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学乍练

镇上号称“奸商”的叔叔对念小学的肖捷撂下狠话：“‘乡里巴巴’，没见识没本事！”肖捷无从反驳，几年以后，高考选了国际经济与贸易专业，毕业后进入一家名叫太昊的台资工厂干了3个月，刚开始摸到业务的门道，没想到国门还没踏出，麻烦已随之而来。

一大早踏入办公室，同事雪莉看到肖捷就大声呼唤：“肖捷，John下周过来我们工厂，check（查）一下他的订单生产进度怎么样，能不能准时交货，等会蔡副总回来肯定会问。”

太昊是一家家族企业，有两个老板，蔡副总是太昊工厂的二少爷，分管太昊的客户关系及销售业务。蔡副总的老婆是徐副理，管人事和财务。掌舵的大少爷是蔡总，统管工厂，分管技术及采购，业务上只插手报价。

肖捷眼睛骨碌碌地转，问：“就是你说人很nice的那个John？会带巧克力那个John？”

“是滴----”雪莉拉长尾音答道，John是优质大客户，人好，订单好，利润更好，所谓“三好”客户。其产品种类不多，但数量大，雪莉最喜欢接这样的单子，开Invoice（发票）等单证都超顺手的，提成可观，这样的客人可遇不可求，来半打就发了，做业务的只要想一想，心里都美滋滋的。John的到来自然让她们翘首以待。

“知道了，暂不说是你日夜思念的John，就冲好吃的巧克力，我这就问问欧厂。”肖捷说，拿起座机就打欧厂分机号，欧厂是车间的总主管，生产验货出货都要经过她，肖捷睡觉都能背出欧厂三位数字的分机号。

旁边的同事小李听说John即将来访，说：“这个客人不错，每次都带巧克力，出他的货最方便最轻松，每次来老板都很开心”。小李这么说及也算实际，美国市场占了太昊工厂的半壁江山，美国人喜欢玩，房子大，他们做的遮阳产品需求也大。

肖捷放下电话，说：“欧厂说本来排两条生产线，专门生产台湾公司广炎的货，广炎的款式多又杂，既然美国客户要来，就暂时卸下一条生产线以保证John的订单。”

一直低头打字的小蔡听到这话，不满地抱怨：“什么？按原来的排单，广炎的货下生产线，就上我的订单，你这美国客人插一脚，我的订单就要延期，后面的订单都要延期，全都乱了！”

小蔡鼓起腮帮子，肖捷直想伸拳头过去拍一拍，说：“小蔡姐，客人要来，就像天要下雨，我们不能不让客人来吧？我们就算再折腾，老板也乐意啊。排期是欧厂临时调整，影响到你的订单非我本意。”

肖捷说完看雪莉一眼，希望雪莉能讲两句，John主要是她跟的客户，肖捷只是小助理一个，奉命行事而已。

雪莉当没听见，一副无须解释的样子。她在太昊凭着聪明的脑瓜子及活泼且锋利的嘴巴子，抓住一把VIP客户，俨然成为业务部的红人，加上各个部门都有她的老乡，朝中有人好办事，除了台湾来的老板和高管，她就没放过任何人在眼里，即使对徒弟肖捷，也常常颐指气使。

“John和广炎，冤家对头，再一次冤家路窄，订单还是要打架……”看热闹不嫌事多的小李忍不住拉开话头，正准备展开的精彩的故事情节，忽见蔡副总高大的身影从办公室门口大步流星进来。

蔡副总额头高鼻子挺耳朵大，平常不笑一副让人心生敬畏的样子，员工们在他面前说话自然文明客气不少。其实更让办公室姑娘小心翼翼的是，除了蔡总，其他高管放着独立办公室不坐，非要和大家一起坐在开放的大办公室，不知是为了刻意彰显开放的办公氛围还是为了眼皮子下好榨油，榨好油。

小李马上收住声音，蔡副总如往常一样，迈着矫健的步伐，雷厉风行往座位走去。

“蔡副总早！”几个同事不约而同地问好。

“早！”蔡副总的回答简短有力，有事说事是他的习惯。

“美国客户John发邮件，下周一上午抵达香港，他目前的订单刚才查了还没生产，车间将切换一条广炎的生产线，赶周一看大货。”雪莉用她惯常流利的语速汇报完毕。

“好，准备一套给尚文打样的样品，到时也给客人提议一下。”蔡副总分管业务，商业嗅觉灵敏，客户人未到，机会要先造，拿工厂为另一个客户尚文设计的样品来推荐。

蔡副总打开手提笔记本查邮件，又想起要交待的事情：“我到时接机，你们照常预定湾瑙餐厅和可可足浴----”蔡副总转念一想，不如把这个机会给规规矩矩大学毕业的肖捷来搞，说：“肖捷来跟进订餐、订足浴，酒店还是希尔顿”。

“好的，副总。”肖捷爽快地收到吩咐。

自从大学毕业进入太昊工厂，她就本着打基础的朴素思想对待工作，上专业课时外贸实务老师叮嘱同学们忌眼高手低、忌挑三拣四，肖捷铭记在心，不折不扣地谨遵老师教诲，她不怕打杂，多锻炼才能学到详尽知识，就怕没机会，有时还乐呵乐呵地找活干，刷新办公室同事看90后的人生观。

蔡副总徐副理等高管打心底里高兴，觅得一匹白马雪莉之后，又获得一匹黑马小马驹肖捷。

肖捷百折不挠地向雪莉了解到John逗留2天，John的喜好，老板的喜好，付款的操作流程，直至自认为事无巨细都记好了，做成简单的行程表，唯独没跟进样品----这是客人来访最有价值的部分。交待样品时蔡副总是顺着雪莉的话说的，说了两句才转过来吩咐肖捷，事后肖捷想，这也怪不得我。

中午下班，雪莉要减肥不吃午餐，回宿舍休息去了。肖捷叫小李一起走，她憋了一早上的好奇向小李发问：“早上你说John和广炎是冤家？”

“人尽皆知的事啦，雪莉没告诉过你么？”

“她说得太简洁了……”肖捷想起雪莉像捂住宝贝一样的态度，心底愤愤然，但又不想将这种冷落如实吐给其他同事，只能发挥着自己的智慧自生自灭。

“这么跟你说吧，广炎是台湾最大的贸易商，John以前是广炎的客户，美国同行业里广炎的产品超过一半，广炎有叫价的资本，时而坐地起价，John被牵着鼻子走，价格跟着广炎忽高忽低，高得多低得少，就像我们的汽油价一样，升价时升得多，降价时降得少，John一直忍着广炎的价格垄断，迫切地想找到源头工厂，他开始奔波于东南亚各大展会，终于在一次展会上发现了我们太昊，从此直接下单给我们。”

“原来如此。广炎和我们老板什么态度？”

“老板订单照接。John没认识太昊以前，太昊也不认识John，并没有绕过广炎或背着广炎找上John，不属于违背商业道德的情况，在展会上认识，也算机缘巧合。对于广炎来说，是客户主动找到供应商而导致客户流失，如果广炎不步步紧逼，也许John不会那么紧迫地找到太昊。”

“那广炎的订单数量得少一半了吧？”

“是啊，John的订单款式集中，广炎剩下的大概是供应散户，款式多数量不大。但广炎是台湾企业，听说老板他们合作差不多半个世纪，关系还是比较牢固的。据说后来广炎调整价格策略，产品的数量才又慢慢多起来。这样John和广炎的订单少不了一年四季在线生产，直接又给厂里打架，特别是节日赶单时。”

“难怪说是冤家，看来生产完成后，出货时间还会冲突。”肖捷已听出故事的轮廓。

肖捷冒出一个疑问，John直接下单给太昊，中间那部分利润怎么分配？要对比一下广炎和John的产品款式和价格，想到这点，肖捷来劲了，大口大口地扒饭。

肖捷心里琢磨事情，中午睡得有点迷迷糊糊的。下午上班，肖捷找出历史单证，惊讶地发现，John的订单价格比广炎高了不止一点点，工厂里只有蔡总有定价的权力，高多少额度老板肯定拿捏过。

成交价凝聚全厂工人的劳动价值，肖捷第一次感觉报价是个艺术活，这数据加一减一，绝不是成本计算的简单加减乘除，涉及到各方利益的均衡，报价就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力量。

“看什么呢？嘴巴张那么大苍蝇都能飞进去了。”雪莉留意肖捷坐着发呆。

“欸，John和广炎的恩怨情仇能透露一点点不？”

“你怎么八卦起来了？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雪莉丢了个眼色并不愿意往下谈，目前John的订单跟得爽歪歪的。

一家欢喜一家愁，旁边跟广炎订单的小蔡愁眉莫展，工厂资源的倾斜让小蔡好生郁闷，闷闷地回到家对着她老公鸡啄米般练了好一阵绣春拳。此时的小蔡正在烧脑如何告诉广炎订单要延期。

“蔡副总吩咐的我都安排啦。你还有什么吩咐？”肖捷嘟嘟嘴问雪莉。

“你再检查一遍，不能有疏忽。”雪莉张张嘴用标准的工作辞令说道，对于这个学历比她高的弟子，老板招进门，她只能无奈地接受，教给肖捷的尽量不涉及核心有价值的内容，她虽然只拿得出个中专毕业证，可不妨碍她悟出“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道理。

工厂一般是单休，周末有一天正常上班，并会被财务冠以加班费的名义体现在待遇补贴上。

肖捷本来打算利用仅有的一个休息日练练英语语感，但亲戚去年介绍给她一位男朋友叫于兴的小伙子，约她周末回县城玩，于兴还在等肖捷回话，肖捷忙起来了忘了这事，呼呼地睡到太阳挂上树梢头，直到于兴的电话振醒她的美梦。

于兴说他已经到车站，问肖捷要出来吃早餐还是要送早餐上门。单项选择题，肖捷很快选好，说我出去好了，工厂管理一般非公事不让陌生人进入厂内。

于兴去年毕业，毕业后回县城一家有名气的国有企业工作，过着早上上班一杯茶、一部手机玩半小时才开工、下午准时踩点下班的人听人羡慕的清闲日子。

肖捷听父亲说他生意失败时，是于兴的父亲拉了他一把，借钱不为难，介绍人力劳力也算支持，才从危机中挺过来，听得肖捷心里不免怀疑：无以为报，唯有将黄花闺女以身相许。

这位于兴，虽长得一般般，还有点油腻，好在脑袋好使，在国企混得有滋有味，看到端庄姿色上乘的肖捷垂涎不已，由此一往情深，相见恨晚。

“哎哟，媳妇，又瘦了。”男朋友注视着肖捷从厂门出来，等肖捷坐进“小飞渡”就眼疼嘴疼心也疼地捂着胸说。

肖捷脸上隐约略过一阵红晕，好在披过肩膀瀑布般的黑发遮住了半边脸，抬头看见工厂楼顶一块铁架支起的大大的“太昊”两字，说：“在外求财哪有容易的？‘在外求财财应手’这句话只有在新年对联里出现，求个‘意头即’（粤语，求个好兆头而已）。”

“是是，媳妇你辛苦了，带你吃顿好吃的。”一脚油门，小飞渡鱼贯而行，停在一农庄门口，于兴牵着肖捷的手进去，早餐午餐一并解决。

饱吃思淫欲，于兴说要走走消化消化，心里寻思着浪漫一下，就近在湿地公园散步。

“我们家的新房子快装修好了，过两个月就进宅，老人家喜欢双喜临门，要不我们也选个日子拜堂好了，而且你在外面一个人我担心。”于兴侧过身看着肖捷，期望从肖捷的脸上得到他想要的答案。

“我又不是小孩子，有什么好担心的。”肖捷可没做好心理准备，对于她来说，人生才刚刚开始，师傅雪莉有一搭没一搭的态度确实有时令她难堪，但她在太昊也算站得住脚，而未来何去何从，可能有无限可能。

于兴这么一说，她突然预见到她的未来就是在于兴的新房子相夫教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栖，一辈子就这么过，也太无趣了点。这不也是“乡里巴巴”人的翻版吗？

“哎哟，当然担心啦，我担心我媳妇被别人拐跑啊。”于兴抓住肖捷两手臂，趁机在肖捷脸上按了个湿湿的吻，吓得肖捷挣脱他双手走到他后背去，生气地说：“讨厌，乘人之危，我们交往不到一年，还得多了解多熟悉一下吧。”

于兴也不气恼，脸上是得逞的笑容，站到肖捷的面前又一副可怜相，道：“这不去年就是我女朋友了，就算是十月怀胎时间也够了，你这么忍心让我单相思啊？”

肖捷斜了他一眼扭开头，于兴知道这番腻歪快触碰到底线了，转而道：“行，依你，咱们不急。告诉你爸也不用太紧张。”

肖捷回头看了一下于兴，抛出一个“你们紧张还是我爸紧张”的疑惑眼神，问：“我爸紧张啥？”

于兴笑笑不说话，欲言又止，最后说：“他们还不是想我们早点好事成双嘛。”

于兴回去后，第六感告诉肖捷有种别扭，肖捷打电话回家打听，妈妈顾左右而言其他，问不出个所以然。肖捷窝在被窝里辗转，坐起来只好发信息问于兴。

“没啥，你不用多想，你要是想我了，我马上过去找你。”收到于兴的回复，肖捷更奇怪了。

肖捷一个电话过去，嗔怪于兴道：“话不要说一半好吗？”

“天地良心，没有呀。”

“于兴----别把我当小孩子那么无知。”听得出来肖捷生气了。

“额，我说了你可不要生气，我就是单纯地喜欢你。”

“你说不说，你不说我挂电话了。”

“说，说，别挂，我说，我说，这个嘛，我再强调一次我真的喜欢你。”

“你有完没完？”

“别急嘛，我怕你误会。额，这让我怎么开口嘛？”

“有啥说啥。”肖捷忍住语调回答。

于兴想着怎么说肖捷才最容易接受：“我爸账上至今还有笔窟窿填不上，你爸借去的，估计会烂掉。”

“......有多大？”

“这个我也忘记具体数字了。你放心，我爸也不会追。”

肖捷把白天于兴说的话联系起来，马上醒悟，原来是这么回事，对一对亲家就填上窟窿了，额头直冒冷汗，原来所谓的“政治联姻”也会出现在平民百姓家。

于兴这人，不搵不火，虽然他的油腻有点倒胃，可他对她这片心她是不反感的。去年也是听了家里的介绍，时不时答应于兴过来玩。但她哪里想到他爸实质上是把她作为还债的一个筹码？

肖捷有种掉入坑的感觉，很糟糕。

她想奋发，不只是为了爸爸，更要抓住选择的主动权。经济上的，精神上的。

这么烦了一晚，周末忘记听英文练耳朵，英语语感生疏得很，周一上班想起就后悔，而客人下午就要到了。

肖捷火急火燎地打电话跑车间，确认订酒店订餐，安排订单大货的事，告一段落后，赶紧拿出手机插上耳机，调出英语听力一边听一边工作，连水都没顾得及喝上。

蔡副总上午没回厂，下午直接去机场接机。雪莉早上进去样品间瞄了一下，看到桌子椅子已放整齐，茶水杯洗好摆放一旁，桌子上面也放了最新的订单资料，供客人查阅。

雪莉过来问肖捷：“都准备好了吗？”

肖捷塞着耳机，时不时干涩的嘴唇不知在哼啥，根本听不见雪莉问话。雪莉也就不再追问，心却嘀咕起来，嘿，上班时间开小差，得，让你有机会快活先快活，晚点让你在实践中长大。

第2章 客户光临

在实践中，肖捷第一次正式参与接待客人，比较期待。中午草草吃个饭，回到宿舍继续听英语磨耳朵，幸好同宿舍的舍友小芳值班，可以关实房门放心预演，模拟与客人打招呼的语气、表情、动作，直到舌头不再打结，甚至有些成竹在胸的感觉才喘口气。

下午上班，肖捷先去样品间开好空调，看时间差不多，泡好茶水，竖起耳朵留意外面的声响。虽然以前也在广交会实习过，但放到工厂第一次接待大客户来访的环境下，感觉还是很不一样。

赶巧不巧，正当肖捷上洗手间时，听到外面汽车的刹车声，客人到了！雪莉一看肖捷的位置空空的，嘟哝道：“这肖捷，干嘛去了！”

雪莉站起来顺顺头发，在掐得出水的脸上活络活络笑肌，马上到门口就位。

肖捷匆忙整理好衣服，一身黑色西装还是快毕业时去北京路买的行头，对着镜子咧开嘴，左右稍摇头确保牙齿干净，用双拳头分别抖抖两边侧脸，上下嘴唇碰了两碰，深呼一口气微笑着给自己打气，瞪着中跟鞋小步快跑站到雪莉后面。

只见一位中年老外穿着一身休闲，款款地走过来，中等的个子，黝黝的皮肤，圆脸蓝眼睛，雪莉迎了上去：“欢迎您，John！”

“你好雪莉，见到你真高兴！”John在雪莉左脸右脸轮流贴，亲切地打招呼。看得出两人交情不错，都很高兴。

John注意到雪莉背后跟过来的肖捷，雪莉扭回头介绍：“这是我们新来的同事，珍妮”，肖捷给自己起了个与“捷”拼音首字母“J”开头的英文名珍妮。

肖捷恨不得把十几年所修炼的涵养都展示出来，努力得像朵怒放的花一样笑着说：“久仰大名，John，认识你很高兴！”

John和肖捷第一次见面，规规矩矩地打招呼，客气又礼貌地握握手。

经过办公室时，John很开心地一路朝两旁同事哈罗，用第四声发音的生涩中文说“你们好”，大家从位子上站起来点头致意，目送几人经过办公室，进入里面的会客室。

蔡副总放下John的方形行李箱，John随即从皮夹里抽出几个精美的礼品盒子，递给雪莉和肖捷，肖捷将巧克力分给各位同事，人人有份，办公室顿时融洽起来。

直到蔡副总的声音打破肖捷耳边的融洽。

“样品呢？”蔡副总四周看看，又看看雪莉。

“肖捷，你准备的样品呢？”雪莉马上转头问肖捷。

“......啊，样品不是你准备的吗？”肖捷愣了，惊讶地反问雪莉。

蔡副总看她们俩面面相觑，顿时明白：样品没准备。

肖捷意识到情况不妙，不管蔡副总有没有点名，自己负责收拾样品间，都应该检查样品是否摆好，这么重要的一点居然大意了，这让老板怎么想？

雪莉避实就虚：“我早上检查时就督促你了，那时你还戴着耳机，叫你理也不理。”

肖捷没想到雪莉当场指出耳机这段，连个弯都不拐一下。如何解释一个根正苗红的科班出身的外贸人还要练语感？在座的谁能不怀疑？说不准会当成狡辩，因为解释就是掩饰。

肖捷委屈和气愤泉涌而出，她也顾不上那么多，急于维护自己讲纪律守规则的品行，说：“不是，我……我戴耳机是听英语，样品……我不知道副总是让我准备……”

“雪莉，马上看看车间有没有样品。”蔡副总用低沉的声音交待，有立刻行动的严肃和不容分说，当务之急是补救。

雪莉咽下刚到唇边的话，说：“早上已经打电话叫车间准备了，我这就去追。” 雪莉瞪了一眼肖捷，忍着不满，到办公室打电话。

蔡副总心如大风掠过湖面，待调整至脸上全无涟漪，便转头和John寒暄起来。

肖捷浑身不自在，怎么坐都感觉浑身别扭，她尽量收回心神，不错过老板和客户的每句话，右手抓住一支笔，一副认真倾听毕恭毕敬的样子。

中途给蔡副总和John加上热茶，John咳了一声，肖捷赶紧递抽纸。

John温和地笑着道谢，对蔡副总说：“你们的女孩都很体贴。”这话不知道安慰了蔡副总没有，反正安慰到了肖捷。

蔡副总说：“你大驾光临，她们欢迎你都来不及呢。”

雪莉拿样品进来，轻轻对蔡副总说：“车间暂时只有这些，其他的已经送染缸房了。”

蔡副总微微点头，抓起样品递给John，说：“这是我们研发的新产品，你来得正好，我们刚刚出模具，有个样子了。”蔡副总讲英文有点吃力，用的都是短句，肖捷见状适时地补充几句英文。

John眨着蓝色的眼睛，非常开心：“棒极了，我是第一个‘接生’的吗？”

“当然，所以说你来得正是时候，其他企业来得早，都不如来得巧啊。”

John问：“那么，包括台湾企业吗？”

蔡副总马上明白，John不直接指明广炎，是让蔡副总好做，只要说出台湾企业，走不掉广炎。蔡副总回答：“台湾企业更早在接洽了。”

幸好肖捷从小李处打听到John和广炎的主要历史，老板和客人的谈话她听明白了。广炎是John曾经供应商，主要市场就在美国本土，现在两家是竞争关系，谁抢占先机，谁就能夺取市场获得主动权，意义重大。

John端详着样品，说：“这次出货可否一起出货新样品给我？”

“当然，这是我们针对美国市场研发的，还需要你多多支持啊。”

样品看了，该让客人了解的情况也介绍了，蔡副总没再就着样品的事大谈特谈，让客人知道他们在做什么、能做什么、会怎么做就够了，John刚到达，重要的还是晚上的接风。John是老客户，用不着很正式的洽谈，有些事放到饭桌上聊天一般道出效果更好。

蔡副总提出送John到酒店放下行李，后去湾瑙餐厅。雪莉已经三步并作两步走在前头打开副驾驶车门，一手遮住车门顶护着John上车，有女士这般周到照顾，John心里很是舒坦。

雪莉和肖捷依次坐上蔡副总SUV的后排座位。肖捷心里纳闷，实习时礼仪课老师说五座车的后排靠右位置，也就是和司机斜对角的位置才是尊位，雪莉怎么能让John坐副驾驶呢？

但是John很乐意。肖捷猜想，可能是蔡副总亲自担当司机，方便John坐副驾驶和蔡副总交谈。都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理论有条条框框，而实践没有定式，从应试教育毕业出来没多久的肖捷像被重启了一次，更新掉不少教科书式的思维。

湾瑙餐厅在市区不远。肖捷现学现用，下车后走在前面，向门口迎接的服务员问包房名称，得到指引，肖捷在前面带路，雪莉和John一起走，蔡副总停车，大老板蔡总紧跟进来。

在轻松的氛围下，John聊起健身，假期短旅行，带孩子去乡下的旅馆度假，雪莉说亲子的酒店有孩子喜欢的主题也不错，John解释说是旅馆，跟酒店还不一样，肖捷想起国外乡下度假的小旅馆，有另外一个更贴切的词，随口补充：“inn”，代替雪莉绕来绕去的“Hotel”，像7天连锁酒店，用的就是“7 Days Inn”。

John有点诧异地冲肖捷点点头，说：“Yeah，It’s one inn, you’re good at English.（是的，是一家旅馆，你英语不错。）”肖捷想，多亏曾经在学校图书馆看过一本近义词辨析，多亏半夜追剧看《Friends》（老友记），没想到用在这里。

知识能派上用场是多么快活的事。肖捷得到鼓励，心里爽爽的，顿时坐直了腰板，学习感大增。

“小样儿”，雪莉不服气地瞥了肖捷一眼，说：“看来你在学校也不仅仅是代替男同学签名嘛。”雪莉偶尔听到肖捷上班时说起大学往事，这么芝麻琐屑的小事也被雪莉记起来。

肖捷略过一丝尴尬，在老板面前不能太爆隐私，忙转移话题道：“哈哈，签字当练字啦。我还上《疯狂英语》呢，早上在小山坡吸天地之灵气练肺活量。”

雪莉脸上依然堆着笑容咋呼道：“肺活量大了，气也长了。”

蔡副总偶尔说句英文，大老板蔡总则不会英文，因此两老板干脆放心让雪莉主导招呼John。这时听到她们俩说两句中文，蔡总问：“雪莉，现在周末还上英语口语培训班吧？”

“还有上。”雪莉不好意思地回答，英语是她的弱项，可由于两老板英语都不行，接待老外自打进工厂以来就一直依赖她，她的自信心成倍增长，激发她学习英语的兴趣，周末难得的一天休息也坚持上口语课，因此老板们觉得她上进心不错。

“精神可嘉呀，年轻人多学学东西是好的。”蔡总点头说。

肖捷听雪莉提起周末去上口语班，回味着十分钟下来，其实雪莉的英语水平也就满足于常用，然而这并不影响和John交流，肖捷发现是John在照顾他们的听力和理解，用很浅显的英文词句解释。

虽然表面上沟通顺畅，对比英语六级的肖捷，雪莉的英语黯然失色，John肯定一清二楚，雪莉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担心被老板倚重的地位有动摇的趋势。

两老板哪想得到她们两个的心理戏，上菜了，心意满满地招呼John吃菜。

肖捷惊讶地发现，John居然会使用筷子，便真诚地感叹了一句，让John乐得再次一闪一闪蓝眼睛，由衷地说：“这是蔡副总和雪莉教我的”。John是个久经商场的客人啊，生意做大不是没有理由的，他把这功劳妥妥帖帖地归到要维护良好关系以精诚合作的对方。

铺垫铺好了，John趁机转了话题：“蔡总，你们研发的新品要多多推给我们，如果别家新品都上线了，我们还不知道，我们就很被动了。”

这不就是指下午样品的事情告知太晚嘛，不好，客户有点怪罪的意思，肖捷小心地看着老板的脸色。

老板听John讲完，摆出一副惭愧的样子说：“好的，这方面我们会注意的。我们从台湾请过来常驻工厂的两位研发师傅，就是专门为产品研发而请的。这次推新品，我们从一开始就打算给你看，上周得知你会来访，盼望着你早点到，好亲自给你过目，你虽然不是第一个知道，但却是第一个看到的。”

蔡副总说完，雪莉补充翻译一遍，John听完雪莉的翻译，笑着不作声。

肖捷想起下午John提到“接生”的说法，也补充了一句：“你可是帮我们把产品接生出来的。”John爽朗地笑起来。

蔡总用闽南语和蔡副总小声说了什么，蔡副总说：“其实我们已经多次打样，你知道的，色差是个问题，我们调整很多遍，昨晚还在调，就是为了赶着给你过目。”

雪莉翻译完这句话，John点点头，看起来还算满意。

蔡副总看解释得差不多了，招手叫来服务员问：“有没有新出的特色菜？”

“有，请稍等。”服务员礼貌地退出去，很快又笑容可掬拿来菜单。肖捷瞄到新菜式价格不菲，应是餐厅推给老顾客尝新的变戏法。

于是雪莉教John一些常用的还价口号：“太贵了”，John很受用，说明天去逛街就能用上。聊到兴起时，雪莉说：John，下次我请你吃饭吧（I’ll invite you next time）。

肖捷明白雪莉想表达宴请的意思，想起一个地道的说法，又多嘴地补充一句：It’s on her treat（雪莉请你吃饭）。表明是雪莉请客买单。

John再次夸肖捷聪明，这让坐在一旁的雪莉挺感到压力。

肖捷不知道她这个做法算不算强出头，也不知道会不会招来雪莉后面更多挑刺，她此时的想法是，原来她以前以为英文不好就做不好外贸，事实上英文好不好压根就不是问题，会基本的表达，能让对方明白就行，若能顺利交流便是如虎添翼了。

吃完饭，看蔡副总离开去买单，肖捷打电话到可可足浴，确认包房有位子。

可可听起来像个餐厅，其实里面足浴、按摩、采耳、修甲等一应俱全。蔡副总和蔡总接待VIP客人，少不了饭后足浴，这也是老板们吃饭聊天最喜欢的放松方式。

大家进入包房半躺在椅子上， 5个美女尾随即涌入，一对一服务。两位老板叫美女拿出他们在足浴店放着的私人按摩油，洗完脚，擦上按摩油，据说嗅觉是人类，甚至是生物进化史上最古老的感官功能，嗅觉感受器直接和情绪及记忆控制中心相联，在一片精油的清香下，John感到十分的放松与惬意。

按摩的服务员发现John脚上长鸡眼，没等John开口，蔡副总立刻招呼服务员帮John处理掉。玩归玩，老板们东道主的关照可是一直没松懈。

一轮足浴下来，两位老板移步按摩室做背部按摩去了，这时进来提着小篮子的服务员问是否需要采耳。John倒不客气，乐得让美女倒腾一回。看着John的眉毛上翘下弯的，肖捷和雪莉觉着好玩，肖捷哈哈大笑问：“How are you? John”。

John舒服坏了，一个晚上肖捷和John熟络不少。

可以和客人走得这么近，肖捷回到宿舍时兴奋劲还未消，趴在床上发信息给校友兼闺蜜薇拉抒发感慨：“陪客户真是一项智力体力兼具的活啊。”

薇拉是大学校友，虽然毕业就职不同公司，但同在外贸行业里混，彼此相怜相惜，相互鼓励。

薇拉说：“觉得以前少不更事了吧？有一个办法，可以救你于水深火热中。”

“什么办法？说来听听。”

薇拉一听，这么快上钩，故弄玄虚地问：“女人，你说呢？”

奈何即使薇拉点拨，肖捷也想不到薇拉那玲珑的女人心。薇拉等了一会，见肖捷跟不上来，刻薄一句：“你还像个女人吗？这都猜不出来，当然是找个好男人嫁了啊！”

“切，你才是女人，我还是女孩好吗？什么好男人，你妈教过你怎么找好男人吗？”

薇拉不理肖捷的反问，说：“我看你目前的男朋友对你挺好的，莫待无花空折枝啊。”

“‘莫待无花空折枝’不是告诫男士的吗？算了，不和你讨论，我帮你把这句话打包保留着，送给你未来男朋友。”

肖捷没有发信息给男朋友于兴，因为两人既不是念同一个专业，又不是从事同一个行业，既没有共振，也没有共鸣。

但是想起于兴说起她爸欠着一大笔钱，顿时心里沉重起来。肖捷下决心从此要努力赚钱，打破叔叔的咒语，摆脱被安排的命运，她不甘心生命之花才刚刚准备绽放，已经面临于兴家的采摘。

一天的接待启发了肖捷的业务觉悟，太昊和John的关系融洽，两位老板语言虽然弱了点，但行动处处彰显用心诚心，John一定会感觉得到，这种饭桌维护关系的作用是办公桌无法达到的。

肖捷想起一条金科玉律，要推销产品，首先推销自己----价值观的共享，思想的碰撞，其实是双方在观察各自如何做人。

第二天John转完车间，指着大货说“Good job!预计下个月会再要2个柜子。”雪莉听见差点一蹦三尺高。没有来回拉锯，订单就这么来了，不枉昨天的精心接待，这种感觉太美妙了。

“那真是太好了，我们先备料。”蔡副总响亮地答道。

John临走前，蔡副总送John到购物商场，雪莉和肖捷陪同，John选了中国结这类特色小礼品，一个劲地运用雪莉教他的那句话“太贵了”，店家给降了价，有两位女孩助攻，John满载而归，满意极了。

肖捷神思，John挥个手比徐志摩挥得“有型”（粤语，帅）多了。

蔡副总开车亲自送John到机场，下车后从车尾箱拿出一个纸袋子，说是“for your family”（送给John的家人），John欣喜地收下，拥抱道别，肖捷第一次轻轻地和John抱下肩膀，有点不舍地目送John走向登机口。

“大家和John还是有很深厚的感情的。”晚上睡觉前，肖捷回想这两天的过程，发信息给薇拉。教科书里，‘商务接待’的内容不太接地气，实际上哪有那么文绉绉的。

也许是在毕业生这张白纸上，浓重地画上John的形象，及太昊老板们周到真诚的接待，奠定了肖捷外贸之路的真心、真诚和乐观。

“你两天一夜的时间就培养出感情啦？”薇拉不以为然。

“John一来，有吃的，有喝的，还有单子----虽然不是我的，可是也蹭到他的光，开心啊。”

“按照‘峰终定律’，决定你们感觉的是峰值体验和结果感受，听起来也正常，不过你们每个人私下都做了很多准备工作吧。”薇拉道。

“是的，John来之前雪莉上英语课，我也订了酒店餐厅，准备样品室，虽然出了一段小插曲差点耽误；蔡副总解说了工厂计划，送别时还准备了礼物……”肖捷数绵羊般数道。

“嗯哼。”

“我觉得很美好了，唯一不美好的，就是John的订单鼓不起我的钱袋子，都不知道怎么还债？老薇啊，还不起债我要被卖身啦，呜呜……”

“有这么悲惨？”

“绝对悲惨。我从没想过子还父债这么老掉牙的剧情会发生在我身上，我也是周末听于兴讲起才知道，不然我不知道蒙在鼓里多久。”

“怎么回事嘛？”薇拉调了调坐的姿势，听出一点不对头。

肖捷苦恼又可怜地说一遍，薇拉搞终于清楚怎么回事，说“原来如此，你要是喜欢于兴，本来是好事一桩，你反应有点大，那是为什么？”

“于兴又不能养我一辈子，有了这层关系我还不得在他们家矮人一头，低人一等。”

“你打算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我现在想钱，狠狠地想钱，赤裸裸地想钱。”

第3章 验货出货

送走John，肖捷去看着工厂把广炎公司的生产线切换回来。虽然John是人见人爱的优质客户，但广炎和太昊终有长期沉淀的合作基础。John独立采购以后，广炎公司经过策略调整，最近一年的订货量上升并已趋于稳定，半年5个柜子，几乎每月出一次货，还是该行业外贸公司里的龙头老大，依然稳坐太昊VIP座椅。

由于下月国庆节，车间密密排期，以免节后延期。雪莉叫肖捷提早预定验货和订船。雪莉一边说一边拉开抽屉，抽出辣味牛肉干，麻利地抛两包给肖捷，又分给办公室其他同事。

“广炎公司验货和SGS（一家专业的验货公司）有合作协议，这是SGS的邮箱。”雪莉把邮箱粘贴在QQ上发给肖捷。

“遵命，那费用怎么结算呢？”肖捷第一次接触，捋了捋额角的头发问道。雪莉是个阴晴不定的人，有时候笑得亲和，也热心；有时候莫名其妙冷冰冰地打压肖捷，这让肖捷得观察着雪莉的脸色说话。

雪莉头也没抬：“你操心啥，有合作协议，SGS自己会跟广炎结算。”

听到雪莉这么说，肖捷只管发明细给SGS，发完追一通电话过去，争取尽快敲定时间，通知欧厂提前准备。

肖捷脑子一刻都没闲着，别人看起来简简单单的事情，她前后推敲，列出清单和注意事项，通盘考虑，生怕出现一点“行差搭错”。大概有一部分雪莉的原因，工作上似乎没有“安全感”，肖捷得好好利用自己的大脑，谁知道弄不好会不会兜着走。

趁着下班前有时间，肖捷下去车间转转。车间按流水线的顺序安排，外头是包装，中间是品质管理，里面连续四个大平房间，机器有序地工作着，发出轰轰隆隆的声音。

在工厂的最大好处，是不用整天待在办公室，可以随时去查看订单的生产情况，走走问问看看，时常有新发现。肖捷了解订单情况之余，还听来一些前所未闻的故事。

首先是一个悲伤又令人警钟长鸣的故事。

肖捷下车间，看见1个女工人少了半根手指头，有点触目惊心。据说几年前，女工人送材料进机器时分了心，没平衡好手的力量，手指头卷进机器，反应过来时碎成了渣渣，要是削断了还好，有机会接上去，可是碎成饺子馅就没法还原，车间充斥着女工人天崩地裂的哀嚎。

后来太昊赔了二十多万，对于一个从西南贫困乡村的家庭来讲是一笔不菲的收入，她用十多万给家里盖了新房子，供弟妹上学，休养一年半载，康复后继续留在工厂工作，于是厂里把她调到轻松一些的岗位，也算是一种补偿。

欧厂说，对于工厂来说，能力、学识都不是最重要的，服从管理、注意安全才是最重要的。

肖捷逛到品质管理办公室，好奇地观察一位戴眼镜的师傅调试测试仪器，“师傅，这机器转来转去测什么呢，我都快被它转得头晕了。”只要语气够诚恳，有些师傅会倾囊相授，有些一句也不多说，也有些趁机挑逗提问者一番才开始慢慢挤牙膏。

这是一个戴眼镜的师傅，对肖捷的提问，正准备夸大其辞发挥讲授特长，不料另一位呆在旁边的中年大哥被肖捷的真诚和天真挑起兴趣，插嘴道：“测耐心”。

戴眼镜的师傅忙向中年大哥挥手：“去，滚回你的染缸房去，别在这里误人子弟。”

肖捷看他们打闹挺好玩，也跟着嘻嘻地笑起来：“大哥，你中文真好。”

师傅们常年相对，比对着自家媳妇的时间还多，没管理者在场时默契得没个正形，不然大部分时间在工作，而车间的工作又是那么单调索然无味，因此工人们往往苦中作乐，找点乐子调剂一下。

染色过不过关，品检房说了算。 戴眼镜的师傅看着中年大哥迈出门，追了一句：“记得帮产品染上灵魂，没灵魂的别送到这间办公室，一概格杀勿论！”

都是一群背井离乡的打工族，面对流水线工作的辛苦和枯燥，没必要把日子过得苦哈哈的，逐渐形成车间式幽默。这也是肖捷愿意“深入一线”接地气的原因。

这时SGS的电话进来：“肖小姐，我们礼拜五上午有QC过去。”肖捷赶紧回办公室打印订单明细，又想起还没转去欧厂办公室，还要欧厂安排验货。

肖捷折回欧厂办公室，品检室的上面，车间内架起二楼。说是二楼，其实是车间大平房里面支起的空间，配有空调，算是车间的高配，玻璃窗外大车间运作的犄角旮旯尽收眼底。

“欧厂，我来看你了。”肖捷在半敞开的玻璃门轻敲三下，笑嘻嘻地朝着欧厂走过去。

“嘴真甜。你来厂里多久啦？”欧厂抬头一瞄又低头继续签文件，她是车间大总管，闻声已猜到来者的肚子是饥是饱。

“来多久我没记着，但是我知道今天是认识你的第88天。”肖捷其实不太肯定是不是这么个天数，但进工厂差不多3个月，讨个巧，干脆编个88天。

“哈哈哈，说吧，又是哪个单子要出货。”欧厂一天讲很多话，直接省点口舌问道。她总觉得嗓子干，一有空拿起桌旁的保温瓶喝水。

“当然是VIP的单子呀，其他客户我能不来骚扰你就不来，见你一次容易吗？”话说完肖捷自觉有点腻歪，也许受了于兴的影响，肖捷赶紧补充道：“每次见你都在忙，这不看你碰巧在就赶紧上来。”

这话欧厂中听，忙也是真的，单子的交期常常有调整，生产线就要跟着调整，物料、机器跟着调整，又要重新排单，遇上单子打架的，业务员都来找她，她只能从中尽量协调。

这个协调就很关键了，一方面要看客人看产品排序，一方面更换产品线时要见缝插单、不浪费产能。

“定了啥时候装柜？”欧厂问。

肖捷一拍自己的额头，装柜时间未定，发现自己想的还不够连贯，说：“预约周五上午验货，应该周六装柜，我这就回去再次确认一下。”

肖捷回头笑着说：“验货还是老规矩摆放哦，按规格，箱子标好颜色，谢谢欧厂。” 说完挪步往外走，拜托欧厂的事八成有着落，到底是车间总管威武，难怪工人们偶尔在背后称她“铁娘子”。

现实中的结果是，验货当天早上，肖捷揉揉从睡梦中醒来没多久的双眼，打个哈欠，突然发现外箱箱唛多出一个棱形形状，定睛一看，这哪是我的货呀？！

肖捷开箱抓起一把货看了一会，忽悠我呢这是？谁敢不落实欧厂的安排，真是变天了。

不对，究竟是否是欧厂的安排？肖捷心如电转，准备冲去车间问个明白。

刚冲出门口拐弯，迎面几乎撞到舍友小芳的老公阿沈，阿沈平时有点沉默，但是看到小姑娘时两眼会发出夜猫的光芒，以前他上来找小芳时见过两三次，和他只是点头打招呼。

肖捷被吓得一踉跄，拍着胸脯说：“啊，吓死我了！”

“你来这里干嘛？” 阿沈显然认得肖捷，这周同事请假他来替岗，验货搬搬抬抬正好是他负责。

肖捷心里说了句“废话”，嘴上说：“来看货啊，我的货去哪了你知道吗？”

“不在这，肯定是在车间嘛。”阿沈开启笑嘻嘻的浪荡模式答道。

肖捷心里又骂了一句“废话”，问道：“在车间哪里？”一边抬腿往车间走，不打算继续和他废话，眼见为实。

欧厂吃完早餐绕到打包处，走了一圈才回办公室。肖捷在楼梯口等候，见欧厂过来打了声招呼：“早啊，欧厂！”

欧厂停下脚步。肖捷说：“我刚才过去一趟验货室，那里都不是我的货。”

“你订的是10点验吧？”

“是啊。”

“那就是嘛，小蔡这批是8点验，验完了就撤换你的。”

“时间来得及吗？”

“来得及，来不及也得来得及啊，你们一个个都有要求，咬着不松口。我刚看了，9点前你的货就能完成装箱，那边一边撤，这边一边上。”

“哦，有劳欧厂安排了。”

“放心吧，内销外销，都是VIP。”欧厂眯着眼睛笑道，肖捷倒听出了点暗示的味道，不只是外销才VIP，国内内销VIP一样要兼顾，手心手背都是肉嘛。工厂资源就这么多，就看怎么分配。

“有欧厂安排肯定放心了，就是时间紧凑，主要是那边安排搬抬外箱的工人要接得上。”

“有个工人请假，一早派阿沈在那边盯着，有啥要协调的跟他说。”欧厂说。

肖捷回到验货室，小蔡已经站旁边看QC验货，小蔡对上次John来访时插单的事还有点难以释怀，明知不是对方小角色能左右的，总不会傻愣愣地去怪罪老板，怪罪的对象自然落到肖捷头上。

小蔡这次自然当没看见肖捷，挺直了腰板神气地站着，肖捷秒懂了小蔡的身体语言，那个派头摆明了挑衅：“谁不会插单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也有被插单的一天吧。”

要是小蔡的货验出什么冬瓜豆腐，将直接延迟肖捷的验货进程，雪莉自然不会管的，肖捷又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能密切关注验货动态。

肖捷见小蔡一副扬眉吐气的模样，打定主意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就带一句问候大家的话：“大家早啊！”

肖捷走到阿沈旁边，压低声音问道：“你刚才怎么没和我说货已经在打包了呢？”

阿沈侧头说：“我不是说了货在车间嘛，你又没问货在哪个工序？”

“这批货10点要验，欧厂跟你说了吧？”肖捷见他一副真真假假无厘头的样子，要不是有QC和小蔡在，真想和他较真，语调高了几分贝。

“现在到10点了吗？”阿沈反问。

“欸……”肖捷决定不和他纠缠，闹崩了等下验货真不好收拾，于是语气缓下来：“10点验货，这里验货室一箱货都没有，你说我能不紧张吗？换你怎么想，怎么做？”

肖捷说完，心里像用力把子弹拆卸下来噼噼啪啪地响，有气又不能往外撒，憋得眼睛红红的。

都是什么破工厂？破同事？肖捷转身装做认真看QC验货。要是这点小破事都处理不了，我就不姓肖。我要是不姓肖就好了，老爸那摊事就不用费心，命运也不会掌握在他人手中。

不经历些磕磕碰碰、打磨雕刻哪能变得圆滑玲珑，肖捷后面每每想起这段经历犹心有戚戚焉。

阿沈见状解释道：“10点准时给你货验。”好歹是老婆的舍友， 太过分了不好。

小蔡举着相机咔嚓咔嚓拍验货的照片，肖捷想起那是办公室借出来的相机，大家共用的，说：“小蔡，等会你们验完，相机留我用哦。”

“可以，”小蔡没抬头，说：“不过我要先拷出照片。”

“嗯嗯，尽快哦。”肖捷嘴上说着，心里犯愁----这拷照片的时间可是因人而异。

小蔡的是内销订单，内销的QC也就是下属分公司的员工，相对来说没那么标准化，可把握的自由度比较大。不像SGS那类专门的验货机构，只要QC过来，就有费用产生，要交差的，实在是马虎不得。

肖捷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又转去包装处。

多亏是流水线作业，半小时功夫打包完成三分一，整整齐齐地码在一旁。肖捷点了点数，发现绿色少了几箱，剩下没包装的也没有绿色，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怕哪样来哪样。

肖捷问欧厂，原来是绿色的原料库存不够。肖捷只好打电话给雪莉，不管雪莉什么态度，不论她脾气如何，凭着再不情愿也架不住捂着问题发酵的责任心，先告知雪莉再说。

“雪莉，明天要装柜，但还有几箱货缺原料，稍后10点QC过来验货，货不齐怎么办？”肖捷急起来专捡重要的问。

“你怎么现在才说？我哪知道怎么办？凉拌！”雪莉回答得简直像“嘎嘣”一声咬掉一口雪饼那么干脆。

肖捷急得鼻尖冒汗，无辜地说：“我也是刚知道啊！”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问：“什么颜色的？”

肖捷回答绿色，雪莉说：“等等，我看看绿色的订单----”雪莉想起了什么，说：“这样吧，我有一张订单正配套绿色原料生产，本来要先出货的，缓了一水船，你告诉工厂抽出来先上线生产，让染缸房马上补绿色的。”

肖捷连连答应，果然像雪莉这么有经验，又熟悉情况的，只要有心帮忙，会有处理办法的。如果没能调剂，明天装柜肯定得延迟。

等肖捷协调完，和各部门一一对接，一看时间已经快9点30分了。她友好又热情地督促着阿沈等三个搬抬师傅，对有些工人，哪怕是一枚小小的螺丝钉，关键时刻都不能让它掉链子。

肖捷去取了五支瓶装纯净水，招呼工人喝口水，一边没话找话地抛两句赞扬的话，工人听了很受用，别说是来自年轻姑娘的赞美，就算是小屁孩的赞美也没人会拒绝的，即使没做到小蜜蜂般辛勤，被表扬有蜜蜂精神听起来总是顺耳的。阿沈也没那么阴阳怪气了。

受到鼓励，肖捷继续抖搂她混出来的智慧。

等QC一到，肖捷先递一支水，非常有礼貌地招呼：“辛苦师傅了。”

这个开启方式无疑是正确的，QC照订单明细一款款把货验，对肖捷的提问有问必答，且不吝传授他的工作经验。

肖捷突然想起相机呢？拿手机拨了小蔡的短号，第一次小蔡没接，第二次小蔡说还没拷完。

肖捷估计小蔡还没开始拷，做两手准备，一边用手机拍，一边催小蔡。

产品主要看规格和对色，由于是返单，采取抽检方式，不到两小时验完，直到最后QC签字，还好全程无忧。

总算，第二天赶出了完整的一柜子货。肖捷看着叉车工人一车车装上集装箱，再次友好地使出杀手锏，一边找话鼓劲一边递纯净水，工人们对待她这个有几分生疏的新人，不屑一顾的眼神便呈现出了认可和欢迎。

柜子快装满时，见工人们汗流浃背，肖捷也上去帮忙打打下手，体力劳动啊，骨架子都散了，力气活真不是那么好干的。

“你一个书生气的女孩子站一边去。”一个工人说。

“别呀，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另一个调侃道。

“你好意思让人家动手。”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不多不少大家都是一双手。”

“看你那样，不疼妃子不疼妾的，小心没有老婆嫁你。”

“都老婆了肯定不用嫁了，再嫁不就是别人的老婆了，你愿意自己的老婆再嫁？”说得众人哄堂大笑。

肖捷看着一个个穿工衣的同龄人，以前认为脑力劳动比体力劳动更具优势，其实是活不一样而已，工人的工资不见得比办公室文员的工资低，技术类的工人工资也不会低，比如叉车师傅。

他们这些人中可能有些说话带刺，有些狡猾，有些老实，但都求同存异，形成生动的工厂生态环境。


晚上摊在床上，肖捷想，如果我擅长画画，肯定会用《清明上河图》的结构为他们画一幅画。直到于兴的电话突突地响起。

于兴问：“怎么啦？整天没个音符的？”

肖捷不知是有气无力还是敏感，不好气地反问道：“干活呀，你要什么音符？”

“不是，我就是想听听你的消息嘛。”

“这不就听到了。”肖捷身体疲倦，一两句话都懒得说，也说不清楚，干脆说累了要睡觉。

于兴听出气氛不对，也就不再继续问。连续几天，于兴想，两人都不继续说话哪成啊，就主动打破沉默，在电话那头讲他今天又去打球啦，又去爬山啦，和肖捷白天深入工人生活的遭遇南辕北辙，说不到一块去，磨叽到无法再磨叽，没五分钟就结束了电话。

于兴无趣，那么充沛的精力无处花费，约上三五朋友喝酒吃肉哈皮（happy）去了。一开始看着朋友携美丽女子的携美丽女子，带漂亮校花的带漂亮校花，都是成双成对出入，于兴原本认为自己刀枪不入水火不侵，信念坚定，但是肖捷淡漠的态度没有一点柔情，于兴碰了一堆硬钉子，无精打采，朋友笑他趁早“离了”，怂恿着给他介绍个如糖似蜜的姑娘滋润滋润他被冷落的心灵。

于兴听多了，终于耳根子烦了，反复被打击后受到刺激，差点酒后壮胆对朋友大打出手。

肖捷自认为工作上的烦恼就算说出来于兴也不理解，不想自讨没趣，选择嚼烂了自己吞，再说搁着爸爸欠钱没还这块疙瘩，即使两人都不再提这个话题，肖捷心头挥之不去被捅破窗纸的尴尬，两人的关系渐离渐远。

@尼克勒斯6 2022-08-10 13:53:14
继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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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这就来了

第4章 工厂周末

经过一夜的休生养息，肖捷补回不少元气。身体上的颤抖逐渐脱离心灵上的颤抖。

早上出门逛一趟超市回到宿舍，一开门弥漫着浓浓的辣椒、醋、香油、鸡爪蔬果味，舍友小芳月休四天，每到休息时间就会买材料做些吃的，调剂饭堂五十年不变的口味，创造机会刺激味蕾，激起食欲，是长住工厂的一大技能和乐事。

肖捷看着两张床中间打开一张折叠桌子，凤爪、木耳、青瓜、辣椒等等摆了满满一桌，五颜六色。

“芳姐，今天休息？”

“是啊，这个月换班，今天不用轮班，这些是刚去市场买回来的，来来来，刚上桌。”小芳给拍黄瓜淋上香油拌匀。

肖捷进去洗把手。门口传来脚步声，还有阿沈的声音：“吃啥，弄好没，饿死了。”每次上来宿舍吃东西，阿沈总是用洪亮的声音表达他的诉求。

“慢点”，小芳用筷子敲了一下阿沈刚提起的筷子，往肖捷这边使眼神，意思指屋里有同事在，好歹注意点形象。小芳压着声音说：“注意点，3个孩子的人了，还没点长进。”

肖捷听到了并不回头，那边的阿沈正想“回馈”小芳一根筷子。

肖捷擦干手，说：“芳姐真是贤惠，沈哥你好福气。”肖捷这么说也是有原因的，碰上小芳不上夜班，两人正好一起在宿舍休息时，小芳会忍不住跟肖捷说想念孩子，很想放暑假带孩子出来大城市见见世面，而阿沈似乎全不上心。

“吃饭不积极，脑袋有问题。” 阿沈朝肖捷笑笑，算是打招呼。

小芳埋怨一声“什么歪理”，转而笑着招呼肖捷：“来，肖捷，不用客气，试下凉拌木耳。”肖捷应声过来，白的凤爪、黑的木耳已淋上红红的剁椒酱。

小芳一边张嘴吸气吐气，一边擦鼻涕，肖捷笑着问：“芳姐，你不是一直挺能吃辣的吗？吃辣还流鼻涕。”

阿沈斜了一眼小芳，只见小芳正在吐气不能自已，道：“你看，什么德行？尽说我，别人不知道还以为我虐待你。”

小芳盯了阿沈一眼，拿纸巾擦鼻子回答：“我喜欢吃辣，但是吃辣就是这样反应的，正常的。”

肖捷吃清一色的粤菜长大，和小芳同宿舍的日子，把味蕾的承受力提高了好几个层次，同时硬生生地把胃培训至适应川渝麻辣、湘黔暴辣。用肖捷对薇拉介绍的大白话讲，微辣不叫辣，中辣有点辣，大辣才像辣。

阿沈吃完了，放下筷子，起身要走，对小芳说：“记得晚上8点啊。”

小芳低着头不回话。肖捷想起小芳说起3个孩子都是幸福，而说起阿沈总抱怨爸爸还没孩子懂事。小芳平时有吃的都会留一份给肖捷，肖捷默默想着等下月工资到手就给小芳的孩子买些学习用品。

两夫妻越过万水千山来到广东打工，3个孩子成为留守儿童。肖捷对着手机屏幕有感而发，说以后坚决不会让自己的孩子成为留守儿童，说得薇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薇拉边做面膜边应付说，那是很遥远很遥远的事情。

“还遥远？一毕业就23了，瞧瞧不出2年，看你妈会不会问你个人大事。”肖捷取笑道。

“23呀，又不是33！既不是老黄瓜也不是发芽的土豆，着什么急啊？”薇拉一激动，把敷着的面膜弄得皱巴巴的，后两句是一字一顿地忍着说的。

肖捷被薇拉不便张开嘴巴说话的变声逗笑了，说：“嫁出去能像去市场买黄瓜买土豆一样？来，老板，黄瓜来一斤，然后提回家？你能一看就选中称心如意的意中人，遇见Mr.right ?”肖捷倒不是真恨嫁，她习惯和薇拉一人站一个角度讨论同一个话题。

不过这番讨论让她再次清晰地意识到不想回小县城，住进于兴描述的新建房子----做个“乡里巴巴”人，恐惧一辈子呆呆地活成“井底之蛙”----毫无悬念地、不知天高地厚地、几十年如一日地生活，自己都能瞧见退休的秃样。

肖捷不只是想走出去，她体验到了大城市的蓬勃生机，更欣赏锐意进取后的奋楫笃行，还有，有些欠债应该以债还债，而非其他形式抵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