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编号：001姓名：龙向阳
编号：002姓名：王庆生
编号：003姓名：黄建国
编号：004姓名：胡伟
编号：005姓名：尹桂花
编号：006姓名：李建华
编号：007姓名：潘俊
编号：008姓名：孙建设
编号：009姓名：张凤华
编号：010姓名：赵人瑞
编号：011姓名：江平
编号：012姓名：晁荣宝
编号：013姓名：陈丽
编号：014姓名：郑亮
编号：015姓名：谢解放
编号：016姓名：程玲
编号：017姓名：屈红旗
编号：018姓名：唐光华
编号：019姓名：宋小红
编号：020姓名：李锦成
编号：021姓名：赵小科
编号：022姓名：钱威
编号：023姓名：陈卫东
编号：024姓名：向大志
编号：025姓名：罗剑
编号：026姓名：谢明
编号：027姓名：段菲
编号：028姓名：吴华
编号：029姓名：李竹天


编号：001
姓名：龙向阳


龙向阳眉骨耸起，颧骨也高，三角眼神采足得很。在部队里当营指导员的时候，磨练出一副好口才。在队伍面前一站，不用打草稿，能滔滔不绝讲上半天，而且不跑题。他并不爱读书，只不过能把规定要学的马恩列毛活学活用，加以发挥罢了。在他看来，世界上非读不可的书就那么几本，其它的，都没卵用。看到连队战士有读文艺书的，他就感到很恼火，在会上叉着腰，目光射人地讲，有些同志，正书不读，净读些酸文人写的歪书，小资产阶级情调，有个什么用喽？未必那样的书会帮你入党？会让你提干？文艺爱好者顿时心虚虚的，觉得那样的书确实不应该读。思前想后，还是主动站出来做了检讨，深挖思想上的根源，并且以后随身总是带本《毛泽东选集》，这才让龙向阳转怒为喜，半年后把他发展为预备党员，让这名战士深切地认识到，该读的书一定要读，不该读的书，碰都不要去碰。
龙向阳训导战士有方，本该再往上提。他家三代务农，根正苗红，正是让党让人民放心的培养对象。但党和人民都不能直接提拔他，决定龙向阳升级问题的是坐在他头顶上的那几个人。师政委是个白面书生，对苏俄文学甚为倾心，听人传来龙向阳那一番小资产阶级情调的议论，嘴上不好说什么，心下自是不喜。再加上龙向阳农民习气重，经常不刷牙，张嘴就是一股臭气；喜欢端起个碗蹲在地上吃饭；当众放很响的屁而若无其事。这些，都很不对师政委的知识分子胃口。不过他修养好，不动声色，只是听其言，观其行而已。等到决定龙向阳升级的关键时刻，师政委就开口讲话了，龙向阳这个同志，我看知识文化水平还是差了点，不然也不会讨自己表妹当老婆。管一个营，还可以。当团政委，显然不是很合适。师长本来对龙向阳的看法不错，但考虑到等下就要讨论他堂弟的提拔问题，不想得罪师政委，也就没表示反对。
龙向阳做梦都没想到，讨表妹做老婆，居然影响了他的前程，真是悔不当初。当初怕找不上老婆，在去当兵的前一个星期，快刀斩乱麻，把表妹从生米煮成了熟饭。这本是他的得意之作，现在却成了败笔。看来坏事不仅能变好事，好事也能变坏事。毛 讲了前一句，后一句却藏在前一句之中。自己对毛选领悟还是不够深啊。师政委可是军区的红人，背景很深，斗不过的。自己也是三十有几的人了，再等下去，不但机会渺茫，而且到时人也快老了，两头空。“树挪死，人挪活”，那就只有到地方上去开辟新的广阔天地。想通了，龙向阳就把烟头往地上一甩，打报告坚决要求复员。
回到地方上，龙向阳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战友徐武芳。徐武芳是县团级干部，飞龙县人大主任。当兵的，大都有战友情结，就算在部队里有矛盾，以后再见面，还是亲切得很。何况徐武芳跟龙向阳一直处得不错，所以是真心实意想帮他谋个好位子。只是政府这边，肥缺都被人占了。虚职倒是有几个，但那样的空壳子，外面光鲜，中看不中吃，龙向阳瞧不上的。在脑袋里把县里这些科级单位梳理了一遍，徐武芳还是想不出什么好去处，眉头就皱了起来。龙向阳开玩笑说，你干脆开个人民代表大会，发动群众来替你想。听到人民两个字，徐武芳就一拍脑袋，对了，有个人民银行，正在组建，你愿不愿意去当行长？
人民银行，做什么的？
我也不太清楚，反正是管票子的。
龙向阳深知票子的重要性，看看也没有别的什么好单位了，就点了头。
照说龙向阳对金融业务一窍也不通，人行行长这个位子，坐上去只怕有点烫屁股。但他坐得好，坐得稳当。业务不懂，那就多挖些业务人才过来。听说煤机厂有个昭市财校毕业的妹子，叫张凤华，做帐，打算盘，全县第一流。龙向阳跑了两趟，硬是把小张妹子要了过来。按说像这样的业务尖子，煤机厂怎么会放？张凤华是业务尖子，这没错，但她一走，财务室就空出个位子，而厂长同志正好有个学财会的姨妹子快要毕业。此中关窍，龙向阳打听得一清而楚，所以才跑得那么有劲。
小张妹子，真是人才，不但把自己的一身武艺带了过来，还向龙向阳推荐了她的一个同学。此人叫赵人瑞，毕业后分配在种子公司，业务之强，还在张凤华之上。只是性格有点清高，不爱往领导面前凑，很不对一把手的胃口，经常在会上被点名批评。龙向阳跟种子公司的一把手很熟，喝酒的时候拍着他的肩膀说，这样的人才，你不用，给我用算了。见他不吭声，他又说，你想想，小赵对象的舅老爷是县委宣传部部长，你犯不着得罪宣传部吧。你又不想用他，那就干脆开个欢送会，做个顺水人情，你看呢。
这位一把手思量了半晌，才鼻子哼哼地说，要不是看他舅老爷的面，我就把他卡在手里，让他上也上不得，走也走不脱。
龙向阳这么求才若渴，好名声立刻就传了出去，来荐人的把他家门槛都踏破了。但龙向阳坚持两条原则，一是要有真才实学，二是要能够带点用得着的社会关系。这两条，缺一条他都不爱搭理。就说小张妹子，虽是他主动去要的，但事先也打听清楚了，小张爸爸是人武部部长，掌握枪杆子的。不过也不全是，也有部队转业回来的，学校毕业分配过来的，还有跟别人搞交换对调过来的。龙向阳是个交换大师，轻容易就把乡下两个侄子都交换到城里吃商品粮，让他乡里那一大家人都对他热乎得不得了，只要他一回去，连八杆子也打不着的远戚也巴巴地跑过来奉承他。就这样，他人才也得了，人情也做在那里了，还不动声色以权谋私了两把，真是样样都做来了。
龙向阳这个行长，一开始当得像个生产队长。他身上流的就是生产队长的血。他爸爸，他爷爷，都是当这个的。他就是用管生产队的方式来管理人民银行的。大到重要的行政事务，小到行员的家庭纠纷，龙向阳都管。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从不准别人有异议。慢慢地大家都习惯了听他的，一点屁大的事都要仰仗他拿主意，最后搞得那些婆媳吵嘴之类的事也闹到他这里来了。龙向阳忙是忙了点，但他很乐意看到这种局面。他是上班带着大家搞业务，下班带着大家打字牌。龙向阳是字牌高手，十几岁就打起的，摸在手里就能算得牌出。但也有打输的时候，那时他也和大家一样，钻桌子。大家觉得龙行长虽然严厉，但是能跟群众打成一片，骨子里是很亲的。龙向阳又不注重修饰，夏天套件要旧不旧的老头衫，冬天就披件从部队带回的军大衣，还喜欢挽裤脚，经常一只裤脚高一只裤脚低。这形象，走出去，知道的当他是行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社会闲杂人等。但龙向阳无所谓，就算到县里开会也是这种态势，在一帮衣冠楚楚的干部中格外打眼。
有一次开经济方面的会，县里忘了通知他。不久后，县里想帮造纸厂搞笔贷款，龙向阳却顶住不放。开协调会喊他去，他屁股都不挪一下，并在电话里说，开经济工作会你们不喊我，要贷款你们就想起我来了。后来还是主管财政的熊克平副县长打电话向他解释，并批评了政府办的有关人员，龙向阳才慢腾腾地夹着个包上政府去。造纸厂的领导本来就窝火，现在又有县领导出面了难，心想你一个人行行长还摆什么谱？言语之间就不太恭敬。龙向阳当场就说了句，就你们这态度，想在我这里贷款，做梦，然后拂袖而去，到楼上找徐武芳喝酒去了。后来造纸厂的四个党组成员集体登门道歉，龙向阳理都不理。等熊克平给他打电话时，龙向阳就说，造纸厂我是不得给它贷，还有其它什么厂要贷喽？最后这笔款就贷给了卷烟厂。这件事后，不要说龙向阳，就算是人民银行的一个普通干部，到这些企业去办事，都顺水顺风得很。大家都说是沾了龙行长的光，龙向阳听了，只是嘿嘿地笑。
到了九二年，全国燃起房地产热。龙向阳发动全行职工贷款，搞了两百万到海南去炒地皮。对这事，他上心得很，跟县里另外一家单位合伙搞，并派了个业务尖子去那边当会计，自己也前后跑了五六趟，亲自看盘子，下资金。等赚了一笔后，他又坚持把钱收了回来。有人不理解，问他怎么不乘胜追击，他摇摇头说，你去那边看看就知道了，都是空中楼阁，不长久的。
这话说了没多久，国家出面干预，很多人的钱都被套在那里，永世也收不回了。周边几个县的支行，全亏，就飞龙县支行的人钱包鼓起来了。钱，是最能说明问题的。对龙向阳，大家这一下是真的佩服到家了。龙向阳也昂然受之无愧，并马上拍板买了辆“奥迪”。结果去市里开会，其他行都是烂车一部，就飞龙支行的车乌黑锃亮地摆在那里。中心支行的领导看在眼里，把龙向阳找了去，说，老龙啊，连我们都还没有这么好的车，你一个人坐了，就不怕其他支行有想法。
龙向阳听了，很爽快地说，那就送给中支好了。中支领导见他如此通味，表扬了一番，并答应马上给飞龙支行配台“蓝鸟”。但据说他回来之后，关起门来大骂中支的领导是鸟人，红眼鸟。到底骂了没有，谁也说不准。
“奥迪”不让坐，龙向阳就向中支打了报告，说办公楼太旧了，要翻修一下。中支领导平白无故把人家的好车收了上来，有点说不过去，不好再驳他的请求，大笔一挥就批了。这事，本来交给副行长就可以了，但龙向阳要亲自抓。不但亲自抓，他还表现出对房屋设计的热爱，把行里的大门修成了仿古模式，大红柱子，明黄瓦。单位的墙头也通通配上明黄瓦。办公大楼外贴上瓷砖，四楼平台上建了一座仿古亭子。这么一搞，就是一百多万。到底要不要这么多？行里的同志不好说，也不好问。反正龙向阳说好多就是好多，没人动过告状的念头。翻修完毕，人民银行多了个称呼：故宫。商业银行的人来办事，总是说，到故宫去。后来连徐武芳也知道了这个外号，对龙向阳说，你比我还雄一些，住在故宫里。龙向阳听了，嘿嘿地笑，十分之得意。
办公楼翻修过后，还没半年，龙向阳自己就修楼了。自家的房子，他却不去操心，让稽核股股长潘俊去搞。四层高的楼，害得潘俊掉了十几斤肉，龙向阳居然连句感谢的话都不讲。但潘俊毫无怨言，依然鞍前马后地为龙向阳跑腿，脸上的笑容也看不出是装的。过了两年，人行开始设总稽核，潘俊就被提了上去。再过一年，县里要设建行，龙向阳极力推荐潘俊去当一把手。消息传来，大家都说潘俊掉十几斤肉就换个行长，太值了。

潘俊走了后，总稽核的位置就空了出来。论资历能力，有三个人可以当。一个是办公室主任赵人瑞，一个是会计股股长孙建设，一个是稽核股股长江平。三个人，三把好刀，各有所长：赵人瑞是一支笔打天下，替龙向阳写文章写到《中国金融》这样的刊物上去了；孙建设，老会计，做帐是一把好手，不管什么糊涂帐，在他手里一过，就清清楚楚；江平就是龙向阳派到海南炒地皮的那位，最灵性的一个人，做事利索，和谁都不会红脸。这三个，很难取舍。龙向阳却在一夜之间做了决定，让当中最年轻的江平上。这结果，大家都觉得有点意外。但再想想，老龙这么做，很有道理啊——赵人瑞要是当了总稽核，也是行级领导了，那谁来替老龙写高档次论文了？孙建设，资格老，性格又有点桀骜不驯，在会计股长这个位置上，已经有点自作主张，再往上提，只怕连老龙的话也不听了。只有江平，资历浅，最听话，就算当了总稽核，还要老龙帮他压住那些不服气的人，绝对不会反水的。
任命书下来后，赵人瑞没说什么，依旧埋头写他的文章，孙建设却站在坪里对天骂了一阵。本来按龙向阳的性子，孙建设这对天一骂就得挨处分。但老龙心里觉得有点对不住孙建设，也就没吭声。结果这一骂后，孙建设胆气愈壮，非但对江平爱理不理，连对龙向阳他也摆出一副打擂台的相。本来在费用问题上，行长说什么就是什么，会计股长只有做帐的份。但现在孙建设总是用专家的口气告诉龙向阳哪项费用不能这么摆。让他调帐，他又说哪里哪里违反了规定，中支查出来不得了。龙向阳不懂会计的，没办法和他理论，只有两眼一鼓，说，反正不管你怎么摆，都要把钱给我报了。
见龙向阳说霸蛮话了，孙建设才慢腾腾地动手做帐，嘴里还嘀嘀咕咕的。龙向阳有钱都使不顺手，心里憋了口气。但孙建设说到底是元老，这么多年来会计股又搞得不错，动了他也不好。想来想去只有让主管会计的王庆生副行长敲他几下警钟。哪知道孙建设不买王庆生的帐，白眼一翻，说，我还不知道做事，要你来教？搞得王庆生直摇脑袋。
这事，一传两传就让外面的人知道了。有次龙向阳跟金融系统的几个头头在一起喝酒。喝到耳朵根热起来的时候，有人就拍着龙向阳的肩膀说，老龙啊，你现在越来越没用了，连自己的会计股长都奈不何。
龙向阳这一听，也不做声，喝完回来后，当晚就召开股长会议，免掉了孙建设的股长职务，把他发配到保卫股去守金库。孙建设还要吵，王庆生江平他们都站出来指责他狂妄自大，不把领导放在眼里。其他人也有发言劝孙建设不要闹的，也有站出来给老孙提两条意见的，也有在一边冷笑的，也有心里叹息嘴上不做声的。反正没人出来帮孙建设的腔。孤掌难鸣，孙建设只有认了。冲出会议室的时候，他对龙向阳甩下一句话，这么多年了，我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就这么对我？
龙向阳马上回了一句，在座的哪一个没有功劳，有你这么自高自大，不把党组放在眼里的么？看着孙建设走出去，龙向阳对在座的说，当然了，对党组有意见都可以提，但不能像孙建设这样。
王庆生在一边说，他那不叫意见，叫牢骚。
其他人都不做声。
此后，龙向阳听到的都是正面舆论，心情愉快。跟徐武芳交流心得时他说，看来当领导的只有搞一言堂，不是你自己要搞，是那些不听话的人逼你搞的。凡是搞不起一言堂的，都是没卵用，迟早要被拱下来。
徐主任深表同意。
说完这话的第二天，经管股的唐光华和货币信贷股的罗剑去农行搞利率检查，抽到了前进路储蓄所。该所所长资格老，脾气大，跟孙建设有得一比。唐罗二人两人刚出道不久，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让储蓄所的人拿凭证出来翻。所长就把他们轰了出去，鼓着眼睛说，你们要查到别的地方去，这里不欢迎你们。
唐光华和罗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应付，只有仓皇撤退，跑回来向江平汇报。江平问他们，你们是不是态度不好？唐光华和罗剑猛摇头。江平就带他们到龙向阳办公室。龙向阳正在审查由他主编的《飞龙金融志》。这部书有三个字是他写的，那就是序言下面的签名。这三个字，当得赵人瑞他们累死累活编了大半年。龙向阳正在享受某种成就感和权威感，江平却进来报告了这么一桩事，惹得他差点拍了桌子。但激动归激动，他还是很冷静地指示江平去把这件事调查清楚。不到一天，江平就把一份详细的报告摆在龙向阳桌上。当中记叙了江平和该所长的对话：
你真的说了不欢迎人行的人来检查？
我是不欢迎他们两个。
你真的要他们出去？
我是要他们出去。怎么啦，告诉你，老子做了就做了，你们要怎么样？
龙向阳边看边冷笑，然后打了个电话要农行行长周进喜马上来，说有急事。周进喜正在参加职工大会，说，晚一点吧。
龙向阳就在电话里说，现在你连自己的职工都管不住，还开什么职工大会喽。
周进喜没办法，发了言后就委托副行长主持会议，自己坐着小车过来了。龙向阳也不跟他多说，指了指桌上的报告，你看看喽。
越看眉头皱得越紧，周进喜最后苦笑道，这个人，脾气是臭得很，仗着自己资格老，经常在会上放冲天炮，搞得我们都不好做。
那你看怎么处理？
我让他写份检讨交到你这来吧。
我不想看什么检讨。这样的人，要是还当所长，我们人民银行的人哪还敢上门。我看你们贷款也不要来批了，结算也不要来搞了。
话说到这份上，周进喜叹了口气，说，龙行长，你放心，我回去就处理。绝不会让这种人影响我们两行之间的关系。
没想到该所长是个外强中干的家伙，听到要撤他的职，马上就软了下来，在周进喜面前痛哭流涕，请求行党组再给他一个机会。周进喜说，你跟我说没用，要说到人民银行去说。
该所长请人用毛笔在张大红纸上写了份检讨，带到人民银行去。没想到门卫得到指示，把他从大门口轰了出去。最后是这个所长的爸爸找到龙向阳，当场下跪，请龙行长放他儿子一马。龙向阳很客气地扶他起来，说了句，他要是像你这么老成就好了。
老人只是怯怯地笑。龙向阳保证他会公平处理的，要老人不要操心。第二天，该所长还是被免职。农行又摆了一桌酒，请龙向阳、江平和受了委屈的唐、罗二人过去，极尽赔礼道歉之能事。龙向阳喝得高兴，初步同意放农行五千万的再贷款，具体事宜以后再谈。双方皆大欢喜，只有被免职的原所长想不开，喝闷酒喝得烂醉，夜里走在路上被部车子撞死了。
龙向阳在外面耍狠，在行里威风，简直是通吃飞龙县。但屋里有三个人，他摆不平。一个是他的儿子。儿子长得跟龙向阳有七分像，但很遗憾，是个白痴。十六七岁的人了，还要喂饭。见到行里的漂亮女打字员章萍就流着口水笑，然后去搂，骇得章萍满楼地跑。奇怪地是，龙向阳又喜欢带着这个白痴儿子抛头露面。上次中心支行的万大同行长下来巡视，龙向阳硬把自己的儿子往万行长面前推，声明这是我的儿子。他那儿子傻呆呆地笑，搞得老于交际的万大同不知道怎么做，只有呵呵地笑，连连点头。大家目睹这一幕，便在私底下说龙行长心里有个结，他生怕别人瞧他的儿子不起，甚至不愿意承认他的儿子是个白痴。是啊，精明强干的龙行长怎么会有个白痴儿子呢？
在这事上，大家都有点同情龙向阳。但龙向阳的老婆王铁梅就从不同情他。自从知道近亲结婚对后代不利后，王铁梅就再没对龙向阳有过好脸色。王铁梅年轻时是县里毛泽东文艺宣传队的骨干，经常跳忠字舞唱《红灯记》，并对那一时代无限缅怀，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她都还宣称生是毛泽东的人，死是毛泽东的鬼，让大家听了觉得很新鲜，同时不知道她置龙向阳于何地。王铁梅也没觉得这话说得有什么不对，照样剪着个男人头，穿着黄色的女式军上衣，腰杆笔挺地在行里出没；动不动就口气很硬地命令这个，支使那个。江平当了总稽核，已经是行级领导了，她还是小江小江地喊。好在江平脾气好，总是笑嘻嘻地应着。有时连龙向阳都看不过眼，要她回去搓麻将看电视。眼睛一鼓，她说，那是资产阶级一套，我不感兴趣。
硬是拿她没办法，龙向阳只有在会议上自我解嘲地说，评模范家庭，我目前是没有希望的。但大家充分体谅龙行长的难处，到了年底，还是给他评了个模范家庭。龙向阳拿他老婆跟儿子没辙，把一腔威严全倾泄在他女儿龙素云身上。龙素云在商业局工作，脑子倒还正常，经常坐在办公桌上高声说笑，颇有女中豪杰的风范。她高中时跟一男同学谈恋爱，被龙向阳知道了，吊起来打。龙向阳又施展手腕，硬是逼那个男的从县一中转回乡下中学。龙素云性格之倔不在龙向阳之下，也不哭，也不闹，只是经常偷偷地跑到乡下去。她后来读完大学，分配到商业局，就跟那个男同学结了婚。婚礼上没看到龙向阳的影子。那一年，龙素云连过年也不回来。两父女一直就这么僵着。连龙素云生了个儿子，龙向阳也只是说了句，那是替别人传宗接代的。
龙向阳一生不肯向人低头，上面的领导对他就有忌讳。那年中心支行要从下面提一个人上去搞副行长，龙向阳是侯选人之一。本来论能力论业绩，公认他是第一。但最后还是选了别人。为什么不选他？上头连个理由也不说。龙向阳也不去问，照样喝他的酒，打他的牌，耍他的手腕。只是中支开会，他经常托病不参加。见他这个态度，上头就给他搞了个副处级，结果他就成了昭市地区唯一一个在任的副处级支行行长。对这种虚名，龙向阳根本没放在眼里，在背后说，以为我是三岁小孩，给颗糖吃就没事了。此后他一趟一趟地往省里跑。第二年昭市组建城市商业银行，龙向阳就被任命为筹备委员会常务副主任，实际上主持全面工作。临走时他还忙里偷闲办了次酒，在大发宾馆开了六十桌，上至县委常委，下至黑社会老大，都亲临祝贺，堪称盛况空前。连对他一向不满的保卫股股长胡伟也点着头说，确实是三教九流，路路通。在众人的围拥下，龙向阳的刀条脸上放着光彩，在灯下显得有点异样。
筹备商业银行，龙向阳可是投入得很，一个人瘦了十多斤。只是精神很好，走起路来脚底生风。半年中，他回过飞龙支行几次，每个股室都去转了一下。虽然不是行长了，但虎威仍在，就算对他不满的人，也是起立让座，陪着笑听他得意地宣称全国这一批城市商业银行，就数昭市的组建工作最快。大家都注意到他身上的大路货已经鸟枪换炮，从头到脚清一色“金利来”。这在别的领导，不算什么。但龙向阳过去是出名的不修边幅，走出去别人都以为他的司机是领导，他是跟班。所以这次转变，格外打眼。大家就笑龙行长毕竟是市里领导了，洋气多了。龙向阳颇有感慨地说，人是要享受一下，不要舍不得。
龙向阳去昭市这么久，王铁梅看都没去看一下，更不用说留在他身边洗衣做饭。但龙向阳显然过得很滋润。据说他身边有个女人在服侍。大家就都叹服，说龙行长样样都搞到手了，真是划得来。这叹服没过一两天，检查院一部车子开进飞龙支行，把江平带走了。接着龙向阳也被从昭市请了下来。两个人是分开审讯：江平在飞龙；龙向阳，检查院考虑到他在本地势力太大，怕受干扰，就带到邻近的小梁县审问。事情很快就清楚了：在海南炒地皮的时候，江平跟合作单位的会计私分了三十八万，两人各拿九万，各自的领导一个给了十万。大家一个个都是作惊诧莫名状。行里专门派车去小梁那边看龙向阳。龙向阳两个颧骨更加高了，估计是吃了不少苦头，但依然不倒架子，口口声声说市里领导会出面的。但领导们没有出面。有人就猜测把龙向阳搞下去是市里某个要人的意思，不然何解连徐武芳也只是摇头叹气，没敢插手。审讯完了，检查院把龙向阳带回来，准备上诉。车子经过飞龙支行的时候，龙向阳的一家人都在大门口等着。王铁梅照旧板着张脸；他的白痴儿子仍是嘿嘿地流着口水笑；只有龙素云面露悲戚之色，把才一岁的儿子抱给龙向阳看。龙向阳摸了摸外孙的脸，往后面一靠，闭上眼睛，两行泪就流了下来。
王庆生在一边看到了，轻轻叹了口气，又微微摇摇头。

编号: 002
姓名: 王庆生


龙向阳走人后，接他脚的是王庆生。王庆生是个高中生，矮瘦矮瘦，额头上刻着密密的抬头纹；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够有个正科级到手，他真的是心满意足之极。但王庆生是个张扬不起来的人，仍然摆出一副苦巴巴的样子，皱着眉头，背着手，在行里面走来走去。瞥见车库门没关好，上去推一把；看到地上积了一滩水，就把门卫喊来训几句，吩咐扫掉，似乎他还是那个分管内务的副行长，并没有扶正。他是个很谦虚的人，在会上表示自己能力远不如龙行长，并历数了龙行长的种种过人之处：比如在党组会上本来已经研究决定好的事，在开大会宣布时老龙又会临时突然改变；又比如善于抓大放小，行里一切琐事比如大搞卫生组织灭鼠，都推给他王庆生，从来不过问，就连职工要求加工资调岗位，也是很豪爽地一挥手，要他们去找王行长。结果职工缠着王庆生不放，连吃饭时间也泡在他家里磨他。王庆生又根本不能决定这些重大问题，只有好言相劝。职工不听，最后搞得双方脸都青起来，不欢而散……
王庆生在台上讲这些的时候，大家听得出奇的认真，目光都聚焦在他那干枯的瘦脸上，心想，王行长，不容易啊。等到王庆生追述完前任的德政，开始宣讲自己的施政计划时，底下的人就开始分神了，看的看报纸，讲的讲小话。王庆生重重地咳嗽了好几次，都无法起到根治之效，也就只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
王庆生，确实不容易。做龙向阳的副手，十多年啦，只是一个字，忍。就算满肚子怨气，也是关起门来独自消受，绝没有和龙向阳对着干的勇气。龙向阳最欣赏的大概就是他这一点，所以十多年来，王庆生这个位置坐得牢靠得很，想让贤都不行。
在单位忍，在家里还是忍。他的老婆是从农村带出来的，大脑壳，眯缝眼，发乱如草，每天的主要工作就是侍侯煤棚里的一大群鸡，兼带盯王庆生的梢。王庆生有时候在办公室里和人商量事情，门无声无息地被推开，探进一个大脑壳来，目光在十多平方的屋子里刮了一轮，确定没有其他异常情况，就很扎实地对着屋里的人一笑，又缩了回去，消隐在被顺手带上的门后面。
王庆生很窝火，却又不便当场发作，只有回去后跟他老婆说，我把窗帘打开，你要看就在窗子上看，要得么？但下次门还是无风自开，静悄悄地探进一个大脑壳。王庆生回去就摔烂了一只碗。他老婆马上竖起两道眉毛说，你欺负我矮是不是？窗户那么高，我怎么看得到？王庆生这才想起下面那层窗户是毛玻璃，至于上面那层清玻璃，他老婆恐怕要搬条凳子来才能抵达，顿时无语，叹了番气后把碎碗片收拾了起来。好在同志们很懂味，每当在王庆生办公室遭遇到此情此景，只不过是对王夫人笑了笑，或者装做没看到，继续谈工作。
其实对王夫人，大家也很能理解。五、六年前，王夫人还只是关注她的鸡，对庆生同志放心得很。只是有次行里组织大家去井岗山参观学 庆生可能是因为到了革命圣地，兴致颇高，跟办公室的陈丽照了几张合影。陈丽能歌善舞，长得甚是白净丰腴，比王庆生还高半个头。这照片一洗出来，王庆生穿着中山装，双手贴在裤线上，呈立正姿势站在那里，被穿着时尚的陈丽衬托得老气横秋，活脱脱一个出土文物。看到这照片的人几乎都想放声大笑，但碍于王庆生在一边，只有拼命忍住，在肚子里闷笑，结果差点把肠子都绷断。但有一个人绝无笑意，那就是王庆生他老婆。本来王庆生是把照片收在办公室抽屉里的，并没有打算带回去让老婆欣赏。但不知道是哪个嘴巴子快的人告诉王夫人有这回事，这婆娘马上长驱直入副行长室，对着王庆生叫道，拿出来！
王庆生正在看文件，没反应过来，说，拿什么？
你讲拿什么？
王庆生实在有点火，一拍桌子，说，你到底要拿什么？
他老婆往地上一坐，嚷道，好啊，你和野婆娘照相，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就瞒着我一个，我看你能瞒几时？
一听是这事，王庆生有点急，忙站起来把门关好，压低声音说，你是听哪个乱讲的？同志之间，照个相，很正常嘛，你不要东想西想。然后就去拖他婆娘。
他婆娘不肯起来，说，你把照片给我看。
王庆生无法，只有打开抽屉，准备抽出一张。没想到他老婆自动爬起来，如影随形跟在旁边，看到照片，出手如风，捉鸡一样就抓起一大叠，然后一张一张地审视。凡是王庆生跟陈丽的合影就往口袋里塞，最后居然塞了有三四张之多。王庆生拦又不好拦，只有在一边干看着，嘴里连声问，你要做什么？你要做什么？
他老婆咬着牙说，王庆生，你要记得，你当初是找不到老婆的，要不是我肯嫁给你，你现在只怕还在打光棍，然后夺门而去，直奔办公室。陈丽拿了开水瓶在倒水喝，冷不防滚进来一大坨肉，扇了她一耳光，惊得手中的杯子掉了下去，滚烫的水正好倒在王庆生老婆脚上，烫得她龇牙咧嘴。这下好看了，王庆生的老婆顿时大嚷起来，野婆娘打人了，野婆娘把开水往我身上倒，要把我害死了。

这一嚷立刻惊动了周边股室的人。有把戏看，大家都积极得很，纷纷跑出来。见观众云集，王庆生老婆愈发来劲，举着照片控诉，几乎是声泪俱下，最后大叫一声，我跟你拼了，一头撞在陈丽肚子上，乱扯乱踢。王庆生苦着个脸，上去拦，她把王庆生也踢了一脚狠的，说，好啊，你帮着野婆娘来打我。这顶帽子就扣得大，王庆生顿时就不能动弹。大家看不下去了，上来边劝边把她拦住，一面向陈丽使眼色，要她快走。陈丽双手捂面，哭着冲出办公室。王庆生瞟了一眼她的背影，不住地唉声叹气。
事情最后还是龙向阳出面摆平的。陈丽出了五百块钱（其实是行里出的），算是给王夫人的烫伤补助。王庆生写了份深刻检讨交到他老婆手里，保证以后不和任何女人照相。王庆生的老婆大获全胜，并得到了一部分老同志家属的表扬，连王铁梅都说，闹得好，不闹一下，他们还以为我们是死人。陈丽在底下操坪里大哭了一场，三天没来上班。后来还是赵人瑞上门请她回来。大家少不得安慰她一番。自此陈丽和王庆生形同陌路，就算工作上有什么事，也是托第三人转告。王庆生几次想打破这种僵局，但思前想后，最终做罢，只是摇头叹气一番。此后他愈加严肃，整天锁着两道眉头，专门找些鸡毛蒜皮的事来训人。挨他骂的人，往往嬉皮笑脸，不当真。大家都很理解王行长，等他骂完了，就在背后宽宏大量地说，他心里苦，寻个事来骂，也算是个发泄。
现在好了，多年的媳妇熬成婆，王庆生同志是飞龙县人民银行的老大了，理论上也该扬眉吐气了，但实际上好像不是这回事。龙向阳没出事之前，时不时还回来指导一下。他随便往哪里一站，大家都习惯了聚集在他身边，聆听他的高谈阔论，潜意识里都还把他当成是一把手。连司机李建华四十大寿，宴请全行职工，站出来宣讲祝寿词的还是老龙。王庆生同志缩在一边，闷不做声，唯一的表示不满，就是没跟龙向阳同桌。不满是不满，但老龙站在那里声宏气壮，口齿流利，很像回事，王庆生，扪心自问，确实不如人家。他发言，开头三句还好，主题还算鲜明，讲到后面就越讲越散，牛胯里扯到马胯里，最后是离题万里，说起话来声音又枯涩，毫无感染力，所以也怪不得李建华要请龙向阳发言。
等龙向阳出事，大家议论纷纷，王庆生怀着复杂的心情，一言不发。但当听到大家很同情江平，说他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时候，王庆生就摆出一副烂脸发言了，他这是贪污，应该受点惩罚。同志们认为江平一向对王庆生很尊敬，没想到王会这么说，都觉得有点诧异，相互看了一眼，就闭紧了嘴巴。过了几天后，王庆生又在大会上说，大家要安定，做好自己的工作，天塌不下来。
天确实是塌不下来，但飞龙人行似乎被抽去了一根主筋，从此疲软了下来。这也难怪，单位和人都一样，不可能老是那么得意。飞龙县人行在龙向阳手里神气了那么多年，每年的先进支行都少不了它，现在龙向阳倒台，他所培养的实际接班人江平也出了事，似乎就象征着飞龙人行的全盛时期已经结束。但王庆生不这么想，他既不认为自己比龙向阳差到哪里去，也不认为自己原本只不过是个过渡人物，是为江平做铺垫的。他王庆生，也是有两手的。这不，龙江事件才发生没多久，他就开始动手抓行风行貌了。

原来搞考勤，只不过是大家早上来的时候在本子上签个名，本子由各股股长轮流保管。但这样很容易发生作弊现象——那些晚来的人照样可以找到值勤人，补签一个就行了。反正都是一个单位的，没有哪个股长愿意为了这点事得罪人。就算有人想坚持原则，但想想别的股长不一定会顶住，好人让别人去做，自己做恶人，没这个道理，所以最后还是灵活处理了。还有的人更过分，仗着跟执勤人的关系好，一天就把一星期的名都签好了。王庆生深知个中情弊，就改了规矩，由办公室专人负责抓考勤，不但早上抓迟到，白天也会去各股室看看，抓那些中途开溜的不法分子。这个专职人员就是陈丽。
听到任命后，她就撅起个嘴巴，很不高兴地说，得罪人的事，就让我去做。但这是党组研究决定的，她陈丽可以不理王庆生，但没胆量不理会党组。抓就抓吧，陈丽每天早上拿了个本本站在楼下做样子，碰到人就把本子一塞，说，快签快签。有人受到她的鼓舞，干脆把半个月的名都签上了。至于白天查离岗，就成了陈丽串岗的绝佳掩饰。她到这个股室扯十分钟白话，到那个股室说一通笑话。由于手握尚方宝剑，大家都丽姐丽姐地喊得格外亲热，她这把拿剑的手就格外软，执勤两个月，一个人都没戳到，也算是充分说明了大家都是遵纪守法的好同志。
对这个结果，王庆生深表怀疑。有天他御驾亲征，搞了次突然袭击，结果抓蚱蜢一样抓到了了一串人，计有迟到四人，离岗三人，按规定每人扣十块钱。十块钱本是小事，但被扣的都感到面上无光，纷纷跑到王庆生那里闹。有的说是出去搞调查，忘记跟股里打招呼了；有的说自己当时正在厕所里，屁股还没擦，无法迅速及时出现在王行长面前。被缠得无法，王庆生只好宣布这次只做为一种警告，下次要是再抓到，就一定要照章处罚了。就这样，王庆生在关键时刻没顶住，第一炮就成了哑炮，后面的改革，大家就根本不信那一套了。龙向阳讲话是吐口唾沫砸个坑，王庆生就成了春风过驴耳，毫无影响力。对着这满行的犟驴子，王庆生是无可奈何。
他开始体会到当一把手的艰难了。
在中国的任何地方当一把手，有两件事是硬指标，一是对内要摆得平，二是在外面要立得起。前面一点还好。就算有些人吵吵嚷嚷，只要哄一哄，不出大问题，也就算过得去，反正没人会蠢得把你这个一把手往死里得罪。但外面的人，可就没这么多顾虑了，只要吃得下，那是不吃白不吃。王庆生上任不到半年，就被县政府吃了一口。一个什么卵农村经济工作会议，硬要放到人民银行来开。王庆生没敢顶回去，就只有招待那些政府干部吃香的喝辣的。没想到这些政府干部都是搞惯了的人，绝对没有感谢你的意思，会开完了还伸出手来问你要纪念品。这个，王庆生可没准备，临时上哪去凑。没办法，一个封个红包，两百块。这些干部兴高采烈，都说人民银行肥得流油，下次再来。行里的人就骂王庆生蠢，拿着钱不知道自己用，硬要送到别人手里，真的蠢到家了。

其实王庆生有他的考虑，他是想借此机会建立起跟地方政府的良好关系。但他不懂关系不是这么建立的。你要送钱，送给几个头头就行了，那些一般干部，理都不要理，他们拿了你的就拿了你的，帮不上你什么忙，而且会盘算着什么时候再来咬你一口。现在钱也花了，几个头头却都不满意，因为他们发现自己跟下属一样，都只拿了两百块。居然跟下面的人拿一样多的红包，这还有面子？领导们简直是勃然大怒，一致认为王庆生这个人不会做，比起龙向阳，差得远。
此后经济方面的决策，县政府不再征求人民银行的意见。等到成了文，甩一份文件过去就算回事。还过分一点的就是连文件也不给。结果人民银行消息闭塞，成了睁眼瞎，在工作中很被动。有人到工行去检查，查出有不合规的。工行的人却把脸一扬，祭出一纸最新的地方政府红头文件，按此文件规定，这样做是很合规定的。检查的人顿时无语，饭也不吃了，回来后就问王庆生是怎么回事。王庆生也很纳闷，不明白自己哪里做得不对头，得罪了政府。这个事，他也不好打电话去问，只有背着手，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踱了半天，还是没结果。他叹了口气，又去电脑边玩他的空心接龙。
新配的电脑，可以说成了王庆生的精神寄托。其余的他没学会，那些纸牌扫雷什么的，却玩得溜熟。有时候晚上吃了饭，他也不呆在家里，一个人背着手，身影孤寂地走到办公室，打开电脑，一直玩到晚上十一点才肯回去。本来对现在层出不穷的新鲜玩意，王庆生都有种隐隐的排斥——他是希望世界一成不变，永远像过去那样的。但对发明了电脑游戏的人，他却感激得很。行里搞电脑维护的谢明，见王庆生如此痴迷，就主动帮他安装了几个大游戏，搞得王庆生有段时间茶饭不思，心思全在怎么过关上面。有时股长们来汇报工作，正碰上他在玩游戏，那就不用汇报了。反正没讲几句，王庆生就会很不耐烦地说，哎呀，这个事你自己不会处理？
股长们只好偃旗息鼓而退。有的人把握住了他这个特点，有什么事想自己做主，就选这个时候去汇报，十次有九次王庆生会放权给他。反正人民银行制度化建设搞得不错，就算王庆生什么都不管，它还是照样运行，绝不会散架。王乐得沉浸在电脑的虚拟世界中，现实中的那些烦心事，简直是无聊透顶，不值得理。所谓业精于勤，至少在玩游戏方面，王庆生远远地超过了龙向阳。

龙向阳是判了四年，缓刑四年。这个结果不坏，还是有人暗地里打了招呼的。但他不服气，嚷着要上诉。缓刑终究是刑，背在身上，他就没有一切政治权利。已经摸到边的市商业银行行长的位置，也成了小孩子吹出的肥皂泡泡，一下子就炸开，没影了。本来还有点钱的，但都在情妇手里，卡着不肯给他。王铁梅又不准他归屋，闹着要离婚。这个世界，无钱寸步难行。龙向阳只有厚着脸皮，四处借钱。他来找王庆生的时候，老王正在玩游戏，正是紧要关头，一双小眼睛像是要粘到电脑屏幕上。龙向阳喊了他两声，王庆生才勉强把眼睛从电脑上移开。见是龙向阳，王庆生很不情愿地搞了暂停，陪老龙聊了两句。龙向阳才说了声现在手头有点紧，王庆生马上从铁皮柜里拿出五百块钱来，心里只希望龙向阳快走。
见王庆生如此爽快，有些感动，龙向阳觉得过去对他是苛刻了一点，现在惟有多陪他聊两句。他却没想到王庆生是打发叫花子的心态，哪有陪他聊天的兴致。气氛不对，两人怎么也聊不热乎。龙向阳虽已潦倒，但察言观色的本事还在，见不是个路，就告辞出来了。王庆生这才觉得心里有点过意不去，起身送他到门口。等龙向阳走了后，他才摇摇头，心想，做人，还是老实一点好，不然连游戏也没得打喽。
王庆生在游戏世界里自得其乐，简直不想跟外界打交道。政府那些人，他现在想起就恶心，看都不想看到他们。有什么事，他总是推三推四。你别说，地方经济上的事，没有人民银行的协助，还真不好办。县里的头头以为王庆生在闹情绪，彼此议了一下，以后文件也及时发了，会议也通知他参加了。哪知道王庆生已经不稀罕这个了，总是冷冷淡淡，拖拖拉拉，就连县里牵头搞的金融维权工作，他也只是派个副行长去开会。到会的除了人民银行，其它单位来的都是一把手。这就有点扎眼了。政府的领导注意到了，本来安排要人民银行发个言，也不提了。倒是几个商业银行行长发了一通牢骚，成了全会的焦点。总之，这个会开得有点乱糟糟的，没解决什么问题。而之所以开得不成功，一大原因就是因为王庆生拒不到会。政府的头头们统一了这个认识，彼此很深沉地点点头。
他们决定要搞王庆生一下。
飞龙人行开了个金店，就在单位对面。货都是直接从长沙的芙蓉金店进的，质量过得硬，在飞龙县是一等一的店子，生意很火，压得其它两个小金店出气不赢。搭帮有这个店子，人行的同志们每年才有四、五千块的麻将本钱。这消息不知怎么就泄露出去了，搞得飞龙县人人都知道这个金店是块大肥肉，随便咬一口就油水四溅，眼红的人起码有一个加强排。但在龙向阳手里，一直都没人敢打它的主意。现在王庆生主政，不幸得罪了领导，这块肥肉就出问题了。
没过多久，检查院一辆车开进飞龙人行，把王庆生带走，关了他一夜。这一夜他都是坐在高脚凳上过的。那种凳子，是特制的，一米八的人脚也踩不到地，凳面又非常窄。饶是王庆生身轻如燕，坐在那样的凳上过夜，也是苦不堪言。审问的重点就是金店的偷税漏税问题。王庆生一再声明当初是龙向阳亲自抓这个店子，自己不清楚。检查院的人见王庆生一副油盐不进的蔫茄子相，气不打一处来，很想抽他两个嘴巴。但考虑他在县里毕竟是一方诸侯，不便过分得罪，见没审出什么，就把他放了。

作者：鬼金　回复日期：2008-9-26　5:44:28
我买了那本收获。为你的这个小说。

《收获》上发的是个节选本，只有15个人物

作者：穆肃　回复日期：2008-9-26　8:21:12
丁.笑泉兄,北京一别,别来无恙?

小穆学弟好.

但跟金店有直接关系的工会 黄建国就没那么容易过关，被审了两天，硬要他供出做假帐的事。据说金店有两本帐，一本是实际帐目，另一本就是专门做给税务部门看的。到底有没有这回事，一直是查无实据。黄建国深知要是在自己这里被撕开了口子，会被同志们的口水淹死，便硬着脖子说只有一本帐，结果挨了顿好打。黄老同志虽然有点扛不住，但到底不敢松口，只有用革命先烈的精神来替自己打气。检察院的好汉见他年纪大，怕出人命，便住了手。后来他们通过政府领导去找地税局帮忙。地税局跟人民银行有重要业务关系，对此一向是睁只眼闭只眼。但这次不同了，有领导在后面押阵，总得查出点什么。这些人都是业务里手，一旦认真起来，有什么查不出？飞龙人行做假帐的事就此浮出水面。检察院拿到这个结果，精神大振，不但提出要罚八十万，还要对有关人员提出起诉。
王庆生这下就慌了神，游戏也不打了，一趟又一趟地往政府跑。但领导们闭门不见。你讲这何解得了？幸亏龙向阳当初虑事深远，给徐武芳入了干股。徐武芳可不想倒了这座合法金矿，主动打电话给王庆生，要他不要去找县政府，直接找县委领导。接了电话后，王庆生痛骂自己糊涂——在中国，政府再大，也大不过党委。他立刻喊车子去请徐武芳，要他陪自己去找县委书记。徐武芳义不容辞，帮他把县委书记的门敲开了。
在书记面前，王庆生痛哭了一场，讲人民银行这么多年来为地方做了不少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徐武芳也表示把人民银行一棍子打死，不利于大局，似乎是有人别有用心。书记是经过大风大浪来的，对王庆生的倾情哭诉并不在意，但徐主任的猜测却让他若有所思。最后他表了个态，说，人民银行不能乱，还是那句话，稳定压倒一切。
徐武芳就等他这句话，现在如愿以偿，见王庆生还要罗嗦，硬把他拉了出来。回来后，王庆生召开紧急大会，向广大职工传达了自己临危不惧，登门请县委书记援手的事迹，同时要求全行职工动用一切用得上的社会关系，务必把这事顶住。

因为牵涉到自己的钱袋子，大家表现出了空前的集体主义，一时人行的电话费猛涨。这一下就显出了龙向阳当初的英明——飞龙人行职工的社会关系可就非同小可，几乎占了全县政坛的半壁江山。检查院顿时感到了巨大的压力。背后撑腰的领导说话似乎也有点中气不足，虽然指示说要顶住，但绝无当初的慷慨激昂。检查院又想拿这八十万，又摸不清人民银行的水到底有多深，生怕翻了船。当一切都变得暧昧难明的时候，检查长接到了县委的电话，顿时找到了正确的方向。最后的结果是象征性地罚了六万块钱，至于提出起诉的事，就成了天方夜谈。王庆生颇有劫后余生之感，打定主意以后一定要听党的话。
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但王庆生的麻烦显然还没了结。外面的人放过了他，单位上的职工却还要秋后算帐。都说是他没杀气，不会做，外面的人才敢打人行的主意。王庆生的威信顿时降到了零下几度。除了几个还想往上爬的人敷衍一下他外，其他的同志对他几乎是爱理不理了。当行长当到这个份上，真的是没卵味。王庆生开始变得有点神情恍惚，勾着个头走路，像是犯了什么重大错误。
见他这个样，大家也心软了。有人说，其实也怪不得他的。又有人说，他也有他的好，在他手下做事，没什么压力。说是这样说，大家始终认为王庆生不太适合做一把手。年终上面来考察班子，发了调查表，结果有一大半人勾了不满意那一栏。结果一出来，王庆生在会上流了泪，说，有什么意见，我们内部可以解决。捅到上面去，支行的地位降低，对你们每个人都不好嘛。
他的声音干涩，时断时续，大家听着，心里都不好过，眼睛就看着桌面。有的人在心里叹了口气，说，何苦呢？
散会后，有人在背后偷偷说，黄 这次替我们挨了打，干脆让他当行长算了。
另外一个人叹了口气说，黄 比王行长灵活得多，可惜犯过错误，上面不得准他当喽。
远远地看见第三人走过来，两个忧国忧民之士对视一眼，把话题扯开了。

编号：003
姓名: 黄建国


黄建国，好歹也是人民银行的工会 ，在穿着上，实在不敢恭维。穿的裤子有门板那么厚，颜色要蓝不蓝，要黑不黑，也不知道是什么料子做的。陈丽心直口快，说，黄 ，你也买条新裤子呢。
黄建国就很认真地说，你莫看走眼，我的裤子比你的好，又耐磨，又宽松。你知道毛 穿的什么裤子吗，就是我这种。
没想到谈论一条裤子他还把毛 搬出来了，陈丽顿时无语，只好默认自己两百多块钱一条的“自由鸟”确实比不上黄 的地摊货。
其实只要不牵涉到裤子之类的问题，黄 还是很能够跟大家统一认识的，尤其善于跟最高领导统一认识。龙向阳主政的时候，每次在会议上发完言，第一个带头热烈鼓掌的是必定是我们的黄 。黄建国口才在金融系统绝对是一流，甚至不在龙向阳之下。但他从不乱表现，主要是应用在深刻领会龙行长高屋建瓴的讲话上。龙向阳有时都没想到自己的发言竟然有会如此深刻的内涵，却被黄建国及时地认识和指出。虽然他讲究喜怒不形于色，但还是忍不住咧嘴一笑。他的三个副手，王庆生是块挡箭牌，专门帮他应付单位上那些烦人琐事；江平是业务总管，除了批贷款和处罚金融机构的权龙向阳牢牢抓在手里外，剩下的就是江平的事了；黄建国却是个吹号手，虽然做的事不算多，但在关键时刻往往立下奇功。
比如有次选人大代表。人民银行是属于城关镇选区，该选区有两名侯选人，一名在人民银行产生，一名在盐业公司产生。人民银行的选举过程是这样的：龙向阳把大家喊到操坪里，排成两排，举手表决。黄建国第一个把手臂高举，说，选龙行长。大家就纷纷举手同意。有不同意见的，也只不过是把手举得潦草了一点，举起来马上又放下，略表抗议而已。
自己单位的人，好解决。问题是盐业公司的职工，就不见得会尿你龙向阳这一壶。让龙头疼的是，该公司的人头比自己单位的要多。怎么办？他实在想不出好法子，整天都是闷闷不乐。黄建国察颜观色，猜到了几分，盘算了一阵，就去探他的口气。龙向阳感叹道，人家的枪比我们多啊。
黄建国马上奉献奇计一条，道是盐业公司的二把手跟一把手矛盾很深，而自己跟这个二把手交情不薄。龙向阳也不等他深入说下去，就讲了句，去试一下也好。
黄建国平时办事有点拖沓，惟独这种时候显得干脆利落，马上去联系人做策反工作。怎么做的？大家都不清楚。反正盐业公司几乎有一半的票是投给了龙向阳。搞得盐业公司经理一张胖脸涨成了猪肝色，瞪着眼睛看龙向阳。龙向阳不跟败军之将计较，很大度地一笑。黄建国站在旁边，一副要笑不笑的表情。大家看在眼里，都觉得这个军师不简单。

马笑泉首创“档案体”小说为银行存档

--------------------------------------------------------------------------------
来源：长沙晚报 时间：2008-09-05


最近，“文学湘军五少将”之一的马笑泉出版了第一部长篇小说《银行档案》，描写改革开放近三十年间众多国有单位职工的命运沉浮，折射出时代的风云变幻。小说在文体上别具一格，有评论称其“首创‘档案体’小说，是为继韩少功的‘词典体’后湘籍作家在小说形式探索方面做出的又一贡献”。记者就“档案体”小说的提法，与他进行了探讨。

奉荣梅（以下简称“奉”）：《银行档案》是你推出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在文体上别具一格，被誉为“首创‘档案体’小说”，甚至与韩少功的“词典体”相提并论。你在构架这部小说时，用这种体例的初衷是什么？
马笑泉（以下简称“马”）：几年以前，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接触到了某单位的档案。阅读那些极度规范也极度无趣的文字时，我产生了一种荒谬感：档案中所呈现的人跟现实生活中的这个人根本就不是一回事，甚至是相背离的。就算该档案记载的全部属实，你也只能看到一些很平面化的东西，诸如姓名籍贯出生年月何时何地在哪里上学在哪里工作等等。也就是说，这种官方档案是相当干枯的，人的血肉和灵魂在这里被压榨一空。而这种档案居然还能左右对一个人的评价乃至使用。我当时就萌生了一个想法：虚构出一个单位，然后用小说的形式来为单位里的每个职工建立一份档案，它将比任何官方档案更能体现人的真实存在。在我的构想中，这部书的每个角色都是主角，至少在他自己的档案里是绝对的主角。我当时对传统小说里强设主角配角的做法已心生不满，因为这与真实的存在不相符合。在每个人的生活中，他自己都是当然的主角。落实到一个单位，哪怕是一个守门的职工，在他自己的生活中也是主角，这个单位的一把手都不会比他更重要。基于上述想法，我开始动手写这部书。

奉：《银行档案》被贴上了“社会小说”的标签。上个世纪90年代中后期的中国文坛，涌现出了、并正在继续涌现一批反映当前现实社会问题的小说。然而，此类小说存在严重的问题与深刻的危机，一方面表现在思想内容方面，即在审视中国社会问题时社会理性的缺乏、道德主义的泛滥，另一方面则表现在形式方面，即艺术的审美距离的丧失。你在小说中，是怎样坚守一种艺术的审美距离的？
马：在我心目中，只有好小说和坏小说之分，其他的标签纯属多余。而好的小说，当然要体现适当的审美距离。在创作中，我有三个坚持：坚持对小说形式感的探索，尽量找到一种与素材最相称的结构；坚持对小说语言品质的追求，在书面语和口语中寻找最佳结合点，在优雅的诗意语言和生猛的世俗语言中寻找最佳结合点，尽量把汉语的表现力发挥到极致；坚持采用平视的角度来描写人物，而不是怀着一些先入为主的想法去俯视或者仰视人物。我想，如果能做到这三点，小说就会葆有适当的审美距离，小说的艺术品质也就有了保证。

奉：小说的现实主义在于精神而不在于题材，在于怎么写而不在于写什么。社会的转型是一个全方位的现象，包括政治、经济、文化各个领域，涉及器物、体制、心理多种层面，一般都很难全方位地准确把握与正确评价转型带来的种种结果（包括正、负面）。这部小说没有停留在现实的表面，而是抓住了人性的主题，把笔触深入到人的精神世界、灵魂深处，写出了社会转型在人性层面造成的震撼，比如金钱、权力等能够在多大的程度上扭曲人性。小说中的一号人物龙向阳、传奇人物赵小科及“70后”李竹天，你是试图以他们的命运来分别演绎改革开放近三十年不同时段的风云变幻？
马：可以这么说吧。龙向阳是上个世纪50年代出生的那一代人，他的思想无疑带有那个特定年代的深刻印记。然而在进入改革开放新时期后，他秉承着一套固有的观念，却令人惊异地如鱼得水。这个人物身上体现了某种思维、某种文化的根深蒂固。这种思维也许表面上被清除掉了，实际上却如暗流涌动在社会的各个层面。赵小科是60年出生的那一代人，在他们身上，新旧两种观念的碰撞最为明显，但赵小科最终找到了精神上的归宿，这得益于虽遭重创、但未断根的传统文化。李竹天是70年代出生的那一代人，他的性格、他的思想，具有所谓“新人类”的特征。在表面上，他显然与这个时代最为合拍，但实际上，他的内心冲突、他所面对的现实矛盾，却是最为激烈的。这体现了我们所身临的语境的复杂性。其中新与旧的纠缠、撞击、消长、融合，值得作家们去做深入长久的描写。

奉：小说中几个女职员的“档案”也各有千秋，比如好学敬业的张凤华、柔顺老实的尹桂花、开放时尚的陈丽、貌似平和又喜欢淘便宜货的陈玲等。你自己觉得哪个人物相对塑造得丰满成功？
马：我想我只能回答自己相对喜欢哪个人物。张凤华既有传统女性的克己守礼，又有现代女性的自尊自强，我认为她堪为女性的典范。而读者可能最喜欢陈丽，因为她的自我、张扬、对美丽的不计代价的追求，最能体现我们这个时代的女性精神。

奉：你的小说文风冷峻，语言生动洗练，处处透着一种冷幽默。其中方言的提纯和运用很到位，你是怎样把握湘西南方言的运用尺度，使得阅读既不乏诙谐、幽默，又不至于造成阅读障碍？
马：书面语言需要不断吸收生动可感的方言词汇，才能够保持活力，而这一任务往往是由小说家来完成的。可以说，不断尝试着从湘西南方言中汲取鲜活的词汇，以之来激活日趋僵化的书面语，已成了我写作的一大乐趣所在。但这种方言运用有个提纯的过程，我给自己制定了两个原则：一是该词必须富有表现力，如果还要加以注释读者才明白，则坚决不用；一是该词汇必须比普通话中的近似词汇更有表现力，如果表现力同等或逊色，则用普通话。

奉：作家何顿力挺你的这部小说，他说：“马笑泉的人物塑造能力在整个‘70’后作家群中出类拔萃，这在《银行档案》中得到了集中体现”。你这部新作，确实展示了“70后”在人物、事件等方面的写实能力，体现了扎实的基本功。你的基本功是怎么造就的？
马：在传统武术的修习中，有一些基本功，比如站桩培气、打磨筋骨，必须修炼到位，才能进入到套路练习，否则就成了花拳绣腿。我认为在小说创作中，也有一些基本功必须过关，比如人物塑造能力、语言能力、结构能力。这些基本功没有过关，无论你怎么先锋怎么时尚，也不过是花拳绣腿。不可否认，在我们这一代写手中，有一部分人玩的就是花拳绣腿。这些人甚至没有能力塑造出不同的人物形象，他们笔下的人物只能是他自己，人物发出的声音都是作者自己的腔调，也就是说，人物成了作者的传声筒，发泄情绪的载体。但我还要说的是，在善于乘时尚东风的偶像派之外，还有一些实力派。他们都是在“废稿三千”中磨练出了扎实的基本功。尽管市场往往青睐那些善于玩虚的、善于制造噱头的人，但真正的纯文学，还得靠这些把功夫用在诗内的人来传承。

黄建国也是部队出身，跟龙向阳在一个兵团，只不过转业晚了一年。他是工程兵，讲起当年修桥修路就口水四溅。哎呀呀，我们那个时候思想就是好，只要有口饭吃，干起活来猛得很，生怕落在别人后面。他这工程兵当了十多年，有些习气现在都还没改过来。比如他从不刷牙，洗脸时就用脸布擦一下牙齿。在黄建国眼里，牙刷牙膏纯粹是多余的。又比如他现在抽烟都还是买了烟叶用纸卷着吃。别人送他盒装烟，他也抽，而且抽得很香。等到抽完了，又去弄他的土法卷烟。这两样坚持下来，他那一口牙齿，真的是黄中透黑，色彩斑斓。开口说话时，嘴里就喷出一口难以言喻的气味。他自己还不觉得，说得神采飞扬。听的人就悄悄地挪位，避免跟他正面对垒。只有跟龙向阳在一起，两人算是臭味相投，彼此不嫌弃。
不过跟龙向阳的冷冽不同，黄建国看上去很和蔼可亲，一张圆脸气色甚好，见人带三分笑。他经常夸奖这个，小刘啊，今天穿得很漂亮啊；又夸奖那个，赵主任啊，昨天在报纸上看到你一篇文章，写得好啊！被夸奖的人往往职务比他低，年龄比他小，受此褒奖，不高兴也会高兴起来。但有些年轻一点的女同志比较怕被他夸奖，因为黄 在夸奖的同时往往会在这些女同志身上拍一下，捏一把。张凤华、宋小红、陈丽她们都尝到过这种礼遇，却又不好说什么，只有小心翼翼地保持距离。打字员章萍可就没这么多顾忌，被捏得烦起来了，见到他就躲。黄 就开始批评章萍，说这妹子穿着打扮不注意，穿件那样的衣服，露出半个背，像什么样子？给章萍造成了很大压力。所幸章萍跟办公室的人处得好，才没有被辞退。
黄建国资格老，能力也有，跟龙向阳关系又铁，样样条件都具备。提副行长，怎么说也得先考虑他。但当副行长的却是江平。提起这事，大家都摇头，说，老黄是自己害了自己。
九二年，黄建国同志在外单位办事，回来时晚了点，就在路边一个饭店吃饭。没想到这饭店不但供应饭菜，还提供另一种服务。据说那个服务员长得不错，跟章萍有点像。她弯下腰，胸脯挨着老黄的肩，娇声道，老板，要不要舒服一下？
黄建国顿时身子酥了半边，看着这个论年纪可以做他女儿的小姐呆笑。估计当时他脑袋里也是一窠糨糊，忘记那天快到六月底了，财政收入要过半，人民公安正四处出击，只想多搞些罚没收入进来。等小姐快把脸贴上来时，黄建国热血沸腾，不能自己，怀着“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的豪情，跟着小姐上了楼。人民公安也真的是做得出，老黄同志才脱了裤子，还没尝到个味，他们就飙了进来，一把就拷了回去。
那时嫖娼可是件惊天动地的事，要放在现在，两个钱就解决了。事情传到单位，就像发动了一场小型地震。龙向阳，够义气，马上找到县委领导，要求先把人放出来，其它事，好商量。亏得县委领导给面子，打了电话到公安局，交了两千块钱保释金，老黄同志才没在拘留所里多受罪。

回到行里，大家看到他那副蔫相，就像是霜打的茄子，心里难免有些幸灾乐祸。但考虑到黄建国平时还算好打队，所以大家面子上还是要略表同情。至于去安慰他，那就不知道怎么开口好了。最好的办法就是装做不知道这回事，碰了面，跟平常一样打个招呼就过去了。黄建国也明白大家的心理，他也当大家不知道这回事，见了人还是打招呼，只是眼睛好像蒙了一层灰，全无往日的神采。到了办公室，关上门，龙向阳痛骂了他一顿，然后就开始上下活动。
这个事，中支很快就知道了。按规矩，是要开除的。但龙向阳没这个念头，他要保黄建国——黄建国为龙向阳当了这么多年吹号手，现在就看出效果来了。政府那边龙向阳就去了几次，最后是主管财政的副县长熊克平出面摆了桌酒，喊了政法委书记、公安局局长出来，大喝一通后，又去人武部招待所潇洒了一回，就销了案，那两千钱算是做了贡献。摆平了地方这块后，龙向阳又专程去了中支一趟。见地方上销了案，中支也不想把自己人搓得太过分，就搞了个党内记大过处分。黄建国又在全行大会上做了深刻检讨，痛悔自己经不起资产阶级那一套的诱惑，思想上放松了警惕性，对不起党，对不起单位领导，也对不起大家。说到动情处，声泪俱下。四十多岁的人了，还这么低声下气，大家都于心不忍，只有报以热烈掌声，欢迎老黄同志重新回到纯洁的革命队伍中来。
黄建国就这么过了关，但也付出了代价，眼睁睁地看着纯属小辈的江平爬到了他头上。他这个工会 ，还是过了几年后，事情冷了下来，龙向阳替他申请撤销了处分，转了个大弯才弄到手的。不过他心态算好，有种农民的乐观。嫖娼被抓、升迁受阻，这两样，随便拿一样放在别的老同志身上，都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他却扛了下来，至少是表面上扛了下来。他常说，一个人只要吃饭吃得香，睡觉睡得落，就要得了，其它事，少想。想多了，没用的。大家也确实没听到他发什么牢骚。跟江平相处，黄建国也是亲热得很，丝毫看不出有什么隔阂。就算是面子工夫，做到这一步，也很不容易了。
人对于自己这一边的，总是容易谅解些。自己家里的人犯了天大的错，打两下，骂几句，也就过去了，不往心里记。黄建国很少摆什么架子，总是笑嘻嘻地跟大家和在一起，算是自己人。时间一长，人行职工就很少在背后说黄建国的不是。就算谈起那回事，也是一副深表同情的口吻。新提的会计股股长陈卫东就说，随便换了哪个，碰到那事，一下子没悟清，稀里糊涂也就上去了。
大多数人就点头称是，只有几个女同志心下不以为然，但也没有出声反驳。黄建国同志就得以继续存在，继续跟同志们勾肩搭背哈哈大笑。后来任命他当工会 时，居然没有一个人去告状。这结果，连中支领导都感到意外，不知是该表扬飞龙人行职工的宽宏大量呢，还是该佩服一下黄建国的处世有术。
不管怎么样，黄建国当这个工会 ，蛮合适，也许比坐副行长那个位子更合适。反正他跟党委保持高度一致，从不唱反调。这样的工会 ，哪个一把手都欣赏。所以在龙向阳手里，他吃得开。龙向阳倒了台，在王庆生手里，还是一样的香，甚至更得倚重。因为龙向阳能力出众，很多事不需要也不容黄建国插手。王庆生本事稀松平常，有些什么事拿不准，他不好跟那些小辈商量，只有找黄建国来拿主意。黄建国并没有袖起手站在一边看把戏，反而积极地献计献策，似乎对龙向阳和王庆生之间的隔阂浑然不知。在开会时，哪怕王庆生的发言再怎么没水平，黄建国还是一样的捧场。他这么做，自然得很，看不出有什么内心的冲突。同志们坐在底下听着，心情复杂得很。老黄这么做，也不能说有什么不对。大家都平等嘛，没有什么规定说他永远只能是龙向阳的兵，只能够效忠一人。只是他转弯也转得未免太快了，一般的人，做不到。看着黄 满面红光地坐在那里，嘴巴一开一合，一副诚恳厚道的表情，几个年轻一点的同志都面露迷惑之色。只有胡伟把嘴巴一撇，蹦出句，老泥鳅。骇得旁边的人都看着他。但胡伟眼睛盯着天花板，若无其事地抽着烟，好像根本没有说过什么。

谢谢欣赏。这部小说已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