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重行行》:命运支配下的徒劳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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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22-08-05 17:04:35 更新时间:2022-08-10 22:46:34

楼主:范美忠  时间:2022-08-05 09:04:35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
相思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流沙河是从游子的视角来讲这首诗的。其实不一定非得是游子视角,也可以是思妇视角,甚至还可以看作上半部分是游子视角,下半部分是思妇视角。我这次就选择先游子,后思妇的变换视角来解读。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诗人一开始对叠字的重复运用非常绝妙,走啊走,走啊走,给人一种前路漫漫,无穷无尽的感觉。而中间“重”字的隔断仿佛意味着疲累之后的暂时休息,或者旅途中的住宿,然后又得重新上路。从诵读节奏上来感知游子的心理,在“行行”的停顿之后再开始,似乎充满着一步三回头的无奈不舍。

古来就有所谓“生离死别”之说,生离之后尚有再见面的可能,“死别”则是永别,其予人的绝望和悲伤程度远非“生离”可比。这里“别离”的连用重心在“死别”上,意思是“虽生离犹死别也”。人皆有死,无人能逃,面对死神导致的别离,我们没有办法只能接受也罢了。可是在活着时候居然也面临几乎注定无法重逢的分别,这就尤其让人心有不甘又无比悲痛了。

那么这种犹如死神一般让恩爱夫妻情人不得不“生别离”的力量到底是什么呢?古人之远行,无非几种可能:首先是做官,其次是服役,再次是经商,最后是游学。虽说人们会为生计所迫而背井离乡,但外出经商游学的自主可控程度毕竟大得多,一般不至于到生离死别的程度。那么就很可能是做官和服役,可是如果是做官,即使是被贬,也是可以携带家眷的。最大的可能还是服役,无论是服兵役还是徭役,都是不能拖家带口的,如果是战争年代到北部边关戍守边防,那生还的可能性就非常小了。正是预知到了这种命运,离别的悲伤才如此强烈。

这样走啊走,走啊走,最后相隔越来越远,终至于天涯海角的距离。这个时代的交通如此之发达,我们必须要回到前工业文明时代,靠坐木船,骑马或徒步行走的时代,才能理解遥远空间距离带来的绝望。何况不仅山川悠远路漫漫,而且中间尚有阻隔,这种阻隔是什么呢?这组诗歌被萧统编《文选》的时候所收录,而作者和时代不明,叶嘉莹通过诗歌的形式和所传达的生命感受判断这组诗应该是东汉末年的作品。

考虑到时代背景,这种“阻”就有两种种可能。首先是地理的险阻,虽然我们无法确知游子去往何方,但在归途中,类似于长江黄河,巴山蜀水那样的自然地理险阻都是需要面对的障碍;其次如果是在乱世,那么各地军阀割据自雄,山林河泽盗贼出没,则是要面对的政治社会问题。杜甫在《忆昔》中写道:“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可是这是开元盛世才有的情景。

会面的不可预知和渺茫的背后,充满着渺小的个人被不可抗拒的力量所笼罩而身不由己的命运感。虽然有限的个体在面对命运的时候从根本上来讲总是无法反抗和掌控的,但这种无能为力的命运感之强烈程度还是跟时代背景有关的。如果这首诗真的是写于东汉末年,那么朝政黑暗,黄巾起义和军阀割据的乱世会使这种命运的不确定感变得非常强烈。因为游子随时可能被黑暗的政治迫害致死,或被乱兵盗贼杀掉,甚至是染上瘟疫死在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

胡马自北方草原来到中原以后,依然会怀恋草原旷野上呼啸的北风;吴越之地的候鸟到达北方之后,也会把巢安在朝南的枝头上,因为它在怀恋着自己南方的故乡。所谓鸟兽犹然思乡,何况人呢!被迫远行无法归乡的游子能不深切怀恋自己的故乡吗?更何况故乡还有一个深爱的苦苦等待着自己的伊人。不过仔细品读,胡马的自由彪悍与北风之间似有一种野性本质的相契;而娇弱之越鸟对家园安全的渴望与温暖的南方之间亦有一种对应。如此则似乎又有一种胡马越鸟因为各自的本性背道而驰的命定感。我们还可以理解为游子征人在北地戍边,故唯有寒冷酷烈的北风相伴;而思妇则如越鸟一般留在南方的家中。这一联在结构上亦有一种承上启下的作用,由“胡马”过渡到“越鸟”,由“游子”过渡到“思妇”。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这里的“远”可以兼具“空间的遥远”和“时间的久远”双重含义,随着分离的日子已经越来越长,游子思妇之间的空间距离也越来越远了,这里的两个“日”字用得特别好,见出思妇无数个孤独憔悴辗转反侧的不眠之夜及每一天每一刻销蚀着身体的煎熬,所谓“为伊消得人憔悴”是也。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李白在《登金陵凤凰台》里写到“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这里的“浮云蔽日”乃是指奸臣遮蔽了圣君之明。如此则“浮云蔽白日”可能是指朝政的黑暗遮蔽了皇帝的圣明,因此导致被贬的官员或服兵役徭役的征人无法返回家乡。然而,这仅仅是一种解读可能。

思念和等待的日子过于长久了,也会产生怀疑,游子之不返乡,到底是因为无法抗拒的外力因素呢,还是他本身就变心了呢,故此还可以将“浮云蔽白日”诠释为那个狠心短命的浪荡子在外面有了小三,这当然是很有可能的事。在现实人生中,生死不渝的等待虽然不是没有,更多的却是一转身就投入他人的怀抱!这是情有可原的,有多少人能忍受那么多个无人相伴寒夜的消耗!

如此一来,这里的“远”就有了第三层含义,那就是随着分别时日之久远,爱人之间情感心理的距离也越来越远了。因不能克服的客观因素之阻隔不能返家与移情别恋之主观上不愿顾返,虽然都是无法重逢,但带给思妇的内心感受却是不同的。如果思妇知道自己思恋的人也在思恋着自己,那么这种思恋是有意义的。如果对方已经不再忠诚于自己,那么这种苦苦的思恋和守望岂非显得非常愚痴和荒诞!

不管怎样,在这样一天天无望的刻骨相思之煎熬中,思妇的身体也越来越衰老了。由于相思的折磨,思妇无心欣赏美景和留意季节的变换,有一天却忽然惊觉:哦,原来已经到年末了。或者揽镜自照:“原来在长久的相思和等待中,我的青春岁月,如花容颜都已经消逝了。”这里的“忽”字用得很精彩!仿佛蒙太奇的电影镜头切换,忽然之间就老了,“但屈指西风几日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真有一字千金,惊心动魄之感。

岁晚天寒,则秋扇见捐,无尽的等待和怀疑之中,不无班婕妤团扇之意。可是就算游子的不顾返真的因为有了小三儿变心,我也不能因那个人的无情而糟蹋自己,相反倒是更应该自我珍重顾惜,当然应该“努力加餐饭”了。

我这种解读或许让人怅然不欢,然而这更可能是真实的人生。
楼主:范美忠  时间:2022-08-08 12:02:10
@zhilishu9 2022-08-07 18:49:18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
相思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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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年读《文选》和《古诗源》,至今还能背下古诗十九首。此诗在这两个版本的文字是一样的:“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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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是笔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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