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煤书生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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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21-11-01 06:26:09 更新时间:2022-09-14 20:28:46

楼主:ty_泰然处之530  时间:2021-10-31 22:26:09
第一章 到矿山

1

离开村子,任卫东迈开双腿,沿笔直机耕道一路向北,大踏步地走向那蜿蜒曲折通往县城的公路。
这是公元一九八九年农历二月的一个上午,太阳高悬在蓝蓝的天空,让人感觉有些暖意,那不时刮来的西北风却还提醒着人们寒意犹在。

孑身一人外出,没有家人来为他送行,这早已成为一种习惯,从初中开始,就是如此。那个时候,学校在离家二十多里路的一个镇上,他们村里有五个学生在一个年级就读,总是结伴而行,不需要别人接送。

任卫东上身着一件蓝色解放服,里面套着一个蓝棉袄和一件红色秋衣,下身外传一条蓝色裤子,里面是一条棉裤,脚踩一双黑布鞋,一手提着一个泛着黄色的大提包,里边除几本高中课本外,就是几件旧衣服,两双虽旧但却还干净的白袜子。另一手提着一个装化肥用的塑料袋,呢绒绳子捆绑着,内装铺盖卷,被子是上高中时的那床被子,床单也是上高中时的那个床单,褥子还是上高中时的那个褥子,这就是他的全部家当。

公路边,个子高挑的任卫东在风中屹立着,两眼不时地向西张望,看看有没有开往县城的客车。一辆客车夹带着一阵尘土飞来,一看车辆前方玻璃上白底红字的标识牌,不是开往县城方向的。过了一段时间,一股尘土随着客车又飞至身边,把他包围起来,也不是开往县城方向的客车。

不知等了多长时间,终于来了——一辆通往县城的客车。到县城,中间要经过两个小镇,一个叫卞院,一个叫德溜。从任卫东上车的地方到卞院再到德溜,这两段路都是一条弯道多、狭窄且路面情况不好的土路。

坐在车上,不知为什么,任卫东想起了一句话,那就是上高中时校长杨德中对没有考上大学几个班干部的谈话,其中说道:“年轻人不管做什么都要把心放平,认认真真做人,老老实实做事,不投机钻营,厚积薄发,阳光总会照到你身上。”这一段话实在是平常之极,或许这段话,对别人说过多次,任卫东受了三年高中教育,当了三年的班长,类似的话听了不少,可是这几句话,却很奇怪地记得特别清楚,他也不明白这是什么原因,时不时想起的这几句话。

客车摇摇晃晃,总算到达县城的汽车站,可惜错过了开往目的地——阳城县梅庄镇的客车,这个公共汽车线路一天只有一个车次。没有办法,不能回家去只得在县城住下,等明天的公共汽车。

在汽车站附近一个小吃店,任卫东买了两个烧饼,喝了两碗白开水,算是对肚子有了一个交代。把提包放在了装有一个公用电话的小卖铺里,托付给老板——一个慈眉善目的中年妇女。提着行李,漫无目的的走在县城街道上,看看如何对付一夜——住旅社花那钱?伸手摸了摸贴身内衣兜里,那二十几块钱,这些是开工资前唯一生活来源,不敢拿出一块钱哪怕是几毛钱去住旅馆,一个大男人在哪里不能对付一夜!

离开汽车站,走在夜色中,任卫东一个人漫无目的县城里转,这里看看,那里望望,有明亮的路灯相伴,倒也显得不太寂寞。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来到一座街心小花园,见树丛中有一张椅子,走了进去,就在这里等待着天明。在街心花园的椅子上坐了一会,幸好是春天,不像冬天那么冷。

由于在室外,任卫东打开铺开卷,取出褥子裹在身上,头枕着被子,却也不敢睡得实沉,保持着半分清醒,半睡半醒之际,忽然脚步声传来,睁开眼,见一个八九岁左右的小男孩站在身边,哆哆嗦嗦地小声叫道:“叔叔,叔叔。”

睡意全消,任卫东爬起身来,用手揉着双眼,道:“小朋友,怎么你自己啊?”

小男孩怯怯地道:“救我,有坏人。”

衣衫不整的两个矮个子中年男子出现在树林前,借着路灯,任卫东清楚地看到,他们在探头探脑地向树林里看。

“这小孩真狡猾,一转眼就跑了?”其中一人嘟囔着往里走。

就是他们跟着这个小男孩的,绝对不怀好意。对付两个矮个子,任卫东还是有信心的,低头往下看了一眼,捡起一块石头,大声喝道:“什么人!光天化日之下竟干下三烂之事,给我看清了,他是我弟弟。给我滚开!”

那人以为只有一个小男孩,现在却又听到一个大人的声音,吓了一跳,立即从怀里摸出了一把刀,虚张声势地对任卫东呵斥道:“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不要坏了我们的好事。”

小男孩躲在侯卫东身后,两手紧紧抓住他的衣服,吓得浑身哆嗦。

“老子手痒痒了,正想找人练练手呢,有种过来啊!”任卫东吼道。

上小学时,任卫东练过武术,尽管还不算入流,对付一两个人还是吃不了亏的,但要同时护着一个孩子,胜算就无多大把握。

后面那个人见任卫东高大壮实又有胆量,二对一胜算不大,况且这事也不是正大光明地,一旦纠缠起来,势必闹出不小的动静,对于自己这种悄悄地来、悄悄地去的行当,自然不能因小失大,就虚张声势地喊道:“小子,有种你出来!”又小声对同伴说了句:“真他妈的倒霉!老二,走。”

“有种的,进来啊!”看着二人渐渐远去,任卫东嘴里大声喊道,心里却暗暗松一口气。当时没感觉多么害怕,现在却有些后悔,幸亏他们走了,如果来硬的话结局还真不知如何。蹲下身子,对小孩子问道:“上什么学了,怎么来这里?”

对方答道:“四年级。”又挺着脖子说道:“是爸爸的错。”

听小男孩子只说爸爸不对,就问道:“妈妈呢?”

小男孩说道:“妈妈出差了。”

要把孩子赶紧送回家,他爸爸现在肯定心急如焚,侯卫东心道。

小男孩子瑟瑟发抖有些恐惧,抓住任卫东衣角道:“叔叔,我要回家。”

这时,听到叫喊声,随后声音传来:“阳阳。阳阳。”

小男孩激动地回应道:“爸爸,我在这里。”

任卫东和小男孩走到路上,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奔过来,一把抱住小男孩:“阳阳,爸爸答应你,做什么都行。”

眼镜男看过任卫东一眼,很快又将目光转回小男孩。看到儿子完好无缺,终于如释重负:“以后不论什么事情,都不准自己外出。”

“爸爸,要不是这个叔叔,你就见不到我了。”小男孩指向任卫东,对眼镜男道。

“这孩子,怎么惯成了什么样子?”任卫东心里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谢谢,好人。”眼镜男脸上露出感激的笑容,对着任卫东鞠一个躬,随后怀里取出两张十元钱递到跟前。

楼主:ty_泰然处之530  时间:2021-11-03 12:24:40
第一章 到矿山
2
眼镜男两手握住任卫东的一只手,用力地摇着:“我叫王德义,在县委工作,以后有事就来找我。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用一只手挠了挠头发,任卫东笑了笑:“谢谢,大哥。一个人名字不重要。阳阳,要听大人的话,千万不要一个人乱跑。这次巧合,下次就不好说了。”

任卫东谢绝这对父子邀请去他家的好意,珍重道别。

这时,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任卫东又迷迷糊糊地躺下。不知道过了多久,小贩的叫卖声、行人的脚步声将任卫东唤醒,收拾好东西,在一家小吃摊前随便吃点东西,取回提包,进站购票,坐上开往阳城县梅庄镇的汽车。

一路颠簸,汽车载着时睡时醒的任卫东进入阳城县境内,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售票员那嘹亮的声音像个大喇叭:“前方就是梅庄镇,请下车旅客做好准备。”

这时候任卫东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向窗外一看,映入眼帘的是远处一座大山,灰不拉几地矗立着。春天的季节,没有植被,看不见山上应有的绿色,只见一股白烟从那里飘起,被风一刮连带着尘土四处散去。问起身边旅客,他吃惊地道:“你不知道?这是梅庄煤矿的矸石山。”

这就是传说中的矸石山,也是煤矿给任卫东的第一印象,看来这里就是自己的目的地了。

公共汽车在镇上的小汽车站停下,任卫东带着兴奋和疑惑走下汽车,活动活动坐累了的腿脚,问了路,提着提包,肩扛铺盖卷,大步向前走。

不长时间,任卫东来到一个挂着白底黑字“梅庄煤矿单身职工宿舍”的牌子大院门口,毫无疑问,这里就是自己的报道地点了。

进入院内,一座三层楼的楼壁上,“欢迎新工人报到”的红底白字条幅格外醒目。有一些人和他一样,提着行李来回走动。

招工的人说道:“人员来的差不多了,明天体检,后天培训,今天休息休息吧。”

有人把任卫东他们领到住宿的地方,一间宿舍放四张床,住四个人,每人把一个角,床板上铺了棉垫子,保洁员已经把房间打扫干净,铺上褥子就可以休息了。这就是今后自己要生活的地方吗?任卫东没有多少激动,反而却有些沉沉的。

到了吃饭时间,工资科的人喊叫去吃饭,一队人成串地来到食堂。

任卫东和别人一样,从碗框里拿出两只碗,来到一个窗口排队等候,只见里边一位肥头大耳的师傅拿着一把勺子,轮到谁就舀一勺烩菜,感觉少点儿,就再加稍许,然后加半勺菜汤,递给两个馒头。端着菜拿着馒头,来到另一个窗口,里边也有一位师傅,舀一碗含有鸡蛋花的西红柿汤到另一只碗里。

汤,管够。馒头,就两个。

后来听老工人说,这是梅庄煤矿的一个传统,新工人来到矿上后第一顿饭,算是接风洗尘的,也是矿上工人唯一的一顿免费餐。

饭后,天色早已暗下来,任卫东回到住处,里边几个人乱哄哄地谈着什么,在那个属于自己的小木床上木然坐了片刻,便走出了这间闹哄哄的住所,一个人来到外边。

小卖铺、小吃铺等商铺散落街道两旁,路灯像火虫般发出上暗淡光亮,不时有人骑着自行车疾驰飞过,也步行得有人插肩而过,走着走着,觉着无趣,感觉疲乏,转身回宿舍。

人们正在你一句我一句,聊着不咸不淡的话题,无非就是从哪里来的,姓什么叫什么。聊着聊着,奔波一天的人们不觉困意袭来,洗漱完毕,上床休息。

今天的任卫东仍然延续往日的习惯,从包里取出一本书坐在床沿上看起来。

躺在床上的人们很快进入梦乡,室内鼾声此起彼伏地响起。

“我说伙计,别看了,关灯睡觉吧。你开着灯,我睡不着。”一个室友躺在床上嘟囔道。

别人提意见了,不得不听,出门在外,不是在家里,要顾及别人感受,绝不能只依自己的性子行事。起身走到门口,任卫东伸手拉灭了那盏白炽灯。

任卫东躺回床上,头靠着枕头上。窗外各种陌生而杂乱的声响从四面八方传来,一会儿一阵电机车喇叭声传来,一会儿火车汽笛鸣起,同宿舍的室友鼾声早已响起。不知为什么,一种特别不安的情绪袭上心头,既憧憬又彷徨,上高中学的一些事情浮上心头,家中闲来无事的景象也不时闪现,未来将是什么样子,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

该死该活卵朝上,不想那么多,睡觉,任卫东对自己道。这一夜迷迷糊糊地,睡得一点也不踏实。

早上醒来,洗漱、吃过饭,九点钟左右,任卫东他们被带着离开职工单身大院,走了不到二里多路,来到矿医院。

体检程序比较繁琐,身高,体重,血压,血样,心肝肺等,一样不落地全部检查。任卫东身体很棒,顺利地通过一道道关口。

接下来的一周里,矿上组织新工人集中学习。先有人介绍矿史矿貌,然后是工程技术人员讲述井下安全生产常识。

下井几天后,任卫东才觉得这次培训既短暂又漫长。短暂的是,即将进入学习状态就结束了。漫长的是,工程师们讲的那些东西枯燥乏味,让人有一种云山雾罩的感觉,没学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只是走了个过场而已。而现在的井下环境,远没有在井上培训那样惬意。幸福是比较而言的,当你在井下那样一个恶劣的环境里,才觉得远没有在地面上培训学习舒适。人啊,就是这山望着那山高,永远没有满足,其实这就是人的贪婪,也是人性。

学习的那几天晚上,任卫东他们几个人在街上转悠了几次,感觉矿上环境比农村老家好了不少,比较满意,也让人有些兴奋,还到附近农村看了几场露天电影。

还有一个发现,那就是职工大院食堂里有一个小姑娘,眼神清澈,长相纯净,大多时候总穿着一件红色格子块上衣,一袭瀑布似的长发粗黑油亮,这位小姑娘不像其他人那样喜欢擦脂抹粉,一般都是素面示人。有两三次,这个姑娘递馒头给任卫东时,那眼神与看别人迥然不同,里面总透着那么一丝让人说不出的情意。

这几年矿上落实国家政策,很多家住农村的职工家属子女农转非到了矿上,这样一来无形中多了很多人,难免会出现这样那样的矛盾,矿上领导甚是头疼。就有智者建议,把一些诸如理发店、食堂、门市部和卫生保洁等一些民生单位组合起来,成立专门的劳动服务公司进行管理,把一些家属子女安排进去就业。这既解决了他们的就业问题,也给矿区营造了较为舒适的生活环境,还利于矿区稳定,一举多得,矿上自然采纳。没几年,这朵花儿就在闻州矿务局各个单位绽放开来。

楼主:ty_泰然处之530  时间:2021-11-03 13:57:37
第一章 到矿山
3

职工大院食堂就是劳动服务公司的一个下属部门,这里面既有职工家属,也有职工子女,当然以女人居多。这些人大都是农转非矿工家属,两三个孩子,一个男人下井养一家人,生活难免拮据。做这个工作,虽然工资不多,但每月也有一二十元收入,总比在家坐吃山空要强。

培训的最后一个环节就是结业考试,结果当然是全部合格,只有培训合格的工人才有资格下井。不下井,招这些人来干嘛?

培训结束后的第二天早上,任卫东他们十多个人来到工资科,被一个中等个、胖嘟嘟、酒糟鼻子、大嗓门,名字叫左在青的人一走三摇地带领着,来到一座二层小楼的上层,只见每个房间门口墙上都挂着一个白底黑字的牌子,上面印有“段长室”“书记室”“技术室”“值班室”“会议室”字样。

进入学习室,后面墙上是红纸黑字“采煤三段学习园地”,两边悬挂着同样是红纸黑字的条幅,左边条幅上写着“大浪里海鸥翱翔”,右边是“煤海里蛟龙腾飞”,中间悬挂着一摞摞纸张,走进一看,每一份都是字迹不同,但内容相似的决心书,有的字体歪歪扭扭,有的龙飞凤舞,题目却都是一样的,那就是“首季开门红安全决心书”。

上学时,后边墙上是一块学习专栏,没想到煤矿上也这样利用会议室。任卫东正要继续看下去,就听外面有人扯着大嗓门喊道:“新工人伙计们,出来!”原来是那个左在青在“抓壮丁”。

“什么事啊?左文书。”有人冲着左在青问道。

“去领东西!”
“领什么东西,这些人不是来打杂的!”一个穿花格子西服的新工人,嘟囔道。
声音尽管不大,却传到他人耳朵里。
左在青脸一沉,嚷嚷道:“爷不侍候武大郎!谁不去,下井的东西自己领。”说完,招呼人们出发。
“走吧。”旁边的一个伙伴拽了一下花格子的衣服,跟在队伍后边。

左在青两手抄在裤兜里前边引路,六七个新工人拉着一辆两个轮地排车,跟在后边走向仓库。还有两个人被一个叫材料员的喊着一块去办什么牌,任卫东没听清楚。


一上午,任卫东他们像机器一样,被指挥着这里跑、那里颠,领矿靴、毛巾、胶壳帽、工作服、水壶、腰带和一双白袜子,还领了一些工具,满满当当的一车。

来的单位比较多,领料时间不如排队时间长。趁着间隙,任卫东悄悄地走到一块玻璃装裱起来的面积不小的光荣榜前,上面是梅庄煤矿去年表彰的先进人物。每个人都是半身大幅彩色红底照片,身披红红的绶带,上面镶嵌着金黄色的“劳动模范”四个大字,胸前戴着一朵大大的红花,红花下面缀着红色燕尾布条。他们脸上都洋溢着劳动者幸福的笑容。照片下面是每个人的姓名、工作单位和职务。随意数了数,一共10名劳动模范,3名一线工人,2名班组长,2名段队长,2名科室副科长,1名医院护士长。

一上午没有忙完,下午又被带着领了一些任卫东叫不上来名字的工具,只记得有的叫“煤电钻”,还有一种像小时候吃过的麻花样式的钎子,左在青把它叫“钻杆”,还有其他一些物品。

回到那个二层小楼,也就是采煤三段办公室,每个人领了下井必须的用品和两个椭圆型铁牌——红底白字的“矿灯领用牌”、绿底白字的“自救器领用牌”,这两个小牌牌都有编号,任卫东一看编号竟然是一样的,问其他新工人,也是一样的。左在青一边发牌一边叮嘱,千万保存好这两个小牌,丢了就不能下井了,拾到的人就把矿灯、自救器领走了,谁丢的谁就要赔偿。任卫东把这两个牌牌和自己钥匙弄在了一起,随身带着。

发完这些东西,左在青又带着大家来到职工澡堂办公室,有位师傅给每个人办理登记工作服箱子编号,而后领着大家来到各自印有编号的换衣箱位置,打开换衣箱,每人发给两把钥匙,这位师傅说:“一把锁,四把钥匙,一把留在我们澡堂值班室里,一把拴在值班师傅随身带的大圆盘上,在你们忘记戴钥匙时,让段里值班人员开个介绍信,就可以打开换衣箱,不耽误下井你们挣钱。另外两把,发给大家随身携带。”

任卫东和大家一样,把矿靴、毛巾、胶壳帽、工作服、腰带和袜子放在换衣箱里,锁上门,而后又不放心地用手拽了几下锁,确认确实锁好后,才放心地离开这个以后就要经常打交道的箱子。

办完这些手续,回到段里。左在青又让任卫东他们每个人挨个登记,要求如实填写“梅庄煤矿职工登记表”,上面有“姓名”“曾用名”“性别”“民族”“出生年月”“学历”“籍贯”“政治面貌”等等一大溜空格。

还有几个人没有登记完,一个高个子、身材不胖的中年人来到左在青屋里,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左在青站起来道:“来了,书记。”

这个被左在青称作书记的人问道:“这些新工人办的怎么样了?”

左在青答道:“换衣箱办好了,下井用的工作服领了,灯牌、自救器牌办好了。这些人的身份登记表填一多半了。”

书记笑道:“你的意思是,这些人明天就可以下井了。”

左在青也回一笑脸:“是的,书记。”

两人正说着话,只听门外一声大喊:“在青,左在青。”

“来了,来了。”左在青边向外跑,边小声道:“段长来了,王书记。”

“在青啊,怎样了?”听脚步声,就知道是谁进来了。一个身材高大,长相浑实,年龄和王书记相仿的人坐在办公桌后椅子上,头也不抬地问道。

“手续都办齐了。段长,随时可以下井。”左在青知道问的是新工人下井这个事办得怎么样了,毕恭毕敬地站着回道。
“段长,来这么早啊。”王书记进门就坐在被称为段长的那人对面。

这个被称作段长的人,这才抬起头,笑道:“王书记。来,咱们商量商量这些新工人,矿上要求他们明天下井,那就下呗。虽然有点急,反正早下是下,晚下也是下,早晚的事。在青,去值班室拿过点名册来,看看这些人如何分法。”

左在青应声一路小跑去值班室,很快把点名册拿来,双手递给段长。

不长时间,新工人分配方案写就,并每人配了一位师傅。

段长道:“王书记,咱们先和新工人见见面,提提要求,让他们在师徒合同上履行一下手续。明天班前会上,再让师徒两个人见见面,签了字,跟着一块下井,这个事情就算过去了。”

王书记道:“行,就这样。在青,你去拿合同,带上印泥,好让他们签个字,摁上个手印。段长,咱去学习室吧。”

在矿上,学习室也是会议室,工人学习的时候就是学习室,开会的时候就是会议室。

左在青拿着一沓师徒合同,率先来到学习室,组织新工人坐好。等一会儿,才把段长、书记请过来。

二人来到学习室,坐到会议桌前,王书记首先讲话:“大家好!我叫王同堂,是咱们这个采煤三段的党支部书记。首先我代表段里对大家的到来表示热烈欢迎。”

他自己带头鼓掌,周围的人随即响应,掌声一片雷动,王同堂指着身边身材高大的人介绍道:“这位是咱们采煤三段的当家人——黎段长,黎玉振。大家呱唧呱唧。”随后率先两只大手使劲拍起几下,后面又是一阵掌声。

黎玉振和王同堂分别讲话,都是与安全、纪律有关的,什么上班要听师傅的话,听班长的话,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在井下不要乱走乱跑,走丢了就找不着了,也就上不来井了,更不要提娶媳妇了。

和其他新工人一样,任卫东傻儿吧唧、稀里糊涂地听完两个人不知所云的讲话,又在师徒合同上按了手印。
返回宿舍,晚饭后和几个伙伴闲聊一阵子,上床休息。

床上的任卫东像烙烧饼一样,辗转反侧,就是睡不着。

和很多的同龄人相比,自己是不幸的又是幸运的。不幸的是母亲过早逝去,自己高考名落孙山,复读无门。幸运的是踏出校门,很快就能找到工作,尽管是一个煤矿工人,但也并不是随便什么人想来就能来的地方,很多人托关系找门路也来不了。不管怎么样,这让自己对未来充满梦想。虽然现在只是一名普通的煤矿工人,却是人生第一次崭新的起航,承载着自己人生希望和无限美好的未来。每个人,一生中都有无数个特殊的、具有历史意义的印记,这一次也不例外,当然高考失利那次更是让人不能忘怀。

这一天,对任卫东来说是个特殊的日子。不管怎样,自己以后总算可以为家庭贡献一份微薄的力量了。
希望,已经播种在自己这片心中的土地上。梦想,已经开始扬帆起航。梦想总归是梦想,要想使梦想成为现实,还需要加油。尽管人生旅途中有可能遇见很多想不到的困难和挫折,但是是人就躲避不了这些。既然无法躲避,那就敬请它们快点到来吧!我年轻,去追梦。我青春,心无惧。

究竟什么时候进入梦乡的,任卫东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是,不同于以往的新生活已经不期而遇地来了。
楼主:ty_泰然处之530  时间:2021-11-03 14:28:22
第二章 初下井
1
“任卫东——”
“到!”任卫东站起来,干脆利落地回答。
“王栓来——”
“到!”一个名字叫王栓来的年轻人站起来不紧不慢地答道,他就是昨天拽花格子衣服的那个人。
“张伟进——”
“到!”花格子西服当即站起来。
……
这里是采煤三段会议室,值班段长勾玉才正在进行班前点名。
只见他走进学习室,坐到一张桌前,抽了一口烟,咳嗽了两声,开始点名,点完名,咳嗽一声,润了一下嗓子,开始讲话:
“这个,这个,大家注意了,开班前会了。
先说一个事情,大家看到了,今天早班来了四个新面孔。嗯,这批新工人一共是十二个,其他的分到了另两个班组,我们单位又补充了新鲜血液,说明煤矿事业后继有人,兴旺发达。
我先介绍一下,新伙计们,这是你们的班长,阚班,阚尚旺,以后跟着他好好干。”
勾玉才指着坐在前排那个个子高大,混实敦厚男人道,那个叫阚尚旺的听完勾玉才话语,笑脸盈盈地站起来看向新工人。
只听声音洪亮的勾玉才继续滔滔不绝地讲到:
“很好。看你们身体棒棒的,个个都是小老虎。干我们这行没什么难的,就是力气活,不管有没有文化,懂得多少知识,只要你愿意干,不偷懒耍滑,很快就学会。
以后就在一起干活了。第一条,要按制度办事。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想干嘛就干嘛。这里不是菜市场,想来就来,不想来就不来,这是不行的。我们段是一级组织,是一个战斗集体,每一个人都是战士,不是散兵游勇,要听从安排、服从指挥,不能单打独斗、自行其事。
第二条,好好干。不管你有没有门路,来了这里就要摆正自己,给我老老实实地干。当然,如果你真有大门路的话,也不会来这里当窑伙子了。是龙你给我盘着,是虎你给我卧着。在家里,可能有爷爷奶奶宠着你。在这里,就没人宠你了。不要起毛,也不要炸刺。不老实会,总会有人收拾你的。小错,段里处理。大错,矿上处理。违了法,公安局请你去吃不花钱的饭。当然,只要踏踏实实地干没亏吃,老工人老师傅会把你当自己孩子看的。
第三条,安全。人的命,父母授。你要把自个照顾好,不能缺胳膊少腿的。父母给的每一样东西,都要他娘的给我全毛全翅的。井下干活不比地面,炮响无正形,石头蛋、铁柱子也不长眼,不能乱跑乱动乱逛。保不住自己这条命,什么也就没有了。干活时,不急也不要躁,眼睛欢一点,脑子灵一点,心平和一点。
大家看看,锦旗都挂满了三面墙。咱们采煤三段在梅庄煤矿是有功劳的。你们都是小青年,好好地干,煤堆里有票子,有美女,前途无量!”
说完这些,才开始安排井下工作,新工人瞪大眼睛认真地听讲。老工人们却不以为然,有的交头接耳,有的闭目养神,不时一阵笑声,一片嗡嗡声。
任卫东似懂非懂地听着值班讲话,对自己第一次下井有些忐忑不安,也许是冀望,可冀望什么不知道,也许是害怕,可害怕什么也不知道。
开完班前会,跟随师傅范修正,任卫东迎着朝阳向井口更衣室走去。范修正和任卫东是一个县的老乡,被段里指派为任卫东的师傅。每个新工人下井前,段里都要指派一名老工人当他的师傅,合同规定学徒期三个月。
时令已是仲春,绿色的树叶,路边绿色的野草,处处洋溢着盎然生机,早餐清香的空气扑入鼻腔里,涌进自动张开的毛孔里。空气有点干燥,但还有那么一点甜的味道。
任卫东心情有了一丝愉悦,在没当煤矿工人之前,对此没有什么感觉,因为经常可以看到。
殷红的朝霞浸染了东方的天空,大地依旧沉浸在沉沉夜色之中,红云纵横,横跨天际,一个美好未来可能就要来临,莫名心潮澎湃,不安地心情有些冲淡,不管那么多了,该来的会来,不该来的也会来。
跟着师傅进入更衣室,任卫东找到了昨天来过的那个换衣箱前,换衣箱分上下两层,上层比下层矮些,上层一般放着井上穿的衣服和鞋子,下层放着井下穿的工作服、矿靴、胶壳帽。
已有很多人在开始换衣服,只见他们打开换衣箱,从里面拿出一块方方方正正一米见方的布,上面有的印有碎花,有的是黑白方格,有的是一对凤凰或是鸳鸯,还有的是上面都没有,就是一块干干净净的白布,这就是煤矿工人下井时包裹井上衣服的包裹布,大家简称包布。
工人们拿出方块布,铺在换衣箱前的长条木椅上,这种木椅,宽六七十公分,长三米左右,无靠背。它既方便人们换衣服,也可供人们上井后坐在上面稍微休息。脱下衣服放在包布上面,然后四个角对着系好,井上穿的衣服就被这块布包裹起来,放进换衣箱里。
有的人三下五除二,飞快地脱光衣服,然后随便卷起来,就胡乱一扔进了换衣箱里。有的人,一件件地脱着衣服,然后仔仔细细地把它们叠成一个个方块,慢慢地放在包布上,没有其他衣服可叠放了,就把包布四个角两两对着系好,慢慢地放进换衣箱内。
任卫东看了好几个人,大家穿工作服时,不是像井上人们那样还要穿一件内裤,而是什么都没有,裸着身体。
看着赤身裸体老资格工人这样换衣服,任卫东感到挺不好意思,虽都是陌生面孔,但在这么多人面前脱光衣服还是第一次,不自觉地下边起了反应,撑起了一个蒙古包,害羞地不敢脱衣服,唯恐别人看到,等到眼前没人了,才打开换衣箱,这时才想起没有准备包布。幸好昨天登记换衣箱时,从段里拿了一张报纸放在里面,原本下井没事时用它打发时间,没想到现在用上了排场,总比直接放到换衣箱里干净些。
井上穿的衣服一件件地脱下,整齐地叠放好,放在报纸上。
楼主:ty_泰然处之530  时间:2021-11-03 17:12:40
第二章 初下井
2
脱完衣服,任卫东身着内裤套上工作服,穿上袜子,套上矿靴。

这时,师傅范修正走了过来,道:“小任,在这里换衣服啊。下井衣服脏放下层,井上穿的放上层。换好了吧,换好了赶快下井,过一会儿,坐人行车就挤了。”

任卫东心道,幸亏穿上裤子,让师傅看到自己那个蒙古包,是会羞死人的,就有些脸红地道:“师傅,马上好。”

他把两个牌子、换衣箱钥匙放进工作服衣兜里,戴上胶壳帽,系上腰带,和师傅来到安全信息站门口,这里烟雾缭绕。

矿工十有八九爱抽两口烟,来到更衣室,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衣服里拿出烟来放在嘴上抽起来,有的抽两颗,有的抽三颗。抽一颗的很少,否则会把烟瘾钩上来,下了井一班捞不到烟抽,因为井下是绝对禁止抽烟的。

烟没有好烟,一般是金鹿的,玉菊的,黄金叶的,价格也就毛多钱,两三毛钱,五毛钱以上的呢?那是好的贵的,一盒烟顶一顿饭啊,可不敢抽,那是人家有权有钱人的专属品。

一种叫瓦斯的无色无味气体,作为原煤的伴生物,在井下各处隐藏着,超过一定浓度,具备一定条件,遇见火源就爆炸,如果井下抽烟就可能引起爆炸,那将是矿毁人亡的灾难。矿上在井口专门设置搜身安监员,每一个下井的人都要从头到脚严格检查,一旦从哪个人身上搜出烟卷或打火机来,处罚相当严厉。矿上规定,一旦发现井下吸烟,轻者罚没一个月的工资,重者开出矿籍,哪里来滚回哪里去,没有人敢把好不容易找到的这份工作开玩笑。

下井前过一把烟瘾,那种感觉爽比夏天吃西瓜、水库里洗一个澡、漱冰棍、饮冰镇啤酒。

想知道现在自己什么形象,任卫东就来到澡堂门口,那里有一个落地大镜子,它三米多高,四米多宽,完全可以把一个人从头到脚展示出来。

任卫东来到镜前,看到自己头戴乌黑发亮安全帽,脖子扎着雪白毛巾,身着崭蓝工作服,脚穿黑矿靴。

啊!这是自己?这是一个煤矿工人形象?从来没想象到自己会是这身打扮。还可以啊,人是那么精神,并不是人们传说中的“傻大黑粗”。

洋洋得意地来到矿灯房走廊,和他们段里新招的几个工人见了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为对方的打扮感到新鲜好笑。

这时,一队袒胸露乳,衣服破旧,披衣在肩,卷着裤腿,走路大大咧咧,满脸满身漆黑,就像非洲人一样,根本看不清长相俊丑的矿工走出井口。

看见是一伙新工人,他们中有人露出白白的牙齿,咧开嘴,大声道:“哈哈,又来了一群小窑活子!”

看到刚刚上井来的这些人,任卫东很快否定了自己刚才的想法,原来传言并不完全是谣言。

师傅范修正自己领好矿灯自救器,侧身对身旁的任卫东提醒道:“灯盒子里面有硫酸,注意点,漏酸会烧衣服和肉的。”带着任卫东走过两个窗口,领了矿灯自救器,帮他串在腰带上,系在腰间。

第一次跟范修正下井,任卫东心情有点激动,拿着矿灯头这里照照,那里看看,井口的四周,悬挂着几块“矿工朋友们,辛苦了!”“家里人等着你回家吃饭!”“你的平安就是家人幸福!”金属框架标语牌版镶在墙上。

随着范修正,任卫东来到副井口,低头钻进人行车里。一节车厢3个座,一座乘3人,落座人满后,就听到一阵“提铃挂啦”的声响。那是人们在挂人行车铁门帘子挂钩,押车工逐节车厢检查,看到挂钩全部挂好,回到押车位置,两声哨响,发出开车信号,绞车绳牵引着人行车向地层深处进发。

人行车在副井里穿行,每隔五十米就有一盏照明灯悬于顶板之上。人行车速度开始是缓慢的,慢慢地加速,再到最大速度,感受到高中物理课程里老师讲的失重现象,快到井底慢慢减速,最后停了下来。任卫东很不舒服,耳朵嗡嗡作响,感觉有东西在里面堵着,掏却又掏不出来。

看任卫东表情,范修正解释道:“可能是你紧张造成的,没事,心情放松放松,一会就好。”

离开人行车,以前从没有见到过的景象立刻展现在眼前:灯火、铁轨、矿车、管道、线路、材料……,各种声音和回响纷乱地交织着,一个令人眼花缭乱,不可思议的世界!

任卫东知道,这就是自己将要长年累月工作的地方,尽管以前听人说过,一旦身临其境,还是另有一番滋味,不是幻想中的东西,严峻的恐怕还在后面。

进入一段平坦巷道,头顶上的胶壳帽就像扣在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咒,令人感觉极不舒服,走着路任卫东就觉得不稳当,就把下巴上帽带子重新系了系。回头一看,师傅和老工人们都没有系,他们好像很随意,有人还歪戴着,把矿灯缠绕在脖子上,一走路,灯头就一歪,灯光也随之照向另一个方向,却不影响他们走路。

第一次下井,任卫东很是好奇,就拿着矿灯胡乱地照着,一不小心照到一个老工人脸上,只听他当即不悦地呵斥:“小伙子,别乱照!”

当场任卫东很不好意思,后来几个新工人遇在一块,才知道不只自己,他们也都有过这样一出糗事。

沿着铁轨向远方走去,人在铁轨一侧的水泥板上形走,脚底下是流淌着水的水沟,不时有水溢出,尽是污水泥浆,不时从什么地方传来一股屎尿臭味,任卫东立即用毛巾捂住鼻子。走出长长一段路后,巷道里已经没有了灯光。

来到一道木门前,进去感觉有一阵强风,原来这就是培训老师所说的风门,打开第一道风门,人员通过后关上,然后才能打开第二道,第一次打开风门特别费力。经过范修正指导,任卫东学会了一个人通过风门。

一阵污浊气流迎面扑来,和大巷中凉爽的空气相比显得异常闷湿潮热,感觉呼吸突然困难起来,突然的进入一个浑浊的空间里,根本不能习惯当时的环境,有一种窒息的感觉。矿灯白色光束一照,空气中弥漫着密集细小的煤灰尘颗粒,还夹杂着灰蒙蒙的雾气,像地面上的死蚊子一样在飘飞,师傅说那是从工作面刮过来的乏风。

任卫东心里有些纳闷,煤矿还真是特别啊,风门里外两个天地,刚刚是凉意十足如同清冷初冬,现在却是炎炎夏日,很快就要汗流浃背了。真是几米不同天,一时有四季。

来到一条用木头架起的巷道,向远处延伸,像一个黑色的无底洞,想要吞噬一切,头顶方向的顶板上不时有水点向下滴着,整个巷道坑坑洼洼。环顾周围,巷道是中学课本里讲的梯形,梯形棚上窄下宽,支架由一根根圆木组合而成,现在的巷道也不如大巷那样高大,矮小狭窄,顶上及两帮不时有被压折的木条突出,稍不注意就会撞在身上,扎在身上很是疼痛。帮上黑乎乎的,满是煤尘,个别棚子梁头压弯变型。

每走一步都得小心翼翼,一不小心不是碰着就是摔倒。两帮黑乎乎的全是煤,路面坑坑洼洼,一脚深一脚浅的往前走。

任卫东艰难地向前挪着,只听“嘭”地一声,任卫东蹲坐了下来,原来安全帽碰在巷道支架上,满眼全是金星。

师傅见任卫东如此,走过去把他扶起,叮嘱道:“安全要紧。井下不是地面,走路一定要注意看脚下看四周。”

不知道走了多远,黑暗依然延伸,额上汗水模糊了视线。

其他工友已不见了踪影——他们已经习惯了这个环境,速度是不会慢的,身边只剩下任卫东和范修正——为了照顾第一次下井的徒弟,不得不放慢脚步和他一起同行。
楼主:ty_泰然处之530  时间:2021-11-03 22:16:16
第二章 初下井
3
“师傅,还有......多远啊,走不动了。”一屁股坐在底板上,任卫东上气不接下气得问道。
“过一个上坡,再走百十米就到了,头一次下井很辛苦,习惯就好了。”终于走到工作的地方,任卫东基本已经虚脱了,倒在地上,大脑一阵阵地晕眩。
“范师傅,你和任卫东,还有王栓来今天传点柱,王栓来他师傅没上班,今天就跟着你。”任卫东还没缓过气来,就见班长阚尚旺领着一个瘦高个子走过来,这人和任卫东一样穿着一身崭新的新工作服。“总共二十六根点柱,传到平巷里就下班,活是比较轻松的,小任和小王第一天上班,不能把他们累坏了。”
“从这里上去,还有六十米就到平巷了。坡度很陡,传的时候要小心,老范您要带好他们,千万注意安全。”阚尚旺交代完,没有多呆,很快离去。
四周都是黑黑的,分不清东西南北。
灯光一照,一堆一米多长两米不到,碗口粗的铁柱子在巷道帮上胡乱地堆着。
范修正、任卫东和王栓来,一人一根地扛起来走到坡底。
空手行走六十米的平路,对人来说根本不是什么,但若是在高度不到两米,坡度接近二十度的井下巷道,还要扛一根接近百十斤的点柱,那就不是容易的事情了,况且是刚刚参加工作的新工人。
突然“轰”地一声,沉闷爆炸声从远处传来,巷道也产生了震动,头顶上煤灰落下来,掉进任卫东脖子里,心不由一惊,睁大了眼睛,惊恐地看看这里,又看看那里,不知道怎么回事。
不一会儿,一阵浓烈烟尘吹来,熏的任卫东睁不开眼睛,呛得他剧烈地咳嗽了一阵,看不见对面师傅范修正的模样。
师傅解释道,那是采煤工作面在放炮出煤,雷管引爆炸药把煤体破碎,煤就从工作面经过溜子、皮带运到地面,火车汽车运至电厂钢厂,为国家建设燃烧自己,找到最后的归宿。炸药爆炸过程会产生大量浓烟、有害气体和煤尘,吸入大量有害气体和矿尘,是对身体有伤害的,以后听到炮声,要用毛巾捂上嘴和鼻子。
前半个班,不时有炮声和烟尘传来。柱子一次只能扛一根,扛了一趟,任卫东和王栓来一样,两个人身上衣服已经被汗水打湿,心也蹦蹦直跳,欲要脱腔而出似的。
内裤更不用说,早已湿透,粘在身上甚是难受。怪不得老工人下井都不穿内裤,看来是有一定道理的。
嗓子上火,嘴里发干,想喝水,可是身边什么都没有啊!
任卫东和王栓来,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说不出一句话。
看着两个小青年的样子,范修正裸着上身,走向挂包的地方,从里边拿出水壶,递给任卫东:“在这个地方,不要拿捏了,把上衣脱了,穿身上拧巴地难受。井下干活,没有不出汗的。水壶发给你们是下井用的,不是去旅游的,明天灌好热水带下井来。”
任卫东没说什么话,也没让王栓来,接过师傅递过来的水壶,“咕咚咕咚”几口,大半壶水下去,才递给王栓来,很快一壶水喝光,想滴出一滴水也不可能,两人的衣服依旧没有脱下。
范修正嘴角一歪笑了,小青年就是嫩,脸皮薄,抹不开面子。
任卫东和王栓来一次次往返,一次次爬上爬下,快要下班的时候总算扛完。两腿颤抖打软,整个人麻木地瘫坐在底板上。
任卫东、王栓来和范修正一样,脸是黑的,汗水流下来也是黑的,崭新毛巾因抹脸擦汗及炮烟侵染,早已湿漉漉地,也变成了黑色。
怎么上来井的,任卫东没有注意,只觉得浑身乏力,一步也不想挪动,身体就如掏空了一般,没有一点力气,上井这个事没有人可以替代,只得一步一步地挪动,总算回到地面。
第一个班终于过去。任卫东从人行车探出身子,迈着沉重步伐,没有随大多人那样走进副井通道,而是一歪一斜地走出井口,深深地洗了一口清新空气,斜眼看着早已西斜的太阳,又看看自己全身上下,下井时上身崭新的工作服已经变成了脏兮兮的黑乎乎的,如同刚从垃圾堆里捡出来一般。
“卫东回来,不走那里,从那里去灯房自救器室就远了。”范修正从人行车下来,走入副井通道一段路后,没有看到任卫东,心里一阵着急,赶快回身去找,刚进入副井就见任卫东从打点室上边下来。
“别乱跑,刚来你找不清路。”看到任卫东,范修正松了一口气。
任卫东没有说什么,只是尴尬地一笑,跟着范修正进入通道。
穿过通道来到走廊,缓步靠近窗口,任卫东有气无力地交上光线微弱的矿灯和自救器,转入更衣室脱掉工作服胡乱把它们扔进换衣箱底层,拿起肥皂毛巾走进洗浴室。
躺在澡堂里,顾不上洗澡水的恶臭和肮脏,把身躯埋在热水里,腿脚和身子都不是自己的了,感觉像是散了架,不属于自己。
任卫东洗完澡,走出更衣室门口,就看到等候在那里的范修正走过来,道:“第一次下井,喝点酒给你解解乏。”
问起这事,师傅笑道:卫东啊,干煤矿的不分上井早晚,下了班大都爱喝点酒,一是解乏,二是睡的踏实,也睡的香。咱们矿工生活单一,下井干活,上井吃饭喝酒睡觉,睡醒又该下井了,周而复始……,你这学生娃干点啥不好,干什么煤矿啊,这不是人干的活,干干你就知道了。
矿东门南边,是工人们上下班的一条道路,两边星级饭店肯定没有,倒是有几家小酒馆。
范修正和任卫东来到一个简易饭店,来到一个空闲桌前坐下。
不长时间,又来了三个人,师傅一一介绍,上首坐的是跟班副段长李士前,依次是在井下安排扛点柱的班长阚尚旺,还有一个是当班质量验收员也是替班的宋厚利,每介绍到一个人,任卫东都会递上烟并点着,倒茶水双手捧上。
范修正点了八个菜,一个辣子鸡,两个凉菜,四个肉菜,一个糖醋鲤鱼。还没有上菜,酒瓶却已先上桌,喝了几碗茶,菜也就上来了。
楼主:ty_泰然处之530  时间:2021-11-04 07:50:40
第二章 初下井
4
任卫东去要了几个茶碗。
茶碗当酒杯,一瓶酒正好四杯。不像小酒盅那样频繁地倒酒,省心又省事,煤矿工人就是这么直接,没有那么多弯弯绕、虚假套,不会和你耍小心眼。
桌上三个肉菜,一个青菜,范修正端起酒杯道:“李段长,阚班长,宋验收,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在一起坐坐了,今天也是我徒弟小任第一天下井。来,让我们走一个。”
众人端起了杯子,范修正又来了一句:“我们干煤矿的,挣钱不多,别的不图,就图个安安全全,顺顺当当,六杯端起。怎么样?”
其他人都同意,任卫东知道自己第一次和他们喝酒,没有说话的权利,就只看不说,只有坐在下首位置的宋厚利嘟囔道:“有点猛吧。”
阚尚旺接话道:“不猛,你媳妇会高兴啊?”
大家哈哈大笑,任卫东脸却红红的,粗鲁话语像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似的。
大家都端了第一杯,见任卫东没喝,李士前看着他道:“小任,怎么回事?”
“领导,我不喝酒。” 任卫东站起来怯怯地道。
李士前严肃地道:“男人不喝酒,难交好朋友。”
“是啊,做人不喝酒,枉在世上走。”阚尚旺随和道。
见两人不同意,范修正就劝道:“小任,你就少喝点,一年酒端起这一杯,行吧?”
任卫东见无法推脱,只得双手端着杯子把酒送入嘴里。
说话间,大家饮起酒来。免不得一来一往,话在酒里,礼在酒中,酒过三巡,人们就放开了。
第六杯的时候,阚尚旺看了大家的杯子,除了任卫东,只有宋厚利杯子里还有酒,就笑道:“宋验收,相聚都是知心友,不能少喝一滴酒,我们不是一条心啊。”
范修正也笑着说道:“酒逢知己千杯少,不醉不归。老宋端起。”
“别婆婆妈妈的,宋验收端起。”李士前说话很是直接。
酒过一年,任卫东起身站起来,双手端起一杯满酒说道:“各位领导,范师傅,你们是我的长辈,我先自己喝一杯,代表心诚。然后敬各位,行吗?”
说罢,任卫东不待他人反应,就一饮而尽。
见任卫东如此这般,众人觉得小伙子有礼貌,没人反对。
任卫东先给李士前敬酒,每杯都是点到为止。倒四杯酒,陪两杯,六六大顺。
从李士前开始,然后是宋厚礼,第三个是阚尚旺,最后是范修正,当然是祝大家事业顺家庭旺的祝酒词。
任卫东敬完酒,然后大家开始厮杀。
宋厚礼与阚尚旺加深,看阚尚旺没端起,就笑着说道:“阚班,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舔一舔。”
李士前在一旁帮腔道:“宁可胃上烂个洞,不叫感情裂条缝。”
阚尚旺看了一眼李士前,没有说什么,只是端起了杯中酒。
范修正向各位敬酒,说了不少恭维话,无非是任卫东刚来,请大家多多关照之类。
喝到高兴处,自然有人提出划拳助兴,范修正说道:“不是我扫大家的兴,任卫东第一次下井累得够呛,咱们今天早点结束。咱哥几个天天在一起,有的是机会,下次吧。”
宋厚礼歪着脸,斜眼看着范修正,笑道:“老范,还真拿这个徒弟当回事啊。没听说嘛,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还有的说,要想学得会先跟师娘睡。一开始是师傅,过几天就是老范,再过几天就是王八蛋。”
“滚一边去,没点正形,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范修正笑着骂道。
一顿饭,范修正没少挡驾,任卫东才没有多喝。
其实他觉得,这酒除了进入口里的一瞬间有点烈以外,也没有什么,顺着嗓子咽下去的时候并不是多么难受。
即将散场,任卫东起身欲去结账,被范修正拦着,自己去结了。
山西杏花村白酒三瓶,剩下半瓶多点,范修正稍微一让,李士前没有谦虚,随手掖进自己包里。
回到职工单身宿舍,任卫东感觉眼皮发沉,两腿向床上一放,肩膀虽然早已火辣辣地生疼,想睡而又睡不着,思絮纷乱,记忆里的往事,在脑海里重现。
任卫东参加过高考,只差十几分未被大学录取。整个高中阶段,学习成绩一直是他的骄傲,在全班里没下过前十名。谁知却在高考前几天突然得了感冒,临场发挥不好,就像中国足球队临门一脚一样——踢飞了。结果有几个平时成绩在后面的同学都考上了,他却名落孙山。
本打算复习一年再考,原来班主任老师也劝他复读。可屋漏偏逢大雨天,为母亲治病本来不厚的家底花光,粮食卖光,那也没能留住老人家的性命,家中还有年迈的奶奶和初中即将毕业的妹妹,想复读已不可能。
高考成绩下来的那几天,任卫东觉得自己一辈子都没什么前途了,伤心得痛哭一场。
就在绝望之际,一个不好不坏的消息传来——闻州矿务局新政策,年满五十岁工人可以安排一个子弟就业,条件是必须下井当采掘工,就这样他来到梅庄煤矿,而不是去父亲所在的矿务局机厂。
尽管自以为大学校门近在咫尺,只有一步之遥,或许再有那么十几分,就是一名大学生了,毕业之后就可以进机关,当干部,吃国家粮。然而却无情地被挡在大学校门外,煤矿工作在社会上地位不高,自己原本不感兴趣的,但还是干了这个行当,因为毕竟是国家正式工。
谁知一下井,才知道这工作竟是如此。一班下来不知道扛了多少趟,快累成狗熊了,比在学校跑一万米还累!也怪自己,师傅告诉悠着点,自己却为了显摆这么卖力,这活真是干不完的,也是一点不让人感兴趣的。
感不感兴趣,是由你决定的。但是感兴趣的事情,你不一定就能够去做,很多不感兴趣的事情却要天天做,即使厌恶也要反复去做,这就是生活。
第一次下井,知道了这就是煤矿。没有吃苦耐劳和勇敢精神,不是吃钢咬铁的汉子在这里是难以立足的。
楼主:ty_泰然处之530  时间:2021-11-04 08:31:56
请关注煤矿的朋友们,真心提出宝贵意见
楼主:ty_泰然处之530  时间:2021-11-04 19:01:54
第三章 范师傅
1
第二天,仍是下井。
任卫东和范修正换衣服领灯后,很多人已经集聚在井口等候室,水泥垒的凳子上面铺着木板,人们坐在那里,你挨着我,我靠着你,前边的人坐车下井了,后边的人向前挪一挪。有人排队,也有人加塞,加塞的人多就混乱起来,成了一团糟。
有人起着哄嗷嗷乱叫,还使出吃奶地力气故意拥挤捣乱,看谁挤的有劲。这时候,从前边过来一个头戴红帽,身穿橘黄色衣服,手拿一根一头有小铁锤木棍的人,这身行头人群中格外醒目。
煤矿穿着是有讲究的。下井的人都戴安全帽,却是有等级区分的。区长、副区长、技术员和科室管理人员戴的是红色安全帽,安监处的人也戴红帽。工人戴的是黑帽子。穿的衣服和管理人员一样,只是二者一个干净一个比较脏而已。这些,是任卫东后来才知道的。
师傅范修正说,头戴红帽、身着橘黄色衣服的人是安监员,那根铁头木棍是敲帮问顶用的小锤子。这些安监员可了不得,既维持井下秩序,也监督安全生产,谁也不敢轻易招惹他们,更不敢得罪他们。这些人一定要对他们尊重,该打招呼就打招呼,但也不能过于毕恭毕敬,要敬而远之,有些事情慢慢就知道。
只见这个安监员用小锤子锤几下地面,扯着嗓门大吼几声:“吵什么吵,又不是小孩子。”人群很快安静下来。
几经周转,任卫东他们来到上平巷尽头,一个九十度转弯后就是采煤工作面,入口处是个下坡,风量很大,风夹杂着煤尘不断地从下面吹来,煤尘刮在脸上,落到身上。灯光一照,煤尘就像夏天傍晚的蠓虫子,密密麻麻地在空气中飞扬,只要张开口就随时会飞进嘴里。
师傅告诉他,这就是采煤工作面。煤矿工人把采煤工作面,俗称为掌子面、回采面或是采面。
只见数不清的钢铁般支柱,直挺挺地矗立在这个不大也不小的空间里,支撑着顶板,保护着采煤工人安全。
这里是煤的海洋,周围全是煤,帮上是煤,壁上是煤,脚下也是。
爆破出来的碎煤是需要人工用铲子攉到塘瓷溜子里去的,由于煤量很多,工作量就相对非常大。为了尽快完成任务,也为了干活利索,人们就干脆脱去衣服光着膀子,汗水伴着煤粉汇聚到一起,也就绘出了一幅别致的油画。
这里是一个黑的世界。工作不长时间,人们白白静静的脸变了颜色——脸是黑的,手是黑的,后背前胸也是,浑身都是黑的,只有说话时露出的牙齿还是白的。
人们头上的矿灯发出亮光,为这里带来了光明,也打破了黑暗里的宁静。
班长阚尚旺安排了七组架子工,两组打眼工,两组装药放炮工。
范修正这一组,除他之外还有二人。任卫东只是个学徒工,不算数。
一组架子工一般有三人,负责二十至二十五架范围内攉煤、支柱、清理浮煤、回料工序。范修正是领头的,其他两个人配合,领头人要支柱子、回料样样在行,既要心灵手巧,能干会干有力气,还要确保质量符合要求,干完活分要拿到手,更要保证大家安全,是这组架子工的核心,一个学徒工只有具备了这样的能力,才算正式出师。
任卫东所在架子组炮放完,随着阚尚旺大嗓门一喊“挂梁子”,范修正他们三人冲回掌子面。
一声“敲帮问顶”,范修正侧着身子,头和身子重心偏向老空,只见他拿着一柄铁镐,朝顶板上敲了几下,没问题!
可以开始支护。
这是千钧一发的时刻,动作要闪电般快,否则引起冒顶,后果不堪设想!
头上岩石随时可能落下。一人立即从老空挡煤堆里扒开浮煤,拉出厚重的顶梁递给领头的,另一人迅速准备好竹笆和塘柴背在顶板上,配合与老空侧顶梁挂联上,投进销子,插上水平楔,托起顶梁,还要腾出手,见缝插针扒开煤堆,找到底板,安上铁鞋,栽上柱子,四爪对准顶梁牙口,拿起注液枪,扣动扳机,对准支柱三用阀嘴,喷出一股乳化液,吹干净里面煤粉,把注液枪插进三用阀嘴里,卡上枪盘,升起柱芯,最短时间里把支柱升起,支撑住顶板……
一切都无声的,就像足球场上配合默契的队友,不用言语,一个眼神就知道想要什么,然后传球给你。
所有这些,都是在密麻麻,乱糟糟,煤流疾驰下冲,四周暗藏危机情况下,忙而不乱地有序地进行着。
紧张、快速、沉重的气氛里,低矮狭窄的空间里,瞄着腰辗转腾挪,难以保持平衡的状态下,依靠自身体力,来来回回搬弄一百多斤重的钢铁;稍有不慎,一时踩空或者是身体失去平衡,转眼瞬间就自身难保,轻者受伤,重者丢掉身体的一个或者几个部件甚至失去生命。
只要控制住顶板,安全就有了一定保障。
只有支护完毕,段里跟班和班长才稍松一口气,摘下胶壳帽,坐在屁股下,休息一会儿。
操起大铁锨,把爆破后的煤攉进往溜子里。
看着这些,任卫东当然不会袖手旁观,一会儿他用手从老空档堆里拉出一根顶梁,一会儿又把一捆竹笆递上,一会儿又随着大家攉煤,这工作没有任何技术含量,有力气就行,也不需要别人指点,只要煤不涌上来,接着干就行,攉煤并不怎么累,就是脏。
攉煤不长时间,身上开始流汗,煤粉随风扑来,汗水与煤粉交织在一起,覆在脸上。
人们长相差异在这里是看不出来的,都是一张粗黑黑的脸。
跟着大家清理浮煤在下出口,老师们都忙着,只有新工人可以歇息一会儿。任卫东见到王栓来,两人彼此相看,突然同时指着对方哈哈大笑:相识的人来到眼前,如果不说话,肯定也不会很快认出来。
清理干净掌子面上浮煤,任卫东他们几个新工人就完成了当班任务。师父范修正他们却只是完成了一部分工作,还在继续忙碌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收工。
在掌子面下出口,一位老工人介绍说,煤从下平巷铺设的五六部溜子,经过石门到运输皮带巷进入煤仓,通过皮带运到地面。
这场景,任卫东作为学徒工是第一次看到,这里就是他工作的地方,这就是他的工作。
楼主:ty_泰然处之530  时间:2021-11-05 08:37:11
第三章 范师傅
2
下班回到宿舍,吃过饭躺在床上,任卫东又是一番浮想联翩。今天还是累得够呛,内心很乱也很挣扎,恨自己,恨家人,甚至还有些恨这个社会!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老天竟要惩罚干这种工作!以后就要不见天日,像俘虏,像囚犯,每天做最低级的体力劳动,即使最普通的呼吸新鲜空气的权利也剥夺了。
母亲一个一天小学也没上的农村家庭妇女。父亲一个普通工人,无职无权,也没什么能力,常年在外地工作挣钱养家,一年也就回家几次,很少管家里的事情,也没法关心孩子成长。虽然上了高中,现在却是来到煤矿,下这种苦力,落下这样一个结局。
怨谁?抱怨自己的父母没本事,埋怨他们没能力给一个好的生存环境就生下自己,这就像一个学生学习不好,抱怨老师不会教,埋怨学校非名校而不嫌弃自己不好好学一样,都是混账逻辑,也是很可耻的!那就怨自己,没有在高考这个万马竞技的独木桥上冲过去。说到底,还是怨自己不够优秀。抱怨可以有,却不能被这种情绪所左右。抱怨是一种负面情绪,非常不好,害己害人!如果一直停留在埋怨里,会对自己造成严重的内耗。抱怨,除了发泄,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不如直面人生方是正途。自己成才与否,家长无法左右,就像上天赐给什么样的孩子,父母就要养育什么样的孩子一样。父母没权利选择孩子,孩子也没有权力选择父母。父母无能,自己却可以让自己变得优秀,这才是有一个本领的人。一味地抱怨埋怨,就是无能。
狗不嫌家贫,子不嫌母丑!心至此,任卫东不由地一笑:出生还真有讲究。下辈子投胎的时候,一定找个好的人家,不能像这次一样胡乱找个给人家。想着思着,闭上双眼,释然地进入梦乡。
以后,每天每班的工作,正常情况下八小时都难以完成,加班延点是家常便饭,从班前会到洗完澡,常常十三四个小时。一班一个循环,完成打眼放炮,挂梁出煤,支柱放顶一整套程序,日复一日,循环往复,时间就在这简单紧张而繁重地劳动中一分一秒地流失。
梅庄镇历史悠久,古代属楚国,为春秋时期徐氏成邑。
《春秋》载:“襄公十六年秋,齐侯代围城。”《读史方舆纪要》亦云:“成,楚地,应在徕阳县城西北90里......”
梅庄镇处在西梅城、北梅城、南梅城三村之间,有南梁村、西张庄村、王家庄村、万家庄村组成,东临梅城河。
清朝末期以前,当地就出土摸具、研磨器、碾石等各种文物。生活用具以碗为主,其次是盆罐等,还有各种采由平分人物像佛像和虎、马狗、猪龟、蛙等动物玩具,各种器皿造型生动,工艺精湛。
这里煤藏丰富。据传,春秋战国时期,公元前720至公元前201年,发现有煤并被开采使用。南北朝时期,成为北方部分居民日常取暖和做饭的必备品。“凡煤炭,普天皆生,以供锻炼金石之用。”这是《天工开物》中对煤的描述。
清宣统年间安徽商人在这里开办煤窑,取名“梅庄煤矿分司”,1931年改为“梅庄合记煤矿分司”。1930年代,日本鬼子占领矿区,以“梅庄煤矿”为名,疯狂开采掠夺大量资源,为所谓的“东亚圣战”输送罪恶的经济血液。
后来,各色人群从四面八方涌来,给沉睡的梅庄带来了绚烂和繁华。方言混杂的人熙熙攘攘,一座座不是多么规整的房子从地面上矗立起来,吃喝拉撒睡各种需求自然运生起。泛着人潮的集市,汗味和腥味刺鼻的人群,和谐与不和谐的笑容里,循环往复地上演着人间悲喜剧。
越来越多人没有住房,国家和单位顾不过来,怎么办?中国地面大,土地多的是,不用批,不用买,个人找一个合适地方,就可以盖几间屋。
房梁、门窗等,有的是从农村买的,有的是矿上坑木道木做的。人工,就是亲朋好友、同事。房墙垒好后,架设好房梁、抟子,上面铺设好一些树条,或者荆笆上面压上泥瓦或麦秸,房顶就算好了。房墙是由土块垒的也有砖垒的。土块可以自己打,也可以购买。墙垒好了,再在外面用泥抹平,刷上白灰,墙就好了。
范修正就是这种情况,和众多类似的人一样,在镇西北一个不起眼角落,利用废旧砖头瓦块,在矿上找一块闲置地段,垒切两间北屋作为正房,一间小房作为厨房和杂物房,砖头石块拉起院墙,尽管与富丽堂皇相差甚远,但终算有了自己的窝。人们常说,安居才能乐业,有了住处才能正儿八经地开始生活。
范修正,三十七八岁,和任卫东一样都来自徕城县,只不过一个在东北角,一个在西南角。到矿上将近二十年,工作非常细心,扎实认真。不知为什么,第一次见到任卫东,感觉亲如兄弟。最初几次下井,作为师傅总是带着任卫东领矿灯、自救器,然后一起坐车到掌子面。
在掌子面,范修正干活灵巧得像个猴子一样,打眼,装药,放炮,攉煤,支柱,回料,采煤工序道道精通,干得又好又快,不多言不多语,文静地像个姑娘,干起活来不输任何人,那真叫一个麻利。任卫东心中暗暗佩服起来,跟着这样的师傅心里踏实。
新工人刚开始参加工作,班长阚尚旺对他们很是照顾,除了跟着师傅打打下手,有时还伙同大伙一起攉煤,跟着放炮员扛运炮泥、炸药,或跟随老工人搬运杂料、清理卫生,总之什么活都干。
这天分工的时候,有个新工人认为捣溜子道比较清闲,就要求去干这活,阚尚旺笑道:“你就是个新工人蛋子,不知道利害。”
所谓溜子道,就是采煤工作面坡度稍微大的地方,把塘瓷溜槽铺设在支柱空档里,依靠自重,使爆破后的煤自上而下顺势溜下的一种方式。这种方式简单方便、易于操作、节省动力,但攉煤或捣溜时稍有不慎就会滑下,造成事故,轻者只是轻伤无甚大碍,重者会导致重伤甚至可能危及生命。
任卫东却对此特不以为然,认为阚尚旺唬人。下井途中,对范修正说了这个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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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范师傅
3

范修正当即给他讲了一个自己亲身经历的事情:

那是刚参加工作的一个班,他和师傅在一个架子组。工作面放完炮,溜子道从下面空了上来,人们开始争先恐后地向里面攉煤,只有把煤清理一部分才能进行挂梁支柱等后续工作。

攉不长时间煤,下面运输系统不知何故停了,煤自下而上地满上来。趁这个机会,他和师傅开始挂梁支护,挂了八九根顶梁,支起四五棵支柱,溜子道又自下而上被人捣了上来,捣溜子的人正好捣至他们跟前,那人脚未站稳,顺着溜子道滑了下去。

师傅当时让范修正看着不要再向上捣溜子道,而他自己一面大喊:“不好!有人从溜子道里滑下去,下平巷停留子。”一面一溜烟地向下跑。

尽管人们大声喊着,师傅赶到下平巷时,那人仍然被溜子拉出十多米,背上被划出很多伤痕,腿也被折断,在家养伤半年多,后来去了辅助单位。

范修正最后道:“不要小看这件事,井下没小事,绝不能麻痹大意!”

听罢,任卫东认为师傅心是好的,提醒自己注意,却对故事真实性有些怀疑。

今天这班,师傅那组人员比较齐。

工作面放罢炮,溜子道通了上来,任卫东跟着师傅攉煤。

范修正嘱咐道,一定要看好脚下,溜子道很滑,比冬天里河坝里的冰还滑。

任卫东心道,这我知道,那天扛溜槽时,就用手摸过,这家伙确实奇滑无比,但是这有什么,注意就是了。

心里这样想着,任卫东却没有过于在意。

攉着攉着,溜子道满上来。

这时候正需要一棵支柱,师傅随口喊道:“拉棵柱子来。”

一看别人忙着,任卫东自己从老空档里拽出一棵支柱,拖着拉向煤璧侧,向溜子道内一看,里面有煤,就没有如往常那样跨过溜子拖拉支柱,而是一脚站在溜子道里,一脚站在外面。

正拖着,溜子道从下面通了上来,这时溜子道里的煤已经不能支撑住他的脚。

只觉得脚下一滑,一个扒叉,任卫东顺着溜子道滑下去,尽管捣溜子道的人很机灵,伸手去抓却失手抓空。

“啊”的一声,范修正知道是任卫东声音,赶紧扔下托起的顶梁,顺着溜子道跑下去。

幸好,下平巷溜子停了,煤从溜子道下面淤上来十多米,任卫东没有滑倒下平巷,否则真不知道是什么后果。

等范修正跑到跟前时,任卫东已经从溜子道里爬了出来。

只见任卫东脸色铁青,惊魂未定。范修正把他扶到下平巷,看了看身上,没有什么痕迹,腿也能活动,还能走路。

班长阚尚旺和工人们都也跑了过来,见任卫东没什么事,安慰一番,回到各自地点继续自己的工作。

尽管只是虚惊一场,却使任卫东意识到井下工作是多么艰辛和不易,更感到师傅、阚尚旺和其他工友对自己那么关切,他们都是好人,这样的人可敬可亲。

下班路上,范修正安慰道:“井下的活,确实苦点累点,还有危险。其实也不是多么可怕,这里面是有学问的,煤矿这活要稳、快、准,不能出差错,安全千万要注意。其实也没什么,不像人们说的那样多么危险可怕。只要心细就不会出事,出事的都是马马虎虎不在乎的。”

上井洗澡时,范修正笑道:“今天吓得你不轻,咱俩家里喝两杯,一来给你压压惊,二来练练酒量。”

心里热乎乎的,洗澡后,任卫东在小卖部提了两瓶二锅头,一个猪耳朵,一斤花糖和两个猪蹄,跟着师傅来到他家。

房间不大,收拾得干净利落。

一个女人正在逗孩子,见任卫东进门,范修正介绍道:“卫东,这是你嫂子,张秋文。秋文,这是我徒弟,任卫东。”

“小任,来啦,他这几天总是说起你。”这声音熟悉亲切,怎么与娘一样的声音,任卫东一怔,随后立即回过神来,道:“师娘好,给您添麻烦了。”

听到任卫东叫师娘,范修正笑了。

张秋文连忙摆手说“不要这样叫,还是叫嫂子吧。”

范修正接话道:“叫什么都行,什么都一样。”

师娘张秋文,长得文静秀气大方,穿着打扮朴素,给人印象不俗。

后来从师傅口里知道,二人结婚后,张秋文一心挂念着丈夫,范修正也觉得一个女人在家种地也不容易。生第一个孩子时,带着孩子在矿上住过两次,没住多长时间就回了老家。第二个孩子出生以后,就把她们娘仨接至身边。

赶集上店,买米买面,油盐酱醋,炒菜做饭,是她的工作,丈夫下班回家有热汤热饭,孩子健康成长,是她的职责。只要温暖幸福,当家的安全就会更有保障。

她们两个孩子,大的是女儿,在镇里中学上初二,小的是儿子,刚两岁。

见到范修正儿子,任卫东掏出花糖,递给他道:“来,小家伙,吃糖。”

“叫叔叔,说谢谢。”张秋文教孩子道。

“谢谢叔叔。”小家伙手里接着糖,奶声奶气地大声喊道。

范修正闷上茶,洗好茶碗。任卫东反客为主地给夫妻二人倒上水,端到跟前。

见儿子追着妈妈要奶吃,张秋文笑嘻嘻说:“你都两岁了还吃奶,叔叔笑话你。”但她还是解开怀,不避人地把乳房塞到给孩子嘴里,聊着天:“你一个高中毕业生,下井挖煤有点亏了,最好想想法子,找找人调到井上来。”

“干啥不是干,有碗饭吃就行。穷命人,穷打算,想多了也没用。”任卫东苦笑道。

“你和俺那当家的一个想法,与世无争,埋头干活。可是人只有一辈子,也不能窝窝囊囊活下去。都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那是官话,糊弄咱们这些人的,可别信以为真。是人就要有抱负,不能荒废自己。听说矿务局职大年年招生,抽空看看书,明年试试,考上也说不定呢。毕业后,在矿上找个媳妇,好日子就来了。”张秋文笑道。

说话间,师娘放下儿子,进进出出,炒菜做饭,金属碰撞声此起彼伏地响起,随之炒菜香味飘入鼻内,不一会儿几盘小菜端上饭桌。

师徒两个对饮起来,菜香、奶香、酒香弥漫在小屋里。

“少喝酒,多吃菜。”搂着孩子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张秋文不时地插话。

一来一去,一瓶半白酒下肚。
自以为酒量不错,任卫东感觉有点晕晕乎乎,看着师娘慈祥的神情,还是充好汉地喝下去。

酒喝得有点多,离开时任卫东有些语无伦次。

师娘张文秋要范修正送任卫东,他却硬撑着没答应。

“以后有时间常来,嫂子给你做好吃的。”临别时,师娘张文秋嘱咐道。和娘说话一样柔情,一样恩慈。


任卫东醉眼迷离答应着,脚步还算稳当。

楼主:ty_泰然处之530  时间:2021-11-06 09:04:45
第三章 范师傅
4

井下采煤工不是单一工种,其实是综合的,既要支设支柱也要回撤支柱,还要会打眼定炮放炮。
采煤工作面支设支柱虽然不容易,回撤老空侧支柱也不是简单事情,煤矿工人形容回撤支柱为虎口拔牙。
虎口拔牙,这个成语在中国可以说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
自古以来,虎口拔牙鲜有人为之,但回柱放顶在煤矿现实中却像是学生作业一样,是必须的,因为它是采煤作业中必不可少的一道工序。
这真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采煤工作流程是这样的:首先打眼装药爆破,这就是落煤,其次是把爆破后的煤运送出来。第三,要煤运出后所留下的空间人为地用顶梁支柱支撑起来,一是作为人们工作的空间,二是保证上方岩石不冒落危及工人安全。
这个空间达到一定宽度,煤矿术语也叫最大控顶距。一旦达到最大控顶距,就必须回撤掉原来支设的支护材料,这个过程就是放顶,这是采煤的最后一个环节。这样既避免支护空间压力过大而垮塌,也减少支护材料积压占用。
如此循环往复,就是采煤工人日复一日的工作。
任卫东看师傅范修正在工作面上支柱回料潇洒的样子,也跃跃欲试。
范修正知道,采煤工人早晚也要学会这些,否则是无法立足的。况且这些也没有多少技术含量,只要有力气,有眼色,学会这些也不是什么难事。
范修正总是在不紧张的时候,让任卫东学练支设柱子,有时候支一两棵,有时候支四五棵,很快他就上手。不到两个月,任卫东就可以独立进行挂梁支柱工作。
回撤支柱,人们又称回柱,这可不是简单易行的,它是两全其美的一项工作。回撤支柱时,顶板会随之冒落下来威胁施工人员,还要确保回下的支柱不能倒入老空内,否则就会造成丢失浪费。
简单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安全地把支护材料撤出来。
回柱放顶一般要2至3人一组进行。一人用卸荷手把,放掉单体支柱内的乳化液,随后立即拖出支柱,然后抡起大锤砸下刚刚回出的支柱上方的那根顶梁。一人观察后路的同时,接替着往外拖支柱和顶梁。
那一棵棵单体液压金属支柱和顶梁不是好把弄的,没有些力气你还是玩不转的。
一棵支柱充液后最高二米五,最短一米七,最重一百二十多斤。一根顶梁长一米,重六十多斤。
一个班每个架子工,在完成其他体力劳动的同时,要在危及生命安全环境里搬弄六十多棵支柱,六十多根顶梁。
顶梁悬挂在支柱上,它们走向连接在一起呈线性结构,和支柱构成组合体来支撑顶板。
回支柱和顶梁,几乎是闪电般地同步进行:这里卸荷支柱,那里就要利用大锤砸下顶梁,还要在顶板冒落前的瞬间拉出它们。
抡大锤是一个技术活,也最为关键,一锤下去伴会随着顶板垮塌。下锤之前要站好安全位置,看好自己退路。
听师傅说过,一锤不慎导致阴阳两隔的事,以前就发生过几起。
那个顶梁销子不是那么好砸的,因为支柱托着顶梁支撑顶板,顶板压力会传递到顶梁上,连接的顶梁销子自然也会承受一定剪切力,只有使出足够的力气,抡好多锤才能把要被回撤的顶梁从另一根顶梁销子口中脱开。
顶梁脱开预示着风险到来,一锤砸不脱绝对是由于顶板压力大,顶板突然失去支撑,瞬即就会释放压力。此时回柱的人全部精力都集中到一个点上,身体重心就探入老空危险区内。
顶板岩石冒落,危险就会向你袭来,眼疾手快,动作敏锐,既避开危险,又把支护材料拖出,这就是回柱工人的本领。
一旦躲闪不及,就会危险降临。
这与老虎口里拔牙有何区别?所以放顶回柱是煤矿最惊险又刺激的工作。
当然也不是回撤每棵支柱都是如此,顶板较好的地段,回撤几棵支柱,顶板不冒落的也有。
范修正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才让任卫东练习回柱放顶的。
当然,范修正绝不敢大意,因为顶板好的地段,意味着回撤几棵支柱后顶板突然跨落,对回柱人而言就是更大威胁。
为了避免顶板来压时,支设的支柱被压死,难以回撤,就在平巷内安设一部回柱绞车,用钢丝绳将那些被埋支柱和顶梁生拉硬拽地拖出来。
任何一根支柱和顶梁,不管什么情况下都不能埋没和丢失。矿上是有专人负责清查的,哪怕是丢失一根,也要照价赔偿的。
井下每一个工作环节真都充满着变数,防不胜防。一不小心,意外和伤亡就会横飞而来,让人猝不及防。
后来,不时去师傅范修正家,每次都是热乎乎地喝上几杯酒,任卫东酒量有了长进。
再后来,范修正调了班,不和任卫东上一个班,挑水劈柴买煤等家里大事小情,只要遇上就抢着去干。与师傅家的感情与日俱增,对这个温馨小家,滋生出留恋情愫。
一次喝酒到兴头,范修正撸起他那皮肤里渗着点点煤粉的胳膊,兴奋地道:“你嫂子心眼好,对人没有坏心,要不我能娶她?还有啊,卫东,你师傅我这些年,没少出力,奖状也得了不少,还是个工人,不要学我,脑子要活泛点,只知道埋头实干是没用的。我们在领导心里是什么?什么也不是。一个工人,干好工作是本分,干不好捅了篓子就处分。”
掌子面上干常了,煤堆里滚来打去,分子运动规律完完全全体现地在煤矿工人身上,手掌上、额头上、胸膛上、胳膊上,黑点点可能会留下痕迹。
回宿舍路上,任卫东浮想联翩。羡慕师傅找了一位好妻子,是踏实过日子的人。自己将来也要找个这样的对象。师娘的话听懂了,只是不愿意低三下四求人,况且求谁啊,现在只认识师傅这一家子,又没有其他熟人。何况自己一个高中生,又不低人一等,靠谁不如靠自己。
楼主:ty_泰然处之530  时间:2021-11-06 17:44:58
第三章 范师傅
5
任卫东调宿舍了,房间内三张床,住三个人,每人把一个角。西南角三个单立柜,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单立柜每人一个,高度有一米四五左右。立柜单开门,上下三层,上边、中间两层稍微矮些,下边一层稍微高点,里面可以放置被子、衣物等,当然也有人放些贵重的财物。单立柜都是铁将军把门,很少有闲置的。

桌子、椅子是公用的,可以坐在写信,可以看书学习,也可以吃饭喝茶。立柜、桌子上边,人们大多放一些碗筷,茶杯和茶叶盒子,也有的人,放置一些书籍刊物。

和任卫东一起住在宿舍里的还有两个人,他们也都工作在采煤三段。

一位叫李建设,年龄四十三四岁左右,中等身材,脸色幽暗,眼睛却炯炯有神,一看就是位性格开朗工作多年的老工人。第一次见面,是他和任卫东主动打招呼,热情大方。他不吸烟,却喜欢喝几口小酒,但不恋酒,从来没见过他喝得东倒西歪。

另一位是和任卫东一同招来的新工人,名叫宋仁秋,瘦高个,脸上始终带着笑容,爱干净,看上去瘦弱文静书生气十足,不知道的人都以为他是哪个科室的工程技术人员呢。他和任卫东一样,每次下井回来,都把自己收拾得一尘不染,然后趴在床上看书。从不去录像厅或者乌七八糟的什么地方去娱乐,最喜欢看路遥的《人生》,始终把它压在枕头下边,似乎那本书是一个支架。

对此,任卫东却不是那么感冒,因为高加林这人生活在云里雾里,从不脚踏实地。他爱着一个不是爱他而是爱飘渺不定虚荣的女人。一个深深地爱他的女人,他却因为自己向上爬的欲望而不知道珍惜,其实高加林就是个极端自私的人,谁也不爱,只爱他自己。残酷地社会现实让他输得干干净净,不得已剥去骄傲的外衣,看清严苛的现实,可惜再也回不去了。无奈地回归原点时,懊悔不已。尽管外界因素导致他从云端重重地跌落下来,其实导致如此结果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因为他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向哪里去。一只丑小鸭在自己幻觉中存在,梦想有朝一日蜕变为天鹅,这不是笑话吗!

李建设和宋仁秋在一个班组工作,所以虽然是在一个宿舍里,也在同一个段里,因为和他两个不在一个班组,任卫东和他们并没有多么深的交往。只是在上下班途中,或交接班时,打个招呼而已。

这天下班后,任卫东去职工大院食堂买饭,那个红格子姑娘望了望四周见无他人,低声道:“分到哪个段了?活累吗?”

“采煤三段,有那么一点。”任卫东随口答道。

“我爹说过,什么活开始都会累,习惯就好了。”红格子姑娘用夹子夹起馒头,递给任卫东,大大方方看着他道:“下井一定要注意安全,不要只知道干活。”

“谢谢。我会的。”任卫东来到矿上,这是除了师傅、师娘和同事以外,第一次有人这样叮嘱自己,不由地多看了姑娘一眼。

姑娘见任卫东肆无忌惮地望着自己,满脸羞红地扭头离开,那袭黑发一甩,身子袅袅地飘入另一间屋子。

麦子拔节的时候,老天下了一场小到中雨。

春雨贵如油,农民看到丰收的希望,煤矿工人感到空气清新。

雨飘洒在树上,树叶上煤灰冲了个干干净净,显得更加嫩绿。水滴在路面上,越积越多,成为水洼,雨点打在水面上,就像一朵朵无名小花开放在水中,洋溢着美丽,寄寓着欢乐,汇成一股股水流,向低洼处流去。

这天,任卫东上的夜班。人们睡觉时,煤矿工人正在井下采煤。太阳落下,人们就要休息的时候,他们反其道而行之,下井劳作去了。太阳升起,他们上井后饱腹上床睡觉。

井下没有白天和黑天,没有日出和日落,只有光明和黑暗。

井下照亮黑暗的是矿灯,矿灯是黑暗夜空里的星星,工人是黑暗中行进的开拓者,矿灯为开拓者照亮前程,开拓者为人们开采光明。

在井下干活,任卫东是个不惜力的人,年轻人最不缺的就是力气,最不怕挥霍的也是力气,偷懒耍滑是被工友看不起的。

每次从井下来到井口,他都会看看天,是晴天还是阴天,是下雨还是下雪。

现在的他,脸是黑的,脖子是黑的,卷起袖子的手臂也是黑的,脏兮兮的工作服散发着酸臭味儿。地面新鲜清洁的气息扑入鼻中嘴里,渗进体内,让他倍感亲切,井下潮湿污浊的空气让他闷憋了十二三个小时,现在终于可以呼吸到新空气了。

任卫东深深地吸几口,就急匆匆地到灯房、自救器窗口,交上用乏的矿灯和沉重的自救器,转入更衣室。

有几个人正在门口抽烟,只见一个穿着安监制服的人两只耳朵后边各夹着一根香烟,手里拿着一根,与他人正在燃着的烟对上火,深深地抽几口,把烟吸进嘴里,在肚子里回回绕绕,从鼻孔里吐出烟雾,转几个圈,在空中慢慢散开,不多时走廊里烟雾缭绕。

任卫东是不抽烟的,闻到烟味就有恶心感觉。

转身来到澡堂底层,路过一个门口,看到里边一位六十多岁,满头白发,慈眉善目的老大娘,正戴着老花镜,手里不停地舞动着绣花针,正在那里忙活着。这人就是梅玉英老大娘,听师傅说自从他上班,这位老人就骑着一辆三轮车来这里给工人们缝缝补补,天天如此,从未间断。不管春夏还是秋冬,不管严寒还是酷暑,也不管晴空万里还是阴云密布,更不管刮风下雨还是下雪下浆,谁的衣服丢了扣子,刮扯坏了袖子裤腿,或者是破了个洞,安全帽没了帽带,她都会耐着性子,不紧不慢地给你侍弄好,还是无偿服务的,大家亲切地尊称她为矿工自己的“梅老妈妈”。
楼主:ty_泰然处之530  时间:2021-11-07 08:09:04
第四章 领工资
1
快步来到换衣箱前,任卫东摘下胶壳帽,扒下矿靴,脱下工作服,扔进下层箱子里。
煤矿工人工作服,刚穿上是崭新的,洗过一两次以后就成了旧衣服。
采掘工人的所谓工作服,只是下井前穿上,到了掌子面、掘进头很多人脱下来,挂在巷道帮上,赤着上身干活,上井时再穿上,穿前先把衣服使劲抖一抖,把浮着在上边的煤尘抖落下,然后用毛巾把身上的汗水和煤粉擦一遍,当然肯定是擦不干净的,因为毛巾本身就被汗水湿透,也被煤粉染黑。
不穿不行吗?当然不行。
上井路上,要在运输大巷步行,还要坐斜井人行车。沿途呼吸的是地面下去的新风流,不穿衣服,风一吹就容易感冒。感冒不能上班,也就不能下井,更不能挣钱,工人们值得穿上工作服避免感冒。
一路坐车来到井上,身上的煤粉就会粘到工作服上。加之工作服挂在上平巷回风流中,炮烟里夹杂着大量粉尘,被无数次浸染。
如此反复,下井不超过三次,工作服就像从煤堆里扒出来一样,脏乎乎黑兮兮的。
三天两头洗呢,衣服就会很快磨损,因为工人多,洗衣工作量大,为了提高效率,就采用机器洗涤,而长时间使用洗衣机,对不是化学纤维衣服损伤很大。
煤矿工人有一个共识,那就是工作服不是穿坏,而是洗坏的。
任卫东赤身拿着毛巾,带上肥皂,趿拉着拖鞋,匆匆进入澡堂。一边大声咳嗽,一边走到水沟旁,吐出带有煤末的黑痰。
澡堂里,已经有了不少人。有人嘴角里叼着点燃的烟卷走进水池,嘴上部位露出水面,嘴里冒着烟,双手不停地揉搓着身子,在澡塘热水里泡着。
一开始,池里的水是清的,使用肥皂去除泥污黑粉,随着洗澡人增多,水的颜色很快就会变成黑色的,水中出现白色泡沫,不长时间水就会黑中泛白,稠乎乎的。
工人们对水的清浑不太挑剔,只要水热乎乎的就好。泡在冒着热气的水里,逼出身上的寒气。
看澡堂人实在看不下去,就用手捏着水管子头,用形成压力的水流把池子里稠乎乎的白泡沫冲出,然后加入凉水,池子里水显地清徐很多,打上热气。
热水是用管子里蒸汽打热的,看澡塘的人打开热气阀门,热气从管道里流出,“咕咚咕咚”地发出响声,不一会儿热气将池水翻涌起来。
看到有人到池子外面覆盖着铁篦子的下水道上去撒尿,一不小心摔倒,并把屁股摔成两瓣,引得众人一阵哄笑。
任卫东有个洗澡习惯,先淋浴,后池子,再淋浴。
淋浴头下,让水冲洗一边,头上打一遍肥皂,两手来来回回揉搓着,水冲洗一下,再打上肥皂再揉搓冲洗;黑色毛巾打上肥皂使劲搓,黑色粉末就会溜走,如果还不干净,就要在墙壁上猛摔几下,随着连续不断地“啪啪”声,黑水从墙上淌下,流至地面,再流进水沟里。随后再涂上肥皂,揉搓出泡沫,用毛巾自上而下,身前身后,胳膊腿上,眼圈四周,耳郭周围,指甲缝里,屁股上,腰周围,鼻孔里,嘴角边,手指间,脚趾间,手掌上,脚心里,掖窝下,膝盖上,就是那个神秘的东西也不能落下,全部擦拭几遍。
回到淋浴头下,边冲洗边用毛巾全身上上下下,左右来回地擦拭。
差不多了,进入水池,埋头入水,站起来,再埋入,再站起来,走出水池。重新在毛巾上打一遍肥皂,按刚才的程序再擦拭一边,用池子边公用塑料盆舀起一满盆水,浇在身上,把肥皂沫冲掉,再舀起一盆浇在身上,肥皂沫基本没了,跳进水池,猛地站起,猛地蹲下,上下起伏数次,激起朵朵浪花。
走出池子,回到淋浴头下,浑身冲洗一边,把水擦干净,这样算是洗澡完毕。随着阵阵咳嗽声,又吐出几口煤末黑痰。
今天是开心的日子——发工资了,这是一个难忘的日子,这是第一次拿到用自己双手和汗水挣来的钱。
有人视金钱如生命,有人视金钱如粪土,其实谁也离不开它,离开它寸步难行。
金钱,在咱们国家就是人民币。生活中没有金钱不行,但一切为了金钱就要走上歧途。盗窃犯,抢劫犯,贪污犯,受贿的,行贿的,挪用公款的……,哪个不是和金钱有关,哪个不是为了给自己多弄一点钱,最后走上犯罪之路。
有人咒骂金钱是万恶之源。其实人们真的冤枉了它,因为它只是一个人们利用的工具,本身没有错,有错甚至是有罪的是豪夺强取或者是以不法手段获取金钱的人。有人获取金钱是为只为满足自己那点小小的私利,有人则是为多数人服务过程中获得自己生活所需的一定报酬。
有人服务于金钱,有人让金钱服务于大众。
当然现在的任卫东不会有这些悟性,因为他现在还没有多少人生经历。
洗完澡后,他直奔段里,工资在心里早已有了大体数目,自己是段里工资最少的一级工人,加上下井费、夜班费,差不多可以领一百多元喱。
哇,自己也能有这么多钱啊!
值班室里,副段长李士前在和一个中年男人说话,任卫东就来到书记兼文书室,这时已经有五六个人,把自己私章放在文书左在青桌子上排队,等他叫号呢。
任卫东放下章子排好队,和工友说着话,眼睛却瞅着左在青拆开的一捆捆散发着浓郁油墨味的崭新十元人民币。
左在青数好钱,把私章一块递给工人,大嗓门道:“数一数啊!离开这个门口再回来找,老子一概不认。”
有个领了工资的人,“噗”地一声,口水吐在右指上,左手拿钱,右指一张张地取开人民币数着,随后问道:“文书,钱不够啊。”
“睁开你的狗眼,给我好好地看看,你爪子里有张白条,加一加,够不够?” 左在青张口大声就骂。
那人知道自己手里有一张白条,就是专门问他,嘴里却嘟唸道:“损坏镐把一根,扣两元。丢锨一张,扣五元。集市上,这些东西没那么贵吧?”
“嫌贵?那你购进来贱的卖给供应站,我看看。可惜你办不到!”左在青眼睛一瞪呵斥那人:“有意见你找段长书记提。别在这里胡搅蛮缠!下一个。”
“左文书,别急,别急。我就是随口一说。嘿嘿。你忙!你忙!”这人知道因为几块钱得罪文书不值得,万一以后给小鞋穿也不是好玩的。当场说个软话,点头赔个不是。小心翼翼地把手里这些钱和那张白条掖进贴身内衣兜里,以便回家交差,转身离开文书室门口。
个别二流子上班少,悄悄来到段里,看看段长书记不在,蹑手蹑脚地领了工资赶紧离开,怕段长书记看到挨骂。
等着,任卫东又咳嗽几声,吐到门口痰盂里的又是黑痰。
总算排到自己,左在青笑道:“了不得啊!任卫东,新工人里数你工资最多。别忘了请客。”
接过钱,任卫东没像他人那样数钱,直接放进上衣里。
“数一数。” 左在青提醒道。
楼主:ty_泰然处之530  时间:2021-11-07 18:36:18
第四章 领工资
2
“不用数,还信不过你?!请容易,只是弄菜容易请客难。什么时候有空,你吱一声。”任卫东笑着就要为等在后边的人让位。

看着后边排队的人,左在青喊道:“等等啊,伙计。”那人岂能不答应,现在是从他手里领钱。

又对任卫东道:“别慌,在这里写句话我看看。”左在青转身把一个笔记本拿过来,掀开几页。

“写什么?”任卫东不明就里望着左在青。

“大车拉驴屌——载你,什么都行。”左在青张口甩出一句不雅的歇后语。

“哈哈。你啊,不下井脏话也这么多。”任卫东随意在那个笔记本上写了一句“左书记坐大堂,堂堂有威”递了过去。

“写得什么,乱七八糟。”左在青看过那句话,嘿嘿一笑:“小子字写的不孬,比我强。记得是高中毕业,对吧?”

任卫东点点头,离开文书室。

李士前从值班室里出来,看着任卫东走过来,树起大拇指:“卫东啊,好好干,你是新工人里的这个。”

任卫东虽然不抽烟,看到李士前抽出烟卷,立即从他手里接过火机给他点上,道:“李段长,过奖了。值班啊。刚才您和那个人说话,我就没有打扰。”

煤矿上的人,面对面和领导打招呼,如果对方是个副职,人们一般会如对待正职一样,直接把前面的“副”字省略掉。

这种打招呼方式,就是人们说的双赢——打招呼的人不必别别扭扭地带出那个词,被打招呼的人心里美滋滋的,愉快地点头回应。

李士前道:“你说那个人啊,是个量面的。负责给咱们分产量,手里有权,他们个个都是大爷,这些人可了不得,咱惹不起。人家来了就要高看一眼,这不到月底了嘛,说是有事找黎段长,实际上就是要些好处,每月都这样。”

任卫东辞别李士前后,去找一个老乡。

几天前,与约一个老乡约好,让他把50块捎给家里年迈的奶奶。过两天,这个老乡休班回老家,两家相距五六里地,老人们彼此熟悉,知根知底。

两人见了面,那人叫道:“老乡好!”

“老哥,您把咱这关系搞乱了,到底是老乡好,还是老相好啊!”任卫东打趣道。

那人哈哈大笑:“没想到啊,与才来时比较,你小子活泛多了,说话也知道幽默了。”

来矿上这些天,任卫东慢慢地体会到,干煤矿是没有情调的,没有电影里演的那些人物的罗曼蒂克,没有鸟语花香,没有林荫小道,只有无尽的单调,单调和单调。醒来就是喝水吃饭,休息一会儿或再补一觉,就去段里开班前会,然后是下井干活,上井吃饭,再睡觉。

这是三点一线——宿舍、段里、掌子面。想干点别的,精力却不允许,井下工作体力消耗大,累了就不能不休息。一天时间是有限的,人的精力是有限,不睡觉就没精神,没精神就什么也干不了。

睡觉,吃饭,上班,再睡觉,再吃饭,再上班。

日复一日,循环往复,枯燥乏味,乏味枯燥。

能够让任卫东自己能够感到希望和饶有趣味的事情有几件:一是上井。劳累一班,走在上井的路上,这个时刻对煤矿工人来说,的的确确是一件非常幸福的,即使工作再累或是还有其他烦恼,只要一说上井,统统地置于脑后,基本上都是一路小跑的往外走,能早上一分钟绝不晚上六十秒。二是看书,宋真宗赵恒说过: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既可以为你打开面前的大千世界,带你抵达想要去的地方,看看各地地理,了解你所不知道的风土人情和那么多美丽风景,给枯燥的生活增添一些灵动的色彩。也可以与古今圣贤交流,就像聆听他们智慧的谆谆教导,也会因发现自己的无知而欣喜,延伸知识的广度和视野的宽度,丰富个人的精神世界。还可以使暂时忘却自己的身份,一股脑地钻进书里,使浮躁的心得到些许安宁。还有那个红格子姑娘。

每次去职工大院食堂买饭,只要那个红格子姑娘在的话,总会有意无意地给任卫东多舀些菜或加一点肉。

没人的时候很是关心,问这问那:“习惯了吗?适应了吗?”

“没磨破手吧?”

“这几天累吗?”

“这段时间看什么好书了?给我推荐几本。”

还问一些让人尴尬的话语,比如:

“下面很黑吗?”

“你们下井的吐出来的痰也是黑乎乎的,真的吗?”

“真光着膀子干活啊?”

任卫东有些疑惑,尽管明显感觉这里面是满满关切之情,难道这个姑娘对自己有意思?

这个想法刚冒头,他立即否决。根本不可能,自己就是一个采煤工,没有什么能力,也没有什么背景,凭什么她会看上自己,也许这个姑娘好奇心强些罢了,可不要自作多情。

昨天上井后,几个新工人炒几份菜,喝了三瓶白酒,任卫东晕晕乎乎的。

一觉醒来,已是上午九点多,任卫东起床后,喝了几杯茶水,就端着蓝色铁瓷碗去离宿舍不到三百米的饭店。

说是饭店,其实就是一个具有蒸馒头和炒菜功能的饭铺,菜品不多,规模不大,属于矿多种经营公司经营,为了安置农转非的大姑娘和小媳妇开办的。

大多数单身职工吃的饭菜大多来自这里,这儿自然就是人员聚集地,没对象的小伙子经常光顾,当然大门外面也有镇上一些人员开办的饭馆,只是没有单身宿舍里面的实惠些,也离得近点。

端饭菜回到宿舍,饭后喝了几口水,任卫东锁上门来到段里。

值班段长告诉任卫东,范修正调其他班当班长了,又转告书记王同堂的话让他明天醒了后来段里一趟。

师傅去别的班当班长是好事,说不定以后会成为段里领导呢。只是别人学徒都是三个月,自己却才两个月拐弯,就让自己单飞,这理和谁讲啊。王书记找我,能有什么事情?一个班前会,任卫东心里嘀嘀咕咕的。

段里班前会总是那几个议程,先是点点名,看看人员出勤情况,也是最原始的点名方式,当天出勤的在考勤表上打个“√”,没来的就画个“×”。点完名,就是值班的讲话,不是这班出煤多少架棚,就是那班表现好,咱们班可不能拖段里的后腿啊,要奋起直追,然后安全啊标准的说一遍,最后安排当班工作。班长也免不了口吐莲花地讲一通:都是谁他娘的这几天干活偷懒了,谁又他娘的磨洋工了。你看别的班工作那么好,咱们不能当孬种,不干活怎么挣钱养家,都是站着撒尿的男爷们,不能让人家小瞧了,好好干啊!

班前会后,任卫东扛着班长安排带的一大捆呢绒绳向更衣室走去,工段办公室离更衣室也就是三百米左右,步行几分钟样子。

更衣室门外面积不大不小的空地上,矿上安全文化宣传队正在表演节目。

为丰富业余生活,倡导积极向上安全文化,让员工家属不出矿区就能看到喜闻乐见的文艺节目,矿上委托工会组建了一支安全文化宣传队。

宣传队里这些人,大都是兼职业余人员,工段或厂子里都有他们自己的岗位。平常是普通工人,上台就是演职人员。岗位不输任何人,舞台就是文艺人。虽然日常是一些小演出,他们却不会轻轻松松地,马虎对待,姿势、造型、步伐力求完美表现。这些演员节目在专业人员眼里可能显得有些稚嫩,却能博得工人们一片片叫好声,也丰富了矿区文化生活。

日常练习都是各自为战,只有在春节、元宵节、五一节、中秋节、国庆节等重大节日,矿上安排演出时,他们才聚在一起进行排练。

这时候,矿工会会请矿务局或地方的一些专家来进行专门训练,从每一个动作着手,手把手地逐个给队员传授姿势、造型、步伐,细小环节解决后,再从整体效果上进行反复排练,经常为了做好一个标准整齐动作,队员们要进行上百次的练习。

功夫不负有心人,宣传队的表演技艺,在坚持不懈的刻苦锻炼中,技艺得到大幅度地提升。

他们散是满天星,聚成一团火。这一团火,点燃人们心中希望,鼓舞失落士气,化解沉积郁闷。这些人,绝不是知名演员,只是一群连普通话也说不标准,却是爱好文艺的普通工人。

没有绚丽舞台,职工澡堂门前,工段楼前空地,工段会议室和矿区大街小巷,就是他们展示才艺的舞台。没有专业水准,绝无高超才艺、靓丽嗓子和流利口才,有的只是为矿工演出的热情,和台下同样没有多高欣赏水平而渴望得到文化文艺熏陶的热心矿工兄弟和家属孩子。

唱首安全歌,跳个自编舞,说段三句半,讲个小笑话,打一段快板,祝福安全,祝君快乐,这是最美的语言和最美好的祝福。

付出的是辛苦,得到的是掌声。幸福是最美好祝愿,安全永驻心间,工人安全是对这些业余演员最好地回报。
楼主:ty_泰然处之530  时间:2021-11-08 08:31:11
第四章 领工资
3

去年8月,闻州矿务局举办“舞动闻矿”歌舞大赛,来自矿务局20多家队伍参赛,梅庄煤矿宣传队一举夺得了团体亚军,得到了矿领导和广大职工家属一致好评。
这不,安全文艺宣传队的一位小媳妇正在拿着一个话筒大声道:“尊敬的矿工大哥,我们接下来进行有奖猜谜活动环节,请大家踊跃参加,会的请举起你的右手。提示一下,猜中的会有一个小小的奖励噢。
注意,大家请听好,我现在提问第一个问题:
什么是三违?”
她身边不远处,一个小伙子当即举手示意,小媳妇把话筒递到他跟前。
小伙子答道:“违章作业,违章指挥,违反劳动纪律。”
“回答正确。请工作人员奖给他一块肥皂。”小媳妇话音刚落,就有一位安全文艺宣传队的大嫂把一块毛巾递给答题的那个小伙子。
小媳妇又道:“第二个问题,猜一个谜语:分娩顺利。打一个词语。提示一下,这是和我们行业有关的。会的,请大胆举手,不要不好意思啊,也别像小媳妇那样扭扭捏捏。”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全场鸦雀无声。
小媳妇看了看四周,还是没有人回答,就提醒道:“我们常常讲的,井口也有张贴的,请大家想一想,那个在井下一定要注意什么。再说我就把答案说出来了。哈哈”
这时,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举手道:“安全生产。”
小媳妇离得,没有听到他说什么,看到他举手,就快步走到他跟前,递给他话筒,道:“您说什么?我没有听到,请您再说一遍答案,刚才离得远,我没听清楚。”
小伙子接过话筒,大声道:“安全生产。”
小媳妇道:“请说说理由,为什么是安全生产?”
小伙子有些不知所措地右手拇指搓了几下中指和食指,无奈地小声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是这个答案,只是您一说井下一定要注意什么,我第一反应就是井下一定要注意安全生产,所以顺口就说了出来。”
小伙子这一番解释,引得小媳妇和众人一阵子哈哈大笑。
小媳妇也笑了,道:“没错,答案就是安全生产。虽然他没有说出所以然来,也算对。
人类生产有两种:一种是物的生产,一种是人的自身生产。物的生产包括生活资料和生产资料的生产,人们通过生活资料的生产,保证衣、食、住、行等生存活动,通过生产资料的生产,提供生产生活资料的生产工具等。人的生产就是人自身种的繁衍。人的生产和物的生产,二者相互依存、相互制约。
分娩顺利,不就是孩子顺利出生吗,也就是安全生产。刚才这位,答案是正确的。请工作人员奖给他一块毛巾。”
随着话音落下,刚才那位大嫂拿着一块毛巾走过来,递给了答题的那位小伙子。
小媳妇回到场子中央,继续道:“第三个问题,很简单。
大家都知道孙悟空大闹天空,百变除妖,助力师傅千辛万苦取得正经。有谁知道电视连续剧《西游记》的总导演,请说出她是谁?”
话音未落,就见一位大姐举手示意。
小媳妇看到后,走到她身边,把话筒递到跟前。
大姐一把拿着话筒,立即道:“杨洁。《西游记》总导演的是女的,她叫杨洁。”
小媳妇道:“大姐,您是哪个单位的?这个点怎么还在矿里,没回家吃饭啊?”
“我是支护工段的,车间里活多加班,就在食堂买饭,准备吃了回车间继续干呢。”
小媳妇笑道:“回答正确。看来大姐不只工作勤奋,平常也喜欢看《西游记》,总导演是谁都记得清清楚楚。
请工作人员送给她礼物,一份!”
那位大嫂走过来把一块肥皂递给这位大姐。
小媳妇回到场子中央,道:“问答环节告一段落,下面请听歌曲。”
只见一位清秀女子款款深情地来到人群中间,电视连续剧《红楼梦》主题曲《枉凝眉》飘荡在空中: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
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
啊......
啊......
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
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
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起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啊......
啊......”
歌曲凄婉柔美,情真意切,歌词处处触动人心,透着一股子凄惨,特别煽情,最容易赚取眼窝浅人的泪珠。
澡堂门口唱这样凄凉的歌曲,让人感觉不吉利,不知道编排节目时,不知策划者怎么想的,肯定是没考虑周全。
任卫东不忍再听下去,来到更衣室。
更衣室分上下两层,澡堂在底层,更衣室与井口、矿灯房、自救器室、洗衣室有走廊相连通,人们不需要外出,就能完成更衣、洗浴、领下井器具全过程,有利于冬天防寒,设计者考虑周全,也特别人性化。
任卫东在二楼澡堂换衣服,打开换衣箱,取出一块一米见方的蓝色碎花布摊开。第二次下井前,任卫东也学着他人在镇上门市部扯了一块包布。
把井上穿的衣服一件件脱下,板板正正地叠好,放在包布上,四角对角系好,放进上层。从下层拿出汗酸臭味刺鼻的工作服穿上,而后用两块本是白色,现在却是黑色的棉布裹在脚上,伸进矿靴,戴上胶壳帽,向楼下走去。
下井前,最令人矿工头疼的一件事,也许就是穿工作服的那一刻,因为上个班上井晚了,洗衣房不再接受洗衣,或是害怕衣服没穿坏反而洗坏,就不再天天去洗,直到实在觉得难受,才拿到洗衣机房去洗。
也有的拿回宿舍或家里自己洗,很多人既好面子怕别人看到脏工作服说三道四,也有的怕麻烦,很少拿回自己洗。
干净衣服穿过一两次之后,如果不洗直接穿的话,那种滋味一般人是感受不到得。
尤其是寒冬腊月穿在身上,又湿又凉。很多人只得咬咬牙,娘的,穿!上身一两分钟后,感觉不那么凉了。人啊,就这样,不管什么东西习惯了就好。
楼主:ty_泰然处之530  时间:2021-11-08 17:43:03
第四章 领工资
4

换好工作服下楼,沿着走廊走到矿灯房。为方便工人领取矿灯,设置了很多小窗口,人们把矿灯牌递进去,里边会有人根据灯牌号码,找到属于你的专用矿灯,拧开开关观察亮度合格,把矿灯递出来。任卫东把腰带穿过灯鼻提着,走到走廊一侧的自救器窗口,领取自救器。
矿灯和自救器各自在走廊的东西两侧,发放矿灯和自救器的窗口,是个小推拉门,使用时拉开,不用时推上。发放矿灯和自救器的,大多是女人。她们被水泥墙保护得严严实实,以免有些轻薄之徒揩油,但还不是有些不自觉的男人在接这些器具时,装作不小心地触摸一下女人的白净嫩嫩得手。
以前没注意,今天仔细一瞧,才发现这两个窗口里边可不一般,令人豁然开朗,颇有桃花源的感觉,这哪是煤矿啊,这装修,这地板,这墙面,富丽堂皇,堪比电影里的高档宾馆啊。禁不住,任卫东伸一下舌头。
接过自救器与矿灯穿在一起,向腰间一束,任卫东手拿灯头穿过通道台阶,走到等候室,早有准备下井的工人在这里坐着排队等候。人们大多是沉默寡言,有的闭目养神,只有少数人家长里短谈着,或是开一些荤素玩笑,前边的人随着前边的人坐车下井了,后边的人就向前移动位次。
轮到自己,人行车停稳,任卫东才走出等候室,找个空闲座钻进去,等待开车。
不一会儿,传来随着押车工“嘟嘟”哨响,信号工发出开车指令,人行车在“咣当咣当”声中运行,十二三分钟后到井底。
这时候任卫东感觉肚子不舒服,就去离车场较远的地方去解决,回来的时候,同伴们已经乘车走远,他自己肩扛呢绒绳向里走去。
远路无轻载。走了不远,任卫东感觉见肩疼,才走多远啊,一捆绳怎么这么重了,离工作地点还有一千多米,真不是轻松的。心里正嘀咕呢,就看见前面一个岔口处红灯闪烁,嘿,这下好了,有电机车!
紧跑几步,一问司机,这辆车正好是向他们采煤工作面方向去送材料,任卫东对司机好言好语一通,他虽然有些不悦,但还是答应把呢绒绳给他捎到工作面联络巷门口放下,但却对任卫东警示道:“东西可以捎,你要自己走。想搭电车,门儿都没有,我可不想让安监员逮住。”
任卫东心想,只要把呢绒绳给捎到就行,其他的不奢求,就随口答应下。
电机车飞速离去,任卫东空手行走不多远,就有一辆电机车在身后鸣笛轰轰而来。
车轮碾过铁轨得声音及电机车鸣笛声听起来那么悦耳,车头前大灯强光照亮前方巷道。
任卫东忽然想到:前面那个司机到位后把呢绒绳扔下,被其他单位人员拿走,肯定要自己赔偿,怎么办?
灵机一动,计上心头,在列车驶过的一瞬间,任卫东不假思索地抓住尾车跳上撞头。
电机车速度加快,任卫东心跳也在加速。
隆隆机车飞速向前,通过一个联络巷不远,就看到前面有两束强烈灯光向这里移动而来。
不好!
这个时间点还能有这么亮的灯光,肯定是矿上领导或者是哪个科室负责人,这些人都有违章指标。自己这行为就是严重三违,如果被他们发现,不仅进学习班狠狠地挨剋,还要进行数额不低的罚款,如果这样那损失可就大了。
不行!立刻跳车!
顾不得车速快慢,心一横,以手、膝盖为着地受力点,身体猛地向前跳去。
任卫东知道应该这样跳车,受惯性影响向前俯冲,如此可以缓冲一些身体受损害程度。
跳下车,任卫东不顾得疼痛,立即爬起来把矿灯握在手里,不让人看到灯光闪现。
说来也巧,落脚点前方三四米处就有一个壁龛,这是用来存放交通信号设施的。一瘸一拐地快紧走几步,进入里面坐下,假装着让列车通过继续前行的样子。
好在迎面而来的两人不是什么领导,只是普通巡道工人,任卫东一颗怦怦直跳的心终于落下。
稍事休息,后怕伴着疼痛袭上心来。这种车真不是那么好坐的,不仅冒险还是违章,沾一点便宜弄不好要吃大亏。这次跳得巧,跳得好,如果行驶矿车掉道或者是跳车时落点不平整,那可就不是闹着玩的,轻者受伤,重者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愈想愈后怕,任卫东后悔不已。自己年轻轻生命因此而失去,太不值过!
痛下决心,自此以后绝不能再有类似行为!
什么也没有生命重要!
来到工具房,任卫东见那捆呢绒绳已经静静地躺里面。还好,总算带到了。
一打听才知道,捎带呢绒绳的那趟机车,在联络巷摘挂车完毕后,先到的同事从后面跟上来,司机就让他们捎了过来。
掌子面正在放炮。人们在上平巷出口三四十米以外一字排开等待着,有的从料场里拿捆竹笆摊在底板上,屁股坐在上面。有的取两块穿顶用的米多长半圆木,一块按四十五度角斜放在煤帮上,另一块放底板上,身体斜倚着,屁股歪斜着,那感觉真好。懒点的人,干脆摘下胶壳帽或矿灯盒子直接坐在屁股上,身体靠在煤帮上。
这一刻,人们实在闲得慌。一下井,矿工们就想马上干活,每天任务都是固定的,干完才能上井,干不完没钱。不如早干,早完,早上井。早上井,早吃饭,早休息。
掌子面工作程序是死的,自己那段没有放炮,想干也干不成!
“咚咚咚”,沉闷声音从面上传来。
这不是第一次听到炮声,任卫东心里仍“咯噔”一下,谁知扭头一看,与他一起参加工作的王栓来正在用两手捂住耳朵,这一幕刚好被一个老工人看到。只见他拿起矿灯照着王栓来,大声喊道:“快看看,快看看,放个屌炮就吓成这样,还真是个新蛋子!”
笑声一片,王栓来一边用手扑打着震得从顶板上掉落至脖子里的煤粉,一边怯怯地道:“咋呼什么,你刚参加工作时,可能还不如我呢。”
随着炮响,烟雾飘又过来,有人用毛巾捂住了嘴和鼻子。大家一边开着玩笑,一边等待。
在这个狭小空间里,最怕的就是闷屁,里边的不知哪个人没有忍住,一股无声臭气顺着风流飘出,有人捂住鼻子向里看去却没说话,有的则大声嚷道:“谁家锅盖没盖严?”
煤矿工人生活单调,闲着没事,大家自娱自乐,发泄发泄,以某种方式消遣消遣。
楼主:ty_泰然处之530  时间:2021-11-10 08:37:35
秋叶

非是不恋,
更不是绝情,
季节到了,
总要归根,
枝上光合作用,
树茁壮成长,
落地化为肥,
来年树更旺。
楼主:ty_泰然处之530  时间:2021-11-11 08:11:49
第四章 领工资
5

工人们下班从井下钻出来,一部分人走进小餐馆,吃肉喝酒;一部分人坐在牌桌前,来一场不大不小的小赌;还有一部分人,到卡拉OK厅吼上一阵。也有极少数人,偶尔会到某个角落里,找女人消遣。这是井上消遣。
井下不能抽烟,也无烟可抽,只得天南海北胡吹海侃,发发牢骚,议论女人。有人开头,下边就有人跟上。
有个叫张会泉的工人半倚半躺在木板上,道:“社会上很多人看不起我们,有句顺口溜:远看煤矿像天堂,近看煤矿像银行,走近煤矿像牢房,不如回家放牛羊。人人都说煤矿好,傻冒才往煤矿跑,煤矿赚钱煤矿花,根本没钱寄回家,年轻老婆娶不上,娶了老婆用不上,生了孩子管不上,盖了房子住不上。”
“不要看不起自己,我们也是人。”坐在胶壳帽上的王栓来,激动地站起来大声道:“没听人家说嘛,我们是神圣的盗火者,是奉献光明的勇士,眼睛是黑夜中最闪亮的星,手虽然粗糙,却在地球心脏为人间奉献光和热。我们是燃烧的太阳,是意志的化身,是光明的使者,是力量的象征。”
“哎哎,不要听那些戴眼镜的文人,没事在那里瞎咧咧,净说好听的。让他们下井试试,不超过一天,就不会说这些漂亮话了。”说到这里,话锋一转却道:“你说我们在井下,正上边地面会是什么地方?说不定上面就是绿油油的农田,或者是一条波澜不惊的小河,也可能是一个花香四季的小村庄。”张会泉说得眉色飞舞。
有人立即接话道:“也说不定是人家的新房,刚结婚的两个年轻人正在你头上一丝不挂地颠鸾倒凤,不辞劳苦地造人呢。”
众人一阵子哄笑,话语开始发酵起来。有人从灯房小窗口递灯的女人手谈起,说到和女人各种粗俗不堪的细节。道听途说或是亲眼见过的,添油加醋地说一大通。还有的说着镇上录像厅三级片情节里的细节,坐着里面各种动作。在井下,一说到女人,就有人眼睛里放出异样光彩。任卫东能看出来,聊到女人时,他们和之前的状态迥然不同,那个精神头真是没说的。
这就是大多数煤矿工人的常态,很多煤矿工人来自外地,特别是较穷的地方,煤矿虽然累点危险点却是个挣钱的营生,比在家种地要强。煤矿里,基本都是男人,女人很少,这就成为他们聊天的焦点。捕风捉影,没事的时候一些谈资。聊聊这些荤段子,既能消除疲劳干活还能增添力气。
有的谈论矿上、多种经营公司那些权势的人物,今天和这个女人这样,明天又和另一个女人那样。
有的谈论附近农村看电影,这个男人摸女人挨打,那个闻人家大姑娘头发挨骂。谈论美发廊里卖淫女价格,他妈的,比以前又涨了伍元。这个女人细杆长条,那个女人腰如水桶。这两点那三点的,言语不堪入目,说到高潮处还有人手舞足蹈。
黑暗里人们猥亵地说笑,人们自然会把灯头或藏在手心里,或按在巷道底板上,或直接关了。这时,也会有个别人的矿灯没有藏好,猛然一道强烈地光线照在一张张露着白牙的嘴巴上,这太不合时宜了,冲淡了快乐气氛。有人立即咋呼地道:鼓捣啥啊,快闭上,快闭上你那烂灯。
这些话题,任卫东从来不参与,只是嘿嘿地笑笑,如果有人非要逼着说几句的话,也只是王顾左右而言他。
正当人们谈论的时候,就有人传信过来:下平巷溜子电机烧了。
随机有人提议,今晚南梁村放电影,上井去看吧,反正这班什么也干不了。
尽管矿上职工大礼堂里每周也放一次电影,但是附近农村放电影的场面更有一番别意,总惹得有些矿工前去观看。
当即就有四五个人附和,说走就走,任卫东被人鼓动着,拽拉着上井,这样的事情一月会有那么两三次,矿上段里从来没有追究过。
“上井看电影去喽——”说完这几个人就走了,还是飞快!
那个速度,真是“下井如牵牛,上井赛电流。”
紧跑慢跑,总算赶上了最后一班人行车,急急忙忙,寥寥草草地洗完澡,两人一辆自行车,飞速赶往电影放映处。
初夏的傍晚,远远看见一块电影幕布挂在两根竖起的竹竿中间,放映机架在操场中间,电线已经扯好,只等柴油发电机摇起,喇叭一响,就可以放映。
这时的天还大亮着,人们兴冲冲地拿着家里长凳到小学操场上占位置。这个时候,小孩子总是先到的,在空旷场地上追逐打闹,玩躲猫猫。
等到天色暗下来,大人们陆续来到。大人呼喊孩子,孩子叫着爹娘,有的站在凳子上高高举手招呼,有的用手电来回照,寻找自家的孩子占住的地方。小孩们在人群中往来穿梭,嬉笑打闹,老人们挥动着手中大蒲扇,叼着长烟杆吧嗒吧嗒地抽着呛人的旱烟,姑娘们三五成群地窃窃私语,小伙们在操场边一边抽着自卷的“喇叭筒”,一边高谈阔论。
本庄和附近村里的,自带板凳,舒舒服服地坐着看。三五里村的人离得远来得早的,随便找块石头垫在屁股底下,坐在距离幕布最近的地方看;大部分人只能站着看,小孩看不到,就骑在爸爸脖子上看,也有那来迟了没地方站的,跑到幕布的后面看,尽管看到的人是反的,却一点也不介意。
这个时候,是年轻男女相互见面,相互交流,增进了解的最好机会。只要一听说在哪个村里放电影,就会有一群其它村里的未婚男青年收工后赶过去,尽管有的片子可能看好几遍了,却也不辞辛苦,为的是去看看有没有自己中意的姑娘。
放映机两边是村里干部和头脸人物的专座,惹得人们投去羡慕妒忌的目光。小孩挤到放映机跟前,看一看、摸一摸那神奇的电影放映机。放映机里有一个灯泡,只有一面有一个圆形小孔透光,其它地方都涂成了银色,这个灯泡用不了多久就烧了,放映员经常要更换,希望得到放映员换下来的灯泡当玩具。放映员每次用胶水粘接胶片时,剪下来的胶片上有一个挨一个的人像,晚上用手电筒对着胶片照,可以在墙上映出一个个清晰的静态图像,剪下来的胶片也是孩子们梦寐以求的玩具。只要有孩子往放映机跟前凑,就会被人瞪着“牛眼”训斥一顿。
场边卖棒冰的小贩,推着自行车,自行车后座绑着装棒冰的木箱,不断地用木块敲击箱子。这一晚,孩子们大多能讨到钱买棒冰吃,大人显得非常宽宏大量,仿佛这个日子不能扫了孩子兴致。
当第一束白光打到银幕上的时候,银幕前会有很多孩子跑来跑去,想努力在上面留下自己的影子,久等的人群发出了很响的嗡嗡声。
放映前,村里的书记总要对着话筒讲几句话,谈一谈当前国家形势,通报一下村里情况,提出新要求,说一些歌颂党和人民政府的领导,感谢电影放映员之类的话语。
电影正式开映前,也会放映一小段普及农业知识的小短片。
不一会儿,雄壮的片头音乐响起,银幕上出现闪光的五角星,杂噪声很快消失,现场立即静了下来。
放映的一般都是“八一”或“长影”的老片子。有些电影,人们已看过很多遍,里面的对话早已烂熟于胸。比如,当“胡汉三”在某个场景出现时,大家会异口同声地跟着电影说,“我胡汉三又回来了。”有时也会放一些外国电影,里面偶尔会有接吻镜头,当男女主人公的嘴贴在一起时,所有人都在吃力地注视着他们的嘴唇,场内静得可怕,甚至可以听到远处的虫鸣。
电影正放着会突然停顿,那是要换片了,底下一片嘘声。风大的时候,银幕被刮得飘忽不定,那些出现在银幕上的人,脸都变形了。渐渐地孩子们没了兴致,会跑到银幕后面去玩。
今天晚上放映的是两部片子,第一部是《激战无名川》,第二部是《铁道卫士》。电影放着放着,有的人离去,人们向中间聚拢。有的站累了,找个远一点的地方席地而坐观看。有的看着人家的长凳上有了空位,就厚着脸皮坐下,主人发现了就对人家傻傻笑一下,什么也不说继续看自己的电影。
任卫东和同伴们挤散了,被塞在了密集处,人挨人,人挤人,你挨着我,我挤着你,四周一片黑暗,屏幕发出幽暗的光亮,很难看到周围人的动作,只有换片子时才有灯光。
不知什么时候,一缕女人发梢触到脸上,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奇异女人香味涌进任卫东鼻腔,不由地一阵心跳。这是除妈妈和奶奶外,第一次有女人和自己零距离接触,大脑突然一阵懵圈,不能自已,像个木偶,任人摆布,不敢斜视,更不敢回头。女人的一只手轻轻地抱住腰,另一只手慢慢地移向肚子下方......
人生第一次,任卫东不由地夹紧双腿,咽下口水,喉结不自主地动了一下,闭上眼睛……
突然,腰带就要被人解开,任卫东像被人猛地一巴掌打醒,随机挣脱开来,匆匆挤出人群,走到无人处,回头望去,还好,没有人跟来。怀疑自己刚刚是不是做了一场梦,咬了咬自己手指,生生辣地痛。
不是做梦,赶快逃跑!万一有人追来那就麻烦了,现在不跑更待何时?
至于和谁一起回来的,如何回到单身职工宿舍的,同伴有没有找他,吃的什么饭,怎么躺倒床上,几时入睡,任卫东一点也不知道,整个晚上就像丢了魂似的,浑浑噩噩。
楼主:ty_泰然处之530  时间:2021-11-12 08:07:04
第五章 红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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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觉醒来,草草吃过饭,任卫东来到段里书记室,这里也是文书室。到底是书记室还是文书室?把人绕晕了。实际上,书记王同堂和文书左在青在一间房子里办公,两人对着。因为段队办公楼就那几间,文书、材料员和核算员没有自己的办公室,只得和段长书记挤在一起办公。
“书记。”任卫东来到书记室,恭恭敬敬地对早已坐在那里的王同堂打招呼。
“来了,卫东。”移步到依东墙放置的木制沙发上,王同堂指着身边的另一张沙发:“坐下。吃饭了吗?”
“吃了。”面对段里的二把手,任卫东有些拘谨,屁股只坐了沙发的一个角,说话也有些紧张。
“放松,放松。”见任卫东如此,王同堂心里有点笑:“喝水吗?”
“不渴。”抬身离开沙发,任卫东双手把王同堂的杯子从办公桌上端到他跟前,看他呷一口,提前暖瓶给杯子里加了些水。
“你坐,你坐。”小伙子有眼色,王同堂有些唏嘘,开起玩笑:“卫东,你是个高中生,照古代来说就是个秀才呀,来下窑可惜了,屈才了。要我说啊,你爹不知道惜才,只知道惜钱,再困难也应该咬咬牙支持你再复习复习呀,说不定今年就金榜题名了。”
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给我钱啊!谁不想复读啊,家里条件不允许,我能有什么办法。一提起这个事,任卫东心里老大不痛快。
“别当真。玩笑话,玩笑话。”见到任卫东有些愁眉不展样子,王同堂随即一笑:“段里正需要你这样的高高材生来补充新生力量呢。想去上学,我还舍不得放你走呢!言归正传。是这样,今天叫你来是有个事给你商量商量。”
您这个大书记有什么事安排就是了,根本不必要和我这个小工人商议。心里这样思衬,任卫东嘴里却是不敢说,只是听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矿上要求每个段里都配个不脱产的通讯报道员,把段里涌现的好人好事,以及安全、生产方面的情况及时上报。这几天,正为这事犯愁呢。通讯员肚子里要有点墨水,还不能脱产。段里哪有这样的人?”王同堂看向任卫东,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文书天天不是这事就是那事的忙不过来,材料员天天领这领那顾不上,团支部书记兼着核算员,还要下井替班。那天,在青说你是个高中生,字还写得不错。我给段长汇报了一下你的情况,他没说什么,只是让你不能耽误下井。”
原来如此!既要写文字报道,还不能影响下井生产,这两全其美的事就要在自己身上发生。任卫东听罢此言,心里活跃起来:也行啊。这样既不耽误自己挣钱,还能练练笔杆子。好事!好事!
“每周写一篇稿子,每月不少于四篇,宣传科月月统计。”任卫东的表情没有逃过书记的眼睛,王同堂当头敲一棒:“不能马虎,万一忘了,你和我是要挨通报批评的。咱俩千万不能因此出名啊!”
“这样吧。”王同堂望向墙上的钟表:“九点多了,我给宣传科打个电话,听听他们有什么要求。”
“嗯,嗯。好,好。”拿起办公桌电话,拔了一组号码,王同堂对着听筒支支吾吾一阵子:“现在让他过去,一切听您吩咐。”
“你现在就去宣传科,找许科长。”放下电话,王同堂笑道:“卫东,这是个机会,好好把握。”
宣传科办公室在矿办公楼四楼西头,这里楼道宽敞,墙壁撒白,墙裙油亮发绿,地板锃光瓦净,与井下狭窄黑暗潮湿的巷道判若两重天地。走在这样的楼道里,任卫东浑身不自在,一个小采煤工能够见到地面上那些高高在上、穿的人模人样人物,不免一阵心虚。怕什么?这些人也是两只眼睛看世界,两条腿走路,和自己一样两个鼻孔喘气、一张嘴吃饭。当初如果自己稍加努力考上大学,一定不比他们差,工作的地方如果自己挑选,就去北京上海那样的大城市,至少也要去省城,肯定不能呆在这个偏僻小镇上的煤矿上。心至此,任卫东昂起头,感觉前面世界一片光明。
即将来到门口,任卫东回到现实世界,明白这是要去宣传科,虽然书记已经打过招呼,宣传科许科长是否摆架子,会不会看轻人,不理睬自己,心情暗淡下来。
“有事吗?”正欲抬手敲门,门却从里面打开,一个戴着眼镜、三十多岁、身材适中的男人,见是任卫东便问:“找谁啊?”
“不好意思。打扰了。”任卫东喉头有点发干:“我找宣传科许科长。”
“来,来,进来坐下。”这人脸一笑,把任卫东让到一张椅子上坐下: “稍等,马上回来。”话未落,人却已经出门。
找一张不靠办公桌、闲置的椅子坐下,任卫东打量起这个屋子,它是一个两间的办公室,摆放四张办公桌,每张桌上都有一两摞厚厚的书籍,靠北墙角放着一个三角架,上面放着人民日报、省报、矿工报等六七种报夹,西墙是两个柜子,玻璃门里面摆着各式各样的书籍。这里的书籍真不少,看来在这里办公的人个个都不是一般人,应该是文化人。
“你就是采煤三段的任卫东吧。”任卫东正好奇而又羡慕地看着,刚才离开的男人进来:“刚才王书记打电话了,说是你要过来。”
“许科长,您好。”这无疑就是自己要找的人,任卫东起身相迎:“是我,王书记让我找您。”
“坐,坐,不客气。”许科长就近找个位置坐下,对任卫东道:“卫东啊,你应该很优秀,否则段里不会推荐你当通讯员。不过,科里有个规定,刚开始当通讯员的要先写篇稿子,看看文字功底怎么样,如果一塌糊涂,没一点基础,我们是不会采用的。”
原来是先测试啊,就像以前自己考高中时有个预考,过关的人才能参加高中升学考试,这个预考可是刷下来不少学生,让很多人的文化程度止步于初中。高中时,自己的作文被当作范文,在学校里大广播宣读了多次。这应该难不住自己,任卫东心里有了底气,脸上不由一笑。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这稿子啊,不需要多么宏大,三四页纸就行。”见任卫东不说话,看那表情也不像没有信心,许科长回到一个办公桌前拉开抽屉,拿出一沓不厚的纸,走到任卫东面前:“这是一些稿纸,先用着,过关了还有。回去弄篇稿子,内容呢,可以写一次班前会,也可以写一个工作环境,或是一个生产工序,什么都行,只要不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就可。三天后,送过来。怎么样?”
“好的。谢谢。”事情到这里就算完了,许科长这是在下逐客令。任卫东拿着稿子告辞:“许科长您忙。不打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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