写给我的故乡-王家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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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21-12-06 00:23:31 更新时间:2021-12-06 03:57:03

楼主:东____城  时间:2021-12-05 16:23:31
落笔之余,我换了盏新茶。

冬日的暖阳穿过大玻璃,在客厅的地砖上斜斜地画着一个方,屋内暖意洋洋。

想起它,我的心情总是难免孤寂与惆怅,那就是我地故乡,一个不甚起眼且让人难以形容的地方。

小时候,约莫是我上小学四年级之前,我对那个地方的印象就是小村庄,村里的人大多以种地为生,我们家也不例外。

我们村在渭河边,人均土地很少,但是灌溉很方便,所以村里大多是种菜的。人们每天下午吃过午饭,就要去农田里收拾蔬菜,不管是夏天的烈日还是冬天的雨雪,都不阻止农民对于土地的依恋和索取。

精耕细作的菜农是农民这个体系中最懂怎么土地打交道的,蔬菜的成长周期相较于粮食作物和水果成长周期都要短,这就要求农民在最短时间内反复的侍弄土地,菜农自然真的就如伺候婆娘一样上心,其中艰辛更是不言自明。

新鲜的蔬菜用草绳或者是破旧自行车胎剪成的圈成捆成捆的扎起来,整齐的码在筐子里;天到几近落日,才蹬着三轮车缓缓归来。街道上的坐在门洞的老人聊着天,成群的孩子在街道上跑着闹着,吱吱地地车轴声满是收获,满脸疲累同时满脸欢喜地脸上,都是淳朴。丰收地车子回到家,一般女人就会在家里做饭,男人还要将蔬菜用井水洗干净,重新装车。菜要等着第二天凌晨天不亮,拉到城市边缘地集市上,卖给菜贩子,换成钱才算是真的收获。

那个时候村里地孩子基本都会帮父母去地里干些力所能及地活,比如除草收拾垃圾,再大点地孩子还会帮忙收拾菜;这种工作我基本上干到了我研究生毕业,所以我的职业生涯应该是从农民算起来的。对于种地这门手艺不敢说精通,毕竟比起叔叔大爷几十年的经验,我只能说是本分和传承,起码也面超过黄土背超过天。

不管是天南海北,城市化进程都是不可阻挡的;经济结构的变化、社会阶层的变迁,伴随信息化的进程,不管身处在祖国的任何地方,都是不存在世外桃源的。

村庄逐渐变了模样,不管是村里的人,还是村的房和地,都在慢慢的发生着变化。

市场经济的带动,很多人开始逐步放弃向土地的索取,开始在外面找工作,从经济活跃度的第一产业向二、三产业迈进。村里人依托靠近城市的地里优势,很多农民的角色发生了转变;从最简单的卖菜的到贩菜,从种菜向做菜转变。

所有的转变都是向好的,所有变化都是善意的。随着“市场”带动“价值”的观念深入人心,潜移默化的冲击了乡村文化和宗族文化,很多固有的传承都逐渐在淡化,乡情也在淡化。最直接的就是农民开始知道家里的不管是土地、还是房子都开始有了价格,可以和商品一样出售交易,而一切都始于“征迁”。

忘记是哪一年了,只记得应该那个时候我已经转学去了城里的学校。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征地拆迁。

脑海里残留的景象就是大人们拉着白色的横幅,坐在村口的马路上。烈日炎炎下,老人们坐在那,像是在维护生命一样固守着阵地。作为孩子,那个时候听不明白什么政策,也没有心情去理会什么进展,心里最多的就是愤概,就好像谁要夺取他嘴里的糖。作为大人,应该已经在捍卫这中间的“价值”交换是否合理,而后面的失地保证是否能落地。

据后来说,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还组织村民还去了省政府还是市政府上访,还有人因此受了伤。

那次征地,村南靠着沣河的一大片地卖了。从村民的抱怨和无奈中,只知道是卖便宜了,没有达到对等的价值预期。

在推土机的轰鸣声中,很多菜地、果园被推平,乡间的小路、机井被挖断。围墙扎起来后,我们还经常翻墙去里面玩。

孩子们坐在不知道是原来是谁家的苹果树上,看着满目疮痍,小小的脑袋瓜子中充满对这个世界的不解和疑虑。

那片地先是一个叫“托普信息技术学院”的学校征用了,学校也就办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就黄了,后来应该是某个开发商要盖住宅,把原来的操场挖了一个很深的坑,也不了了之了。

那棵苹果树应该早就不再了,荒草长了一年又一年,村里的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这片土地就一直在村子南面,好比卖出去的牲口,再也没有人挂念。良田变荒田,苹果树倒了,农民心里再酸也没有办法。

时间总是会治愈很多东西,会淡化很多的记忆。但是征地拆迁的事情一直都是王家庄村民的鬼影,过几年就回再来一遍。

多少传言拆迁致富,拆迁捞油水的事情在街头巷尾一直没有间断。都忘记是哪一年村里选村长,一票一千块的贿款,无不在提醒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这个事情是个必然。那个时候我才知道村长这种级别的小官竟然可以如此荒唐的贿选,比起我们收到的教育,且不说主旋律电影宣传,甚至是比小学生竞选班长都差的不是一点半点。

后来那个贿选上的村长应该就是那次村南卖地后,村民咒骂渐渐淡出了村民的视线。偶尔会在遇到,佝偻个身体骑着自行车,风光不现,一片颓然。

那是2013年的夏天,村里又疯传拆迁的消息,加上没有透明的信息引导,盖房子赔钱就比如新的希望被点燃。

几乎是一夜之家原来的农村小院都被盖成了5-6层的碉堡,从村干部到村民家,全部都摞的满满的,谁也不愿意在这事上吃亏。
我们家也是如此,强行在原来的两层小楼上加盖了3层。那个夏天几乎全村都在盖房子,街道上没过脚面的泥沙,满街道的砖头楼板。为了加快进度节约成本,层高、格局、水电都忽略了,甚至楼板都不要了。

农家小院被标上价格后,政策和资本的影子遮盖本可以直射到小院的阳光,农民用粗狂的大手在黑暗的围墙内,小心翼翼地拨弄着小算盘。

“盖就是为了拆”这种思维定式像瘟疫一样蔓延,不管是我们村还是别的村,从那个时候起,全部都是这样。

后来我在咸阳市官网上看到一张城市的宣传图,渭水东流,渭城桥横跨渭河两岸。背景地一个角落就是王家庄,一片黑黑的窟窿,好不扎眼。

果然,那一年后面村里又卖地了,这次卖掉的是村东的祖坟那片地。

那个时候我还在外地上学,只听村里在家的发小说,场面很惨。要把土葬的棺木抛开,重新火葬。机械的流程简单到看不到应有的尊重和敬畏,只有家属无奈的悲怜。

祖坟后来被迁移到很远的地方,来回车程得一个小时,记得小时候还每逢族里又老人去,族里得世后辈会在晚上提着灯笼,到坟头请先人回家的习俗,从那之后就没有了。

村里的祖坟后来没几年又迁了,因为那个很远得地方又被征用了,人们不得已抱着逝者骨灰坛迁到了更远得陵园。

想不到征迁的步伐在推着活人盖房子的时候,已经安眠得人也得随着变迁。更想不到的事情迁坟这种事情都会有人造假,村长被免职关了半年。

终于在今年,王家庄的征迁彻底就画上句号。

官方说的起因是下雨导致村民家里漏雨,其实都知道是因为要阔河,修路。

满村危房存在7年,区政府领导像青菜一样,换了几岔终于看到了;借着危房拆迁的名,整个村全部拆迁。

整个过程就像是一场排演好的戏剧,没有了那次堵路上访的过程,也再没有德高望重者站出来为农民呼喊。也许也是村民已经倦了,倦怠与这种交换,也无寄托于何人能为自己申辩。

这个村的最后一任村书记,也只是个为了保住饭碗,人前争着显眼,前后张罗卖掉祖产的喽啰。

不免多少人受着诅咒谩骂,不免多少人心苦难以安眠。

即使赔偿条件不好,但是迫于各种压力不到两个月,村民基本都含泪签字了。

在混乱的酒店了,我站在走廊,看着拆迁组的人嘴里叼着烟,大声的喊着村民的名字,然后村民进到某个房间,很多人哭着走出来。抱怨、咒骂、埋怨、无奈各种情绪叠加在拥挤昏暗的走廊里。

那是我见过村民作为卖方最卑微的场面,卑微到尘埃里,还不敢直抒一句怨言。没有强抢,胜似豪夺。这中间农民的朴实,无知;政府工作人员的无畏、傲慢;像香烟浸透在酒店的壁纸地毯上,非换而不能散。

我带着媳妇从西安回去帮父母搬家,走之前全家在家门口合影留念。

我清楚的看到母亲的眼中有泪,话语中带着哽咽。那是他们一辈子的心血,更是他们人生最宝贵的年华。母亲在村头的地里最后给我拔了几个萝卜、几颗白菜。我和媳妇安慰好母亲,

车子在村口掉头,我踌躇着望着这片土地,和那片黑洞洞的房子;实在绷不住,为我将要夷为平地的故乡落泪。

事情过去一段时间了,茶已凉,心已安。

明年春天,我的孩子就会在这个温暖的大房子出生,或许一辈子连韭菜和小麦都分不清,但是我一定会给他讲起清明节后种瓜种豆、冬天萝卜埋土藏,告诉他我们的家原来模样。

告诉他地球上原来有过一个故乡,叫“陕西省咸阳市秦都区陈阳寨办事处王家庄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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