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现实主义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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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09-06-11 07:21:00 更新时间:2020-11-10 14:01:22

楼主:贾宝贾玉  时间:2009-06-10 23:21:00
事实 现实 真实
——伪现实主义批判

赵月斌


引言:谁剽窃了谁?

大约三年前的春天,天涯社区出现一个帖子:《李锐剽窃刘继明吗?!》,宣称李的《扁担》(首发于《天涯》2005年第2期)和刘的《回家的路究竟有多远》(首发于《山花》2004年第9期)情节多有雷同,疑有“剽窃”之嫌。
此言一出,引来一阵不小的骚动。
很快又有人指出:这两部小说应该都是根据前两年的一个新闻写的。紧接着,李锐发帖证实了这一点:“《扁担》的故事梗概并非是我虚构的……这件事曾经在媒体上广为流传,我是在中央电视台的节目中看到这个故事的。”陈继明也承认:“的确如他(李锐)说的那样,这两篇小说都是根据一则新闻创作的,不存在所谓剽窃的问题。”
于是真相大白,原来造成这场所谓“剽窃”事故的原因只是题材的不慎“撞车”而已,如果非要以“剽窃”论,那么,两位作家也仅是不约而同慧眼独具地剽窃了“生活”。
一场以“剽窃”为噱头的口水之争就此匆匆结束。
始料不及的是,当年导致李、刘不幸撞车的“非虚构”、“新闻创作”,如今已然大行其道。在底层关怀、打工文学、主旋律写作等各种炫目的标识下,作家们似乎十分乐于充当记者的记者,将时事新闻直接运用到文学作品中,好像根据一种“事实”,就能表现出一种“现实”,某些作品更是刻意贴着“真实”的标签,上演着一部部俗事演义、长篇小品,或创意写真集,非要让你相信它出身好,来路正,有质量保证,绝非胡编乱造的“三无”产品。可是,统观一下这些“3TJ”牌回锅肉,就会发现,越是强调原材料的真实可靠,这些反而越流于粗制滥造,贴近实际的结果是隔膜了实际,贴近生活的结果是游离了生活,贴近人民的结果歪曲了人民,在这样一种状态下进行的文学操作,也越来越远离了文学。

楼主:贾宝贾玉  时间:2009-06-10 23:26:11
实际.纪实.虚假的事实

引发李、刘小说“剽窃”嫌疑的那桩新闻/事实,由于媒体的反复报道,实已广为人知。随着记者多方位、多角度的调查、跟进,人们不仅可以了解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还可以透过摄像机的镜头,亲眼目睹当事人的真实面貌,亲耳听到他的陈述,他的一个眼神、一声哽噎或者一时沉默,都可能让人大为触动,让人心系真相,流露真情。在这种前提下读小说,显然没办法让感情降至零度,同时也必定会有所比较:如果作品仅是变相的新闻报道,甚或还不如新闻报道有深度,这样的“文学”还有没有再创作的必要?
也是在那场争执中,李锐郑重指出:“以真实的事情为材料,或者因为一个报道的激发而写出一篇小说,甚至同样的一个题材被不同作家反复运用来写作,这不是我发明的,也并非自今日始。”
不错,社会新闻不是不可用于创作,像列夫•托尔斯泰的《复活》、司汤达的《红与黑》、海明威《老人与海》,都是非常成功的例子,但是,它们又无不超越了“事实”,拥有了自足的强磁场。故而,问题的关键不是材料的取向,而是在如今这个高度信息化的时代里,如何使已经过度新闻化甚至娱乐化的“共享资源”进入文学,如何将其充分文学化?
对于《扁担》,李锐曾有如下说法:“一个进城打工的农民受伤后被老板抛弃,最后自己千辛万苦爬回了老家。……因为故事大家都已经知道,所以,我的《扁担》要写的不是一个伤残的农民工如何回家的,我要写的是一个人的死而复生,要写的是一个人自己为自己的‘创世纪’。”
“死而复生——创世纪”,这是何等神圣的事业?但是,待读过《扁担》之后,却发现作者不外是绕着“事实”拉磨,只将主人公的爬行工具置换成“扁担”, 以向其所谓的“农具系列”靠近,而其所辩称的宏大主题,不过是白日里痴梦,高天上流云。至于刘继明的《回家的路究竟有多远》,除了把故事的结局改造得更加荒诞(主人公坐错了火车,又返回了事发地),更是对事实的重笔“临摹”,作者所做的,无非是借助于第一人称,把“我”的遭遇文字化、细节化而已。结果,我们看到的不过是两场精心策划的模仿秀,它们假姓托名,把由来的真实矫饰得造作虚假,它们弄真成假,把生活的“事实”涂抹得面目全非,让人很难忘却真假之辨,融入其中。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越是言之凿凿越是无法触动我们的心灵?为什么越是众口一词越是让我们觉得其中有诈?没有人不希望自己的创作臻至化境,没有人不希望自己的作品独一无二,既不模仿别人,别人也模仿不了。然而,当下的文学创作却难令人乐观。对“事实”的迷恋似乎让作家忘记了他们的职能是“虚构”,单纯的“记录”姿态似乎让他们忘记了自己是作家,他们懒得去接触、思考生活,也懒得去想象、重构生活,生活让记者去体验,功课让记者去做,记录也让记者代笔,好像记者都是傻呵呵的小书僮,作家先生们只要蹲在书斋里,扒拉一点二手的新闻材料,就可以凑成一堆漂亮的“文学”。
环顾一下当下文坛,这种依据新闻事实的写作几乎已蔚然成风,即使如贾平凹这样纵横文坛若许年的老牌作家也莫能例外,其最新推出的长篇小说《高兴》(首发于《当代》2007年第5期,作家出版社2007年9月出版)就是“注意社会新闻”,备受新闻启发的结果:“我很注意社会新闻,《高兴》一开始刘高兴背着五富的尸体还乡的情节就是受凤凰卫视上一则‘农民工千里背尸还乡’新闻的启发改造而成的,从文学创作的角度来看待社会新闻总是少不了的。”
贾先生所言的“农民工千里背尸回家”确曾引起媒体广泛关注,其时最具影响的当属《南方周末》(2005年1月13日,文字记者:张立、朝格图、成功,摄影记者:吴峻松)所做的“民工千里背尸返乡调查”,该报用包括头版在内的两个版面、万余字篇幅,目的在于“力图还原事件的全过程,以呈现背尸行动背后的行为逻辑和行为环境”,该报道不仅呈现了前因,也追踪了后果,不仅引人注目,而且令人揪心。这件“不可思议的真人真事”也被张扬搬上银幕,成了赵本山主演的一部“贺岁”的“喜剧片”《叶落归根》(2007年1月上映)。可见,这件事本身不但具备新闻/社会价值,而且具备娱乐/商业价值,那么,这种已经过度新闻化/娱乐化的“共享资源”,如何进入文学,如何充分文学化?
我们看到,在贾平凹的《高兴》中,一个民工的意外死亡,另一个民工背尸回乡,不仅这条主线与“事实”吻合,连同人物搭配(两个民工)、死亡原因(突发脑溢血)、背尸时采取的措施(将死者扮成醉鬼)、甚至露馅的地点(火车站)等等,也都十分忠于“事实”。有意思的是,前不久还看到一部中篇小说,竟也照葫芦画瓢重写了这个故事,可见作家们多么的贴近实际,多么的“实事求是”。可是读着这种“源于事实、等同事实”的小说,却让人感觉到巨大的虚假,“背尸回乡”这种传奇、异事在世上发生一次就够了,当它第一次出现在新闻报道中时,带给我们的多半是震撼,当它第二次、第三次毫不走样地出现在文学作品中时,带给我们的只会是厌倦和疲劳。即便文学不必非要追求陌生化,可是当你打开书看到的尽是眼熟的人物,眼熟的情节、细节,还能提起阅读的兴趣么?当你碰到的总是那种移花接木的“事实”,怎么可能对作品的产生由衷的信任?我的疑问是:究竟是贾平凹跟新闻报道追尾了,还是刘高兴跟赵本山追尾了,究竟是他们连环追尾了,还是全都撞上了坚硬的“事实”?
贴近实际,不是照搬实际,那样只会被实际压住手脚。新闻/事实当然不是碰不得,关键是如何在文本中经营这些已经凝固于昨日的新闻/事实,怎样将其化为己有,怎样让它死而复生。是原封不动地拿来肢解、修饰、拼贴,还是把它熔炼得遂心遂意,如羚羊挂角,如大象无形?在资讯如此发达的今天,谁还希罕通过小说来汲取“真实”的信息?小说至少得要读者认同这一点:要么在实际生活中,要么在精神世界中,你的杜撰皆有发生或存在的可能。小说本就是一种虚构的艺术,它的强项就是无中生有,它的职责是传达不止一种的可能性,不是给出唯一的答案,更不是盖棺论定,把事实/经验盛殓成一具枯槁的僵尸。假如只是跟在生活的屁股后面,跟在材料的屁股后面,只是复制某些毫无生命力的“事实”,真不知这样的小说是化腐朽为神奇呢,还是化神奇为腐朽?
小说就是小说——特别是现代小说,它不应仅只停留在社会记录的层面,不应只是一种滞后的、繁复化的新闻,而是应该自觉地和新闻报道区别开来,开辟新闻所未及、难及的艺术空间,否则怎称得上“创作”? 这浅显的道理大家都懂,可是仍有人往死者嘴里灌酒,好像连上帝也被蒙混了。殊不知,死相终是死相,无论怎样去化妆,遗容还是遗容。
过多的新闻元素——尤其是那种众所周知的新闻,让小说流于陈腐、平俗;过多的事实元素——特别是那种广为传播的事实,又搅扰了小说的自性和纯度。文学,文学就这样被埋葬在新闻/事实的废墟中,只剩下一些材料的碎片和残骸。小说的指向应该是不可预期的,它的旅途应该充满变数,它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它需要的只是你的体味、参与,让你有所发现,有所惊觉。如果能给死者以尊严,恐怕先要走到“事实”的背面,找到他的灵魂,如此,才可能驱除虚假的魅影,照见生者的路。
什么时候,我们能够一觉醒来,发现一座曲径分岔的花园?

楼主:贾宝贾玉  时间:2009-06-10 23:28:06
生活,故事,虚伪的现实

古人云,文以载道。中国文人素来以看重文学的实用功能,不单要用它反映现实,还要用它干预生活。所以,政治家把文艺看成整个革命机器的一个组成部分,当成团结人民、教育人民、打击敌人、消灭敌人的有力的武器;文学家则把它看成匕首、投枪,认为写作是为了“揭出病苦,引起救疗的注意”。文学,就是这样被造就,也被利用,它成于现实,也常常败于现实。从以往的乡土文学、问题小说,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反腐文学,到时下的底层写作、打工文学、新乡土小说,都在强调与“现实”接轨,在某种程度上似乎都拖着“革命现实主义”的影子。作家既惦记着“现实”,又惦记着“革命”,免不了顾此失彼,写出的作品要么与现实脱节,要么不够革命(实用),所以我们看到尽是一些伪装的“现实”,及一些虚张声势的“革命”。这种文风在《暴风骤雨》、《创业史》、《金光大道》等红色经典中大显神通,衍至当下,仍有相当数量的作品还在孵化那臭哄哄的毛蛋。当年李锐、刘继明们写农民工时,所谓“底层叙事”、“打工文学”尚未形成气候,而今贾平凹携其新作出场时,“底层写作”俨然已成潮流,好像“底层”是一座金矿,只要你肯“对农村与农民的问题保持长久的关注”(贾平凹语),不愁淘不到闪闪发光的东西。然而,对于那些悬挂着替天行道大旗的“大写的文学”,很有必要十分崇敬地怀疑一下:它们重建的“水泊梁山”如果也算一种现实,那么,是哪儿的现实,谁的现实?
有人曾抱怨中国文学偏擅乡村叙事,写来写去的大都是“村里的事”。没办法,我们本就在村里生活,不写“村里的事”写什么呢?而今建设新农村、关注底层、为弱者立言又分外时髦起来,作家们更是当仁不让,村里的事、农民的事愈发层出不穷,为我们提供了一份又一份完美答卷。然而这样的答卷见多了,我们对农村的印象反倒越来越模糊,对农民的认识反倒越来越迟钝,对“底层”的理解反倒越来越悲凉,越是那些很乡土很底层的小说,越是觉得云雾重重,晦暝莫测。读着那些“村里的事”,禁不住诚惶诚恐:这是“村里”的事?是哪门子村里的事?我们看到的只是文字的乡村,只是文字的底层,它们所贴近的“现实”,并不是活生生的现实,而是一种想当然的现实——虚伪的现实。
以某些标称“新乡土”、“新现实主义”的小说为例,我们看到的镜像不外乎两种:一是把贫穷落后等同于“苦难”,把辛酸无奈等同于“悲悯”,是为苦难悲悯;一是用滑稽戏谑替代幸福甜美,用皆大欢喜表示积极向上,是为嬉笑温情。悲天悯人派带领大家脱贫致富,乐观潇洒派领着大家说群口相声,或是逼你哭,或是逗你玩,所谓“底层叙事”耍的就是这么两板斧。如果说前者还算得上触及到了“现实”,像迟子建的《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尽管也用冰柜装殓了一具死尸,至少那也是为了痛陈一种凝滞的死难,表达一种推己及人的悲哀;那么,后者干脆就是杀猪匠跳大神,只顾闭着眼睛挥刀乱舞,全然不管砍到的是人是鬼——这一点以刘震云做得最为疯狂,“农民工”只是一块金字招牌,它名义上属于刘跃进,所有权却属于刘震云,所以,刘作家可以用它做砧板,也可以拿它当法器,“我”是刘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有什么事,只要好玩,逗乐,有利于“刘氏幽默”,怎么着都好说。由是,这世上出了一部奇书——《我是刘跃进》(长江文艺出版社,2007年11月出版),我们也看到“农民工”刘跃进穿梭于黑道白道之间,穿棱于骗局与黑幕之间,也穿棱于煽情与矫情之间,就像泥鳅厮混在烂泥里,消弭了它的本来面目——其实它就没什么“本来面目”。
《我是刘跃进》之所以评为2007年度最佳小说,不是因为它写了农民工,而是因为它“以说书人的方式说贼的故事”,刘震云在获奖感言中也说,“这次主流评论家的再次肯定对我是件大事,他们是真的看懂了。”作家写的是贼故事,“主流评论家”一致看好的也是贼故事,你偏要往农民工身上扯,可见是真没看懂。所以,农民工刘跃进只是说书人刘震云借以插科打诨的痒痒挠,不管你痒不痒,随时都可以挠你两下。因此,会看的评论家看到了“羊吃狼的故事”,会为“刘震云式的幽默”“转念一想”再“扑哧”一笑;不会看的评论家则认为作者与他写的生活隔膜了“不是一层,而是至少三层”——“他基本上是通过随意的想象来编造故事,通过强化娱乐要素来吸引读者。”说这番话的是李建军,很不幸,我也赞同他的见解,属于没看懂、没被要素吸引的读者。我要在烂泥里寻找刘跃进,却不知刘震云只是在讲一个“拧巴了”的故事,他不在乎这故事是村里的事还是城里的事,他要的只是一个鸡飞狗跳、鸡零狗碎的贼故事。把《我是刘跃进》读作“底层叙事”真的是高看了它,或许说书人就要幽你一默,它与农民工无关,与生活无关,说到底,这个贼故事只跟评论家的“肯定”和你的钱包有关。
把小说往“拧巴”里整,是许多小说家尊奉的“艺术手段”。只要你有耐性,可以从包里牵出U盘,从U盘里牵出男男女女,从男男女女牵出千丝万缕错综复杂的拧巴事儿。借助于偶然、巧合,或者明目张胆地胡编乱造,这种文字游戏尽可以无休无止地推演下去。垃圾堆多了也会很绚丽,堆高了也会很壮观,这种绚丽、壮观的“刘氏幽默”,果然令某些评论家叹为观止,不但品出了“中国味道”,还赞美它“土到骨子里却有韵味”。垃圾臭,那是垃圾该有的味道,至少它的臭味能提醒你捂上鼻子,怕的是那种伪装成风景、开发成名胜的垃圾——看上去挺让人心旷神怡的,岂不知让你呼吸的全是毒气。可怕的是,一直以来,中国当代文学的门面几乎就是靠垃圾撑起来的,它不是让你直面现实、接近人生,而是为你篡改生活、阻断人生。我们不是没有良好的现实主义传统,假如鲁迅、老舍等经典作家只会煲故事的粥,他们所做的乡土小说、市井小说恐怕早已发臭了。然而,当下的所谓农村题材、草根故事,不但没有承接那种揭露真实、戳穿伪饰的现实主义精神,反而变着法儿逃避真实、玩弄现实,把你带进虚空、眩乱的迷魂阵中。从情节上看,不少“村里的故事”正是精于“拧巴”之道——尤其是那种千篇一律的“村长的故事”,最是擅长这种“百折不挠”的绕口令策略。为了增强小说的可读性,便有意延展故事的长度,不断地制造挫折,让主人公历尽艰难险阻、或兜几个圈子才扭扭捏捏地走向“主题”。就这样,“农村现实”被操作成四处邀宠的乡间故事,农村可以“交换空间”,现实可以忽略不计,重要的只是为它做一个精致的盒子。当“底层写作”的时代来临之际,乡土小说、打工文学更是迅速地小品化、赵本山化,管它什么客观现实,只要你会折腾能忽悠就够了。正因如此,作家笔下的“新农村”、“新农民”立马红火起来,不仅物质生活突飞猛进,精神面貌也日新月异,虽然人们经常闹点小矛盾、起点小风波,可是从来也没耽误劳动致富,更没耽误谈情说爱、打情骂俏,那情景简直如诗如画,像世外桃源一样令人神往。
在小说里寻找现实,也许我这样的读者并不合格。它们本来就无关现实,你却缘木求鱼,岂不强人所难自讨没趣?所以只好认为,有相当一部分所谓底层写作绝不是写给底层的,它们是田园牧歌,是阳春白雪,只有那些养尊处优的“上层”人士,才可能有闲情欣赏那种一尘不染的“乡土”,他们看看乡村传奇、乡野笑谈,被滑稽可爱的农民兄弟逗笑,或者翻翻乡间逸事、人间疾苦,为那些不可思议的劫难、悲剧表示一点同情,这样的“底层”能够满足他们道德的优越感、名利的虚荣心,所以对这种“底层”,总是信心为真,几乎不会产生疑异。不仅如此,这类走底层路线的乡土小说还可能会打动上层的上层,引起高层的关注,披上更为华丽的外衣,从而吸引更多的拥趸,获得更多文学以外的收益。经常自称农民的著名作家贾平凹就曾说过,他的写作“多多少少是有些使命感的”,故而才会有“为进城的农民写一部长篇小说的想法”。为了写作《高兴》,作者声称他曾多次亲自深入底层,与城市拾荒者打成一片,可以说对他们的生活有了充分了解,也与他们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可是通篇阅读《高兴》,却只觉满纸荒唐言,很难找到什么真情实感。作者高调渲染的“使命感”似乎并没有给作品注入多少震撼力,那位颇风格的主人公并不像“新型农民”,反倒酷似超凡脱俗的行为艺术家。这位不像农民的优秀青年刘高兴,比许多“到城里受苦”的农民工快乐,也比他们幸运,虽然做的是捡破烂的营生,却和进京赶考的穷秀才一样,不但路遇红颜知己,并且发生了一段纯洁高尚的柏拉图之恋,真真是新时代的爱情绝唱,与当年的鸳鸯蝴蝶派很有一拼。这种与时俱进的才子佳人戏几乎成为底层写作的共同遗产,既然你关注底层,怎能不给它希望,又怎能不给它爱情?戏不够,爱情凑,如果你看过刘震云的《我叫刘跃进》,或许会更理解作家的美意,他们不仅能把底层故事唱得姹紫嫣红,还会亲自扮演红娘,给刘高兴、刘跃进们统统配一架通向爱情的梯子。
对不起,我不得不说,你写的农民与农民无关,你写的底层与底层无关,你写的现实与现实无关。这么评价贾氏的“使命文学”,他可能会感到委屈,也可能难以接受,或许他会说:不是的,我确是以与底层同呼吸共患难的心情写作的。贾氏确是希望小说的出版“能引起社会各界甚至官方对现在农民工问题的关注”,不错,我丝毫也不怀疑他怀有这种真诚,然而,我觉得尤其需要拷问的恰恰是这种真诚:当你以底层代言人的姿态出现时,当你试图利用自己的话语权为底层说话时,就要把底层展示给非底层,就已注定要取悦于非底层,所以我们的作家不得不踩着高跷深入底层,坐着飞机观察底层,用一种俯瞰的视角、玩味的心态,把底层作为帮扶对象,将精英意识奉为金科玉律,这样的底层只能是低下的底层,这样的现实只能是虚伪的现实。文学可以解决问题?写作可以拯救苦难?身为全国政协委员的作家大概想把小说写成提案,所以要不遗余力地推出一个扣人心弦的故事,借此参政议下政,推动社会进步。一个故事改变一个民族,这是何等的雄心壮志,也难怪越来越多的小说只剩下了故事,越来越多的作家成了故事高手。
为了把故事讲好,底层可以变为布景,现实可以充当帘幕,只要能够换来鲜花和掌声。显而易见,“故事先行”比主题先行更糟糕,过度包装的故事造成了一种故弄玄虚的假象,放弃思想,放弃人物,使真切的生命感受懒于出场,也使本真的生活状态失去席位,剩下的只是作者在那儿张牙舞爪,设计可以套牢读者的圈套,“底层写作”遂成“低层写作”,“打工文学”弗如“打拱文学”。这样的“写实”,怎么看怎么像装老实讹人。
生活不会欺骗我们,我们却会欺骗生活。

楼主:贾宝贾玉  时间:2009-06-11 12:23:59
原型,类型,虚妄的真实

小说是虚构的艺术。艺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这种老生常谈稍有一点文学素养的人都能说上几句。但是如果拿此类理论来鉴定当下的小说作品,你会发现,老黑格尔那一套或者已经失效。不用苦心孤诣地虚构,也不用蹦着跳着高于生活,只要盯紧社会新闻,只要勇于记录生活,只要善于发现原型,不愁写不出《扁担》、《高兴》、《我叫刘跃进》那样好看的小说来。作家们——以李锐、贾平凹、刘震云为代表的作家们——似乎都写出了这样的艺术自觉:与其野心勃勃地构建生活,不如死心塌地地临摹生活,有此终南捷径,何乐而不为?但不得不承认,在真实的生活中,再绚丽的虚构也是苍白的;在无涯的生活里,再奇妙的想象也是有限的。就像波兰电影大师基耶斯洛夫斯基所说:“生活本就比我更聪明。它创造的东西比我所能想象出来的要更有趣。”(转引自《双重生命,第二次机会:基耶斯洛夫斯基的电影》,25页,[美]安内特•因斯多夫著,黄渊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1月)基氏早年曾一度迷恋拍摄纪录片,因为相对于事先早已预设了结局的剧情片,纪录片具有永远不知道下一个镜头将如何结束的不确定性,但是这种对于“无状之状,无物之象”的捕捉、迷恋,并不意味着他就此放弃了对生活的省察。事实上,即使在“记录”结束之际,他内心的镜头也从未关闭,而是已将生活积攒到了自己的一呼一吸,所以才会有后来像《十诫》、《三色》、《双生花》那样比纪录片更辽阔、更真实的剧情杰作。文学创作同样如此,当你停留在生活的表面时,你的记录只能比生活更狭窄,当你满足于复制生活的真实时,你的文字只会比生活更虚妄。
还是拿《高兴》来说吧。贾氏的这部小说有新闻事实,有人物原型,还有作者的亲身体验,再加上数易其稿的写作态度,可以说每一个环节都被打造得很是精良,对贾先生这样的写字大户来说,弄出一小本优质免检产品,应该不费吹灰之力。无奈浮萍总被雨打风吹去,《高兴》偏偏无法让人高兴起来,这部虽未出版前就帖满了防伪标签的呕心沥血之作,让人看到的却是一副盗版光盘似的嘴脸。声称自己的小说有原型,且把原型指名道姓地供出来,似乎也是作家们近期形成的一大共识,刘震云就说刘跃进是他一个表哥的名字,他不仅借鉴了表哥的名字,还借鉴了表哥的故事。比《我叫刘跃进》更有过之的还是《高兴》,除了强调这部小说有事实,有依据,有调查,有研究,《高兴》最为倚重的卖点就是人物有“原型”,不但妓女孟荑纯有原型,刘高兴的原型更是他的同学、亲戚。贾氏不但透露了“原型”的来龙始末,而且不惜把他的简历户籍公之于众,借助媒体在创作之外继续与现实互动,不断接受采访的“刘高兴”又反过来要写贾平凹(据说要价三万),一场超级文坛佳话也随着小说的发表、发行传播一时。贾氏不仅创造了文学奇迹,而且创造了娱乐奇迹。写小说有原型不是当下中国文学首创的奇迹,但是,把已化为艺术形象进入作品的“原型”,再拉到文本之外的炒卖现场替作品与作者卖命,却着实可称为今日中国文坛之奇观。是要借助原型的真实有力地证明小说的现实可靠?是要为读者/评论家提供掂估其价值重量的评价暗示?还是要为后世索引派留下永垂不朽的的权威资证?真得承认现在作家们的深谋远虑,假如曹氏雪芹当初也具备这般的先见与智慧,那将给后世排除多少疑案,节约多少脑细胞啊!所以,为了促进未来“贾学”的昌盛繁荣,特请贾先生不妨大方些再大方些,把包括《废都》在内的其他作品的原型都抖搂出来;呼吁广大作家都来向贾氏学习,贡献出一大笔又一大笔宝贵的考据财富,以传给千秋万代的子孙。
造假者的看家本领就是“仿真”。为了以假乱真,要么不惜血本引进一流的生产线,生产出“质量过硬”的产品;要么高价收购正宗原厂的外包装,蒙混那些相信“牌子”的人。同理,文学产品之假亦如是。作家们一脸诚意地站到前台,不仅要证明他的外包装享有信誉,还要把原材料、制作工艺和盘托出,要的就是让你支持他的牌子,信服他的质量,为他的假冒伪劣买单。就如某些明星的“写真集”,所谓的“本色、纯情、私密、独家”都带着招摇撞骗的嫌疑,不过是想挑起你的窥私欲,让你稀里糊涂地掏钱而已。写小说进化到文字“写真”的地步,卖小说衍延至卖原型的地步,不由让我想起那个裸体朗诵的诗人,不过比起来,那个诗人远未开化——他脱光的只是自己。虽然作家不写梨花诗,却会策划真人秀,虽然作家没有“裸诵”,却能在作品里裸露他那“大写的人”。曾见某作家谈起他所关注的对象——底层、小人物、弱势群体,总是很骄傲很有成就感,因为他可以把他的人物塑造成人类的良心,甚至塑造成“上帝”。可是为了塑造“上帝”,他已先成了作品的上帝,人物的上帝,他要突出的那个“大写的人”,原来就是他自己——与那位裸诵的诗人竟有异曲同工之妙。然而若说作家的“底层关怀”是其自我映现,他们决然不会承认,哪怕他所关怀的对象巍然“大写”,他还是要与之拉开距离。这距离无关审美,却关乎身份,对作者来说,那原型(或人物形象)只是他/他们,只是一尊为作者赚取道德金粉的可以随意POSE的模特。
他们/他——作家/我的观看对象、同情对象,甚至是施虐对象,他们从来只是他们,只是出没在文学的秀场里,他们从来不曾来到“我们”中间。所以你才会看到,刘高兴、刘跃进们悉皆“正人君子”,都是脱离了低级趣味的柳下惠,抑或很有情调很有文化,即使不是民间艺术家,也得是响当当的爱书人。池莉有一个中篇小说《托尔斯泰的围巾》(首发于《收获》2004年第5期),其主人公“老扁担”跟贾平凹的刘高兴同行,虽是收破烂的,却围了一条“托尔斯泰围巾”,出租屋里还收藏了成摞成堆的杂志书籍,因此作家赞他“一身威严”、“有内容”。池莉曾说,《围巾》是一种窥视与穿越他人生命的写作,可使自己获得内心检讨并获得成长。这种“榨出皮袍下的小”式的感悟若非谦虚,即为做作,“窥视”或是真的,“检讨”却为哪般?作家先以自己的趣味设出一种标高,再把“托尔斯泰”硬缠到人家脖子上,回过头来又喊向“围巾”学习,分明是对“文化”的污辱。难道性压抑、不上床就是高尚的?难道有文化就是多念几本书?难道只有有了这样的“文化”,才能具有获得作家体恤的生命价值?作家自顾“穿越他人的生命”,却原来是在祭奠他们的贞洁观念和字纸崇拜。我们似乎都沉耽于这种悖论:立意是赞美,结果是中伤。为什么会这样?作家屈尊到底层追求“大震撼”,加强“个人修炼”(池莉语),怎么仍旧适得其反?或许还是要回到自身寻找原因。
在此不妨借用“我者/他者”这一说法。根据法国文艺理论家茨维坦•托多罗夫的阐述, “我者”就是同属于一种文化和社会背景的人,反之即为“他者”。他认为,人是应该有良知的,善恶真伪的分辨、对幸福的追求是人类共同的目标,问题的关键在于,人类各群体的善恶甚至真伪的标准可能各不相同。那么,所谓良知,就是如何理性地面对这些不同或差异。然而,托多罗夫看来,当前极少真正具有这种“良知”的人,即使某些以研究人性为己任的所谓大思想家们,也在形形色色的、有时看起来很公允、很有良知的理论中不知不觉地忽略他者的存在,从而以己度人,以自身的话语体系和自身的价值体系去解释和评价他者,于是形成了各种各样的话语霸权(参见罗国祥:《“宿命”巴别塔》,《世界文学》2002年第5期)。托多罗夫的观点对文学创作不无意义,同时也启发我们进一步理解作家与现实生活的关系。事实上,我们总在“以己度人”,包括现在,我也是在以自己的认知、好恶揣度相关作家其作品,我的善恶真伪标准也很可能不被他们认同,到头来自说自话。但是,我还是要“表达”,说出我的观点。原因正在于,我从他们的作品和言论中感受到了那种对“他者”的忽略乃至无视,所谓底层关怀、学习微笑体现的正是一种话语霸权。
当同一种人物频频出现在同一作家的不同的作品中,或者出现在不同作家的笔下,这种平面人、空心人只能是作家们统一使用的符号,无论它有没有原型,无论它是被拔高了还是被扭曲了,也只是一种想当然的类型,怎么可能具备真实感?我们常说要把人物塑造得有血有肉,可是那种类型化的人物却只是空架子,不但没肝没肺,甚至连脑子也不必有,只要能把你糊弄过去就够了。所以,当你看到打工妹(下岗女工)接二连三地堕入风尘,看到一个又一个农民工在城市饱受屈辱又饱尝艳遇,你不要以为那是月牙儿、骆驼祥子阴魂不散,也不要以为他们与老舍先生一比高低,实在是因为这种类型太招人了,太有潜力了,反正你不写别人也会写,不写才傻呢。
由于“新乡土”、“新现实主义”在当下文坛的盛行,除去进城的农民工,我们还能看到一支可观的村长队伍。但是,同样令人失望的是,那些或姓张、或姓王的村长除了姓名不同,他们的做派、脾气甚至言行,都是那么相似,好像只要是个村长,必定一副德行,形同失去水分的面人,只是干巴巴的一块。从他们身上,你看到的多是奸佞、狡诈,伪善、恶毒,而且总是那么赤裸,不把人逼入死地绝不善罢甘休。过于概念化的写作,使作家不是在以写人、写人物,而是在写类型、写看法;同时也没有把村长放到现实中,放到农村的客观场域中。作家们不但让村长大权独揽,而且常把他处理成光杆司令,顶多配备一个文书。这样写来虽顺手便当,孰知不但削弱了作品的真实度,而且取缔了人物之间不可回避的复杂关系,忽略了生活应有的丰富性,也使作品失之于枯干。或许有人会说,作家塑造这样的村长只是一种艺术性的简化,没必要过于较真,可是我觉得,既然你打着“现实”的旗号,起码要基于细节的、历史的真实,离开这一点去“简化”,只会失之于草率、空疏。
如果向前追溯,村长小说的前驱大概以“农民作家”赵树理为著。在他的许多作品中,都能见到“村长”这一形象,而这些村长/支书既可相互臻别,也各具时代特征。赵树理不但注意到了人物的共性,更注意到了人物的个性,同时也注意到了社会实际的变化,因此赵树理的作品才被文学史家们津津乐道,而我们当下的乡村故事仍然匍匐在前辈作家的背影里,一群不同作家的用笔却远不及一人下笔的丰富。像赵树理那样的叙事策略、口语化的情景对话,乃至整体语言风格,在某些新生代作家那里可谓衣钵相传,甚至“村长”这一重要角色,也不是“新农村”的特产,而是用“山药蛋”抟制出来的,可惜的是,抟来抟去,非但没有抟出人样,反把原材料也给糟蹋了。何以至此?因为他们塑造的不是百态万象的人,而是千人一面的“村长”。
由此可见,在当下的文学生产中,制假售假简直就是一种程式化的朝阳产业,无论怎样经营怎样炒作,都难改它的虚妄和欺诳。有个爱放炮的德国老头,先说中国当代文学多是垃圾,最近又说中国作家大部分不是作家,而是骗子或者其他什么:“他们觉得文学可以玩,玩够了不成功的话,可以下海赚钱去。”(顾彬访谈,《南风窗》2007年4月16日版)这两炮着实震了不少人,但也不过是道出了某种不宜言传的事实。在我看来,骗子不尽是那些玩文学的人,最大、最高明的骗子还是那些在空荡荡的织布机上忙得满头大汗的人,他们摇晃着光秃秃的棱子,宣称织出了最贴近群众、最体贴民间的绝妙好布,结果不但骗过了众人,甚至连他们自己也相信:那些花言巧语确是管用,虽然它不能遮羞,却能蒙上你的眼睛。

楼主:贾宝贾玉  时间:2009-06-11 19:21:04
原型•类型•虚妄的真实
小说是虚构的艺术。艺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这种老生常谈稍有一点文学素养的人都能说上几句。但是如果拿此类理论来鉴定当下的小说作品,你会发现,老黑格尔那一套或者已经失效。不用苦心孤诣地虚构,也不用蹦着跳着高于生活,只要盯紧社会新闻,只要勇于记录生活,只要善于发现原型,不愁写不出《扁担》、《高兴》、《我叫刘跃进》那样好看的小说来。作家们——以李锐、贾平凹、刘震云为代表的作家们——似乎都写出了这样的艺术自觉:与其野心勃勃地构建生活,不如死心塌地地临摹生活,有此终南捷径,何乐而不为?但不得不承认,在真实的生活中,再绚丽的虚构也是苍白的;在无涯的生活里,再奇妙的想象也是有限的。就像波兰电影大师基耶斯洛夫斯基所说:“生活本就比我更聪明。它创造的东西比我所能想象出来的要更有趣。”(转引自《双重生命,第二次机会:基耶斯洛夫斯基的电影》,25页,[美]安内特•因斯多夫著,黄渊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1月)基氏早年曾一度迷恋拍摄纪录片,因为相对于事先早已预设了结局的剧情片,纪录片具有永远不知道下一个镜头将如何结束的不确定性,但是这种对于“无状之状,无物之象”的捕捉、迷恋,并不意味着他就此放弃了对生活的省察。事实上,即使在“记录”结束之际,他内心的镜头也从未关闭,而是已将生活积攒到了自己的一呼一吸,所以才会有后来像《十诫》、《三色》、《双生花》那样比纪录片更辽阔、更真实的剧情杰作。文学创作同样如此,当你停留在生活的表面时,你的记录只能比生活更狭窄,当你满足于复制生活的真实时,你的文字只会比生活更虚妄。
还是拿《高兴》来说吧。贾氏的这部小说有新闻事实,有人物原型,还有作者的亲身体验,再加上数易其稿的写作态度,可以说每一个环节都被打造得很是精良,对贾先生这样的写字大户来说,弄出一小本优质免检产品,应该不费吹灰之力。无奈浮萍总被雨打风吹去,《高兴》偏偏无法让人高兴起来,这部虽未出版前就帖满了防伪标签的呕心沥血之作,让人看到的却是一副盗版光盘似的嘴脸。声称自己的小说有原型,且把原型指名道姓地供出来,似乎也是作家们近期形成的一大共识,刘震云就说刘跃进是他一个表哥的名字,他不仅借鉴了表哥的名字,还借鉴了表哥的故事。比《我叫刘跃进》更有过之的还是《高兴》,除了强调这部小说有事实,有依据,有调查,有研究,《高兴》最为倚重的卖点就是人物有“原型”,不但妓女孟荑纯有原型,刘高兴的原型更是他的同学、亲戚。贾氏不但透露了“原型”的来龙始末,而且不惜把他的简历户籍公之于众,借助媒体在创作之外继续与现实互动,不断接受采访的“刘高兴”又反过来要写贾平凹(据说要价三万),一场超级文坛佳话也随着小说的发表、发行传播一时。贾氏不仅创造了文学奇迹,而且创造了娱乐奇迹。写小说有原型不是当下中国文学首创的奇迹,但是,把已化为艺术形象进入作品的“原型”,再拉到文本之外的炒卖现场替作品与作者卖命,却着实可称为今日中国文坛之奇观。是要借助原型的真实有力地证明小说的现实可靠?是要为读者/评论家提供掂估其价值重量的评价暗示?还是要为后世索引派留下永垂不朽的的权威资证?真得承认现在作家们的深谋远虑,假如曹氏雪芹当初也具备这般的先见与智慧,那将给后世排除多少疑案,节约多少脑细胞啊!所以,为了促进未来“贾学”的昌盛繁荣,特请贾先生不妨大方些再大方些,把包括《废都》在内的其他作品的原型都抖搂出来;呼吁广大作家都来向贾氏学习,贡献出一大笔又一大笔宝贵的考据财富,以传给千秋万代的子孙。
造假者的看家本领就是“仿真”。为了以假乱真,要么不惜血本引进一流的生产线,生产出“质量过硬”的产品;要么高价收购正宗原厂的外包装,蒙混那些相信“牌子”的人。同理,文学产品之假亦如是。作家们一脸诚意地站到前台,不仅要证明他的外包装享有信誉,还要把原材料、制作工艺和盘托出,要的就是让你支持他的牌子,信服他的质量,为他的假冒伪劣买单。就如某些明星的“写真集”,所谓的“本色、纯情、私密、独家”都带着招摇撞骗的嫌疑,不过是想挑起你的窥私欲,让你稀里糊涂地掏钱而已。写小说进化到文字“写真”的地步,卖小说衍延至卖原型的地步,不由让我想起那个裸体朗诵的诗人,不过比起来,那个诗人远未开化——他脱光的只是自己。虽然作家不写梨花诗,却会策划真人秀,虽然作家没有“裸诵”,却能在作品里裸露他那“大写的人”。曾见某作家谈起他所关注的对象——底层、小人物、弱势群体,总是很骄傲很有成就感,因为他可以把他的人物塑造成人类的良心,甚至塑造成“上帝”。可是为了塑造“上帝”,他已先成了作品的上帝,人物的上帝,他要突出的那个“大写的人”,原来就是他自己——与那位裸诵的诗人竟有异曲同工之妙。然而若说作家的“底层关怀”是其自我映现,他们决然不会承认,哪怕他所关怀的对象巍然“大写”,他还是要与之拉开距离。这距离无关审美,却关乎身份,对作者来说,那原型(或人物形象)只是他/他们,只是一尊为作者赚取道德金粉的可以随意POSE的模特。
他们/他——作家/我的观看对象、同情对象,甚至是施虐对象,他们从来只是他们,只是出没在文学的秀场里,他们从来不曾来到“我们”中间。所以你才会看到,刘高兴、刘跃进们悉皆“正人君子”,都是脱离了低级趣味的柳下惠,抑或很有情调很有文化,即使不是民间艺术家,也得是响当当的爱书人。池莉有一个中篇小说《托尔斯泰的围巾》(首发于《收获》2004年第5期),其主人公“老扁担”跟贾平凹的刘高兴同行,虽是收破烂的,却围了一条“托尔斯泰围巾”,出租屋里还收藏了成摞成堆的杂志书籍,因此作家赞他“一身威严”、“有内容”。池莉曾说,《围巾》是一种窥视与穿越他人生命的写作,可使自己获得内心检讨并获得成长。这种“榨出皮袍下的小”式的感悟若非谦虚,即为做作,“窥视”或是真的,“检讨”却为哪般?作家先以自己的趣味设出一种标高,再把“托尔斯泰”硬缠到人家脖子上,回过头来又喊向“围巾”学习,分明是对“文化”的污辱。难道性压抑、不上床就是高尚的?难道有文化就是多念几本书?难道只有有了这样的“文化”,才能具有获得作家体恤的生命价值?作家自顾“穿越他人的生命”,却原来是在祭奠他们的贞洁观念和字纸崇拜。我们似乎都沉耽于这种悖论:立意是赞美,结果是中伤。为什么会这样?作家屈尊到底层追求“大震撼”,加强“个人修炼”(池莉语),怎么仍旧适得其反?或许还是要回到自身寻找原因。
在此不妨借用“我者/他者”这一说法。根据法国文艺理论家茨维坦•托多罗夫的阐述, “我者”就是同属于一种文化和社会背景的人,反之即为“他者”。他认为,人是应该有良知的,善恶真伪的分辨、对幸福的追求是人类共同的目标,问题的关键在于,人类各群体的善恶甚至真伪的标准可能各不相同。那么,所谓良知,就是如何理性地面对这些不同或差异。然而,托多罗夫看来,当前极少真正具有这种“良知”的人,即使某些以研究人性为己任的所谓大思想家们,也在形形色色的、有时看起来很公允、很有良知的理论中不知不觉地忽略他者的存在,从而以己度人,以自身的话语体系和自身的价值体系去解释和评价他者,于是形成了各种各样的话语霸权(参见罗国祥:《“宿命”巴别塔》,《世界文学》2002年第5期)。托多罗夫的观点对文学创作不无意义,同时也启发我们进一步理解作家与现实生活的关系。事实上,我们总在“以己度人”,包括现在,我也是在以自己的认知、好恶揣度相关作家其作品,我的善恶真伪标准也很可能不被他们认同,到头来自说自话。但是,我还是要“表达”,说出我的观点。原因正在于,我从他们的作品和言论中感受到了那种对“他者”的忽略乃至无视,所谓底层关怀、学习微笑体现的正是一种话语霸权。
当同一种人物频频出现在同一作家的不同的作品中,或者出现在不同作家的笔下,这种平面人、空心人只能是作家们统一使用的符号,无论它有没有原型,无论它是被拔高了还是被扭曲了,也只是一种想当然的类型,怎么可能具备真实感?我们常说要把人物塑造得有血有肉,可是那种类型化的人物却只是空架子,不但没肝没肺,甚至连脑子也不必有,只要能把你糊弄过去就够了。所以,当你看到打工妹(下岗女工)接二连三地堕入风尘,看到一个又一个农民工在城市饱受屈辱又饱尝艳遇,你不要以为那是月牙儿、骆驼祥子阴魂不散,也不要以为他们与老舍先生一比高低,实在是因为这种类型太招人了,太有潜力了,反正你不写别人也会写,不写才傻呢。
由于“新乡土”、“新现实主义”在当下文坛的盛行,除去进城的农民工,我们还能看到一支可观的村长队伍。但是,同样令人失望的是,那些或姓张、或姓王的村长除了姓名不同,他们的做派、脾气甚至言行,都是那么相似,好像只要是个村长,必定一副德行,形同失去水分的面人,只是干巴巴的一块。从他们身上,你看到的多是奸佞、狡诈,伪善、恶毒,而且总是那么赤裸,不把人逼入死地绝不善罢甘休。过于概念化的写作,使作家不是在以写人、写人物,而是在写类型、写看法;同时也没有把村长放到现实中,放到农村的客观场域中。作家们不但让村长大权独揽,而且常把他处理成光杆司令,顶多配备一个文书。这样写来虽顺手便当,孰知不但削弱了作品的真实度,而且取缔了人物之间不可回避的复杂关系,忽略了生活应有的丰富性,也使作品失之于枯干。或许有人会说,作家塑造这样的村长只是一种艺术性的简化,没必要过于较真,可是我觉得,既然你打着“现实”的旗号,起码要基于细节的、历史的真实,离开这一点去“简化”,只会失之于草率、空疏。
如果向前追溯,村长小说的前驱大概以“农民作家”赵树理为著。在他的许多作品中,都能见到“村长”这一形象,而这些村长/支书既可相互臻别,也各具时代特征。赵树理不但注意到了人物的共性,更注意到了人物的个性,同时也注意到了社会实际的变化,因此赵树理的作品才被文学史家们津津乐道,而我们当下的乡村故事仍然匍匐在前辈作家的背影里,一群不同作家的用笔却远不及一人下笔的丰富。像赵树理那样的叙事策略、口语化的情景对话,乃至整体语言风格,在某些新生代作家那里可谓衣钵相传,甚至“村长”这一重要角色,也不是“新农村”的特产,而是用“山药蛋”抟制出来的,可惜的是,抟来抟去,非但没有抟出人样,反把原材料也给糟蹋了。何以至此?因为他们塑造的不是百态万象的人,而是千人一面的“村长”。
由此可见,在当下的文学生产中,制假售假简直就是一种程式化的朝阳产业,无论怎样经营怎样炒作,都难改它的虚妄和欺诳。有个爱放炮的德国老头,先说中国当代文学多是垃圾,最近又说中国作家大部分不是作家,而是骗子或者其他什么:“他们觉得文学可以玩,玩够了不成功的话,可以下海赚钱去。”(顾彬访谈,《南风窗》2007年4月16日版)这两炮着实震了不少人,但也不过是道出了某种不宜言传的事实。在我看来,骗子不尽是那些玩文学的人,最大、最高明的骗子还是那些在空荡荡的织布机上忙得满头大汗的人,他们摇晃着光秃秃的棱子,宣称织出了最贴近群众、最体贴民间的绝妙好布,结果不但骗过了众人,甚至连他们自己也相信:那些花言巧语确是管用,虽然它不能遮羞,却能蒙上你的眼睛。



楼主:贾宝贾玉  时间:2009-06-12 15:04:39
结语:现实如何文学——文学如何现实?
无论提倡写贫困、边缘的小人物,为弱势群体代言,还是鼓吹底层写作、打工文学等等,莫不基于一种认识:客观真实地呈现社会生存的本真样态,为“沉默的大多数”发出声音。它所蕴涵的必定是质朴的人间情怀和人道精神,而非用来标榜作者自己本人身份的优越与道德的高度。然而,综观当下的中国文学,委实令人沮丧,虽然它披着一层层真实的外衣,却难掩其虚假、虚伪、虚妄,其油滑、夸张甚至变态的方式也只仅能摸摸现实的屁股,所谓的“一份留给历史的社会记录”,实留给历史的其实不是社会记录,而是在社会中记录。这样的记录如何能找到客观的社会现实?如何能发现历史性的维度?面对现实,文学似乎越来越乏力,越来越无能,越来越滞后,只能像跳梁小丑一样娱人而至自娱,大肆标榜的现实主义归根结底只是伪现实主义。
正如作家余华所说,我们生活在一个“伦理颠覆、浮躁纵欲、众生万象”的时代,“现实比我们所有人说过的话都丰富得多。”那么,面对如此芜杂的时代,如此丰富的现实,文学应该如何与现实同在,其穿透力应该从何而来?文学何为?这是每一个写作者都不容回避的问题。
首先,让文学回到写作者自身。长期以来,我们习惯于下生活、找题材,却忘了自己身在何处;我们习惯于“把心交给读者”,却不知自己的心是什么样子;我们习惯于替别人寻找灵魂,却遗落了自己的灵魂!这种将自身架空的写作怎么可能发出真实的声音?中国作家习惯于置身事外,无论使用哪种人称,其实都没有“你”,更没有“我”,他们像是下意识地抹杀了“我”的存在,更不会让“我”真正进入到小人物真实的内心,只会兴致勃勃或痛心疾首地讲述“他”、“他们”的故事,让与“我”无关的“他”、“他们”出洋相、闹笑话,或者无助地哭泣。这个真切的“我”的缺席,呈现的是写作者自身的匮竭和羸弱,他没有足够的心灵领地包容并葆养现实存在,只会与所写的人物貌合神离。只有先把作者还原为人,把人物还原为人,才有可能写出贴近人心的作品。所以,让“我”返回文本是必要的,这当然不是简单的人称转换,而是精神的还乡,是灵魂的返璞归真,是与大地与万物生灵的自由倾谈。因此,作家对内在自我的关照,对本真生命的省察,以及对这个世界的感知、追问与体恤,才是文学创作最根本的起点,更是现实主义得以建立的基石。
其次,在真实的生活中反刍文学。何为真实的生活?怎样真实地生活?也许我们看到的都是假象,也许我们听到的全是谎言,所谓真实并非身临其境就容易达成,它生长在你的信念里,甚或也在你的怀疑中。其关键在于你有没有用心生活,有没有将文学置于生活。顶着“法学博士”学衔的捷克作家博•赫拉巴尔坚持住在贫民区,当过火车站值班员、钢铁工人、废纸打包工,甚至专为舞台上拉幕布的拉墓员,“只是为了同周围的环境和人们滚在一起,”从而“体验一下震撼人心的事件,观察人们心灵深处的颗颗珍珠。”正是靠着与生活“滚在一起”,把这样的经历当作“爱情事故”,他才会采得 “底层的珍珠”,写出《过于喧嚣的孤独》。赫拉巴尔曾说,为了这部作品,他推延了自己的死亡。他未曾想过为底层代言,只是毫无保留地投入现实,从而在仅止五、六万的篇幅里,抵达了丰饶而又惊人的真实。再看我们的作家,有几个主动融入生活,有几个调动了全部的身心酝酿生活?我们只会功利媚俗地贴近实际,只会蜻蜓点水般贴近生活,只会居高临下地贴近群众,这种表面的、姿态性的、浅尝辄止的贴近不但于文学无益,而且破坏了文学的质地,使其尚未成型便已腐朽、坏死。世间只有一个赫拉巴尔,我们不敢奢望谁去照搬他的生活方式、写作方式。但是,最起码我们可以把心灵完全打开,对现实生活给予充分的尊重与沟通,从一般现象、普通题材的窄门,向未知的广阔疆域挺进,从而获得真实的力量。
再次,在文学中创造新人、新生活。艺术的生命在于创新,绝非对生活的机械复制,更不是对生活的仓促跟进,哪怕是写历史小说,也少不了作家的主观创造,否则言何“创作”?李敬泽也曾谈到,中国小说作家“所写的基本上都是已知的、过去的小说,很少现在的、未知的小说”,“他们没有能力在一派零散驳杂的经验中创造自己的形式”(《2007年度中国文情报告》,《南方周末》2008年2月15日)。其实何止“自己的形式”,我们又何曾拥有“自己的内容”?很多作家似乎很明白该“写什么”,因为生活中的素材总也写不完,就像贾平凹所说,总有题材等着他,不用他找题材,是题材来找他。这样看来“写什么”的问题已解决了,可是,究竟是“要你写”还是“你要写”?你的出发点什么?是不是题材要分三六九等、高低贵贱?“写什么”真能决定你的作品占尽先机?“写什么”未必一定要指向某个制高点,相反,我们总是看到有些作家不但自己粗鄙、低俗,还要放大那种粗鄙、低俗,不但把一切搞得俗不可耐、臭不可闻,还要教唆人们去欣赏那种恋污哲学、追从畸态生活。所谓作品的精神向度,仅是作者的个人“趣味”。有人写了一大堆托物言志借景抒情的诗,可他所喜爱的可能仅仅是一种事物的名称,未必他真正热爱大自然吗?这个人之所以娶一个女人做老婆,不是因为爱她,而是因为她有一个诗意的名字。再如有礼赞佛陀,不在于他看到了众生平等,人的可贵,而是因为他懂得神像的威严,作为人可以拿出身家性命为之献祭。所以,在确定“写什么”之前,先要确立为什么写,如此,才有“怎样写”,才有你的取舍臻别和创造性超越。恩格斯有一句名言:现实主义的意思是,除细节的真实外,还要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这段话我们大都耳熟能详,拿到现在似乎有些过时,但是,当下中国的现实主义文学创作恰恰需要从这最基本的要素做起,从真实的细节出发,去塑造真实的人物、表现真实的现实。太多的作家只会抄袭生活,太多的文学只会画虎成猫:那些人物看起来精神焕发、活灵活现,骨子里却是废人、病人、“死魂灵”;那种“现实”展示的不是生活的深度和广度,多的是画地为牢、不战而败,多的是物道、官道、钱道,少的是人道、心道、灵魂之道。可见,文学创新首先要立人、立心、立精神,只有写作者满怀激情,排除干扰,才能创造出独立、特出的作品。
总之,文学不是从汗毛孔排出来的,而是让心灵冲破种种拘限,在梦想和现实之间透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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