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马帮新编中短篇小说集

字数:114730访问原帖 评论数:382条评论 TXT下载

发表时间:2006-04-11 22:57:00 更新时间:2020-11-10 14:38:14

楼主:诗人马帮  时间:2006-04-11 14:57:00
楼主:诗人马帮  时间:2006-04-11 16:14:26
自序
2005年的暑期几乎可以说是中国近半个世纪来,最炎热的一个暑期。这个酷热的暑期我在广州这个南方城市不停地敲打着一些关于底层人物的悲惨故事;这个暑期不停地有关于矿难和死亡的消息传来;这个暑期用电和汽油紧张,抢劫、绑架和杀人的消息也照常传来;这个暑期国民经济发展指数仍在上涨;这个暑期我所在的这座城市一家有些影响的报纸上也有不同的作家或文化学者在喋喋不休地谈论所谓“伟大作品”的写作……
这是一个多么具有象征意味的暑期,它几乎就是我们正在经历的某个时代——像一列理性又盲目的火车,一路狂奔着前进,前进……它的近乎冷漠和残酷的理性使它几近忽略了车轮下任何一个柔弱的灵魂和单薄的个体生命的存在。
这是一个多么伟大又壮观的时代啊!它让我们目睹了从未目睹的一切,它使我们相信了一切不可能存在和发生的可能。这样一个时代的确是一个讨论“伟大作品”的好时代。但我个人却固执地认为,任何忽略社会个体在时代变革中所经历的伤害和痛苦的所谓“伟大作品”都是虚伪和狂妄的。
没有人能用文字真正驾御他眼前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脱离具体的生命个体而妄图书写一个时代的想法是自大和空泛的。我不认为任何一部所谓伟大的作品是像轻巧的云彩那样漂浮于天空和人头之上的,相反我倒认为伟大作品应该诞生于我们脚下的任何一处泥土,哪怕这泥土外表看上去是脏的、令人不舒服的。
对于一个强大的社会群体和庞大的利益网络来说,几乎每一个行走在乡村和街头的平民身影都是一棵柔弱的小草,虽然他们如此真实而鲜明地存在,但更多的时候却被社会迅猛前进的巨大惯性忽略了心灵的悲伤和求生的巨痛。
作为底层的平民和社会个体,我是一个弱者在这个独特时代的在场者和见证者,我几乎每分钟都能听到受难者的声音,回忆起悲伤者的眼泪。这是些孤独又柔弱的人们,但他们却如此善于忍耐和承受。
他们把声音顽强地掩埋到内心黑暗的谷底,他们把泪水使劲地用手擦干,他们在这样的气氛下经历着他们所经历的一切,他们在这样的气氛下接纳着命运赋予他们的巨大考验。
早年,我在工厂里做过好几年钳工,没事的时候我总爱静静地看着那些沉重的铁。那些形状各异、大小不同的铁,它们表面的沉重和静默掩藏了内在的黑暗和热烈。
长期对铁的观察和注视使我相信,任何一块铁的本质都是理性又热烈的。它们表面散发着清冷的光辉,但内部却隐藏着温度和火焰。
如果我们把那些看似冰冷沉重的铁扔进一个炉子,如果我们让炉子的温度达到必要的高度,这时你再看那些铁块表面耀眼的光焰,你的心就不得不为之激动,你的表情就不得不为此变得惊叹和凝重。
铁,尤其是一块红铁,对我们暗含着人生或生命意义上的象征或启示。对我来说,红铁也无疑是一个内涵丰富的象征,我把这些有关底层小人物的或悲惨或伤感的故事编成一个小小的集子,并取名为《红铁》,也无疑是一个象征,语言文字或作品思想意义上的象征——表面内敛冷静却充满深厚的怜悯和温情。
我是个内心充满伤感的人,有时候我会觉得一块铁就是一个漫长的黑夜或一个巨大的黄昏,也有时候会觉得一块铁是一场燃烧的大火。
我的文字总会关注作为社会个体的每一种苦难或苦难到来的沉重,只要这种苦难和由此带来的沉重不消失,我的文字就会为它背负着什么。
我想,作家的使命除了发掘出文字的无限魅力外,就是要在每一个具体的心灵上寻找出苦难的标志,然后把这种标志求证再求证,出示再出示!
马帮(马胜江)
2005.7.广州。
《洗百合花的男人》
这似乎是不可能的,但又的确如此。整个上午他都在侍弄一枝百合:一会将它们插进一个高高的白瓷瓶里,一会又把它们从瓷瓶里拔出来,浸入一个红色的水盆里……
一直以来,他都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是绝对纯洁的,比方说阳光,他总能从中发现灰尘;比方说水,他总能从中发现沙子或土末。他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以前他总会相信人间有很多纯洁的东西存在:爱情有纯洁的,友谊有纯洁的,感情有纯洁的……但现在他不相信了,他不知道是自己以前错了,还是世界本身就不存在纯洁,或者说纯洁这种东西现在消失得比以前更快了?他是个敏感的人,也是个内心柔软的人,他喜欢花(对大多数男人来说,这有点不可思议)尤其喜欢百合花,他总认为百合花是一种象征,一种代表纯洁的象征。但现在他似乎对百合花这种象征也不大相信了,于是他一遍又一遍地把花从瓶子里拔出来,一遍又一遍放在盆子里浸泡和清洗。
在我们这伙推销员中,他是最能干的一个,很多推销任务在我们看来都是不可能完成的工作,而他却能完成的无可挑剔。
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在推销一种清新牌牙膏,这种牙膏据说是大洋彼岸的美国生产的,盒子上写满了大大小小的英文字母,我们谁都没有用过,但跟客户介绍时却要说出此种牙膏的几十种好处,诸如用后满口清新、护齿洁齿、甚至还能增强性欲,等等,等等。
刚来的时候,公司加上经理和他那个身材苗条、举止风骚的女助手,一共是八个人,但经理却说全国的销售网络中,共有五千人,后来公司加上经理和女助手就只剩下六个人了,但经理却说此时全国的网络中员工人数已增加到了八千人。
经理的话是真是假我们没法去证实,公司员工究竟有多少我们也不想去了解,我们每个人的最大目标就是能在月底推销掉一百盒写满大小英文字母的清新牌牙膏,否则不但拿不到一分钱奖金,就连八百块钱的基本生活费都没有保障了。
开始为了节约,我们四个人租住在一起,一连一个星期来,大家没有推销掉一盒牙膏,这样不免有人牢骚满腹、悲观失望,那个来自江西的小个子甚至提出要从经理处要回一千元押金,走人算了。我们每个人来时都是要交一千块押金的,这点大家都知道。
那段时间他总是一声不响地看着窗外,可窗外除了那些颜色发黑的墙壁外,又有什么好看的呢?没人知道。
他还在洗百合,反复地洗。太阳的光线已穿透了窗子,要是在以往他早就站到了大街上,早已粘住了他锁定的目标——一个头发花白或秃顶的老头,当然也可能是徐娘半老的女人。他总是能让他的目标听他的,不管他们开始是怎样拒绝甚至讨厌,但最终的结果是:他们不得不买走他向他们推销的清新牌牙膏,而且还买得乐呵呵的。
天知道,天知道他用了什么好办法。只有一次好像遇到了意外:那是一个恼人的黄昏,空气中飘着一种难闻的油漆和垃圾混合的味道,一个留着一溜小胡子的中年男人,他大老远就看见他走过来,就大老远朝他贴过去。
“太太昨晚又有要求了吗?试试这个,我的经验。”他说。
那人停住了,起先还和他预想的情况差不多:那人用好奇的目光盯着他和他手里的牙膏,但很快情况就不一样了,“当然啦,对我这样体虚的男人很有用,也许先生不会相信的,不过这也只是最后一盒了,先生即使想要,也得等到明天才有货从美国发过来。明天我还在这里,先生有兴趣的话到时可以来看看,想先试试,这盒也可先拿去做样品。”他还在滔滔不绝,还在等待着往常出现的奇迹——对方准备取走他手里的样品,这样他就算成功了第一步。第一步成功了,接下来的一切都不会有问题。但那天情况相反。
“你他妈的竟然骗到老子头上了,老子看你是想找打!”留有一溜小胡子的男人大发雷霆,一把把他推了个趔趄。好在他是老手,一边假装收拾掉在地上的东西,一边哈哈大笑着撤离。最后倒是那留胡子的莫名其妙地站在那里呆了老半天,不知道他遇到的是精神病人还是穿着体面的疯子。
那一夜,他整个晚上几乎都在哈哈大笑,“你他妈的骗到老子头上了,老子看你是想找打。”,“哈哈,找打,这世界上有多少人想找打啊。”他不停地笑着,嘴里反复重复着那些话。
我们三个都看着他,都希望他给我们讲点“找打”和他哈哈大笑的原因,但他笑毕后脸上仍然是一脸严肃,人也仍然是坐在那里一声不响。后来我们打算去吃饭了,“拿去吃饭吧孩子们”,在我们走到门口的时候听到他这样说,接着就见他将一个酱色的钱夹扔在了我睡觉的床上,钱包瘪瘪的,可见里面的钱并不多。
我们几个没有接他的钱,也没有再打扰他,轻轻关上门后就退了出来。“他刚才叫我们什么?孩子们?真好笑!”出门时大家都不吭声,走了很远的路后,那个小个子江西人突然说。
小个子的话说完后大家继续在沉默中赶路,因为兜里的钱都少得可怜,大家每天必须走很远的路,到城乡结合处的小摊去,吃三块钱一碗的青菜面。
在面馆里坐下后,我们三个人像三只瘟鸡一样耷拉着脑袋。大家心里都清楚,如果在过一个月推销不掉那一百盒牙膏,别说奖金就连吃面和住宿都成问题。大家也都清楚,上个月的房租是多亏了他的,是他首先卖掉了手里的一百盒牙膏,首先完成了推销任务才解决了我们几个的燃眉之急的。
天灰蒙蒙的,饭店里的地板也是黑乎乎的,还丢满了一团一团的劣质卫生纸,大家吃着吃着就没了胃口,最后把话题停留在要不要帮他带点吃的回去上。
“我反正是没那份善心的,要带你们带把。”小个子江西人说。最后的结果是,大家觉得自己都难吃下去的东西,带了他也不一定能吃得下,也就干脆不带算了。
我们回到家时,见屋里还亮着灯,他好像也已早已入睡了,白天在街上像电线杆似的在灰尘和人流里站了一天,嘴里还一遍又一遍地向路人重复着清新牌牙膏的好处。一天下来,精力和体力也就耗费的差不多了,大家于是也都东倒西歪地倒下了事。
半夜里我听到有人开门的声音,接着是轻手轻脚上床的声音,尽管没开灯,但我知道是他。几分种后室内弥漫出浓浓的烟味,最后伴随一声轻微的叹息,一切又归于宁静。在寂静的黑暗中,那声叹息显得格外清晰。我不知道他出去做了些什么,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很快,我也入梦了。

自从他从那人说他想找打的地方转移到这个地方后,他的推销方法就又一次给他带来了信心和收获。上午他共拿了二十盒清新牌牙膏,到中午的时候他就全部出手了。因为异常的顺利反倒让他感到成功后的空虚,他不想下午再出来,也不想现在就回去。虽然这个城市如此之大,但这城市最上层的人物都住在什么地方他并不知道,更不用说隐藏在这城市灯红酒绿之下的那些最奢靡最腐朽的生活方式了。他说白了,也还只是个乡下人。虽然他经过那么多痛苦的努力和奋斗,读完了大学。虽然大学有很多城里人跟他是同桌,但最后的结果却是天壤之别。别人最终进入了城市的核心,而他不过留在了城市的皮毛之上;别人出门更多的时候是坐在车里,而他出门更多则是走在路上。至于上班的环境、住房、福利等等就更无法相比了。
正午的阳光瀑布一样洒下来,他靠在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上,一下把自己从回想的意识里拉回来。是吃饭的时候了,但他此刻没有一点胃口。望着身边不停走动的人群和一张张陌生的脸孔,望着打在他们脸上的阳光,他陡然涌起一种万分空虚和无所事事的感觉。最后只好兴马由缰地朝附近的城中村走去。
那个年代,中国的大小城市大多都如此:在街上银行最多,在成中村,发廊和按摩床最多。他晃晃悠悠地走在城中村狭窄的街巷和各种复杂、灰暗的脸孔中。那些分布在幽深街巷中的大小发廊和发廊外伸出裙子的洁白大腿,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诱惑的幽光。
他漫无目的地在杂乱无章的水果摊和人群拥挤的街巷中晃悠着,实际上也是在一排排或红或绿的发廊前晃悠着——每一条街道的两边几乎都分布着稠密的发廊。这些发廊还有发廊门口鲜艳的嘴唇、修长而洁白的大腿、浑圆且高翘的屁股都像一朵朵生长在朽木和荒野中的毒蘑菇,有着鲜艳而迷人的色彩却又含着剧烈的毒性。
他没有找过女人,中学的时候他很内向和腼腆的,加上贫困的家庭背景带来的自卑,虽然有那么几个漂亮的女生对他投递过倾慕的目光,但最终都被他死死封闭的情感之门无情地挡开了。他用纯洁的内心在心中称那些向他投递目光的女生为妹妹。
时间长了,因为他森严的情感壁垒,“妹妹”们也就只好个个对他敬而远之。大学的时候,有几个家境甚好切长相不错的女生甚至还为他而彼此争斗过一段时间,也有个和他家境相似的女生还给他写过几封情真意切的情书,但等到毕业的时候,不仅那几个为他争斗过的女生早已因他的家庭背景而对他失去了兴趣,就连那个给他写过几封情真意切的情书且和他家境相似的女生也早跟一个地产公司老板跑得杳无音信了。到这个城市闯荡时他是一个人,一直到现在他仍然是一个人。
此刻,他走在那些布满美丽的大腿、丰满的胸脯和浑圆的屁股的发廊的门前,作为一个没有尝试过女人的男人,眼前的一切对他充满了诱惑和好奇。他孤独的内心就在那个秋意流淌且阳光明朗的午后,被那种诱惑与好奇一次又一次地撩拨着、摇晃着,使他的目光在不同肤色和粗细的大腿上飘来飘去。
他的内心有一种不断扩张的空虚正在逐渐张大,仿佛一张正在张开的血盆大口,就要把他一口吃掉。他继续挪动着缓慢又无所事事的脚步,他目光游离的样子和脚步犹豫的状态,招来了发廊两边一只只不停向她挥舞的手。那些手一挥动,反倒破坏了他心中混沌不清的感觉,就像一个可恶的人突然窥见了他的隐私。他于是加快了脚步。
从一条街进入另一条街,从一处布满大腿的发廊到另一处布满大腿的发廊,他突然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厌倦,这种厌倦使他产生了找一个干净的发廊好好洗洗头的想法。他这还是第一次进发廊洗头,此前他都是自己洗。
这是一个靠近街巷尽头的小发廊,一棵上了年纪的梧桐呈宽容的姿态站在它的后面,即将变黄的叶子在深秋的午后散发出抒情的味道。这种抒情的味道使小发廊看上去少了一些其他发廊的肉欲和色情味道。
从小发廊的门外看进去,除一个徐娘半老的女人外,还可以看到两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呆呆地坐在黑色陈旧的沙发上。两个小姑娘中的一个头发是高高盘起的,这更显露出她满脸的稚气来,另一个则是染了一头极有现代气息和前卫味道的金黄色头发。
头发盘起的小姑娘正在用心地把玩挂在胸前一块用红线拴着的小玉石,她那表情专注和目光清纯的样子不但可爱顽皮,还流露出孩童的天真。头发金黄的那个姑娘耳朵里堵着两个耳塞,边左右摇晃着脑袋,边用脚轻轻打着拍子,晃动的脚趾上,每个指甲分别涂着红、黑、绿三种颜色的指甲油,看上去五光十色,倒也十分好看。
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看上去像是老板娘,此时正在伺弄一把梳子,旁边的镜子反射出她成熟的曲线和久经世面的目光。
他悄无声息地走进去,在到达发廊的那一瞬间,他心里产生了片刻犹豫,毕竟他平时很少进发廊。伺弄梳子的老板娘好像背后也长着眼睛似的,不但如此,就连他心里的那一点犹豫也被她看得格外清楚。
“进来,进来,进来帮你洗洗头,这天气外面灰大。”老板娘不失时机的招呼道。与此同时,那两个刚才还独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小姑娘也条件反射似的,把沉醉的目光一起向他投递过来。
他还是有点不自在,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嘴里发出阵阵“哦哦”的掩饰声的同时,他又瞧见了镜子里自己那张慌乱又尴尬的脸。
“没事,没事!坐下嘛,坐下洗洗头舒服些!”老板娘对他紧张心理的平息总是恰到好处,她用平稳而不失体贴的双手在他双肩轻轻地一按,他就沉稳地坐在了那面刚刚还让他感到尴尬的镜子前。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上还显示着残存的紧张。此前从来没有女人的双手接触过他的身体,即使隔着衣服也没有。刚才女老板娘按在他肩上的双手,使他心中起了一阵波澜,他在镜子里努力调整着自己脸上的表情,希望尽量用装出来的镇定来掩饰内心的慌乱。
“喜欢哪位姑娘帮你洗洗呢?”老板娘模样的女人早就把他的慌乱看在了眼里,嘴上就适时用上了善解人意的语气。
两个姑娘在他刚进门时虽然就已摆在了他面前,但他仍没有仔细观察她们的脸,更没注意到她们的表情。那个头发高高盘起的姑娘停止了把玩脖子上的玉器,拿略带几分矜持的目光朝他所在的方向瞟了一眼,头发染成金黄的那位,则扬起下巴,把目光投向头顶的空气和楼板,脚上的拍子还在不停地摇来晃去地打着。
“不就是洗个头吗,随便哪个都一样。”他嘴上这样应着老板娘,心中却希望来为他洗头的是那个头发高高盘起的姑娘,他在心里好喜欢他的模样的清纯和目光的干净。
“那就叫菲菲帮你洗吧。菲菲你来帮帅哥洗吧,燕子昨夜累了。”老板娘模样的女人朝刚刚还扬着下巴、把目光投向空气和楼板的那个染着金黄头发的姑娘说。染金黄头发的姑娘听了老板娘模样女人的话,慢腾腾地摘下耳塞,懒洋洋地朝他走过来。
“用什么洗发水?”在把一条兰色的毛巾搭上他的肩膀后,染着金黄头发的姑娘用很职业的口气问他。这种职业性的口气让他顿时觉得她的年龄比看上去要大出许多,简直就像个处世老道的妇女在向他问话,可她幼嫩的脸上却分明还流露着孩子气。
“随便吧!”不管别人问他什么,他都回答随便。在这个小小的发廊、这个他此前从未踏足过的、对他来说既陌生又新奇的领地,他最容易脱口而出的词语就是“随便”。嘴上虽然是这样说,但另一方面他对染有金黄头发姑娘的那种十分大人化的口气还是略略感到有几分不舒服。好像一颗敏感的心突然受到了什么伤害似的。
染着金黄头发的姑娘用一个绿色的塑胶喷水壶在他头发上扑哧扑哧地喷满水珠后,就用一把不知名的洗发水在他头发上又揉又捏地抓扯揉摸起来,一会就弄出许多白色的沫来。与此同时,他从镜子里看见那个头发高高盘起、被老板娘模样的女人称做“燕子”的姑娘正用直直的目光定定地盯着他,他挪动了下屁股,心中顿时涌出几分不自然的感觉来。
“冲水!”染着金黄头发的姑娘一声令下,他的头连同一头湿漉漉的头发就放进了旁边的洗脸池去了。染着金黄头发的姑娘一手摩挲着他的头发,一只手捏着热水器的喷嘴,一阵温热的感觉顿时就从他的耳根传遍全身了。
重新在镜子前面坐定后,老板娘模样的女人已经打开温热的吹风机,在他稠密的发丛间用五个温柔的指头轻巧又舒适地触摸起来,他感到有一种温暖和幸福的感觉在他全身到处弥漫。这种感觉是他原来从来没有过的。老板娘模样的女人,一边不停地抚摸着他温暖的头发,一边用更加体贴和温暖的语调说,吹完头发后叫个姑娘帮他松活筋骨。起先他对老板娘模样女人的话没什么感觉,只是任她温柔的指头在他发丛间不断抚摸,但老板娘摸样的女人还在不断介绍着松活筋骨时他会得到的快乐和享受。他一点一点地享受着,感到女人的话就像一股拂面而来的春风,让他沉醉,令他神往。因此,在老板娘模样的女人最后一次重复要帮他找个姑娘松活一下筋骨的时候,他又一次说出了他进来时一直用来回答别人的那几个字:随便。
当“随便”二字刚一出口,老板娘模样女人活动在他发丛间的指头立即停止了工作。“她们两个,你喜欢哪个呢?”,老板模样的的女人同时看了看头发盘起的“燕子”和刚刚帮他洗过头的“菲菲”说。
这次他没有说“随便”,因为菲菲刚刚洗头时给他留下了不太舒适的感觉。他拿眼光悄悄扫了一下头发盘起、被老板娘模样的女人称作“燕子”的姑娘,想开口却又没开口。
他的每一个小小的动作以及这动作背后想表达的意愿都被老板娘模样的女人洞察得一清二楚。“燕子,你陪帅哥去松活松活筋骨吧。”老板娘模样的女人及时吩咐道。
叫燕子的那个头发盘起的姑娘非常听话地站起了身子,他也跟着她爬上了小发廊二楼的小阁楼。阁楼里光线暗淡,除开一个闲置的劣质电风扇和一个看上去有些肮脏的单人床垫外,几乎一无所有,地上还有一团未来得及捡走的卫生纸。他看到这些感到浑身好像被稻草或麦芒拉过一样痒起来,就打算退出来。可这时头发盘起的被老板娘模样女人称做“燕子”的姑娘却已像鱼一样蜕掉了衣服,赤条条地站在他的眼前。
这一切的变化让他有些始料未及,正在迟疑时,“燕子”已三下两下为他除掉了衣裤。他像个害羞的孩子一样,不知如何是好地紧夹着两腿。他没想到的是他这个动作竟引起了“燕子”的哈哈大笑。她用指头指着他两腿之间的那条像蚕蛹一样大小的东西,边笑边用略带幼稚和讥讽的口气说:“看你那东西,怎么那样小啊!”说完她竟大模大样地将她尚未发育完全的身体朝他跨过去。
他的表现的确很委琐:一边退让着,一边飞快地穿衣裤。上衣的扣子尚未完全扣好,他就准备迅速逃离眼前他无法适应的一幕。可还没把脚伸向阁楼的门口,他就被还光着上身的“燕子”一把拽住了裤带:“还没给钱呢,就想走呀!”
“楼……楼下给……”他感到有些被羞辱的感觉,这感觉反应到言语上就有些结巴。
“美死你了,楼下给了还有我的事吗?”此时的“燕子”已俨然一副市场菜贩子的讨价还价的表情。
“那好,那好。现在给!现在给!”他极其无奈地掏出有些打皱的十块钱。
“糊弄你妈的呀?有十块钱干这事的吗?傻逼!”“燕子”一边扣乳罩,一边不屑一顾地对他说。
“洗头是五块,吹风也是五块,一共不是十块又是多少?”他的言语中充满恼怒和胆怯。
“你是真傻逼还是装傻逼?老娘脱一次衣服就是一百块懂不懂啊?”“燕子”此刻的神态和言语令他十分吃惊了。
“我……我可什么都没做呀!”他十分委屈地答道。
“真是个傻逼,你自己的东西不行你怪谁?再不拿钱我可要喊人了,没那些工夫给你罗嗦!”“燕子”一脸的凶像。
楼下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有没有新鲜货呀,老板?”
“有啊,有啊!你先等等,我马上帮你叫。”这是那个老板娘模样的女人的声音,他听得一清二楚。
“燕子,你还没好吗?快点好不好!”老板娘模样的女人说罢就往阁楼上喊起来。
“还不快点,别耽搁了我的生意!”,“燕子”一边催促他,一边答应着老板娘模样的女人说,“来了!”。
他恢恢地掏出早上刚刚赚的一百块递给“燕子”就逃也似的爬出了阁楼,经过他刚刚坐过的镜子的前面时,他看也没敢看镜子一眼。他知道他此刻的脸色一定十分的可笑和怪异。一个油头粉面、年纪约莫四十多岁的男人正坐在“菲菲”的身边,这可能就是刚才问老板娘模样的女人是否有新鲜货的那个男人了。
他没有和老板娘模样的女人打过招呼就头也不抬地匆匆走出了小发廊,出门时他听老板娘模样的女人在后面喊:“慢走,下次再来玩啊!”
他没有反应,垂头丧气地走进了秋后的阳光里。
从狭窄的街巷中晕头转向地穿转了半天,终于来到了人群喧闹的马路上,直到此刻他还感到刚才的一切都仿佛在一场梦里,当他的手触摸到裤兜里的钱夹并从中发现少了一百多块钱时,他才清醒刚才所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
深秋的阳光像睡梦一样恍惚,他四肢疲软地走在这睡梦一样的阳光里,周围依旧是穿梭的人群和隆隆的车声。他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失落和漂泊感,仿佛自己就是个无所归依的游魂。
在经过一个卖花的地方,他看到了几支洁白的百合,在嘈杂的人声和喧闹的人群里,那几支透明的百合瞬间带给他了一种难得的纯净和安慰,他决定买下它们。当捧着这些百合走在人群中时,他暂时忘掉了发廊经历的不快。
这是他第一次买花,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买花,但也许是心灵中一种隐秘的愿望吧。他说不清楚。他回到宿舍时,其他人都已经出去了。当把花在一个鼓鼓的酒瓶中插好后,他静静地看了很久,一时忘了自己下午应该上街推销牙膏的事情。
从来没见过他会睡这么长的时间,在我的印象中他一直都是个十分勤快的人。每天早上他比谁都起得早,并且总是把我们的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打扫房间的活本来是大家都应该干的,但他总是独揽。现在昏暗的灯光已经在我们的房间里亮起了,他似乎还没有睡醒的意思。
由于大家的东西都不多,房间虽然住了四个人,但还是显得空荡荡的。冷风从窗缝里钻进来,让人感到房间里有些冷。毕竟是深秋了,夜间的气温有些低。
他一声不响地躺着,那几支新鲜的百合在床头的凳子上摆着,和这简陋又空荡的室内环境比起来,显得很不相称。
小个子江西人进屋时没有关门,一股冷风跟随着刮进来,使他床头的百合晃动了几下。
“真他妈的倒霉,老子混了几个月,不但没赚到一分钱,还倒贴几个月生活费。那些押金也一分钱都拿不回来了。”小个子江西人一边收拾着小皮箱,一边恨恨地抱怨着。
“这就走吗?”他像死人复活一样,突然把头从被子里伸出来,把我和小个子江西人都吓了一跳。
“不走在这里等死呀?我今天去看了,老板早跑得没影了!”小个子江西人没好气地回应道。
“我这里还有几百块钱,你拿点做路费吧。”他沉默了几秒种,突然把手伸出被窝,手里捏着两张票子。
“算了!”小个子江西人转身出了门,接着他又回过头叹息道,“唉,我走了……”然后屋内暂时恢复了寂静。
他起床后扔给我一支烟,我是很少抽烟的,但在这种境况下也就陪他一起抽了。
“要不我们一起去吃一顿算了!”沉默了半天他突然说。
我沉重地摇了摇头,我看到他把目光深深地放到了百合上。
“你说这世界上有没有什么东西是最纯洁和最干净的?”他从百合上收回目光,看着我突然认真地问道。
“可能每个人的认识不同吧,在我看来是没有了。比喻我们老板,你那样拼命为他工作,他却背着我们走了,但表面上他把自己装扮得很无辜。再比喻你买的那百合,看上去那样圣洁美丽,但没准他上面也沾满了细菌和有害的微粒。”我用自己感到满意的方式回答着他。
他目光里充满了沉默和迷惑,似乎在听我说,又似乎在想着别的着什么。
早上的时候,我也准备走了,他执意要塞给我一百块钱,说这段时间虽然大家都没怎么说话,但他觉得我对他最好。我说世上没有什么能够绝对,就连我对他的好也一样。我又一次看到一种沉默的忧伤在他的眼里一闪而过。
由于公司的状况,我不得不也像小个子江西人一样准备离去。我走的时候他站在门口看了我很久。
“你家有妹妹吗?”他突然问我。
“没有。”我不知道他问话的意思。
“姐姐呢?”他又问。
“也没有。”我回答。
“那就好。”他继续看着我。
“你走吧。记住,别让不懂事的女孩随便出来!”我点点头,但还是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他在那个房子里又住了多长时间,我无法知道,但听人说他此后每天的早晚都会反复地洗一些新买的百合,嘴里还不停地念叨:“我总是认为你们很美丽,很干净。但谁知道你们会不会也沾了毒素或灰尘……”
房东赶走他的时候,他已骨瘦如柴,但怀里扔抱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瓶子,瓶子里还插着几支即将干枯的百合,嘴里不听地念叨:“我总是认为你们很干净,但谁知道呢,也许你们也沾上了毒素和灰尘……”
“我说了假话,我卖给你的是假冒的牙膏,但钱都还给你了……我还要找我妹妹……她不能留在那里,那里看上去很干净,但那是假的……牙膏也是假的,但钱我都还给你了……”
认识的人说他们在我住过的那一带见过一个疯子,逢人就说他卖给对方的是假牙膏,但钱都还给对方了,同时还总看到他满城中村发廊里地转,不停地说,“救我妹妹,救我妹妹。”。
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从来没听他说过他有个妹妹,可仔细想想,我们又有谁跟他做过真正意义上的交谈呢?
前段时间出差的时候,我特意到当年我们共同住过的地方去看了看,那地方的周围环境起了很大的变化,我们共同住过的房子已成了一个破仓库,从门缝望进去,屋里除了堆满的杂物和灰尘之外,一无所有,房子外面也已有人用红色的油漆大大地写上了个“拆”字。
又是一个秋后的下午,我走在人群嘈杂的大街上,看阳光反射在车流的玻璃和每一张陌生的脸孔上,感到过去所经历一切仿佛梦一样。
也许再过些时候,关于他的记忆都将在时间的长河里一点点被淹没和遗忘,甚至关于我自己,关于这个世界的一切耻辱和荣誉也都会在时光流水的冲刷下化为尘土。但我存在一天,我就会对他和他的故事感到不安。有时我也经常做梦,梦中我正和他一起走在一群疯疯癫癫的人群中,身无分文的我们都想回家,但总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发财树》
老太太说:“发财树的叶子越多,说明你的财气越旺,当你家的发财树叶子长到七片、八片甚至九片十片的时候,也许你的困境就解决了。为什么呢,因为那时你就会发很多财呀。”老太太说那些话时,赵九的发财树还只有五片叶子,而且是又小又瘦的五片叶子。但无论如何,老太太的话令他很温暖,起码让他的心中充满了一种可以憧憬的希望。
在老太太说那话之前,不,是在小红告诉他那种叶子尖尖的植物是发财树之前,他还不知道那种东西是发财树。在他老家没有那种东西,也就是没有发财树。“怪不得我们那里那么穷呢,原来是没有发财树啊。”赵九那样想。
我这样跟你说到赵九,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因为在这个城市,没有人知道我和赵九的关系,更没有人知道我认识赵九,连公安局的也不知道。
送水工赵九死了。死在他那个仅有几张破床板和一些废报纸的出租屋里。赵九什么时候死的并没有人知道,发现赵九死了的是那个收房租的胖房东。
“他都欠了我两个月的房租了,本来说好要我昨天晚上来拿的,可昨天晚上我看他家里没有亮灯,心想等今天早上再说。可早上我喊了半天,也没见屋里有动静,还以为他是睡着了。我就冬冬地敲门,结果还是没反应。我爬窗子上一看,妈呀,吓死我了,他竟一动不动地死了。”胖房东在赵九死后的那个早上报了警,并在警察来的时候说了这样一番话。
警察从赵九死后的现场没有发现有他杀的嫌疑,于是就问房东赵九平时都干些什么,在这个城市有没有认识的熟人。房东当然是一问三不知。警察于是就自己根据赵九留下的遗物查找。说是遗物,无非是一张身份证和几张水票,另外还奇迹般地发现了在赵九的口袋里揣着的两百块钱。要知道,赵九的身上平时最多是不会超过二十块钱的。这事只有我最清楚,当然我不能告诉别人,更不能告诉警察,因为我必须隐瞒我跟赵九的关系,尤其是在赵九死了这个节骨眼上。
警察最后根据赵九口袋里的水票找到他送水的地方,可他送水的单位早就不存在了。无奈,警察又根据赵九身份证上的地址打电报到他家里,可他家里根本没有回音。大热天的,赵九的尸首再不处理就没法收拾了。最后,警察只好当作无名尸体,把赵九烧掉算了。可怜的赵九啊,他就这样把苦命的魂灵留在了异乡。
其实关于赵九已死的电报,赵九那个瘸腿老婆不是没有收到,只是她收到后不知道怎样处理这件事情。在甘肃一个边远的小山村,也就是在我和赵九户口所在的那个小山村里,壮劳力几乎全部出门打工去了,村里只留下了个五十多岁的村支书。当赵九老婆瘸着腿把赵九死了的电报拿给脑门秃亮的村支书看时,村支书正在吧嗒吧嗒地吸他那几乎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舍不得离开嘴巴的旱烟袋。
听了赵九老婆的哭诉,又看了赵九老婆手里的电报,村支书两片肥厚的嘴唇动了动,十分无奈又十分随意地说:“咋办,那能咋办?你去看看呗。”说罢,村支书就拿起地上那根细长的棍子,去赶那群正在偷吃他麦子的鸡去了。
赵九老婆见最后的希望也落了空,就瘸着腿一拐一拐地往回哭。她每哭一声就骂一句:该死的赵九啊,你咋就叫我这般命苦呢。这样一路骂着,哭着,哭着,骂着,就来到了儿子的坟前。
赵九的儿子是得肝炎病死的,赵九也是为了要给儿子治病,才到几千里之外的南方去打工的。开始几个月,赵九还能按月寄回几百块钱,儿子的病也能在他寄回的几百块钱的保护下,维持现状。可最近赵九不知为什么,已有好几个月没往家里寄钱了。
赵九一不往家里寄钱,儿子的病也就每况愈下,最后终于死在了医院外屋檐下(最后几月,赵九老婆已无钱再租用病床了)。儿子死了欠一屁股债没还,安葬时还借用了村支书唯一的棺材。现在赵九又死了,而且赵九不是死在家门口,是死在几千里外的南方。“咋办,那能咋办?你去看看呗。”也难怪村支书要说出这样的话来。
赵九老婆坐在儿子坟前哭着,脑子里回响着村支书的那番话:“咋办,那能咋办?你去看看呗。”几只乌鸦在儿子坟前的秃枣树上嘎嘎叫着,这让赵九老婆更加绝望。
去看看。能有那么简单的事情吗?从甘肃这个边远的小山村到南方赵九所在的那个大都市,这中间该要走多少路,经过多少个车站,更主要的是还要花多少路费啊。你想她一个一字不识的瘸腿女人,能办到吗?原本她是想去找找支书,毕竟他是这个村里唯一有办法的男人了,可现在支书显然是对这事没办法了。况且前面说过,儿子死时还占用了支书的棺材。
“咋办,那能咋办?你去看看呗。”听支书这口气,赵九老婆也知道要想领赵九的尸骨回家,是绝对没希望了。想想和赵九结婚时赵九那个破家,再想想儿子,儿子是她和赵九唯一的希望。现在儿子死了,赵九连尸首她都不能拿回来。想到这里,赵九那个瘸腿的女人,留给这个世界的也只有更加凄厉的哭声了。
就在赵九女人在儿子坟前发出更加凄厉的哭声时,赵九的尸体还静静躺在他那个出租屋的几块木板上。赵九那样躺着,身体像抽过筋似的蜷成一团。尽管从赵九身体的形状上看,他好像在临死时十分难过,但从他脸上的表情看,他好像又很平静,好像死了比活着更幸福似的。赵九那样躺着,一个身材高挑的警察在用手中的相机,从不同角度给赵九的尸体拍照。
我挤在人群中怀着复杂的心情,静静地看着赵九蜷缩的身体,心中默默地说:“苦命的赵九兄弟啊,你这就安心地去吧。要知道,对咱穷人来说,死亡有时也是一种解脱啊!”
我周围围了一些和我一样看着赵九尸体的人,他们谁也不知道我是谁,更无人知道我和赵九的关系。一个中年警察在耐心地询问着周围围观的闲人,问谁认识赵九。在警察这样问的时候,我也学着周围围观的闲人,一声不吭,甚至还胆小怕事地摇了摇头。
实际上我在摇头表示赵九和我毫无关系的时候,心里也有些发虚。我不知道赵九会不会在去往阴间的路上怪罪我,毕竟我跟他是一个村的,他到这个城市来送水还是跟着我一起出来的。但我只能在心中不停地祈祷赵九原谅我的苦衷,如果我向警察承认赵九是我的同乡,还不知道会有多少麻烦要跟着我。“我这样做也是事出无奈呀,赵九。”我在心里悄悄对赵九说。我对赵九所做的一切都是悄悄地进行的,没有一个人知道我认识赵九。
在赵九的尸体被运出房间,准备当成无名尸体烧掉的时候,我看到了赵九房间的那棵发财树。准确说,那不是赵九原来的那棵发财树,那是另外一棵长势很好的发财树。而赵九的那棵由于缺少水分和养料,叶子干巴枯瘦的发财树已不知被拿到了何处。总之,那不是赵九的发财树。
开始的时候,我想把这个意外的发现说出来,但很快我就管住了自己的嘴巴。到现在我还很庆幸我能在那一刻管住自己的嘴巴。如果我当时把那个意外的发现说出来,无疑就等于告诉警察,我和赵九认识。而警察一旦知道我和赵九认识,后面的事情对我就不可能有那么简单。你想,如果警察知道我既然跟赵九认识,同时还是同乡,我就该为赵九的死做点什么。就算说不接受调查什么的,我总该为赵九的收尸工作做些事情。我由于在那一刻管住了自己的嘴巴,赵九的死以及收尸的事也就和我无关了。
在赵九的尸体被运走,胖房东准备咔嚓一声锁住赵九住过的房门的那一瞬,我突然问房东能不能把赵九留下的那棵发财树送给我。胖房东先是用狐疑的眼光打量了我一番,接着用倒了八辈子霉的口气对我说:“白白地损失了两个月的房租,连棵发财树你都想要呀,是不是想发财都想疯啦。你们这些人。想要也可以,拿二十块钱,树你就拿走。否则,我宁可让它烂掉!”
都说南方人会做生意,看来是没假,连棵死人留下的发财树都要卖二十块钱。二十就二十,我也只好买下,谁让它是赵九留下的呢。于是我掏出皱皱巴巴的二十块钱,把赵九房间的发财树买走了。
三月的一天,又黑又瘦的赵九坐在楼顶一间出租屋外一个砖头上卷烟。赵九的烟瘾大,同时又因为嫌城里的烟贵,临走时就带了一大包旱烟,想抽的时候就自己用旧报纸卷一根。
赵九坐在砖头上卷烟的时候,面前一个打扮妖艳的姑娘就坐在一个白色的躺椅上染指甲。染指甲的姑娘叫小红,租住在赵九旁边的一个房间里。小红具体的名字叫什么,赵九并不知道,他只是听楼下发廊的老板娘经常小红小红地叫她。赵九抽了一口烟,好奇地看着小红染指甲。染完指甲,小红又拿来一个绿色的塑料壶,认真地给一盆赵九从来没见过的小树苗浇水。早晨的阳光下,树苗尖长透亮的叶子看上去很美,打扮妖艳的小红在那一刻看上去也很美。于是,一时忘了疲劳和焦虑的赵九就向小红打起了招呼。
“你那是一棵什么树呢,姑娘。怪好看的!”赵九说。
“这叫发财树,知道不?这种树养着会发财的。”叫小红的姑娘嘴上这样回答着,却看也没看赵九一眼,只顾侍弄她的发财树。赵九没再理会小红,骑上那辆改装的加重自行车就走了。那是他花四百块钱买来的,他要用它挣钱为得肝炎的儿子看病。
如果不是儿子有病,赵九是不会出来的。本身他赵九也有心脏病,老婆的腿又是瘸的,按这种情况,他走不开啊。可儿子是他和老婆的唯一希望,儿子病了,他就是把命豁出去也要出来啊。
赵九是跟着李四一起出来的,本来李四是说要带他到建筑工地上干小工的。谁知到了以后,赵九因为水土不服,一连几天拉肚子。工地上没有谁会要一个整天拉肚子的人做小工,赵九也就因此找不到活干。最后还是李四拿出仅有的几百块钱,买了辆改装的加重自行车,帮赵九找了个送水的差事。赵九那个感激啊。因为这感激,赵九总是不顾他那患有心脏病的身体,拼命拉水挣钱。别人一趟最多就拉四桶,他经常却要拉六桶。他是希望能早日还回李四为他买车垫的本钱和为得肝炎的儿子攒多点医药费。
于是在南方烈日当空的马路上,经常可见赵九黑瘦的身体驮着笨重的六桶水,泥鳅一样在人群和车流中钻来钻去。
头两个月还算顺利,赵九除了还掉李四的本钱,还给家里瘸腿的老婆寄了六百元现款。他想,照这样下来,也许不出年底,他挣的钱就能治好儿子的病。那段时间的赵九,尽管心脏病发作的越来越厉害了,但他还是干得信心十足。因为他想他很快就能治好儿子的病了。
那天,赵九刚把一桶水抗到五楼一个老太太家,外面就下起了瓢泼大雨。雨一阵猛似一阵,吓得路人都躲了起来,汽车也飞快地到处乱窜。老太太是个贤惠人,她看看外面猛烈的暴雨,再看看满头大汗的赵九,就劝他坐下来稍歇一会儿再走。
赵九没有坐下来,而是站在那里。站在那里的赵九静静地看着老太太家里一棵高大发亮的发财树。说实在的,赵九送了这么长时间的水,还从来没看过那么壮实好看的发财树。自从小红告诉他,那种植物叫发财树后,赵九就认识了发财树。
老太太见赵九那样好奇地盯着她家的发财树,就和善地对赵九说:“这叫发财树,这里的人们都说,种发财树会发财,而且发财树的叶子越多,说明你的财气越旺。”赵九告诉老太太说,小红也是那样说的。在听了小红那样说了以后,他也花十块钱买了一棵发财树,可惜自己的发财树叶子总是又瘦又小。
这时雨还没有停,赵九又跟老太太说了说孩子得了肝炎病的事情。老太太安慰他说:“也许等你发财树的叶子长到七片、八片,甚至九片十片的时候,你的困境就解决了。为什么呢,因为到了那时你就会发很多很多的财呀。”
赵九下楼了,是在雨快停下来的时候下的楼。他飞快地蹬着自行车,老太太的话还在他的脑子里回响,这让他心中多少感到了些温暖。虽然他的发财树叶子还没有长大,但总有一天它的叶子会长大的;虽然送水公司已有快两个月没给他发钱了,但也许很快他们就会给他发钱的。如果两个月的工钱一起发,赵九就会有一笔小小的收入。照这样再努力几个月,儿子的病也就有救了。
赵九好像突然看到了希望,他感到脚下的车子蹬起来更轻松了。那一天他早早就把当天的水送完了,可还没等他坐下来歇一口气,老梁就把他喊了去。
老梁和赵九的年龄差不多,也是送水的。老梁说:“赵九啊,这里有你一封电报,我揣了几天了,也没见你的人。”赵九接了老梁手里的电报,还没看完内容,人就几乎晕过去了。原来是他的儿子不行了。赵九的儿子就快完了。电报上写得清清楚楚的:速归,儿病危。
赵九一屁股坐在送水公司门前的台阶上,脑子里闪现着儿子枯黄的面孔和瘸腿老婆缓慢沉重的双腿。“公司快两个月没发一分钱了,我赵九该怎么办啊。”赵九嘴里喃喃着。这时老梁还没有走远,赵九赶忙跑过去,一把揪住老梁,说:“老梁老梁,你能不能救救我的儿啊,我儿他不行了,可我身上没一分钱。”老梁翻了翻口袋,十分同情但又无奈地对赵九说:“我倒是想帮你,可我也没办法呀,赵九。”
赵九想再去找老板,可他没有去。他知道去了也一点用没有。因为两天前他就为房租和生活费问题找过老板,老板面有难色地对他说:“先忍一忍吧,赵九。公司现在形式不好,大伙都得忍一忍。连我也一样。”老板摊开手说。
卖车,只有卖车了。赵九最后这样想。
城市的灯光亮了起来,天热得很,姑娘们都露出了修长美腿和洁白的脊梁。虽然姑娘们短小的裙子和街市上绚丽的灯光让城市看上去很迷人,但焦急的赵九此刻没有心情去欣赏这迷人的夜景和满城轻盈摇摆的姑娘。他必须在今天卖掉车子,明儿一早赶回甘肃老家去。
赵九脚步沉重地把车子蹬到了旧货市场。旧货市场的赵老板赵九是认识的,他这辆车子此前也是在他这里买的。赵九流着黑汗把车子蹬到赵老板的摊子上时,赵老板从他那黑瘦的脸上就知道他过得并不咋样。
还没等赵老板开口,赵九就用乞求的口吻说:“一家子,你看这车还能不能值三百块钱?”
“一家子,三百块钱肯定不值了。你从我这里买的多少钱你也知道,加上你都快用了半年了。”赵老板看着黑瘦的赵九说。
“我儿啊,谁能救救我儿呢。”听了赵老板的话,赵九绝望地哭诉起来。他好像要把赵老板当成救命恩人似的。
“我说一家子,你就别哭了吧。这车我要了,就算是亏本我也给你两百块钱。谁让我们是一家子呢?”赵老板最后十分无奈地说。
赵九从赵老板手里接过半新不旧的两百块钱,抽抽答答地就要走了。赵老板最后看他实在可怜,就又掏出五块钱,拍了下他瘦骨嶙峋的脊背说:“你还没吃晚饭吧,我这里再给你加五块钱,你买个盒饭吧。”赵九接过赵老板添补的五块钱,连谢谢都忘了说一声,就呜呜地哭着走了。走过发廊门口的时候,他看见了小红,小红此刻正露着大腿无聊地向外张望。赵九没有和小红说话,就一个人抹着眼泪回家去了。
赵九回到他那只有几块破床板子的出租屋里,连门也忘了关,就一个人坐在昏暗的灯光下伤心地痛哭起来。他一边哭着,一边出神地盯着他那棵叶子瘦小的发财树。
“发财树啊,发财树,为什么你的叶子总是那么小呢,你的叶子那么小,害得我现在还没攒够给儿子治病的钱,现在他就要死了,我该怎么办啊我。”
赵九那样哭着,突然感到心口一阵绞痛,人就昏过去了。
赵九醒来的时候不知道是夜里几点,他感到周围的人好像还没有睡觉,楼下还是闹哄哄的。反正这城里人,总有很多不在夜里睡觉。甚至连小红也是一样的,她经常在赵九一觉醒来的时候,还在隔壁把床铺弄的咯吱咯吱地响。
醒来的赵九再次拿眼睛去看他那棵发财树,这一看几乎让他激动得尖叫起来。原来他的发财树长出了又肥又大的七片叶子!虽然是七片,不是老太太说的八片、九片,但这也说明他赵九要发财了呀。昏黄的灯光下,赵九再一次看了看,结果证明他的发财树的确是长了他所希望的肥嫩颀长的七片叶子。
赵九激动地用手抚摸着他的发财树,他真想把这个好消息马上告诉李四,他要告诉李四自己的困境也许就要解决了。因为他的发财树都长出了七片叶子,这预示着自己就要发财了。他还想告诉那个留他坐一会儿的老太太,他想告诉她说自己的儿子有救了,因为发财树已长出了肥大的叶子。最后他甚至还想告诉邻居小红,他想说:“小红,看看吧,我的发财树也长出了和你的发财树一样好看的叶子呢。”赵九激动着,最后他爬起来关上门,想独自一人再好好看看他长出了肥嫩的七片叶子的发财树。
也许高兴和激动对每个人来说并不都是好事情,特别对赵九这样有着严重心脏病并且劳累过度的人。当赵九爬起来,关上门后再次躺回他那几块铺着旧报纸的床板上时,他心口越来越绞痛了。在几阵更加剧烈的绞痛过后,赵九感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了。
当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好像就要离开地面,升上天空的时候,他发现他那长出了七片叶子的发财树不仅叶子越来越宽大稠密了,而且还散发出金子一样奇异的光。这光好像冬天洒在他家麦场上的太阳一样,温暖着他的心。最后一刻,赵九感到周围的一切好像都静止了,包括他的心脏和身体,还有他身下的几块旧床板和几张废报纸。这所有静止的一切,都笼罩在发财树和它巨大的叶子散发出的奇异又温暖的光里。赵九感到他越来越轻的身体正在奇异又温暖的光里消失,消失……
在赵九的尸体被当成无名尸体烧掉后的第三天夜里,小红来到了李四看管材料的工棚里。此刻工地上的工人门都下班了。下班后的工人们像夜蚊子一样,消失在各个黑暗的角落里。就在此时,小红来了。
小红的到来并不让李四感到多少意外和吃惊,因为此前有几次小红也偶尔来过,只是此时的小红已经没有原来的小红健康和精神了,她的脸上已经没有了李四第一次见到时的潮红,目光也显得木讷和呆滞了。
“李四叔,我这次是来和你见最后一面的。”小红还管李四叫李四叔。听到这话,李四先是感到一惊,他以为小红要寻短见,但接着他才知道小红是想回家。
“李四叔,你一直没把我的事情告诉赵九,这我让我很感激。现在赵九也死了。”小红说。
“是的,你看我还养着他的发财树呢。”李四说。
“不,那是我的发财树。”小红看了一眼刚浇过水的发财树说。
“怎么会是你的发财树呢。”,“不过我也觉得有点不对劲呢。”李四先是对小红的话感到很吃惊,接着他又像早有所料似的,这样说。
“一个人到了快要死的时候,他的愿望总应该让他得到满足。我也是在他快要不行的时候,才悄悄把发财树给他换掉的。”小红勾着头,轻轻地说。
“是的,就算是你的,我也要帮你种着。”李四突然有点黯然神伤。
“不,现在是赵九的。就算他死了,那也是我送给他的。送给他了,就是他的。”小红说。
“谁的我都会好好给他看着。”李四感到胸口有点堵。
“李四叔,钱我都给你带来了。说好的,你带我出来,我走时给你四百块的操心费。”小红说着在灯下摊开了她攥了很久的四张钞票。
“还说什么呢,我这个老不死的要钱有什么用。赵九是我带出来的,可我连他的尸首都带不回去,你是跟着我出来的,现在身体也成了这样。我这个老不死的还要钱做什么用。”李四嘴唇抖动着,手里捏的一根烟一直没点着。
“不,说了的事就一定要办到。我现在已经攒了有三千块钱了,除了帮父亲换房子上的瓦,还可以剩下点嫁妆钱。回去后我想找个人嫁了。”小红把捏着钱的手伸到李四面前,口气显得很坚决。
“说不要就是不要,赵九已让我折寿了,你还想让我折寿啊。你想回家这很好,快点回去收拾早走吧。这城里有什么好,除了我这个老不死的,谁还愿在这儿受折磨。”李四说到这里,竟像个委屈的孩子样差点哭了。
小红走了,小红走后下了好几场暴雨。除开我所在的这个工地,街上很多路面都被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只有我所在的这个工地还是一片泥泞,那些和我一样来自不同地方的劳力就在这泥泞中施工。
我白天在工地上前后转悠,晚上则看着赵九或小红的发财树独自值班。在这个寂静又空旷的建筑工地上,半夜里只有我的工棚格外亮。我在工棚昏黄的灯光下看着赵九或小红的发财树独自抽烟,那盆长势良好的发财树就好像赵九或小红似的给我做伴。
现在我也不怕你知道我的名字了,因为赵九的尸体已经烧了,小红也走了。对,我就是李四。李四这名字听起来不像是真的,但我真的名字叫什么我不知道,因为我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没了。
2005.6.28.广州
Email:[email protected]

收旧报纸的女人

楼主:诗人马帮  时间:2006-04-11 16:15:26
先贴两个,感谢斑竹和朋友支持!
楼主:诗人马帮  时间:2006-04-11 17:14:46
谢谢阅读!
楼主:诗人马帮  时间:2006-04-12 09:22:30
一条胡同由西往东,另一条胡同由南往北,在两条胡同交叉的十字路口有一个农贸市场,收旧报纸的女人每天准时在集贸市场外面一块破损的水泥块上稳稳地坐下来。她用的是一杆很旧的“盘子称”,秤杆看上去很粗,这和她那对粗壮的胳膊很相称。
我每天都要经过收旧报纸女人旁边的那个农贸市场,每天都能看到收旧报纸女人屁股下的那块破损的水泥砖和她肥大的身体紧紧地粘在集贸市场旁边那棵七弯八拐的梧桐树下。她旁边是一沓看上去花花绿绿但一角却已发黄的旧报纸。报纸上那些具有都市风格的关于抢劫或凶杀的大标题和标题下大幅看上去触目惊心的新闻照片,连同收旧报纸女人的肥厚的大脚一同在众人的目光下摆放在冰冷的水泥地板上。
胡同口一到早晚,人头涌动。早上八点前后涌出的大多是一些和收报纸女人年龄不错上下的中年妇女,她们都是一些家庭主妇。下午四点以后涌进胡同的多是一些穿校服的孩子,他们多从附近的学校放学回来。面对胡同两边几乎一成不变的风景和那些带着不同面孔穿梭、闪过的身影,收报纸的女人总是置若罔闻。也许在她看来这一切都如一张过时的旧报纸,没什么值得阅读和回忆的。她总是那样一声不响地坐着,两眼茫然又坚决地望着远方。
南方的冬天湿冷湿冷的,周围的几棵榕树虽然叶子保留着一些固有的绿意,但整体看上去仍没有春夏季时葱郁,与收旧报纸女人身后那棵落光了叶子的梧桐相比,那些披着叶子的榕树远没有它精神。我曾奇怪为什么周围都是榕树,唯独收旧报纸女人身后偏偏留着那棵看上去与周围景色极不协调的梧桐?这也许只有园林或城市规划部门知道。
半阴不晴的天气,阳光无力地照射在收旧报纸女人和她身后的那棵落光了叶子的丑陋不堪的梧桐上,她脸上那块巴掌大的紫色胎记显得格外明显,好像是被谁使劲地打了一拳。一连三天,她身边的报纸看上去还是那么厚的一沓,不多也不少。我奇怪她为什么总是那么坐着,既不上街吆喝,也不上门招揽。直到有天早上,那棵梧桐树下终于不见了收旧报纸女人的身影,而我所在的那栋楼上却发生了一件极其恐怖的事情:一个十分可爱的女孩被人用重物砸死在自己的门口。
我上班的地方是栋商居两用楼,我所在的二楼是几个公司共同用来办公的地方,三楼以上全部都是新近出售的商品房。被砸死的那个小女孩就住在三楼,我对她似乎还有些印象:有着一对黑乎乎的大眼睛,扎一个单独的小“马尾”,走起路来蹦蹦跳跳的,每次放学后回来和我在门口相遇时总要冲我调皮地笑一笑。
警方用来保护现场的胶带已经拆除,“隔壁两家的进出总算得以顺畅。”我当时那样想。但据说隔壁两家从来就没有住过人。是谁那样残忍呢?我有些百思不得其解。虽然这件事情跟我毫无关系,但用那样残忍的手段打死了那样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孩,而且是给我留下过深刻印象的小女孩,让我心中多少有些堵得慌。
“没听说过吗?胡同里前几天还发生过类似的一起呢?”公司的人在议论着。我想起我已有几天未回办公室了,因此也未来得及翻在办公桌上放置已久的报纸。草草翻了翻,果然有件类似的惨案发生。
中午下楼买快餐时,我下意识地朝收旧报纸女人所在的地方看了看,发现她又稳稳地坐在了原地,目光还是那样一如既往地看着远方。不像是期盼,也不像是等待,只像是自然的存在。胡同外面的大街上仍然是人来人往,菜市场里卖肉的大汉把剔骨刀磨得嚓嚓响。一切都像没有发生一样。
这几天空气很阴郁,连着几天都是阴霾天气。出租车司机小乔决定今天懒得出车,他躲在一个酒吧的角落里读一封信和看一张照片。信的内容很简单,总共也不过五六行字,其中的两行是这样写的:“我们的女儿越来越高了,她气质像你,样子像我。”,“你的那个女人已经不见了,听说是走失了,不知道今后我们还有没有机会在一起。”。
信是一个月前寄出的,小乔是昨天晚上才从朋友手里收到的——他没有固定的地址。此刻的小乔反复地看着照片上的小女孩,她的确是很可爱,看得久了他也觉地她气质里有了自己的某些因数。实际上他曾未见过照片上的小女孩,更何况自从离开那个古老的小县城到现在已经三年了,他曾未回去过,也曾未告诉过别人他的现实状况。
这信是如何寄到朋友的手中的呢?他很奇怪。但对过去和小敏那段幸福的热恋他是记得很清楚的。现在他之所以能这样有兴致地坐下来读这封信和端详这个可爱小女孩的照片,正是因为他想在忙乱、粗糙的生活中重新找点过去的温暖。是的,他和小敏在一起的那些日子的确对他是一种温暖。只可惜这温暖在过去很长时间总是被另一种噩梦般的阴影重重地遮蔽着。
小乔清楚地记得,和小敏认识之前他还是一个开翻斗车的建筑工地司机,和小敏认识后他是县税务局的司机。小乔为什么会从开翻斗车的司机变成县税务局的司机呢?这都是因为税务局副局长有个长相极对不起观众的女儿,那时税务局副局长这个性格乖张的女儿在税务局财务科当会计。还是翻斗车司机的小乔那时每到月底总要代表其他开翻斗车的司机到税务副局长那个长相难看同时又是税务局财务科会计的女儿那里结账。
小乔为什么要到税务局副局长那个难看的女儿所在的财务科去结账呢,那是因为税务局正在建新的办公楼,小乔正是在税务局新办公大楼的工地上干活呢。
原来去税务局结账的是一个腰腿粗圆的老师傅,可每当老师傅去结账时,税务局副局长那个长相难看的女儿乖张的脾气就要对老师傅乖张起来,以致于老师傅不是不能全部结回翻斗车司机门的工程款,就是以各种理由被扣掉几千块。几千块呀,对小县城的翻斗车司机们来说,可不是什么小数目。
面对无法挽回的经济损失,翻斗车司机们决定下次结账派小乔去,理由是小乔相貌出众、有幽默感。大家认为税务局副局长脾气乖张、长相难看的女儿之所以要找老师傅的麻烦,主要是因为老师傅的长相有问题。试问,一个吃腻了豆腐的人谁愿整天看到豆腐挑子在眼前晃?税务局副局长的女儿五大三粗的,她能喜欢同样五大三粗的老师傅在他眼前出现吗?不能嘛。所以大家商定让小乔去结账,之所以这么做,说白了也就是给她施点美人计。为了这次美人计能取得成功,翻斗车司机们还一人出五十块钱为小乔买了一套五百块的西装,小乔自己则掏钱买了皮鞋、领带。
月结时间到了,小乔便穿上大伙为他买的西装,打上自己买的领带,蹬上油光发亮的皮鞋,极其风度地走进了税务局副局长女儿所在的办公室。
小乔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晴朗的早上,税务局办公楼大院外的树枝上有几只鸟在啾啾地叫,迎春的花朵和透亮的叶芽在它们头顶悄然展开。这样的情境让小乔感到是个好兆头。小乔一只脚踏进财务科办公室的时候,一双极具诱惑力的眼睛深深地震了他一下——那是一个腰肢纤细却又不失女性丰满的妙龄少女的眼睛。
“结账吗?到我这边来!”小乔刚想对面前的少女展开点想象,一个喉音极粗的女声把他的神经击打了一下。如此同时,小乔的另一只脚已踩在了税务局财务科办公室的地板上。小乔循声走去,看到的是一张有三颗麻子和一块胎记的肥脸,此时透过玻璃的一束阳光正好照在那三颗麻子和巴掌大的那块胎记上。这使小乔感到自己看到的是一张奇怪的地图和分布在地图上的几个大小不同的岛屿。
“发什么愣?坐下!”坐下来的小乔已把目光转移到一枚精致的胸卡上了。
“有枚好胸卡的人看上去就是多了几分魅力和品位!”小乔从信马由缰的想象中醒过来,同时也开始进入他即将上演的美人计的角色。于是,他大着胆子说。
在小乔说完这句话时,他发现亮在他面前的那张肥胖且充满杂质的脸上绽出了夸张的笑容。然后是两道说不上是饥渴还是挑逗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了自己的脸上,这让小乔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心惊肉跳,但脸上却又不得不露出虚假的阳光以保证对方脸上刚刚绽放的花朵不至于枯萎,否则他这一趟就要白来。就对不住其他翻斗车司机那一人五十块钱,对不住他几百块买来的花领带和新皮鞋。
事情进行的很顺利,小乔如愿结回翻斗车司机们全部的工程款,另外还获得了税务局副局长女儿的一张纸质精美的名片——她表示有事可随时打电话找她。那张纸质精美的名片还告诉小乔,它的主人也就是税务局副局长的女儿,那个脸上有三颗麻子和一块胎记的三十出头的女人、税务局财务科会计的名字:李翠花。
从税务局回到翻斗车司机们的聚居地,司机们都很高兴,小乔也很高兴。司机们高兴当然是因为这次美人计的成功,更主要的是他们能全额的拿到了属于自己的工程款。小乔的高兴除了和司机们有相同的部分外,还有在他跨出税务局财务科大门的那一刻,那个好看的姑娘对他点了一下头,以及眼里流露出的那些温情脉脉的光。
以后的事情进行的似乎非常简单,那就是小乔在去税务局财务科施美人计的第三个月正式成了税务局的司机,如此同时他也正式成了税务局副局长家的常客。因为工作关系是税务局副局长帮他转进去的,而税务局副局长之所以要把他工作关系转进税务局则是应税务局财务科的会计也就是税务局副局长那个长相有点对不起观众的女儿的要求。
而税务局副局长那个长相有点对不起观众的女儿之所以要求税务局副局长也就是她有点权利的老爸把小乔的工作关系转到税务局,则是因为她有意想得到一个像小乔那样长相出众且又不乏幽默感的男朋友。
而小乔之所以那么愿意自己的工作关系被转进税务局则是因为税务局财务科那里有着一双能使他感到温暖并随时都会因为碰到它而感到砰然心跳的眼睛,那是他第一次进财务科时看到的那个好看的办事员的眼睛。当然,小乔那么乐意把工作关系转进税务局也不排除他对生活前途的考虑,那样的单位不知有多少人想进都还进不去呢。况且他小乔也不过是个开翻斗车拉泥巴的高中生。
小乔在成为税务局司机半年后,就在财务科科长的媒妁之言中成了税务局副局长的女婿,于是他从此有了个名字叫做李翠花的老婆。为了尽量不使自己因为有个名字叫李翠花的老婆而失去爱情的甜蜜,小乔在成为税务局副局长的女婿前没少和他喜欢的那个办事员眉来眼去。
事情发展到最后,他还干脆乘自己将有个李翠花那样的老婆没有成为现实之前,一不做二不休地把他喜欢的那个有着温情脉脉的目光和柔软的细腰的漂亮办事员带到一个僻静处办成了那件事。此后那个漂亮的办事员好像完成了某种心愿一样,毅然决然地嫁到了外省。小乔也好像完成了某种心事一样,毅然决然地拥有了一个名字叫李翠花的老婆。
在小乔成为税务局副局长女婿的第二年秋天,税务局的副局长也就是他的老丈人因贪污基建款被开除了公职。李翠花也就是小乔的老婆因财务问题本来也要开除的,但看在她没有为他老爸出具伪证的份上,允许她到收发室分发报纸。
一九九三年冬,李翠花以小乔长期有外遇且夫妻感情不和为由要求和小乔离婚,此时的小乔也随着老丈人的倒台而失去了税务局司机的职务。
小乔在结束了一段毫无兴趣的婚姻和失去一份极为满意的工作之后,远走他乡地来到南方这座经济极为发达的省会城市,后来在朋友的帮助下他找到了这份做出租车司机的工作。
现在小乔坐在酒吧的一个角落里,昏暗的灯光照在他有些疲惫的脸上,窗外的天空越来越低,从街上的景色看,大概时间已接近了黄昏。
小乔把目光从窗外收了回来,静静地盯着面前的桌子,感到脑袋有些昏沉沉的。他站起身来要了杯咖啡,抿一口后又重新坐下来时,才感到脑袋清醒了些。
那封信和照片还摆在桌面上,这使脑袋清醒起来的小乔想起此前他也收到过类似的两封信和两张照片。其中有一张他一直藏在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但最后还是被他那个叫做李翠花的老婆找出来撕掉了。
李翠花在撕掉那张一岁小女孩的照片时,说出来的话是恶狠狠的。“不怕你到处给老子留种,总有一天老子要把他们赶尽杀绝的!”李翠花当时这样说。她同时撕掉的还有一封信,那是寄自南方某个省份的一封信,信的结尾没有留地址,所以连小乔也不知道究竟发自哪个城市。尽管通过邮戳可以看出个大概,但人住在一个城市,信从另一个城市发出的情况完全存在。
在李翠花撕掉一张六岁小女孩的照片和另外一封信的时候,小乔开始后悔自己的大意和疏忽了。那样的信和照片怎么能让李翠花看到呢?当然,现在想起来让李翠花看到那封信和信中附寄的小女孩的照片,一方面是自己的疏忽,另一方面可能是自己从内心深处从来也没有在乎过李翠花的原因吧。不过在经历这么多年以后,他有时倒也觉得李翠花是个极其可怜的女人。
小乔记得李翠花要求和自己离婚的时候,也正是她撕掉第二封信的时候。那时的李翠花精神已经显得有些歇斯底里了,但她的身体还是那样胖。结婚几年了,她总是希望能有个孩子,但一连几次都是宫外孕,时间长了她的精神也倍受打击,人看上去有些呆滞。最后,连在收发室分发报纸这样可有可无的工作几乎也干不下去了。
在单位同事之间也很少有人给她说话,事实上她也根本没有同事,因为收发室就只有她一个人。她每天听到的最多的话只有一句:李翠花,报纸!
一阵震天响的音乐声把小乔从过去的回忆中唤醒过来,一群穿着新锐的青年人涌了进来,酒吧也顿时失去了原先的宁静。小乔匆匆收拾起桌上的照片和信件。出门的时候他抬头看了看天空,天空还是那样阴郁,街头的灯火已经朦朦胧胧地亮了起来。他定了定神,打算准备晚上搬家的事。昨天他已在一个农贸市场的楼上找了一个小套间,讲好是五百块一个月的租金。来南方的这些时间他一直都是一个人住,有时回家晚想买点菜什么的很不方便,他想把家搬到农贸市场的楼上,这样会好一些。
元旦快放假的时候,办公室里很多人都在讨论节日里的去处,我看着角落里的一堆废报纸,想起也该把办公室的卫生打扫打扫了。文员叫来了收旧报纸的,我一看,是那个坐在梧桐树下目视远方的女人。她过完称朝我神秘地笑了笑,把钱交给文员就下楼去了。
中午我下楼吃饭的时候,收旧报纸的女人又坐回了原处,她身边的旧报纸还是那样薄薄的一叠,似乎她从来也没有收到过报纸一样。
离元旦放假不到三天的时间,有几个城管和卫生检查部门的人在两个胡同交叉处的农贸市场外转悠,收旧报纸的女人坐过的那个梧桐树下空空如也。一辆警车停靠在农贸市场不远处的大榕树下,几个警察行色匆匆地从我上班的那栋商住两用楼上下来。
到办公室后我才知道当天凌晨楼上又有一个小女孩被人用重物砸死了。和对待前两次有小女孩被人砸死的态度不一样,这次连一贯喜欢嘻嘻哈哈的同事在谈论这件事时脸上的表情也显得格外凝重。“太可怕了!”,他们嘴里不停地感叹到。
出租车司机小乔整个上午都有些心神不定,边开车的同时他总在不停地给朋友打电话,但对方的电话不是占线就是无法接通。小女孩的照片、收旧报纸的女人、脸上有一块紫色的胎记……他脑海里总是不停地闪现这些词语。
在经过一座跨江大桥的时候,出租车司机小乔突然发现车前靠右的方向好像有个人,他赶忙把方向往左打,但那个人好像也跟着他的方向转到了左边,于是他赶快把方向往右……在他后面的司机看到他的车子像喝醉了酒似的,一会向左,一会向右地往前飞驰。最终他们看到小乔的车子冲破桥上的栏杆,一头向桥下的江水栽了进去……
不断有小女孩被人用重物砸死的案件终于告破,当天的报纸是这样报道的:凶手是一个收旧报纸的女人,使用的凶器是一个秤砣,警方还从凶手身上搜出了一张十岁小女孩的照片。在警方的审讯过程中,凶手始终只说一句话:一定要清除他留在外面的种……一定要清除他留在外面的种……警方怀疑凶手有精神病,目前此案在进一步审理中……
在新闻的下面还配有大幅照片,照片上凶手脸上那块紫色的胎记格外明显,旁边是一张脸上有着两个小酒窝的小女孩的照片,微笑的面容充满童年的稚气。
元旦后,公司准备搬家,离开的时候我发现收旧报纸女人坐过的地方已变成了一个摆卖冥币和香纸的小货摊(在我所在的这个南部城市,这样的货摊很常见),那棵弯曲的梧桐树不知什么时候已被砍掉了。[email protected]

楼主:诗人马帮  时间:2006-04-13 09:21:51
苦乐修鞋匠


我得说有时候我挺喜欢我的工作,特别是在我把一双破旧的鞋子摆弄得像新的一样,然后看着它的主人——一个扎着马尾辫的中专生——或许那是个大学生吧,穿上它一蹦一跳地在来往的人群中消失的时候,我感到心中有种无比的满足感。
我这样说你就知道我是个修鞋匠了。是的,我是这条街上一个修鞋的,认得我的人都会叫我修鞋匠老温。
修鞋匠老温我所在的这条街是条老街,一条不太宽敞的马路两旁长着两排不知已有多少年的榕树,榕树们互相交错的枝叶让夏天从街上走过的人们感到很凉快。
我和我的修理摊就在一棵老榕树底下,我之所以会选择这里,是希望夏天来我摊上修鞋的人会感到凉快,我也感到凉快。这样,我的生意和心情都会好一些。
可仔细一想,一年中我又能有几次好心情呢?特别是在最近几天中,我的心情变得越来越坏了。
今天早上走之前,我就和我那个小气的老婆吵了一架,原因是她总是不断拷问我为什么这几天挣的钱越来越少了。
我得承认我昨天和前天是有几块钱没有收,但那是因为我看到让我修鞋的那个女孩的表情是和善的,而且别的女孩吃冰淇淋她也没有吃。还有,别的女孩看我的眼神有点居高临下,她也没有。别的女孩来去时是三五成群的一伙,她却总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我这个人有点怪,给别人修鞋时喜欢看别人的脸色。对那些脸色看上去充满温暖和善的,我就少收几毛钱,否则就加倍收。我这点小把戏起码到目前还没人能够看出来,别看这街上那些忍受着更年期的老女人一个个猴精,但她们谁也躲不过我的小把戏。
我那天没收那个表情温暖和看上去很孤单女孩的钱,这是我做人的一个小秘密,我为什么要告诉我老婆?但我没告诉她,她就追着跟我吵架,吵架也没什么,像我们这样的糟糠夫妻,吵架还不是常有的事。我一怒之下,气冲冲地挑着修理挑子走了。



我来到昨天还好好的那条老街上,没想到,一夜之间街上的变化差点让我认不出来了。
起先我还以为走错了呢,可瞅瞅对面的电线杆子,我才相信这就是我经常在此修鞋的那条老街。
眼下这街上马路两边那些不知年龄的榕树已全部被砍倒,一群人正呼哧呼哧地锯着树枝子,准备往车上装。横七竖八的树干和乱哄哄施工的人群完全占据了我昨天摆摊修鞋的地方。
我慢慢腾腾地走到摆鞋摊的老地方,一一捡开那些占据着我放置修鞋工具的树干,一会就弄得满头大汗。好不容易捡出了块地方,还没等摆好摊呢,一个五大三粗的家伙就走过来了。
干啥呢,干啥呢,他嘴里嚷着就要踢我的修理摊子。
老婆惹我,我的气还没消呢,你又来惹我,难道这世界真要跟我过不去吗?别看你长得五大三粗的,惹火了谁我也不怕。
我操起钉鞋的锤子,呼一下站起来盯着那家伙说,我都在这里修了好几年鞋了,今天不让修啦?你是谁?
那家伙见我眼里透出凶光就有点软了。旁边一个家伙赶忙走过来讨好地说,算了算了,张队你又何必跟这种人计较呢?
我瞪了那家伙一眼,他拉起那个五大三粗的家伙,赶快溜走了。这一仗我算打赢了,但生一肚子闷气。
整个上午我都没钉几双鞋,那些光着膀子收拾树枝的家伙好像总给我过不去似的。有时候我把一个鞋后跟刚放到鞋底上,还没比划好,他们就来找我茬了。
让开,他们说。为了避免被树枝子刮着,我只好让开。
有时候是我刚把比划好的鞋掌用大拇指摁住准备挂钉子,他们就过来动我的修理工具。
挪开点,他们说。为了不被他们干活时碰着,我只好挪开点。
有时候他们根本不给我打招呼,就指挥一辆准备来装载木头的大货车,哧溜一声停在我的修鞋摊子前面,然后一伙人七手八脚地把地上的木头往车上扔。每当那时,我什么也不能干,只能放下手中的活,瞪着眼把他们看着。
等他们一车车把木头运走后,整个上午就过完了。
那个上午我只挣了三块钱,那三块钱按说还是昨天挣的,因为给钱的那人是昨天就把鞋放到我这里修的。
好不容易等到了中午。我想,这下你们该要休息了吧,乘你们中午休息的时间,我总该能好好修一会鞋。谁知他们根本不休息,而是由那个五大三粗的家伙指挥着把一桶饭搬下车,然后那伙人你一碗我一碗地吃起来。
看他们吃饭,我喉咙里一哽一哽地吞口水。他们吃得越香,我的肚子就越饿。饿我也只好忍着,因为中午我舍不得在外面买饭,我的中午饭得等到老婆下午五点从附近的小餐馆下班后才给我送来。她在附近的小餐馆当洗碗工,也只有下午五点才勉强有点时间。
我那样忍着饿看那些人吃饭,他们吃饭的速度快得惊人,好像那饭不是一口一口吞下去的,而是一碗一碗倒下去的。
那伙人吃完饭后,五大三粗的被他们称作张队的家伙又指挥他们砰砰嘭嘭地把饭钵扔上车拉走了。
饭钵拉走了,横七竖八的树枝和树干也拉走了,这条街显得空荡荡的。一群群行人形态各异地从街上走过。
叫张队的那个五大三粗的家伙这时拿着长皮尺和对面一个家伙一起在我的修鞋摊旁边扯来拉去的,最后又有人沿着他们扯过的地方撒白灰。这样,我的修鞋摊就被他们撒下的白灰围起来了。
过来,过来,从这里挖。叫张队的五大三粗的家伙向几个握着石镐的家伙招了招手,他们呼一声围过来,叮叮当当地在我周围挥动了石镐。
慢点,你们慢点,别挖着我的鞋摊了。
他们不理我。
你们看,我那锤子都被你们给盖住了。
他们不理我。
我只好按住一个肩膀油亮的家伙。你们不能挖我的鞋摊,我说。
他终于抬起了满脸汗水的脑袋,老哥你都看到了,我这是受命于人,他说。
砰砰嘭嘭,砰砰嘭嘭,周围那些人还在挖。
你们停一下,我走,我走,我只好收拾摊子了。
嘿嘿,老哥你终于让我们有机会歇口气了。
嘿嘿,老哥你终于守不住了。
他们一起拄着手里的镐把笑。
我像一只受伤的狗一样,收拾起修鞋的挑子,在不远处一个水泥柱子下坐下来。
农民没了土地,就失去了粮食。
司机没了车开,就丢掉了饭碗。
甚至妓女没了嫖客也就没了收入。
我修鞋匠老温没了鞋修将会怎样?我愤愤不平地坐在地上生闷气。
生着闷气的我坐在那里,看那些人光着膀子在狠命地挖那条我在那里修了几年鞋的老街,好像他们跟那条老街有仇似的。很快我放过凳子和工具的那块地皮,就被他们挖了个底朝天。


“旧貌换新颜”突然我的脑子里冒出这样一个词,在我的脑子里冒出这样一个词时,我莫名其妙地笑了。这是一个多么老掉牙的词呀,它竟在这样一个下午突然跑到我的脑子里来了,竟然让坐在水泥柱子下生气的我莫名其妙地笑了!这时,我看到那个女孩在被他们挖掉的我摆过鞋摊的地方出现了。
奇怪的是,她今天穿的是一件粉红色的上衣而不是昨天的白色的校服。我看到她在那地方站了一会儿,然后头扭来扭去地到处张望,像在寻找着什么。她在寻找什么呢?难道是昨天她在我的摊上修鞋时丢了什么东西吗?我歪在水泥柱子上瞎猜。
我正猜着的时候,看到她朝我这边走来了。
原来你在这里,她看着歪在水泥柱子上的我,脸上洋溢出短暂的兴奋。
我没吭气,只拿眼珠子瞅她。
这是给你的钱,昨天我没带钱,她的手上捏着绿色的两块钱票子。
我依然只是瞅着她。
是两块吗,不够我明天再补给你。
明天我在哪修鞋还不知道呢,我心想。况且我昨天已说过不要她的钱。
她拿着钱有点不知所措,看得出她是个十分沉默和内向的女孩,好像内心总是隐藏着巨大的悲伤似的。
我不是说过不收你的钱吗,昨天就说过的。我看着她手里的钱说。
可我不能不给你钱,欠别人的钱不好,她手里仍然捏着两块绿色的钱。
你走吧,我温和地说。
她把钱在我面前轻轻地放下,然后转身默默地走开了。
她走后很久我才收起那两块钱,然后把它放在钱夹的最底层。
下午四点多了,老街已经被那些人挖得差不多了,此刻他们正搬来一些设置路障用的钢架子,看来路也要被封住。远处开来一辆推土机,晚上可能还要接着施工。看来今天要想继续在这里修鞋是不可能了。
不仅今天,明天、后天恐怕都不可能了。我不禁感到有点失落和伤心,准备收拾东西走人了。
原来你藏在这儿呀,我到处找都没找到你。你们这些外地人,原来你藏在这儿呀。
老太婆手里拿着一把破旧的伞,那是一把矿泉水公司为做广告免费派发的伞。
你看看这伞,你看看你修的,原本只要五毛钱,你竟收了我一块钱,你们这些外地人……你看看你们,做了坏事竟然还躲起来。老太婆说着啪一声把伞扔到我面前。
对,我不仅是个修鞋的,还是个修伞的,这点我忘了告诉你。
我是个温州人,在来到这个城市之前,我是我们那里一个国有造伞厂的下岗工人。
在老太婆把伞扔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只好停止了收拾修理挑子。
老太婆这是第三次找我了。前两次明明是左边的伞撑子坏了,她硬说是右边的伞撑子坏了,右边的伞撑子是我曾经给她修过的,她当时说只给五毛钱,我收了她一块钱。老太婆有钱的很呢,在我旁边卖菜的枣花告诉我。枣花是老太婆的房客。
我打开那把矿泉水公司做广告时免费派发的伞,发现几乎所有的伞撑子都要换。
你这伞没法修了,我告诉她。
你说什么?你们这些外地人,我这么一把好好的伞,你竟然说没法修了。
我说没法修了就是没法修了,我有点火了。
好呀你,你赔我五十块钱。你收了我的钱,好好的伞却说没法修了。我这伞值多少钱你知道吗?你赔我五十块钱。
我这个人脾气虽然有点坏,思想也多少有点偏激,但更多的时候我也只是默默地修鞋而已,没想到要和谁过不去。自从我懂事那天起,我最看不惯的就是没有良心和不讲理的人,今天看来我是遇上这样的人了。
我不但没有打算赔那个老太婆的钱,还抓起她扔在我面前的伞,丢到一边去了。我把伞那么一丢,原本很凶的老太婆就不凶了。她先是拿眼睛吃惊又怪异地盯了我好半天,接着就噔噔噔地走开了。



别看老太婆看上去年纪挺大的,走路时的脚步声却特别响,尤其是在生气时。我那样看着老太婆逐渐走远的背影,心想这下看你还敢不敢来烦我。我刚那样想,就听到了一阵突突的摩托车声。接着就有两条大汉,一前一后地从摩托车上跳下来。
你就是那个温州佬?一个大汉说。
我没有吭声。
你就是那个补鞋的温州佬?另一个大汉戳着我的脑门说。
我被他戳得一晃一晃的。
这时已有很多看热闹的人围了过来。
把我妈气倒在床上的那个温州佬看来就是你了?先前的那个大汉狠推一把我的脊梁说。
我被他推得一头撞到另一个大汉的怀里。
你他妈的还想撞人?被我撞进怀里的大汉一把拎起我说。
大家看到没有,这温州佬气倒了我妈还撞我兄弟,推我的大汉说。
看热闹的人围得更多了。
他还摔坏了我妈的伞,拎我的大汉说。好像他们兄弟俩有两个妈似的。
去你妈的温州佬,一个大汉推我一把骂道。
滚你妈的温州佬,一个大汉踢我一脚骂道。
我在两个大汉的推搡中像一座要倒的房子一样,歪来歪去。
说,是不是你气倒了我妈?最后他们好像对这样的推搡失去了耐心,一个大汉一巴掌掴到我脸说。
我感到脖子都被掴歪了。
我不认识你妈,我捂着一边的脸说。
我妈是不是你气倒的?一个大汉在我屁股上踢了几脚说。
大声点,我妈是你气倒的吗?一个大汉再次拎起我的领子说。
我没气你妈,我歪着嘴说。
看你还嘴硬,一个大汉又掴我一巴掌说。
我想说你们妈不是我气倒的,你们妈的伞也是她自己弄坏的,可我的嘴已经被他们掴得张不开了,连牙齿都在发酸。
两个大汉又拎起我。
一会儿是当兄长的问,我妈是不是你给气倒的。
一会儿是当兄弟的问,我妈是不是你给气倒的。
他们每问一句,就要用膝盖在我屁股上狠顶一下,我感到我的屁股就要被他们顶成几半儿了。最后大概是顶累了,也可能是胳膊拎酸了,当兄长的手一松,我就像一团烂泥一样软在了地上。当兄弟的还想再踢我几下,就听人群中有人说,再打他可能就要死了。这话好像提醒了兄弟俩似的,他们骑上摩托车,日的一声溜走了。
兄弟俩一走,围观的人也散去了。
围观的人散去后,我鼻青脸肿地爬了起来。我感到自己像经历了一次从没经历过的劳累一样,浑身疼痛发酸。我想此刻要是有一面镜子,我肯定都没法认出镜子里的自己了。就在这个时候我老婆来了。
我老婆还像往常一样,拎着那个灰不溜秋的保温桶,我不用看也知道保温桶里装的是什么。
死猪你怎么弄成了这样,是走路不长眼给车撞了,还是自己摔的?我老婆总是叫我“死猪”。
我嘴肿得说不出话来,但脑子还清醒,我在脑子里用十分伤心的话骂我老婆,狗日的你才是死猪呢,难道没看到我这是被人打的吗。
死猪你吃点吧,今天我给你拿的是冬瓜不是空心菜。老婆打开了保温桶的盖子。老婆知道我最讨厌吃的就是空心菜,可这季节只有空心菜最便宜,老婆就顿顿炒空心菜。今天不知为什么她竟没做空心菜,而是做了价格相对贵点的冬瓜,可能是看我早上生气没吃早饭吧。我老婆人虽然小气,对我倒还过得去。
死猪你痛得厉害吗?老婆见我没吭声,把保温桶凑近一点准备递到我手上。
我没去接老婆手里的保温桶,一阵阵的疼痛和保温桶里硬邦邦的米饭让我一点也提不起胃口,况且我的两只手还在发软。
死猪我们回去吧,老婆说着重新收起了保温桶,并帮我挑起了修鞋挑子。我拖着疼痛的身子,勾着腰和老婆一前一后地朝附近的出租屋走去。



一连三天我都没法去修鞋,我在家里治疗被那兄弟俩踢伤的屁股和打肿的嘴。奇怪的是枣花也没去卖菜,枣花原来是在我旁边摆菜摊的。
枣花你为什么没去老街卖菜呢?我在去小诊所的路上遇上了枣花。
老街这两天根本不让卖菜啦,听说市长要来检查,枣花大着个嗓门说。
枣花这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早上我在家里那个破电视上就看到过市长检查老街的情况。电视上市长穿的是件银灰色的体恤衫,肥胖的身子刚一钻出黑色的轿车,身后就闪起阵阵耀眼的白光,我猜想那大概是记者在拍照。接着,一群抗摄像机的人前呼后拥地站到了市长的左右。
市长的表情看上去很满意,具体还说了什么我倒是没听到,我当时嘴和屁股都痛得厉害,觉得电视节目不好看,就啪一声把电视关掉了。
又过了几天,枣花还没去卖菜,我再次问她为什么,她说老街已成了旧城改造的样板路,马上书记也要来……
我再次摆起修鞋摊子是在离老街挺远的一条街道的菜市场旁,这里听说也是要改造的,但具体什么时候改造还不知道,反正在没开始改造之前我先来这里修吧。老街那里人还是那样多,但老街我是回不去了,因为如今那里成了旧城改造的样板路,样板路上是不允许我们这些修鞋或卖菜的摆摊的。
自从我到新地方修鞋以后,我就再也没见到过曾给我送钱的那个女孩了。那几个喜欢吃冰淇淋的女孩我倒是见过几次,她们到我的摊位上来修鞋时还是那样三五成群的一伙,看我的眼神也还是那样居高临下。有几次我很想向她们打听一下,为什么那个看上去内向又好像十分伤悲的女孩没有来,可看到她们那副对我瞧不起的样子,我就有点生气了,就不打算问她们。
有天下午修鞋的人不多,那几个喜欢吃冰淇淋的女孩又三五成群的来了,我在一只鞋钉到一半的时候终于忍不住问她们了。
那个不爱说话的女孩怎么好久没见来了?我问她们。
她们先是彼此看看,好像一时想不起来我说的是谁似的,最后在我的多次提醒下终于想起来了。
你说她呀,早死了,一个女孩说。
我的心咯噔一下,手里钉鞋的锤子差点掉到了地上。
死了,咋死了呢?我脸上的表情肯定让女孩们感到吃惊,他们都拿眼睛看了我很久。
她是咋死的呢?我忍不住又问。
嫌自己穷,自杀的呗,一个头发打卷儿的女孩说。
我再也无话可说了,把手里的鞋帮她们仔细擦干净,然后看到她们一蹦一跳地走远了。
整个下午我都没心情修鞋,我感到内心有种莫名的悲凉。
死了,为什么好人就那么容易死呢?贫穷就值得自杀吗?我从钱夹最底层取出那张绿色的两元票子看了很久,再一次把它放回原处。



转眼我在新地方修鞋已差不多两个月了,那天我挑着挑子出门时突然想绕到原来修鞋的老街去看一看。
我走到老街的时候,一群光着膀子的人正在挖路。自从老街马路两旁那些古老的榕树被砍掉以后,这里的路面的确是变宽了。
我问一个正在挖路的人,这路不是已经修得好好的吗,为啥还要挖掉呢?
外面好好的,里面就好好的吗?他头也没抬地回了我一句。
我没话说了。
他们还在继续挖路。
我继续往前走,这里的路还没被挖掉,路两边稀疏地种了些树苗,看上去又矮又小,据说是从很远的国外买回来的,价格很昂贵。
一些胆子大的小贩正蹲在那些名贵的树苗旁边向路人叫卖。我心想,你们卖吧,城管员一来,你们就得像麻雀一样飞走。远远的,我看见城管员小洁正向这边走来。果然,那些刚才还在名贵的树苗旁叫卖的小贩像麻雀一样,“轰”一声飞走了。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小洁是一个人出来,平时城管们出来总是几个人一起。
小洁看上去非常漂亮,不但身材十分匀称,那双眼睛更是纯洁、闪亮。如果小洁不穿那套城管员的制服,而是穿上裙子和高跟鞋,我肯定她会是世上最美的女人。
我为什么在离开老街几个月后还想回来看一看,也多少跟小洁的存在有关。
其实小洁跟我并不认识,我也没跟她打过什么交道。我之所以在走后几个月还想回来看看小洁,是因为她曾帮过我的忙。这事情还得从我被那兄弟俩打伤后的第七天说起。
在那兄弟俩打肿我的嘴、顶坏我的屁股和踢伤我的腿后的第七天,我的身体已基本上快恢复了,那时老街的路面也在书记即将视察时(此前市长已经视察过了)被修整得焕然一新,而我居然在那样漂亮的路面上摆起了修鞋摊儿。我的修鞋摊刚刚摆上,还没修一双鞋呢,就看到旁边摆小摊的花卉贩子像受惊的鸟群一样“轰”一声飞走了,接着我面前就出现了两名粗壮的城管员。小洁在远处静静地站着。
还不他妈的快滚!一个城管员粗暴地说。
我默默地收拾着修理挑子。
叫你他妈的磨蹭!一个城管员想踢我的修理挑子,却踢到了我还未完全恢复的屁股。
我痛得嘴一咧一咧的,一股怒火噌一下就窜到了脑门上。
你他妈的竟敢打人,我一把揪住了城管员的衣服。
把东西给他扔了,被我揪住衣服的城管员说。
你他妈的打人,我说。
把东西给他扔了,被我揪住衣服的城管员说。
你他妈的这是暴力抗法,旁边那个城管员踢散我的东西后就要打电话报警。
嗯——
嗯——
被我揪住衣服的城管员和我像两头牛一样喘着粗气。
小洁就是在那个时候走过来的,她先抓住我的手(她的手可真细腻啊),再抓住被我揪住的城管员的手。
放开,你们放开,小洁说。
我的手松开了。
城管员的手也松开了。
你走吧,小洁一件件捡起我被城管员踢散的修鞋工具,把我挑修理挑子的小扁担交到我手里说。
不知为什么,小洁的话让我心里暖和多了,我挑起修理挑子就走了,那时我感到她眼神里充满了温柔。
从那天起,我决定再也不到老街摆摊子了。
事后我想想,那天如果不是小洁,等待我的还真不知会是怎样的结果。被没收修理挑子不说,说不定警察来了我还真被说成是暴力抗法,要被关起来呢。这样的事情在我们这些人中也不是没有过。想到这里,我就对小洁充满感激。这就是为什么我在离开老街几个月后,还想回来看一看的原因。
我挑着修理挑子从老街的人群里走过,小洁没看见我。我想即使她看见我,我也不会跟她打招呼。更多时候,我只想那样远远地看看她,看看她在改造后的老街上轻轻走过。
最近我的生意又慢慢好起来,生活上也获得了暂时的稳定。我想如果从此再没人来干涉我修鞋该多好,那样我就能每天用心地在别人需要修理的鞋底上敲敲打打,有时候想想那个可怜的女学生,有时候想想心眼挺好的小洁。但生活总是让人捉摸不透,有时候她让你伤心得想哭,有时候又让你高兴得想笑。
(2005.7.28.广州)
E: [email protected]

楼主:诗人马帮  时间:2006-04-14 09:37:44
呵呵,还望兄弟多多支持!
楼主:诗人马帮  时间:2006-04-14 09:40:18
进城守门


“到了,就是这里。”麦黄说。
“瞧瞧,这左边的大米,还有那右边的土豆,够你吃一个冬天的。”麦黄又说。
麦黄说这些话时,大枣也就是黄大枣已经站在了一片昏黄的灯光下面。
“这些都是值钱的东西,瞧见了没有,光这台电视机就够你爷你爹还有你妈干一整年的了。”
我爷我爹还有我妈都是种田的,一年就是把全部麦子卖光也换不到几个钱。麦黄说的是。大枣在麦黄话快结束的时候这样想。
“到了快过年的时候,你就可以回去,那时侯货估计就会卖光,不卖光也要转仓的。”麦黄像警察在给一个刚关进来的犯人讲述释放期似的对大枣说。
大枣的眼睛随着麦黄的目光走东串西地观察着整间屋的包装箱,没有注意麦黄的话。
“睡的地方现成的,拉屎拉尿的地方也样样齐全,就在那边拐弯的地方。”麦黄说。
“在我们到来之前你千万不能离开这里半步。叫你来就是看中你是个诚实的人。”,“要不村里那么多人,我咋不叫张三不叫李四偏叫上你?”麦黄最后又补充说。
第一天夜里大枣睡得很死,他像一个核桃被丢进黑暗的角落一样无声无息,尽管那床上的一切是那样脏,比他来时乘坐的硬座车上的沙发垫子还脏。
第一天起床后,大枣很兴奋,他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地看,一会用脚踢踢左边小房间里整袋整袋的大米,一会又用手敲敲右边大房子里成箱成箱的电器,麦黄说那都是值钱的电器,不过箱子上也都写着。
“这仓库可真够大的,比我们家的打麦场还要大。”大枣心里想着,他用脚步从东头量到西头,再从西头量到东头,可量了很久也没量清楚。
这房子真他妈的大啊,大枣感慨。这么大的房子放了这么多纸箱子,每个箱子里都装着值钱的东西,看房子的人责任重大啊,怪不得麦黄说不能离开这里半步呢,麦黄说的对。大枣感叹罢了又这样想。
如果不是肚子咕咕叫着要东西吃,大枣还要想很多,感慨很多,但咕咕叫的肚子让他暂时停止了对房间面积的感慨以及对那些装满值钱东西的纸箱的好奇。
煮饭对大枣这样的农村孩子来说是件十分容易的事情,可那只是烧柴禾煮饭,用电饭锅煮饭对大枣这样偏远的农村人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因此这一顿饭大枣几乎煮了整整一个上午也还没有熟,最后他实在饿急了,他看着那个仍然无动于衷的电饭煲生气地骂起来,他说你他妈的再不熟老子就不吃啦。电饭煲才不理他呢,电饭煲又不是他家那些弟弟妹妹,他一骂,就听他话了。
最后,大枣气得在电饭煲上一阵乱扒拉,这一扒拉倒好,不一会儿电饭煲就哧哧地冒起了白烟,再不一会儿,只听“啪”一声,就又没了动静。难道是坏了?大枣小心地揭开电饭煲的盖子,这一揭差点没把他乐晕过去,熟了,煮了快大半天的米饭终于熟了!
从此,大枣学会了使用电饭煲。但那一顿饭他差不多折腾到下午才吃进肚子。
当黄昏的夕阳让房间的光线逐渐变暗时,大枣的肚子才像一只空瘪的袋子一样被用电饭煲煮熟的米饭填满了。米饭填饱了肚子,大枣又感到无事可做了。他像铺一张毯子一样,在肮脏的床垫子上把自己四肢铺开。
安顿好自己的身体,他把目光高高地放到那些布满灰尘的窗台上,那里的阳光模糊一片,在大枣懒洋洋的注视下,很快像猫的尾巴一样无声地收走了。
屋里的光线顿时暗下来,处于饭后的困顿,大枣懒得动身开灯,他让眼睛静静地闭起来休息,与此同时耳朵里传来一阵机器的嗡嗡声,那声音来自遥远的工厂区。

在大枣听来这声音新奇又陌生。在乡下的时候,除开到加工厂磨面时能听到这样的声音外,大枣其余时间更多听到的只是地上的鸡叫或空中的鸟鸣。
在机器若有若无的嗡嗡声中,大枣感到自己离地面越来越远了,他发现他骑上了一张神奇的大毯子,毯子一会飞过那些奇形怪状的屋顶,一会越过闪闪发亮的河道。当然也飞过了起伏的山冈、宽广的平原和某个大枣从未到达过的地方。正是那个从未到达过的地方让大枣出现了担心,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在这种隐约的激动和担心中逐渐失控,最后连同毯子和他都像一只中箭的大鸟一样“呼”一声掉了下来……大枣一个激灵惊醒了。
醒来后的大枣发现外面早已阳光灿烂了,于是他想,属于他大枣的新一天就又要开始了。
时间很快就过去几个月了。大枣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回忆一下他出门时一路经过的风景,也还没来得及体验一下他坐车经过那些喧嚷的街道和拥挤的路桥时的感受,时光就那样溜走了。
这期间大枣打死了五只耗子,吃掉了三袋大米五十斤土豆,消灭了无数蟑螂,做了六个好梦,进行过十几次手淫,想过四十多次桂花,写了六十多首打油诗,唱了五十多遍《南泥湾》和《社会主义好》(这都是他小学的老师教的),学会了用电饭煲,读了三遍那本书页发黄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期间麦黄一次也没有来过,这是麦黄对大枣的信任和放心,大枣知道;这期间大枣没有离开过仓库半步,当然这只是一般意义上说,如果严格意义上说他还是离开过仓库半步——岂止是半步,简直是十几步。那是他为了追着看两只老鼠打架。
自从大枣来到这个仓库,和他来往过的人没有一个,陪伴他的蟑螂和老鼠倒是不少。它们一部分晚上在大枣的锅碗上爬,一部分白天在大枣头顶的房梁上奔跑,大枣也想过各种办法同它们进行斗争,也取得过几次较为丰硕的战果,比方说有一次他就消灭了两只老鼠和五只蟑螂,但最后大枣还是败下阵来。
此后,只要这些老鼠和蟑螂们不十分明显地在大枣眼皮底下出现,大枣就不再和它们为敌。但就在大枣不再打算跟仓库里这些蟑螂或老鼠们为敌的时候,老鼠们自己却相互打起来了,至于蟑螂们彼此有没有战争,大枣还没有注意。
老鼠们打仗有点怪,它们先是互相拼命地追逐,直到对方筋疲力尽、不得不做出消极的反抗时,追逐的一方才大打出手。那场面和气势跟街头的小流氓相互群欧毫无两样。
那天正当孤独和寂寞又一次像虫子一样开始对大枣进行噬咬的时候,或说在大枣准备第三十九次用温暖的想象把心中暗恋已久的桂花再抚摸一遍的时候,一个角落里发出了一片鬼哭狼嚎的撕咬打斗声,大枣知道老鼠们的群欧又开始了,便迅速跑过去观看。然而,这次他看到的不是一群老鼠群欧而是两只老鼠对决。
这可真是两只身材魁梧的硕鼠啊,一只毛色泛红,一只毛色发黄。如果用大枣外婆的话说那简直就是两只老鼠精。如今,孤独又寂寞的大枣是在看两只老鼠精在打仗。
两只老鼠精的仗打得既血腥又悲壮,真让没什么乐趣的大枣大饱眼福。只见一会是红色的老鼠精跳起来,一会是黄色的老鼠精倒下去,一会是黄色老鼠精占了上风,一会是红色老鼠精吃了败仗。但无论是站了上风的还是吃了败仗的,双方都不停手,都好像要最终把对方置于死地否则就决不罢休似的。老鼠精们一会跳上半空,一会又滚落地下,一会打上货架,一会又跌下地板……双方打成一团,连周围堆放的废纸和杂物也劈劈啪啪响成一片。
老鼠精们你死我活的大决斗让蹲在一旁想桂花的大枣看得目瞪口呆,但他乐意看到这一场他从未看过的、全世界最精彩的大决斗。老鼠精从暗处打到亮处又从亮处打到暗处,最后大概是那只毛色发黄的家伙实在顶不住了,只听“唧溜”一声惨叫,就见它迅速向门外逃去。眼看得胜,毛色泛红的那只哪肯放手?它一个飞跃扑上去,两只老鼠精又在仓库的门外咬成一团,正在劲上的大枣也尾随其后,看老鼠精们在更大场地上的残酷表演,直到老鼠精们一直打进附近稠密蓬乱的杂草丛,观战的大枣才长吁一口气,伸伸懒腰朝仓库走去。
此刻,离开仓库已经不止半步了。
头三个月的时间溜得像兔子一样快,这使得大枣的寂寞和孤独感也相对要轻一些。起码第一个月的孤独感有对新环境的新奇可以冲淡,第二个月的孤独感那本书页泛黄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也可以打发掉一些,第三个月的孤独感用两个方法也可以减轻一些,第一个方法就是在夜里一遍又一遍地唱《社会主义好》以及老掉牙的《南泥湾》,第二个方法是不断地用想象抚摸暗恋已久的桂花的裸体,并在天亮时在废纸上、地板上、墙上画桂花没穿衣服时的摸样,特别是几个关键部位画得非常突出和夸张,这样看着会更过瘾一些,对减轻孤独感的作用也会更大一些。但随着时间的推后,大枣感到日子就像老牛肩上那辆笨重无比的破车一样,每向前移动一下都非常缓慢,这种缓慢和无聊让大枣内心的空虚一天天加重。这期间大枣还发明了一些新的缓解孤独和空虚的方法,比方说在夜深人静时模仿桂花和他单独坐在一张床上说话的场景。
轮到自己说话时,他就直接把要说的话说出来。轮到桂花说话了,他就捏着鼻子和变着腔调把要说的话说出来。
“桂花你坐近一点嘛,这里又没有别人。”这是自己说的话,不用捏鼻子也不用变腔调。
“我才不呢,你那么坏。”这是桂花说的话,要捏着鼻子也要变腔调。
“我又不吃你,你坐近点,我保证不惹你。”这是自己说的话不用捏鼻子也不用变腔调。
“真的呀,大枣你可不准骗我。”这是桂花说的话,要捏鼻子也要变腔调。
“我骗你干啥,你坐过来嘛。”这是自己说的话,不用捏鼻子也不用变腔调。
“那我坐过去了,大枣你得规矩点。”这是桂花说的话,要捏鼻子也要变腔调。
“坐过来,坐过来,我保证不惹你。”这是自己说的话,不用捏鼻子也不用变腔调。
“别这样嘛,你说了不惹我的。”这是桂花说的话,要捏鼻子也要变腔调。
“捉住了,捉住了。”这是自己说的话,不用捏鼻子也不用变腔调。
“嗯——”这是桂花的哼唧声,不仅要捏鼻子变腔调,还要发出轻柔的叹息声。
在表演自己说的话,“捉住了,捉住了”的时候,大枣感到他手里好像正捉住了桂花那两个浑圆的乳房;在捏着鼻子变着腔调说桂花那个轻柔的“嗯”的时候,大枣感到桂花那颤抖的身子正在自己腿上软下来。于是,大枣激动得差点就在那次手淫了。
随着孤独、空虚和寂寞的不断加深,大枣手淫的次数也逐渐增多了。以前的孤独唱歌可以缓解,阅读书页泛黄的《钢铁是这样炼成的》可以缓解,在想象中抚摸桂花的身体也可以缓解,但后来随着厌倦感的不断增强和春节到来的缓慢(麦黄说到了春节他差不多就可以回去了),这些方法对孤独都没用了。到这时正当青春年少的大枣就不得不靠手淫来解决问题,虽然每次手淫过后大枣都感到内心充满无限的失落和厌恶感,但他还是不能自拔。
要说,大枣的手淫还是从看到两只交配的狗开始的。这听起来有点荒唐,实际上的确是如此。
那天刚吃罢土豆和白饭的大枣爬上了一个货架的顶层,他想看看这仓库的更远处是个什么样子。他到这里来这么长时间了,还从来没有看过仓库几百米一外的风景呢。
爬上货架顶层的大枣放眼向远望去,他发现附近除开他所在的仓库,几乎没有什么房子。从一片长满杂草的荒废工地再往远看,除开看到一片像模块一样的房顶外,还看到一条像肠子一样弯曲和细小的道路。周围的宽广和废旧工地上杂草的荒凉陡然加重了大枣内心的孤独。
两条野狗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它们先是一前一后地朝大枣所在的方向走过来,这让大枣想起了他家那条总是喜欢到处寻花问柳的公狗“黑虎”和桂花家里那条总是喜欢卖弄风骚的母狗“花花”。接着那两条一前一后的野狗就在大枣目光所及的范围里开始了野合。
先是那条厚颜无耻(虽然大枣没法看清它的表情,但他想象的到)的黑公狗一下又一下地把屁股往那条水性杨花(虽然大枣没法观察到,但他同样能想象到)的黄母狗屁股上靠,那条水性杨花的黄母狗先是装摸做样地左躲右闪,但不到几分钟,她就舒舒服服地把自己水性扬花的屁股和厚颜无耻的黑公狗的屁股连在一起了。这两只偷偷野合的狗公狗母们,把彼此风流的屁股从大枣视线很远的地方,一直风流快活地拉扯到大枣视线线最近的地放。他们的快活让大枣倒垂在两腿间的小家伙一动一动的,就连口水都流了出来。他想,你们这两只狗倒是他妈的会享受,我大枣还是在跟桂花一起赶夜路时不小心摸了她一下,那还只是摸一下,摸到没摸到都还没定论,就被她骂了个东倒西歪,而你们这两只野狗倒是能尽享人间极乐。难道我大枣作为堂堂的一个人,在这方面的待遇还不如你这两只狗吗?
想到这里大枣就有点不服气了,于是他朝那两条正在野合的狗大声地“嗨”了一声。但那两个家伙不知是没听到大枣的“嗨”还是故意不理他,仍然在原地拉拉扯扯地继续享受大枣无法享受的人间极乐。这让大枣很生气,他接着又骂了一句“操”,这一句“操”倒好像被那两只正在野合的家伙听到了,它们于是拉拉扯扯地在大枣的视线里渐去渐远了。它们一消失大枣却又感到吃了亏,因为他那个“操”正好是骂了自己。
感到吃了亏的大枣爬下货架后阳光已经悄悄退去,但那两只在大枣眼皮地下野合的狗带来的兴奋并没从大枣脑海里消失,于是他的手淫从此开始了。
当从门缝和窗户里面吹来的风越来越凉的时候,大枣感到冬天就要临近了。他再次爬上货架顶层,把目光越过高高的围墙,看到远处荒废的工地上杂草一片枯黄。那些枯黄的杂草表明大枣摆脱孤独寂寞的日子已经不远了,如果麦黄说的话能兑现的话。于是,他在脑海里预备了一下他回家时要带的新衣服和新年货。预备完这些后,他又预备了一下他要用来引起那些缺少见识的邻居们的惊奇的话题。这话题包括他每天和多少台价格昂贵的电视机睡在一起、他是如何用电饭煲煮饭的以及城市的夜晚如何亮如白昼等。当然,他还想预备一下城里的女人如何好看之类的话题,无奈他从到城里那天起就被固定在一个放满值钱东西的大仓库里,因此这个话题他最后不得不放弃。
他还特意为桂花准备了一个话题,那是一个关于城市的楼房如何如何高的话题,但也许等他回去的时候,这个话题对桂花来说已经过时了,因为桂花在他出门的第二天也准备进城了。想到这里,大枣不觉有点失望。于是他不再为准备话题的事动脑子了。
在春节即将到来之前,大枣又手淫了十多次,每次手淫之后他还是既失落又虚空地望着天花板,天花板上那两只曾在夏天无限淫荡地把彼此的身体叠在一起的花蚊子如今也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最近大枣的脾气似乎也越来越不好了,他想我他妈的都快在这仓库里呆了半年了,麦黄也没来看过我一次,我他妈的每顿都是白饭加土豆,吃得我的肠子都快发绿了。
大枣算了算,他手淫的次数就快达到一百次了。他自己对自己说,如果你黄大枣手淫的次数达到一百次,麦黄还没有来你将咋办?接着他又自己回答自己说,即使你手淫次数达到一百次麦黄没来你也没办法,谁让你是麦黄信任的人呢?为什么村里有那么多人,麦黄不找张三不找李四,偏找你黄大枣?麦黄不是也这样说过吗?这样一问一答之后,大枣又无话可说了。他只能等下去,等下去,等到麦黄到来的那一天他的日子就算出头了。
这天早上,大枣再次带着手淫后的厌倦和疲惫躺在床上时,听到门外好像响起了敲门声。
“麦黄,麦黄你总算来了!”大枣一骨碌爬起来。
“麦黄是你吗?我来给你开门。”大枣边系裤子边去开门。
门开了,他看到的不是麦黄而是一群公安人员和几个提着冲锋枪的武警战士。
大枣做梦都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人顿时就傻了。
“把手举起来,站着别动。”一个威严的公安人员向吓傻了的大枣命令道。
大枣机械地举起了双手。在举起双手之后,他突然感到自己此刻的样子肯定很像电影里那些投降的日本鬼子,那样子肯定很滑稽,想到这里就忍不住笑了。
“走,别跟我嬉皮笑脸的。”一个武警战士一把将大枣拎进车里。
车子开过几段土路又拐过几条弯曲的小道,最后才呜哇呜哇地开上了宽阔的马路。当车子开上马路时,大枣这才看清了城市的模样。原来城市的房子是这样的密呀,这车也他妈的太多了吧,大枣只顾一人瞎想,没在乎两个武警战士一左一右地坐在他身边。
他本来还想看看那个穿超短裙的姑娘的,被他们两边一挡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不觉感到十分遗憾。
“别东张西望的,外面有什么好看的!”一个武警战士吼道。
大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想我他妈的这辈子就算完啦,整整为麦黄守了好几个月电器,除开学会了用电饭煲煮大米、土豆和陷入不能自拔的手淫外,不但一分钱没拿到,还莫名其妙地要被拉去枪毙(他以为武警要押他去刑场呢),这真他妈是倒了八背子霉都还不止。
当警车一路呜哇着开进公安局的大门后,大枣被带进一间屋子里接受询问。坐在凳子上的大枣浑身不自在,他感到自己的衣服穿得实在太差了,甚至连鞋子也破得露出了脚指头。他用右边的脚掌遮着左边露出的脚指头,害羞似的低垂着头。
询问大枣的是一个面目威严但不失温和的中年警察,他身边坐了一个大枣从来也没见过的像那样漂亮的姑娘,不过那只是她白净的面颊和黑亮的眼睛,头顶上照样戴着威严的警察帽,这让大枣熄灭了对她美好胴体的进一步遐想和渴望。
“叫什么名字。”中年警察开始了对大枣的询问。
“乳名大枣,学名黄大枣。”大枣罗里嗦罗嗦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谁让你看的仓库。”中年警察又问。
“麦黄。”大枣说,这次他回答得比较干脆。
“麦黄是谁?”中年警察又问。他每问一句,身边那个漂亮姑娘就写一句。
“麦黄就是黄伟呀,我的邻居黄伟呀。”大枣万分诚恳地回答着中年警察的问话,他内心的恐惧还没有消除,说话的嗓音也一抖一抖的。
“说说黄伟的详细情况。”中年警察在大枣说出麦黄的学名黄伟后对大枣说。
“俺听俺娘说,麦黄上学那天他妈让他爹也就是俺堂叔给他取名字,堂叔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这时广播里正好传出‘伟大领袖毛 教导我们……’堂叔脑门一拍,就想出了这个名字,具体是不是真的俺也不清楚,这都是俺娘讲的,得问俺娘去。”大枣稀哩哗啦地说了一大片,他看到那个拿笔的姑娘都被他逗笑了,他也很勉强地笑了。
那个中年警察可没笑,他把手一摆,生气地说:“谁让你说那些了,乱七八糟的。”说罢就走出去了。
中年警察一走,屋里就剩大枣跟负责记录的那个漂亮姑娘两个人了,这时大枣见她极其严肃地朝自己走来,手里拿着那个记录本子,大枣以为要自己画押来了,心理“咯咚”一下,人又傻了许多。
漂亮姑娘走到大枣面前,把刚才记录的本子递到大枣手中说:“你看看这上面写的是不是跟你刚才说的一样,如果没有两样就请在上面签个字。”
大枣接过本子的手不停地哆嗦着,好像那捧着本子的双手不是他的而是他们村杨婶的,杨婶有手颤的毛病,一捏东西手就不停地打颤。接过漂亮姑娘递来的本子,他看也没看,就哆哆嗦嗦地在本子上歪歪斜斜地写上了黄大枣三个字。
大枣签完字,漂亮姑娘拿上本子就走了。漂亮姑娘一走,大枣顿时感到屋子格外空了,他不禁悲伤地想:我黄大枣这辈子就算完啦,口供录了,押也划了,现在就剩下去刑场了(他还是以为他会被枪毙)。可怜俺爹俺啊,你们还不知道你们的儿子黄大枣就要死啦,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泪流满面地哭起来。
大枣正哭得伤心,就看到中年警察端着饭盒走进来。
中年警察把饭盒放到大灶面前,用平和的语气说:“赶快乘热吃吧,吃了明天好回老家。”
大枣擦了把眼泪,看着饭盒里新鲜的肉丝和辣椒,没有一点胃口。他想,要是平时他肯定早就流了口水,况且他都吃了几个月的白饭加土豆了。可现在不同,现在这饭吃了是让他去死的,因此他没了一点胃口。这时他看到给他送饭的中年警察正在默默地抽烟,眼里露出深沉的目光。
他听说人在临刑前喝点酒会好一点,就壮着胆子对中年警察说:“大哥,能不能让俺也喝点酒?”
中年警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用十分平静的语气说:“对不起,我们这里不喝酒。”
大枣绝望了,他极其伤悲地对中年警察说:“酒不给喝就算了,我有个要求不知大哥能不能帮忙。”
“有啥要求你尽管说,只要是我们能办到的就尽量帮你办。”中年警察说。
“俺想俺明天就要死了,可俺爹俺娘还不知道,你能不能让俺跟俺爹娘说一声。”大枣说得可怜巴巴的,眼泪不停地往下掉。这个从未出门的孩子啊,他对外面的世界可是一无所知。
“你胡说什么,年纪轻轻的,想什么死?”中年警察听了大枣的话,像一下从沉睡中清醒过来一样训斥着他。
“你刚才不是说让我吃了饭,明天‘回老家’吗?”大枣很伤心地说。
“怎么?叫你回去过春节你还不愿意呀?”中年警察没好气地说。
“我还以为你说的‘回老家’就是去死呢,那你们不关我?”大枣对中年警察的话半信半疑。
“我们查过了,你只不过是个受害的小孩子,没你的事,明天好好回家过年吧。”中年警察的口气温和了许多。
“那麦黄呢,我帮他看了半年仓库,他还没给我钱呢。”大枣说。
“你是说黄伟吧,他是个盗窃和贩毒团伙的头目你知道吗?他让你看的那些东西都是赃物,也就是偷来的你知道吗?贩毒是啥性质?那是要杀头的你知道吗。我看他能不能出来还是两回事呢。”中年警察见大枣还不明白,就耐心地给他解释。
大枣回家时是中年警察用车把他送到火车站的,车票也是中年警察帮他买的。那天街上的阳光很好,大枣看每个人的脸都像一面镜子,在繁华又忙碌的大街上不停地晃啊晃。
一路上,大枣不停地看街上的风景和远处那些高耸的楼房。他想他帮麦黄守了快半年的门,中间他除了看老鼠打架外几乎没离开过仓库半步,同时他还因为孤独和寂寞染上了手淫,所有这些他都算是为麦黄白干了,而麦黄之所以会找上他就是因为看他人单纯老实。他不明白,像他那样的老实人怎么一出门就要吃亏。
大枣又想,好在自己还能在此刻真正看一眼繁华的城市,这也算没有白来一场,同时也可以在桂花面前多一些关于城市的新鲜话题。但桂花是不是也已经进城了呢?想到这里,他不禁又有些失落。这时,只听中年警察说了声:“到了。”他便懵懵懂懂下了中年警察的车,然后又独自一人懵懵懂懂走向检票口,最后一路懵懵懂懂赶回家……
(2005.8.9.广州)
Email:[email protected]


楼主:诗人马帮  时间:2006-04-15 09:26:58
卖肾者
马帮
老王快来看,正在劲头上!操,老外那家伙可真大,跟你们家那头叫驴的家伙差不多。老王,快来看吧,过瘾死了。
老王此刻默默地坐在那块泡沫上不吭声。房间里没有凳子,捡来的泡沫就成了老王的凳子。
老王,快来看!隔壁的小混子还在喊。
老王没去看,他习惯性地把手伸进裤兜里摸了摸,他此刻特别想抽支烟,可口袋里空空如也。
哎呀妈呀,受不了了!隔壁的小混子还在大叫。
老王推门走了进去,他不是想去看小混子他们正在看的黄碟,而是想管小混子要支烟抽。老王是一个月前跟小混子来南方的。那时老王经营多年的买卖终于到了砸锅卖铁的地步。
小混子是谁?小混子是老王他们村那个和老王儿子蹦跳差不多大的孩子。是的,在老王看来他只不过是个孩子。就算实际年龄,小混子也才十八岁,仅仅只比老王家的蹦跳大两岁。可这小混子的社会年龄可就比他的实际年龄也就是生理年龄大得多了。他十五岁读完初中就随村里的周胖子跑到南方来了,那时的小混子还没现在的胆大,他的一切行动都在周胖子的控制之下。
周胖子那时是小混子他们这帮娃娃队伍的头,他控制着几十个比小混子还小的孩子,并让小混子带领他们干偷盗的买卖。有次小混子在火车站拎一个妇女的包时,被一个人一把给揪住了。揪住小混子的那个男人是小混子拎包那个妇女的丈夫。那时的小混子早已不是在家里经常害怕挨打的那个不太言语的小孩子了。他见有人抓住了他的衣服,顺手就是一刀,这一刀捅在了抓他的人的大腿上,可抓他的那只手并没有放松。小混子也就因此被逮住了。
由小混子嘴里,自然就供出了周胖子的老巢。周胖子的下场也就可想而知了。小混子由于是未成年人,在少教所呆一段时间也就出来了。出来的小混子在家呆不住,出来也闲不下。除了在街上玩些小骗术混生活外,偶尔也做两单原来的买卖。
老王坐下看!坐下看嘛,老王。老王没有坐下看,他从小混子手里接过一支烟的时候,扫了一眼电视屏幕。电视屏幕上一个红头发的男人正让面前两个金发碧眼的女人兴奋得嗷嗷叫。
点着纸烟后的老王又坐回他屁股下的泡沫上了,他沉默不语地狠狠抽了口烟。在这个乱哄哄的房间里或外面乱哄哄的街面上,没有人知道老王的沉默,甚至根本没有人知道有老王这样一个人。在村里就不同了,在村里几乎人人都认识老王。
那时侯的老王是村民们眼里的大老板,他经营着价值几万元的杂货店。可现在的老王已不是过去村里的那个老王了。现在的老王几乎成了一个一无所有的光棍汉。老王一口一口地抽着烟,灰白的烟灰从他骨节粗壮的指缝间,一点一点地落下来,地板上一群寻找甜味的蚂蚁被老王的烟灰一下又一下盖住。死伤惨重。
老王看了一眼外面,那里人群挨着人群,吵吵嚷嚷。永远是这样。只有太阳依然把沉默的光芒洒在每一个不同的人头上、夹缝里。
曾经有一段时间,老王认为太阳光芒的颜色到处都是一样的,但现在他否认了这种看法。因为他此刻看到的太阳的光芒是灰蒙蒙的,像病人的脸。老王相信照在他们村子里的阳光是干净的。眼前这种灰蒙蒙的阳光让老王再一次想起了那个伤心又失落的下午。
那个下午照在老王村子里的阳光很美,那是没有经过污染的秋后的阳光。但就在那样美好又宁静的光照里,老王的心情却异常沉重。他空空地坐在经营多年的杂货店外的台阶上,从下午一直坐到黄昏。黄昏将近的时候他看到门前静静的河面上,漂满残红的夕阳,那光照显出日落时的凄美和悲壮。突突突的拖拉机声就要来了。是的,它已经来了。老王一件件地清点着门面里的货物。从这个下午起,它们就不属于老王的了。
老王把货物摆在地上,最后再由拖拉机上的几个搬运工一一装到对方的东方红牌拖拉机上。这是一种老式拖拉机,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用了,老王十几岁时曾捣鼓过那家伙。可现在这家伙就要载走老王全部家当了。老王默默地清点着每一件他亲自进回的货物,心中有种说不出的伤心。
账是早就结算好的了,老王清完最后几件货物,站在空荡荡的店门口,目送突突突的拖拉机消失在逐渐苍茫的村道上。
载着老王货物的东方红牌老式拖拉机突突地在村道上刚一消失,一辆两轮摩托就飞快地开到了老王的门前,老王看到从摩托屁股后跳下的年轻人正是小时老挨打的小混子。内心像他的店面一样空空如也的老王没有像往常一样先开口和小混子打招呼。往常他总是会先开口和小混子打招呼的,虽然他不太喜欢小混子那没个正经活法的样子,但他还是乐意见面先给他打招呼,这可能缘于他的个人习惯吧。但今天他没有主动和小混子打招呼,不是因为别的,主要是今天心里很难受。是的,老王今天心里很难受。
从摩托屁股上下来的小混子见老王心情失落地坐在地上,再看看他身后空空如也的杂货店,也就多少知道了点什么。
王叔你这是怎么啦,小混子掏出一根烟递给老王说。
老王接过烟点上,深深吸了口,没有吭声。
王叔你的生意不想做了吗,小混子站了会,又问。
不做了。老王没有告诉小混子为什么生意不做了。
小混子见老王不高兴就没有问了,转身准备朝他刚刚粉刷过墙壁的家走去。那是他这些年在南方混取得的成果。
小混子你等停一下,我想跟你说点事。在小混子刚要离开时,老王叫住了他。
小混子感到有点奇怪,因为在此之前老王是从来不会关心他的存在的,更不用说找他说事情了。但听到喊声的小混子还是停了下来。
混子,王叔问你,你在南方混得怎么样?老王看着小混子。
咋样,我你还不知道,就那样呗。小混子被老王那一本正经的样子弄的迷糊了,他不知道怎样回答老王的提问。
小混子,你说像我这样的人到南方能找到事做吗?老王又问。
老王这一问,小混子就有点明白了。
王叔好好的生意不做,到外面受罪干啥呢,我在外面做的是些什么事王叔你又不是不知道,小混子说。
你王叔我现在是倾家荡产了,你王叔生意做砸了,彻底砸了。老王低沉地说。
外面干什么的都有,像王叔这样的聪明人总会找到事的吧。小混子说。
哦……老王若有所思。
王叔要愿意,我带你去看看吧,反正钱都是人找的。小混子看出老王的心思了。
那好,明天走时你叫王叔一起。老王做出了决定。
老王就那样跟小混子一起到了南方。从出门时算起,到现在,老王出门差不多就一个多月了,可他什么事也没找到。为省钱,他没单独租房子,就和小混子他们四五个人窝在了一起。白天他出去到处找事情,小混子他们则在家里睡觉,晚上他回来煮饭,小混子他们则要出去活动,大多等到凌晨四点多才回来。
今天老王感到心里特别堵,他从来也没感到这样堵得慌,也就没出去。他不出去,小混子就老王老王地叫。这家伙,在家里从来都是把老王叫“王叔”,可出门了,就管他老王叫起了老王,好像他跟老王是同一辈的人似的。实际上,他小混子比老王的儿子还小月份的。但现在老王想不了那么多了,谁让他要落到这个田地的呢?落到这个田地就应该接受这个田地下的一切。
老王大口大口地抽烟。下午两三点的时候,小混子他们四个停止了看黄碟,一个一个伸着懒腰出去,说是要到附近的发廊找个姑娘松活松活。小混子临走时还给老王留下了半包烟。
其实老王也不是买不起烟,买烟钱他兜里还有,但他不知道这样没事做的日子还要挨多长,他不敢随便花掉他那仅有的几百块钱。
天快黑时小混子一伙还没回来,老王独自躺在坚硬的床板上,陷入了沉思和回想。大儿子大学才上了一年,小儿子也还刚刚读到高中,家里现在可是最需要钱的时候。可就在这时候他老王却失去了唯一可以产生经济来源的杂货店。
失去了杂货店就等于失去了儿子全部的学费,全家今后的生活开支,更重要的是失去了他老王在村子里的尊严。以前他开杂货店的时候,村里人见了他总是王老板长王老板短地称呼他。可当他的杂货店贱卖给那个开东方红牌拖拉机的人后,村民们看他的眼光就变了。他们不但不客气地称呼他王老板,甚至见了面了脸上还露出值得玩味的微笑,那微笑里藏有几分幸灾乐祸或对一个遭受无谓损失者的讽刺,这点老王自己看得清清楚楚。
更过分的是他的老婆,这个早年当过几年民办教师和有几份长相的中年女人,当初给老王结婚时就对老王的长相不太满意,一是嫌老王个子矮,二是看不惯老王脸上那几颗过分突出的麻子。最后之所以还是和老王结婚了,还不是看上了老王在村里的经济地位?虽说婚后她和老王一连生下了两个儿子,但在感情上对老王并没有多大改观,日子也总是过得磕磕碰碰的。现在老王连唯一得到老婆满意的几万块家产都丢掉了,这个从来也没有跟他结成一条心的女人还能不变心?
不管是村民对老王的态度也好,女人变心也好,对老王来说,归根结底还是一个尊严问题。尊严对一个男人来说太重要了,老王就是这样看的。
可要挽回尊严,必须尽快把那个价值几万块的杂货店重新开起来。几万块对他老王来说,那可是个大数,更不用说还有很多是借的债,到现在还没还。这样想着他就恨死了那个河南人,也恨死了自己。
如果他不相信那个河南人,如果他不被那个河南人骗去投资什么永动机,而是老老实实地做他的小买卖,他就不会落到今天这个田地。可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后悔药。眼下更重要的是如何赶快挣回几万块钱的本钱,然后东山再起。
他原本以为南方比较好挣钱,凭着他多年经营买卖的头脑,总能找到出路。可一个多月来,他却什么门路都没摸到。反倒是他兜里揣的那几百块钱变得越来越少了。在兜里的钱越来越少的时候,老王的心情就一天天紧张起来,他不知道儿子明年的学费该怎么办,不知道他只有一亩地的家该怎么办,更不知道往后的日子该怎么办。
他曾试图到街上去摆地摊,但当被城管人员赶得像逃命似的飞跑时,他就知道这不是一条可以走得通的路了。他还想过要去工地打工,可当别人说每个月只给六百块钱的工资而且是年底才发钱时,他就把自己的想法否定了。最关键的问题是如何能在最短的时间挣回他损失的几万块钱的本钱。如果不能尽快挣回那些开杂货店的本钱,他的全部希望连同尊严也就永远落空了。老王越想越发毛,嘴里不停地抽着小混子留下的那半包烟。
第二天老王一大早就买了一份本地报纸,他这还是第一次买报纸,在乡下他没有买报纸的习惯。他想看看报纸上能不能找到适合他做的事情。
打开报纸,老王首先把刊登有招聘专栏的几张报纸从头到尾地看了个遍,结果令他大失所望,几乎连洗碗的人他也没看到有招的。倒是在最后的报屁股上有条不起眼的广告,说要做男公关的,而且月薪还有上万元。另外,除要求身体健康之外没有别的任何要求。虽然老王不相信世上还有这样的好事,但他还是想打电话问一下。
正当老王出门的时候,小混子从外面和三个一起混的年轻人回来了。小混子见老王急匆匆往外走,就叫住他问啥事让他这样匆忙。
我在报纸上看到有招人的,去打电话问一声。老王说。
亏你还是做过生意的,省点钱买烟抽吧。小混子毫不客气地说。老王被呛在那里不吭声。
啥活招人,拿来我看看。小混子说着,接过老王手里的报纸。
老王把那则招男公关的启事指给他看。没想到,小混子看完那则广告后竟哈哈大笑起来。
我说老王,就你这瘦样还能做得了鸭子呀。男公关是做啥的你知道吗?就是去当鸭知道不?
老王知道“鸭”是做什么的,他脸上竟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跟小混子一起回来的那几个小年轻也哈哈笑起来,他们一起指着老王说,那活儿得腰子好,腰子不好可不行。老王你有几个腰子?昨天我们让你看碟你不看,人家老外为啥那样厉害,你知道么?那是因为他们另外装了腰子在身上。一般男人只有两个腰子,可人家老外有钱,为了寻找快活人家愿意出钱买腰子。有的老外一个人装四个腰子,还有更厉害的,装六个。
腰子是啥,腰子就是肾你知道不?那个看着老王笑歪了嘴的小个子最后补充道。
老王被这些小混子们笑得没了指望,一屁股坐在床上半天不吭声了。
整个上午老王感到百无聊寂,小混子和那几个小年轻好像从来就不知道困倦似的,他们昨天晚上整夜都没回来睡觉,可今天早上还是没有一点睡意。此刻那个矮个子小年轻又在床上铺好了报纸,准备玩一种叫“咋金花”的赌博游戏。
矮个子问老王要不要一起玩,小混子说老王现在穷得连吊毛都快掉光了,你还指望他输了能给你钱?老王闷在那里没吭声,感到自尊被小混子狠狠地刺了一下。
小混子他们一边赌博,一边谈论着在发廊里跟姑娘们“松活”的感受,不时发出嘎嘎的笑声。他们的笑声让老王感到格外的孤独,他把早上买来的报纸一张一张地反复看。
在报纸的社会新闻版里,老王看到一条有人愿意卖肾的消息,老王握着报纸沉默了半天,他在乡下听说过有卖血的,他甚至也还卖过一次,但卖肾的他却没听说过。老王想不明白卖肾是怎么一回事,他想问问小混子,但此刻小混子正忙得不可开交,根本顾不上理他。老王只好像个无人看管的孩子似的,接着看报纸。
下午三四点的时候,小混子他们终于支持不住了,一个个东倒西歪地睡着了。老王感到又饿又孤单,心里尽想些他在乡下开杂货店的风光事。他得承认,他还没有完全融入这城市里的生活,甚至从来就没有被这个城市所接纳,就连小混子他们也一样,虽然他们整天一副不愁吃穿的样子,但明天的生活是个什么样子,他们从来没去想过,也永远看不清楚。
下午六七点的时候,小混子他们终于睡醒了,几个小年轻爬起来吸吸溜溜地吃起了老王刚刚煮好的面。
小混子没吃面,他面色严肃地对老王说,老王你和我们住到一起也快两个月了,我们也没要你出一分钱。现在你也看到了,我和兄弟们都到了只有面条吃的份上了,今晚我得和兄弟们一起去做单生意找点钱。你也一起出出力吧。
老王没吭声,他也知道他这样长久地在小混子处住下去不是个事,可对小混子要做的事他一点也不了解,他能出什么力呢?
小混子好像一眼就看穿了老王的心思似的,对老王说,其实你要做的事情很简单,那就是在我们几个干活的时候你在旁边看着,有危险时你只叫一声“起风了”,就可以了。老王已隐约知道小混子他们要做的是什么生意了,他用手从衣服外面摁了摁装在贴身衣袋里那仅有的四百块钱,想干脆掏出来给小混子把账算清算了,可他还是没有掏。他想反正只是跟小混子他们去看看,总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
小混子一行很快就到了一座立交桥下面,立交桥下人来人往,很混乱。没过一会,一个衣着光鲜的妇女拉着一个可爱的小女孩走了过来。
小混子眼睛死死盯着妇女挎在腰间的红色小皮包,目光朝分布在周围的小青年扫了扫。这时,一个小青年快步走过去,一下绊倒了那个挎包女人手里拉的小女孩。
就在妇女弯腰去扶小女孩的空档,另一个小青年伸手就去拽妇女腰间的红皮包。但皮包还未到手,不知为什么,连同绊倒小女孩的小青年和小混子都迅速地消失了。
只有老王还楞楞地站在原地,他看到有几个人站到了小女孩和妇女跟前在询问着什么,小女孩鼻子摔出血来。
老王回到住处的时候,小混子他们几个早已到家了。小混子黑着脸气哼哼地坐在床上不吭声。老王在自己兜里习惯地摸来摸去,想摸根烟出来,却没摸到。
小混子忍了忍,斜一眼老王,开始训斥起来。他说老王你可真够操蛋的,差点没把弟兄们送进局子里。眼看便衣都到了弟兄们跟前,你咋还不知道喊“起风了”?就你这样也能在外面混?别以为这外面还跟在老家似的,以为你开个破店就能赚钱。为啥你几个月找不到事做?还不是因为你没出息。
老王被小混子数落得无地自容,他怎么也没想到小混子会对他这样无礼。怎么说他也算是小混子的一个长辈,可眼下他却成了小混子的孙子似的。可话又说回来,即使他是小混子的长辈,在眼下的情况里,那又算得了什么呢?他气得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出屋去。
老王走到街上,想到以后的生活,心中充满了绝望。别说便衣警察他看不出来,就是让他去做掩护,绊倒那样一个可爱的小女孩他也下不下去心。看来,他没法像小混子那样在这个城市混下去也是活该。可他不能就这样耽搁下去呀,昨天老婆已拖人捎信来说要跟他离婚,就算老婆离婚了也没什么关系,但他儿子明年的学费咋办呢?他回村后又怎样在那些极其势利的村民面前抬头做人呢?想到这里,老王又想起了白天看的那张报纸,想起了报纸上报道的那个卖肾人的事情。
干脆自己也去卖肾吧,反正自己有两个肾,卖一个再留一个。也许男人少一个肾对健康不会有太大关系。如果一个肾能卖个万把块,再回去把杂货店重新开起来,不仅孩子的学费有了,自己在村里的面子也算挽回来了。就算卖掉肾,那方面的功能降下来,也就让它降下来。自己儿子也有了,而且有两个,还投那些乐子做啥?
老王这样想着,就打算卖肾了。可这城市人生地不熟的,肾该卖给谁呢?最后他决定先到灯光相对昏暗一些的地方试一试再说。于是他掏出早先出门时带在身上的圆珠笔,在一张废旧的广告单背面大大地写上两行字:卖肾。价格一万元或面议。
老王把写好的那张纸用半块废砖头压在灯光昏暗的街道上,不一会儿,他身边就围满了一群看热闹的人。也有人问老王为什么要卖肾,是不是少了一万元就不卖。老王见他不像买肾的,就不理他。
约莫过了两三个小时,围观的人群逐渐松动起来,老王看到三个穿米彩服的走到了跟前。穿米彩服的走到老王跟前,不由分说,一把把老王拎了起来,嘴里用老王听不大懂的南方口音喝道,老东西你这是干啥呢?
干啥,这不明写着卖肾吗?我还想问你们要干啥呢,老王很生气。
三个穿米彩服的一把拧起老王的胳膊,推上就走。嘴里说,原来是个贩卖人体器官的,先跟我们到村治保室去再说。
老王先是被锁进村治保室一个小屋子里,约莫半小时后,又被两个人带到一间稍大些的屋子里。对面一个胖脸的家伙,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话问老王有没有暂住证,老王说没有。再问有没有身份证,老王再答说丢了。
一无暂住证,二无身份证,还公然打广告贩卖人体器官,看来是想找死了!胖脸的家伙说。
我没有贩卖器官,我是想卖自己的肾,老王辩解。
没有暂住证和身份证先罚款五百,贩卖人体器官的事接下来再跟你算账,快拿钱来!胖脸的家伙吼道。
没钱,老王说。可说没钱的时候他却偏要把手往放有四百块钱的地方放。
这下胖脸的家伙可火了,他朝旁边两个穿米彩服的瘦子一挥手说,给他加点油!
两个瘦子一个箭步冲上去,把老王的手往背后一扭,再用膝盖朝老王背上一顶,老王妈呀一声就老实了。
另一个瘦子从老王口袋里掏出他仅有的四百块钱,递到胖脸的家伙手里。
胖脸的家伙嘿嘿笑着看看还小鸡样被另一个瘦子拧着的老王说,你们这些不法分子,不给点颜色总是不会就范的。
折腾的差不多了,胖脸的家伙撕下一张收据,让一个瘦子递到老王手里说,这是给你的罚款收据,你收好,别说我们没给你。按说要罚你五百的,现在给你优惠一百,你少给我们生事。至于你贩卖人体器官的事,要等到警察来了再说。说完,他们重新把老王锁进先前的小屋子后,就晃晃荡荡地走开了。
老王被折腾得又气又饿,他感到自己已经没有一点力气了。
天亮的时候,一个瘦子打开了锁着老王的门。让老王吃惊的是,瘦子身后竟跟着小混子。
看在这个小伙子担保的份上,你可以走了。以后干点正经事,别想靠干违法的事发财!瘦子临走时对老王说。
灰头灰脸的老王跟着小混子出了村里的治保室,小混子在路边的一个小吃摊给他叫了一碗面。面吃的差不多的时候,小混子又开始数落老王了。他对老王说,老王你可真够蠢的,就算是想卖腰子,也不是那个卖法。你在哪见过有打着广告卖腰子的?你以为是在老家卖西瓜呀。
老王坐在那里说不出一句话,到现在为止,他算见识了小混子的活动能力,也算领教了一个乡下人在城里混的难度。
小混子数落完了,掏出一根烟扔给老王说,行了,你要真想卖腰子,回头我帮你打听打听,找个保险的渠道给你办了。看在咱们是邻居的份上,今天我把你给保了出来,以后做事得长脑子,别再干些蠢事。
老王感到自己在小混子面前矮出一截似的,自尊心又一次受挫,男人的尊严也又一次受到严重挑战。
和小混子一起回到住处,老王像死人一样睡了大半天。现在他可真的是身无分文了。他没想到,自己死命省着的四百块钱竟在一夜之间消失了。
醒来后的老王掏出村治保队开给他的那张对他毫无意义的收据,揉成一团,狠狠地扔进了床底的角落里。背部隐隐约约的疼痛和发酸的胳膊告诉他,他昨天夜里经历了一场从未经历过的噩梦。
如果说原来老王想卖肾,还只是和小混子赌气或说只是想试一试是否真有人愿出钱买他的肾,那么现在他则是非卖肾不可了。身无分文的他就算马上回老家去,欠小混子的人情不说,连路费也没法解决。再说,回老家去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没办法弄到钱,不把杂货店开起来,他就感到永远没法在村里抬起头来做人。
一连几天,老王都窝在小混子住的地方没出门,这天小混子给他带来了消息,说是有个私人诊所对老王卖肾的事情感兴趣,约他去见一见。老王便跟着小混子躲躲闪闪地赶到了那家私人诊所。
诊所在一个偏僻的巷子里,门口有摸有样地挂一块“泌尿专科门诊”的牌子。
到了,就是这里,小混子说。
进到屋里,老王看到一个满脸麻子的男人穿着身白大褂坐在一张桌子后面剔牙。
吴医生,人我给你领来了,小混子说。他管那个满脸麻子的人叫吴医生。
那就先验验货吧,吴医生说着把老王带进隔壁一个小房间,让老王在一张木板床上躺下。
吴医生揭开老王的衣服,一会捏捏老王的腰,一会又按按他的小肚子,接着又让老王翻过身来,从后面用手指在老王的腰部敲敲打打了一番。
折腾完了,吴医生又重新回到原来坐的地方。
咋样?小混子问。
我看顶多就值这个数,吴医生竖起了一根指头。
一万?小混子说。
一千!吴医生口气强硬地纠正道。
咋就值一千呢?小混子说。吴医生出的价钱实在太低了,连小混子都感到有点不敢相信。
吴医生脸上露出神秘的微笑,对小混子说,一千已经足够多了,他这是次品货。
他可是养过两个儿子的,小混子看一眼老王,提醒吴医生说。
对呀,他都有两个儿子了,有两个儿子的人,他的肾还有什么好货?给你讲科学术语你也不懂,通俗点告诉你吧,他的东西已经老化啦。
小混子看了看老王,意思是看他卖不卖。说实在的,一千块钱就连小混子也不想答应。老王听吴医生说自己的肾老化了,而且只值一千块钱,感到尊严又一次受到了威胁,自尊心又一次受到了刺激,但他此刻只能无可奈何地不吭声。
卖不卖?要卖我现在就摘。吴医生朝前探了探身子,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我看今天就算了吧,改天我们再来,小混子看了眼蔫在那里的老王没好气地说。
也好,也好,吴医生微笑着送小混子和老王出门。
老王你看到了吧,就连你的腰子也不值钱,你现在知道为什么我和弟兄们要去做那种生意了吧?回来的路上,小混子教训老王说。此刻的老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是的,他已感到无话可说了。毕竟这个世界的复杂性也不是他老王一下子能说清的,他只想赶快挣到一万块,哪怕更少一点都行,他得尽快把他的小杂货店开起来。
他只想过属于自己的单纯日子,虽然那日子很苦,也很没有稳定和安全感,但他觉得总比无事可做地混在城市要好。他觉得在这个摸不到边的城市里,他已快透不过气了。
老王,今晚我再利用我道上的一些关系帮你联系,争取给你的腰子卖个好一点的价钱。你到时候适当补偿我点活动费用行吗?快到住处的时候,小混子问老王。
老王点点头,表示同意小混子的要求。
从吴医生的私人诊所回来的第三天,小混子果然为老王的腰子找到了新的销路,买主是台湾一个在内地投资的老板。小混子叮嘱老王,要他到了医院千万不能说是卖腰子给台湾老板,而只能说是捐腰子,并说价格已替老王讲好了,共是一万元。钱到时给老王存到存折上,老王只要到银行核实好存折上的钱,就可以到指定的医院给对方摘腰子了。
这可是个难得的好机会了,老王你干不干?小混子问老王。
老王还有点犹豫,对他来说,虽然买方出的价格不算低,可他内心里还是有点舍不得。
老王你还犹豫个球呀,我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给你找到买家的,你要再不答应,以后你的事可别指望我再操心了,而且你也别和我们在一起住了,小混子训斥老王说。
老王昨夜一夜都没有睡好,很多烦心事都在他脑子里搅来搅去。老婆说要和他离婚的事现在也没了消息,家里的情况他也一无所知。他想如果腰子真的卖成了,他从此也就成了个废人了,这对一个健康的中年男人来说,未免有点残酷。但要想能把杂货店再开起来,能再次在村民们眼里成为王老板,他此刻也只能走这条路。既要挣钱开店,又要保住腰子,那是不可能的。老王一个人默默地想。
小混子一大早就出去了,他说争取今天就把事帮老王办妥。
大概上午十点多的时候,小混子让跟他一起混的一个小年青来通知老王,赶快去城西的长安医院,说买主正等着取货。
老王赶到长安医院的时候,小混子已等在门口了。小混子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色的存折递给老王说,这里是整整的一万块,已经给你存好了,买主已在医院里等着了,等会你进去把腰子拿出来给他装上就算完事。
老王接过存折,手有些发抖,那上面的确是一万块,但那的确是他的一个腰子钱哪。
要进手术室的时候,老王显得既紧张又失落,小混子在一旁小声责备他说,老王你打点精神好不好,人家可是出了大价钱的,你这是在做买卖,又不是上刑场,何必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快到手术室门口的时候,老王看到一个肥头大耳的老头子正在用眼光打量他,旁边一个约莫二十上下的女郎挽着老头的手说,老公咱快进去吧,手术马上就开始了,相信一切都会很顺利的。老王看着肥老头的背影,心想自己养出过两个儿子的腰子,马上就要装到这个老家伙的身上了。
医生对老王的态度格外好,他们轻言细语地告诉老王如何放松,并说他是个勇敢的人,说他愿意无偿地把肾捐献给一个为我国慈善事业做出贡献的台湾同胞,实在是值得大家学习和尊敬。老王就在医生们和蔼的安慰和夸奖中睡着了。
那是麻醉剂在起作用。
一个星期后,少了一个腰子的老王和小混子以及小混子身边的几个小年轻一起坐到了一家较有名气的北方菜馆里。小混子说要为老王这次顺利出售腰子庆贺一下。这顿酒席小混子没让老王出一分钱,席间他还拍拍老王的肩膀,十分义气地说,老王,我小混子虽然不怎么成器,但咱咋说也是乡里乡亲的,我先前说过帮你卖完腰子要拿点办事费用,现在我一分都不要了。明天你就回去开你的店吧,下次我回去了去你那儿喝酒。
老王没有向小混子表示感谢,他独自默默地喝了很多酒。
小混子见老王没什么表情,又掏出三百块钱递到老王面前,说两百是他明天的路费,一百是给他路上的零用钱。老王毫不客气地接过小混子递过来的钱,然后在小混子他们还在高声划拳的时候静静地离去了。他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小混子早已把他卖肾的钱拿走了一半。
老王回到村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那个当过民办老师的老婆不知道晃到哪儿去了,小儿子踢踏给他倒了杯白开水。老王一口喝干白开水,问小儿子踢踏说,踢踏你看你爹有什么变化没有?踢踏瓮声瓮气地说,爹你还不是那个又矮又瘦的样子,能有什么变化?踢踏本来还想说连老王脸上的麻子都和原来一模一样,没一点变化。但他没敢说,他知道他爹老王最生气的就是谁提他脸上的麻子。
老王听了踢踏的话,摸摸胸口里的存折,嘴里干笑两声说,嘿嘿,是没啥变化。他知道踢踏是看不出来他有什么变化的,更不知道他爹已少了一个腰子。
快吃晚饭的时候,老王那个曾当过民办老师的老婆扭着屁股从外面回来了,老王已经回家的消息是踢踏跑去告诉她的。对这个曾经嫌弃过老王并在前些时候还提出要离婚的女人,老王没有多余话可说,他从胸口处的衣兜里掏出他用腰子换来的那个存折,递到女人手里说,看看吧,也许不出一年,我的生意又可以红火起来。
女人打开存折,用转怒为喜的口气说,没想到我们老王也这么快就出息了。
问寒问暖的话,女人从来就未对老王说过,但是面对摆在面前的一万块钱的存折,她即刻表现出一个势利女人特有的善变来。他等儿子踢踏给老王打过洗澡水后,即刻吩咐他到自己该去的地方睡觉去。小儿子踢踏不像大儿子蹦跳那样倔强,在大人面前总是一副顺从相,放下老王的洗澡盆后,他就不声不响地回自己的小阁楼睡觉去了。
小儿子踢踏一走,老王那个丰韵尚存的老婆就准备开始折腾他。也许是那一万块钱存折所起的效应,老婆今天对老王的折腾格外急切,可她忙活了半天老王也没有一点动静。
见老王没什么动静,这个让老王领略过风骚的女人就死命地抓扯老王,在抓扯的过程中还用最恶毒不过的语言诅咒老王,说他是不是在外面已经学坏了,从此成了废人。老婆越诅咒,老王就越自卑,最后他被老婆抓扯和诅咒急了,就不得不说出他卖了一个肾的事。说完,老王就伤心得嚎啕大哭起来。他嚎啕大哭起来,他那个做过民办教师的老婆反倒冷静了,她只哼哼干笑几声就独自睡觉去了。
第二天一早,老王就开始张罗他杂货店的事了,事到如今,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开好杂货店的事了。反正腰子卖是已经卖了,老婆那边他从此也就管不了那么多了,他要那些势利的村民重新给回他老王生意红火时的荣耀和风光来。
果然没过多久,他们又王老板长王老板短地称呼起老王来。可过了段时间他们就不那样称呼老王了,他们见了他总是意味深长地问一句,最近腰杆还好吧?每当听到村民这样问的时候,老王就想把问话的人给杀了,可他最终只能忍气吞声地点点头。如果说村民们的戏谑老王还能忍受的话,更让他忍受不了的是,他老婆——那个曾做过几年民办教师就自以为了不起并一直看不气老王的女人竟三天两头往村头的老单身三楞子家跑。虽然老婆每次都对小儿子踢踏说,只是去请三楞子过两天来给他们家赶点农活,可老王心里明白老婆找三楞子的真正目的是什么。他真想把三楞子给宰了,立刻宰了。可他始终也没法把三楞子真的宰了。
老王不知道村里人是怎么知道他卖腰子的事的,但别人就是知道了。这让老王从此抬不起头来。有时他还真的后悔不该卖腰子,本来他指望用卖腰子的钱把店子开起来,能让日子再次好起来,能让自己重新找回一个男人在别人眼里的尊严来,可现在情况反而变得更糟了。面对这一切,老王只能默默地忍受。因此,更多的时候人们都看到他独自靠在杂货店前面的椅子上深深地抽烟。时间长了,村民们好像倒也忘了老王是个只有一个腰子的人。
(2005.7.15.广州)


楼主:诗人马帮  时间:2006-04-17 09:39:49

穿红背心的年轻人
嚓─一一阵阵刺耳的磨光机声从杨柳的窗子外钻进来,再箭一样刺进她的耳膜为她制造出成千上万只嗡嗡叫的小蜜蜂,这些小蜜蜂打家劫舍似地折磨着她的神经,让她连个懒觉都睡不好。睡不好懒觉的杨柳先是用被子蒙住耳朵,在这种办法无法奏效的情况下她打算跑到窗口那个地方把那个操持磨光机的人大骂一顿,尽管她知道这种做法有些粗暴并且无济于事,但人一旦气糊涂了就什么也不顾了。
杨柳冲到窗口把愤怒的目光射出去的时候,她看到那个人已经放下了手里的磨光机,正在像欣赏一件艺术品一样欣赏面前那个刚刚经他磨过的钢架子。那是一个二十刚出头的年轻人,穿一件红色的背心,赤裸的双肩和胳膊上露出疙疙瘩瘩的肌肉来,皮肤黝黑发亮,虽然是在离地面很高的位置,但杨柳凭感觉仍然觉得呈现在他视野里的那个手持磨光机的人是个忠厚老实人。这从他干活时的动作中就可以看出来,因为他无论是搬东西或放东西都显得很沉稳,而不像杨柳认得的那些年轻人那样毛糙。杨柳没想到,自己本来是要到窗口把打磨光机的人吼一顿的,最后居然变成了对他进行欣赏。
这时太阳的光线已经有些烫了,杨柳哗一声拉上了窗帘,室内的光线顿时暗了下来。杨柳呆呆地在床沿上坐了很久,脑袋里像塞了好多木头似的,实当当的。先是去一趟厕所,然后是洗脸刷牙,接着到楼下逛一圈或买一份当天的报纸,或者上网看邮件,给几个同样的“无业游民”打几个电话,可又能聊一点什么出来呢?每天都是这样的过,每天都像是生活在同样的空气里,这就是生活吗?这就是一个英语专业毕业生的生活吗?这简直是行尸走肉!杨柳脑子里乱七八糟地蹦出一大堆念头。心里想到有很多事情要去做,哪怕是去一趟厕所或刷牙洗脸,但身体就是没法从床沿上挪开。如果不是床头柜上的电话尖叫起来,她不知到还要呆坐到什么时候为止。
电话尖叫着把杨柳从呆想中唤醒之后,电话的听筒便贴上了这个刚刚还在床沿上坐着发呆的姑娘的耳朵。“一起出去好吗?到在线电影院看电影。”一听就是瘦杆的声音。瘦杆是杨柳的男朋友,也是她大学同学,人长得倒不矮,但看上去却瘦得一根针似的。好像小时候断了八辈子粮,实际上他老爹早年是在粮食局干的。
和杨柳一样,瘦杆毕业以后也找不到工作,每天坐在家里不是看足球赛就是上网聊天,他老爹开的那个小粮店几乎到了入不敷出的境地。开始几天杨柳还和他一起出去找工作,可找了几个月,一点希望都没有。这样杨柳就有点烦了,干脆窝在家里不出去。时间长了,杨柳感到整个人都怕见太阳似的,一天到晚就只想呆在家里,起先瘦杆来找她她还和瘦杆一起出去走走,到后来连瘦杆她也不想理了。在瘦杆打来电话的前三天,杨柳还劈头盖脸地把瘦杆给吼了一顿,现在瘦杆又打来电话,她干脆一声不吭,直让瘦杆在电话那头“喂”个不停她也不理。
扔下电话,手机又唱起歌来,杨柳看都不用看就知道是瘦杆打来的,顺手就把它按掉了。杨柳刚扔下手机,手机就又唱了起来,这下她倒是没有把手机摁掉,她想对着手机把瘦杆好好吼一顿。谁知杨柳还没有吼,对方到先责怪起来了,原来刚才的电话是妈妈打来的,妈妈说一会有冷气专卖店的人要来装空调,叫杨柳早做准备,还责怪杨柳不该老在家睡觉,什么事都不操心。没有地方上班也没有收入的杨柳不敢得罪妈妈以免断了财路,妈妈所说的一切,她当然只好一一照办。
杨柳迅速洗漱,以便在装空调的到来之前完成个人卫生工作,谁知刷牙还没刷到一半就听到门口有敲门的声音。她急匆匆地丢下牙刷,擦一把脸就去开门,可站在门口的根本不是什么装空调的,而是瘦杆。“怎么整天跟个鬼魂似的?专瞅我烦的时候来找我!”瘦杆涎着脸不做声。
看到杨柳平静下来后,瘦杆才小心翼翼地问:“最近有什么不如意的事吗?”
“你不觉得我们都快变成废人了吗?”瘦杆一开口杨柳又发起脾气来。
“怎么说这也不是你我的错啊,现在社会就那样,没有机会给我们,是我们想当废物的吗?”
“你就是个废物!”见瘦杆又大声说话了,杨柳脾气好像又大起来。
两人眼看又要争个不欢而散,敲门声就又响了起来。这次是装空调的来了。走在前面的小伙子抗着个大纸箱子,鲜红的背心把他黝黑的脸庞照得格外鲜亮。杨柳一眼就认出那是早上自己在窗口看到的那个操持磨光机的小伙子。小伙子放下东西后,跟着进来的中年人就提了支架和工具包准备动工。中年人尖嘴猴腮的,还没开始干活就管杨柳要喝的,杨柳从冰箱拿出一瓶可乐和一瓶矿泉水,他看了穿红背心的小伙子和尖嘴猴腮的中年人一眼,把可乐递给了穿红背心的小伙子,矿泉水递给了尖嘴猴腮的中年人。
穿红背心的小伙子还没拧开可乐的盖子,尖嘴猴腮的中年人一把夺去了他手里的可乐瓶子,然后嬉皮笑脸地说:“我喝不惯这东西,还是咱俩换换吧。”说着把手里的矿泉水瓶子扔给了穿红背心的小伙子。杨柳用讨厌的目光看了一眼尖嘴喉腮的中年人,重新从冰箱里那出一瓶可乐来,把拿着可乐的手伸向穿红背心的年轻人。“我有这就行了,不用了。”穿红背心的年轻人一边仓促地推辞,一边迅速地打开矿泉水的瓶盖子,狠狠地灌下两口。不知是刚才抗东西累的还是身上的红背心映的,杨柳看到他双颊竟然升起了两朵红霞。
突突突的冲击钻声已经从杨柳房间里钻出来了,这说明装空调的已开始施工了。在装空调的施工的过程中,杨柳忙不迭地在用各种报纸、旧床单之类的东西遮盖着她认为必须遮盖的东西,他此刻非常希望瘦杆能够来帮帮她的忙,但瘦杆始终在电视柜下像个考古专家似的寻找着他喜欢的影碟。
快到中午的时候,装空调的终于折腾的差不多了,杨柳也早已把要遮盖的东西都遮盖严示了。遮盖好自己的东西后,杨柳就定定地站在两个装空调的身后看他们怎样工作。她发现,无论是用冲击钻突突突地钻孔,还是往支架上把螺丝,都是穿红背心的年轻人在窗子外面忙乎。而尖嘴猴腮的中年人,只是站在窗子里递些螺丝、胶布什么的。当把好最后一个螺丝后,穿红背心的年轻人终于爬进了窗子。按说整个工序到这里也就算完了,可穿红背心的年轻人看看空调上的灰尘后又转过头来,转过头来的他把有点不好意思的目光投向杨柳:“有没啥用的抹布吗?”杨柳在厨房里翻找了半天,找出一条灰不溜的旧抹布,她把这块灰不溜的抹布递到了穿红背心年轻人的手里。这时尖嘴猴腮的中年人已经把工具悉数收进了黑色的工具袋里。
“别弄了,下几次雨就好了,咱还得快点赶回去吃中午饭哩。”尖嘴猴腮的中年人嘴里责怪着。此刻穿红背心的年轻人已站到了空调的支架上。看到他像猿猴一样攀着空调的身子,杨柳的心一点点悬起来,她想告诉他相比他此刻的危险,那些灰尘算不了什么,或许它们真像尖嘴猴腮的中年人说的那样,下几次雨也就没有了。她还想告诉他,还是赶快上来,照尖嘴猴腮的中年人说的,回去吃中午饭。但不知为什么,她心里是这么想的,但嘴上就是说不出来。这时穿红背心的年轻人清理灰尘的工作已接近尾声了,杨柳的心稍稍缓了下来,可就在这时,杨柳发现他脚下一滑,整个人就失去了平衡。他的手下意识地向空中抓,却什么也没有抓到。在二楼阳台上的挡雨棚上垫了一下后,他就趴到楼下的树木花草里去了。
杨柳感到好像有一种强大的电流击中了自己的大脑,整个人变成了一个僵直的冰棍杵在窗台后发不出一点声音,朦胧中只听到尖嘴喉腮的中年男人在不断地唠叨:“咋还没好哩,你再不走我可先走了,还得早点赶回去吃饭哩。”
瘦杆此时已选好了喜欢的影碟,准备喊杨柳一起来欣赏,但当他走进杨柳所在的屋子里时,看到的是一个面色刷白的且说不出一句话来的杨柳。
尖嘴猴腮的中年人听到一声沉闷的声响后,把头伸向出事的窗口发出一声:“妈呀,怕是要出人命哩。”就一阵风似地下楼去了。
二十分钟后,杨柳已缓过神来,“人呢?人呢?”她不停地说。
“我在这里,我不是人吗。”瘦杆捏着杨柳的手说。
“废物,我们都是废物!”杨柳嘴里咕叨着,狠狠甩掉瘦杆的手,把头伸向窗外。头伸向窗外时她却什么也没看到。瘦杆以为杨柳要跳楼,一把抱住她的腰,杨柳推开瘦杆,一屁股坐在床上再也不想动了。
妈妈回来的时候,瘦杆早已走得无影无踪了。见屋里还丢着装空调人的东西,午饭没做不说,菜也没买。妈妈嘴里唠叨着跑进杨柳的房间里。可当她看到自己的女儿时,她正像生了一场大病一样,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房间里盖满了各种报纸。妈妈推推杨柳,见她翻过身又睡了,就没有弄醒她。妈妈帮杨柳收拾了房间里遮挡灰尘的那些报纸和旧床单,又走到窗口看了看新装的空调,除开看到空调放置的稍微有点斜外,她还看到楼下的花坛里有一片花草像是被什么压过一样。后来她才知道,那是穿红背心的年轻人掉下去时造成的后果。天快黑的时候,一个面目黎黑的中年人敲响了杨柳家的门,门是妈妈开的。“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我是来拿工具的。”妈妈拎出阳台上的那个黑色的工具包递过去,来人拿上包就在门口消失了。
晚上杨柳吃了一点粥,就早早得睡了,可她老实谁不着,一闭上眼睛就感觉那个穿红色背心的年轻人还在窗子外面的空调上忙乎,睁开眼除了听到厨房的水龙头没关严发出的丁冬丁冬的滴水声外,什么声音也听不到。那滴水声像一个明亮的珠子,一会跳上,一会儿跳下。杨柳疲倦的眼皮子也伴随着那明亮的珠子跳个不停。杨柳想干脆开着灯睡,可她又舍不得,开一夜灯还不知道要浪费多少度电呢,妈妈为了节约,总是把水龙头拧得小小的,让那些不知疲倦的水珠子整夜地跳跃,让水表在纹丝不动中看水桶被水装满。对妈妈这种做法,杨柳也曾在心里表现过不屑,但这能有什么办法呢?家里的严酷现实她又不是不知道,除开爸爸每月做小本生意能多少攒下点钱,妈妈那点下岗补贴简直是形同虚设。
杨柳虽然是个排列在独生子女行列的城里孩子,可和其他同时代的孩子比,她还是成熟和懂事的多,这也是妈妈不随便她的原因。但对自己这方面的“懂事”或说成熟,杨柳有时候又觉得是种烦恼,这让她过早地感到生活太累。她的很多同学尽管也像她一样没有工作,也像她一样家庭并不富裕,但他们想玩起什么新鲜东西了是从来不会在乎父母有没有钱的。这些人中也包括她的男朋友瘦杆。可能正是如此,她最近才觉得瘦杆越来越引起她烦,也越来越讨厌在QQ上跟那些窝在家里等饭吃的朋友们瞎聊了。
因为没睡好觉的原因,一连几天,杨柳都感到精神不振,这天她打算到街上走走。下渡路的丁字街是杨柳经常去的地方,那地方热闹,各色人等都会在那里出没,同时那里还有些摆旧书摊的。杨柳很小就喜欢小人书,现在小人书市面上已经很少见了,她打算买套旧的小人书回来自己欣赏,而且价格有很便宜。不巧的是,今天卖小人书的没出来,在他摆摊的位置放了几缸小金鱼,每缸小金鱼有两条,一黑一白。其中两条小金鱼在杨柳看它们时,好像故意表演给她看似的,来回地把两条裙子似的尾巴摇摆个不停。杨柳一问价才两块钱,决定买下来。
提着小金鱼正要离开的杨柳听到从街道拐角处传出阵阵痛苦的哀叫声,间或传出摔打和怒骂声。杨柳循声过去,透过围观的人群,她看到一个穿红上衣的人在死命用身体抵挡着朝他挥舞而来的拳脚,地上似乎还有个人在抱着头滚来滚去。这时只听有人喊“警察来了!”,那些围着穿红上衣人挥动拳脚的家伙,顿时一哄而散。
在那群人散开后,杨柳才看清,被打的那个穿红上衣的男人穿的不是红上衣而是件红背心,他的右手腋下还夹着根拐杖,背心由于洗的次数太多,已经有些泛白了。可能是刚刚被人撕扯的原因,领口处被撕开的一绺正耷拉在胸前。地上抱头翻滚的那个人已撑着身子坐起来了,他的额角上淌着血,嘴里在不停地呻吟着。嘴里不停呻吟的那个男人看上去十分苍老,加上脸上痛苦的表情,整个就像是曾大病一场或经过过几年饥荒似的。杨柳从那张痛苦的脸孔里看出他就是那天到她们家里拿工具包的那个男人,此刻他身边不远处正歪着一个灰桶。杨柳知道那是一般出来找活干的人摆在路口的一个标志。除开歪在地上的那个灰桶外,杨柳还发现一个被踏成两半的小木牌,踏成两半的小木牌,一半上还留着个字迹模糊的“装”字,另一半则留着一个只剩一半的“修”字。
穿红背心的年轻人瞪着一双愤怒的眼睛,试图扶起地上呻吟的中年男人。几分钟过去了,杨柳没看到有警察出现,猜想可能是有人怕穿红背心的年轻人被打死,故意喊的。大概是发现没什么动静,在那群施展拳脚的家伙逃开几分钟之后,传出一声:“妈的,看老子不修死你!”接着一个令杨柳十分熟悉的瘦高的身影由街后一段废墙里一闪,就到了穿红背心年轻人的背后。他刚要拍下手里的砖头时,只见穿红背心的年轻人一扭头,连人带拐杖一起拼命地向他撞去。瘦高个被撞出个趔趄,手里的砖头抛出老远。
这下杨柳看清楚了,那人就是瘦杆。是的,那不是瘦杆那又是谁?尽管杨柳此刻还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不相信也没办法,那人就是瘦杆。就是那个几天前还在往她家跑从而也被她骂过“像鬼似的”的瘦杆。她的男朋友瘦杆。只是她一时还闹不明白,瘦杆怎么会跑到这里来打架。
“瘦杆!”在杨柳用力地吼出这一声的时候,瘦杆重新拾回砖头的手迟疑了。紧随着瘦杆身后准备一起冲上来的那拨小年轻也停止了脚步。由于用力过猛,穿红背心的年轻人连人带拐杖都摔倒在地面上。此刻他正在从摔倒的地面上费力地往起爬,他的拐杖摔的离他很远。
“瘦杆你把那东西给他捡起来,捡起来!”杨柳指着地上的拐杖,嘴里大声地咆哮着。瘦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手还保持着要捡砖头的姿势。
“瘦杆你他妈的!”杨柳嘴上这样叫着只听啪一声爆响,她手上的小鱼缸已经在瘦杆的脚前炸开了。两条可怜的小金鱼使劲张开嘴巴在地上打着拍子,离开了水它们的命运是必死无疑了。
两个巡警远远地走来了,那些刚才还准备卷土重来的小年轻,瞬间不见了踪影。瘦杆从杨柳的愤怒中反应过来后,杨柳已茫然地走在了回家的路上。
“瘦杆你赔我金鱼!”半个月后的一个黄昏,在桥西公园的一棵柳树下杨柳冲着刚刚亲吻过她的瘦杆说。
“来,让我赔你。一条,两条!”瘦杆说这又嬉皮笑脸地想来亲吻杨柳。
“瘦杆你停下。”,“瘦杆你为什么要跟别人去打架?”,“瘦杆你得告诉我这个。”虽然半个多月没和瘦杆接吻了,但杨柳仍然觉得和瘦杆接吻没多大意思,而且随着接吻次数的增多,越来越觉得没什么意思。特别是每次当她双手捏到瘦杆那刀口似的双肩时就觉得格外没什么意思,刚才她又摸到了瘦杆刀口似的双肩。这一摸就让她想起了那个穿红背心的年轻人,也让她想起了那个年轻人第一次呈现在她眼前的那些疙疙瘩瘩肉。照这个线索想下去她就自然想起了那天瘦杆打架的事情,由瘦杆打架的事情有自然想到了她打碎的小鱼缸,由鱼缸当然就想起了那两跳活蹦乱跳的小金鱼。
半个月没见面了,瘦杆的胆子似乎大了起来,这是杨柳从瘦杆身上看出的变化。瘦杆自己将他的变化当然是他从此不会在害怕打架了。
“那天是兄弟们让我去炼炼胆子!”瘦杆没第二次亲吻到杨柳的嘴唇,也显得很没趣似的,对打架的事情也说得不一为然。
“瘦杆,你觉得我们这样下去有意思吗?”杨柳沉没了半天突然冲瘦杆问。
“什么有意思没意思的,现在不都这样吗。”瘦杆正在想被父亲可口了开支的事情,被杨柳问得懵懵懂懂的,也没什么好话说。
“瘦杆,从明天起你以后就不要来找我了,我们俩的任何联系都也没必要了。”杨柳望着柳树枝上两只拼命啄架的鸟,十分决断地说。
瘦杆一只手扶着树干,一只手垂着,好像一时还很难做出选择似的。
“瘦杆我走了!”杨柳说罢急匆匆地离开了她和瘦杆第一次约会的地方,留下瘦杆在那里莫名其妙地咬着双唇。
几天后杨柳在本城的朋友都收到了来自杨柳的告别信:
同志们:
我杨柳要走了,到哪儿?到上海。我已恨透了这个令我绝望又疲倦的城市。到上海就会好些吗?不知道。反正我是死到黄埔江里去也不会回来的。你们保重吧。愿打架的你们保重吧。愿混日子或等死的你们保重吧。愿继续做父母的负担和废物的你们也保重吧。
杨柳这次是狠了心了,她根本没理会妈妈的哭哭啼啼,也一反常态没有跟出门进货的爸爸打招呼和把妈妈给的两千块钱退两百回去。虽然她不完全相信目前呆在上海的那个同学说的,到了上海就知道什么是生活花花绿绿的色彩了。但她还是想离开,她觉得离开总比原地不动地呆着好。她已经腻了,对发生在这个城市的爱情以及留在这里的同情等。
在快上火车的时候,杨柳又看到了那个穿红背心的年轻人,他右手的腋下仍然夹着拐杖,背上横着一个旧得发白的行李包。相信他刚买下那个行李包的那一段日子,肯定是他生活中最好的日子。杨柳远远地望着那个穿红背心却已失去一条腿的年轻人,在拥向进站口的人流中,他那件破旧的红背心显得格外耀眼。他也要离开了吗?他也厌倦了吗?杨柳不得而知,一种巨大的惯性把她卷进了拥挤的车厢,除开人头她什么也看不到。(马胜江)

楼主:诗人马帮  时间:2006-04-18 09:58:00
《下班后买块豆腐回来》


外面很黑,好像亮光一下子就消失了。
“下班后买块豆腐回来!”
放下电话,我就走出了办公室,甚至没有想到还要批改刚刚交上来的那一堆作业。外面的雨很大,整个天空好像一下子就黑了下来。
瓢泼的大雨从漆黑的天空中集中起来,又集体泼到对面的房檐上。
我站在屋檐下发愁,内心交织着是立刻就冲出去,还是过一会再走的矛盾。我的学生们一个小时前已离开了学校,剩下的几个寄宿生也藏进了寝室。一个打红伞的小个子女生,此刻正从开水房那边走过来,雨滴在她的伞蓬上敲出丁丁冬冬的响声。很快,她就在墙体剥落的宿舍楼后面消失了。我感到周围一片漆黑。
菜市场就在我对面,不远处那几栋黄色的房子后面就是。
先是冲出去,然后再拼命地快跑。约莫衣服是要湿透,但湿了也不要紧,大热天的,淋点雨兴许不会感冒。这样想的时候,我已冲进了雨里,虽然脖子一凉一凉的,但我很快就到了菜市场。
老豆腐摊子,轻车熟路,但今天却没有一块豆腐了。每天这个时候都不会卖完的,今天我还故意早几十分钟出来,连淋雨的麻烦都克服了,可还是没买到。老婆要的,那是老豆腐。
有过买菜经验的人都知道,在我所在的这条街,老豆腐不很好买。水豆腐一下锅都成了豆腐渣了,老婆不喜欢。
在老家豆腐是挑上门卖的,多的是老豆腐。老婆吃惯了那种豆腐,总是叮嘱我要买老豆腐。是的,昨天她就叮嘱了的,但昨天没买到。今天无论如何都要买到,哪怕万一买不到老豆腐,水豆腐也买几块,凑合也行。这样想的时候,我已变成了个目光敏锐的人——到处搜寻最后的豆腐摊子。还好,在靠近市场后门出口的地方,还有一个年老的豆腐贩子没有走掉。
老天爷对我还挺照顾,两块豆腐一拎上手,雨就不下了。暴雨,刚刚下的是暴雨,也就这脾气。说来就来,说停就停。一米八的我于是兴冲冲地拎着块个头瘦小的豆腐,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路向公共车站走去——我回家要坐五站路的公共汽车。
在我要到达公共车站前,经过一个三岔口的地方,一个酒气熏天的大个子朝我走过来,一路摇摇晃晃的。我见那大个子一副喝醉酒的样子,赶忙往一旁避让。可大个子好像无视我的存在似的,我往左让他也往左摇晃,我往右让,他也往右摇晃。就这样,我让着让着,结果还是被他撞了一下,这一撞不要紧,我身子一斜,豆腐掉到了地上。
那是块原本就不结实的豆腐,掉到地上了,如果买过豆腐你就会知道,肯定是会碎的。就算不碎,也肯定是没法吃了。唉,我可真够倒霉的。
现在豆腐碎了,我却没法找人赔。难道我能追着那个大个子,让他赔我一块豆腐吗?如果那样,来来往往走路的人都会看到:一个一米八的瘦高个子追着另一个一米八的胖大个子要求对方赔自己一块不小心被撞到地上的豆腐。怎么说我也是个读过书的人,那样事我可干不出来。自忍倒霉之后,我只好扭头朝市场走,我得重新买回老婆需要的豆腐。
卖豆腐的老头好像专门等着我似的,大老远我就看到他看着我急匆匆的样子,露出笑眯眯的一脸高兴来。六块豆腐整整齐齐地摆成一排,也好像是专门等着我这个倒霉蛋来帮衬卖豆腐老头的生意似的。“小伙子,多买几块吧,免得一次买少了不够,老实跑。跑路也挺累人呢!”
我总觉得这老头的话听起来不像是在关心我,倒有点像是在讽刺我。管他呢,老婆还在等着我,快点把豆腐买回去就是了。我离开之后,老头就剩四块豆腐了,如你所知,我刚才又买走了两块。
为了避免刚才的失误,这一次我在前往公共车站的路上,把手里的两块豆腐保护得格外小心。右手里拎着豆腐,左手还三不时伸出来护一下,防止又像刚才那样被人碰着。于是那个暴雨过后的下午,很多过路人都看到一个一米八的高个子,左手护着右手里的豆腐,一路走得既小心又谨慎。不知道的人,远远看上去还以为我手里拿的不是两块豆腐,而是一袋价值连城的宝物或巨额现金。管他的呢,反正我要为我老婆买回她需要的豆腐。
我那样小心翼翼地走着,这回可没有人撞我,也不怕有人会撞我,我早做好了准备。可豆腐偏偏还是掉在了地上。
豆腐掉到地上的时候我还往前走了几步,我的脚步有点匆忙。就在我的两只脚交换着不停地向前挪动的时候,我突然感到手头一轻。我把刚才还是垂着的右手抬高一大截后才发现,手里提着的是个破塑料袋子。这年头,什么都水,连个塑料袋子也不例外,我那块豆腐竟然从塑料袋子里漏了。
等我停住脚步的时候,我看到我那块从劣质塑料袋子里掉出来的豆腐,已经在众人的脚板底下变成了污秽不堪的豆腐渣。这下,即使我有要求别人赔偿的想法,也找不到要求赔偿的对象。那么多的人在不停地从豆腐上踩过,我能指出谁是第一个踩我豆腐的人呢?看来,这次我又得自认倒霉了。
我怀着沮丧的心情再次往豆腐摊子上跑,赶到豆腐摊子上的时候,卖豆腐的老豆腐贩子已经准备收拾东西走人了,看到我满头大汗的样子,他收拾摊子的动作放慢了,嘴里说着我并不喜欢听的话:“我说让你刚才多买几块好吧,也免得你一趟趟地来回跑……”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一直把脸朝向豆腐而不是朝向我,好像他是在跟豆腐说话,而不是在跟准备来买豆腐的我说话,“就这几块了,这一次你全部都买了吧,一共四块,我只收三块的钱。省的我再拿豆腐回去。”
两次在路上弄碎了豆腐,这不是一件能让我心情好的事情,加上老婆那边肯定也已经等了很久了,我得赶快回去。现在不是我跟眼前这个木乃伊似的老豆腐贩子计较的时候。我一声不吭地把钱塞到老豆腐贩子手里,就头也不回地向回家的路上走。
有时候你不知道我是多么痛恨这个城市的野蛮(也许是我自己过于偏激吧,这个城市的每个人都认为他们自己和周围的一切都很文明呢。),有一阵,我还由痛恨达到了愤怒的地步。那一阵我相信我是疯了。我几乎把所有经过马路上的斑马线时毫无减速意识的司机的祖宗十八代都在内心操过一遍,有几次我甚至还追着那几辆看上去冠冕堂皇,跑起路来横行霸道的小轿车吐过口水。好在那些车子的司机都没有跟我计较,他们都把车开得比我没有吐口水时候还快。
我所做的这一切对于一个城市的冷漠和野蛮一点都没有用。甚至还有一些靠搭客挣钱的摩托车比我没有对着那几辆横行霸道的小轿车吐口水的时候跑得更猛。他们往往是在人行道上一路逆行飞奔,甚至还把沙哑着声音的喇叭摁得呜呜响。唉,我怎么又说到了车呢?还是说说那天下午我买豆腐回家的事吧。
你知道,为了以防万一,我最后一次一下买了四块豆腐,那是豆腐贩子仅有的四块老豆腐了,给我算的是三块的钱。我走出菜市场的时候心情就好了。我想,总算是把老婆喜欢的豆腐买到了,不仅买到了,而且还少付一块豆腐的钱,这下老婆肯定会高兴的。折腾到现在,我的肚子也早就饿了。这样说的意思就是:我也该快点赶回家吃饭了。想到家里饭菜的香味,我就不由加快了脚步。
第一次豆腐掉到地上了,是我不小心和喝醉酒的胖大个子撞一块了;第二次豆腐掉到地上了,是因为豆腐贩子给我的塑料袋子有问题,我自己注意是注意了,但豆腐还是掉在地上摔碎了。这一次我不能再让豆腐掉到地上了,买这几块豆腐也是好几块钱呢。要知道,我老婆平时连买一瓶矿泉水钱都舍不得,她出门时总是背一瓶凉开水。我把豆腐小心地用右手托住,高高地举起来,直举到差不多要高过我头顶的样子。那动作看上去像下雨时打一把伞一样。我这样做是出于两个方面的考虑,第一是不用担心塑料袋子从底部破了,让豆腐再次摔碎;第二是不用担心别人看不到我手里拿着豆腐而跟我撞着。
我把豆腐举得那样高,一路上小心翼翼地走着。我那样小心地举着豆腐往回走,就像在家的时候举着我那懂事的儿子一样。
说到我儿子,我不得不告诉大家,他可是世界上最懂事也最有意思的小家伙。在他三岁的时候,有一次他坐在我身边喝妈妈喂的糖水,他妈妈不小心,一滴糖水掉到了我的胡子上。他忙不迭地用小手抹着我的胡子,嘴里还不停地唠叨:“妈妈你小心点,别弄醒了爸爸睡觉的胡子。”那时我是正在睡觉,我知道我那儿子要说的是别打湿了我的胡子,弄醒了我睡觉。结果他却说成了别弄醒了我睡觉的胡子,你看小家伙多有意思。
可是谁知道呢,谁知道到会碰上那样一个冒失鬼。那个开着一辆破旧的摩托车的家伙,一路摇摇晃晃的,看上去技术就不好,车上还载着两个人。
那天下午,刚下过雨,路上有点滑。那个骑旧摩托车、技术不太好还带着两个人的家伙,看到我和我手里高高举起的那几块豆腐,不但不停下来,还闪都不闪一下地朝我开过来。眼看就要跟我撞上了,我心头一急就拿手去挡。这下可好,豆腐又摔成了几半儿。
天哪!我气得一脚跺在地。唉,我那一脚哪里是跺在地上呵,明明是跺在医院的病床上。
我的脚一跺到医院的病床上,旁边的那个人的脸上就温暖起来。那张脸一温暖起来,我就知道她是孙老师。孙老师也就是我儿子最喜欢的幼儿园老师。她任何时候看上去,都让人感到很温暖。
“终于醒了,我给你倒点水去!”孙老师说着拿了一个红色的杯子向加开水的地方走去。我知道那是孙老师刚到那个幼儿园时用的杯子,那时她还是个漂亮文静的大姑娘。那时我的儿子也刚刚到她那里报到,我老婆也还在乡下办辞职手续。
孙老师是个非常好的人,她走到哪里都会让你觉得这个世界很温暖。老婆还没来时她每天都帮我照看儿子。我那时带的是毕业班,一天到晚忙个不可开交,多亏了孙老师,她连我儿子的衣服都帮着洗了。其实我和孙老师原先并不认识,是因为送儿子去读书时,才知道她也是我老家那边的人。
自从老婆来了之后,孙老师就失去了照顾我儿子的机会。失去照顾我儿子的机会之后,孙老师仍然三不时会到我们租住的地方来看我儿子。孙老师在来看我儿子的时候,也往往拿那双使人感到温暖的眼睛来看我。我老婆是个贤惠人,她虽然在孙老师拿那双使人感到温暖的眼睛来看我的时候没有说什么,但多多少少总会流露出一点女人特有的醋意。这样,孙老师就很久没有再来了,直到有一天她告诉我她准备和我们学校的李大三结婚。李大三是什么人呵,一天到晚色迷迷的。恶心死了。好在,后来孙老师还是没和他结成婚。
“这水有点烫,你慢点喝,不行了我再给你凉一凉。”孙老师用那双总让人感到温暖的眼睛看我时,那个红色的杯子就到了我的手里。
“上午你没有课吗?”我这样说时,已把孙老师那个杯子捧在了手里。
“今天是星期天。放心吧,星期天我不会有影响的。”
孙老师的话一结束,我逐渐清醒的大脑就告诉我,原来我是一个星期前就躺到了这家医院的病床上。哦,一个星期前,一个星期前我是不是失去了我那贤惠又勤劳的妻子?还有我那听话又可爱的儿子?我那有着一双忽闪闪的大眼睛的儿子呢?一种巨大的悲凉这时从我内心的谷底一点点升起来,我感到被一种阴森森的烟雾笼罩住了,这种烟雾使一个男人的意志在一瞬间达到了瓦解和崩溃的极限。放下手里那个属于孙老师的红色的杯子,我号啕着痛哭起来。
我这一哭就想起了我的妻子,那个贤惠又勤劳,苦命又心善的女人,竟然未能等到我买回的豆腐就永远离我而去了。我这样一哭,好多事竟然又浮现在了我的眼前:原来我一个星期前还发过疯,原来我还在妻子火化的第二天下午追赶着街上的豪华汽车吐过吐沫……
唉,有什么办法呢。谁让我妻子是个扫马路的呢,如果不是个扫马路的,我妻子就不会那样在乎几块豆腐,如果不在乎那几块豆腐,我妻子就肯定不会在那个下过暴雨的下午被车碾死。还有我那儿子,我那有着一双忽闪闪大眼睛的儿子,他也在那个挨千刀的下午,撇下我这个喜欢把他举过头顶的爸爸,永远跟随着妈妈走了。
唉,我只有这样难过地哭啊。我这一哭,就后悔不该跑进这个城市。我一后悔就又想到了我那苦命的老婆。她呆在乡下教一群小麻雀似的孩子多好啊,她又何苦跟着我进城。他进城了呆在家里照看儿子多好啊,她又何必要为增添收入去扫马路。
从谁那儿听说的呢?说扫马路的要多吃豆腐,说吃了豆腐就可以吸掉肺里的灰尘,说吸了肺里的灰尘就不会得肺病。就为这个,你总是叮嘱我下班了要买块豆。就为这个你在还未见我买豆腐回去的那个下雨的下午领着儿子给我送伞。就为给我送伞,你和儿子被那野蛮的车轮子永远夺走了性命。为什么你不能停一停呢?为什么明知司机们开车都开疯了,你不能躲开他们呢?为什么你总要担心我会被大雨淋了会感冒呢?现在我只能哭啊。我本来已由糊涂哭到了清醒,看来后来是又由清醒哭到糊涂了。
周围是这样黑呀。暴雨淋得我睁不开眼啦。怎么到处都这样安静呢?那些疯狂的车呢?那些不要命一样急着跑的车呢?
儿子啊,你回去吧,别老那样站着。儿子,雨太大,你回去吧,别老站在雨里等你爸爸。看看你那小脑袋,都快被暴雨淋透了。儿子你回去吧,快把豆腐给你妈妈拿回去。就说我走不动啦,就说爸爸坐在路上歇着了。
“你回去吧。求求你,别在这儿老跟马路茬子说话了。”
“陈老师你回去吧,这不是小毛毛和他妈妈走过的那条路。这条路早被封掉了。”
“陈老师你回去吧。瞧这雨下的!”
陈老师?谁叫我陈老师?看来我又是哭糊涂了。我老婆从来都是叫我陈大方的呀?
“陈老师,你别太伤心了。歇歇,你身体太弱,歇歇吧。”
怎么还是叫我陈老师?我总觉得这声音有点不对劲,不对劲我就干脆不哭了。我嘴上倒是不哭了,但鼻子里还在一抽一抽的。我鼻子一抽一抽的时候,就发现原来身边也有个人鼻子一抽一抽的。不瞒你们大家了,那个鼻子一抽一抽的人就是孙老师。
孙老师那个红色的杯子还放在凳子上,杯子里的水我喝掉了一半。现在知觉有点灵敏了我才知道,刚才我喝掉一半的水里,孙老师掺了点蜂蜜。现在那蜂蜜在我嘴里遗留的味道,甜倒是有些甜味,但我心里不是个滋味。你想想,一个鼻子一抽一抽的男人,忽然发现身边坐了个鼻子一抽一抽的女人——况且孙老师还不是个女人,她只不过是个年龄稍微有点偏大的姑娘,那感觉会让你多不自在!
“清楚了就好,你脑子能够清楚了就好。”在看出我感觉有点不自在的时候,孙老师赶紧停止了鼻子一抽一抽的动作。她把红色的杯子重新从凳子上拿过来,然后递到我的手上,“喝几口吧,再喝几口吧,等一会就能缓过劲来。”
我说过,孙老师是个让人看上去就能感到温暖的人,现在虽然我的内心还是充满了巨大的悲伤,但她的劝慰已让我感到心里温暖一点儿了。要说孙老师是我的救命恩人也不过分。但孙老师不能是我的救命恩人。孙老师如果是我的救命恩人了,以后我们的感情就会过于沉重。总之为了某种可能存在的幸福和希望,我是把孙老师当成最能温暖我的心灵的朋友了。
自从我倒下以后,孙老师每天都要往我的住处跑,手里总是拎着罐我以前最爱喝的莲藕排骨汤。我知道从她的住处到我的住处要走多远的路,我也知道像她那样从来就不怎么做饭的人,要熬一罐热乎乎的莲藕排骨汤,得费多大的劲。但孙老师是好人啊,她总是希望我能早些恢复并振作起来。谢谢老天爷啊,后来我也总算振作起来了,但多亏了孙老师。
我是在1995年夏季搬出羊桃村的。那时虽然我整个头发已经白了好几个月了,人也显得还不怎么精神。但总体上已经恢复了理智。毕竟老婆和可爱的儿子已经不可能在我的身边出现了。他们给我留下的美好的一切也只能成为我永久的记忆了。
在失去老婆和儿子的七八个月来,我原来的学校早就以“神智不清不宜从事教学”为由,解除了和我的劳务合同。这期间多亏了孙老师对我的照顾,尽管她为此遭到了第二个男友的抛弃,但她还是坚持了对我的照顾。
现在我要搬出去住,房子孙老师已经在她幼儿园的附近帮我找好了。接下来我要操心的就是重新找一份工作。不过我想,这对经历了巨大磨难的我来说,不会有太大问题。我得彻底从过去的悲伤中解脱出来。我搬走时除了拿几本书以及儿子和老婆的几张照片外,就什么也没有要了。包括我曾经一直喜爱的那个酱紫色的手风琴,我也让它成了收破烂的喜欢的宝贝。
上午九点多,我给房东交了钥匙。走出挤满民房和发廊的村子,我突然感到外面的天空格外开阔。热辣辣的太阳这时开始刺着我的脊梁。我突然感到好想抽一支烟。自从老婆和儿子离去后,我已经很久没有抽烟了。老婆在的时候,总是叮嘱我要少抽烟。
摸摸口袋,里面除了一个破旧的黑钱夹和一部方便给老婆打电话时买的旧手机外,没有一根烟。没有就没有吧,反正身上也不剩什么钱了,能省就省点。这样想, 不抽也就算了。
在快到孙老师给我找的新住处时,我装在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手机里传来的是孙老师的声音。
“收拾好了吗?收拾好了就过来,中午到我这里吃饭吧。”孙老师的声音又恢复了我和她刚认识时的文静和温暖。
出于客气,我想问问孙老师,我是否该买点菜带上。
“别的不用买,要买就买块豆腐吧。要老的。”孙老师在电话里说。
在接近中午的时候,很多人都看到在孙老师那一带的街上,一个头发花白的高个子,手里高高地托着块豆腐向幼儿园所在的方向走去。那人的脚步缓慢,但缓慢中透出一些刚毅。那个人就是我。

楼主:诗人马帮  时间:2006-04-19 09:53:58
《编一个爱情故事》

六月的太阳,刚一露头就显出它特有的性格——狠。那些遭受着毒辣阳光照射的人头、马路、车辆、树木、楼房以及楼房上花花绿绿的玻璃都在这个八九点钟的早上斗法似地跟头顶上的太阳作对。这样的天气对单身汉龙西沟来说,无论如何是不适合多睡的,尽管他昨晚三点多头才挨上枕头,而且饱受小区停电之苦,在胡话连篇、半醒半寐中度过天亮前的几个小时。
在一扇简易的防盗门哗一声被拉开之后,我们看到一个由门后伸出的大脑袋,这个圆乎乎的脑袋就是单身汉龙西沟的脑袋。跟着脑袋挤出门外的是一个高高大大、看上去有几分潇洒的身材,那是龙西沟唯一值得引以为豪的地方——他总是在喝醉酒的时候对朋友说,就算自己一无是处,这个身材也总还有些价值,他指的是商业价值——他一度渴望的职业是当演员或模特。好在朋友们没有及时提醒,他脑袋稍微大了点的遗憾。
龙西沟先是张了个大哈欠,接着是伸了个大懒腰,最后是甩了甩头。做完这些动作后,他睁开眯缝着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门外强烈的阳光。
今天的龙西沟特意穿上了他花掉一千块买来的行头:上身是红色的仿真丝休闲T恤,下身是洁白牛仔,脚上是乳白色休闲皮鞋。说实在的,龙西沟买这一身行头还是下了一番决心的,在这个消费水平日渐偏高的中型城市,一个没有固定收入仅靠涂涂抹抹、写写画画混生活的人是不太容易的。促使龙西沟买这身行头的是事出有因或说迫不得已——上午电视台要请他录一期节目。
龙西沟的画在整个画坛上来说虽然算不上什么,但作为能在本市第一个主办个人绘画作品展的人,这在当地也算开了先河了。加上一些稍微高档点的宾馆门头那些金光闪闪的牌匾上他留下的手迹以及最近据说某个文化机构举办的油画大奖赛上跟他名字有关的三等奖获得者使他在本市多少也算的上个人物。
龙西沟至今虽然不算十分出名也未引起过媒体多大关注,但从内心他还是很不屑电视台那些花里胡哨的男女节目的。曾经有一次,他还因在一个酒场上公开调侃在电视台主持节目的一个女性同志而和一位比较要好的朋友差点闹翻了——该女性同志是他那位朋友正在物色的恋爱对象。
那么,今天龙西沟为何那样在乎去电视台录制节目甚至不惜为此花掉近两月的房租去购买专为录制节目准备的一身行头呢?用他的话说这是生活的无奈,因为现在什么都需要炒作。“没看见吗,那些狗屁不是的混混们发了几篇发泄性欲的文字,都被有些人称为诗人、作家了,这样下去我还怎么在这条道上混了!”对朋友的批评龙西沟这样回应。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说的也是实话。但龙西沟没想到的是,让他作为参与佳宾的节目竟然是他平时最为反感的“黄昏有约”——一个谈男女初恋感觉的情感节目。
“你们的李记者不是说要我参与的是‘今日先锋’吗?”在和主持人见面的时候龙西沟略略显得有些不满,加上他昨晚没睡好觉,人看上去显得格外急燥。
主持人是个穿着前卫的女孩——不,是个三十挂零的大龄不知道是未婚还是已婚的女性。此时她用电视节目主持人特有的职业习惯和微笑对着龙西够:“哦,龙先生说的‘今日先锋’因为收视率不断下跌已被取消了。龙先生看吧,如果不方便我马上通知换人算了,也免得耽误龙先生的宝贵时间!”
接着主持人向龙西沟列举了张先生、李先生、王先生等一大串的先生,这些先生中很大一部分都是曾被龙西沟斥为“狗屁不是”的混混。
龙西沟在最短的时间里权衡了利弊,又在最短时间里做出了决定——这节目他答应了。
在打扮前卫的女主持人面前坐定,一连串关于初恋的和美好、浪漫、幸福的词语就由女主持人的嘴里向龙西沟扑盖过来了。当然先得有个开场白:每当夕阳西下,黄昏来临,我们的情人们总是一双双,一对对走来了,他们带来了初恋的心跳,带来了初吻的沉醉与芳香,把幸福和甜蜜一点点在彼此的心上写下来。那么,初恋的甜蜜到底是什么样的呢?作为男生他是怎样向他心仪的心上人敞开心扉的呢?今天我们请来了我市著名画家龙洗沟先生,就让他来谈谈初恋的感觉。对了,龙西沟先生不仅是有名的画家,同时还是一位知名的书法家……
尽管主持人前面一段话让龙西沟多少有点不舒服,(后来在朋友面前他还用了“直起鸡皮疙瘩”来形容)但后面那两个关于“家”的称呼还是多少让他的虚荣心得到了些满足,人谁又能没有点虚荣心呢。于是他老老实实地坐下来准备用心地回答面前那个打扮前卫的女主持人的提问了。
作为读者,我们看到的自然是下面的一些对话。
龙先生还记得你和恋人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吗?
哦,那好像是一个黄昏,天上还飘了点毛毛雨,她比我稍晚一些到的,好像是穿了套白裙子,表情嘛……对了,勾着头。看上去有点羞答答的样子。
你给她买了玫瑰了吗?
哦,买了,好像是买了。
那……买的是几支呢?
不止几支,是一束。那阵玫瑰挺便宜的嘛!
是什么颜色的还记得吗?
白色的,我记的很清楚,是白色的。
一般人买玫瑰可能都会买红色的,龙先生为什么要买白色的呢?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她喜欢白色呀?应该说我们也算网恋吧。网上我们彼此都了解的差不多了,包括彼此的喜好。
你们当时的约会是在公园里吗?
江边,当然也算是公园吧,江边公园嘛。
你们谁先接近对方的呢?
我,男同志嘛,胆子大点。
有句话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你认为是真的吗?
要看怎么说了。我们那时,她对我的主动还挺提防的呢?
你觉得现在的男生在初恋时要怎样做才会让女生觉得浪漫点呢?
浪漫吧……得制造气氛,可能。
你是怎样在初恋的那天晚上为女友制造气氛的呢?
语言,用我的语言。
语言?能具体跟观众朋友们说说吗?
看到那江水了吗?它总是那样一次又一次去抚摸岩石的每一寸肌肤,可对方一直沉默不语……
哈哈,你当时也抚摸了吗?
秘密,秘密,这是我的秘密。
我们的节目可是没有秘密的啦!
那……那……那就是摸了!
节目录制了将近一个小时,主持人对龙西沟的表现似乎很满意,临走时她笑吟吟地对龙西沟说,龙先生不愧是有名的画家,不但浪漫而且口才也棒,今天谢谢你的配合。我们的节目是晚上十一点播出,第二天上午,二台还有一次重播,欢迎龙先生到时收看。谢谢,谢谢龙先生。
龙西沟对自己的表现也感到很满意,他没想到自己这个二十多年来还从未恋爱和了解过女人的人竟然能对女主持人的提问回答得如此流利。人这东西可真怪!从舒适凉爽的录音室里钻出来后,他面对刺眼的阳光摸摸脑门和圆圆的头顶有些哑然失笑,同时也有点摸不着头脑。面前的车一辆接着一辆开过,他愣在一棵梧桐树下躲避着阳光的毒晒,一时还没想好要去的地方。
在一个商场的拐弯处,龙西沟突然想起了他不久前结识的好友潘庆子,他打算给他发条短信息。潘庆子是几年前调进这个城市的,在市文联创作室工作,刚刚和老婆离了婚,现在也算得上是个光棍。不过和龙西沟比他可没有那么寂寞,尽管已经离了婚,可身边不缺少女人。
要不要出来喝点啤酒?龙西沟在手机上按下了“发送”。
正在忙。潘庆子很快回了短信。
忙什么?龙西沟回了潘庆子的短信。
编一个爱情故事。潘庆子回短信说。
无聊。龙西沟按下了这两个字。
潘庆子再也未回短信。
过一座桥,对面就是新华书店,龙西沟决定去书店逛逛。
书店里人不多,一群十七八岁的中专生,人人手里捧一本青春小说在用心地读,样子看上去十分专注。龙西沟径直朝一排美术专柜走去,他看中了一本凡高绘画集,凡高的画和自传他都有一本,但像眼前这样既有绘画又有关于凡高生平介绍的版本他还是很喜欢。于是,顺手就买上了一本。回到家里,他整个人就埋在了那本新买的书里。
傍晚的时候,太阳虽然弱了下去,但街上依然很热。窝在屋里的龙西沟感到整个人就像一只无头苍蝇,横竖感觉不对劲。想来想去,他还是决定到“等不来”酒吧里去喝一杯。
当看到小区门口贴出的停电告示后,他甚至决定干脆就到酒吧里去过夜。也就是在酒吧里,龙西沟遇到了年轻的女教师白文丽。
在龙西沟所在的这个经济还不是十分发达的城市,酒吧是近两年才出现的新鲜事物,能到酒吧里坐的人也都是些像龙西沟这样的生活相对闲散的人,或者是一些稍有故事的人决定到这里谈谈心事。当然也必须是些多少有几个钱却又喜欢寻找新鲜的人。龙西沟来的时候白文丽还没有来,他拣一个僻静的地方坐着,一边品味杯里的冰镇啤酒,一边听酒吧间里的音乐。
酒吧里播放的好像是孟廷苇的那首《羞答答的玫瑰静悄悄地开》,在龙西沟的感觉里孟庭苇的歌大多都比较伤感,但惟独这首他很喜欢。他用手在桌面上随着歌曲的节奏轻轻地敲打着,几口啤酒下肚后,他感到舒适多了。
龙西沟从桌子上醒来的时候,已是晚上九点多了,他没想到自己竟爬在桌子上睡着了,这都是因为小区连着几个晚上停电导致他没睡好的缘故。他醒来的时候酒吧里的人仍然不多,那时候年轻的女教师白文丽已在他对面的桌子上坐定了。由于酒吧里的人不多,白文丽也是单独坐一个桌子。白文丽今天穿的是一套很淑女的白裙子,龙西沟看她时她身子正向左侧了一下,一绺头发垂在肩上。当龙西沟完全从刚才的睡眠中醒来的时候,坐在他对面的白文丽正好已转过了身子,于是他看到两道忧郁的目光正从白文丽的方向朝他传过来。酒吧里的音乐还是孟庭苇的音乐,但早已从《羞答答的玫瑰静悄悄地开》变成了《风中有朵雨做的云》。这样的音乐配上白文丽那两道忧伤的眼神让龙西沟这个不怎么为感情而动的单身汉心头多了几分伤感。好在白文丽只是那样微微地扬了扬脸就把头垂下去了。顺着白文丽头部下垂的方向,龙西沟看到一杯摆在桌面上的柠檬,那杯柠檬刚喝了几口。
龙西沟从裤兜里摸出一根烟来,刚吸上几口,他看到白文丽身边多出一个长发遮脸的瘦个子青年。青年坐定后,向后理了理染得红黄相间的头发。龙西沟在绘画创作方面是个思想极其前卫的人,可他有个怪脾气——最见不得别人染头发,尤其是那些染着花里胡哨的头发且胡子还没长齐的小青年。
此刻白文丽身边的那个小青年正把目光由白文丽的脸上朝他这边移过来,他便把自己两道十分讨厌的目光向小青年迎上去。小青年又把目光移到百文丽的脸上。当小青年再次把目光向他这边移过来时,他的目光已有几分凶狠了,对方也毫不示弱地用同样的目光盯着他,这反倒让他来了兴趣。
别看他龙西沟看上去是个松松垮垮的人,可谁要是跟他斗起狠来,他可是最容易坚持到底的。见对方凶狠的目光没有示弱下去的意思,龙西沟干脆站起身子,还顺便向两边使劲伸了伸他那对碗口大的拳头。小青年看看龙西沟那对碗口大的拳头,再看看身边的白文丽,知趣地起身走了。
一对情侣似的青年此刻代替了和龙西沟对视的那个小青年的位子,但他们是两个人,白文丽是一个人,龙西沟也是一个人。他们便同白文丽商量看她能否坐到龙西沟那边去,因为酒吧里其他地方都已经坐满了人。白文丽不屑争辩似的从原来的地方走到了龙西沟面前的位子上,连那杯喝了几口的柠檬都懒得要。坐到龙西沟旁边后,白文丽重新要了杯不加糖的咖啡,龙西沟也让服务生为他加满了啤酒。
当崔建的一首《花房姑娘》放完后,酒吧里的人已走得差不多了,龙西沟看看吧台里的那个大座钟,已是凌晨一点多了,再看看身边的白文丽,她还没有一点要走的意思。整个晚上,白文丽除偶尔喝一口咖啡外,就是凝神静思,没有和龙西沟说过一句话。龙西沟除上一趟洗手间外,也没有挪动过屁股。两人就那样一声不吭地干坐着。
这么晚了还不回去,看来也是一个人?龙西沟最后还是忍不住先开了口。一个人!白文丽回答得很简单,她眼里充满了忧伤。能不能讲讲你的故事?他知道自己问这样的问题纯粹是对眼前这个女人的好奇。讲什么好呢?一个人有那么多的故事。那就讲讲你的爱情故事吧,现在的人们总是喜欢听爱情故事的。他想起自己白天在电视台里被莫名地要求讲述初恋的感受,就跟白文丽提出这样一个要求。本来也没什么好讲的,可既然来这里是为了倾诉和解闷的,那就讲讲吧。白文丽轻轻地叹了口气开始了她的讲述。于是我们听到了白文丽下面的爱情故事。
我那时和他都是县城一个中学的教师,我是开学时刚刚分去的,他去得要早一些。我教英语,他教语文。我们那时都有一个单独的寝室,也就是一人一个小单间。他的寝室在我的对面,他喜欢在课余时间朗诵诗歌,我喜欢自己用小炉子做饭。我铎铎铎的切菜声常飘到他那边,他时而高亢时而舒缓的朗诵声常飘到我这边,我们就在这两种声音的碰撞和交汇中彼此有了感情。
那时我是个白白净净的姑娘。他有一副好看的脸,眼镜架在鼻梁上,看上去斯斯文文的。我这人从小有个晕血的毛病,晕血你知道吗?就是一看到血就头晕,严重时人就会倒下去。那天我在这边铎铎铎地切菜,突然他在那边听到我这边一声惨叫,接着切菜声停止了。他从那边迅速地飞奔过来,连鞋都没来得及穿。他有个怪习惯,那就是,朗诵一首好诗时总是不穿鞋子。他就那样奔过来了,虽然我们那时还没有正式认识,他还是奔过来了。我是个从小就有晕血毛病的胆小的人,那天因为切菜不小心割破了手指头,当场就晕倒了。晕倒前还发出那一声惨叫,是他光着脚奔过来把我送到学校卫生院的。
虽然说只是晕血,医生包扎一下割破的手指头也就没事了,但你不知道,一个人在困难时有个人帮助,你会多么感激,尤其像我这种父母不在身边的女孩子。那以后我们就恋爱了。经过几个晚上的接触,为了省去学校一些老师总要用不同寻常的目光看我们和校长想找我们谈话的麻烦,我们干脆搬到学校附近的城中村住。我们共同租了个小套间,在一张床上按置下两个人的身体。那种日子不用我说,你也知道会有多甜蜜。你不知道他有多细心,每天早上他先起床,等我去刷牙时,他已把牙膏挤到了我的牙刷上了。如果是碰上了下雨天气,我出门时他已把伞挂在门后的钉子上了,我记性不好,他怕我忘了拿伞淋雨啊。这样好的一个男人,他就是这样好的一个男人。我们那时就是那样一对幸福无比的人。可后面的事又为什么要发生呢?
那天我们去看电影,看完电影又吃了点夜宵,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大概跟现在的时候差不多吧。白文丽把头抬起来,微微地看了下窗外。我们刚进胡同时,就看到前面过来三个摇摇晃晃的小青年,看样子他们是喝醉酒了。我们刚想回头避开他们,可还没来得及转身,三个走路摇晃的小青年就拽上了我的衣服。一拽上我的衣服,他们就把我围了起来,嘴里喷着酒气,直喊着要我脱掉衣服把他们喜欢看的地方给他们看看。他哪受得了这个!他是那样爱我,又是那样有血性的人,而且就站在我的身边。于是四个男人就打了起来。开始用拳头,后来就出现了刀子,刀子出现不久他就倒了下去。他一倒下去,那三个醉酒的小青年也就不见了。我赶紧去扶他,手一挨到他的身子就摸了一手血。我是个有晕血毛病的人,那情形我不说你也想象的到——两个人都倒了。
第二天早上我是从医院的病床上醒来的,醒来后我看到周围一大片病床都是空的,我跟一大片病床睡在一起呀!想到这里我就害怕,一害怕我就想到了他。可有什么用,一切又有什么用?他终归是死了。就那样在一九九八年早上的一阵暴雨中死了。就像被暴雨击落的一片小树叶……白文丽说到这里把头抬了起来,同时还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像如释重担似的。
在白文丽讲述她的爱情故事的过程中,龙西沟一句话都没有说,他像在听收音机一样听白文丽讲。白文丽也像在自言自语一样只顾讲。
白文丽抬起头来的那一刻,龙西沟算是真正看清了她的脸,那是一张白嫩得有些虚假的脸。此刻,那张脸上正现出幽深的表情。
时间不早了,你要不要再喝点什么?看看周围的位子差不多都空了,龙西沟看着白文丽有点疲惫的脸问。
我想也要一杯啤酒。白文丽看了看龙西沟面前的杯子轻轻地说。白文丽说完这句话的时候,龙西沟已叫来了精神不振的侍应生。这样,白文丽和龙西沟的杯子里就都加满了啤酒。两人的啤酒下到一半的时候天上下起了暴雨,直到彼此的杯子变空的时候,暴雨也没有停。
大概凌晨四点多的时候,暴雨还是停了,天气也渐渐凉快起来。龙西沟见白文丽已有些倦意,便先提出来说要回家去睡觉。两人就这样在“等不来”酒吧外各自搭上出租车,从微白的晨曦中消失了。
由于昨夜睡得晚,加上下了雨,天凉快,龙西沟睡得舒服,一觉醒来已是上午十一点半了。洗漱完毕,刚要骂狗日的还不来电,他旁边的那台旧电风扇就扭扭捏捏地转了起来。他顺手一按遥控器,电视上就出现了那个打扮前卫的女主持人。
他没有跳台,想看看今天是谁会坐到他昨天坐的位子上去谈初恋的感受。女主持人此时正在电视里跟他作介绍:观众朋友们,我们黄昏有约节目自从开办以来,深受大家喜欢。今天我们请来的是我市第一所民办学校校长白文丽小姐和最具实力的汽贸公司老板也是白文丽小姐的先生黄东先生,下面我们就请两位跟观众朋友们谈谈他们初恋的感受……
接下来,龙西沟看到昨夜跟他一起喝酒并向他讲述过爱情故事的那个女人——现在他知道她叫白文丽,正在对电视机前的他讲另一个版本的爱情故事。故事的主角当然不是那个老师,而是她身边的汽贸公司老板——肥头大耳的黄东先生。白文丽今天看上去既不忧郁也不感伤,甚至还有点风骚。好像她根本就不是那个跟龙西沟一起喝过酒并向他讲过一个伤感爱情故事的人。
晚上的时候,潘庆子在电话里约龙西沟去“等不来”酒吧喝酒。“来吧,来吧。”潘庆子在电话里说,“我还约了白文丽,不知你有没有看电视,就是上午在‘黄昏有约’节目里出现的那女的。她和我是老乡,从小在一个院里长大的。瞧人家混的,大学毕业还不到两年,就办上自己的私立学校了。我也是几年没见她了,这次得好好采访采访她,写写她的爱情故事。也是帮她宣传,另外也是挣点稿费……”潘庆子电话还没说完就掉线了,看样子是手机没电了。
龙西沟没有去“等不来”酒吧,他不想影响白文丽为潘庆子编爱情故事。他想,这年头谁都可以编个爱情故事出来,甚至像他龙西沟这样的不知爱情是个什么滋味的单身汉,不是也能在电视上把初恋的感觉说得有板有眼吗?真正属于爱情的东西也许没有多少人能体会的到,生活没有幸福就到故事中去找幸福,两者的道理都是一样的。他突然觉得生活很无聊,决定到附近的游泳场好好洗个澡,让自己轻松轻松,以便晚上能睡个好觉。

楼主:诗人马帮  时间:2006-04-19 10:39:27
谢谢捧场!
楼主:诗人马帮  时间:2006-04-19 16:54:51
感谢兄弟鼓励,一个混沌的时刻,坚持自己内心能坚持的,是无奈也是坚强!
楼主:诗人马帮  时间:2006-04-21 09:50:58
呵呵,继续!
楼主:诗人马帮  时间:2006-04-21 09:52:21
灰白
马帮
那天下午下了一阵热闹的暴雨。那阵暴雨带来的凉意让赵二进入一阵前所未有的高质量睡眠。在这阵高质量的睡眠里,赵二做了一个很久都没做过的梦。梦中的赵二更符合眼下几个牌友对他的称呼:瘸腿画家赵二。只是如果去掉“画家”二字,对他此刻在梦中的形象更加准确。
六七月份的天气,风照样夹杂着浓热的气温在稠密的玉米林里串来串去。下午两点是午睡后的时间,但阳光依然毒得要命。赵二摸索着正要穿上他那掉了一半后跟的塑料拖鞋,老爹已在门外吼起来:“狗日的瘸子还在躺尸呀?下午锄不完那二分地,晚上别想吃饭!”赵二没有嘴硬,他忙不迭地塞起那几张粗糙的铅笔画,就奔外屋放农具的杂物间而去。一路上他一拐一拐的,好像一觉起来他的瘸腿变得更瘸了似的。
老爹已戴上破草帽走向了通往玉米地的十字路口。看看老爹和老爹头顶的太阳,赵二总算放心了。起码老爹不会马上又来撕毁他那几张刚刚占用大部分午睡时间画出来的铅笔画儿。
赵二自小就喜欢画画,但可怜他生来就瘸了一只腿,加上自小的辍学和一个脾气暴躁的老爹,这使他的画家梦早早就注定要夭折。但倔强且又不乏几分聪明的赵二却从来未停止他的画家梦。
他不止一次地朝村东刘画匠家中跑,也不止一次地把家中仅有的几斤香油往刘画匠家里拿。也正因如此,赵二的另一只腿也几乎被他老爹打瘸了,并最终还落了“吃里扒外、好吃懒做”的罪名。
赵二知道,这罪名是老爹硬加上去的。实际上他在家里是从来不懒惰的,虽然腿脚有些不灵便,但只要老爹下田,他就总是在后面跟着的。更况且作为对刘画匠的报答,他虽然拿过一些香油给画匠,但别人可是一次也没有收的。赵二因此觉得老爹有时是故意蛮不讲理。
眼见老爹进了玉米地,赵二因为腿不灵便和动作稍微迟缓的缘故,就又遭老爹一顿好打。那一顿打让赵二好不伤心,于是他第二天天还不亮就离开了村子,决定从此远走他乡。只是这一走,恐怕就苦了他娘。因此在快到汽车站的时候,赵二回望村庄,回望自己挨过无数打的那个矮房子,不禁泪流满面。
想到从此就要靠自己了,想到自己除了会画几幅类似素描的画外就一无所长,赵二又不觉有几分凄惶,这凄惶使他猛地打了个激灵。
激灵打过后,赵二已经醒了。醒来的他感到两颗泪珠似乎还挂在自己的脸上,这让他的情绪显得有点低落。好在这暴雨过后天气略略显得有了点凉意,这使他的心情稍微平静了些。再想想在这个远离故土的城市,他赵二瘸着一只腿,仅凭帮别人画仿真画也还混到了一碗饭吃,而且也不再受老爹的打骂,赵二也算心安了许多。他把目光伸出窗外,发现路灯已经明亮起来。原来他这一觉是睡了一个下午。
草草吃过晚餐,赵二把头伸出他那宽窄不到一米的窗子。透过窗子他看到那三个经常在他楼下昏黄的灯光里徘徊的女子依然站到了那个可以通往不同方向的过道里。
过道是狭窄又肮脏的,经常丢满了过路人扔下的垃圾。此刻,那几个女子相互打闹和彼此的调笑声正由雨后房屋与房屋间潮湿又狭窄的空隙往赵二所在的地方飘上来。赵二知道她们的名字(当然这也可能不是她们真正的名字):红红、丽丽和燕子。其中燕子年龄最小,话也没有红红和丽丽那么多,嗓门也没有她们大。
赵二之所以知道那三个女子的名字是因为他每次从她们面前走过时,她们都会冲他笑。有次赵二很晚才从外面回来,心情非常不好。心情非常不好且又饿着肚子的赵二在从那三个站在他楼下昏黄的灯光里调笑和打闹的女子面前经过时,她们又一次冲赵二笑。
要在平时她们冲赵二笑也就笑了,顶多赵二懒得理她们就是了。但那天赵二因心情不好加上肚子饿,脾气就处在火头上。因此,从来不愿发脾气的赵二那天对那三个冲他笑的女子就发起了脾气。
“笑个屁笑!你们以为人人都是吃饱了不得饿,就会跟你们一样的笑?”
赵二没想到,他发完脾气那三个女子不但没有恼,还嬉皮笑脸地跟他开起了玩笑。
“呵呵,火气还挺大呀,要不要去给你消消火呀,顺便也见识见识本小姐丽丽姑娘的
功夫?”叫丽丽的那个擦过粉的女子说。
“我看就叫我们燕子去吧,她可是最懂得哄男人开心了!”叫红红的那个接着补充道。
“你才愿意去呢!”叫燕子的那个话不多的女子这样说,像是在赌气。
“哈哈哈……”接着几个女子一起冲瘸腿逃窜的赵二笑起来。
那些女子脸皮都很厚,这点赵二倒是早有所料,但让赵二没想到的事情还在后面。那就是有一天,在三个女子中居然真的有一个去了他的屋里。
那天,赵二给一个书画小贩仿照了一幅据说是齐白石的《游虾图》,活干好后小贩很满意,一下给了他六十块钱。拿上这些钱赵二喜出望外,于是跑到小摊上独自喝了一瓶啤酒。喝完酒后他的几个牌友——屠夫柳叶刀、游侠猕猴、浪荡黑泥鳅几个都还没回来。本来他们几个上星期约好今天到赵二家打牌的。
每个星期的五、六、七三天是大家约定打牌的日子,这在几个牌友间是早就形成的规矩。但那天不知道为什么,几个牌友夜里十点多都还没回来。
牌友没回来,喝了点酒又有点兴奋的赵二就感到格外的无聊和寂寞。这种几乎是从未有过的无聊和寂寞驱使赵二三番五次地到楼下不停地走动和晃悠,也许是他在晃悠中流露出来的寂寞和无所事事引起了徘徊在路灯下、且跟他开过玩笑的那几个女子的注意,就在他最后一次下楼晃悠并准备关上楼下的铁门时,那个满脸擦粉的叫丽丽的女子叫住了他。
“哎,等一下,给你说个事!”赵二一手拉着铁门,一手塞在裤兜里(那里有他刚刚收到的几十块工钱),看着叫他的女子。
“啥事嘛!”也许是寂寞的原因,也许是酒精的作用,本不想答腔的赵二却在那一刻鬼使神差地搭理了招呼他的丽丽。
见赵二答了腔,叫他的丽丽觉得有机可乘了,便把身子凑到了赵二的跟前,用极具诱惑力的口气说:“去你家看看咋样?”
“我家有什么看的嘛!”叫丽丽的女子身上的香水味刺激着赵二的鼻子。也可能是对这种事情还不太习惯(要知道,赵二还从来没有接触过女人),赵二一边用这种半推半就的语气回答叫他的女子,一边朝另外两个还在路灯下看着他的女子瞅。或许他有一种害羞或窘迫的心理。
“要不叫燕子跟你去吧,她可是刚来的!”叫丽丽的女子继续做着赵二的工作。赵二犹豫着,手继续扶在铁门上,却又没有马上要关门的意思。
“燕子,过来!”叫丽丽的女子朝那个言语不多的女子招了下手。
叫燕子的女子来到赵二的跟前时,叫丽丽的女子用手分别在两人背后轻轻一推,顺手就替赵二把铁门给关上了。
叫丽丽的女子刚刚把铁门关上,赵二又重新打开了铁门,并从中探出个头来,那意思好像要说这样不合适什么的。
赵二把铁门刚一打开,叫丽丽的女子就眼明手快地赶上去把门又一次帮他关上,并略带埋怨地说,“燕子都几天没钱吃饭了,你带她去又咋的啦?就算你帮她一次还不行!”接着就听“哐”一声,叫丽丽的女子已帮赵二关好了那扇冰凉的铁门,叫燕子的姑娘也就那样进了赵二狗窝似的房子里。
燕子一进门就很不耐烦地催促赵二:“快点,我还要去赚钱呢。”
赵二搓着双手,一时还没想好该怎么办。他的屋子实在太乱了,除了墙角那几张刚仿好的画还算摆放整齐外,其他地方到处都是颜料和画笔。一个支在砖头上的木板就算是床铺了。
“真不好意思,瞧我这屋里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赵二搓着手说。
燕子这时已解开了胸口的第二颗扣子,可看了看赵二那木板搭成的床铺,表情也有点犹豫了:“你就睡这地方呀?”燕子说,手停留在第三颗扣子上。
赵二看着燕子那件解开了两颗扣子的衬衣,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那件衬衣的质量可是太差劲了,赵二只有在乡下和老爹一起下地时才穿那种料子的衣服,那是赵二最穷的日子。
“算了,将就吧。”燕子最后这样说。燕子这样说的时候,赵二已看到了她面前的胸罩。本来他那件衬衣已让赵二的情趣丢掉了一半,那胸罩一露出来赵二就更加没有一点兴趣了。那胸罩不仅质地低劣,连一条带子都是用针缝过的。这年头谁还会穿缝补过的胸罩呀,别说是胸罩了,就算是衣服也没人愿意穿缝补过的!赵二想着这些时就颓败得一屁股坐在了用砖头支起的床上。
这时他看到燕子已露出一对小巧的乳房,尽管那对小巧的乳房让没见过女人的赵二心中掠过一阵悸动,但他还是没好气地冲燕子挥了挥手,那意思是让她赶快走算了。
“你还没给钱呢?”燕子手停留在库带上,眼睛盯着颓败的赵二说。
赵二从裤兜里摸出下午吃饭后剩下的几十块钱,顺手扔到燕子的面前,头也不回地去床头摸烟去了。过了好一回儿,他听到楼下铁门“咣”一声,他知道燕子已经下楼去了。
自从楼下的铁门“咣”的响过一声之后,赵二就一直坐在他那张用砖头支起的破床上抽烟,他一根接一根地抽,此前体内骚动的无聊和空虚已经消失。
屋子里的光线已经全部暗淡,赵二被闷热又浓愁的黑暗包裹着,嘴上红红的烟头一闪一闪的。
当隔壁传出骂骂咧咧的说话声和铁器轻微的碰撞声时,赵二从一种沉闷的沉默中清醒过来,他知道屠夫柳叶刀两口子已经从外面卖肉回来了。
赵二拉亮他那不太明亮的灯泡,准备收拾一下桌子,晚上迎接几个牌友的到来。在这个生活毫无乐趣的城市,赵二和他的邻居们唯一的乐趣就是打牌。
正当赵二准备把摆放在桌子上的一摞画搬下来时,他听到了屠夫柳叶刀和他胖老婆间的大声争吵和埋怨声。
“前两天叫你个杂种回去你不回去,这下儿子摔了你杂种舒服了!”这是屠夫柳叶刀的声音。
“摔坏了去球,儿子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凭什么让我回去?我走了你想独自在这儿过花花绿绿的日子吧?你再去嫖呀,再去赌呀?”这是屠夫柳叶刀胖老婆的声音。
屠夫柳叶刀是湖南人,两口子刚来的时候是靠在装修队帮别人打小工过日子,后来有老乡贩猪到这里,他们便干起了肉贩子。
自从干起了肉贩子,每天天不亮屠夫柳叶刀两口子就要起床到郊区几个临时搭起的工棚里和老乡们一起杀猪,然后再用破三轮车把半只猪拖到租住的城乡结合部贩卖。起初生意好的时候柳叶刀一天也可赚个上百块的,但后来就渐渐不行了。因为按媒体的说法,他卖的是“私宰肉”,不敢明着卖,只能是东躲西藏的打游击。有时一天连半只猪也卖不掉。大热天他们又没冰箱,到了晚上肉全坏了,两口子就只能亏本。
生意好的那阵子,屠夫柳叶刀偶尔也会往附近的发廊里跑。用他的话说就是要适当去闻闻发廊里姑娘们身上的香水味,而不能整天只闻他胖老婆身上的猪肉味。
屠夫柳叶刀的这些行为也就成了两口子经常争吵的导火线。但吵归吵,吵完了两口子还得照样到处转着卖猪肉。因为听柳叶刀老婆说过,他们家里还有两个孩子读书。大的上了三年纪,小的刚上一年纪,还得靠老家伙(父母)照看着。总之这些都要钱,都得靠两口子在外蹦达。
前些天老家伙带信来说小儿子很不听话,经常和小伙伴们打架,要柳叶刀老婆回去管些时间。因为生意不好,加上柳叶刀肥老婆怕自己走后柳叶刀会更无所顾虑地去找发廊里的女的,就一直挨着不想走。这几天可能是他们那调皮的儿子终于出事了,两口子争吵可能也是为这事。
赵二只顾收拾桌子,没把屠夫柳叶刀两口子争吵的事当回事。他知道他们吵完后也就没事了。
约莫晚上十一点多的时候,屠夫柳叶刀两口子的争吵和抱怨声如下午那场暴雨,渐渐远去了。赵二收拾完桌子刚刚点着的一支烟,就听到了敲门声。开门后他看到了那张让他熟悉的脸。那是浪荡黑泥鳅的脸。
和屠夫柳叶刀的名字一样,浪荡黑泥鳅这个名字也只是个绰号,赵二此刻看到的那张脸的真名叫什么大家都不知道。因为都是不同省份来的外乡人,大家平时只是租住在一起而已,也没有人愿意打听对方的姓名和具体的职业,就连另一个牌友游侠猕猴也是一样的。
浪荡黑泥鳅是云南人,平时上街,浑身总是挂满了不同形状的葫芦丝和长短不一的笛子。从这些可以判断他是卖这些自制乐器的。每次上街,浪荡黑泥鳅背上背满笛子,嘴里并不叫卖,而是一直吹一支《社会主义好》的曲子。
浪荡黑泥鳅把这首曲子吹得跌宕起伏、高亢嘹亮,一路穿行在大街小巷那些花花绿绿的人群之中。有时他也会把自己高大的身躯停留在老街的某棵古老的大树下,专心致志地吹一曲《社会主义好》,他的吹奏偶尔也会吸引一群好奇的围观者。每当这时,浪荡黑泥鳅就吹得更带劲了。曲终人散后,他倒也能卖出一两只笛子或葫芦丝。
浪荡黑泥鳅进屋时,赵二的一支烟已抽掉了一半。
“今天生意还不错吧?”赵二看着浪荡黑泥鳅手里拎的两个熟玉米问。他知道每当心情好或是卖掉了几个葫芦丝或笛子之后,浪荡黑泥鳅总要买些烤红薯、熟玉米之类的东西带来和他一起吃。
“好个锤子。不管生意咋样,该吃的东西总还得吃吧?况且我们吃的都是些小玩意,又不是什么山珍海味。”浪荡黑泥鳅边说边把一个熟玉米递到赵二手里。赵二啃着浪荡黑泥鳅递过来的玉米,仿佛又回到了他在乡下的那些日子,尽管那里的贫穷让赵二讨厌,但一个人对故乡的怀恋似乎是与生俱来的。
正在赵二和浪荡黑泥鳅啃着玉米的时候,他的门被敲响了。赵二开门后屠夫柳叶刀那高大的身子和滚圆的脑袋已经挤进了屋子。屠夫柳叶刀黑着脸,一声不吭地坐在两块铺着报纸的砖上。
赵二把一根烟递到屠夫柳叶刀手上说:“女人嘴碎一些,别往心里去。要不我们今天就别玩牌了,一起扯扯闲话吧。”
屠夫柳叶刀点着烟猛吸一口说:“牌还得照玩,别扫了兄弟们的兴。他妈的臭女人,再给老子捣乱看我不揍扁她!”
浪荡黑泥鳅见屠夫柳叶刀火气仍然还很大打算也劝说几句,但他嘴把动了动却又没有出声。这时游侠猕猴也已推门进来。几个人中最数游侠猕猴样子潇洒,他虽然住的也和大家一样,租个小单间,但派头上可完全是另一码事。每天出门衣着光鲜不说,头发和皮鞋也是整齐、发亮。
几个牌友谋生的手段虽然大家都没有问过但都基本清楚,屠夫柳叶刀主要靠卖猪肉:浪荡黑泥鳅主要靠卖民间乐器:赵二不用说,一直是靠帮书画贩子画仿阵话;只有游侠猕猴从事的工作大家一点也不清楚。记得他自己曾说过是帮大老板跑生意的,至于究竟跑什么生意,他不说大家也不便问。反正打牌时大家在一起,平时也就各是各了,睡也顾不上留意谁。
游侠猕猴今天买了包好烟。不过在赵二印象里他好像一直都是抽很不错的烟。游侠猕猴把烟一一发到几个牌友手里的时候,牌局就算开始了。虽然大家玩得都很小,但几圈下来屠夫柳叶刀还是输了四五十块。最近他的手气好像一直不很顺,上次只玩了半个通宵,他就输了一百多,好在游侠猕猴最后把自己赢的那五十块全退给他了。虽然依他的脾气他是不会要的,但可能是他最近生意不景气或看出游侠猕猴是真心的,他最终还是把游侠猕猴退的那些钱收了。
在输掉五十多块的时候,屠夫柳叶刀可能是终于来了一把好牌,他一直押了五把钱都还没有开牌的意思。跟他牌的是浪荡黑泥鳅。正当浪荡黑泥鳅准备跟一把大一点的时候,屠夫柳叶到的胖老婆披头散发地冲进来了。她一进来就一把夺下屠夫柳叶刀手里的牌,顺手扔了一地,嘴里难听地骂道:“儿子都快完了,你还赌你妈赌!”
屠夫柳叶刀站起来,话也没说一句就操起凳子朝自己的胖老婆砸去。游侠猕猴眼明手快,一把推开屠夫柳叶刀的胖老婆。但自己的脸上却划出了血口子。
经屠夫柳叶刀胖老婆这么一闹,几个人玩牌的兴致也已消失怠尽。在浪荡黑泥鳅和赵二两人把屠夫柳叶刀的胖老婆劝回屋里时,游侠猕猴拍了牌屠夫柳叶刀的肩膀,掏出烟来给他点上,两人边坐下闷不做声地一口接着一口地抽起来。
在浪荡黑泥鳅和赵二回来时,游侠猕猴和屠夫柳叶刀都已抽完了手上的烟。游侠猕猴首先拍拍屁股,站起来说了句:“睡吧!”。几个人也就各自默不作声地回屋去了。夜里两点多的时候赵二才感觉到有些瞌睡,他在屠夫柳叶刀老婆的哭闹和咒骂声中渐渐入睡。
赵二一觉醒来时天早已大亮,连对面楼顶上弥漫的阳光也已忙着准备升温。出门刷牙时赵二见屠夫柳叶刀和浪荡黑泥鳅的门也已上锁,他想他们可能早就出门忙生意去了。转身进门之际他看到游侠猕猴准备出门,便问了一句:“今天咋这早呢?”。游侠猕猴每天几乎都要睡到十点左右才出门,这是赵二知道的。
“杀猪匠昨夜把老婆打坏了,现在还在村医院呢,我看看去。毕竟大家也是邻居嘛!”游侠猕猴说完就急匆匆地走了,他不不把屠夫柳叶刀称为“柳叶刀”而叫“杀猪匠”。
游侠猕猴的话让赵二吃了一惊,他没想到自己昨夜竟睡得那样死,也没想到屠夫昨夜回家后竟又把老婆打了一顿,而且打得住院了。他摇摇头,无奈地回屋去了,今天他还要赶点活儿。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赵二刚准备坐下来完成一幅昨天没有仿完的画,门就被人敲响了。赵二开门后,出现在他眼前的是屠夫柳叶刀那张看上去已经有些疲惫和颓废的脸。
屠夫柳叶刀身后摆着两个编织袋,鼓鼓囊囊地装着一些东西,看上去像两个肚子撑得变了形的傻瓜。
还没等赵二开口,屠夫柳叶刀就向赵二说明了来意。他说昨天已接到“老家伙”门的紧急电话,说他那调皮的宝贝儿子问题严重了,再不回去恐怕不行了。
他说作为邻居和牌友,大家认识一场,也没什么好留做纪念的,“你把这个留着吧,有时候也用得上。”说着递给赵二一把剔骨刀。
赵二拿着那把剔骨刀一时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在他的踌躇之中屠夫柳叶刀已经下楼了。赵二只好目送着他们两口子的背影,看着胖女人在屠夫柳叶刀的带领下,一瘸一瘸地走远了。看来屠夫那晚上对女人下手不轻。
“你们一路保重吧。”好久以后赵二才像是说给自己的一样,说了这句原本要送给屠夫柳叶刀两口子的话。
屠夫柳叶刀两口子走后的好几天里赵二都感到很孤单,他每天除了简单地煮几次面条吃外,就是没命地帮那些书画贩子模仿各种时下市场上流行的名画。这些天他也很少见到浪荡黑泥鳅和游侠猕猴了,直到又一个星期四的晚上,浪荡黑泥鳅才又敲开了他的门。
赵二记得那天是个大晴天,但气温高得让人都仿佛成了缺养的鱼,胸闷得呼不出气来。浪荡黑泥鳅进来时光着膀子,手里照样拿着两个煮熟的玉米,但另外还多出一瓶啤酒来。赵二感觉有点奇怪,浪荡黑泥鳅是从来都不喝酒的,这点赵二是再清楚不过的。
“你不是从来不喝酒吗,今天咋也买起酒来了呢?”赵二看着浪荡黑泥鳅手里的啤酒瓶子问。
浪荡黑泥鳅没有做声,坐定后才从身上摸出烟来和赵二一同点上。两人聊了大约五分钟,浪荡黑泥鳅把啤酒打开和赵二就着手里的玉米喝起来。
几口酒下去,浪荡黑泥鳅才告诉赵二,他明天准备回老家去。赵二也不想问他原因,因为大家从很远的地方来到这座城市,原本就是为了挣钱或希望能寻找另一种生活。如果一切都不如起初想的那样如意,走了也是非常正常的事情。
浪荡黑泥鳅又问了赵二将来的一些打算和想法。赵二很无奈地说,自己其实也没有什么确切的想法。就算有,那也只能是空想。
“我从小就希望能做个画家,即便是现在,我的理想也仍然没有变。可这能实现吗?我整天就是这样照葫芦画瓢地帮别人造假,几乎连生活都保不住,还画想做家呢。唉,也就这样慢慢磨吧。更多时候我都懒得去想,也不敢去想。”赵二很无奈地说。
浪荡黑泥鳅听赵二说到这里,也深有同感地说:“其实和你一样美好的想法我年轻时候也有过呢,那时候我是我们那里笛子吹得最好的一个。上初二的那年,我的一首《社会主义好》吹得差点让县文工团给招去了,只可惜,最后让村书记的儿子给顶了。而顶我的那家伙去文工团,也只不过是个跑腿的,现在成了县领导的司机。唉,从那时起,我就断送了自己的音乐梦!原本我也梦想当个民乐演奏家的!”
一瓶酒下到一大半,两人都感到气氛有些沉闷,赵二于是问起了游侠猕猴的情况。
“是啊,最近咋不见猕猴了呢?”赵二说。
“不清楚。”浪荡黑泥鳅回答得很简单,赵二看出他似乎有想说未说的东西省略了。
其实那个下午发生的事情赵二并不知道,浪荡黑泥鳅也始终没有告诉他。
那天下午天照样热,浪荡黑泥鳅转了几条街道后,准备坐在一棵老榆树下歇歇。这时,他看到一群人正追赶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朝附近的一条胡同跑去。
那条胡同是死的,经常在这一带转的浪荡黑泥鳅知道。
十几分钟后浪荡黑泥鳅歇够了,打算起身去看看。
他看到那群追赶的人已经从胡同里出来了,而在他们出来的胡同里还躺着一个人,地上有一滩血。
浪荡黑泥鳅走近,才认出躺在地上的正是他的邻居兼牌友——游侠猕猴。
浪荡黑泥鳅伏下身子的时候,游侠猕猴已认出了他。
游侠猕猴嘴里断断续续地告诉浪荡黑泥鳅:“不要把我的事情告诉赵二和其他认识的朋友……刚才那些人都是惯偷……我也是干这个的……但我讨厌他们的不……不择手段……我讨厌他们对……对一个刚进城市的小……小姑娘下手……”
说到这里,他头一歪就死了。
那几天,浪荡黑泥鳅为游侠猕猴的死难过了好长时间,也为此经受了很多麻烦。在配合完警方的调查处理后,他终于决定离开了。
其实游侠猕猴的谋生手段浪荡黑泥鳅早就了解,因为自己是个“城市货郎”,平时难免要在街上不停地转悠。起码有两次,他目睹过游侠猕猴对那些“富婆”下手的过程。只是游侠猕猴因为当时精神过于集中,没能发现混在人群中的浪荡黑泥鳅而已。
有好几次,浪荡黑泥鳅甚至想跟游侠猕猴谈谈,希望他不要靠那种方式过日子,但最终他还是制止了自己。他想,在这个鱼龙混杂的城市,各人有各人选择生活的方式。
对一个人总不能简单的从道义上判断和识别他的好坏,只要他干的不是丧尽天良的事,或许他早晚有一天会改邪归正呢。是的,当时他就是那样想的。
现在屠夫柳叶刀一家走了,游侠猕猴也死了,浪荡黑泥鳅更感到一个人,特别是一个没有靠山和地位的乡下人,在城市的孤单和卑微。他因此也决定离开,起码眼下要离开。
这就是他为何要买酒的原因,他是要和赵二告别啊。
浪荡黑泥鳅走后不久,赵二的日子也越来越难过了。虽然书画贩子们还来找他干活,但价钱总是压得很低。
他们甚至威胁说,如果赵二不按他们要求的价格去画,他们就找地方用电脑扫描,听说那样做出来的画还更逼真呢。
赵二因为手头紧,一时也搬不了家,在他楼下等客的那几个女的,有时也还会在那里等客。当赵二从她们面前经过时,她们仍会说笑话逗他。但他只是把头压的很低,对她们的笑声一点兴趣也没有。
天渐渐转凉了,一年即将结束之际,赵二站在房东的楼顶上,把目光投向远处那一辆接着一辆快跑的汽车,感到生命是如此茫然和虚空……

后记:一个几千字的小东西竟然从年前写到了年后,除开为生计而忙碌之外与沉迷诗歌的练习也不无关系。现在总算写出来了,放到这里供大家批评,如果能给大家留一点点印象,也算自己没有白忙。新一年里的写作仍然以关注大时代里的小人物命运为主。原上帝保佑,能有更多的时间写出喜欢的文字与朋友门共享。


他们在我脑子里晃来晃去

这一天我的心情很不好,很多事情让我感到很不高兴。不高兴的时候我只好在地板上躺下来,四脚朝天地躺下来。我那样躺下来的时候,有几朵云正从我所住的房顶上飘过。
这么长时间,我都忙忙碌碌的在干些啥,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但一个最基本的事实是,我几乎把我认识的人都一个一个地忘掉了。今天我是因为不高兴才会在地板上躺下来。我也只有有空在地板上躺下来的时候,才有机会把那些我曾认识的人,大致在脑子里搜罗一遍。在自己不高兴的时候才想起他们,他们知道了一定会很不高兴的,但不高兴又有什么办法?我也只能如此了。我这就想起他们。
张大运
首先蹦到我脑子里的是张大运,他是早年和我一起干过钳工的一个毛手毛脚的小伙子。小伙子是我们那一带的山里人,但很精明,也很风流。和我一起干钳工的时候,他的精明之处就很快在我迟钝的识别眼光里显现出来。
首先是他把给我们带队的张师傅哄得团团转。张师傅跟他的关系一旦到了这个程度,你还用担心他因不干活会被扣掉每个月的奖金吗?至于他把张师傅哄得团团转的方法,那还能像我一样想不出来吗?张师傅不是喜欢抽烟吗?那他就买呀,而且买当时工人阶级很少抽得起的红塔山牌的。你想,张师傅那种平时连买个胡萝卜炒肉都舍不得的人,下班以后独自一个人坐在他那软塌塌的钓鱼凳子上,手里十分快意地掂着根相当有面子的红塔山牌香烟,火机啪嚓一响,然后猛抽一口,做个思想家一样的深呼吸。那劲头不知有多受用。
至于张师傅还有喜欢年轻女人的那一口,这里张大运还没有用上。他没有用上并不是说他不知道张师傅喜欢的那一口没有被他掌握,而是因为只为奖金的事,有红塔山牌香烟来对付张师傅已经足够。
至于利用年轻女人的那一招,张大运相信,总有时候他还是要用的。最后他把这一招用到了我们公司宣传部长身上。他之所以要把这一招用到我们公司宣传部长身上,并不是因为他觉得宣传部长没有年轻女人,心里会觉得缺少了点什么,也就是大家平常所说的失落。而是那时宣传部长所负责的宣传部里正好还缺少一个名额。更凑巧的是,宣传部长那时正好被别人抢走了他在深圳公司当会计的、风骚中又带点贤良的法定女人。
因为宣传部里有个名额,要为当部长的找个女人,这当然是张大运要办,并对其操办程序了如指掌的事。如此这般,就在张大运肩上抗起了摄像机并不再以钳工的身份在工地上出现的时候,宣传部长身边也多了一个十分年轻的小女人——那是张大运远在外地一家农业银行上班的姐姐。你要问我,他怎么那么有能耐,能把他远在外地农业银行上班的姐姐弄来交到宣传部长手里,(而且那时我们所在的企业已经有些不景气了)我只能非常抱歉地告诉你,那只有天知道。
上面说的是张大运的精明。接着该说说他的风流了。张大运的风流体现在他跟附近的一个小寡妇日夜鬼混的那些日子里。
我们公司的性质是搞设备安装的,一年十二个月里,有十一个月,我们是在全国各地跑的。鉴于这种情况,有老婆或没老婆的男人,平时三不时在外面沾点荤,也算不上什么希奇。可张大运不同,张大运跟那个小寡妇几乎是成年上月地黏糊在一起。
小寡妇的男人原来是个开吊车的,有一次为给我们单位吊一台大天车,不幸被头顶那个没放稳的钢道钉掉下来给砸死了。按说这事跟张大运还有很大关系,你想想,那道钉是张大运他们班上人放的,张大运当时又是他们班上的班长,道钉没放稳,他为什么事先不派人上去检查以下?但狗日的张大运不是一般的人,他是那个能把带队的张师傅哄得团团转的人。虽然出事的当天晚上,他也像模像样地把那个满脸麻子的吊车司机往医院里送,但最终吊车司机还是白白的死了。
当然,要说吊车司机是白白的死了,也不够准确,因为张大运毕竟还代表所在的钳工班给吊车司机那个嘴角翘翘的护士老婆送去了九千块钱。
在张大运代表钳工班送去九千块前之前,公司党委书记一行还代表公司给那个吊车司机老婆,也就是嘴角翘翘的那个小护士送去过八万块钱。这样,那个属于吊车司机的老婆且嘴角翘翘的小护士就有了八万九千块钱的现款。八万九千块钱,在当时的人们看来,是个不小的数目。
有了八万九千块现款且嘴角翘翘的小护士也就没有过多地为那个曾经是她丈夫的吊车司机流眼泪。
在那个吊车司机被砸之前,张大运已经在一次露出屁股让嘴角翘翘的护士打针时,用一句俏皮的话,让护士对他留下了莫名其妙的好印象。这也许是那个嘴角长得翘翘的护士觉得没有必要为她那个满脸皱纹的吊车司机过多流泪的另一个原因。
其实在我看来,张大运当时对那个嘴角长得翘翘的护士说的那句俏皮话也算不上什么好笑,可人家护士就是觉得好笑,我有什么办法?记得张大运当时在露出屁股让那个嘴角翘翘的护士打针时说的那句俏皮话好像是说:为什么你们护士打针专要找我看不见的地方扎,而看得见的地方反倒不去过问?你说这话能有什么好笑之处?可人家那个嘴角翘翘的护士当时就是抿嘴笑了,而且张大运还从她抿嘴笑了的脸上,看出了对方对自己的好感。人这东西有时真是琢磨不透。
就在吊车司机被天车轨道上的道钉砸死之后,张大运就很少往附近的几家发廊里去了,当然他也很少去工地上班了,他更多的时候都会往嘴角翘翘的那个护士所在的那家医院里跑。假嘛,有时请一下,有时不请。请的时候,最多的理由也就是腿肚子不舒服,要到医院去打针。实际上他更多的时候是躺在了嘴角翘翘的护士屋里的那张大床上。
当然,有时候是他一个人躺,更多的时候是他和那个护士一起躺。无论是张大运一个人躺在那张吊车司机曾经躺过的、属于嘴角翘翘的护士的大床上,还是他和嘴角翘翘的护士一起躺在那张现在属于嘴角翘翘的护士一个人的大床上,他的奖金都不会少拿。更重要的是,他比我们拼命在工地上干活的人穿的衣服和鞋子更加讲究,抽的烟更加上档次。瞧瞧,这就是人家张大运。
后来公司在那里的活干完了,据说在大家临走的时候,张大运是提前坐车偷偷走掉的。因为那时嘴角翘翘的护士那八万九千块钱差不多已为张大运花掉了一半,并且还一天到晚找到公司党委书记的办公室,说非要跟张大运结婚。关于张大运风流的情况,我相信给大家讲这么多也已经足够证明了。
张大运虽然非常聪明,但还是难以躲过因企业不景气而最终导致他下岗的恶运。从这一点来说,他父亲给他取的那个名字并没有显现出多少实际意义。
张大运后来去了哪里?有人说看到他在海南某宾馆里当了领班,也有人说那是他姐姐在做领班,他只是个男公关。现在你要是再来找我打听,我也只能告诉你,我的通讯录上也早已没有了张大运这个名字。
唉,关于张大运这个人,我也只能搜罗到这里了,况且他已占了很大的篇幅。下面我们就来搜罗一下赵中和吧。
赵中和
赵中和和我认识的时间比较晚,那时我已从倒闭的企业里跑掉了。具体身份是《城市报》一个拉广告的。我认识赵中和时,他正在县党校一间破旧的教室里给一帮年龄看上去都比他大的学员讲课,他那时已是我所在的那个市里的组织部长。按说,这课他只要安排别人,自己不去讲也可以。可中和同志本身是老师出身,做事情又实在,这课他就这么讲上了。
那是一个大热天的晌午,我站在一棵梧桐树下,紧紧地把中和所在的那个教室的门瞅着,事前我已观察过,那房子旁边没有别的门,中和只要出来,肯定要走我此刻紧紧瞅着的那个门。只要他从我瞅着的那个门里一出来,我就马上迎上去把他堵着。这样,起码中午一顿便饭,饭桌上哪怕是最便宜的一瓶啤酒他就少不了我的。谁让他是干部又是个好党员呢,党就该关心我这样的人。
我瞅着那教室的门还不到一袋烟的工夫,中和就从教室的遮阴里走进了火热的太阳地。他出来的时候还抬头望了望悬在头顶的天空,好像那上面有我想要的一顿合适的午餐似的。看这边,中和快看这边呀。我心里这样想着。我心里这样想着的时候,中和果然就看我这边了。这样,我就顺其自然地堵上去了。
这,这不是大王叔家的老四吗?你怎么跑这里来了,不在公司干了吗?─见面中和就用这样带点吃惊的话来问我。我可不管他吃不吃惊,只是拿那双有颗痔的眼睛,微笑着盯着中和他看,嘴里不说一句话。我打算看看中和的下一步打算怎么办。太阳越来越扎肉了,中和看看手上的表,转身和我朝附近一个小餐馆走。
在中和出来的时候,我就看到了一辆奔驰车停在教室门外的树阴下,中和跟我走的时候,车上的一个中年人好像冲中和急切地喊了几声,中和扭头和他挥了挥手,也就没再理他了。
这两年我在外面跑广告,也多少有了点见识。虽说中和是给党校人讲课,这样的时候按说是不能进大馆子吃饭的,但到了下面,一般大家对吃个饭什么的还是不会太认真的。更何况中和同志现在是市里来的,又是组织部长,这样的身份县里难免会有安排。中和能为我放弃这顿可能是十分重要的饭局,让我有些感动了。因为这种感动,我在接下来的叙述里不得不称中和为“中和兄”了。
中和兄和我老家也是一个地方的,小时候我和中和兄还同过几天学。后来中和兄有出息地考上了武大,我则没出息地上了技校。我父亲王大名在中和老爹那一代有很高的威望,因此大家都很尊敬的称他大王叔。
我们家原来和中和兄家是邻居,两家关系十分融洽,中和兄大哥当生产队长还是我父亲帮的忙。后来我们家搬走了,中和兄当了干部,我也做了工人。无论是我和中和兄个人的关系还是两家的老关系也就日渐淡了。虽然中和兄当了干部,我们两家彼此也有很长时间没有联系了,但他能把我称作“大王叔的老四”,就说明他还很在乎我们两家的老感情。
中和兄点的四个菜中,三个都是我爱吃的。其中那个土豆烧肉是我的最爱。来两瓶啤酒。菜上齐了的时候,中和兄说。中和兄喝一点酒就会脸红,这是我小时候就知道的。为了不影响下午上课,中和兄没有喝酒,我也没有要求他喝酒。我把两瓶啤酒都装进了自己的肚子。两瓶啤酒装进自己的肚子以后,我才对今天中午的酒菜放心了。因为我已有好几天没有沾到酒味和肉香了。中和兄在我吃菜和喝酒的过程中,始终就是那样看着我,很少动筷子吃菜。他好像有点不敢相信坐在他眼前狼吞虎咽的这个人就是我似的。
中和兄在我饭吃的差不多的时候问我找他有没有什么重要的事。中和兄是明白人,他当然知道我能找到他确实不很容易。几年没有了联系,事前我又没有他的电话,加上他又是个不大不小的干部,整天不是开会就是检查,忙着呢。要是没有什么事,我能找他吗?
我不得不承认,我能够在这地方找到他,的确是费了一番工夫,也动用了很多渠道。
也没啥,就是想看看你能不能帮我弄点广告。我现在是个拉广告的了,现在很多单位都在做形象广告,不知中和兄能不能也给单位做个形象广告?既然中和胸都称呼我为“大王叔的老四”了,我也就不必过于客气,就把心里想说的话都一股脑说出来了。
简直是扯淡。没想到,中和兄在听我说完话后说出了这样一句话来。哦,不是的,不是的。说完后中和兄又显得很不好意思地对我连连解释。其实不用解释,我也知道中和兄说的那个“扯淡”不是指我要求他帮我弄点广告的事是扯淡。怎么说中和兄也还是个厚道人,不能帮忙的事他也不会对我发脾气。
看看时候不早了,我也不想难为中和兄,就准备告辞离去了。临走时中和兄还留给我一张名片,要我有空到家里找他,有机会一起喝酒去。
和中和兄告辞后,我把他的手机号抄在笔记本上,名片我当废纸撕碎扔了。几天后我们报纸上出现了×县党校第一届结业人员名单。按报社要求,登这样的东西也是要收广告费的。当我从本月广告提成中拿到了刊登×县党校第一届结业人员名单的业务提成时,我知道,肯定是中和兄在暗中帮我。但那之后中和兄就没了消息,中间我打过几次电话,也没人接。
后来听老家那边的一个熟人说,中和兄辞职到一家出版社做了编辑。如果真是那样,中和兄现在也就是有了套房子,一个老婆,一份工作,顶多还有个孩子,别的也没什么了。看来他也过得很平常。
关于中和兄我相信我已搜罗的够多的了,但无奈他总归还是个好人,对他的讲述多就多点吧,用一段很长的文字来讲述一个好人,相信大家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高大成
在我拿脑子开始搜罗高大成的时候,我躺的得有点累了,试图翻个身。因此对高大成的回忆我是侧着身子进行的。我侧着身子的时候,高大成就在电视台的大楼上跑来跑去的。是的,高大成那时候是电视台的记者。高大成大学时学的是农业,毕业后晃荡了几年,就应聘到电视台做了一名跑农口(农业线)的记者。
按说跑农口的记者,每天的主要工作就是跟乡镇领导到田头看看农民兄弟们如何利用先进技术和优良品种种瓜种豆。可高大成不,他更多的时候是拎着个摄像机满山坡和小溪边跑。在我们那一带的山坡上,不管是春夏还是秋冬,有的是花。高大成在做农口记者时天天往山坡上跑,就是为了拍那些平时没有多少人过问的小花。有花的地方往往也是溪水潺潺的地方,这就是我们那地方的独特之处。
高大成用他那高大的个子扛着摄像机给花摄完像后还要给小溪摄像。在高大成满山跑着给花和小溪摄像时,他的领导就在办公室里发表对他的不满。那时的高大成才二十多岁,做事情往往只凭兴趣,哪管领导的脸色。他只管把可爱的花朵和清澈的溪流们剪接成一幅幅诗情画意的画面,然后再把或是他写的,或是国外哪个名诗人的诗歌(其中就有英国诗人华兹华斯的)配上画面自我陶醉。
如果高大成不去小河边拍鱼,或者说他不是刚好在那个早晨到小河边去拍鱼,他就不会遇上李小翠。如果不遇上李小翠,高大成就不会那么快跑去北京。
那天早上高大成没有顾及领导前两天的批评,就跑到附近那条流淌了不知多少年的小河边去了,小河边的水草都用纤细的指尖顶着小心翼翼的露珠,这让高大成格外兴奋。他拎着摄像机沿小草们所在的河岸,逆小河的流水向上游寻找着。
没多久,一只红嘴的小山鸟就在头顶的柳树枝上啾啾地叫了几声,那声音掉进河水的时候,水面就起了几道快活的波纹,这几道波纹还没有散尽的时候,高大成就看到了几条头脑灵活且又蠢笨可爱的小红鱼。
小红鱼的出现使高大成的心情更加兴奋起来,他那高大的脊梁于是就自觉地弯了下来。如果恰好有人在那个早上从岸上经过,他就会看到一个双手举着摄像机的大个子,弓着个腰,一直沿着碧绿的河岸,从下游向上游移去。那样子远远望去,一定显得既好玩又好笑。
可那一天早上河岸上没有人经过,高大成只是自己一直弓着腰,镜头对准那群调皮又好动的小红鱼,一路向河岸上游移动。这样移动十多分钟之后,高大成觉得应该把有点麻木的腰伸一伸了。
当他把一直弓着的腰终于伸直的时候,他发现这个早上来到这片翠绿色河岸的不止他一个人,另外还有一个支着画夹子的人。支画夹子的人那一头垂柳一样柔顺的头发,此刻正倒垂在高大成的面前,她的身后。不管是她画夹子里的那棵正在画的垂柳,还是她垂柳一样倒垂的头发,此刻都让高大成想起一幅他很久以前就曾梦到过的风景画。高大成那样楞楞地站了很久,直到他们后来彼此说话。
那天早上第一次说话,高大成对对方了解的不多,他也就知道了对方是美术学院三年纪的学生,名字叫李小翠。至于说李小翠是个外表看上去内秀但耍起横来横蛮不讲理的角色则是高达成在后来的日子里领教的。
高大成那一天早上从河边回来灵感大发,不仅在他那黑咕隆咚的小房间里一口气写了两三首情诗,还在一天内把他的电视画面剪辑得出神入化。从此他那仅供自我陶醉的电视画面里不仅多了活泼好动的鱼,还增加了一个古典又浪漫的小姑娘,这姑娘就是正在美术学院上大三的李小翠。当然那时高大成和李小翠的关系还十分融洽,有一点一对幸福的小情人的意思。但后来就不同了,后来李翠花和高大成见面最多的地方不是在他们第一次相遇的小河边,也不是在他们共同去过的树林里,而是在高大成那个黑咕隆咚的小房间的门口,或电视台楼下的过道上。
那时候的高大成已经有点想把工作干好的意思了,有点想把工作干好的意思的高大成自然也就忙碌起来。可他越忙碌,李小翠越是要来找他。李小翠一次又一次的来找,让高大成很烦。可他越烦李,小翠就越要去站到他门口,更多的时候还要站到电视台楼下的过道里。
搞到最后,只要电视台楼道里有个女的,同事们都要说是去找高大成的。李小翠的举动使高大成不止一次听到过领导对自己这样的告戒:小高,不要老实把个人的事弄到台里来!高大成最后决定把李小翠抽一顿,可还没等他抽李小翠,李小翠就在他脸上狠狠甩上了一耳光。那一耳光甩的连高大成自己都感到有点莫名其妙,他不明白自己那么高个子,李小翠顶多只齐自己肩膀高,甩那一耳光时真不知道她是怎样够着自己脸的。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看来高大成是在电视台里呆不下去了。加上他那个月还因为做一期农民买到假种子的节目,惹恼了一个镇长。那个镇长的妹妹据说跟台里的领导有那么点意思。这样一来,高大成要离开电视台的事实是铁定了。
高大成记的,领导在要求他离开电视台的时候是这样说的:小高啊,你是个有才气的小伙子,在我们这个小地方把你的才华浪费了,你还是到能容得下你的大地方去吧。多客气呀。高大成就那样走了。离开电视台的那个早上,天下着大雪。站在雪地里的高大成望一眼远处那个白茫茫的山顶,就想起了北京。
在高大成看来,北京是个有文化的城市。所有有文化的人都该到一个有文化的城市去。高大成这样想的时候就把他那些配有外国名诗人和自己诗歌的几盘近似电视诗歌的东西装进了一个黑色的挎包里。就在那个新年快要到来的早上,高大成坐上了开往北京的那趟硬座车。走的时候,他除了嘴里骂一句:李小翠你从此去死吧。就什么话也没说。
最近听北京过来的朋友说,高大成在北京一家电视台里混得还算不错,但仍然是一个人漂着。看来,这些年高大成过得也算不上什么幸福。日子嘛,就那样。

胡大
在脑子里搜罗高大成的时候,我的脖子一阵酸痛,为此我不得不再次四脚朝天地躺下来。对胡大的回忆,是我又一次四脚朝天地躺下来的时候开始的。
胡大的影子起先总是雾气朦胧地在我脑子里摇来晃去,像效果极差的电视画面,既不清晰又不稳定。最后,胡大的样子终于在我脑海里清晰下来的时候,是他说了一句话。那句话是有点气我时说的。你不抽烟会死呀!胡大说。
胡大的这句话一下就让我想起他来了,说实在的,我在这样一种情形下想起胡大,让我感到有点好笑。那句话,是胡大到南边来出差的一个夜里说的。那天夜里,胡大懒得住到宾馆里去,就到我们这边和一群狐朋狗友一起玩牌。当时牌打到了深夜,大家的嗓子都有点干了,但人人都处在火线上,谁也顾不上喝水。我嘴上的烟倒是没停火。我吸一口,吐一口,弄得胡大在旁边直咳嗽。刚好那一阵胡大又输着,输了还要被我熏,胡大实在受不了,就冲我骂一句。
胡大骂我,我从不生气。像胡大那样耿直的人,又是大家不折不扣的赌友,我怎么会生气呢。胡大和我认识不是第一次,但在牌桌上和我认识却是第一次,也就是那次我知道胡大骨子里还有点赌性。胡大好赌是好赌,但胡大绝对不是个无耻的赌徒。胡大打牌老输,但输得总有节制。如果不是那一次一起打牌,我对胡大的了解就仅仅停留在:胡大是个非常喜欢喝酒和讲究朋友情义的人。看来打牌也是有点好处的,起码它可增加你对一个人的了解。
胡大读书时学的是医学,但凭他那性格我就能断定,他是个成不了医生的人。医生给我的感觉总像一把刀似的,冰冷冰冷的。但胡大不是那样的,胡大是典型的性情中人。三杯酒下去,怎么看胡大都是个愿为朋友去死的人。
正如我的所料,胡大最终没有做成医生。虽然刚毕业那阵,他也踏踏实实找了一阵跟医生职业有关的工作,但最终都以失败告终。
胡大那种人做医生不合适,做诗人倒是挺合适的,胡大也因此写了很多诗。有一些发表了,有一些由于杂志用不了那么多,他就拿去出了诗集。诗集出来后,兄弟们人手一本,那阵子,胡大像发了大财似的。我想胡大要是真发了财,没准也会像出诗集一样,朋友们人人有份。
胡大虽然可以做个诗人,但胡大最终没有只仅仅做个诗人。如果那样,他就不是胡大了。由于对做医生的失望,胡大最终还是跑到京城做了记者。胡大在京城做记者那阵子,据说几乎天天找人喝酒,乃至后来一有朋友说找胡大,别人都要问他会不会喝酒。
胡大因喝酒出了名,也因喝酒交了大批的朋友。据说有次胡大喝醉了走在路上,一群靠抢吃饭的想搞他,其中一个正要出手,就听旁边一个说:哥们先别动手,得看看是不是胡大再说!结果看清果然是胡大,那帮家伙挥挥手各自散了。由此可见胡大朋友圈子之广。
胡大人好,找的老婆也不错。那年我结婚,胡大也领证。回来的时候胡大喝醉了,但他仍然晃到我的酒桌上,要和我碰杯。结果实在不行了,他老婆就一杯一杯地代替胡大陪弟兄们干。天哪,天底下竟然还有这样好的老婆!狗日的胡大命好。
胡大爱他老婆,他老婆也信任胡大。但碰上合味的女人了,胡大没准也会粘一下。这一点胡大从来也不敢对天发誓。男人嘛,总得有女人喜欢,况且像胡大那样的男人,十个女人没准有九个就会爱他。
当胡大在我脑子里不停地活动时,我躺得已经有点累了,本来我的朋友中还有很多值得想起的人。现在既然脑子已经累了,我也就懒的再用累了的脑子去搜罗了。我打算暂时把搜罗的工作停在胡大身上。把搜罗工作停在胡大身上,这让我感到有点高兴了。因为想来想去,胡大也算得上是个快乐的人。起码也是个十分有意思的人。
在苦闷的时候把回忆放到一个快乐或说看上去十分有意思的人身上,你自己也会觉得生活快乐或十分有意思,这是我长期一来的一贯看法。现在我把回忆停留在胡大身上,胡大让我感到生活多少有了点快乐,我于是就想站起来。
做个胡大那样的人也不错啊!我一边想站起来的时候,一边那样想。我那样想的时候,胡大并不知道。因为胡大很早以前就从我认识的人中消失了。胡大的消失使我很伤心,我记得那一阵我曾感到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来。
现在,有一阵风正从我那扇半开着的窗户上吹进来。夏天的风,很珍贵。我感到我已站起身子,树叶一样在风中摇晃起来。
葱绿的树木在马路两旁团结一致地站立,一辆又一辆的车子正在朝我所在的地方开过来。哪一辆车子里坐的有胡大呢?我望着这个城市的上空,有点伤感地想着。我那样想着的时候,一个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我是胡大!晚上一起喝酒!听有人说他是胡大,开头的几秒钟,我还以为是出鬼了呢。最后我终于听出,那声音的确是胡大的声音。胡大的声音在我光线灰暗的屋子里弥漫开来,我兴奋得有点不知所措。猛一翻身。哦,原来我是在做梦啊!


13763338805 [email protected]



楼主:诗人马帮  时间:2006-04-24 09:26:39
《等车》

这里是一个城市的郊区,灰蒙蒙的天空下人的心情十分压抑。
744路公共车站旁,一张黑色的塑料布在冷冰冰的空气中飘来飘去。
此刻,那个寻找这张黑色塑料布的人还没有到来,他的到来要等到几天以后。
几天以后要来寻找黑色塑料布的人,他的名字叫宽脸,此刻他正在城市另一个郊区的某一个工地上,一锹一锹地铲水泥。而他常年患有腹痛毛病的弟弟长脸儿则住在郊区的另一头和他相反的地方,进行的是贩卖蔬菜的生意。
长脸儿的腹痛已经不止一次了,每一次他都心存侥幸地度过。他总是说:“忍一忍吧,忍一忍就会过去的。”
也许这一次终于忍不住了,于是我们看见长脸儿来到了车站。
长脸儿从市场所在的地方走向车站,路上一共歇了三次,每次他都是把双手使劲抵在腹部疼痛的地方,然后慢慢地弯下腰蹲下去,他蹲下去后的样子就像被掐断后丢在地上的一截 蚯蚓从两头往中间痉挛似的,抽成一团。
从这里开往医院方向的只有一路公共车,那就是744路公共车。
没有人知道每天会有几辆744路公共车会从医院的方向开过来。
也没有人知道每天会有几辆744路公共车会朝医院的方向开过去。
人们知道的是,每一辆由医院的方向开过来或由这里朝医院方向开过去的公共车都是塞得满当当的。于是,一天到晚人们只要看见744路公共车开过来,就会想起那头忍辱负重的老牛,它除了不停地喘着粗气,半天也难以挪动一步。
人们不止一次地被744路公共汽车考验着耐心,忍受着不同焦虑对内心的折磨。
人们不止一次诅咒和怒骂过744路公共汽车行动的迟缓和乘客的拥挤。
“王八蛋744路车的司机都死绝了。”有人由骂744路公共汽车改为骂744路公共车的司机。
“他妈的744路车是不是都翻了。”有人依然保持着对744路公共车的咒骂,他们诅咒它出车祸,但忘了自己一会也要乘坐。
长脸儿就是在人们的咒骂声中来到744路公共汽车站的。
那时候的车站像摆满乱七八糟的杂物那样堆着一堆人,他们有的捂着耳朵打电话,有的则像逆风飞行的大雁那样,把长度有限的脖子努力伸得更长一些。
长脸儿在人群旁边弓着腰安排好了自己瘦弱的身体,他看到一个约莫三岁的女骇一手拉着母亲的裙子,一手捏着一个彩色的塑料玩具,正用纯净的眼光好奇地打量着他,长脸儿像看着一汪青水一样,看着小女孩纯净的目光,暂时忘了疼痛。
约莫半个多小时以后,在人群不同腔调和嗓音的咒骂声中,长脸儿终于看到了一辆744路公共汽车。此刻,它正像一个患了肺病的老头子,呼哧呼哧地喘息着开了过来。
这时,早先像一堆废物一样乱七八糟堆放在车站上的人群开始骚动了,长脸儿见那个看他的小女孩已掉过头去,她穿裙子的妈妈正拽着她的一只手,拼命往人群里钻。然而遗憾的是,那辆塞满人头的744路车,此刻就像一头吃得过饱的大象,对小女孩和她穿裙子妈妈这两棵羸弱的小草看也懒得看一眼,就哧哧响地放着臭屁逐渐走远了。而此刻的长脸儿更是像一团废弃的垃圾一样,无人过问。
那一辆744路开走之后,站台上的人似乎并没有减少,他们依然那样神态各异地苦等,依然那样伸长脖子远望,并且人人都是一脸的厌倦和愤怒。
那个退下来的母亲此刻神情沮丧地站到了一边,身后的裙子上仍然抓着一只小手,小手后面便是她拿着塑料玩具的女儿。
疼痛就像两只卡着脖子的手,长脸儿刚要动一动,那手的力量就加大了,这使长脸儿痛得冒出不少冷汗来。 风从附近空地和马路上刮过来,像冰凉的手摸在温暖的脸上。空气中涌动着深秋的气味,几个被风刮到空中的、颜色不同的塑料袋子在灰暗的光线中无聊又绝望地飞舞。
慢慢地蹲下去又缓缓地站起来,再慢慢地蹲下去,再缓缓地站起来,剧烈的痛苦像雾气在原野上扩散那样从腹部不断朝长脸儿每个敏感的神经细胞的末端弥漫开来,这使他不得不重复着单调又枯燥的起伏动作,样子看起来有些滑稽。
汗水像无数条蚯蚓那样从长脸儿的额头、面颊和脖子上往下爬着,他勾着头,拼命忍受着从腹部涌出的阵阵剧痛,希望能用他有限的毅力战胜这在他体内盘踞已久的病痛,但他感到自己逐渐有点体力不支了。就在长脸儿快要痛得瘫倒下去的时候,他感觉背后好像有人在看他,他费力地回过头,他看到那个约莫三岁的小女孩正用惊奇的目光呆呆地看着他。长脸儿吃力地朝她点点头,小女孩像是不知道怎么回应似的,把小脑袋晃了晃。她是什么时候跑到这里的呢?长脸儿想,但他得不到答案。
744路公共汽车在这时又开来一辆,车上的人头还是黑压压的一片,给人的感觉那不是一辆拉人的车子,或说那车上装的不是人而是沉重的、挤满车箱的货物。长脸儿艰难地直起腰,想赶快把自己运送到医院去,他感到疼痛对他的折磨就快到达最后的极限了,而他战胜疼痛的毅力也快到了弹尽粮绝的境地。正在他艰难地直起腰时,他看到穿裙子的母亲一把拽起刚刚还好奇地在身后看他的小女孩,急速地朝车门冲过去,可不巧的是,在她刚刚接近车门的瞬间,那辆沉闷的744路车的车门就以最快的速度把她挡在了门外,甚至还有个没来得及缩进车内的提包也被卡在了门外,在车的行走中看上去格外让人难受。
年轻的母亲绝望地看着那辆她等了很久才等来的744路车的离去,像一个站在码头上的人眼睁睁地望着刚刚离开的轮船一样痛苦。小女孩则没有母亲那样焦虑,她弯腰拾起刚刚被挤落在地上的玩具,回头再次张望刚刚向她点了点头而此刻被疼痛又一次压弯了腰的长脸儿, 长脸儿这一次只是勉强地朝她露出了一个草率的微笑,他感到他的肚子已经疼痛的不行了,就好像有几十把锋利的刀子同时在体内剜着那样疼痛。
小女孩第三次准备走向长脸儿时,她妈妈已蹲在了地上,显然她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只是凭感觉知道妈妈可能在哭。于是她站在了妈妈和长脸儿之间,一会看看妈妈,一会看看长脸儿,不知道该走向那哪一方。在她幼小的心中,此刻可能既充满对长脸儿的好奇又充满对妈妈的惊异。这时车站上又聚满了行色不同的人,他们要么还是不停地拨打手中的电话,要么像需要彼此取暖那样紧紧拥抱在一起。妈妈这时已从地上站起来,然后心痛地把小女孩拉到了身边,并不停地抚摸她的头发。小女孩透过人群的缝隙看了看长脸儿,看到他又一次把身体缩到了一起。而她周围仍然挤满了等车的人。
天空开始暗下来,风也比先前刮得厉害起来,看起来像要下雨了。长脸感到自己就要垮下去了,小女孩不知是处于顽皮还是好奇,总之她又一次争脱了妈妈的手,跑到了长脸的身边。长脸这次没向她点头也没向她微笑,一方面他已没了力气,另一方面他也害怕小女孩看到了他令人害怕的脸,他想他此刻的脸一定没有了一点血色。他使劲把头弯到两腿之间,不让小女孩看见他的脸,但在脑子里他还清晰地记着小女孩的脸,和那纯净明澈的眼神。
雨丝丝缕缕地下了起来,有人已用手遮住了头,身体贴在一起的那对男女把彼此的身体贴得更紧了,有人大惊小怪地惊叫起来,有人打开了早就准备好的雨伞,穿裙子的年轻妈妈弯腰把小女孩搂进了怀了,但她还是努力地伸出脑袋往长脸这边张望。长脸最后看到小女孩的母亲像一把锋利的刺刀那样往一辆正在开来的744路公共车刺去,也许那是她最后一拼的勇气起了作用,她终于把自己的身体刺进了拥挤不堪的人群里,但这一次开来的744路公共车似乎没有她想象的那样拥挤,因为早先在站上苦苦等待的那批人都挤进了车内。长脸逐渐模糊的意识里还想挤上744路公共汽车,还想赶快赶往医院,但此刻的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就 像这突然降温的天气,一点点变凉了,最后他感到他和这周围的泥土混为一体,而那些房子、车辆以及马路、行人都跟他无关了……
宽脸是在傍晚收工的时候得知长脸儿死在744路公共车站的消息的,那时他刚把一碗饭端到手上,就听有人喊他的名字。他匆匆放下饭碗,随喊他的人来到工棚的门口。门口那人站在灯光的影子里,他的脸让从灯光里跑出来的宽脸看上去有些阴森。
“你是叫宽脸吗?”那人问。此刻他仍然站在影子里。
“是的,我叫宽脸。”长脸回答了自己的名字。
“ 你是不是有个弟弟叫长脸儿?”那人又问。
“是的,我有个弟弟叫长脸儿。”宽脸回答。
“就是那个在菜市场卖菜的长脸吗?”那人接着问。
“是的,他是在菜市场卖菜。”宽脸接着回答。
“他有腹痛的毛病吗?”那人像有问不完的问题似的。
“是的,我弟弟他是有腹痛的毛病。”宽脸只好继续回答。
“哦,那就对了。”那人像故意有话不说似的。
“告诉我他怎么啦?”宽脸终于忍不住了。
“赶快去吧,他死了。在744路车站,就是离菜市场不远的那个。”那人说完就匆匆走了,好像害怕要被谁打一顿似的。
宽脸心里一沉,他来不及多问,急匆匆地往车站赶,路上他碰到跟弟弟一起卖菜的二牛。二牛好像知道宽脸要去车站似的,高声说:“长脸儿还在车站那儿,用黑塑料布盖着呢。” 二牛说完,连同自行车一起钻进雨舞里不见了。
雨越下越大了,宽脸赶到车站时雨仍然没停,但此刻车站上空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好像白天那些挤在车站等车的人都是假的似的。
宽脸赶到车站时,一辆警车刚刚离去,他目睹警车闪闪烁烁地在夜色中消失后才回过神来寻找用黑塑料布盖着的长脸儿,但此刻长脸的尸体已被警车拉走了,只有那张用来盖过他尸体的塑料布还在昏黄的灯光里飘来飘去,他拾起那张中间破了个大洞的黑塑料布,紧紧抓在手里,身体不断地抖动。冰凉的雨水不停地打在他的脸上,他望着眼前一辆辆急驰而过的车辆,一时竟忘了自己要去的方向 ……
几小时后,宽脸来到了医院,他希望能在医院找到他弟弟长脸儿的尸体,但令他失望的是,并没有人知道他弟弟长脸儿的尸体是否运去过医院。
宽脸心情沉重地在医院的楼道里穿来穿去,手里紧紧攥着那张黑色的塑料布。在快出医院门口时,他看到昏黄的灯光下,一个穿裙子的年轻妈妈在号啕大哭,在她怀里静静地躺着一个年龄约莫三岁的小姑娘。从那姑娘的面色上可以看出,她早已停止了呼吸。外面的雨似乎下的更大了,汽车碾过路面时发出阵阵刷刷的声响。长脸不知所措地钻进了冰凉的雨幕里,他得去赶最后一班开往郊区的744路公共汽车,明天他还要为寻找长脸儿的尸体继续奔波……

楼主:诗人马帮  时间:2006-04-25 10:46:21
握手!
楼主:诗人马帮  时间:2006-04-28 10:15:28
小曼已离开
马胜江
街头到处飘荡着软绵绵的音乐时,我正靠在小树林的一棵白杨树上。我有一群狐朋狗友,大家都知道我今天有事,但大家都不知道我此刻是靠在一棵苗条的小白杨上等小曼。
元旦到来这天,小树林里显得有些格外安静,这一方面缘于大家都赶着回家或到外地旅游,另一方面缘于人们把热闹都搬到了城中心的广场上。那里挂满了各式气球、欢庆节日到来的彩带,并陈列出排练已久的各种节目。在人们如此投入地把自己沉浸在节日的狂欢和喜庆中时,我却独自一人躲进了这个我用来等小曼的树林子了。
在小曼还没有到来的时候我只好一会儿把头抬起来,一会把目光停留在对面的一棵小松树上。当我把头抬起来的时候,我就让目光透过有些苍老的树叶去欣赏几朵吊儿郎当的白云,看它们是如何看着脚下的红男绿女们,不屑一顾地独自做着仰泳。
由于光照的缘故,在我把目光投向对面的小松树时,我看见一块树皮的颜色是金黄的,两只油黑的蚂蚁正在那块金黄的树皮上来回追逐。又由于风的缘故,我看到树皮上的那块金黄开始不停地晃动起来,继而我感到整个树林子都开始晃动起来,就像一只水杯在一只手上突然失控。
我知道我可能已开始头晕了。
当我眼前小松树上的那块金黄色又稍稍恢复原状时,我感觉我的脑袋轻松许多,与此同时我看到先前那两只来回追逐的蚂蚁正在做爱。问题是,蚂蚁们的做爱不但没有让我的内心好奇和激动起来,相反让我感到这个上午变得空荡荡的。我打算眯上眼睛回忆一下小曼的面孔以及我和小曼相识的经过。
我和小曼是在一个暴雨初晴的上午相识的,那时小曼和我都在一个房檐下躲雨。房檐上有一棵枝叶茂盛的梧桐树,当暴雨像箭矢一样从天空射向地面时,水珠也从梧桐叶子上跌到了地上。就在无数的水珠在地上跌得粉身碎骨时,有一个水珠幸运地挂在了身穿粉红色超短裙的小曼的睫毛上,这使我的目光不止一次地在小曼的睫毛上做久久地停留。最后是小曼用一句近似责备的话打断了我目光的美好注视,也同时打断了那颗晶莹的水珠继续挂在她睫毛上的命运。
“你这人老盯着我看干吗?”小曼当时那样说。
“好了,现在我没必要再盯着你看了!”我当时那样回答。
直到后来好长时间,当我有次在床上想对小曼做出点什么时,我才告诉她,我当时是在看她睫毛上的水珠,这让她十分高兴,同时也让她误认为我十分纯洁,并因此及时地终止了当时我想对她做出点什么的想法。我那个后悔啊!
正在我的回忆进行到一半,眼睛将睁未睁时,小曼来了——身后还多了一个身材匀称但话语很少的女子。说实在的,这让我多少有些扫兴。
“你早来啦?路上堵车,来晚了,对不起!”小曼还是那样一副夸张又带点做作的样子,“她叫红杏,是我新来的同事。”小曼看了眼那个身材匀称的女子对我介绍说。
我看了那女子一眼,心想这样的名字倒是挺逗,只是不知谁会娶他做老婆。虽然红杏的名字很逗,但我心中还是没多少高兴,我把目光再次投向那两只油黑的蚂蚁,此刻他们已做爱完毕,彼此爱抚地触摸起触角来。唉,原本我是想学习下那只公蚂蚁刚刚干过的事情的,你这红杏一来把什么都给搅没了,我能快活得起来吗?
“我带来了啤酒,咱们边喝边玩牌吧!”小曼的一个提议倒是令我心情缓和了不少,不管怎么说,酒总是能让我兴奋起来的。
牌打了三圈,酒喝了两罐,但叫红杏的女子的酒和口都还没开,“你也喝点吧,庆祝我们在新一年的开始相识!”我对那个叫红杏的女子点点头说。
也许是我的态度有些真诚的缘故,在我的话说完之后,她竟放下了手中的扑克牌,把酒放在了口中。做完这些动作之后,我看见她脸上顿时现出痛苦的表情,同时脸色也瞬间绯红。看她那样子我有些同情和后悔起来,但小曼却发出了一阵毫无掩饰的哈哈大笑。
说实在的,我对小曼的笑声感到有些反感,我不知道这件事情有什么好笑之处,同时也觉得她的笑声里充满了过多放浪的成分。虽然此前我曾几次企图和她做点什么都被她莫名其妙地拒绝了。
在小曼笑毕之后没多久,我们头顶的阳光突然收敛了翅膀,林子里顿时暗下来,这是下雨前的征兆。不一会儿,一阵沙沙的响声就宣告了雨水的到来。这样的季节突然下起这样突如其来的雨来,确实让人有些不可思议。但无论如何牌是没法再玩下去了,我们三个不得不像三只受惊的鸟一样钻出林子。
在街头一个车站里,小曼提出让我请她和红杏一起去吃牛排。尽管我对那些血淋淋的食物不怎么感兴趣,但为了晚上能继续有机会像那只油黑的公蚂蚁那样跟她做点什么,我还是满口答应了她的要求。只可惜在我答应她的要求不到五分钟的时候,一个电话就把她招走了。
在小曼自己钻进一辆红色的出租车时,我重新把目光放到红杏身上,她在迎接我的目光时轻轻地垂下了头,我只好没话找话地问她要不要继续让我请她去吃牛排。她态度坚决地表示自己对吃那样的东西还没有习惯,并很有智慧地说可能下午还有事情要做,因为节日里她要值班。她的意思就是告诉我,我们应该各自在这里走散了。我因为不算愚蠢,也就满足了她的要求。
回到家里,我就感到头晕,头晕是我的老毛病。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我看到呈现在我面前的门窗都已经倾斜了,这时大概是下午六点多的时候。我知道接下来头晕如果不止住,就会出现心跳,然后是就地摔倒。鉴于这种危险的可能发生,我勉强走出自己所住的那间空无一人的公寓,一路打的赶到此前约小曼时经常去的那家医院,小曼是那家医院的护士,我忘了告诉大家。但此刻她肯定不在。
我在医院的病床上醒来的时候,外面已经阳光灿烂,此时的病房里空无一人。在我窗头的瓶子里插有一束洁白的百合花,经窗子过滤后的阳光均匀地撒在百合花上,使她看上去格外干净。
难道是小曼来过?我心中充满了疑惑和感激,幸福地享受着这阳光和花朵带来的温情,就在我充分享受阳光和花朵带来的温情时,叫红杏的姑娘跟随门外的阳光一起走了进来。她手里还拿着两个洁白的馒头和一碗稀饭。
“听小曼说你早上最爱吃馒头和稀饭,我也就给你买了,放假期间也买不到什么好吃的,你凑合吃点吧!昨晚你的表情一直都很难受。”叫红杏的姑娘说。
“非常感谢你,小曼她来过吗?”在红杏把馒头和稀饭轻轻地放在我床头的百合旁边时,我充满感激地问。
“哦,她好像说要到泰国旅游了,还有……”她的话好像还有一半没有说就突然停住了。这让我猜出她没说的那部分肯定是个坏消息。
“哦,我知道了,这花是你帮我买的吧?太感谢了!”我在她省略了那部分坏消息之后,依然心情高兴,她只是微微地点头,仍然不说话。
那顿早餐我吃得非常高兴,尽管在中午的时候我收到了红杏早上省略的那部分坏消息:小曼在短信中说,尽管她非常爱我,但她还是希望在今生能实现住在海边别墅的梦,因为这个梦,她不得不跟随她护理过的那个五十岁的老华侨去泰国旅游。她的想法,是旅游后她就可以实现梦想了。
我删除小曼的消息后,就准备独自回公寓了,我想我的老毛病该好了。在我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红杏正从外面回来,她手里又买了一束美丽的百合花,“你不是刚刚买了吗?我还没来得及谢你呢?”我说。
她看了片刻自己的脚尖后说:“这一束是给我自己买的,不过你要是喜欢,也可以再送给你的!”
我没想到我竟然真的要了红杏的百合花,此刻它正静静地绽放在我的窗台上,我知道我接下来要和红杏发生点什么,但奇怪我这次想和红杏发生点什么的想法竟不同于我对小曼的想法,那其中不仅仅是冲动还有……我也说不太清楚,可能是爱慕吧!
在这个属于我自己的上午,新一年已经开始的上午,我面对一本古希腊的诗集想了很多。我想我和小曼的一切也许就像我在她睫毛上看到的那颗美丽的水珠,虽然完美又明亮但很容易破碎,接下来将要和红杏发生的一切也许就像这窗台上的百合,不但圣洁美丽还更适合我的心境。
外面已响起了欢庆的锣鼓声,去旅游的人走远了,留在这个城市里的人正在庆祝他们新一年的开始。我想我该出去走走了,顺便帮红杏买一束她也喜欢的百合,毕竟现在我不计较她的名字了。是的,那跟我想要得到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当我以三十元的代价把一束细腻得像少女的红唇一样的百合从花贩的手里捧到我的手里时,我至少产生了两个想法。第一个想法,是在我把这束非同一般的百合交到红杏的手里并看到她十分珍惜地插到一个典雅得像古代的瓷器一样的花瓶里的时候,乘胜追击地邀请他去吃麻辣得使人忘乎所以的四川火锅。
我之所以要请她去吃麻辣得使人忘乎所以的四川火锅而不是请她去吃她尚未习惯的血淋淋的美式牛排,一方面是取决于她的个人心愿,另一方面则是我想看看她吃完麻辣火锅后那张绯红又冒汗的脸。听某位居心不太端正的朋友讲,女孩们面颊绯红的样子不仅能引起男人们无限的兴奋和遐想,而且那汗也是极其细密和珍贵的香汗……
我捧着那束像少女的红唇一样细腻的百合时产生的第二个想法,是红杏在接过我手中的百合之后,一定会用她那双很少有人惊动和扰乱过的眼睛深深地看我三分钟,然后出人意料地把她嘴唇和我嘴唇之间的距离一寸一寸地缩短,最后之到两个不同性别的嘴唇轰然相撞并从此不能自拔……
在我带着自己满意的想法捧着那束细腻得像少女的红唇一样的百合找到红杏时她呈现给我的是一个质量上好的女性背影——她的双目正静静地朝向窗外,心思或许正停留于她放在我床头的那束百合花。
我那样看着她,直到她突然转身。由于先前产生过两个不太纯洁或干净的想法,在看到红杏转过来的脸孔时我感到自己脸上像爬满了虫子一样的不自然。
“你这是干吗……”直到她问话时我才从此前的慌乱表情中解脱出来,与此同时我也发现了她脸上的忧伤和两颗摇摇欲坠的泪珠。
“哦,没什么,我只是没事想来看看你,顺便带些花给你!”我赶快故作轻松、满面笑容地说。
看来红杏也是个非常懂得调节气氛的女孩,在我说出上述一段故作轻松的话并把手中的百合适时递向她时,她马上收起了脸上的泪水,瞬间露出像我这样的男人们喜欢的阳光灿烂来。
利用那束质量上好的百合做掩护,我得以顺利抵达红杏的小房间,这是一个布置的十分精巧且有十分具有单身女性意味的小房间。就算不说床头那一对可爱得正在接吻的布娃娃,就连窗帘上那对紫色的风铃也让人月觉得这世界还纯情的不够。
坐定之后,红杏递过来的是一杯刚刚泡好的茉莉花茶,我虽然不喜欢这种茶的口味但我喜欢它的香气,类似漂亮女人的香气。由于是初次踏入一个单身女孩的房间,又是一个没有女人的男人,两人一时都找不出什么值得开心或轻松的话说,只好故作高深地谈些什么电影或艺术,你一句我一句的没个方向。照这样下去,离我的目的和方向也就差得太远,于是在谈话进行到将近一个钟头的时候,我禁不住弄了个离我的目的相对近一些的话题,“问一个你私秘的话题,有没有男朋友?”我说,不知道自己这个问题问得是愚蠢还是聪明。
“有,不过……”
在红杏说“有”时,我的心沉了一下,在她说“不过”时,我的心又浮了一下,我就在自己的心一沉一浮的状态中等待着红杏继续说下去,从而判断我达到目的的希望有多大。可就在我不安的等待中红杏关于她男友的话却停止了。我不得不学着一位记者一样来引导她,“你男朋友现在还好吧?”我说。
“人嘛,有时说不上什么好与坏。”她突然又沉默起来,脸上恢复了我见到她是的忧伤。
“他是做什么工作的?”
“造枪的。”
“造枪?”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的。”
看来我没有听错。
红杏出乎意料的回答令我有点回不过神来,我稍做镇定后,打算接着把问题继续下去。
“是在部队造枪吗?”我问。
“不是,自己造。”
我不得不承认,我有点惊异了,看着眼前这个沉默女孩此刻的表情,我隐约感到我可能又要头晕了。
“其实你不会理解他的,很多人都不会理解他的。”这次不是我问,而是她现开始说话了。
“哦……也许吧。”我有些发懵,可能因为感觉要头晕的缘故吧。
“能不能讲讲你男朋友的故事?”停顿片刻,在我头脑稍稍清醒些后我说。
“他是新疆人,诗歌写得很好。”
“当然,那地方本来就是诗歌一样的地方。”
“后来流浪到拉萨,最后又去了云南。”
“云南也不错呀,那地方不但是产生美玉和毒品的地方还是产生神话和传说的好地方。”
“他这人在大学时喜欢打架、讲义气。”
“讲义气这很好,打架也没什么,我……”我准备告诉她,我不但读大学时也喜欢打架,到现在胸脯上还有个三角形的刀伤,但忍了忍我还是没有说。因为我不想在此刻的气氛下对他说到“胸脯”这两个字。
“也许正是因为打架改变了他的命运吧,那时他的成绩很好,在整个民族学院都排在前两名。有一次,他和几个西藏来的学生一起在外面吃烧烤,可能是喝酒喝多了,也可能是那两个社会混混太嚣张了(他们公然让他旁边的那个女生——他好朋友的女友为他们敬酒),双方竟打起来了。要是平时打完也就没事了,可那次对方可能有人,系主任也就是大家平时都叫他“老马列”的那个总是一脸严肃的干巴老头硬是扣了他的学位证。
“他从此就变了个人似的,整天除了喝酒就是发脾气,最后连书也不读了,说是目标只有两个,一个是很揍一顿系主任也就是那个一脸严肃的干巴老头“老马列”,一个就是弄把枪,把那晚想打他朋友女友的混混一枪崩了。
“我们那时感情很好,最后他总算在我的劝说下把书读完了,可学位证终究还是没拿到,一气之下他就和好友去了西藏,我心想他去就去吧,只要不再想到去报仇什么的就行,可谁知道他竟然还是没忘掉“把那混蛋一枪崩了!”的事情,在西藏呆了不到一年就跟人去了云南。
“起初他在那里也就是干些导游之类的工作,可后来他遇上了几个毒贩,并听他们说那里可以买枪,就这样他认识了那个以造枪为生的长胡子老头。他在信里给我描述老头说:他就像一个前世的神仙!我知道这次是拉不回来他了。
“抓住他时是在四川抓的,也就是在他大学不远处的一间出租屋了,此前的一天夜里,系主任也就是前面说的“老马列”被人用棍子打爆了脑袋,于是怀疑是他干的,就围住附近的出租屋逐间逐间的搜,最后当然是搜到了他。但其实不是他干的,他是准备把系主任打一顿,但没准备打那么狠,他去那里的主要目标还是欺负过他好友女朋友的那个据说很有背景的混混。可那又有什么用?别人在他屋里搜出了枪,仅这一条就够判他的刑了!”说到这里她似乎有点累了,表情松弛下来。
我为她倒了杯水,示意他喝一口,歇歇后再说。她顺从地接过杯子,一杯水还没喝到一半她就开了口,但这一次她却讲得很少:“唉,一切都晚了!”她深深叹了口气说。
我被她男友的故事深深吸引了,刚进来时的那两个想法也被她一字一句的叙述敲个粉碎,我感到房间里太憋闷,示意她出去走走。
我们来到大街上时,外面已经灯火辉煌,我们在一个有烧烤的地方落座,我要了好几瓶啤酒,她也破例改了害怕喝酒的习惯和我一起痛饮起来。我们一直从傍晚月牙升空喝到深夜星星眨眼。回家的时候她没有让我陪送,我也乐意大家就此走散。
我赶到家时已是凌晨,但奇怪的是我不但没有头晕的感觉,而且也没有一点睡意。我打开窗子,再一次看着她送给我的百合,接着把目光伸向她所在的远处,那里的灯火依稀,夜色苍茫。明天她还会看那束曾经放在我床头的百合吗?明天她脸上的表情会改变吗?明天属于她的故事会有新的开始吗?所有这一切问题我都无法回答。
就在元旦三天假期即将结束的时候,小曼又突然给我打来了电话,电话里她没有了以前那种近乎夸张和做作的语气,而是用哭哭啼啼的声音讲述着她的受骗经历和痛苦心情,我只是听她说,没有一句表示,我知道她对我哭诉的意思,也知道此刻的小曼已早就不是我所喜欢的那个小曼了。是的,我喜欢的那个小曼已经离开了,一切关于这个节日的故事也都离开了,在元旦即将结束的这天彻底离开了。

楼主:诗人马帮  时间:2006-04-29 16:09:21
物欲义的认真和细致让我感动,富水河的始终关注给我勇气,感谢这些好兄弟!我要回乡村看父母去了,即后再见,祝大家快乐!一一握手.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