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好的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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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22-03-19 05:07:58 更新时间:2022-03-30 06:18:33

楼主:张一正0313  时间:2022-03-18 21:07:58


(一)濒死的人

剪短了头发,力夫提了包点心往城西去探望老黄。两人近一个月没联系了,昨儿老黄的儿子打电话告诉力夫,他爸半个月前受了风寒而致一卧不起,竟是不对光景了罢;请力夫抽空去坐坐。今天是星期六,力夫赶早去了理发店。九点整,他到了朋友家。
暖和得不适时的阳光晒着满院的花草树木,有些花木已然溢出春天的气息。一只猫和一只小狗亲密地躺在茶花树下,不足两米的茶树上盛开着数十朵红灿灿的花儿。一群鸽子翩翩掠过屋顶,没入后面楼丛的暗影中。
寂静——力夫皱皱眉,加重脚步。及到门前,他轻咳了两下,依然没人出来或应对。防盗门锁着,进不去。他在阶上坐下,偏着头若有所思。闭目思神,他又微仰起面孔。这当儿鸽群又飞过并消失,几只苍蝇在花间窜来窜去。几分钟后,他站起来往右偏房去瞧,里面堆些旧家具之类的杂物。一幅大相框引来他的注目,那是一张黑白全家福,放大的,老黄坐在中间,周围是他的年轻及年幼的子孙们。人人都幸福地微笑着。力夫忽然也笑了,他把相框端正地立在破衣柜上,自语了几句,出来,然后径直往左偏房来。推开门后,他捂着鼻子愣住了。
小房间的上首搁了架简易床铺,褥子间平躺着他的老友。光线透过窗户落在这张苍老干损的脸上,腊黄皱折的额头上顶着些凌乱稀疏的白发。力夫走进去,轻轻喊了一声:“老黄。”
老黄缓缓睁开眼,微微扭了扭脖子。“嗯,”他看见了力夫。力夫把点心放在床边一张杌子上,俯身问:“感觉怎样?不是很要紧吧?”
老黄有点吃力地摇摇头,闭上眼,突地哼了起来,声音有些发颤,忽高忽低。
“可想吃什么,”力夫问,“要喝水吗?”
杌子上有两瓶蜂蜜,地上放着一个蓝色开水瓶。力夫拿只玻璃杯,用热水荡洗两遍,冲了小半杯甜水。有只小勺可以使用。接了几口,老黄闭嘴不要。
“我没料到,”力夫挨床边坐下,边说,“身体一向不差的,上次来还说一起去登山,多好的精神,怎么说倒就倒了呢!或是哪儿没看顾好自己,讨了些闲气?”
“嗯!”老黄似叹似答。他半张着嘴,咽了一下,喉节在一片皱皮底下来回游动。
力夫看着老黄说:“一大把年级了,还看不清什么最重要?总是看不惯这个看不惯那个,结果还不是白白怄气!我也看出来了,”力夫环顾四周,“您还在生瞎气。殊不知这是自己在迈向死亡。”
“想回去,”老黄促急地叫了声。
“回哪儿去?”
老黄重重哼叹了一下,声音微弱了。
“我要死在自己的床上,死在我的山水画中。告诉他们,别把我扔在这老鼠窝子里。我要死在自己的床上。”
力夫怔了会儿,方说:“我帮您争取看罢。若论死,依我,您竟别太偏执了。人在哪儿还不是一死?山水画中或老鼠窝里,这区别在于旁观者的。况且,您没有信心恢复健康吗?不可以懈气,振作一点罢!”
“都叫我失望——”
“已经算不错了,您也替他们想想。我早说过,对一切都别想得太美了。不提这些。茶花开得好艳!我去摘两枝来。”
力夫到院子里拣初绽的长枝掐了一小束,用只空罐子注了水插上花,进屋放在老黄的床边杌子上。老黄瞟了一眼,眉眼舒开了些。
“您要是去了,这一院子的花草叫谁侍候去?起点精神,不要一病就觉得大限到了。谁能没个大病不痛的?我见您脸色并不太差。”
“嗯,”老黄牵动嘴角笑了笑,“近来还好?”
“谈不上好,却也不见得坏罢了。烦恼也多,然而多半是自讨的。您看,活着是累人的,可死了就能说轻松吗?谁也不能确定。所以先得活着,”力夫失笑说,“先头我很反感这样的说法,现在想来却有些道理。动不动就想到死亡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我是失望。你年轻,明白不了。”蚊子似的哼哼。
“或许吧,”力夫说,“我想在生活中,人人该多点泰然处之的态度才是,何至于背离远了养生之道!您也不过七十几岁,跨过这坎儿,不定再活它二十年也难说。太过执着,一当失望时就会灰了心,所以才说凡事离远点看才适当。”
微酣声渐起,老黄假寐了。力夫替他掖了掖被子,他却又打个激灵睁开眼。力夫小声说:“疲乏了就安心睡会儿,别管我。”
老黄方合上眼,促迫不匀地呼吸着。见他安稳些,力夫才带掩上门出来。他放了一壶水浇花,正浇着,老黄的儿子跃进拎着一大包东西回来,后面又跟进跃进的儿子承宗。小孩子边走边舔着冰淇淋。
“来啦!”
“才来一会儿,”力夫点着头,对着满脸堆笑的跃进。
“力夫叔叔!”
“啊,你好,承宗,”力夫看向小孩子,撇嘴笑笑。
放下水壶,力夫在跃进的招呼下进到客厅。跃进沏了杯茶,端送到力夫手中。他在力夫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承宗在一边打开电视机。
“也不为什么,就因为承宗爱看电视,说我们不管。先是生了几天气;恰赶上居委会搞什么书画展,红梅见他跑来跑去地怕累病了,好言好语地劝了他老人家几句,他硬说是讥讽他,嫌烦他了。就此开始垮下来,对谁都爱理不理的。那天早晨我上楼喊他吃饭,你猜怎么着,毛衣都没穿,赤着脚在房间里打太极拳。这不是讨病害吗?果不其然,第二天就躺下了,发低烧。大家都猜他不行了,早先那些举止说是将死的预兆。”
“怎么不去医院?”
“要他愿意去!每天请医生上门来。后来烧是退了,人也快停床了。前天才挪下来,安置在左边那间房里。”
“我看过了,”力夫放下茶杯,说,“他愿意下来的?”
“一来他要下来,二来在楼上不方便扶侍。再说,也上年纪了,说走就走了,在楼上过去了,盘下楼都难。你看那楼梯间够窄的。”
“也是。那房间收拾干净了也能住人。若将上边儿几幅画取来挂着,感觉兴许好得多。”
“有那必要吗?都那光景儿了,眼睛都模糊了。我猜也就这两天的事儿。只能是想吃什么就买给他吃,别的都是虚的。”
力夫站起来。承宗将频道换了,里面正唱着一首老歌,他调大音量,跟着唱道:“千年等一回,等一回啊——”
“坐坐,待吃了午饭再走,”跃进望力夫说罢,又转脸对儿子说,“小点声不行吗?”
承宗没睬会爸爸,反而加大了音量。力夫笑笑,出来去和老黄告别。跃进跟着来到偏房。老黄半睁着眼,哼哼地说:
“叫承宗到我跟前来,快快吵死我不都省事?求求你,让我静静地死罢——”
跃进皱皱眉,转身出去。歌声戛然而止,传来承宗的哭声。
“开始嚎丧了,听听。怎么不使人清静地死呢!”老黄颤颤地咀着嘴。
力夫轻轻地退出房间,在承宗的哭啼的伴送下告别老黄的世界。




(二)友情三论

我就是力夫,在房管处工作,闲暇时爱看书,画画,再就是游山玩水。
年前正准备结婚的时候,女朋友跟别人跑了。不能说不感到失落,然而更多的是轻松。我对婚姻兴趣不大,之所以要结婚,都是外在因素。
逃跑的新娘曾经断言我是个不乏魅力却毫无激情的人。显然,她觉得她足令任何男人产生激情。既然我不能使她拥有成就感,她选择另一个人去做试验自然无可厚非。
我遭人遗弃后,收获了意想不到的惊喜:再没有人称我缺乏生活道德(亦即缺德)了。有同事不再叫我力夫,而是弃夫。我欣然认同。

以前我和冰儿每个礼拜都要见一次面。我们的纯真友谊始自初中,到今天都十几年了,不一点没变。其实我很想变变的念头由来已久,可一直没勇气去促成。又有,我老觉得这样子下去挺好,象两个孩子似的,不用管时光与人事的变更。她是个户籍警,他们局里的人都称呼她为白雪公主。上午她打电话约我到酒吧去碰个面,见见她的男朋友。听了我头晕。
我到酒吧时他们已经等在那儿。他是个交警,高个儿,俊挺,有好看的笑容。我闷闷不乐地坐下,问冰儿:
“你们多久了?不象是才认识的呀。”
冰儿松开拉在他臂膀上的手,望我讪讪地笑笑,说:
“快两个月了。”
“不会吧!跟我都保密!我瞒你什么事了?
“迟早的事,别生气了。喝点儿酒,为我祝福吧!”
我猜不透冰儿笑容里的愉悦程度,叫过一瓶葡萄酒,沉着脸一一斟上。我抿着酒,盯着他们两个。
“力夫,初次见面,先干为敬!”
他动作利落而且豪迈气十足。我偏不喝。我对冰儿说:
“真心喜欢他吗?千万别委屈了自己。”
“我向来就爱委屈自己,你还不了解?”冰儿斜乜着我说,“别拿我当小孩儿行吗?乐飞敬你呢,装什么聋呀!”
冰儿显得有点不高兴,手又搭上身边儿那条臂膀。我只得端杯饮尽,不向乐飞抱歉地说:
“对不起,失礼了。”
乐飞笑了。他那好看的笑容里包含了哪几种意思?我很想知道他们的接触到了什么样的程度。看样子冰儿已经不是我心中的冰儿了。我觉得乐飞中了大彩了,所以他止不住那得意劲儿。
“让我把这瓶酒喝完,”我要借酒撒疯。我也知道冰儿会阻止。
冰儿拉住我的手,说:
“遇上什么丧气事儿啦!不会又让人给甩了吧?”她嘿嘿笑起来。
“对,让人甩了,这让你很快乐是吧?(乐飞拉回冰儿的手)乐飞,别那么小心眼儿!我和冰儿只限于纯真的友谊。我要对她动什么心思,还轮得到你?”
乐飞笑不起来了。他冷冷地看着我。
“很对,”我说,“男人还是严肃的好,不能卖笑一样地咧着嘴,即使你笑起来很有吸引力。”
“你太过分了,力夫,”冰儿叫开了,“乐飞没得罪你,你怎么撒起癔症来了!以前可没见你这么刻薄过。犯什么病啦!”
我的眼睛热辣辣的,血往脑门子上顶。我气愤地说:
“我们十几年的友情还敌不过他这条胳膊有力?你宝贝似地抱着,怕谁抢去了不成!”
冰儿松开手,贴着乐飞的耳朵说了几句什么。乐飞起身冷冰冰地招呼了力夫一下,出去了。我理也不理他。
冰儿居然又笑了。她笑嘻嘻地对我说:
“乐飞够优秀的啦,你不承望我找个不如你的吧?”
我傲慢地说:
“我还不如他!懂什么呀?”
“别还当我是小孩子,我怎么不懂了?”冰儿说,“他没你野,喜新厌旧、朝三暮四的。”
“你问他有没那能耐呀。我也不再当你是小孩子了,三番两次地提醒我,也不见你脸红。你可真变了,不再是我眼里、我心里的那个冰儿了。”
我感伤地闭上眼睛。
“我能等到哪一天?”冰儿幽怨地说,“你逢人就提我们的友谊,我能击碎你那梦吗?再说,你换衣服一样地换女朋友,想过我多难受没有?我多么讨厌别人亲近你啊!我摆脱不了别人和你纠缠在一起的恐怖想象。现在好了,我有了乐飞,不再瞎想你了。你心里有我,我也知足了。”
我看着她,忍不住问:
“你们纠缠时,你会把他想成我么?告诉我,我真想知道。”
“第一次有。那以后,我就爱上他了。”
“我还有机会吗?我是说,那个——”
冰儿打断我的话,说:
“没有,什么机会都不会有了。我们之间,只能有纯洁的友谊。”
冰儿说着说着动人地笑了。
“好,好,”我替她斟上酒;我说,“来,为我们纯洁的友谊干一杯!”
酒杯相撞的声音清泠泠悦耳之至。酒吧里,蓝调歌曲渗出的怀旧气息烟一般回旋扩散着。

还有另外一种友情困扰过力夫。那是个有着淡淡忧郁笑容的诗人,擅长吟唱淡淡忧郁的歌声。第一次见面,他们就相互吸引、熟习如故了。力夫喜欢听他讲他的过去(诗意的忧郁?),听他描绘他的未来(诗意的想象!)。而他,总是定定地看着力夫的眼睛,仿佛要从力夫的眼神中挖掘出什么东西来。每常这个时候,他的脸上就浮现那种令力夫迷惑却心疼的忧郁笑意。将近半年的时间,力夫是在见面的喜悦和分手的惆怅及对下次见面的盼望中走过的。突然有一天,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象一片凝重的云在瞬间从力夫的幻想天空中抹掉了一样,只留一点记忆的残迹。力夫惊讶得忘了悲痛,忘了那一幕幕默契的凝视。
然而多年以后,力夫每每回忆起那张年轻的脸,都会有一种切肤之痛。他知道,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可令他回复得那般稚真、纯净了,即使是他的冰儿。他总想象某一天他走在街道上,忽然发现他站在自己面前。

我是在参加书法活动时认得老黄的。那年我二十七岁,老黄恰好反过来,七十二岁。他是个挺有趣的老头,瘦得跟长了几百年都没长动的一棵翠柏似的,性格有点古怪却不乏热情,手里终日捏着柄折扇。这扇子很招人眼,暗紫觳的,展开来,一面写有“慎言远顾”四字行书,另一面却是小楷写成的《赠卫八处士》,写出老黄的真功夫来了。老黄除了喜爱书法,还爱看书,这就是我们走到一起的原因。然而我更爱小说一些,老黄却只肯看杂文。他忍不住总爱批评,我更乐于陈述。这倒不是说我们聊不到一块儿。我老是先讲某件事或某本小说,接下来就等老黄发表意见。他往往是苛刻的,就象过分细心的顾客在商品面前挑三拣四。完了我就安慰他:老黄,您就别太追求完美啦!在任何完美的事物跟前,我们都会手足无措的;而谁又会希望讨取不自在呢?老黄这时必会长叹一声,结束话题预备新的批评。我看着老黄的脸总也纳闷:人一旦老了,果真就爱鸣不平了吗?
无论如何,我还是从心眼儿里喜欢老黄的。他是个不错的朋友,有岁月赋予的智慧源源不断地发散出来感悟你,对你却不会有任何要求。我们除了谈心和讨论,彼此不肯给对方造成哪怕是最为微小的负担,这是多么轻松的友谊啊!
实质上,我和老黄对艺术的感觉是有很大差距的。他对绘画简直一窍不通,文学方面也是一知半解。他爱编打油诗,还一本正经地写下来裱好,汇编成册子,时不常地拿出来自吟自唱,美美地陶醉一翻。有一次拿给我看,老黄期待我赞叹几句。我却看得说不出话来。我不得已地告诉他,这些诗可以在晚报上发表。假如他记得,该了解我是多么讨厌那类晚报上刊登的狗屁诗歌。可他高兴地笑了。我猜他一定满怀信心地投过诗稿,至于结果我倒没在意过。
有人称过去的这三年是他生命中黄金般的时光。我艰于理解这样的判断。时光无足轻重,沧桑变幻的是人的内心世界。我并不觉得现在的我和三年前有何区别。我是年轻的,多的只是从老黄身上学来的一点笃定。而老黄在我身上怕不也沾了些朝气罢!可怕的是,病患终于将晦暗的暮色笼在了老黄的头顶。他无望地燃烧着末尾的一线光明。
我在做什么呢?我设计着失去一个老朋友后的寂寞空间会促使我去寻觅怎样一个支撑点。我这才明白,老黄将是我人生过程中的一个重要旅伴。在他身上我看到了两样闪光的东西:善良与怜悯。他是个努力主张宽容、超脱的人,遗憾的是他最终也没能超脱,更在弥留之际忘乎所以地下坠到一切凡夫俗子的卑微状态。老黄被死亡击败了,他的古柏之躯先已朽化为一截荒野中枯坏的杂木,精神继而沦丧于对尘世强烈的依恋与不舍中。可以这么说,老黄已经不存在了,待毙于老鼠窝中的那个老人无非是拒绝倾听“千年等一回”的旋律的一个胆怯老头儿,那个爱唱歌的孩子的爷爷。临死的人憎恶任何歌声,这是一定的,因为歌声会阻碍回忆、总结和期盼,对另一个未知世界的惶恐测度。我的朋友老黄已经远离了我,刚才的探望在我而言是失望的,显不出多大意义。
但我看他离死亡还绝非一天两天的事儿。我决定过段时间再去看望一下他,尽管我认为我和他之间该就此止住了。
我在返回的路上接到冰儿的电话,她说她有男朋友了。


(三)交织孤独

公共巴士开得很缓慢,熟悉的街景在窗前划动、变异。刚理过发,颈子里有些痒痒的,力夫不自觉地用手去搔。点心搁在旁边空座上,微微抖着,象要从凳子上逃走。力夫待会儿就去将它扶正,这点心是他去见老朋友的一点儿礼物。
车上很快拥挤起来,点心从座上移到力夫的腿上。一会儿,力夫让座给一个老太婆。老太婆认为力夫该下车了,昂着高傲的下巴,理所当然地一屁股盖下去。力夫只得下车以掩饰尴尬。实际上,这儿离终点站远着呢。力夫得等下一班车。
等待使人厌烦,可另一种等待呢?——力夫想起一个人来,一个已经不可再见的人。

他是个怀才不遇的诗人。因为叛逆与自尊,他的诗作无处发表。当意识到不妥协的结果后,他收藏了成名的渴望,从此写诗给自己看。他说,我是第一个看他底稿的人,他相信我就象相信他自己。他定定地看着我,眼神中含杂了忧郁、沧桑或者苦楚。尔后,他淡淡地望我笑了。我的心一下子跟他靠拢了。真的,还没有另一个笑容让我产生如此强烈的亲近愿望。他在一瞬间就超越了我心目中最好朋友的位置,连我自己都不大置信。那时候,我已经懂得什么样的诗叫好诗了。他令我更懂得伟大的诗作不一定能得见天日。正如坚岩中的钻石,也许会永远在黑暗中沉默下去。
他不乏自信,我的欣赏亦足鼓舞到他。两个男孩均有相见恨晚之感,所以一有时间就在一起,谈诗聊画,回望前瞻。渐渐地,我感觉自己已溶入到他的眼神中了。在那梦幻般的深黑里我不欲自拔,甚至于和冰儿在一起时也会频繁地想念他。是友谊吗?或已超出了我先头给友谊下设的范畴?那时我分不清,这疑惑伴我从十九岁进入二十岁,我思念着远逝的他确定了这份友谊。我想这种精神层面的交流很难在我以后的生命中再一次发生了。
他向往那样一种生活,和我,或再加上一个堪与倾谈的人,我们共同生活在一起。我们是彼此选择聚拢在一齐的,而非什么命运的安排、上天的注定。在家里,在外面,我们各人是自由的,但我们必得常保家的安全和温暖。我们有各自的私人空间,也共有一个客厅式的集体空间。他津津乐道地幻想着,并不理会我的意见和态度。然而我理解一个诗人不可或缺的是什么,他所说的也不是丝毫没有打动我的心。明知不可实现,瞎陶醉一下总不为过分。我顺延他的念头,想象可以拉冰儿加入我们,就我们三个生活在一处,象一个真正的家庭。想了许多想完了,我也不告诉他。他最终也没认识冰儿,如同冰儿从不曾听说过这么个人。他属于我一个人的想念,一个人的回忆。
他的内心充满孤独感,只因为他是人群中的异类。他拒绝失去自我,甚至于拒斥任何改变。他说,人生苦短,不能太过辜负自己的心灵;外在的一切对他而言都算不了什么,毫无必要去祈求于种种陌生。他总觉得自己是幸福的,而幸福感正源自于那巨大的已牢牢属于他的孤独感。这份实实在在的拥有鼓励他往前走下去。
我幻见我是一只白色的海鸟,在穿越海洋的空中遇见一条小船。没有人驾驶,小木船在风浪中跳舞。我停歇在舷上,和小船一起在暗流的推动下巨烈地移动。前面就是礁石,冷峻地等待着。这是一幅完整的画面,现在它静止着,只为避免太快看见粉碎的船躯。飞鸟也许可以充盈画面,却改变不了小船的命运。这就是我的悲哀。
我痛苦地期待着他的联络,可他消失了一般,更象不曾真实地在我身边出现过一样。他收走了他的一切,包括诗稿。我猜得到它们的结局,那一行行精美的文字在火焰中高歌,进入被遗忘的永恒。
我也有过孤独的感觉,那是在一次鼎沸的聚会上。我看着周围的欢笑的人们,突然有种被弃置不顾的印象。我根本不认识每一个人,而我也看不清自己究竟是个有何目的的微小分子。我飘在那儿,被孤寂包围着。我害怕了,不愿深思。我宁肯认定那是每个人都曾有过的经验。
毕竟那只是浅淡的孤独,恰如一条小溪。可我的朋友始终沉迷在海河般的寂静中,他听见了上帝的召唤吗?如果真是那样,我又何必要替他难过。我有我的人生道路去走,回复至他进入前的那条随心的道路。他不需要任何人的跟随,包括我——
一对小伴侣在旁边叽叽喳喳地调笑,他们甜甜地亲嘴。力夫欣赏地注视了他们一眼。车来了,等车的人蜂拥而上。力夫没有座位。他拉着扶手,一手提着点心,在微晃的巴士上继续想象回忆。


(四)争论与爱

有一天,力夫带了本书去送给老黄看。喝茶闲谈时,他们把话题定在关于胡适与鲁迅的品德这一讨论上。老黄较为崇敬前者,对其杂文赞不绝口,以为其智识、胸襟远非后者可比。从学者的角度看,胡适与鲁迅并不在一个阶儿上。力夫则景仰鲁迅,觉得其于小说上的成就至今无人超越,尽管其创作数量有限,可篇篇算得上乘之作;尤其是鲁迅在小说形式与技巧上的探索,令力夫佩服得五体投地。老黄也看小说,却重故事性强的通俗作品;力夫偶尔也翻杂文,仅集兴趣于文化与政治之论。事实是,力夫既不讨厌胡适,老黄对鲁迅亦无过多成见。他们的争端起始于胡适对鲁迅的一句话,也就是说别人的思考左右了他们的思考。
“那么请问,”力夫说,“您认为胡适是思想家了?”
“当然。”
“可他写出的那些并不新鲜呀!连我也想得到。您认可,就说明您也想到了,只是没写下来而已。思想家难道仅仅意味着替一群人讲出心里话?他创建了什么新的思想体系没有?他名副其实么?不见得吧!”
“他要是名不符实,别人更不提。鲁迅有你们吹捧的那样伟大吗?他的长处就是挖苦人,这种人鸡肠小肚,比落水狗还记仇!”
“那只是表面的。很多文字并不代表真正的思想,而只是思想的一种模糊的寄寓形式。鲁迅刻薄吗?刻薄的是他笔下的文字。胡适宽宏而幽默?那是他为自己刻画出的性格,创作成分显而易见。我们永远别想通过某人的非艺术性文字认识其人。如果读胡适的文章能想象出作者大概的轮廓,那也是一个虚像。由此可见,胡适也许更小肚鸡肠,更比落水狗还记仇!”
“你是说杂文不属于艺术范畴?”
“艺术本身所具备的重要一点是:它留有空间任你想象,你永远都能从中获得巨大的愉悦感甚或满足感。杂文算什么?直白的表现形式,毫无诗意的想象!就如同我们现在的谈话。谈话也能算艺术吗?当然不能。艺术是高级的,不管人们怎么污损它,它都高高在上。”
“任何创造性的艺术不都是为了呈现作者的思考和向往吗?杂文难道没有做到这一点?既然做到了,又怎能将它排除于艺术之外?”
“一篇小学生的作文、一幅儿童水笔画,都有孩子自己的思想表现,那岂不也算艺术?在我看来,小说的胡适才是艺术的,真实的。同理,杂文的鲁迅是非艺术的,模糊的。小说比杂文更现实、理有力!”
“你将艺术的天地缩小了。我的印象是,它是一棵树,根系在不断壮大。只有这样,它才可能延续下去。不能说新生的根就不属于它吧?”
“艺术门类是会有不断增多的,这无可否认。然而许多仅只是技术性的行为方式都已被冠以艺术之名,这自然是用词不当。当人们津津乐道于什么什么也算一门艺术时,实际上是一种无知的栽赃。”
老黄停止了辨论,他感觉体力不支。他的脸上露出神秘莫测的笑容。力夫意犹未尽地说:
“思想上的胡适更庞杂、更世故些;小说上的鲁迅则更高远也更孤寂些。他们都是伟大的人物,在对方的领域里同样显得渺小而卑微。”
力夫建议老黄多看看鲁迅的小说。老黄以为力夫极有必要重新认识胡适。他们都不会遵从对方的意图,亦即,他们愿将争执的局面维持下去。这是两个忘年交之所以能聊到一块儿的众多前提中的一个。
力夫在喝第二杯茶的时候,老黄正在认真看力夫带来的那本书的序言。力夫仰靠在沙发上,看着老黄家墙壁上悬着的一张“文明家庭”证书,陷入沉思。
当他把即将结婚的事告诉冰儿时,力图从冰儿的面孔上看出点什么。以前冰儿也问过他关于婚姻的话,他都避了,只称不愿太早结婚。他不是那种向往家庭生活的人,害怕努力营造的自由空间被某个女人侵占。女友换了一个又一个,没有让他愿意携手共渡人生的。唯其如此,更显出冰儿的善解人意。他担心过分靠近会使这点获得也丧失去。究其根由,他不能完全信任女人。
冰儿的反应却十分平淡,她微笑着对力夫说:
“该走这一步了。”
冰儿的声音温婉动人,模样近乎在刹那间变得成熟了。她的目光寻找着落点,最后仅留给力夫一只耳廓的影像。
酒巴里永远低回着蓝调音乐的旋律。力夫靠在椅子上,眼睛里只留有冰儿的位置。力夫愿意见到冰儿回避的目光里充满泪水,所以当冰儿回脸对他咧嘴一笑时,他竟大感失落——
“你也不问问她是谁?我爱不爱她?”
“这有什么关系?我并不想知道。”
“我以为你很想知道,”力夫苦笑了。
“你凭什么这样认为?”冰儿突地发火了,瞪着眼质询,“你见我一直是那么个喋喋不休的人,就喜欢刨别人的隐私?她是谁关我屁事!你爱不爱她又关我屁事!”
“问题是,我们——你并不关心我?”力夫慢条斯理地说。
“一点儿都不!”
“别那么怒气冲冲。要说,我也没理由要你来关心我。我对你也没太关心,至少没在你面前表现过,所以你完全不用为此而内疚——”
“你才内疚!”冰儿冷笑道,“我不会乞求任何人的关心。自己关心自己够了。没错,我们是朋友,而且还有什么伟大的友谊!可那就表明我得关注你的一切?以后你老婆生不出儿子来我还会怄死不成!没劲!”
“谁他妈没劲?你最没劲!”力夫有点失态了,“不关心就不关心了呗,你都不在乎了,我在乎什么!烦我就别来见我呀,我会赖你去死不成!”
“谁说烦你了?谁说烦你了?我知道,你烦我了,找借口骂我,”冰儿抽泣起来,边端起饮料抿了一口,“我最没劲。我也嫌自己了呢,何况你。干脆你以后别来了,省了见了我心烦。”
力夫长长叹了口气。冰儿楚楚可怜的样子让他产生一种怪异的欲望,他真想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强烈地爱她,让她忧伤的哭泣声转变为快乐的呻吟。可友谊在先,他不允许自己破坏这已然坚固的城堡。他伸手去捏住冰儿的手,温柔地说:
“我怎么会烦你呢?你比任何一个朋友都重要。我想告诉你,我结婚并不是因为我爱她,这跟爱没有关系。我必须低头,我也懒得选择。我当然可以找出一大堆理由来支持我的决定,可在你面前我不想多说什么。”
冰儿抽出手。她说: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也珍视我们的友谊。我就是不敢相信,你既然不爱人家,怎么能和人家有亲密行为,而且常换常新。”
“以后你就懂了,这是个服从的问题。再者,不是每个女孩都跟你一样单纯的,她们很放得开。”
“她们放得开是因为喜欢你。可你呢?你又怎么放得如此之开呢?”
力夫望着冰儿,严肃地说:
“我从来没有放开过。和她们在一起的那个力夫并不是你面前的这个!我只会在我真心爱着的人面前完全放开。这是一定的。”
冰儿的脸在幽幽的灯光的衬托下显得变幻莫测,正如此时处在回忆中的力夫的心绪。
阳光透过玻璃照在老黄和力夫之间的地板上。时钟的嘀哒声抗衡着阳光般的寂静。




(五)拒绝介入

我一直觉得岁月只是愚人的负累,根本不必费心留意它在我们脸上制出的图像。时间更是过于简单的符号,有必要打散它,让它令人觉出些趣味。时序在生活中尽管不可更改,但我们为什么不能幻想出一个新的反时序的世界呢?当然可以。共产主义的雏形——大跃进就是反时序的,既然共产主义终必实现。多么浪漫!反时序意味着从辉煌的将来猛地跌入暗淡的现在,从幻梦的碧玉床上醒来后发现竟然躺在臭烘烘的粪堆上。它亦即意味着无数捧着获奖证书(非科学性的)的兴奋劲儿在回到家后均会转化为自讽式的尴尬劲儿。
我就是力夫,或者说力夫是我看得见的一个影子。我在写这些有关感情的文字时,老黄实际上已经去世了。头一天我还去瞧过他,次日里跃进就向我报了丧,实出我的意料。我并不悲伤,因为人是必须要死的。然而当我坐在老黄的遗体边,看着他的瘦削的遗容时,忽地悲从中来,止不住肆涌的泪水。我感觉在场的所有人中,唯有我是真正有所丧失的人。我失去了一个不错的朋友。对我而言,临死时的稍欠洒脱已不复损伤到老黄在我心中的形象。他是个普通的老人,但有品格,一辈子都是向上的,努力遵从真、善、美的格律。在大众眼里,他未免显得另色,不合时宜,可他并非那种冷漠、孤傲的老人。他的话语施放对象是有选择的。恰如我对朋友的要求,必须有近似的语境,否则对话很难维持下去。我和老黄有时也难深入讨论的,尽管我努力在思考方式上向他靠拢,看得出他也有压制自我。这是一种信号,提醒我们该作别了。不可消除的距离感,令得我们之间的友情只能驻止在不深不浅的阶段。老黄也许将我视作唯一的朋友,因为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人同他交往过。这么说,只是想表明老黄在晚年是何等孤独。我不可能频繁地去见他,那样我也会发烦。他劳神费力地养花种草想必不全是喜爱植物的缘故。
也许老年本身意即孤独。很多人在年轻时就已经体味到孤独的涵义而显得暮气沉沉,这种人如果是坚强的,应该能享有更为宁静幸福的最后人生。老黄是在靠近晚年时乍遇孤独的,五十岁以前因为疲于奔命而毫无思想,正如绝大多数的中国人。当不再为吃穿殚精竭虑时,他开始回顾身后,思索梦幻般的行程在他人生中的各种意义。如果我能对他的过去了解得更为详细的话,我就能把后来的他描述得更为贴切;然而我极少由他的口中得知他的经历,因为我并不愿意做个知情者。他过去的一些片段都是他儿子跃进零星说给我听的。
解放后,他给送去北大荒垦了二十年。这二十年假如不算苦难,便可称之为浪漫。“天苍苍,野茫茫”的景象令多少人心驰神往!仅凭这一点,我就能想见老黄的上半生会是如何的多姿多彩了。我们可以简单地设想一下,老黄开始思想缘于太多跌宕起伏的经历,当某天他一个人静静地阅读诗文时,突然身感无边无际的孤独,恰如置身于北方的荒原中,四顾无人,只有冷冷的北风掀起重重绿浪,一波又一波扩展向未知何处。可是,身处真实荒原中的老黄是向往有语言的世界的,他憎恶那个死亡了一样的境地。挣扎了二十年后,待他终于归队时,他又开始思念已逝的岁月,原来他并不知道自己早已适应了孤独。这么一来,他的一辈子都在与现实抗衡,尽管事实上他永远为现实所消融着。
从无意识到有意识,跨越这一步后的老黄已感生之无常。他玩于笔墨,沉于诗书,唯能在自我安慰中求得一点幸福感。是的,较之大多数的中国人,老黄算得是个幸福的人了,至少我这么认为。且不论物质生活是如何富足,能够超越平凡卑微的自我而思索人生,能在现实的喧天锣鼓中保持住冷静的眼睛,这已可算是幸福所得。
可是死亡的力量何等强大!它能让最为坚定的勇士屈膝下跪,眼泪汪汪地求祷乞恕。是否可以这么想,当人们意识到长久的奋斗与希望竟会在极短时间内无声无息地被死亡消解得点滴不剩,生命原来只是一朵极易凋零的细小脆弱的花儿时,精神上便再也无法承受这处失望乃至绝望,“活着”从此成为唯一目的,成为最大的信仰。然而,人是必须得死去的,明白这一点的诸多并不愚蠢的人,一如老黄,为什么一旦靠近死亡就风格尽失了呢?
我还是喜欢卓尔不群的老黄多一些。去年重阳节后我去探望他,他拿出一样东西给我看,是本精致的红皮证书。我翻开来看,先跌入眼的是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十大孝子。我原不知这世上还有如此无聊透顶的行径,还是政府部门作为!这本证书是市政府颁发给老黄的儿子跃进的,某种意义上说跃进是个小小名人了。据老黄所说,在街道办事处的推荐下,跃进被晚报的一个记者刨根问底地套去了许多半真不假的话,那个记者将这些话组织成千真万确的文章发表了,反响不差,以至于跃进得以从近千名候选人中脱颖而出。老黄为什么拿出这种东西给我看呢?他欣赏并认同吗?难道这个城市除了这十大孝子就全无资格奉守孝道、再孝也只是小孝子了?孝顺父母也是应该被公开来任人指评的行为吗?“孝”如果是正当的,所谓天经地义,就不应对其指手画脚;如果它并不正当,鼓吹它有何道理?照颁奖这种逻辑,父母实该向子女鞠上深深一躬。我把证书扔在桌子上。
我对老黄说:
“跃进比我想象的还俗!他怎么会参预这种闹剧。这不丢人现眼吗?”
“给拉去的,”老黄解释说,“居委会的几个老婆子上门来了好几次,太热情了,不好拒绝。我就叫他去了。话说回来,社会风气越来越坏,搞搞这类活动很有必要。”
“这种想法我不赞同。社会风气是什么?是对过去的一种假想。实质上它是一幅早已描绘好了的图画,每个时代的人对它自有其理解方式,而它是恒久不变的。过去也未见得真比现在的风气好,同时现在大有可能成为将来的假想对象。相信这一点,凡是大力提倡的,就是不可常保的,或已然无存的。从前是这样,以后也不会改变。”
老黄沉默半晌,方说:
“我也并不赞同他们的做法。这东西对跃进是个负担。他是个孝顺的孩子,有了这名声,他就不得不表现得更为孝顺。这对他压力太大。我怕他身体受不了。”
何等的自我陶醉!任何一类情感掺杂了表演成分,情感本身将被淡化去,到最后仅仅留下空壳般的形式。也就是说,跃进将会变得越来越冷淡,将会离孝道越来越远。那不是他的错,他是无意的。所以老黄实在不该对他抱过高期望,也不能企图永远靠近他。老黄必须拉开与儿子之间的距离,只有这样,才不至于丧失去最后一点做父亲的权威。我怎么能打断老黄甜美的想象呢?他深深沉浸在父子情的高扬的旋律中,竟已到了旁若无人的地步。
我也不否认自己曾有过类似的忘我境界,我和老黄是一般的俗人。正因为如此,我总不禁缅怀那个远离我的不知何处的朋友。我不能得知他的消息,亦不能断定他的存亡,所以只能回忆,回忆我们在一起时的一切。
我喜欢思念过去。对的,现在这样一种思念在我即意味着幸福感。而我无法写下凡此种种,因为他仅仅属于我一个人的想象。



(六)时雨春风

去年三八节我和冰儿在一起。冰儿许是高兴,头一次喝了啤酒。后来她有点醉相。
她盯着我说:“我们要永远做朋友,永远在一起!力夫,你快答应我!”
“有什么问题吗?我一直这么想的,”我说。
“不要别人,谁也不许要!我不许要,你更不许要!”
“我们不要别人进来。”
“你喜欢我这样的朋友吗?我是不是有些讨人嫌?”
“不,我喜欢。我喜欢你。”
她笑起来。她说:
“我也喜欢你!没有人比你更值得我喜欢的了。我喜欢看着你,哪怕你一句话也不说。”
我心疼地注视着她,说:
“你也大了,要是遇见——”
“不许提!”她生气地叫道,“刚还答应过的,不许要别的人加入。我更不许要!就我和你!”
“随你吧,你说的是昏话,兴许明天就忘了。”
“谁忘了?”她嚷嚷道,“你才会忘了!谁说昏话了?我是有点头晕,可我还没胡涂。你就骗骗我不成吗?我又不能妨碍你三心二意,你照常可以和别人瞎混去!你就不能骗骗我,让我开开心?”
“力夫和谁瞎混了?我怎么不知道?”
“装什么傻!”冰儿撇了撇嘴角。
“你们局里那么多小警察,没蹭你的?我说你和他们瞎混了没有?”
“你凭什么来说我?我自重得很,才不会随便让人碰我!”
瞧她的眼神,我不能再争了。从“纯洁”一词儿来讲,我也不配和她争下去。我只能默默喝酒。
有时我想,我就是个自虐的人,漠视现实所得,向往虚幻的存在,最终一切都远离我而去。这是必须的,没有什么可以长存。我无法将它们挽留住,但只有这样才能把好的感想保留得更久。
现在又是春天,连绵的细雨催生了树枝上的新芽。陵园里倒可见到许多自由的鸟儿在歌咏,在密林间飞行跳跃。城市的天空灰蒙蒙一片,看不清更远的地方有什么风景。
有一个画面我总想把它描绘下来,可惜苦于手拙口笨,只能简单地说出画面突出的几点:灰黑的天空、厚重的云层、古老树林上端的蓬蓬新绿、一只飞翔的白鹭。多年来,这才是春天给予我的最美印象。
时隔一年,冰儿要出嫁了。她和乐飞也许很早就认识,正式交往却是近两个月的事儿。他们迫不急待地结婚,只因为冰儿怀孕了,而冰儿一向以传统观念坚定自称。她显然忘了三百六十多天前的话。这使我想到:这世上谁也不会缺了谁就活不成,所有的诺言其实都是一种对将来的期待,对另一个诺言的铺设。冰儿一直在等我吗?不如说她等的是一种能掩盖住我的激情。
这不正是我盼望出现的结局吗?我们只能做朋友,初识她时我就这么想定了。
我怏怏不乐的走在大街上。有一点儿微风从衣领处往里灌,使我觉出些凉意。穿上婚纱的冰儿宛若天仙,她的快乐却叫我难受。她应该快乐的,我当然愿意她快乐,可我自有我悲伤的理由。我感觉最后一个我爱的人也不见了,再见冰儿必然会有不可言喻的隔阂梗在我们中间。一个一个离我而去,好象我本该是个被遗弃的对象。吃酒的人们快活地说笑着,我坐在他们当中,感到了透髓的寂寞。我只有狠狠喝酒。
不高兴的事也没必要去想着,反正我也不能回到一年前,甚或十年前。做个假设,我真回到了从前,我会改变与冰儿的关系吗?也是不确定的。还有他,他的忧郁的笑容能令我抛开顾虑、共同支起一个超越想象的天堂么?更加难以确定。不如这么想,每个人都有他独自的天堂,除了他自己,任何人都不可进入。
杂乱的歌声在风中混合。我站立住,一个衣冠楚楚的人向我走来。


2002.3.16.

楼主:张一正0313  时间:2022-03-27 21:03: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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