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绿荫深处是我家(修改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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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08-02-08 06:17:00 更新时间:2020-11-10 14:12:18

楼主:沧海凤舞  时间:2008-02-16 12:27:47
回沧粟先生:500年前是一家?----我们都姓“沧”

那些封尘的往事,数十年来一直萦绕于心,桩桩件件历历在目----实在无需更多加工......提起笔来除了一吐为快,还有作为见证人的责任,却不料还真有愿读的朋友----甚谢!
楼主:沧海凤舞  时间:2008-02-19 19:58:51
一直都很想拜读你的大作,明天终于可以开始.

醉翁之意不在酒,心有灵犀一点通.


楼主:沧海凤舞  时间:2008-02-19 20:27:23
回真无水香:谢谢你的期待,这是对我最大的鼓励.
楼主:沧海凤舞  时间:2008-02-19 22:31:39
沧粟先生:

多谢指引,我拜读了秋思混沌先生的《渭水往哪流》中几个章节。除了佩服文章之外,我更佩服你的慧眼(尽管我不是英雄)。

1、作者控制语言文字的能力极强,尽管我比他差,但文风接近。

2、文章弦外之音极强,这也是我力求达到的目标。

不同之处只是该文有很多人顶帖,而我的拙作则“门可罗雀”。这不要紧,文如其人,我已十年不问世事每日鼓琴于高山之巅,漫步于缘水之侧,闲云野鹤早已不食人间烟火,无视时间琳琅满目。

只要心中有佛,不问佛在何方......
楼主:沧海凤舞  时间:2008-02-19 22:37:55
呵呵,又错了----无视“时间”琳琅满目,应为“世间”,真抱歉!
楼主:沧海凤舞  时间:2008-02-20 10:18:50
4.请历史记住杨大姐

【赔偿不清的母亲】 戴同志走后那年秋天,土地改革开始了。

母亲心情沉重可想而知。一天她从菜园里回来,捂着手指头向我说:“我这根指头被树条上的刺锥了一下,一直痛得要死。听说北方的地主挨斗时被拉去滚刺床,我想一根刺锥了都那么痛,刺床上那么多刺滚上去不晓得该咋个痛法……”

我俩相对无言。

诉苦,斗争!这回是那所有的地主全部揪出来一个一个地斗。仍然是用绳索捆紧,不分男人和女人,不论年老还是年轻,更不再分是恶霸不是恶霸。

先是斗争民愤大的,曾经斗过一次的恶霸地主自是首当其冲。觉悟了的翻身农民,可以对他们任意揪头发、吐口水乃至拳打脚踢——“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不是从文化大革命才开始的。

民愤确实大的地主斗争的人是要多一些。

母亲不是民愤大的地主,斗争会上只有一个人站出来诉苦,那人是杨东瓦匠的老婆。事情发生在十多年前,母亲由于怕土匪,把全部田地房产的“红契”装在木盒里放在屋瓦和棚板之间藏起来,时间久了竟然忘了。杨东瓦匠来翻修屋上的瓦时发现了这个木盒,悄悄地把它拿回自己家里去了。“红契”是全部家产的命根子,母亲发觉后吓傻了,费了好大周折才把它要回来。

实事求是地讲,天下的好人还是占多数,真正穷苦出身的本份农民还是讲道理。母亲从斗争会上回来后,全家人凭空增加了几分安全感。
批斗会过了就是清算、退赔。地主残酷剥削了几千年,这下要赔偿农民的血汗。

婶婶被人从学校叫回来赔偿,隔壁家新婚不久的七哥七嫂一直在外教书几乎没有回过家,这次也由七嫂回来负责赔偿。

所有房屋、田地是没收,赔偿只能用“浮财”来赔,具体指金银财宝、绫罗绸缎、衣裳被条之类。先由农会评定赔偿数额,据说是根据罪行大小定标准。这家几十万那家几百万全部张榜公布。然后再由地主“自觉自愿”地把浮财送到农会去作价登记。作价总额与榜上金额一致了就叫赔清了,剩下的浮财地主可以自己带回去了,否则就叫赔偿不清。

哪里敢指望还有“剩下来的浮财”。通知赔偿那天我和两个嫂嫂以及三哥四人把家里的衣裳被条等东西全部搬光,挑它几大箩筐送到农会去,除了身上穿的衣裳之外一块破布都没敢留,一心想着只要“赔清了”能过关就行了。

浮财送去后由农会中一个人逐件提起来,另一人在旁边随口报价:这件五十,那件二十,旁边有人在登记汇总。

我家根本没有什么象样的浮财,除了姐姐和大嫂的首饰外,就只有姐姐新买不久的几条床单和蚊帐,赔偿下来差额大得惊人。

只有大毛娘一个人赔清了(听农会中的人说,原以为她孩子小,没有什么家底,赔偿金额定低了)。不过她赔偿后也没有什么东西了,只剩下一条小被条和几块破布。她把所有的破布缝起来当床单,让我们羡慕得不得了。

赔偿之后那天晚上我们全家人,不知该怎么睡觉,我和两个嫂嫂卷在火桶里欲哭无泪、欲笑不能。最后还是母亲出了主意:墙上挂得有几领棕蓑衣,那是供雨天背在背上挡雨用的,可以用来充当被条。

就是这几领棕蓑衣,为我们全家人充任了两年的被条。伴我们度过了寒风刺骨的许多个日日夜夜。

斗争!赔不清的地主一定是把财物隐藏和转移了,必须经过残酷的阶级斗争才能追查出来。

最初是开会追查,把赔不清的地主叫在一堆,由工作队的陈同志和翻了身的农民一家一家自查,先问七嫂:

“刘××,你为什么赔不清?”
七嫂毕业于重庆美术专科学校,年纪轻轻就是当地小有名气的画家,人比她的画更美。

七嫂说:“我差的数目不多了,浮财折了××万,老七从学校里先后寄来薪水现金××万,只差××万了。”

陈同志说:“人家说你陪嫁时有八口皮箱。”
聪明的七嫂毕竟胸有成竹,不假思索立即承认:
“是有八口皮箱”,她新婚不久,全部家底没变动过。

一个农民随口高喊:“不,是十口皮箱。”
七嫂立马赞同:“八口皮箱加两个首饰盒。”
又问:“人家说你有x个金戒指,为什么还差两个?”
七嫂眼珠一转:“x个金戒指加两粒珠子,一个不差。”

七嫂算是“老实”的地主,躲过了挨打挨吊,只是等七哥从学校借来大笔现金再赔。

随后问婶婶,婶婶其实没有什么积蓄,叔叔生前的薪水全部用来养家、治病、运回灵柩时又耗资惊人,但当地人并不知道叔叔在外面到底捞得有多少金银财宝,给她定的赔偿金额高得吓人。

问:“你男人死了你就只带回来那点东西吗?别的还有什么?藏在哪里?”
婶婶只能回答说没有别的了,她不可能象七嫂那样有余地。
“赔不清怎么办?”
“我以后拿薪水来赔。”

陈同志拍案而起:
“胡说!谁要你的薪水?你的薪水是谁给你的?是人民给的,难道人民要用他们自己的钱替地主赔偿?”

可怜的婶婶一定以为七哥都可以拿他们现在的薪水来赔,她也可以拿将来的薪水来赔,她没有想到现在和将来是两码事。

接着审问我母亲:
“你为什么还差这么多赔不清?”
母亲说:“我实在没有隐藏,只有这些了。”
“你不老实!你有一个二十大几的女儿眼看就要出嫁了,一定给她准备了很多嫁妆。”

天哪!母亲真是百口莫辩。十三年前我出世时,父亲就把家业败光,她喝了几年稀饭才刚把田地赎回来,就着是哥哥姐姐们读书和婚嫁。再加苛捐杂税和抬回叔叔灵柩,样样都是要钱,哪里还顾得上准备什么嫁妆!

今天的读者有人不相信吗?红楼梦里贾府被查抄时抬出来几个落地大木箱装的全是当票,我就相信是真的。

天天斗,夜夜斗。文的方式不行就来武的——口头问不出钱就捆绑吊打——文化大革命中文斗武斗之说我听起来根本不是什么新名词。

一天下午,母亲被叫到农会去,我们姊妹几人木然地坐在家里。不一会有人来把我们也叫到农会去,我们已心知不妙。还没走到门口时,就听见里面传来母亲微弱凄惨的哀号。我急忙奔进去,只见一大堆翻了身的农民围着烧得很旺的柴火,火光照得他们一个个身泛红光。我年近六十的母亲被悬挂在梁上,脚上还挂着一扇石头磨子,瘦小的身躯差点被活活拉断成两截,双手无助地扭动,连呻吟都很微弱……

除了痛哭失声之外,我找不到文字来描述我们心中的悲惨。

可能还是有人于心不忍,我们一出现便立即把母亲放了下来,她双臂已脱臼,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第二天还不放母亲走,嫂嫂送水送稀饭去一口一口地喂,白天是否又挨打我们不知道,只是后来听母亲说,第二天晚上本来是妇女和农民(男)轮流看守她,几个妇女商量说:“我们今晚不休息,一直守她到天亮,免得农民半夜来换班后闲得无聊又把她悬在梁上。等这些人白天来接班,白天人多总要好点。”

母亲还说,当晚有一个我们原来称为银孃的妇女还悄悄买了油香粑来,叫别的妇女挡在我母亲前面,她藏在背后悄悄把油香粑撕下来一口一口地喂。母亲叫我们记住这个恩人,今后一定要报答。

天下的事竟然让人如此不可思议,那个叫银孃的恩人第一个男人是个正经的老实人,这个男人病死以后她由于孩子太多只好“招人上门”。旧社会的男人再苦再穷也不愿到寡妇家去上门,认为是丢了男人的志气。银孃只好招了个杀猪匠。这个杀猪匠原来是村里出了名的地痞流氓。把我母亲残酷地悬在梁上又加上石磨的人正是那个杀猪匠——可能他觉得杀猪和杀人区别不大,人的惨叫比猪的惨叫声音小一点而已。

楼主:沧海凤舞  时间:2008-02-20 19:08:52
回沧粟先生:

渭水往哪流?
千里江河归大海----泾渭分明。
佛说:“每一滴泪水都是海。”
凡人说:“男儿有泪不轻弹。”
列宁说:“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
无名氏说:“回顾过去只是为了展望未来。”
楼主:沧海凤舞  时间:2008-02-21 09:19:31
谢谢沧粟和秋思先生的热情与鼓励,祝各位大年快乐!
楼主:沧海凤舞  时间:2008-02-21 09:41:00
【她没有吐出舌头】 有人说,土地改革时最先站出来的并不是真正的贫苦农民而是农村中游手好闲的地痞流氓无产者。此语属实,我可以为这段历史见证。

无论是反霸或土改,真正的贫苦农民还是能实事求是地对待历史,因为正直善良是他们的本性。母亲一向宽厚待人,没有做过任何坏事,真正的贫苦农民已经给予她公正的评价,几乎没有人斗争过她就是最好的证明。

但是这次不同,她被酷刑致残的原因是“赔偿不清”落在流氓无产者的手里,这些好吃懒做的家伙做梦也不曾想到他们居然有机会轻易发财,这财当然越多越好。

不要小看这些流氓无产者,他们在穷人中虽然是极少数,但在那个越穷越光荣的年代里他们最有资格当官,因为他们最穷。一旦得势占了上风,真正的贫苦农民反而说不起话来,因为谁都怕担上“阶级立场不稳”、“同情地主”的罪名,就像银孃不敢公开照顾我妈那样。

大约后面还有人排队领刑,母亲终于被放回家。

有穷人晚上偷偷来看她。传哥像做贼一样来过两次,村里与我们以往并无往来的刘三叔也来。刘三叔是穷人,过去在村里很有影响力,他悄悄叹气说:“你妈其实是个好人,实在不该吃这场亏,但现在没办法,要是在过去,她的事情有我和你裁缝五叔两人站出来说句话就行了。”

杨大姐也是半夜才敢来,她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母亲,泣不成声扭头就走。

不知是哪个人想起了杨大姐那里还可以榨出油水,先是把杨大姐本人叫去,要她招供隐藏了地主多少财物,继而给我母亲出“主意”,赔不清的数额到杨大姐那里去“借”。

农会会员、翻身雇农杨大姐竟然成了斗争对象,每晚都有人来叫她去“开会”,深夜才能回来。有人曾透露她在会上被骂得狗血淋头,说她是地主的走狗、防空洞、二地主,至于是否被捆打倒没听说。

那个斗争杨大姐时跳得最凶的人名叫烂狗(不是绰号是小名),曾经在我家当过放牛娃。杨大姐可能因为看不惯他偷工取巧得罪过他。烂狗家有母子二人,他妈我们称为“××凤”经常帮我家织布,她自己家里也有织机。××凤性格开朗不苟言笑。有一次我听见两个女人在织机边背着她尴尬地悄悄议论说,烂狗在家里“拖”他妈,××凤气得用织机上的坐板死命打。

我不可能知道事情真相,但我重述上面几句话实属不得已。时至今日我已年逾古稀,同为女人我替华夏列祖列宗感到羞辱!

一天我和杨大姐并排坐在灶门口,她抹着眼泪说:“我实在为难,他们要我借钱给你妈赔偿,我借了他们肯定说是隐藏的还要再追。不借嘛,见你妈那样我又于心不忍。”

其实我们都明白:“这个赔偿不清”的无底洞就是把杨大姐的全部财产借光了也不够塞牙缝。

又过了几天,杨大姐到我们厨房里来借擂钵锤盐,故意留了一些不擂完,因为她知道我们早已没有盐吃了。

她一边往外走一边扭过头来说:“他们逼得我无路可走只有死了才能了事。”

早已神经麻木的姑嫂三人对她这句“气话”无言以对。

第三天中午大嫂不知为了什么事到杨大姐的厨房里,随即发疯一样狂奔出来,厉声高喊:“快来人啦,快来人啦,杨大姐吊死啦!”

我迅速冲进门去,只见厨房门口那个古老的大木钩上挂着杨大姐。她弯腰低头悄无声息,眼睛闭着没有鼓出眼球,嘴巴也闭着没有吐出舌头,不像传说中的吊死鬼。

人们围过来,七手八脚把她解下来放在屋檐下刚架起来的木板上。慌乱中有人提醒快看是不是还能救活。有人回答:“可以救,可以救,快烧姜开水来灌。”大叔转身准备去烧姜开水。不知是哪个有头脑的人提醒一句:“要请示工作队的同志看准不准救,不然出了问题担待不起。”

有人转身去请示。工作组的人就住在这个大院的另一间屋里。外面早已乱成一团,他们居然没有一个人伸个脑壳出来看一下。

我急得心都快跳出来了,巴望快点得到工作同志准许。
问的人回来了,泄气地说:“工作同志不准。”

热烈的救援场面顿时一片沉寂,大家你看我我看你……

我巴望吉姐快点来,杨大姐需要有亲人。要是吉姐这时来了我一定跟在她屁股后面给她出主意,自己的亲妈自己有权救,死马当作活马医,救死救活都不关旁人的事!

我不是她的亲生女是地主的女,年龄又很小,我感到很无助。

人们继续行动起来,不过这回不是烧姜开水而是准备装殓埋葬。
杨大姐不可能回来了,我只是绝望地哭泣,任泪水湿透牛衣……

那个罪该万死的木挂钩,不知是哪代祖先留下的祸害。杨大姐在那个钩上为别人挂了十几年饭篼,刚刚才把属于自己的饭篼挂上几天,命运就真的把她和饭篼一起挂了上去,该死的绳子为什么那么结实,当时要是断了就好了。

换上衣服穿好鞋但梳头却成了难题,当地民风是给死人梳头的必须是后代或晚辈,别的都好办,给这个孤苦伶仃的吊颈鬼当后代却难为了众人,吉姐现在都还没有赶来大家一时没了主意。

有人想起了我,一把将我拎过去叫我给她梳头,我知道此项重任此刻只有我来承担,提起梳子都不知道该怎么挽“巴巴转”,有人手把手教我我尽最大努力把它梳成。

死人要有人哭,没人哭的死人到阴间还要受罪。孤苦伶仃的九娘挺身而出守着杨大姐嚎啕大哭,既哭死人又哭自己。

杨大姐尸体被抬走后吉姐才赶到。她独自无声地悄悄流着泪又无趣地慢慢离开,没有几个人认识她,没有几个人知道她是杨大姐的亲骨肉。

吉姐走了,两手空空,这个合法继承人没有带走她母亲一辈子挣下的血汗钱。流氓无产者的目的达到了,这份血汗钱后来混同在地主的浮财里一起成为翻身农民的胜利果实。

杨大姐死了,吉姐走了,留下我一个人等着命运的宣判。我们这个昙花一现的“一家人”将永无团聚之日。就在那一瞬间我感到自己突然长大了,我将永远不再是小孩!

我原以为一个真资格的雇农死了肯定会引起上面重视,去年戴同志把恶霸地主赶出去都挨批评,死人的事当然要严重得多至少会有人出来说几句话走走过场。

没有人出来走过场。只是有一次工作组的舒同志在一个人数不多的斗争会上大声训斥母亲:“黄××,你耍什么花样?杨老妈的死你全家人得给我负责,那个现场我亲自去察看过了。”他用手比划一下接着说:“挂钩离地这么高,连我伸手都摸不到钩子,杨老妈比我矮,她怎么能把自己挂得上去?”

弦外之音很明朗,母亲吓得面如土色,深度低下头让早已抬不起来的手搽了搽眼睛低声说:“天哪,你在说些什么呀!”

姓舒的说这句话前会场里还七嘴八舌有人说话,等他话音一落却突然沉静下来,显然没有人附和。这回连流氓无产者也放过了我们,大约还是多少有点良心。

杨大姐的渺小生命就这样灰飞烟灭了吗?还没有、还不够!
(待续)
楼主:沧海凤舞  时间:2008-02-21 13:46:55
为免沉得太深,自己使把劲。
楼主:沧海凤舞  时间:2008-02-22 09:57:16
谢楼上各位朋友,你们的鼓励让我很欣慰!
楼主:沧海凤舞  时间:2008-02-22 10:12:15
【十三岁的“代地主”】 一天他们把地主集中在小院里挨户挨户地捆,每户一人。轮到我妈时手持绳索的人犹豫了,因为她双臂早已脱臼,再捆就活生生把手臂和身子分开了。

有人想出了“好办法”,在子女中找个“代地主”。

二嫂娘家是中农二哥又是现役军人,她早已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单独过日子。除母亲和一岁多的侄子外,够资格当代地主的就只有大嫂、三哥和我了。

大嫂有娃娃,三哥要修水库,这顶代地主的桂冠非我莫属。

亲爱的读者你还记得吗?土改那年我十三岁。

你们懂得捆人的“技术”吗?不会我教你:
衡量捆人技术高明与否的标准只有一个,那就是看被捆的人叫得惨不惨,绳子勒得深不深,二者相辅相成。

达到上述标准的办法其实很简单:捆人之前先把绳子在水里泡胀,需要临时从水里捞出来,新绳子最理想因为旧绳子可能会捆断,捆前先把绳子挽个小圆圈对准人的后颈窝,正式捆时先把劲使足,让湿绳子先勒进肉里,等绳子干了一收缩就自然会勒进骨头,把双臂捆好后再将两绳头往后颈窝的小圆圈里一穿,然后用自己的小腿(注意不要用大腿,大腿贴近了反而使不上劲),抵住人的背上把绳子使劲抽紧,当人的双臂往上抬时他自然会喊得比杀猪还“漂亮”。

如果遇上宁死不吱声的硬汉子就要使出“绝招”:用一根结实的木棒插进他背上和手臂之间使劲往上抬,再硬的汉子也招架不住……

诸君!你要问我如何懂得这些技术吗?我不是自觉自愿学的,那时人性仿佛已全然不见踪影,有权捆人的把它当成一门技术相互交流、演示。我耳不聋不听也不行,眼不瞎不看也办不到。

如果说这一被动接受的“教育”也算启蒙教育,再过十年二十年我的同龄人会成为中国社会的接班人——三十岁到四十岁是一个国家的主力军。

从土改算起,再过十年二十年中国处于哪个历史时期?那正是文化大革命前后。

历史不能断档分析,有识之士能把中国人抛弃传统美德的原因和历史原因联系过吗?

不要给我扣上“反面教员”的帽子!昨晚我刚刚听到《亮剑》里的日本鬼子在给朱子明讲解如何从活人身上剐三千六百刀。

实事求是地讲,当时他们对我这个十三岁的代地主还是手下留了情,大约实在是看到我的双臂嫩得像鸡脚杆,捆在身上的绳子没有使劲抽。

当时捆住的人好象是九个,除我自己外我只记得与我关系最密切的纯娘、隔壁六哥和二十刚出头的大妹(她其实也是代地主),其余记不起来了。

九个人另外用一条绳子串起来像一串干鱼一样被提进了杨大姐的厨房,把我们挂在吊颈鬼的挂钩上,捆不死也要让吊颈鬼把我们吓死。
可怜杨大姐到底犯了什么罪?人被无缘无故逼死了不说,连死后的冤魂也不放过,天公何其毒也!

把“干鱼”挂上钩时又另有“技术”,挂的高度以被捆的人中个子最高的一个为准,这个人的脚尖刚好能沾着地面时的高度是最佳高度,挂低了他的双脚会稳稳地落在地上站得“舒服”,挂高了全部“干鱼”都会被悬死,九个人在同一个绳圈内不能各自栓牢,这样当其中一个人站在地面上时,其他几个人就会被拉高离开地面,当离开地面的人招架不住了死命往地上落下来时,原来站在地上的又会升上去,这样一起一落,自然形成一个“跷跷板”,就不必另外派人“招呼”了。

整个操作过程有人指挥,有人执行,当指挥官见一切标准都差不多了就左右端详了好半天得意地欣赏自己的杰作!最后说一声“可以了”!

翻身农民们走出厨房反手把门带上,四周一片阴森恐怖。

我虽然侥幸没被穿在九个“干鱼”中,却亲眼看见他们欲生不能、欲死不得一上一下地坐“跷跷板”,和他们一起无助地呻吟无望地挣扎让时间一秒一秒地挨过去……

我的华夏祖先仓颉当年没有为我创造更多的文字,我已无话可说无字可写。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终于有人来开门,把我们带到翻身农民们暖烘烘的火堆旁时,九个人当中只剩下八个,六哥乘人不备逃到后山吊死在茶树上。

六哥无儿无女,我原以为与他相依为命一辈子的六嫂会号啕大哭,谁知手臂还紧套绳索的她只湿了一下眼圈,惊惶四顾说:“请你们哪个做好事吧他埋了。”

死,只有死才是最好的解脱。对门院子的端哥平时在我家进出时我们根本就把他当穷人看,不知这回怎么成了地主。四十出头人高马大的汉子捆起来最过瘾,因为他的惨叫声最大,最初使出“绝招”时用的木棍太细了当场撬断,随后有了经验就用粗的。端哥趁上厕所时跳进粪坑里,听说捞上来时鼻子嘴巴里全是大粪。

家族中有一个远房八孃,嫁了个男人又穷又病又懒。她不得已把独生儿子和男人带回娘家居住,自己靠卖盐维持生活。那时的盐是石头般硬的岩盐,她每天担上街后自己用铁锤把盐砸小,一个女人顶个男人用,找碗吃碗家无隔宿之粮。不知为什么她也被捆起斗,一向争强好胜的她在押送途中一头扎进路边的水田里立马抓起来就死了。

上吊可以死人,跳粪坑也能死人,但把脑壳扎进浅浅的水田里立马拉起来也能死人,不要说听的人不相信连我自己都说不服自己。

如果捆人是单个进行,我还可以蒙住双耳让惨叫声变得小一点,当几个人同时鬼哭狼嚎时仿佛柱头和屋瓦都在抖。而翻身农民们则围着堆堆“篝火”谈笑风生,有的则在一旁闲庭信步。

绿阴深处是一座阴森恐怖的人间地狱,阎王在笑、冤魂在哭!

如果说最初的严刑拷打确实是为了挖掘金银财宝,发展到后期纯粹为了取乐。金银财宝之说已然过时,审讯内容转为谁和谁有“肉体”关系谁和谁勾结起来成立反革命组织。如果说肉体关系还能让“审讯者”的畸形心态获得满足,反革命组织之说连他们自己也明白纯属子虚乌有。隔壁四嫂和纯娘差点被逼发疯,而这些人则逼出一句疯话来就笑一阵,笑完了又再逼第二句,旋即又把这些逼出来的疯话向不在场的人宣传,大家又继续再笑一阵。前几年我在重庆见到八十多岁儿孙满堂的纯娘,她还在为此痛心疾首,哽咽流泪。

那时我已读过《北齐书》,依稀记得里面说到那一朝皇帝无聊了就把活人丢在蝎子窝里看着活人痛苦挣扎他却乐不开支,我不知道两种场面到底有何区别。

金银财宝追过了、男女关系也追“清楚”了、反革命组织也查了、雇农杨大姐也死了,下一步就该轮到中农了(那时我们村已没有富农,富农全部“提拔”成地主了)。

几个生面孔把我们带到对门坡去,那是瞎伯(我前面专门提到过他)居住的地方。瞎伯是中农,他向来勤劳节俭,比别人多吃得上几口饱饭,当地人叫他“瞎子三毛”。

还没等我们一家人坐稳,几个人就围上来声色俱厉地问母亲:
“黄xx,老实坦白,你转移了多少财产在瞎子三毛家?”
母亲怯生生地回答:“没有转移。”
问:“你们两家原来关系那么好,你连想法都没有过吗?”

母亲老老实实回答:“想法倒是有过的,开始时不懂政策,曾经找他商量想放两口箱子在他家他不敢收,说是他们也开会开得紧,哪家要是敢窝藏地主的浮财就把他拉来和地主一起斗。后来我们自己也懂政策了,连这种想法都没有了。”

问话的人见“好”就收,站起来说:
“行了,等会他来和你对证你就说那两口箱子他拿去了现在还在他家。”

母亲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

说话的人手里拿着绳子朝母亲扬了扬:
“等会说话小心点,你认不认识这个东西?”
他转身走出门去。

不一会外面传来瞎伯愤怒的声音:
“我既然心中没有鬼难道还怕了不成?对证就对证!”

瞎伯一脚跨进门来,后面跟着三、四个人,刚才那个拿着绳子走出去的人也在其中。瞎伯气愤地大声问:
“黄xx!那两口箱子还放在我家这句话是你说的吗?”
母亲只有哭。
“说,是不是?”
“说,快说!”
所有的人都在逼,包括瞎伯,也包括其他人。

母亲仍然只有哭。

拿绳子的人不耐烦了,把绳子高高举在母亲头顶上厉声问:
“最后问你,是不是?”

母亲仍然只有深度弯腰,用她的眼睛去迁就抬不起的双臂,让手指头为自己抹眼泪,喉咙里“格”地发出一个几乎听不见的响声。

仍然是见“好”就收。几个人推着瞎伯就往外走,算是对证完毕。

愤怒的瞎伯象一只暴跳的雄狮,边走边骂:“狗日的地主真是狼心狗肺,难怪说地主个个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狗。原来我不是瞎一只眼是双眼全瞎!”

土改完毕以后,母亲第一次碰见瞎伯时正想道歉,谁知他摆了摆手先开口:“那件事情就不要说了,我知道是哪些人想整我。”

当晚我们住在对门坡,新上任的村长走来命令我们把母亲身上穿的一件半新的棉衣脱下来交给他,说那是劳动人民的血汗不能让地主占有。

棉衣上还留着我母亲的体温,他心满意足地哼着小调提着棉衣一甩一甩地走了。
(待续)
楼主:沧海凤舞  时间:2008-02-23 12:03:57
【背时挨刀砍脑壳】
不知是哪个突发奇想,把我送去给杨大姐守坟,说冷不死我也要让吊颈鬼把我吓死。

一些人兴奋起来,说干就干忙着准备灯笼火把连夜下山。当他们前呼后拥把我带出门的那一刻,我觉得我有点象押赴刑场的阿Q,没有人思考只有人笑。

可悲的人群!伟大的鲁迅!!

我表面不动声色其实心里也在“笑”,笑这些家伙太愚蠢太可悲。

我早已不是小孩。过早地阅读古今中外各种书籍在我心中潜藏了能量,危难时刻迅速凝聚升华。我已胸有成竹,自信左右今晚这场闹剧的不是别人只能是我。

我环顾左右,人群中有几个本族人,大家平时兄妹相称关系并不错。我更加自信我会成为今晚的诸葛亮。

背后有人窃窃私语:“这个连戴xx都啃不动的姑娘,今晚看她出洋相。”

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离“吊颈鬼”越来越近了。我知道两种“世界观”分歧也越来越大了:愚蠢的家伙一定认为离恐怖越来越近,等着看我出洋相;我却感到来自“母亲”的力量越来越强大,等着看他们的洋相。

到了坟前,我登上茶树后一条绳子松松地把我捆住。那些人故意虚张声势,得意洋洋地说他们全部下山了,明天早上再来----无聊、卑鄙!

沉寂,一片沉寂。对峙双方都在等着对方先出招。

夜空中繁星隐约。其实我比他们更希望吊颈鬼早点出现。那是我的母亲!我知道她一定会鼓起绿眼睛把这些伤害我的人全吓死,伸出红舌头把他们的血全吸干,然后携带我离地飞升,那里才是真正没有剥削没有压迫的天堂。

突然,林子里传来泥沙撒在茶树上的沙沙声。接着是两声“鬼”叫,我听得出仍然是那个“拖”他妈的烂狗。

对方终于沉不住气了,我放开嗓子破口大骂:“有鬼呀,背时挨刀砍脑壳的吊颈鬼撒沙子吓人,砍脑壳挨刀的鬼……”

山谷传来回声,我仿佛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和我一起怒吼!

怕被砍脑壳的“鬼”终于沉不住气了,还没有撒出第二把沙子便慌忙现身恢复人形,一个个没趣地跟在我后面下了山,一路上鸦雀无声。

诸君,在您看来一句极不文明的骂人话一定既苍白又愚昧,其实不然!用愚昧对付愚昧这叫做以毒攻毒,威力不亚于重磅原子弹。

途中我想起了那些把刺刀穿进中国小孩屁股眼里举起来当龙灯舞的日本人,这回我相信是真的。

不论是艰苦卓绝的八年抗战还是轰轰烈烈的土地改革我都还是孩子。

救救孩子!

回到母亲身边后她问我怕不怕,我摇摇头。三哥在旁低声说:
“有人在阴到(暗暗)笑,说你骂他们背时挨刀砍脑壳他们哑口无言,活该!”

这场闹剧给我留下唯一的遗憾是一直没有向我的有关亲人道出我心中的秘密,请他们放心。因为任何一个有良心的中国人都会认为这是伤天害理。已故的姨妈和婆母每每提起都十分伤痛,我竟然忘了提醒她们我是杨大姐的女,暗中有她护佑。在此恳请我的小表哥和夫君代表两位老人接受我的歉意。

守坟之夜锻炼了我。它使我懂得什么叫做“横眉冷对”,什么叫做“俯首甘为”。使我学会如何在桀骜不驯与顺应天时之间控制自己,勇敢面对此后漫漫人生,永不退缩永无畏惧!

1997年我回家乡时路遇一个放鸭子的老人,在三哥授意下我和夫君恭恭敬敬叫了他一声祥哥。谁知他却惊惶失措没头没脑地说:“我这辈子没干过一件伤天害理的事。那年你家玉卿姐被他们弄到茶树上给杨大姐守坟,我当场就告诉她能跑就各人(自己)跑,反正我没把她拴紧……”

我知道他没认出我,我也不知道当时有他在场。他的话下半句是真的,上半句是假的。

感谢他的善意谎言,它让我看到了中国人终究还是有希望。


楼主:沧海凤舞  时间:2008-02-24 12:37:17
【为了不能忘却的纪念】 地主们的去向已大体有轮廓,除赔偿已清的大毛娘可以住在深庭大院里她原来的牛栏边外,其余的通通“扫地出门”。

赔偿已清的大毛娘虽然逃过了捆绑吊打又没有被逐出家门,但她一家人后来的结局比我们哪家都惨。土改后第二年一向争强好胜的她不堪重负撒手人寰,大叔不得已带着爱华去贵州走“亲戚”,谁知屁股还没坐稳,一条绳索迎头套下去,逼他把女儿“嫁”给一个四十多岁的翻身地痞。可怜的妹妹当时才十三岁,听说轿子来“抬”她时她还一无所知跑过去看热闹,被人不由分说按在轿子里抢起就走……

诸君:你相信这是真的吗?您此刻也在和我一起泣不成声吗?不过我只能告诉你,那个当年不肯把烫有金子《纪念》花墨拿给我看的苦命妹妹至今还健在,而我只能在此记下无用的寥寥数语……

为了不能忘却的纪念!

大叔回家后不到一个月,一天早上天还没有亮就听见大门被捶得震天响,大叔刚一开门又是一付绳索迎头套下来……

又是他!还是那个“拖”他妈的烂狗手头拿着逮捕证威风凛凛地向大叔宣布:地主份子xxx因“贩卖”亲生女儿罪依法逮捕。

那几天我正在大叔家住,亲眼看见愣呆了的二祖母半天才回过神来干嚎:“天哪,你们把他弄走了这一家老的老小的小怎么办哪!”

我环顾四周:七十岁的二祖母是一双深度缠裹过的尖尖脚,余下的四个弟弟大的十岁小的三岁。

大叔劳改不久就死了。二祖母和最小的弟弟“自然灾害”中饿死了。余下的三个弟弟中有两个送给了外省人,幸好还有一个大弟弟留在家乡算是有条根。

宣判的时刻终于来临。新上任的村长通知我们:带上一口锅,按人头一筷一碗,衣服只准带身上穿的(其实也只有身上穿的了),另外再带把劳动用的锄头,其余什么都不准带跟他走。

接着他又十分得意地解释:“这就叫扫地出门你们懂吗?就像扫渣渣一样。”

我们问他走哪里,他爱理不理地卖关子:“到大山沟里去、到坡上去、去挖荒。”

看着我们紧张的样子他得意洋洋。

这位新上任的村长和我同姓,论辈份他该叫我母亲“显娘”。同村人谁不知道谁的底细,他原来也是个游手好闲的人,穷心慌了就打他妈来出气,听说曾把他妈打残。上次从我母亲身上剐下衣服的就是他。由于他有一只眼睛的眼皮特别长,大名中又有一个“道”字,人人都喊他“拖眼道”。(拖眼道后来在饿饭时最早一批饿死。)

不过拖眼道还是开了恩,允许我们在规定的东西之外再带上三领大蓑衣。

我带着两岁的侄子夹在母亲和哥嫂中间在拖眼道和另外几个翻身农民的押送下离开这座深庭大院。

诸君,可曾留意过电视剧《红楼梦》中查抄宁国府那个瞬间吗?那夹在大人中被赶出家门的贾宝玉和我似曾相识,不过场面大小不能比,我和银幕中贾宝玉以及欧阳奋强先生当时的实际年龄也不相符----我比他们还小!

如果说王熙凤是作恶多端罪有应得,我的嫂嫂可不是王熙凤!

在跨出大门那一刹那,我永远告别了我绿荫深处的家,告别了蓝天下飞翔的白鹤。

不,不是我告别白鹤是白鹤告别我。土改结束后竹园里的所有树木全被砍光,有志的白鹤正飞向新一片蓝天,永远没有再飞回来。

请历史记住杨大姐,因为她的女是中国大陆土地改革最后一代见证人。

愿杨大姐的历史成为千古绝唱,永远从人类历史中消失。

(待续)
楼主:沧海凤舞  时间:2008-02-24 12:46:06
上半部已近尾声了,下半部正在起草中.准备把下半部全部写成以后再慢慢搬上来.

再次感谢各位来读,感谢沧粟先生一直以来的大力支持,感谢扬眉和水香两位朋友的热情鼓励.

有你们的支持我会坚持写完.
楼主:沧海凤舞  时间:2008-02-25 10:09:58
后记

中国大陆土地改革在一代中国人心目中长期蒙着神秘面纱。

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由于政治原因总是在相当长时期内没有人敢站在败方立场说句真话。

土地必须改革,关键在于如何进行。

事物总是对立的统一,对与错是与非永远是个相对概念,任何现象都不是孤立存在,它必然与外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错综复杂的政治环境中,多灾多难的中国人要想把“如何进行”这一话题争论清楚,决非一朝一夕之事。至于不同的进行方式,会给子孙后代留下哪些深远影响,我敢说至今没有人(或很少有人)认真思考和分析过。

我是一介平民才疏学浅,诸如此类的问题要想由我来把它搞清楚实属异想天开。但我有责任如实记录发生在身边的一切,有权利讲述我心中的一切感受。

“感受”可以驳斥,“记录”却不容否定。

记录历史与突出重点之间存在矛盾,平铺直叙与未尽之意难于统一,但笔者初衷不改,除了写实还是写实。把分析留给读者,把思考留给后人。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如果仅仅是“舟”不适应水那好办,换条船就行了;如果是已经载起来的“舟”不顾大地之神圣,无视日月之光华,肆无忌惮地向水里排放污染物,势必导致水分子结构改变,届时之水将有可能成为毒液或浓油,一旦鱼虾绝迹江河断流,要让地球重披绿袍谈何容易?

当前胡锦涛 提倡的“八荣八耻”,尽管实际效果还需要假以时日,尽管人们对此看法各异,但它毕竟是唤起中华儿女回归本性的一缕春风,愿华夏子孙珍惜。

秦李斯在《谏逐客书》中曰:
“……是以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按此观点,沧海一滴与江河何异?粉尘一粒与泰山何别?既然一代秦王都能认可,现代华夏子孙更应予以重视。


本书起笔于2007年12月作者70寿辰之际,因故匆匆停笔于2008年2月奥运来临之日。不久将有续集,届时绿荫深处将是一代苦难中国人甘苦同饮、荣辱与共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家。


沧海凤舞
2008年2月
(上半部完)
楼主:沧海凤舞  时间:2008-02-26 11:06:11
绿荫深处是我家

(续集)

谨以此集献给亿万华夏子孙。

四、初寻生路

1、如花美眷、似水年华

【脱胎换骨】
“拖眼道”并没有把我们带进深山野林,而是带到对门坡脚的袁家村暂时停留。因为翻身农民的胜利果实还没分完,这个村的地主实在太富。胜利果实要分点给别村,本村的翻身农民起初很泄气,认为是“猫抓饭甑替狗使劲”。后来在“天下农民是一家”和大堆大堆的浮财下统一起来;有的知情人又说已经收缴了的金银财宝数目不对,实际收到的财宝比当初登记的少,后来也在“越穷的干部觉悟越高”的宣传下烟消云散。

地主们的去向已大体确定:赔偿已清的大毛娘一家住在大门口旁的牛棚边,母亲和六嫂可以留在本村。纯娘和隔壁家几个嫂嫂全部赶往贵阳溪去,那是个又远又陌生的村落(仍属四川),七嫂早已回学校,婶婶也暂时回学校去移交工作。

由于乡长是贵阳溪人,所以贵阳溪几乎整整一个村的人全部迁到深庭大院来,连同本村人在内,大院一共住进了一百多户人家。围墙拆掉后原来的房子变成了一座村落。

拖眼道把我们带到一家农户的过道里,那里除了四根柱头和屋顶上的瓦外四壁毫无遮拦。有人抱来一捆稻草,我们把它摊开在泥地上,放上三顶大蓑衣后,一家五口人的大床就算安置好了。

周围的农民三三两两围过来看我们,和我们保持一定距离,目光里充满同情。

嫂嫂煮好包谷糊。我先把母亲一口一口喂饱后自己再吃,最后蜷缩在稻草窝里算是躺下睡觉。

夜色渐浓,围观的人渐渐走近了一点,迷糊中我听到他们窃窃私议:
“怎么睡这个地方?这里四壁通风,他们又没被条岂不冷死?”
“你敢把你的烂被子送一条给他们吗?”
“不敢。”
“怎么只铺一个‘床’?这兄妹同睡一起倒还没有什么,叔嫂同睡一张床怕不大好吧?”
“给他们再找一个地方行吗?”

人们开始商量起来,打算给三哥另外安置一个睡处。

还没等商量好,旁边有人插话:“算了算了,这事全是拖眼道一个人在安排,如果不经他同意,吃亏的还不是这可怜的一家人,你们不要帮倒忙了。”
“这狗杂种!确实不好惹。”

耳边的声音渐渐模糊起来,说也奇怪我居然能在这种环境下沉沉入睡......

除了肆无忌惮的冷风不时从我们身上呼啸而过之外,当夜平安无事。

第二天我才知道这家房主姓袁,我分别称他们袁满叔和英孃。

我们在这里获得短暂喘息。善良的农妇悄悄为母亲送来了一种叫做“接骨木”的中草药,敷用一段时间后母亲脱臼的双臂居然慢慢恢复,渐渐能料理自己日常生活,不必要我侍候她吃饭穿衣了。

我们已经记不起多长时间没有见到过油盐和大白米了,英孃悄悄给我们送来一点盐和仅次于大白米的玉米粒。

大约过了一个月,拖眼道又来叫我们跟他走,说我们已经和农民一样分到新房子了。我们跟着他高一脚、低一脚往山上爬,一路上不见有人家,到了半山腰才发现油茶林里居然聚居得有四、五户人家,一个窄窄的平台地面上搭着一个小茅棚,拖眼道指着茅棚说:“那就是分给你们的房子。”

接着他又补充说:“这间房子原来是涂二娃家的,他已分到坡脚周家地主的房子,所以把这间屋送给你们。”

我们走进茅棚,放下锅碗,正式住进新家。茅棚共分两间,一间是四壁用玉米杆围好的基本不透风的正屋,正屋内有一张空床。另一间是三面透风只有几根柱子支起的“吊脚楼”。楼上架起一个窄窄的草窝算是另一张床,整座茅棚面积不足我们原来厕所的四分之一。

脱胎换骨!绿荫深处是我们改造自己、自食其力的新“家”。

三哥和母亲住正屋,我和嫂嫂、侄子三人住“楼上”。当我爬上只有两步高的楼梯平躺下时,发现茅草搭成的屋顶差点压在我的鼻子上。

我不敢入睡,好在母亲和哥嫂都在这里,凭空增添了几分安全感。

突然,我感到身上有什么东西在爬,这一定是跳蚤或虱子,我本能地伸手去抹竟然满手掌都仿佛抓到了芝麻——饿昏了的跳蚤群铺天盖地争享美餐,我不顾一切放声大哭起来……

无奈的母亲只好叫我下楼去和她睡。

母爱的伟大竟然让跳蚤们也受到感化,母亲身边的跳蚤比楼上的跳蚤确实懂事得多,下半夜我终于勉强睡着了。

我记挂楼上两岁的侄子,不知他的嫩肉怎么经受得住跳蚤的折腾,我只好想着他也是睡在自己母亲身边,要么跳蚤同样对他口下留情,要么就只有等全部跳蚤都吃饱了后自然会放过他……

半山腰这四、五家人居然全部都姓涂而且辈份比母亲小,年纪最大的大毛哥与我父辈曾经很有些往来关系也不错。这里原来住着贫农和中农,贫农们都搬进刚没收到的房子里去了,留下的全是中农。

这几户中农对我们的到来十分欢迎,从我们入住那天起就立即从感情上承认我们是这个大家庭的一员,无论在物质上和精神上都给予我们关怀和照顾。经历过生死劫难后我们居然还能进入这片世外桃源真是奇迹。

在那片几乎与世隔绝的绿荫深处我渡过了一段快乐的时光,每天和已成年的侄辈们一起劳动一起戏耍。他们对我这个小孃孃十分尊重,生命之泉重新注入我劫后重生的心田。

然而山路实在太难走,一出门必须上坡下坎我们实在体力不支,虽然明知此生与绿荫深处的深庭大院无缘,却十分迷恋峡谷中那块小小的平地、难忘山脚下那有鱼有虾的叮咚小溪……

母亲想起了榨油房。破旧不堪的榨房早已濒临倒塌,败壁颓垣长期无人过问。她曾听说榨房属于工商业可以不没收,就叫我和三哥去问生产队长可不可以搬回榨房去住。队长就是传哥的过继儿子,他听完我们的请示后沉吟半响,最后抬起头来坚决地说:
“工商业不没收,你们可以搬回榨房来。”

我们满心欢喜回到半山坡。

半山坡的人舍不得我们走,轮番找母亲谈话劝阻,理由是:一方面他们喜欢我们;另一方面也是为我们好,住在这半山坡始终是自己一家人,搬下坡去后和那些五名杂姓的住在一起对我们没有什么好处。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我们还是回到了破旧不堪的榨房,因为它毕竟是祖宗留下来的一点残羹剩饭,再霉再臭也亲切。

榨房已整体倾斜。巨大的木杠杆倒垂着无力地竖在地上。如果说它曾经是威震天地的雷公,它知道世间已经没有了电母;如果说它是闲挂在墙上的都答尔,它知道琴师永远不会再回来。它只有静静地立在那里孤独地等候最后的消亡。

我想起了儿时的朋友老银和老尚,如果他们此时能重新出现,不知肯不肯再和我一起玩,可惜他们早已不知去向何方……

榨房四壁通风还算小事,因为它里面毕竟很宽,最伤脑筋的是漏雨,我们也只好尽量克服,灶边漏雨嫂嫂就戴着斗笠做饭,床上漏雨就抱着盆子睡觉……

已在别的茅棚定居的六嫂对我们重回榨房感慨不已,叹息说:“你们的榨房是工商业不没收,我的榨房却不是工商业照样没收。”我们只好说:“谁叫你的榨房是新的不像我们的榨房这么破?”

春耕开始了,翻身农民个个热情高涨,农村确实一派新气象。我们原先的菜园蓬头垢面荒废很大,分给农民后就像刚刚理过发的英俊少年,土边地角一溜净光,种植面积几乎扩大一半。干部们手里拿着报纸指导生产,农民们听一句信一句,春耕生产进行得热火朝天。

十七岁的三哥正式成为了家里的主要劳动力,向农民学习播种、学犁田打耙。热心的农民一边教他,一边心疼地叫他量力而行,不要累得太早了以免老来吃亏。

在师范附小教书的姐姐来信叫我去报考初中,学费由她供给。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我告别了破旧的榨房从此开始了新的人生。

【似水年华】
学校在县城的北门外。宽广汹涌的河水从北门桥下穿过后十分依恋这里的秀丽山色,曲折的河道蜿蜒着久久不肯离去,巧夺天工雕塑出一个三面环水的绿色半岛。岛上绿荫深处的乌瓦粉墙便是我的母校——二中。

我携带着简单的行李跨上北门桥,首先跳入眼帘的是紧贴河面低飞的点点白鹤。我知道它们的家一定就在附近。它们时而停在岸边稍事休息时而振翅再飞。蓝天白云的倒影波光粼粼地铺在它们脚下显得又宽又广,“蓝天”上飞翔的白鹤比蓝天下更美、更新!

久违了,蓝天下飞翔的白鹤!上天给予这块土地永远准许一切生命生存。

我在学校教导处注册报到,十四岁的少女婷婷玉立。

楼主:沧海凤舞  时间:2008-02-26 19:38:57
谢谢 剑客扬眉 真无水香


楼主:沧海凤舞  时间:2008-02-26 19:57:45
沧粟先生:

谨代表我的母亲杨大姐向悼念她的所有朋友回礼致敬,深深鞠躬!

我很乐意接受你对我的尊称.谢谢你多次关心我的健康.我虽然已不能做到文思敏捷,所幸还耳聪目明,读书写字居然不用戴眼镜,除了伤风感冒暂时与其他药物无缘,只是不敢在电脑面前停留时间过长,失礼之处请包涵.

拙作没有发出之前我已事先作了预料:如果关注它的是我的同龄人,则必对文中情节基本熟悉,但同龄人上网者极少;如果关注它的是中\青年人,则绝非等闲之辈.

先生不但文采出众而且头脑清醒,国家需要栋梁——不管他是达官贵人或是平民百姓。望先生好自为之,善自为之。

我等着拜读你战争题材的大作。请再一次带我向你的母亲问好。

顺祝春安!



楼主:沧海凤舞  时间:2008-02-27 19:57:01
沧粟先生:

近日,为完成续集,转了几天书店,发现一本书很值得一读,不知你看过没有,书名是《一个经济学家的良知与思考》茅于轼作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其中有些观点我赞成,有些待思考,也有一些新知识,不知你认为如何?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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