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威之祭
文/老庄友华

今天大年初一，正是虎年第一天！
——作者题记

一
虎年将至，有媒体邀约写点谈老虎的文字，我没怎么犹豫。
而今“谈虎”，再也不用“色变”了。景阳冈大虫为祸的年代，早就成为遥远的历史，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昔日百兽之王的子孙们，竟然衰变成濒临绝迹的珍稀物种，只能逃进深山老林，沦落为人类怜悯、保护的对象。
现代人要想见识活虎，只管放心大胆去找家动物园。那些囿于铁牢里、石坑中的老虎，虽然还会暴躁地走来走去，间或引颈一发长啸……但观众再也感受不到，猛虎过去那种令人生畏的威风威力。
陶斯亮对于乃父陶柱在纹革中落难，作过如是描写：“您当时的情景真像是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猛虎……从此我就不爱去动物园了，因为每当我看到孩子们兴高采烈地逗弄铁笼里的老虎时，我立刻就想到您，一种触动隐伤的痛苦常常催我泪下……”
我对作者的这种心境，有同感有同情。每当看见、或想到困厄之虎，我总有一种莫名的悲哀。虎姿愈是雄伟，虎啸愈是壮烈，这种悲哀就愈发深重。很不幸，我从电视上没少看过，一些大小老虎在舞台上傻乎乎、笨兮兮地表演节目。
据说人类的训兽、熬鹰之类，过程都相当残酷。按巴普洛夫的条件反射说，驯兽师从动物的特性及弱点入手，只要下狠心、有耐心，就能按人的意志，将任何动物都驯化改造得服服贴贴。
我也听说某镇上，有个人人避犹不及的地痞，在一场严打中被倒吊整夜、意外毙命。这个恶汉从被吊之初的痛骂发狠，到呻吟到哭泣，最后竟失声嚎啕、哀求告饶……显然，普通人失去自由被折磨，痛苦超出了忍耐极限，大都只能丧尽意志、毫无人格的屈服乞怜。
坏人也还是人吧。我只要听说、或想象一个人在暴力强迫下的万般无奈，就会憋屈的气紧，痛苦的心悸。我从没见识、更没经受过这类惨剧。这份无来由、却又真实存在的惧怕，莫非来自于前世的记忆、抑或潜意识里某种深层的忧虑？
一切生命体，都存在痛苦耐受力的极限，极限施压就能使之屈服驯化。虽然，人性从根本上是无法改变的，即使被压抑被扭曲，有机会也将反弹复原。但是这复原期，可以很短，也可能长到终身。人类热衷于追求自由，或许就包含了一种逃避被驯化、被屈服的本能。
二
老虎额头上的花纹，天然就是方块字中那个高贵威严的“王”字。
早年的猛虎，曾经凭着勇武强悍，搏杀出了无上的虎威，创造出了它那一声长啸、百兽惊恐的黄金时代。
在传统文化中，虎已然成了一种符号、一个图腾，长期都是与龙并驾齐驱。以龙虎搭配的词语，简直多到数不胜数：虎踞龙盘、虎啸龙吟、卧虎藏龙、生龙活虎……而且，虎也还是一种精神、一个象征。若要显示和形容威严、勇猛与力量，最生动而简洁的造词方式，莫过于冠之以虎，诸如虎旅、虎将、虎子、虎步、虎视……
前人留下的这大量词汇成语，而今该不该、能不能清理重组？须知从前的不少说法，现已明显的不合时宜。古人心中之虎与现实存在之虎，早就是天差地别，根本不像一个物种了。
物竞天择，兴衰代谢，又何止于动物？人类的四大文明古国，现在无一例外的不再领先文明了。当年雄极一世的葡萄牙、西班牙，而今安在哉？堂堂的日不落帝国，也终于落魄到了连报时的格林威治钟，都无钱维持的地步……
是不是古老的思想文化，难免累积成因袭的重负？是不是无限度地改造自然，一定会祸及到国土贫瘠、资源匮乏？又或者是成功、富足、安乐、尊贵、傲慢、歌颂……终将熏得人昏昏然乐不思蜀、但愿长醉不愿醒？
虎之横行天下，全凭蛮力和勇猛，这就注定了它只能是早期的丛林王者。唯有人类才会懂得，单靠虎气是难成大事、更难持久的。一位大功告成的老人，早就作过精彩的自我总结：在我身上有些虎气，是为主，也有些猴气，是为次。
虎的可怜可叹，在于它永远都弄不明白：怎么会败给了当初并不起眼的“猴子”？然而，事实总是这么严酷无情：猛虎的凶悍，终究敌不过学会了思考的大脑，不安分、不满现状的精神，还有群居合作产生的群体力量。
三
老虎虽然失去了虎威，却也留下了壮美！在绘画摄影等作品里，在人们的想象印象中，虎的形象仍旧充满了魅力。
壮哉猛虎！它永远都要保持那种扑跃的、吼啸的威猛姿态。连背景也不宜太寻常，不可缺了高山乱岩、飞瀑劲松。
猛虎的标准像，是两盏大眼共血盆大口，托起额头上那个尊贵的“王”字。一条钢鞭也似的虎尾，带着呼呼的风声。虎身上下，印满了一道道黑黄相间、雄浑神秘的彩纹。这层油亮坚韧的毛皮，几乎就要包裹不住在体内突凸燥动、将欲迸裂的力量。猛虎的一举一动、一姿一态，无不是力的线条、力的色彩、力的造型，都完美演示着刚烈勇猛、雄风抖擞、虎气磅礴……
哀哉虎威！可叹其威严早逝，复当忧其尚存的壮美，还能不能长久不衰？
是的，变化本是常态。看世事沧海桑田，三十年河东河西。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看人间后浪推翻前浪，新人赶超旧人。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明代小说，多以“金钩玉笋、莲步轻移”之类，来描绘赞美女人的小脚。可见这裹足制造的三寸金莲，在历史上至少也美了好几百年。唐朝人民，曾以女人的丰腴肥胖为美，到了宋代，大众的喜好却从“环肥”跳跃到了“燕瘦”。过去的欧洲，贵族们多以女子的倦怠苍白为美，后来才转换成了顺乎天性、合乎健康的审美标准。
审美标准，原本不是恒定的，也会在时间长河里缓缓地流动演变。未来，公众对于人体美的偏好，或将是硕大的头颅、机灵的眼睛。人类从崇尚力量转变为信服智慧，应是势所必然。那么这虎之壮美，还有可能永葆其美么？
虎年来临，我还是感觉，居室里不能全然没有虎的形影。
怀旧情节，也该属于人类一种不变的天性。况且这冲天虎气，毕竟有过百兽之王的辉煌历史。就是如今沦落到了动物园里，比之于种种羊气狗气猴气，总该更值得我们保留一份敬意吧。

说明：本文原题《丙寅虎思》，1986-1-4曾刊载于《荆门报》，2020-6-18修定于海口。

这是美国发的虎年邮票

食草者善走而愚，食肉者多力而悍——葛洪《抱朴子·杂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