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龙幻世》



内容简介：

玲珑与白龙的缘分始于一场大火，在白龙的带领下，她见识了大唐盛世之下隐藏的魔幻世界，也对白龙暗生情愫。

当另一股神秘力量搅乱长安，白龙的秘密过往也被揭开，玲珑必须做出抉择。

若相遇是为了别离，你是否甘愿放手？

七月半，地门开，百鬼出。

家家忙着过节祭祖，没等夜禁鼓响便关门闭户，再没有上街闲逛的。

白龙馆却是不同，中元节正是出门采购的大日子，一年一度的鬼市怎能错过？

长安城有东西两市，常年人流车马不断，只有这一夜，那些白日看不见的店铺才会开启。

平日里，西市所售多是衣烛饼药等日常所需，并有来自番邦西域的牲畜特产；东市因靠近三大内，周围坊里多是达官显贵，于是四方珍奇无所不有。

中元鬼市亦作此分别，买卖冥土常见风物便入西市，若要淘些珍奇异宝，则要往东市去寻。

姬弘开了材料清单，遣小白前往西市采购，而他带着玲珑去东市，打算挑些有趣玩意儿。

子夜时分，东西两市门户大开。

市中鬼火闪烁，香烟缥缈，精怪异人川流不息，竟比白日还要热闹几分。

头两年来时，玲珑还有点畏手畏脚，如今跟着姬弘在鬼市中穿梭，已是熟门熟路了。

店家招徕起客人，可谓各显神通。

这一家门外坐了两口大缸，缸中鲛人唱着勾人的歌谣；那一家鬼火幻出种种奇景，将店门口映照得光彩灿烂；更有甚者，铺展一墙花藤，花蜜点点渗出，异香逼人，但若像那个牛头精一样，饮了蜜醉倒街边，被花藤围裹卷起，拖进院落，便不知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了。

街边挑担子摆摊儿的也不可小觑，喷着迷雾的蛇妖，尥个蹶子便地动山摇的神兽，摘下脑袋抛掷戏耍的小鬼，三只鸟头齐声吆喝的精怪，总有一款能让你惊叹。

“各位客官，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您瞧瞧这屠龙刀，多亮，都能照见鬼影儿呢！唉，您别走哇，小店还有捆龙索，斩龙剑，出门在外，带件趁手的兵器心里头才踏实哇，您买不买的先进来瞧瞧！”

“子夏子夏，”玲珑扯扯姬弘衣袖，“你看那边，他说他的刀能屠龙！”

姬弘侧目望去：“所以呢？”

“我们快去买下来，不然被别人买走，你就有危险了。”

“我找了这么多年，也没见到第二条龙，哪来的龙给他屠，”他屈起两指敲她脑袋，笑道，“骗鬼的，你也信。”

“哦。”玲珑摸摸脑门，注意很快又被另一家店铺吸引，她跑过去，“子夏，你看这个！”

“你慢点。”姬弘抬步跟上她，目光却再一次投向那家兵器店。方才，门口那个金色眼睛的少年……有些眼熟。但现在，除了费力吆喝的店家，兵器店门口没人停留。

是他看错了吗？

“好看吗？”玲珑在小摊旁拿着两只簪子，轮流往头发上比划着。

姬弘收回目光，看着她笑：“不是最怕这些的么，怎么人骨簪子也敢往头上插了？”

“吓，人骨？”玲珑慌忙放回摊子上。

姬弘瞥一眼摊上的琐碎环钗，轻挑眉梢：“你若喜欢这些，家里有好几柜子，随便挑了去用，何必在外买这些腌臜货。”

玲珑讪讪一笑。姬弘制作的饰品，若只是能呼风唤雨、调兵遣将也就罢了，还有一部分，从用料到成品功用都比人骨簪子可怕多了。

“呱！说谁卖的是腌臜货！”摊主是个蛤蟆精，听了这话气得咕咕叫，“郎君眼光甚是高，看不上咱这小东小西，那锁琳琅尽是好货色，郎君买得起倒是买去！”

玲珑连连赔礼：“得罪得罪，他不是这个意思！”

“锁琳琅……真有像样的东西？”姬弘眼光一动，拉上玲珑便走，“玲珑，去看看。”

“呱！”蛤蟆精对着两人背影跳脚，“去了你也买不起！”


锁琳琅是有些真东西的，从姬弘停驻店外的脚步中便能看出来。

玲珑抬头，这店面平平无奇，只在门上镶着一对莹白雄壮的角。她疑惑道：“这是鹿角吗？这么大……”

姬弘轻叹：“是龙角。”

“龙角？”玲珑惊愕侧目，“可是……你不是说，这世上没有第二条龙吗？”

“是没有。”

那这龙角……

玲珑愣在原地，而姬弘已先一步进了门。

她回过神，推门而入。

“这……”玲珑环顾四周，有些迷惑。她退出门看了看，招幌上确实写着“锁琳琅”三个字，再进门来打量一圈，这锁琳琅，怎么看怎么眼熟。

破落小院连着幽暗的厅堂，一眼便能看尽，却不见姬弘的身影。

“子夏？”玲珑唤了一声，无人回答。

厅堂一侧垂着青色丝帷，玲珑犹疑着走近，撩起帷幕，只见空空的坐塌。转身再看，墙上挂着一轴画，无边的湖水中，是一座繁花掩映的小岛，岛前一只小小的白玉凉亭。

这院落，这厅堂，这墙上的画卷，都与白龙馆如出一辙。只是在玲珑的打理下，白龙馆的前院已然花草繁茂，厅中也多了灯火陈设，不复以往的萧疏冷寂，否则连她都要认错了。

“店家？请问有人吗？”庭院空空，无人应答，玲珑轻叹，“这又是碰上什么东西了……”

玲珑十三岁时被姬弘从一场大火中救出，之后便在白龙馆协助制卖器物，几年来所遇妖异奇诡之事不可胜数，如今已到见怪不怪的境界了。

她环视一周，没多犹豫，走向挂着画轴的那面墙，抬手触碰画中凉亭。眨眼间，周遭光影流转，再睁眼时，她便身处白玉凉亭之中。

就连这机巧处也与白龙馆分毫不差，确实奇怪。

指尖微微灼痛，引得玲珑垂眼探究，翻来覆去却没看出异常。

她看不见的是，在她离去之后，那厅堂里她掀过的帷幕边角、触碰的画卷之上，燎出了火痕。

玲珑甩甩手，微微吸气，踏向水面。

脚上是姬弘特制的玉鞋，往来江河湖海皆可如履平地，本没什么好紧张的，但玲珑越走越心惊——目之所及，亭台楼阁，花草树木，都是早已烂熟于心的景色。

这锁琳琅，究竟是什么地方？

若说是全盘复制 ，路边却又有零星焦土、残花枯木，宣示着此地与白龙馆的细微不同。

习惯性地向平日居住的小院去寻，玲珑直奔正中的房间，房中无人，工具与器物铺了一地，稍显凌乱，倒是与姬弘的房间无甚区别。

拉开旁边那间的房门，这本应是玲珑起居之处，却见尘埃满屋，蛛丝垂梁，显然空置已久了。

这里必定有什么古怪。什么人大费周章照搬了白龙馆的样貌，甚至连子夏的居住习惯也模仿得分毫不差，却抹去了玲珑存在的痕迹？

子夏呢，子夏又在哪里？

玲珑着实有些急了。

玲珑着实有些急了。她跑进跑出，在姬弘房中迷茫地绕了两圈，无果而出，又不甘心地拉开院中所有的房门，仍旧不见人影，才停下来。

定定神，玲珑决定去工坊和聚流离看看，若仍旧找不到子夏，便去白玉亭里守着，无论何人进出，总会经过那里。

打定了主意正要走，转身却见一只红毛巨兽盘踞院中，身后几条尾巴不耐地扫动，喉中低声嘶吼，目光凶恶地盯着她。

巨兽周身的空气里凝起点点荧绿的火焰。

狐火？玲珑心中咯噔一下，整个人钉在原地，定睛再看，这不正是一只大狐狸！只是身形巨硕，竟有一人之高，更显威慑。

莫非是他……

荧火在空中嘶嘶暴涨。玲珑不及思索，余光瞥向侧后方的屋子。她艰难地咽了咽不存在的口水，轻轻抬脚，往后挪了一步。

就这一动，狐狸豁然立起，荧绿的火焰轻若无物，飘飘而来。玲珑见识过这狐火的威力，此刻顾不上什么，转身，快跑！

玲珑冲向房门大敞的中屋，红狐伴着恶吼暴起而追，她连滚带爬，冲进子夏的房间。转身见狐狸快要冲上门廊，玲珑白着脸将门狠狠带上。

耳中只有自己砰砰的心跳，她感觉自己手都是软的，也不知是怎样拉上的门。

这道门仿佛是一道最坚固的结界，狐狸只在门廊上来回穿梭，偶尔停下嗅嗅，却也并不扒门。玲珑透过麻纸，看着狐狸投在门上的影，总算松了口气。

等等。

一种异样的感觉从脚边升起，几息间爬满了玲珑的躯体。她皱眉，低头看去。

只一眼，便中了术。

荧绿的火，自裙角烧起，一路而上——她的衣服烧着了！

“火……火……救，救命……”玲珑痛呼出声，慌乱着拍打火苗，倒地翻滚，却是毫无用处。

人力所为如何能灭虚幻的火呢。狐火只是狐狸的幻术，若人中了术，便如烈火焚身，最终渴痛而亡，但尸身完好，并不会有烧灼的痕迹。

玲珑反应过来，赶紧扯掉衣裙。这衣物皆是出自子夏之手，有防寒隔火之能，玲珑身上并未受伤，但狐火沾染蔓延，屋中一片荧荧灭灭，几成火海。

她得出去。

玲珑看向地面一侧，翻滚间从袖中掉落的储物团扇躺在一片火焰之间，就快被烧到了。她深吸一口气，小心挪了两步，眼疾手快捡进手里。

好在，此时外面也没了动静。玲珑趴在门上听了听，狐狸好像离开了。她必须出去了，否则狐火早晚会将她吞没。

一手将团扇紧紧握在胸前，一手慢慢将房门拉开一条缝，她伏在门边，从缝隙向外窥探。狐狸不在，院中空荡荡的。

太好了。

拉开半扇门，玲珑不大放心地左右看看，确定安全，才心虚地小跑着往院外走。

捕猎的兽，往往是没有脚步声的。

玲珑都到院门口了，狐狸不知从哪边窜出，一跃而起，扑倒了她。锋锐的爪抓在背上，玲珑都能听见自己皮肉撕裂的声音。还没来得及反应，撕扯的痛贯穿了右肩，她哀嚎着被掀翻，狐狸按住她，便要直袭她的咽喉。

就这样结束了吗？玲珑迷迷糊糊地想。

灼热的呼吸喷在颈边，利齿却迟迟没有落下来。玲珑缓过神，发现狐狸在嗅着什么，她垂眼，看见胸前的护身锦囊。是了，平日里这锦囊是藏在层层衣襟之下的，但方才脱去了着火的外衣，又被狐狸袭击撕扯，它便掉出来了。

狐狸有些迷惑，闻了锦囊，又闻闻玲珑，似乎无法决定攻击是否还要继续。

玲珑知道锦囊里有子夏的一滴血，这狐狸果然认得出他的气息。

“涂离九……是你吗？”她看了看狐狸身后的几条尾巴，试探地问。

认得出子夏气息的九尾狐……玲珑有六成把握这狐狸与长安城里开酒肆的狐妖涂离九有些瓜葛。但狐狸并无反应，它舔舔沾在玲珑脸侧的血，又凑过来嗅锦囊。

见它仍在恍惚，玲珑忍着痛，撑起身子往旁边挪了几寸。

右肩受了伤，手臂几乎不能移动。但她得动。玲珑额上落下豆大的汗珠，一边盯着狐狸，一边挣扎着去捡落在右手边的团扇。

“呜……”狐狸歪头观察她，喉中时而发出迷茫的呜咽。

而玲珑将团扇攥进了手里。

她又撑起身子，向后挪了挪，狐狸开始焦躁地嘶吼，咬住她的脚踝，将她往回拖拽。后背的伤处摩擦地面，玲珑痛得直哭，但她用力闭眼，挤掉模糊视线的泪水，左手扶着右手，将团扇半举在胸前。

狐狸将她拽回原地，松开口又凑过来嗅闻锦囊。此刻狐狸便在玲珑的正上方。她将空白扇面对准狐狸，轻轻向内挑动扇柄。

狐狸还在嗅闻，没有防备，哪料到那扇中竟起一缕旋风，将它缠绕裹挟。它惊恐起来，却无法逃脱，在旋风中越缩越小，化作一团细弱的红色烟雾，连同它惊恐的嚎叫，一并被吸入了玲珑手中的扇面。

不过一刻，恐怖的妖兽只是扇面上的一只小狐狸了。

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疼痛与疲惫覆盖了她，玲珑差点瘫倒。眼皮好沉好沉，好想睡一觉啊。

可伤口是那么疼，血还在往外涌，血是暖的，鲜红的，红得让她害怕。

不能睡，她对自己说。

不能睡，她要找到子夏，她要和他一起回家。

003 窃贼

当务之急是给自己止血疗伤，玲珑挣扎着缓慢地站起来。

她知道该去哪里寻找能够治好她的东西。若此处是模仿白龙馆建造而成，那么聚流离中储存的器物或许也有一些被复制了过来。她这个样子，是没办法支撑自己走回真正的白龙馆疗伤的，很可能还没出鬼市，便被街边哪个小精怪掳走吃掉了。为今之计，只能去此处的“聚流离”碰碰运气。

一只脚受了伤，不太着力，玲珑踉踉跄跄，一步一挪。平日觉得很近的一段路，今日走来却如此漫长。

不知走了多久，玲珑几度晕眩，最终几乎是手脚并用，爬进了聚流离的大门。

素纱衣……她需要那件能够起死人肉白骨的素纱衣……

转弯，再转弯，穿过几道看上去完全相同的回廊，玲珑眼前一亮——就是这间。得感谢子夏监督她背下了聚流离中的路径口诀，若是无头苍蝇般乱撞，她定是要血尽力竭而亡了。

艰难地推开门，玲珑提着一口气，寻摸过几架货柜，才在角落里扒拉出这件救命的单衣。

“谢天谢地。”她跪坐在货柜旁，攥起衣服，自言自语道。躯体因失血变得沉重，虽然动作尽量小心，但穿上纱衣时难免扯到伤口，痛得她连连抽气，连手指都抑制不住颤抖。

血沾湿了纱衣。但就在这轻若无物的丝织物触碰到伤口的一刻，素纱衣泛起淡淡光辉，微光丝丝缕缕探入伤处，玲珑只觉得有些麻痒，却见伤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出了新的血肉、肌肤，没几息竟已完好如初。

玲珑放松下来，脑袋轻轻抵着货柜阖了阖眼。流了太多血，现在还有些晕眩，但她能感觉到体力在一点点恢复，她会好起来的。

这里如此安全，安静，她几乎要睡着了。

“嘶……”她被身上的温度烫了一下，惊醒过来，“火……着火了……”玲珑一时混乱，以为自己还困在狐火中。

但并非狐火。只是她身上那件纱衣忽然变得灼烫，还飘起淡淡青烟，她慌乱地脱掉它，扔到一边。没有火焰，素纱单衣却像被烧灼一样，很快变得焦脆黑黄，在她眼前灰飞烟灭了。

“啧，瞧这一地，你又叼了什么回来……”

玲珑还在愣怔，听见姬弘的声音，转身探看，见他一边叹气一边嫌弃地绕开血迹往里走：“小九，说了别在屋里吃东西，我讨厌血腥气……”

“子夏，”玲珑百感交集，快步迎上去，拉住姬弘的衣袖，一开口呛出一包泪，“你去哪了，你怎么才来呀，刚才我差点死掉……”

他没答话，却冷淡地抬手，抽走了他的袖子。他垂眸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袖口，仿佛想要拂去什么灰尘，然后才看向玲珑：“你是何人？”

玲珑诧异地看他，不知该说什么。

他环视四周，又将玲珑上下打量一番：“如今的贼……不简单呐，竟偷到我眼皮子底下了。”

“子夏，我……”玲珑期期艾艾，“我不是贼……”

他倾身靠近，在她耳畔轻嗅，然后判断道：“是个人类。”他直起身，略带思索，“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们一起来的，你不记得了吗？“玲珑扯住他，“子夏，你醒醒，这里是假的！我们可能中了幻术……你快醒过来！”

“幻术？”他再次强硬地抽走他的袖子，嗤笑道，“我倒不知谁的幻术困得住我。人类，你进了此处，小九必定闻到你了，它惯爱吃人心，你却还活着……”他逼近一步，声音渐冷，“说，你把它怎样了？”

“我没……”子夏变得好陌生，陌生得让人害怕，玲珑连连退后，“我是在找你，它突然攻击我……”

姬弘眉梢微动：“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趁它不注意逃到了这儿。”

“呵，人类的谎言，”他冷笑一声，步步紧逼，将她迫到货柜边，“小九在哪里？”

玲珑后背抵着柜子，退无可退：“子夏，没有什么小九，那只狐狸、聚流离、还有外面的园圃工坊……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我是玲珑啊，我们只是来鬼市采买，不知道中了什么妖法，才被困在这里。你相信我，我们回家好吗？只要我们从这儿出去，你就会想起来的……”

“嘘，”他竖起食指，点在玲珑唇上，“我不是食谎兽，人类的谎言只会让我反胃。”另一只手拈住玲珑前襟露出的团扇边缘，轻轻一抽，拎了出来，“贼便是贼，你这条舌头……腌了给食谎下酒甚好。”

玲珑有些生气，推开姬弘的手，直视他道：“你不信，来探我的记忆，看看是我说谎，还是你不清醒！”

姬弘置若罔闻，团扇在手中翻覆，红狐被他从扇中放了出来。狐狸落地，迷茫地转了一圈，又转过身对着玲珑龇牙低嘶，仿佛随时都会扑上来。

“小九乖，”姬弘对狐狸笑得温和，“等一等哦，待会儿再吃。”

玲珑僵住：“吃什么？”

姬弘嘴角勾起意味深长的弧度。他取下蹀躞带下所佩玉瓶，搁在货柜上，又取下玉匕，拿在手里，另一只手捉住玲珑手臂，将她的手拉倒眼前。

“干什么！”玲珑本能地拉扯反抗。

“别动，”他控制住玲珑，玉匕落在她腕上，轻轻划开血管，“人心给小九解馋，这一身毛发、骨血就留给我，方是物尽其用。”

他将放下玉匕，捡起小玉瓶，将它贴近玲珑流血的手腕，血液仿佛受到了指引，汩汩而出，汇入瓶中。

“你……你干什么，你放开我！”巨大的恐惧袭来，玲珑浑身颤抖，挣扎起来，“住手！你不是子夏，你也是假的！放开我！”

她怎么挣得脱。

血液迅速离开身体，玲珑越来越冷，她站不住了，眼前一点一点暗下去。玲珑靠着货柜瘫软倒地，模糊中看见那个和子夏一模一样的男人随着她蹲伏下来，玉瓶还贴在腕边吸血，她听见他温和的嗓音：“还有一点，不要浪费了……”

不……他不是你……子夏，救命，救救我啊，你在哪里……

004 捉影

“子夏……”玲珑意识模糊地轻呼。

“我在。”叹息一般，似有若如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姬弘警醒四顾，却没看见一个人影，身后空悠悠的，只有小九坐在一旁无聊地舔毛。但他确定，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出！”那声音下令。

玲珑手腕破损处飞出一道银光，迅疾如辫，抽打在吸血的玉瓶上，将它击飞。

姬弘不备，向后撤了半步。定睛再看，一根银白色发须发着淡淡微光，在玲珑身前翻腾游弋，仿佛护卫着她。

龙须？她怎会有……姬弘向龙须伸手：“来。”

它犹疑地上前，尖端在姬弘指尖试探轻点，又退缩回去。姬弘作势捉它，龙须掉头飞走，重新钻入玲珑的血脉之中。

姬弘看向玲珑：“你究竟是什么人？”

她仍因失血而虚弱昏沉，并不能答话。姬弘伸出两指，点在玲珑眉心，回溯她的记忆——死去的伙伴，连天的火，废墟中他将她抱起。相伴的日夜，会说话的玉兔，照着他的模样幻化为人的狐狸……

他收回手，沉默良久。

玲珑积攒了点气力，挣扎坐起。姬弘抬眼：“为何我没有这些记忆？”也不知是在问她，还是在问自己。

“你……你是假的，”玲珑还有点眼前发黑，她大口大口地吸气，“我不知道你是什么鬼怪，还是幻境所化……但你不是子夏，他不会袖手旁观纵兽伤人，更不会为了器物……取人骨血害人性命！”

“他不会？”姬弘嗤笑，“人类可以杀生食肉剥皮制衣，我不过以彼之道还治彼身，又有何不可？”

他站起来，去捡落在不远处的玉瓶：“或许我不是你记忆里的那个人，但真假虚实本就难断，你如何能笃定，你所见的是真，未见的就是假呢？”

玲珑正要辩驳，却见他背后的货柜里飞出一条披帛，飘落在自己腿上。

姬弘捡拾玉瓶时指尖被烫了一下，玉瓶脱手，崩裂成一堆灰白的碎屑。姬弘探究地皱眉，指尖拈起玉屑，轻轻一捻便成齑粉，没两息就飘飞殆尽了。

这不是龙须一击能造成的伤害。哪怕煅烧数日，玉石变色碎裂，也很难有这种效果。姬弘若有所思，却听见身后狐狸焦躁地嘶叫。转身见玲珑臂缠红帛，飘飘欲飞，就要凌空而去了。

姬弘双眼微眯，唤道：“小九，抓活的。”

狐狸得了命令，一跃而起，便去追咬半空中的少女。玲珑不安地回头，却见姬弘身边的货柜飞出一物，落在狐狸身侧，生出千丝万缕，绊住狐狸的腿脚，进而包裹缠绕，红狐狸瞬间被裹成一直巨硕的蚕茧，只露出个脑袋，呜咽着在地上滚动，玲珑没忍住笑出声来。

玲珑穿墙而走，飞出姬弘的视线。他并未着恼，走过去捡起狐狸脚边的物件，一枚绞丝纹白玉环。他放开狐狸的束缚，它发现已经无人可追，只能不满地甩甩毛，哼唧着坐下整理自己。

姬弘将玉环放回原本的位置，理了理旁边货柜上那叠被抽乱了的披帛。

“只有熟知每件器物功用与位置的人，才能如此轻易地助她逃离，”姬弘在货柜旁缓步徘徊，“她有龙须护体，或许她所言非需，”他站定了，看向落在那两个货柜之间的影，“还有另一个我，对么？”

原本跟随他行止而动的影放下了模仿的姿态：“‘我’很聪明。”狐狸疑惑看向说话的影，好奇上前轻嗅，却只能闻到货柜上的衣物饰品。

“管好你的狐狸，是它伤了玲珑。”影子声音冷下来，“还有你。”

姬弘轻嗤：“她很有趣吗？应该是吧，她记忆里的你看起来很……满足。为什么我没有这段记忆？”

“因为……你只是一个影。”

“是你成了我的影子，别弄错了。”姬弘脸上浮现一丝怪异的笑，“我想要她，她现在是我的了。我和小九……还有玲珑，我们在一起也会很开心的。”

“她不是你的宠物！”影子斥道，“我会带她离开。”

“你带不走她。”姬弘目光沉沉，转身而去，“没了你，她就是我的了。”

他捡起玲珑遗落的团扇，给狐狸闻，“小九，去把玲珑找回来……不要咬她，以后我们还要和她一起玩呢。”

狐狸轻吠两声，跑了出去。

趴在房顶偷听的玲珑心脏狂跳，一时不知该往哪逃，那狐妖鼻子灵敏，躲在此处也不过是坐以待毙。

玲珑从瓦片缝隙中看着姬弘离开，思忖一二，下了决心。最危险的地方也最安全。况且子夏成了他的影子，也只有跟紧这个“姬弘”，才能找机会救子夏出去。

玲珑借着披帛，又穿墙而入，飘然下落，回到方才逃离的地方。只是在下降过程中，那披帛同之前的素纱衣一样，莫名其妙呛起青烟焦脆发烫，玲珑慌忙将其抛下，落地没站稳扭了脚，好在没有摔伤或撞上货柜，也算万幸。

她一瘸一拐追出去，好在姬弘还未走远。她悄悄跟着，自以为天衣无缝，却不知满是破绽。姬弘不以为意，甚至放慢了脚步，以防她跟丢了自己。

姬弘进了石料室，玲珑趴在门外，看他略过许多货柜，直走到最深处去。在门口什么也看不见，玲珑只好躲在隔壁等。

没过多久，姬弘便从石料室走了出来。玲珑开了条门缝偷看，却发现他身后的影子不见了！

唰地拉开门。

姬弘看过来：“不躲了？”

“你的影子呢？”玲珑嗓音干涩，“你把他怎样了！”

姬弘笑道：“百年前收过一块留影石，不曾有用武之地，如今，这石头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玲珑心急，推开他踉踉跄跄地往石料室里跑。

“走到底，靠墙第三块。”姬弘好整以暇地跟在后面，“你这么急做什么，他又不会跑。”

玲珑气喘吁吁找到留影石。石壁上，清晰地印着一个人影，看身形，确与姬弘无异。“子夏，”玲珑抬手触碰人影，只碰到冰凉的石壁，人影不动不语，她急了，“子夏！”

姬弘翩翩而至，欣赏着玲珑的急切，想想又觉得不是个滋味，半晌挤出一声冷笑：“我在这儿呢，你对着石头叫什么。”

玲珑急红了眼，早不怕他了，她回头恶声道：“你才不是我的子夏！”

姬弘脸上没了笑，目光沉沉地看着她：“你要他？”

玲珑没明白他的意思。

“你想要我的影子？我可以给你。”他补充道，“这里的一切都有价格。只要你付得起，就可以得到它。”

005 交易

玲珑想也没想：“好！”

姬弘眉尾轻挑：“我还没有开价。”

“你要什么都可以，只要你把他还给我。”

“我要你。”见玲珑不语，他又补充道，“在这里，他只是一个影子，随我处置。但如果你想，你可以送他出去，回他的白龙馆继续做馆主。作为交换，我要你留下——做我的玲珑。从今往后，你要陪伴的，是我，你口口声声唤的子夏，也只能是我，你永远不能离开。这是你要付出的代价，你愿意吗？”

玲珑没有说话。她垂着头，颤抖的眼睫遮蔽了瞳仁，使人看不出她的情绪。许久，她轻声道：“好。”

“成交。”

屋子里除了垒在柜上、横在墙边的石料，就剩下沉重的静默。玲珑抿着唇，撇开目光，只去看留影石上子夏的衣角。姬弘不以为意：“在这等着。”他取来拓纸浸湿，敷在留影石上，用一柄木梳轻轻敲打，直至纸面完全贴合，透出清晰的人影。

玲珑眼巴巴地望着：“好了吗？”

“等着。你还真是个急性子。”姬弘瞥她一眼，见玲珑举着双手给纸扇风，不禁啧舌。权当取乐，姬弘从腰间抽出团扇，装模作样一起扇起来。玲珑看见，撇了撇嘴，上前要夺。

“欸？”姬弘将扇子举高，看玲珑急得踮脚，觉得颇有趣味。

“还给我！”

“还你？”姬弘轻哂，团扇拿在手中旋转把玩，指尖轻弹扇面，“这帝屋木扇骨，这鲛绡扇面，还有这包边的云锦，哪一样是你的？”

“反正不是你的！”玲珑一把抢过，兜进怀里，别开头不再理他。

待拓纸干透，影子便转移到了纸上，姬弘将其掲下：“别忘了你答应过什么。”

“嗯。”玲珑接过，捧在手里，连折都不敢折。

姬弘不紧不慢地收拾起拓印工具：“我这锁琳琅对人间只开一夜，若是着紧些，或许还赶得上送他回去。鸡叫三声地门关，鬼市与人间便无通路，只能等明年了。”玲珑这才将拓纸小心卷起，转身走了。

姬弘看向她的背影，唇边浮现意味深长的笑意。玲珑触碰过的器物都烧成了灰，一张拓纸又岂能留存？影子不过是条影子。很快，这个人，这颗心，就都是我的了。

夜已将尽，旭日未升，但天边已泛起亮色，玲珑一路分花拂柳，往白玉凉亭奔去。哪料那红狐守株待兔似的卧在水边，玲珑脚下一顿，停在两丈之外，不敢轻易上前。

踌躇间，火焰从指尖窜了起来。

玲珑被烫了一下，下意识地松手。是拓纸！拓纸在燃烧。“呀！”拓纸乘着自身燃烧而生的热流飘飞，玲珑慌了起来，跑着去抓，却总也抓不住，“别，别烧了，别烧了！”

狐狸听见响动，倏地站起身，往这边跃了几步。

此刻玲珑却顾不上怕它，直追到水边，拓纸飘飘荡荡，飞落在水面上。可火焰没有熄灭，最后的一角拓纸飘在水面燃烧，眨眼间烧没了，一丝灰烬也没留下。

“子夏……子夏！”玲珑扑到水畔，半个身子探进水里，徒劳地企图捞起什么。

掬起水，再看着它从指缝间溜走——这水清得令人绝望。

“不可能……”玲珑愣怔地望着荡开的涟漪，“怎么可能……拓纸怎么会烧着呢……”她浑身湿哒哒的，头发也在往下滴水，一旁的狐狸莫名其妙，上前嗅她，又咬住她的裙角往回拖拽。

“谁？”玲珑回头，看见狐狸火红的脑袋，惊了一下，被拖着退后了几步。

就这么一瞬，玲珑脑中闪念，回过神来：她用了素纱衣，纱衣便着了火；她用了飞天帛，披帛烧成了灰；拓纸……也经了她的手！不知为何，这里的器物被她使用或触碰就会烧毁。

那……他知道吗？他定是知道的！怒从心头起，玲珑揪住狐狸颈边的红毛，当头便打：“是你！又是你！”

狐狸一时懵了，从来只有它吃人，哪有人打它！

“骗子！你们都是骗子！”玲珑一边打它，一边掉眼泪，狐狸被惹得炸了毛，低吼着挣脱开去，玲珑抓了空，越发难过，嚎啕起来：“你们算准了……骗我……为什么骗我？你把子夏还给我……”

挨打的是它，这女人又在哭什么！狐狸咆哮，九尾庞庞扇起狐火，玲珑哭着吼它：“你不是要吃我吗，给你吃！”

荧绿的狐火飘忽而来，玲珑还掉着泪，却捏紧了双拳立在那里，动也不动。

无风起浪。

身后的水面卷起旋涡，水龙袭来，拍灭了狐火，也浇透了狐狸。狐狸呛了水，夹起尾巴呜咽着逃走。玲珑跑回水边，方才洪波汹涌的水面没一刻便恢复了平静，清凌凌的水里只有她的倒影。

水中银光流过，汇成子夏的影。

“子夏！”玲珑蹲下身，看着水里的影子，声音哽咽，“你还在！我还以为……”泪水滴入水面，激起细小的涟漪。

“好了，好了，现在没事了……”子夏伸出手，“走吧。”

玲珑看向他，不知该如何动作。

“把手给我。”子夏说。

玲珑尝试着伸出手，触碰水面， 手指激起波澜，水中影随之荡漾，玲珑有些紧张地盯住他，怕他又消失了。子夏道：“你看。”随他的视线看去，倒影里，子夏牵起玲珑的手，笑着看向她。

玲珑愣了下，抬袖抹去泪花，定睛再看，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天边微光映入水面，给他们的影添上一层绮丽的晕彩。

“天快亮了。”子夏道。

玲珑点点头，站起来，踏上水面。她不时低头查看，生怕自己走得太快，影子又与子夏走散了。

“这便要走？”人声幽幽响起，空中白龙鳞光一闪，化作人形落在水上。他挡在玲珑与白玉亭之间，眼角微红：“你若走了，还打算回来吗？”

玲珑正恼恨于他，不愿答话，只气鼓鼓地瞪他。

“你答应会回来陪我的。”他幽怨道。

玲珑终于忍不住：“你骗了我！你明知道，我拿了拓纸，它就会烧掉，对不对？”

“骗你？”对方语气惊讶，“我们交易的条件，你是同意的，交易物——”他瞥一眼水里的影子，摊手道，“我也给你了，我哪里骗你？玲珑，你可不能赖账哦。”

“他想借你的手，一劳永逸地除掉我。只是他没料到，销毁了束缚影子的拓纸，影子便自由了。”倒影里，子夏开口，“无需与他理论，我们走。”

“往哪走？”姬弘刻薄一笑，目光阴沉下来，“她卖给我了，她哪也不能去。”

子夏怒斥：“无耻之尤！我决不……”

“卖给你了……”垂头望着影子出神的玲珑突然开口，“既然如此，”再瞥一眼倒影里与子夏相牵的手，她抬眼看向姬弘，向前一步，伸出另一只手，“那你来取啊。”

姬弘看着她，没有动作。

“不止是器物，我触碰过的东西都会毁灭，也包括你。”验证了猜想，玲珑眼珠一转，“为什么呢？这里终究只是个幻境，对么……”

姬弘露出莫可名状的笑容：“那便留下，慢慢寻找真相吧。”

他抬手，水面随之掀起波涛。

玲珑先前是凭玉鞋立在水上，此刻水面动荡，便站立不稳，又无处可扶，一个浪头过来，她身子一倾，落入水中。

“救……”水自上下四方袭来，声音也被吞没。玉鞋在挣扎中脱落，沉入水底。睁开眼只见水天混沌，四周是气泡与水流，合上眼只有波涛声。玲珑被涌流裹挟，一浪接一浪往岸边推去。

绝望中，子夏温和的声线响起，如同附在她的耳边轻声叮嘱：“别怕。”

一条水龙自深处盘旋而起，环绕玲珑，将她挟在怀中，冲破水面，直往白玉亭腾空飞去。

此举出乎姬弘意料，他腾挪挥袖，掀起水墙，意欲围困水龙，但起手毕竟晚了一步，只能眼看它跃过水墙，一摆尾冲进白玉亭连接外界的通道口，消失无踪了。只余片片水花，落在亭柱与玉阶上，湿漉漉的，提醒着姬弘他的落败。

“这次就算你赢……”姬弘收手，水墙应势而落，水面波澜顿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他目光灼灼，泛起笑意，像是找到了难得的玩伴，“下次……我再赢回来。”

鬼市这边，水龙带着玲珑飞出画轴，便化回一摊水，将屋中摆饰冲得一塌糊涂。

玲珑咳喘几声，回过神四下寻找。

“别怕，我还在。”

发现子夏的影子还跟着她，玲珑松了口气，又怕另一个姬弘追出画轴押她回去，赶紧抹把脸，拎起湿哒哒的裙子往外跑。此时鬼市将闭，街上稀稀落落，却也还有些精魅妖魔游荡在外。逃出锁琳琅，玲珑心跳仍未平复，一头扎回陆离鬼市，更加心虚，只怕路过的妖魔识破她的凡人气息，扑上来将她吞了。

还有……街对面那熬人肉羹的婆子，莫不是觉出什么了，不然为何频频看她？

“饿了？”

“我不好吃！”玲珑惊呼。呼喊过后，才意识到刚才是谁的声音。

羹铺的婆子一边搅拌咕嘟的瓦罐，一边招呼：“这位郎君好生俊俏，吃羹吗？天快亮了，给你便宜些。”

“谢过羹婆，今日却是不饿呢。”玲珑回头，见子夏就在身后。不再是一条影子，他活生生立在那里，笑意盈盈：“你不好吃，谁说的？我怎么听说，你这年纪的小姑娘最是美味……是吧，羹婆？”

婆子这才瞥了玲珑一眼：“是呢，是呢……原来郎君喜食活的……”

子夏假作正经：“所以你不必妄自菲薄……”

“子夏……”玲珑既惊且喜，呆呆地望着他，想上前却又犹疑，“是你吗？”

子夏叹了口气，走过来，拢住玲珑双肩，微微低头，对上她的视线：“任君查验。”

被熟悉的气息笼罩着，玲珑逐渐放松下来，却仍有疑惑：“那……那个……那个姬弘，又是谁呢？”

子夏眼睫微动，沉声道：“一个操控影子的妖邪，不足挂齿。”他抬手，拂开玲珑眼前滴水的发缕，“你看，日出了，鬼市便也散了……”

隐隐传来更鼓声，人间就要醒了。

街上的妖魅散客都加快了脚步，各自赶路，鬼市的各色铺子在日光中渐渐隐去，锁琳琅也已无处寻觅，昨夜的一切仿佛一个梦，天亮了，便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