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血色湘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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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05-07-24 09:18:00 更新时间:2020-11-10 15:16:10

楼主:孔子门外走狗  时间:2005-07-24 01:18:00
第一章 商队(1)

穗穗后来才晓得,那个夕阳红得赛枪缨子一般的黄昏,是民国二十八年的五月初二。
五月初二她晓得,给屈爹爹扎米粽吃的端午节是每年五月初四,那天在端午节前的一天还前面一天,所以一定是五月初二。
她当时不晓得的,是那年叫做民国二十八年。
那天下午很怪,日头刚刚往西边斜一点她就上了山,本来想打只山鸡或者肥獾子,晚上烧起吃,没想到从寨子口寻到猪婆沟,一直寻完了整个十里坡,竟连一只值得打的野活物也没碰见。她当时想是不是山神爷爷请客,把满山的野物们都招去了,又或者野物们都已经认得她,约好了不肯跟她打照面,这样想起想起就往回走,后来看到夕阳红艳艳的,把远边边的天坑岭染得像泼了血一般的好看,就忘记了打野物的事,一边走一边采了几朵指甲花,一边就笑起来。
然后她听见溪水那边有画眉子喳喳地叫,抬头就看见了一只叨叨隼正围着溪那头的一棵老槐树打起转转地飞,两只画眉则在树梢间上上下下地蹦,她就晓得那是叨叨隼在打树上画眉窝里雏鸟的主意,所以惊动了老画眉上下蹦起急,那只叨叨隼突然往天上一蹿,跟着就箭一般地往下冲,但她手里的粉枪先响了,砰的一枪,那只叨叨隼一头就栽在了树杈上。

林湘君被吓了一大跳。
她的胆子一向就小,在城里,过年她都总是不敢上街,因为小孩子会乓乓地乱扔鞭炮,响得她心里直跳。这回进山前,汪兆丰又灌了她一耳朵山里如何如何有土匪,如何如何要小心的警告,搞得她一路心绷得紧紧的,总感觉那陌生而幽暗的林子中藏着什么危险,会随时大喊一声蹦出来。
走了两天,什么也没有蹦出来。
倒是一路这画一般的青山绿水,和山里清纯得仿佛洗过一遍的空气,让她觉得那么心旷神怡,等走到这个宁静得犹如梦幻的傍晚之时,她已经开始怀疑汪兆丰是否有些神经质,甚或是存心要夸大路上的危险,好多抽一点佣金了。
“林老板,你莫听汪老板讲得吓心吓胆,我老马山里钻了几十年,有没得土匪,我还不晓得?”老马勺的话也让她宽心――他是进山时雇来的向导,憨憨的一看就是个老实人。
老马勺说这话的时候,晚霞正映在天边,远处的山,不见阳光处是墨墨的绿,夕阳映照处是血血的红,红与绿之间,过渡着由深而浅的金黄――林湘君只觉得她读过的任何诗,也描不出这恬美、壮丽的万一。
她很坚决地叫汪兆丰停下商队等着她――明天就要出山了,她不能再错过这美丽,她取出了一路不曾用上的照相机,对准夕阳,打算拍一张满意的风景。
枪声就在这时骤然响起,吓得她浑身一弹。
不仅她,商队上上下下都吓了一跳,连刚才还在憨笑的老马勺也变了颜色。
――两个雇来的保镖一把就抄起了枪,
一片紧张的静默中,有脚步声踏过溪水,越来越近,然后他们就看到一个身影,跑到了前面的大槐树下,灵巧得仿佛一只猴,三下两下爬上树梢,捡到了挂在上面的一只大鸟。
――那竟是一个姑娘。
“我就说了嘛,哪那么多土匪?”老马勺憨憨地笑,“人家打猎的――山里人,人人会打猎。”
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两个保镖也放下了枪。
只有林湘君还怔怔地看着那个姑娘,她没有想到过一个姑娘竟能有这样的身手,她看到姑娘下了树,向他们走过来,才发现这姑娘不过十六七岁,有着两只漂亮得惊人的大眼睛。
眼睛里没有胆怯与害羞,只是一片天真的好奇――
“你们是谁呀?”
“我们――做生意的。”林湘君说,“你呢?”
“我是穗穗。”
这回答让林湘君突然笑了,只在这一刹那,她已感觉到这姑娘是如此天然,天然得跟这眼前的山野浑然一体。

楼主:孔子门外走狗  时间:2005-07-24 13:45:42
多谢楼上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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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商队(2)

寨首五叔走进榨油坊的时候,田伏秋师徒正在打挂槌榨油茶。
打挂槌是个力气活,田伏秋用的重槌就更加--两丈二尺长、九寸三分粗的杂木槌,用浸过三年六个月桐油的葛藤悬在梁上,槌头再包上寸把厚的精铁,一般榨油坊,这样粗的槌要五条汉子推,四个帮梢扶两边,一个老梢掌槌尾,五人合力,推起挂槌撞击榨槽上的箭板,一面便一呼一应地吼起号子:
“起挂槌呀――嘿哟――”
“扶上顶呀――嘿哟――”
“槌如流星――推起――”
“接得稳呀――呀嘿嘿哟”
“……”
如此号子声中,每一下都推起千斤之力,直撞得地动山摇,才榨得好油出。
但田伏秋打槌,却向来闷闷的没得号子喊--他的油坊只有师徒两个人,徒弟六伢子是他从三官寨捡来的孤儿,细时候大概饿狠了,长到十八岁,还瘦瘦单单总像没长开的样子,全靠他当师父的有把子好气力――他的气力倒是寨子里有名的,正如他一惯的闷头不响一样。
“伏秋,忙啊?”五叔寒暄着。
田伏秋就扶住槌,笑一笑,笑得跟往常一般闷闷的。

“伏秋,你这面鼓,有十几年没响过了哟。”
敬过芝麻豆子茶,点过滚地龙烟,五叔东拉西扯了一气闲话,最后还是转到了这句话上。
六伢子晓得五叔公就是为这个来的――这些年,年年端午,五叔公都要上一趟门,请师父为寨子里的龙舟掌鼓,师父年年推,五叔年年照样来。
其实六伢子一直怀疑师父到底会不会打鼓,他为此问过穗穗,穗穗也说从没见阿爹摸过鼓槌,虽然家里堂屋角落里就放着一面高脚鼓,但那面鼓多少年就成了搁置杂物的架板,上面推的灰尘,手一抹都能揩下厚厚的一层。
他甚至怀疑师父从不肯答应五叔公,其实是因为师父只晓得打挂槌,根本不晓得鼓是如何打的。
但五叔今年的话,说得特别重:
“俗话讲得好:‘宁输三年田,不输一年船。’竿子营九弓十七寨,雷公寨好歹算得最大的一家,掰起指头一算,十六年没赢过一回船了!是个男人走出去,腰杆子都硬不起,脸上都无光哟!伏秋,五叔今天,算是背起全寨几百口子的面子,求你这一回了――你就真的想看起雷公寨第十七年还给人家垫屁股?”
六伢子听得脸都发红――五叔公在寨子里说一不二,这么低三下四地讲好话求人,就算是个不会打鼓的人,听了这番话,也非抄了鼓槌上龙船不可。
但师父还是跟往常一样,闷起个脑壳不做声。
好一气,他才起身进屋,捧了一套新崭崭的绣凤五叠裙出来,放在五叔面前――上面还摆了个红绸子包包。
打开红绸包包,里面是一只亮闪闪的凤头银锁。
五叔就突然明白了:
“你这是――给穗儿伢备下的?”
楼主:孔子门外走狗  时间:2005-07-24 19:21:03
第一章 商队(3)

“那就是雷公寨,寨东头就是我家。”
翻过十里坡,顺着穗穗手指的方向,林湘君就看到了一片长长的、绿草如茵的山坡,野花烂漫,遍野缤纷,山坡的尽头,两峰相夹之间,白云绕绕,溪流如带,参差的人家,点缀在青山碧水之间,远远望去,几如桃源仙境。
--林湘君看得都快痴了。
然后穗穗看到这个林阿姨拿出了一个奇奇怪怪的盒子,对着前面比划,她问这是干什么,才晓得那是个会自己画画,叫做“照相机”的新鲜东西,只要按一下,眼前的山呀水呀云呀还有她家的房子呀,就都能跑进那个盒子,比画的还像。
“你想不想照一张?”
“人它也会画?”穗穗不大相信――画山画水她都怀疑,何况是活人?
但林湘君居然说是的。
穗穗就高兴了:“那好哇,我画一张--要画得像哦。”
林湘君要她放心,说一定像,然后就往后退呀退的,拿那个盒子对着她比划。穗穗觉得这实在是很奇怪――画画总要站得近才看得清楚,为什么还要越站越远呢?
这么一想,她就有点走神,没有看到草丛里的那条五步蛇,等看到的时候,林湘君的脚已经要踩到蛇尾巴了。
穗穗就说:“你不要退了――那条蛇有毒的。”
林湘君一回头,就发出了吓心吓胆的一声惨叫,过硬把穗穗吓了一跳,她没有想到一条晒太阳的蛇竟会把一个人吓出那样恐怖的叫声――不就是条蛇么,值得那样鬼喊鬼叫?
“你莫动,你不动它不会咬你的。”她告诉林湘君。
林湘君真的一动也没动――不是真的听了穗穗的话,而是吓得早就全身都僵掉了。
不光她,一旁边歇气的伙计、保镖们和正在点纸烟抽的汪兆丰都吓得“蛇”、“蛇”、“蛇”地大呼小叫起来。
然后他们就目睹了奇特的一幕:那个一枪能打落飞鸟的穗穗姑娘从草丛中随手拔了几株草,放进嘴里嚼了嚼,上前来,对着那条五彩斑斓还吐着信子的五步蛇喷了一口――仿佛施了某种咒语,那条蛇一下子软绵绵老实了。
“懒鬼,晒太阳怎么晒到路上来了?”伸手捡起蛇,穗穗的口气就像在教训一个不听话的孩子,“也不看看天要黑了,还不回家?”
她骂完了,把蛇放回草丛,蛇就好像做了错事,乖乖地滑进草丛深处不见了。
林湘君这才回过神来:“穗穗,你刚才喷的什么?”
“央央草啊,蛇最怕央央草嘛。”穗穗似乎很奇怪她连这都不知道,“我阿爹讲过,一物降一物,有蛇的地方,肯定有央央草――哎,我画完了吗?”
林湘君这才想起还没给她拍完照,赶紧又端起相机。
一旁的汪兆丰到这时候才松了一口气,手一抹,才发现满头都已是冷汗――林湘君可是万万出不得事的啊!
这么一惊一吓,他就很不应该地忽略了一件事,直到两天以后才终于想起来――当他的商队被那条蛇吓得大呼小叫的时候,里面很不正常地少了一个声音。
一个不管有事没事,总在啰里啰嗦嘴巴不停的人的声音。
可惜,等他想起来的时候,已经晚了。

“驾!”
马蹄飞奔,惊起了茂林中一片飞鸟。
马上汉子翻身向后,举弩扣弦,一支响箭呼啸而去!

楼主:孔子门外走狗  时间:2005-07-25 14:06:24
第一章 商队(4)

天坑岭山脚脚下,有个蔑匠铺。
蔑匠铺里有个蔑匠老迷糊。
老迷糊的蔑匠手艺不错,就是一天到晚迷迷糊糊,丢三拉四,比方编好的一个大蔑匾就好多年总搁在屋背后,忘记收进屋里。
那支响箭划出尖利的哨音,就钉在蔑匾上。
老迷糊突然不迷糊了,沾满眼屎浑浊不清的一双眼睛也突然亮起来,他拔下响箭,取下上面绑着的一个羊皮卷,打一个呼哨,一只鹞鹰就从门口的树梢上扑啦啦飞到他胳膊上。
他把羊皮卷往鹞鹰脚上缚着的小竹筒里一塞,手一抖,鹞鹰便展翅而去。

“大扛把子,飞鹞子有信来。”
大先生进门的时候,麻大拐子正在小心翼翼地给香木龙头描最后一道彩漆。
他对自己的描匠手艺一向很自信――多年前,他麻大拐子便算得竿子营头一号的彩描匠,虽说早就不靠漆刷子讨营生了,但描彩漆的手艺仍然是他唯一的爱好,这些年,山上大大小小的家具物件,都被他描金画银,刷得不晓得几多好看一个,搞得山寨里也一年四季,总飘着一股子刺鼻的油漆味。
这回这个香木龙头,他更是倾尽了全部的功夫――他天坑岭的龙头,在竿子营就得无人可比。
大先生展开了竹筒里的羊皮卷:“尾线留了山标,点子这当口靠了雷公寨――麻爷,看这天色,今天黑夜他们只怕就在寨子里落脚了。”
这倒不出麻大拐子的意料:新点子带货过山,当然不敢赶夜路。
所以他手都没有停--
“下江客的生意,不必惊动寨子,等老马勺踩清盘子,明天路上留客。”

林湘君一走进雷公寨,就喜欢上了这个地方。
喜欢窄窄的、曲折延伸的青石板路,参差落座的茅棚、瓦舍,喜欢咕咕叫着躲开的母鸡,路边懒懒吠叫的黄狗。
还有妇人奶着婴儿,孩童扎堆玩耍,晚归的农夫吆喝着耕牛,檐下的老人吸着水烟的悠然自得。
“他们是远边边来的下江客,做生意的。”前头的穗穗一路解答着乡邻脸上的好奇。
于是,一张张好奇的脸,露出了质朴而善意的微笑,让林湘君感到那样温暖。
“我们湘西山里人,好客得很,进了寨子,就是到了家。”老马勺的嘴巴照例不肯闲着,“你随便敲开哪家屋门,都会把你当贵客,米酒腊肉血豆腐,平素自家屋里舍不得吃舍不得用的,都会背出来招待你。你还千万莫讲客气,只管吃,只管住,就一条,千万莫提给钱。”
“那为什么?”林湘君觉得很奇怪。
“招待客人是本份嘛。”老马勺就声明,“你给钱就是看他不起,比打他的嘴巴还狠些。”
汪兆丰也在一旁作证:“湘西我也算跑过两趟,山里民风古朴,确实如此。林小姐,您要不信,一会儿就能看到了。”
“我信。”
望着一路冲在前头的穗穗的背影,林湘君就觉得这一切是那么可信--能养出这样的姑娘的山寨,还用怀疑它的真诚么?
然后她就看到了田家的榨油坊,看到了门前吱呀呀带动水碾的水车。
还有刚好走出门的田伏秋。
楼主:孔子门外走狗  时间:2005-07-26 16:35:13
楼上:因为我这故事里头有鲜血与强悍,而不是仅仅是美丽。
楼主:孔子门外走狗  时间:2005-07-26 16:37:28
第一章 商队(5)

“伢”字在湖南人嘴里,向来指的是后生男孩。
只是这规矩在竿子营行不通--竿子营的男女,但凡年轻没成亲的,一概便都唤作“伢”,不同的是男孩喊做“伢崽”,女孩喊做“妹伢”,这般伢来伢去,喊得竿子营的姑娘,也仿佛添出了几分男子气。
五叔把穗穗唤做了穗儿伢,便是这个道理。
“男满十八急死爹,女满十六忙坏娘啊。”看到田伏秋捧出的五叠裙同凤头银锁,五叔就觉得自己老得昏了头――天天看起穗穗在眼面前晃,不曾想一晃眼,小妹伢竟也满了十六,到了该拜梯玛的年纪了。
――“男十八,戴起银环飙龙船,女十六,腰系银锁拜梯玛”,这是竿子营几百年的老规矩,十八的伢崽,十六的妹伢,端午节齐聚麻溪铺,戴过银耳环、银锁,男赛龙船女拜梯玛,才算是步入了可以谈婚论嫁的年纪。这也是竿子营每个有儿女的人家的头等大事――伢崽娶不娶得好堂客到手,妹伢嫁不嫁得好人家,与端午节上这一头回亮相,都有莫大的关系。
所以五叔再不提要田伏秋上龙船的事――输了龙船,还有明年,妹伢成人戴银锁,那才是一辈子一次的大事。何况穗穗一个没娘的孩子,他田伏秋不操心谁操心?
“你呀,安心带穗儿伢上麻溪铺,求个好姻缘回来。掌鼓的事不要你操心,我另外想办法。”――田伏秋把五叔送出门的时候,五叔还在满口叮嘱他。
穗穗就在这个时候,领着林湘君他们到了院门口:
“阿爹,来客人了――”

汪兆丰死活也想不到,自己竟会被一个山民生生赶出寨子来。
直到灰溜溜地出了雷公寨的寨口,看到沉沉的暮色将前方蜿蜒的山路笼罩得模糊不清,他还在想自己刚才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才惹翻了那个闷头搭脑一副篶丝瓜样的田伏秋。
但他又实在想不起说错什么呀。
天南海北跑生意吃江湖饭的人,他明白出门在外,逢人不怕礼多的道理,问清了田伏秋与五叔的名讳,他就打躬作揖地道明来意:“鄙人汪兆丰,省城瑞丰商号的经理,这位是林老板。小号贩运川黔特产,路过贵寨,天色已暗,想求宿一晚,不知能否行个方便?”
这还不客气么?
那位胡子、头发都白了多半的寨首五叔当时也蛮热情,直喊来了就是客,赶紧进屋坐进屋坐,还忙不迭地叫那个瘦瘦的六伢子给客人牵马卸货,穗穗姑娘更拖了林湘君的手就要扯她进屋去吃芝麻豆子茶,主人迎客的热情让汪兆丰都觉得心里热呼呼的。
所以他才喊自己的伙计们开始卸货,还招呼拉在后面的老马勺赶紧过来招呼马匹――老马勺这个人事情是蛮做得,又当向导又是个好马夫,要的价钱还不高,雇这么个帮手确实是个划得来的买卖,唯一的不好是他东游西逛喜欢乱跑,一不留神就躲到后面偷懒,刚才就一个人落在后面踢拢地上的石头玩,不喊他还不记得过来帮忙。
--没想到那个闷憨憨的田伏秋,居然会在这时候硬冷冷一伸手,把进屋的林湘君生生拦在了门外。
“我山里人家,破破烂烂的,省城的贵客哪里住得习惯?各位还是另找地方吧。”
汪兆丰还以为他是讲客气,赶紧堆起笑跟他说:“田老板太客气了,这里就蛮好,就蛮好。”
没想到田伏秋不是讲客气,一张脸拉得死长,好像汪兆丰前辈子欠了他三百钱忘记了还。
“对不住,我屋里烂房烂瓦烂场合,真的容不得贵客大驾,各位还是赶紧走吧。”
他一边讲还一边手一抬,摆明了逐客。
那一刻,不光被拦在门外的林湘君一脸的尴尬,不光他汪兆丰和伙计、保镖们傻了眼,就连穗穗和五叔脸都涨红了。
“阿爹!”穗穗当时就发了急。
五叔也赶紧打圆场,讲人家远来是客嘛,伏秋你要是怕自家住不下,我再到寨子里多找几户人家,乌漆黑晚的,总要给人家头上有片瓦,身下有张铺。
但那个田伏秋就有那么不通情理,自己女儿的话理都不理,还口气硬硬地打断五叔:“寨子里家家都不宽敞,哪有多余的地方?五叔,还是请人家早些上路,莫耽误了行程。”
奇怪的是他一说,五叔就真的不做声了。
汪兆丰当时就着了急――眼看天都麻麻黑了,从这里到麻溪铺,少说还有四十里山路,总不成赶夜路吧?
他只能赔小心,讲好话,掏了现钱往田伏秋手里塞――哪怕房钱饭钱加倍算,他只求今晚能安安心心有个落脚的地方。
好话讲尽也没用,那个篶头搭脑的闷汉子好像长了个花岗岩脑壳,油盐不进,直扁起双眼睛好像恨不得把他们一脚踢出寨门口就好。
汪兆丰还想再求,林湘君却先忍不住了:“汪老板,人家既然不方便,我们何必勉强呢?走吧!”
她掉头就走。
黑灯瞎火、荒山野岭的夜路走不得!汪兆丰晓得这不是脸皮薄斗面子的时候,他想劝林湘君,没想到先来拦林湘君的是羞红了脸的穗穗,更没想到田伏秋一把就把穗穗扯到了一边:“细妹伢吵么子吵?回屋去!”
他看到穗穗被训得眼泪水当时就涌出来了,一头就冲进了屋里。
他的商队就这么灰溜溜地被赶出了雷公寨。
临走,老马勺一脚把地上几块石头踢得飞出了老远。
――说实话,要不是十几年三江五湖好歹练了几分涵养,他汪兆丰都恨不得也要踢一脚才好!
“林小姐,我还跟你夸湘西山里民风古朴,没想到碰上这种人,真是……委屈你了。”
打着灯笼,赶着夜路,汪兆丰一直在打量林湘君的神色――看她的样子都晓得,这一气着实把她气得不轻。
“人家又不是开旅馆了,凭什么留我们?”林湘君口气淡淡地--“我只是没想到,那么纯朴的姑娘,会有个这样的爹。”
人家有什么爹汪兆丰现在也顾不上想了:半夜三更,荒郊野岭,快些赶完这四十里路,早些求个太平才是正经哟。
“都打精神加把劲,快点走!”
楼主:孔子门外走狗  时间:2005-07-26 16:39:27
第一章 商队(6)

田家每日里最热闹、最开心的时候,就是晚上。
白日里要做功夫:榨油、采药、打野物、收拾屋后种的苞米、红薯,总归有事做。
只有到了晚上,一家人做完功夫,坐在一起吃餐晚饭,气氛才会热闹起来,照例是穗穗要把一天里有趣的新鲜事细细地讲上一遍:麻五嫂子家的老黑母猪又下了崽呀,溪边边有只野狸猫来做了新窝呀,今天山上有只豹子远远躲起人跑呀,五叔公砍荆条时,被黄荆刺刺挂断了下巴上的长胡须,痛得跳起脚骂呀……
然后便去油坊碾茶籽、打茶枯,做些为明日的活计准备的轻松功夫,穗穗便会随着吱呀呀的水碾,唱起她或熟悉或新学的歌子,六伢子也会随着她学起唱――有时候,就连田伏秋都会忍不住,跟在女儿后面哼上一句半句。
一日的辛劳,便在穗穗那悠长的歌子声中,融入门口那淙淙的溪流里。
但今晚,田家却没了往常的热闹――整整一晚上,穗穗没讲一句话。
吃晚饭的时候没有,吃过饭,坐在碾槽边碾完了半槽油茶籽,她还是一句声没做。
――长到十六岁,她记不起阿爹有哪次对她粗过喉咙动过气。
――她就不晓得,阿爹今天是搭歪了哪根筋,做什么硬要把她请来的客人赶起走,做什么还要立起眉毛对她凶!
她做错了什么嘛?
她只觉得心里窝窝的全是气。
田伏秋同样没做声,闷起脑壳打了两箍茶枯,又闷起脑壳蹲在门口吃了一气旱烟,好像就没看见女儿在跟他发闷气。
一边的六伢子也就只好闷起脑壳做功夫――师父不做声,穗穗不做声,他就更不晓得该如何做声。
他只觉得今晚的水碾吱呀呀地转得特别单调。
吃完三锅烟,田伏秋突然起了身,从墙上摘了柴刀、药葫芦,系到腰上。
六伢子就问:“师傅,这么晚了还出去呀?”
“十里坡看秧瓜棚的吴满叔腿杆子发风湿,跟我要了些夜枯草,我去给他采一下。”田伏秋边说边出了门――治风湿的夜枯草,是要晚上上山采来的,药效才好。
回头他又叮嘱了穗穗一句:“明天还要上麻溪铺你舅舅屋里,早些睡吧。”
穗穗就嗯了一声。

后来穗穗就碾完了茶籽。
后来她就打了水,进自己屋里洗脸洗脚。
后来她准备睡觉,就听见外面堂屋里轻轻的有响动。
她出来看,就看到墙角那面高脚鼓上堆的杂物被挪开了,看到六伢子背对着她,正在擦鼓上的灰尘,看到他抚摸着鼓,似乎想做些什么,却又有些拿不定主意。
穗穗就问:“六伢子,你想打鼓啊?”
六伢子就被她吓了一跳。

黑灯瞎火赶出二十里山路,等赶到三岔岭路口的时候,汪兆丰的商队已是人困马乏。
前头是一宽一窄两条岔路,汪兆丰就喊:“老马,老马――”
他喊了三四声,老马勺才从后面一棵大树后探出了脑壳:“撒个尿,就来。”
懒人就是屎尿多!汪兆丰只好等着――还好他一泡尿不长,很快边系着裤带边从树后面钻了出来:“老板,么子事?”
汪兆丰问:“往麻溪铺该走哪边?”
老马勺手一指:“这边,那条路是通天堡寨的。”
楼主:孔子门外走狗  时间:2005-07-27 02:32:53
第一章 商队(7)

马蹄如雨,火光如龙。
四十匹快马,四十根松明。
四十条汉子四十杆枪,簇拥着麻大拐子的滑竿飞奔在山路上!
――自从被打瘸了一条腿,麻大拐子就再没骑过马。
他习惯坐滑竿――一张凉椅绑在两根一丈二尺长的竹抬竿上,一颠一晃坐在上面舒服如神仙。
所以天坑岭的山寨里,专门备了二十个人练这门抬滑竿的功夫,他麻大拐子有规矩:一组抬手四个人,脚步要整齐如一人,一口气跑三里路,滑竿不准比马慢,三里路一换肩,抛竿接竿要跟不换人时一样,一不能慢,二不能颠,总之不管跑多远,不管换多少次人,他在滑竿上睡着了不能被惊醒,不然竹笋炒腊肉――板子伺候屁股开花。
――他是在野猪油灯盏刚照亮山寨大厅的时候,接到的消息:点子没在雷公寨落脚,天擦黑时出了寨子往了东。
“我看,点子是不放心在山里过夜,所以才连夜赶路上麻溪铺了。”来送鹞子信的大先生说。
四十里地,乌漆麻黑敢赶夜路,当真以为山神爷爷没长眼么?麻大拐子一把就抄起了枪:“传话下去,备马!”
――点子不过早动身两三柱香的功夫,从天坑岭往东追,也不过多跑十二里山路,不用算他都晓得,凭他天坑岭的快马,最多三十里,一定追得上!
叼进口的肉,飞不到天上去。
所以他不着急,一上滑竿就眯起了眼睛,一颠一晃半睡半醒养起了神。
滑竿突然停下了。
麻大拐子不睁眼也晓得,一定是到了三岔岭路口,他心想其实不必停:点子当然是走大路奔了麻溪铺,难道半晚三更还拐去天堡寨不成?
他听见前山老五吴疤子匆匆到了面前:“大扛把子,山风刮了天堡寨。”
天堡寨?麻大拐子眯起的眼皮一下就睁开了。
拐杖一敲滑竿边,四个抬手赶紧落了竿,麻大拐子拖着拐腿就走上前来。
路口的大树上,白生生留着新砍出的山风记号,树下草丛里,四块引路石一前三后摆得明白无误,那明明是指向小路的。
“黑天半晚的,雷公寨不留,反倒投了天堡寨?”麻大拐子不禁皱起了眉头。
吴疤子说:“麻爷,管他点子玩么子名堂,反正引路石总不得错。”
这倒也是,麻大拐子就挥了挥手:“追!”
重新坐上滑竿的时候,麻大拐子习惯地又眯上了眼睛。
他绝没有想到,就在他头顶上不远,有双粗壮的手正攀着岩壁的葛藤,整个人悄无声息地悬在黑沉沉壁立的悬崖上。
这个人正压制着翻山越岭后急喘不止的呼吸,这双眼睛正在盯着脚下飞驰而去的土匪们。
直到长龙般的火把消失在夜色下,如雨的马蹄声渐渐轻远,悬崖上的身影才如猿般攀沿而去……
楼主:孔子门外走狗  时间:2005-07-27 21:17:49
第一章 商队(8)

吞吞吐吐讲了一气,穗穗才总算听清了六伢子的心思:他想上龙船掌鼓。
他其实早就想上龙船掌鼓。
“龙船起飙走,功夫看鼓手”。能在端午节上做一回龙船鼓手,下青岩潭与其他十六寨一较高低,那才算竿子营的好汉英雄。
他为此偷偷去看过好多次别家鼓手如何练鼓,自己也悄悄躲起练过无数回,“三通炮”、“五更惊晨”、“双龙抢珠”,他都偷偷练了个精熟,甚至一般鼓手难打出的“狮子滚绣球”,他也记了个八九不离十。
除了“辕门听令”――那是竿子营掌鼓手的绝活,莫讲会打,一般人听都难得听到一回,六伢子也只在前年端午节时听三官寨最有名的老鼓爷石老月打过半套,而且石老月也只打得半套,另半套据说会是会,但快得连他老鼓爷都打不出。
前几日收油茶籽,六伢子还专门到邻近两家寨子去偷看过人家练船,他掂量自己的本事,只怕也不在那两家寨子的掌鼓手之下,于是心里更发痒痒地难受。
“你想上龙船掌鼓,为什么不跟五叔公讲呢?”穗穗就问。
六伢子讲他不敢讲,再说师父都没答应五叔公,他做徒弟的怎么好出来逞能。
“阿爹就是这样了,什么事都不沾边,能躲就躲,你又不是不晓得。连客人来借宿,他都要赶跑,莫讲帮寨子里打鼓了。”穗穗说,“再说,他也不会打呀。”
六伢子说:“可我听五叔公讲起,师父以前是竿子营最好的掌鼓手。”
这话穗穗根本不信:阿爹要是会,这么多年,如何从没看见他打过?
然后她就把高脚鼓背到了屋场上,把鼓槌递到了六伢子面前:“给你。”
六伢子不明白:“做什么?”
穗穗说:“你不是想打鼓吗?”
六伢子就怯怯地不敢接:“师父要是晓得了……”
“阿爹又不在――在又怎么样?”穗穗觉得奇怪了:自己喜欢做的事,为什么不做?“你喜欢,你就打,想那么多做什么?”
六伢子就犹犹豫豫地接了鼓槌。
六伢子就试着敲了几下。
穗穗说他敲得太没力,而且也敲慢了,鼓手一慢,桡手就会跟起慢,龙船就会输。
六伢子就咽了口唾沫,重新敲起来,起初鼓点还有些生涩,但听到自己的鼓声咚咚地响,看到穗穗眼睛闪闪地要他使劲,他就觉得鼓槌在他手里有些活起来,就压不住地越敲越响,越敲越快。
打过了“三通炮”,他又麻起胆子打起了“狮子滚绣球”,这通鼓原本便热热闹闹地透着灵气,花点子一串接起一串,他原本还怕自己打不利索里头的繁复,但甩开了腕子后,鼓点反倒流水般通畅起来,直打得他一身热热地发汗,打得手心里滚滚地只觉得心都随鼓点震起来。
鼓声中,穗穗也忍不住拍巴掌打起了节拍,只觉得一串串鼓点子敲得心里腾腾地起劲,腾腾地忘记了半天的闷。
便在这时,六伢子的鼓槌却突然一停:“师父?”
穗穗一回头,也愣住了:“阿爹?”
――不知何时,田伏秋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了院门口。

楼主:孔子门外走狗  时间:2005-07-28 20:05:25
第一章 商队(9)

一步一步,田伏秋走过来,一直走到鼓面前。
六伢子就慌慌张张地放下了鼓槌。
“阿爹,”穗穗赶紧说,“六伢子想上龙船当掌鼓手,是我喊他练鼓的。”
田伏秋还是没做声。
也不看女儿和徒弟,眼睛倒是盯着那面鼓,淡淡地出神。
沉默中,不光六伢子,连穗穗都不知怎么有些紧张了。
她看到阿爹的额角汗汗地闪着光,阿爹的眼睛定定地盯着那面鼓,那双眼睛里倒不见有什么责怪人的意思,但却与往日有些不同。
讲不出到底有什么不同,反正眼前的阿爹,透着什么她不熟悉的东西。
仿佛在重温某种久违的感觉,田伏秋的手,缓缓地抚过鼓面。
--他突然操起了鼓槌。
脚步一分,丁八站开,田伏秋沉腰,收腹,展臂,长长吸了一口气――
两个孩子惊讶的目光中,一双鼓槌蓦然落在鼓面上,先眼花缭乱地敲出两个花点,骤然变疾,细密如雨,由重而轻,再由轻转重,双槌突然一合,重重地连敲了几记大响!
――仿佛是铺垫足了热身的前奏,鼓点略一停顿,再度展开,铿锵之声,绵绵密密响了起来。
鼓如雷,鼓如雨,鼓如骤雨疾风,鼓如金戈突鸣!
大地为之颤抖,群山为之呼应,排空而来的鼓声,撼人心魄,仿佛在召唤起千军万马,去踏破夜空下的一切!
鼓声中,一股平素从不曾见的飞扬神采,一股与白天的沉闷判若两人的慷慨雄壮,蓦然笼罩了田伏秋,这雄壮、这神采仿佛本来就是他的一部分,只是长久地埋在他身体深处的某个地方,直到这一刹那,才随着这鼓声,突然在他身上复活,使他目光如炬,气势如虹,仿佛百万军前一尊势不可当的猛将!
“辕门听令”!六伢子突然想起来了:这就是他听老鼓爷打过半套的“辕门听令”,只不过跟眼前这鼓声的威猛、豪壮相比,老鼓爷那半套,简直成了细伢崽玩家家。
穗穗同样听呆了,看呆了。
她从未听过如此震撼人心的鼓点。
她从未见过如此豪迈的阿爹。
眼前的阿爹,突然变得那么那么陌生,却又陌生得那么那么熟悉,完全颠覆了她心中的印象,却又让她在意外中兴奋莫名。
鼓声中的阿爹,就像与这战鼓合成了一股激荡的神气,激荡她的血、她的肉、她的骨、她的魂--她突然腾起一种奇怪的感觉,感觉这股子神气,原本也是她有的,只是刚刚在鼓声中,才被她找到……
砰然一声,鼓槌重重落在鼓上,鼓声嘎然而止。
那一刹那,屋场上突然是那样安静。
缓缓地放下鼓槌,方才那飞扬的神采、雄壮的豪气,突然从田伏秋脸上、身上消失了――鼓声的中止,仿佛同时带走了那股神采,冰封了那一闪即逝的英雄气慨。
――只在一瞬间,他又回到了平日沉闷无语的模样。
背起手,闷起头,他走向房门。
转头,他又淡淡地丢了一句:“六伢子,你要真想上龙船掌鼓,我明天就跟五叔说一声――蛮晚了,都早些睡吧。”
然后,他微微佝偻的背影,就消失在了房门里。
屋场上,只剩了穗穗与六伢子,还呆呆地站着,呆呆地不曾省过神来……

楼主:孔子门外走狗  时间:2005-07-29 10:16:19
墨兄,我尽力吧。
楼主:孔子门外走狗  时间:2005-07-29 10:17:24
第一章 商队(10)

雷公寨的乡亲从睡梦中被田伏秋那雄壮鼓声惊醒的时候,天坑岭的人马刚刚追到天堡寨前。
打前站的吴疤子飞马报来了消息:“大扛把子,他娘卖皮的上当了,点子根本没进天堡寨!前头也找不到引路石!”
滑竿上的麻大拐子就硬硬地点了点头。
――一路追出四十多里还看不到半个鬼影,他早已经猜到了事情不对头:点子带着货脚下快不了,真要追对了路,早该追上了。
要出名堂,就一定出在三岔岭路口的引路石上--有人胆边生毛山神爷爷头上动土,把戏玩到了他麻大扛把子的脑壳顶上!
“麻溪铺,他们肯定还是上了麻溪铺!”

他猜得不错――就在他在天堡寨前扑了个空的同时,筋疲力尽的汪兆丰与林湘君刚刚敲开麻溪铺镇“沅宾来”客栈的大门。

第二章 麻溪铺(1)

竿子营九弓十七寨方圆几十里,中心就是麻溪铺镇。
说是中心,其实这里位置并不居中,而是在竿子营的最东--镇子建在青岩潭边的河谷地,出镇子往西,一步就跨进了延绵数百里的雪峰大山,九弓十七寨便如一把扇子,自麻溪铺向西铺将开去,星星点点散在雪峰山中。
这格局的形成,也有些年头渊源:竿子营本源自明朝朱家皇帝剿湘西土蛮时设下的辰沅兵道,道下所辖的精锐竿子标便设在此,往西深入蛮地又排下十七哨兵马,随时防着土蛮生变。那年月传递军情,用的是射得最远的床子大弩,一箭可发三里远,两边各发一弩便是六里,称作一弓,十七哨距竿子标大营,近的一弓两弓路,最远也不过九弓五十四里,天长月久下来,此地便唤作了竿子营,十七哨也繁衍生息就地生根,成了九弓十七寨。
串起十七寨汇拢麻溪铺的,是那条穿镇而过的青岩河,这河本是山间涓流溪水汇成,东流而下,便成了沅江的上游。山里人家的半边营生,如杜仲、三七、金银花等药草,和桐油、腊染布等各色特产,均要用背篓一篓篓背拢到麻溪铺,再由外地来的下江客花了当当响的银洋,或是花花绿绿的票子买下来,装进船里,顺青岩河东下沅江,贩到天边边不晓得多远地方的人去买去用。而竿子营的山民,也便有了菜碗里的盐巴、点灯的洋火、敲不烂的洋铁碗和汉阳造的枪弹。
但麻溪铺之所以能成为竿子营的中心,绝不仅仅因为它撑着山里竿民的半边饭碗。
更重要的原因,是因为十四太爷龙德霖的家,就在麻溪铺。

楼主:孔子门外走狗  时间:2005-07-29 20:18:16
第二章 麻溪铺(2)

五月初三这日上午,大少爷龙耀武正把一双脚高高跷在桌案上,仰起脑壳用他那对心爱的德国造驳壳枪瞄着金二眼镜的眉心。
――逢三逢七,照例是龙府开门接纳乡亲办告情的日子,龙耀武照例要坐在镇公所,其实也就是他龙家大屋的前厅里,一桩桩一件件听账房金二眼镜来烦他。
“下一桩,三官寨的李二寡妇,求借四斗苞米。”
有时候,龙耀武常常不免冒出一个想法:要是真的给金二眼镜来一枪,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是不是就不会再来聒噪他的耳朵了?
但也只是想想而已――谁要他是麻溪铺镇的副镇长兼团总,或者干脆说谁要他是龙十四太爷的大孙子,这些事,命里就该他来烦。
所以龙耀武也只能瞄瞄而已,瞄得金二眼镜都已经习惯得视而不见。
“李二寡妇?就是前年死了男人,还拖着六个娃崽那个吧?”
“是,大少爷好记性。”
“给她量六斗。”
金二眼镜就补充:“大少爷,她家去年还欠了一半租子没还上,这又来借粮,您看――”
“寡娘孤崽的,算那么清做什么?”龙耀武最烦的就是金二眼镜的罗嗦,“就六斗――还有,去年欠的租,免了。”
“是。”
金二眼镜冲门口站班的团丁一努嘴,团丁就撩开了嗓子:“李二家堂客,准借包米六斗――去年欠租免了――”
“下一桩,镇西头的吴四混子讲家里揭不开锅了,想求借一担谷。”
“吴四混子?”耀武一听就坐了起来,“他人呢?”
“外头候着呢。”
把枪往腰里一插,龙耀武腾起身子就往外走。
前厅的外头是龙家大屋的院子,回廊前守着背枪的团丁,来办告情的一帮子乡亲便老老实实站在院子里等。耀武一跨上回廊,拉着一帮细伢崽的李二寡妇就扑通跪翻在地上,摁起伢崽的脑壳就往地上撞:“谢谢大少爷,谢谢大少爷了!”
耀武也懒得理她,手一勾:“吴四混子――”
瘦骨伶仃的吴四混子就赔起满脸笑,跑上来:“大少爷。”
看他怯怯地还不蛮敢拢边,耀武又向他勾勾手指,吴四混子赶紧再上前。
刚凑到近前,耀武劈头一巴掌,抽得他摔出了丈把远!
“我吊你个娘偷人的,你还敢来借粮?堂客堂客赌输,伢崽伢崽卖脱,你娘卖皮的还输不够,借了粮再去赌是不?”
吴四混子捂着肿起的半边脸直喊:“大少爷,我是真揭不开锅了……”
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耀武更火了,过去一脚又踢得他翻了几个边:“揭不开锅好!活该饿死你个不长进的货!”
他向团丁一挥手:“把他给我叉出去,丢远些,莫脏了我龙家的地!”
两名团丁叉起吴四混子就走。
转身要进屋,龙耀武的眼睛又看到了还跪在地上的李二寡妇几个伢崽身上――几个细伢儿破衣烂衫,脏兮兮的还光着双脚。
他就抓出一把铜子扔到地上:“李二屋里的,给伢崽买双鞋,莫光起双脚一副讨米的相!”
李二寡妇一个头磕到了地上:“谢谢大少爷!”
就在这时,后面传来了一个声音:“哥。”
龙耀武一回头,就看到了一个西装革履,瘦瘦高高,戴着副眼镜的文质彬彬的后生,正提着箱子走进院门。
金二眼镜和团丁们赶紧纷纷招呼:“二少爷!”
耀武上去一拳便擂在这后生的胸口:“你个不落屋的家伙,还记得回来啊?”


楼主:孔子门外走狗  时间:2005-07-30 10:40:57
第二章 麻溪铺(3)

竿子营的男人,十八岁戴耳环,满六十方摘下。十四太爷龙德霖摘了耳环已经十五个年头,胡子头发早白了个干净,身子却还硬朗得上房揭得瓦,走路起得风。
原因自然先要归功于祖先的荫德,所以他十四太爷几十年如一日,每日里必要做的第一桩功课,便是亲手打扫供奉在正厅香案上的十三代“大清辰沅道五品守备龙公**”祖先牌位。规矩是两个内室做细活的干净丫环一个捧擦牌位的绸巾布,一个捧他擦牌位前净手要用的铜盆、毛巾,一边伺立,大孙子耀武打下手递绸巾,十三代祖先十三块牌位,便得用十三块雪白烂净的绸巾布,擦完一块换一块,哪怕耀武瞪裂了眼珠也找不出阿公用完的绸巾布上擦出过什么灰尘污渍,还得规规矩矩一块块新绸巾递到他老人家手上来。
今天龙太爷擦得尤其仔细。
因为今天日子大不同,二孙子龙耀文正屏气凝息低头垂手候在正厅当中。
擦完了,打发丫环退下,关起门,厅里只剩了祖孙三个姓龙的,龙太爷这才从口袋里摸出了早就准备下的银耳环,端端正正摆进衬着红绸布的银盘里,把银盘供到祖先香案下,然后端身拿架、四平八稳在香案旁的太师椅上端坐下来,向耀武一点下巴。
耀武就一本正经清了清嗓子:“龙氏第十六代孙龙耀文,年足十八,授环成人,特敬告列祖列宗灵前,跪――”
龙耀文就规规矩矩跪下。
“初叩首――亚叩首――三叩首――上香――跪……”
耀文便随了哥哥一连串的口令,行礼如仪。
“授环――恭领龙氏四宝――”
耀武一边喊,一边就捧起了那只银耳环,过来给耀文戴在左耳朵上,然后小心翼翼摘下墙上挂起的四件镇宅宝贝――一张弩,一支箭,一柄腰刀、一管火铳,一样样交到弟弟手上。
――不小心不行,四样家伙黑漆漆旧麻麻没得三百年也有两百年,碰一下只怕都会当场散脱架子。
所以耀文也只能小心谨慎一样样背起挂起,大气都不敢多透一口。
他低头看到自己笔挺的裤线和照得人影子出的皮鞋尖,心里突然就升起了一个念头:要是拿自己现在这副样子去照张相片,让他那帮高中同学看见了,会不会牙齿都笑脱下来?

龙耀文比哥哥小四岁,去年底满的十八,正在县城里读高中,再过半个月就要毕业。
龙家的家风,几百年历来先武后文,耀文也便自小与哥哥过着全然不同的日子。记得小时候,哥哥是练够了拳,耍够了棒,野出十几身透汗才有空瞄两眼书,他则是读够了书,写够了字,头昏脑胀了才能操两下拳棒松筋骨。
比起书本子,细伢崽自然是更喜欢刀枪棍棒满地野,但这是阿公的安排,没得商量打:耀武是老大,要支撑龙家第十六代门户,自然要学老祖宗一样靠刀枪拳脚跟人讲话,他只是老二,能多读些书,以后帮得哥哥解决些官道上的麻烦就足够了。
所以耀文小时候很羡慕哥哥,一直羡慕到十二三岁,发现自己认得的字哥哥认不得,自己算得的数哥哥也算不清,才怀疑这羡慕有没有必要,再往后自己进了县城读了中学,讲得英文也晓得了分子原子地球是圆的,回来发现哥哥把这些直当得天书听,才明白哥哥其实不值得羡慕,甚或有时便有些同情起哥哥来。
但眼下他只觉得自己应该被同情,只觉得窝窝的一肚皮都是无奈,偏偏还发不得,还要低眉顺眼装出一副死人相,所以当哥哥趁着背对了阿公的机会,收了一脸的正经,冲他挤眉毛弄眼睛笑话他的狼狈的时候,他就狠狠回瞪了哥哥一眼。

龙太爷可一点都不觉得好笑。
龙家后人戴耳环成人,如此重大的事,当然要作古正经照老规矩来,管你吃了好多洋墨水,梳了怎样油光水亮的分头,穿了如何希奇古怪大开衩子的西装,规矩都不能乱,不然如何对得祖宗起?
等四件家传的宝贝一样样重新挂上了墙,耀文也戴起耳环站定了,龙太爷才拉长着脸开了口:

楼主:孔子门外走狗  时间:2005-07-31 01:17:26
第二章 麻溪铺(4)

“我龙家二少爷,难请得很喽!满十八,过个端午节,那硬是八抬大轿抬人影子不回!到底是县城里读了高中,学问高,下不得地啊!”
耀文就低起头,一声不敢做。
耀武就赶紧护着他:“哎呀,这不都回来了吗?”
“不是我左一封信右一封信,请了一百几十请,迎得他的大驾回?”龙太爷眼睛一虎,“还还还写封信回:‘男人戴耳环不像样子,是落后习俗’――老祖宗戴几百年,轮到你就不像样了?九弓十七寨人人落后,只有你龙耀文先进?得了了你!”
“好喽好喽,”耀武就一脸不耐烦,“回都回了,戴也戴了,还紧讲紧讲,啰嗦死了。”
“我还没啰嗦你呢!”
龙太爷眼珠就掉到了大孙子脸上:“你看看你,二十几的人了,今天拖明天,明天拖后天,满街上那么多妹伢,几年了,就没一个看得中的。未必硬要天上跌个嫦娥下来,你才看得上?”
“怎么又讲到我头上来了?”
“讲不得你啊?”
龙太爷就瞪起眼珠训,但对大孙子他态度终归还是不同些,停了一下,先缓了口气,“――我龙家几代单传,人丁一直不旺,到你阿爹手上,才有了你两兄弟,你阿爹又死得早……”
“不看到我讨堂客生崽,把龙家香火传下去,您老闭不得眼睛!”耀武接起他的话就往下背――这几句话他显然听得耳朵都起了茧。
“晓得还老呆起屋里?外面那么多来拜梯玛的妹伢,不晓得去看啊?”
耀武说明天赛龙船,他还要练鼓。
“练练练练么子练?前年赛龙船,你得头名,去年赛龙船,你还拿头名,那么多妹伢排起队给你送荷包,你偏一个都不接,练得再好,有什么用?正经给我寻个孙媳妇回来,我拜托你了,行不?”
教训完了耀武,龙太爷转头又冲耀文:“还有你,也一样,满了十八,成家立业就是大事,趁着端午节,好好出去挑一挑,莫学你哥哥,一天到晚眼珠长起脑壳顶上,看谁都看不上!”
耀武扯起耀文就走。
龙太爷就喊:“哪里去?”
耀武边走边吆喝:“你不是要我们出去给你找孙媳妇吗?我们现在就上街,不管碰上什么歪嘴巴劣眼睛的妹伢,反正拖两个回来给你当孙媳妇,可以了吧?”
这两个化生子!龙太爷还真拿了没得法。

楼主:孔子门外走狗  时间:2005-07-31 17:08:22
第二章 麻溪铺(5)

讲起讨堂客,耀武比什么都烦。
他戴起耳环已经四年,二十二的年纪在外头也许算不得什么,但在竿子营,这般大小的后生,除了家里穷得四壁漏风确实讨堂客不起的,无一例外都已经成了家,只有他光吊吊一个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拖。
龙太爷也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念,念得他耳朵起茧心里烦燥恨不得每天躲起阿公走。
“哥,你就娶个嫂子回来,阿公不就不说了吗?”两兄弟走出大门的时候,耀文还劝他。
耀武脑壳就摆得像个拨浪鼓:“你也让我看得上啊,这麻溪铺的妹子,哪有一个看得过眼的?不信你自己去看。”
耀文说他才懒得看,什么戴银锁呀,拜梯玛呀,落后得死!他要去书院看老师姚先生,要不一同去?
“你以为我是你,有那么多轻松功夫?你哥是麻溪铺的团总,每天要巡街!”耀武赶紧找理由,喊了门口的两个团丁就走。
――自小他就捣蛋调皮读书不进,姚先生的竹板子不晓得挨过了几千几百,到现在经过书院的门他心里都发麻,街上老远看到姚先生就躲不赢,还找上门去看他?
等哥哥带起团丁走远,耀文就转身向青溪书院的方向走去。
一面走,一面便一把揪下那只才戴起的耳环,塞进了口袋。

耀武讲巡街,倒也不全是找借口:麻溪铺老少男女两千八百多口,从邻里打架动刀子到夫妻吵嘴细伢崽哭,一天总少不得一二十件事端,不靠他龙大少爷,还能靠谁一碗水端端平。
所以自从他戴上银耳环接了十四太爷的班,麻溪铺一大两小三条河街,外加十几条窄巷,耀武每天必要周周细细巡上一遍。
尤其是这两日,眼看就是端午节,赛龙船、拜梯玛,九弓十七寨的人都在往镇上赶,一座镇子挤得人打堆,越发是要留心的时候。
耀武走上河街头的时候,正是晌午边边人挤人的光景。
古旧的镇子熙熙攘攘,来拜梯玛的妹伢一个个穿了绣凤五叠裙,挂了银锁,风摆柳般地走在河街上,展示着自家的青春与美丽――照规矩,送妹伢来拜梯玛的爹娘,这时要远远躲开,由得妹伢自己单身一个过青岩河,让戴了耳环、挤在河街边的后生伢崽们看个够。而后生伢崽们,也便趁了这个好时候,眼闪闪地盯起一个个妹伢,三五打堆地指指点点、品评议论,看见了合意的,脸皮子薄的就暗暗记到心里,回头托了人去打听妹伢家在哪里人品如何,脸皮子厚的,就干脆追在妹伢身后,当众甩出一首首或素或荤的情歌子,明晃晃告诉妹伢自己心里已经有了她。
于是一条青岩河两头,从河街到横跨河上的竹板桥,便成了年轻伢妹崽们的天下,一路是人挤人,人比人,人看人。
--间或便飘荡起后生伢崽暧昧而缠绵的歌声:
“大山斫柴不用刀,
“大河挑水不用瓢。
“姣妹不用郎开口,
“闪闪眼睛咧--动眉毛……”

楼主:孔子门外走狗  时间:2005-08-01 02:23:21
第二章 麻溪铺(6)

歌声之中,跟随耀武巡街的两个团丁也就忍不住左顾右盼,拖拖拉拉地走走停停。
耀武就皱起了眉头:“看么子看么子看?有什么好看的?”
团丁赵积福也是十八九的后生,平素跟耀武玩得起,讲话无所谓:“大少爷,看看妹伢嘛。”
“是个母的眼珠就拔不开,是个母的眼珠就拔不开,一点出息没得!这有能看上眼的妹伢
吗,啊?”耀武横起眉毛就往四周乱指:“你们自己看看自己看看,这走过来走过去,哪里寻得一个像样的出?哪里有一个……”
话刚讲到一半,他突然咽回去了。
――那一刹那,他整个人一呆,仿佛一只才打出半个鸣的鸡公,跷起脚伸长脑壳僵在了那里。
赵积福看他突然木眼发呆地,不晓得中了什么邪气,赶紧一拍他:“大少爷,大少爷!”
“啊?”耀武惊得一弹,转回脑壳,“做么子?”
赵积福就问他在看什么。
耀武顾不得搭腔,赶紧又掉头寻找。
人流来往,只在这一晃眼的功夫,已然淹没了他要寻找的那个身影。
他气得一巴掌就扇在赵积福脑壳上:“你拍拍拍个死啊?多手多脚!”
跳起脚,他使劲张望搜寻着......
――他刚刚看到的,是一个妹伢。
――一个人群中远远经过的妹伢,只是远远地一闪而过,只是半张脸蓦然晃过他的眼,但耀武已经心头如电闪眼前发白晕,只觉得身子火烧烧地像被铁筷子猛烫了一记。
――只一眼,他已经晓得,自己讲在麻溪铺寻不出好妹伢的说法,是一个多么巨大的错误!

他看到的,正是穗穗。

穗穗是那日清早出的雷公寨。
那日穗穗起得有蛮早,鸡鸣二遍的时候,就开了房门。
开门就看见门口摆了张竹椅,上面端端正正放着新崭崭的一身五叠裙,穗穗就晓得这是阿
爹早起放在这里的。
――今天要去麻溪铺,满十六岁的她,要头回穿起这身绣凤五叠裙。
“一叠山,二叠水,三叠花枝鸣翠凤,四叠满堂齐富贵,五叠儿孙遍地走,夫妻合美到白头”,这是竿子营妹伢家绣凤五叠裙上多少代不变的图案,也是成了年的未婚女子逢年过节必备的盛装,穿起五叠裙走出门,就是摆明待嫁的身份,一直要到嫁了男人过了门,裙子才会收进箱底,一年年陪伴妇人生儿育女,红颜逝去,偶而开箱子翻出来,才勾起几缕往日窈窕如梦的回忆来。
朝霞染红田家屋场的时候,田伏秋已经到五叔家打过了转,讲定了六伢子上龙船的事,回到家,便与六伢子收拾了屋场上晾晒的药草、油坊里浸泡的野菌油,把要带的东西一样样装进背篓。
――山里的药草原是麻溪铺药材行的抢手货,香香的野菌油则是舅老爷姚先生的最爱,每回去麻溪铺,田伏秋是必要给他带上一罐的。
两个背篓装满的时候,身后就传来了吱呀的开门声。
两师徒一回头,就看到了换了一身崭新的绣凤五叠裙的穗穗,看到红闪闪的朝霞映在她脸上水嫩嫩地泛红,看到一头黑缎子般的头发梳得齐齐整整,看到一对酒窝浅浅地带起几分羞涩――只不过换了一身新衣,稍稍收拾了一下,眼前的穗穗,突然平添了那样眩目的光彩,娇艳艳地令田伏秋与六伢子都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六伢子就摸起脑壳笑,就说穗穗今天好好看。
穗穗却不明白阿爹怎么也会那样呆呆地盯起自己看,好像不认得自己一样。
她自然不会晓得,这一刻的田伏秋,心里竟突然涌起了一阵酸酸的滋味。
--田伏秋突然想起了穗穗死掉的娘,想起了头回在青岩潭边遇见姚氏时的情景:那日的姚氏,也是这样的一身绣凤五叠裙,也是这般娇艳艳的脸上一对浅浅的酒窝映着太阳光,好像一团眩目的光彩,吸引得青岩潭边成千的后生伢崽踮起脚看不赢。
他记得姚氏把荷包塞到自己手里的那一刻,那双眼睛里泛起的几分羞,闪过的几分情。
那一眼激起的心跳,仿佛就是昨天的事。
--眼前的穗穗,跟她的娘当年,当真就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漂亮。
田伏秋就赶紧定了定神,就摸出了揣在怀里的红绸布包,把早就准备好的凤头银锁系在了女儿腰带上――妹伢的银锁,照规矩要由梯玛师郎亲手戴上颈,没拜过梯玛前,银锁只能系在腰带上。
“该上路了,走吧。”


楼主:孔子门外走狗  时间:2005-08-01 13:41:01
第二章 麻溪铺(7)

四十里山路,对山里人来讲,不过一抬脚的功夫,晌午边边不到,穗穗同阿爹已经到了麻溪铺镇口子。
田伏秋就停了脚步,讲他同六伢子要去药行先把药草卖了,要穗穗自己过河去舅舅家。
穗穗晓得阿爹的意思:拜梯玛的妹伢过河,没有爹娘陪在身边的道理。
但真待阿爹离去,只剩了自己一人,迎着前方熙熙攘攘的人流时,不知怎么,穗穗也就突然有了一丝紧张。
她便在这紧张中,走向了青岩河。

青岩河宽三十丈,丈把深的河水清得一眼望得到底,河上还是龙九太爷手上,用平白莲教出兵冒死得来的赏银,架起了长长的一座竹板桥,来拜梯玛的妹伢们照例要从桥上过,往日里穿草鞋的脚,这时一双双换了绣花鞋子,吱呀呀踩在弹性十足的竹桥板上,一个个身段也便颤悠悠晃出几分婀娜,吸引来成片肆无忌惮的目光。
所以这河岸两头,也成了看妹伢的后生伢崽们聚得最多的地方。
穗穗还没挨到桥边,已经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异样和慌张――一路上她走过的地方,都会马上引来一片片追随的目光,一阵阵嗡嗡的议论,所有后生伢崽的眼睛,都在滑过众多路过的妹伢,聚拢到她的身上。
连一路走在河街上的其他妹伢都感觉到了,感觉到了身边这份美丽的夺目,感觉到了自己相形之下的黯然失色,一个个妹伢也就不约而同地躲开她走,于是穗穗的身前身后,突然就空出了一大块地方。
空得更多的目光毫无遮拦地聚到了她身上。
穗穗只觉得心里慌慌,只觉得好不习惯,觉得脸上热热地不晓得为什么要烫起来,就把脑壳低了又低,就加快了脚步走上桥――她只想早些过完这座桥,早些找个地方藏起,再莫让这些四面八方不晓得哪里那么多的目光压在她身上。
她没想到低头也躲不开――她迎头便碰上了桥底下一道野野的目光。
――那是桥下刚好经过的一条木船,船上,十几条青帕包头的壮汉簇拥着一尊香木龙头,船尾立了个光着膀子的后生,正持蒿撑船。这后生半堵墙般地黑高黑大,一身黑铜般的肉一块块横起往外长,好像一身皮都要包不住肉一样暴起鼓满一身,狠绷绷的脸上两只眼睛凶野野地,一眼就盯死了她!
“哇,好水的妹伢哦!”船上的汉子们看到穗穗,吆吆喝喝地来了劲,一个后生一推那撑船后生:“三哥――”
竹蒿一点,那后生猛地定住船,眼毒毒地咬着穗穗,扯开副黑粗粗的嗓子便吼了起来:
“哎--
“姣妹你今年十五六,
“看见郎哥脸红红。
“有心过河亲一口,
“青岩河水咧--漫过头!”
船上的汉子们拍船打舷,齐声应和,粗野野的歌子声一时间响彻河面!
“喂,妹子哎――”一条汉子一指那壮后生,“我们这位郎哥想来亲一口,亲不亲得你开句口喽――”
众汉子一团疯笑声中,桥上桥下,东西两岸,无数的眼睛都望了过来。
穗穗的脸,一时涨得血样红,她想怎地有这般没皮没脸的下作人,这般当众地不知羞,却不想那黑后生并不算完,还要扯起喉咙冲她喊:“喂――你叫什么?”
“不告诉你!”穗穗加快了脚步。
那后生手中长长的竹蒿一伸,竟斜插到了桥上,拦住了她。
穗穗就推那根拦路的竹蒿:“拿开呀!”
那后生反倒喊得不晓得几多理直气壮:“告诉我你叫什么,我就拿开。”
“对头喽!”船上的汉子们就跟起一阵地起哄,“妹子,留个名姓,郎哥好挂念起你哟――”
疯野野厚皮没脸的笑声中,穗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时间也不晓得该如何是好。
便在这时,砰!一声枪响,桥上、岸边的人都吓了一跳!

楼主:孔子门外走狗  时间:2005-08-02 04:51:16
第二章 麻溪铺(8)

开枪的,正是挤上前来的耀武。
他方才一路寻找,急得火上房般在河街上来回扯了一个圈,也不曾寻见那个妹伢,正在心燎火烫地发急,听得河里那股子凶野野的歌子声响得刺耳,推开人群望去,一眼便认出了桥当中被人挡起的穗穗。
居然敢戏到她头上!耀武只觉得一股火腾地烧热了眼睛,他甩开脚挤上来,一面扯出手枪,对天就扣了一响!
"吵么子吵么子吵?光天白日的,没得王法了?"
挤到穗穗身边,他立起眉毛就冲船上那帮汉子吼。
看热闹的人群一时被吓起了,一个个蹑脚轻手往两边退去,方才还一片喧闹的河面上,刹时间鸦雀无声。
――一片宁静中,只有船上的汉子们一个个眼歪歪地斜睨着耀武,不但不见半分惧色,反倒脸嘲嘲地浮起了冷笑,他们显然没把耀武的枪放在眼中。
瞟了耀武一眼,那后生胸脯一挺,盯起穗穗,突然狠狠扯开嗓子,撕心撕肺般吼将出来:
“哎--
"远看姣妹过岭口,
"两个奶子翘起抖。
"有心下岭摸一手,
"岭上天坑咧--挡哥路!"
船上众汉子拍舷打板,越发起劲地大声应和,荤丑丑的歌子声是那般肆无忌惮,震天价响透了河面!
举着手枪,耀武一时间全是尴尬――对方分明硬顶硬不给他台阶下,偏偏青天白日满街人,总不成真的打对方一枪?
跟我龙少爷讲狠,真以为我收拾不得你!耀武牙齿一咬,一把抓住了那根拦路的竹蒿,狠狠便是一扭!
――他龙耀武的腕子,那是自小石锁、强弓千百道打熬出来的,麻溪铺镇上出了名的硬扎,楠竹扁担扭得寸断,扳住牛角摔得翻壮牛--他只希望这一下那后生莫撑不住松手,他要当场扭脱这个不晓得地厚天高的角色的手臂才解气!
他没想到竹蒿竟纹丝不动!
耀武就吃了一惊,就咬牙,再用力。
那后生的手与竹蒿仿佛铁铸的一般!
眼看耀武瞪眼咬牙已拚出了全力,那后生这才冷嘲嘲地一笑,突然反向一扭。
耀武就觉得手心里一烫半边身子发麻,一条臂膀骨头都在咔咔响,抓竹蒿的手痛得一松,竹蒿顿时脱了手。
――扭弯的蒿头弹开,正好挂到穗穗腰间系着的银锁,银锁远远飞了出去,跌进了水中。
"哎,我的锁……"穗穗愣住了。
"对不住,对不住啊。"耀武登时红了脸――妹伢家一辈子就一把银锁,自己讲狠讲不过人家,倒害得人家妹伢甩脱了银锁,这哪里要得?"我……我给你捡回来。"
他摘下枪,往赵积福手里就一塞。
"大少爷――"赵积福刚要拦,耀武已纵身跳下了河。
青岩河水清得能见底,偏偏竹桥底下这一截水流本来就急,河底又尽是几尺深的水草,小小一把银锁落了水,哪里那容易寻得踪影到?
耀武河边边长大的人,水性自不必说,但连扎几个猛子,仍是两手空空。
船上那帮汉子们偏还要故意为难,每逢他空起双手浮出水面,起哄的嘲笑声便放肆地响成了一片。
看看耀武气喘吁吁折腾得够了,那后生这才把竹蒿一插,纵身一跃,一条游鱼般消失在水中。
只一下,他钻出水,手里已举起了亮闪闪的银锁。
船上、四周顿时一片叫好声!
叫好声中,他一弹脚游到了桥下。
穗穗就喊:"还给我!"
后生举着银锁:"告诉我你叫什么,我就还给你。"
穗穗说:"我为什么告诉你?"
那后生居然霸蛮不讲理:"因为我想晓得!"
这算什么理由,还有脸喊得出口!穗穗瞪了他一眼,气得转身就走。
"喂,喂――"那后生这才吆喝着将银锁抛向穗穗:"还给你――"
接过银锁,穗穗逃也似地跑去。
身后,是那后生蛮狠狠的叫声:"我告诉你,你跑也跑不脱!我总会晓得你叫什么的!"
"远看姣妹过岭口,
"两个奶子翘起抖。
"有心下岭摸一手,
"岭上天坑咧--挡哥路……"
凶野野厚皮没脸的歌子声中,载着汉子们的船顺流而去。
两名团丁手忙脚乱地将耀武拉上了岸。
抖着一身湿淋淋的水,望着那一船汉子远去,耀武直气得一肚子火不晓得哪里出:"他娘卖皮的,这帮家伙是哪里钻起来的?"
赵积福就说:"船里装了龙头,肯定是哪个寨子来赛龙船的。"
"明天我让他们输得好看!"
耀武恨恨地叫。

楼主:孔子门外走狗  时间:2005-08-02 16:19:29
第二章 麻溪铺(9)

青溪书院在镇子最北头,小巷深深,一条青石板路弯弯折折,尽头处豁然开朗,现出一片竹林,枝叶摇曳间透现一角屋檐,绕过竹林,便可见古旧斑驳的一块门匾挂于正门之上,上面便是老老老姚先生的“青溪书院”四字手书了。
――老老老姚先生便是麻溪铺古往今来唯一的一个举人,书院的创始人,老老姚先生的阿爹,老姚先生的阿公,如今青溪书院掌院姚先生的太阿公。
耀文走上书院台阶的时候,里面正传出学童们清脆的诵书声:
“……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耀文便晓得老师正在课《孟子.告子上》,就放轻脚步近前去。
透过虚掩的书斋门,讲台这面的北墙上,挂着至圣先师的一幅画像,画像也不晓得有了多少年头,黑黄黄被香烟熏得笔迹模糊,上面的孔夫子也就模糊糊愈发显出憨厚与慈祥,耀文便记起小时候每日清晨,先生必点了香烛,领了一众学童向画像作古正经行礼如仪的情景。再凑近,就看见先生背着双手,微眯了眼睛,正随着诵书的节奏,一步一顿地走在满堂学生的课桌之间。
正在犹豫敲不敲门,突然间耳朵奇痛,一只手从后头捏住了他的耳朵。
一回头,迎面便是姚月月鬼精精的一张脸。
“哎,哎,”耀文又痛又不敢叫出声,只压低了声音喊,“月月,痛啊!”
姚月月就一脸得意,越发狠劲地重捏了一下。

“你还晓得痛?我阿爹上课的时候,还敢去敲门,讨餐板子打你才晓得什么叫痛!”
姚月月领着耀文走进姚家后院的时候,耀文还在捂起耳朵揉个不停。
他就赶紧声明:“我就是想看看老师。”
“那也要等下课。我阿爹的规矩,你还不晓得?”月月指一指院子里的石凳子,“站起做什么?还不坐?”
耀文就赶紧规规矩矩地坐下。
--在姚月月面前,他向来缩手缩脚就同老鼠见了猫。
青溪书院不收女学生,姚月月是先生的女儿,也就成了唯一的一个,耀文在书院六年,有四年与她算是同窗师兄妹。
这师妹便是全体学生们害怕的源头――姚先生满腹圣贤书读得稳扎扎一天到黑不苟言笑,偏生一个女儿小小年纪鬼得像个精怪,今天捉了蚱蜢塞进张家伢儿的后颈,明日藏了人家书本让李家伢儿挨先生的板子,尤其是耀文,书读得扎实人生得老实最受姚先生喜欢,越发成天被她捉弄,偏还不敢出声――她到底是老师的女儿,吃了亏耀文也只好忍,忍来忍去就如老鼠见了猫般怕了她。
那时节书院里只有耀武一个,是反过来让月月吓心吓胆怕得要死的――他懵天黑地惯了的角色,又皮粗肉厚不怕老师的板子,起初月月入学时,还想起去撩拨这个学问最差、年纪又最大的师兄,结果被他今天书包里撒泡骚尿,明日课桌里塞条活蛇,扎实整哭过几回,后来便再不敢沾他的边,见了他反成了老鼠见猫。耀文也就惯常拿了哥哥做挡箭牌。可惜耀武自己不长进,一年年读书不进,末了被先生赶回了家,留下耀文在书院,就更成了月月报复的对象。
一晃眼如今五六年,耀文早已离了书院进了县城,月月也一日日花朵般长将起来,成了十六岁的大姑娘,早已脱了当年的童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作了端庄贤淑的闺秀状,唯有碰上耀文逢年过节回来看望老师,才会收了人前的那份作古正经,放肆出几分往昔的刁钻任性来。
今天也一样,耀文刚一坐定,她便往石桌上一趴,一双眼睛似笑非笑地凑上前来。
耀文就有些心虚:“你看我干什么?”
月月说:“你这只耳朵上,少样东西吧?”
耀文赶紧捂住耳朵,生怕捂慢了耳朵又要受苦:“少了什么?”
“你不是比我大两岁么?过端午节回竿子营,你讲你少了什么?”
耀文这才明白她什么意思:“哦,我……我摘了。”
月月就鬼精精地笑:“怎么,不愿意戴耳环?嫌难看啊?我可提醒你,男人不戴耳环,在竿子营可娶不到老婆哦。”
耀文就红了脸:“谁说我要娶……娶老婆……”
月月说明天可是端午节,那么多妹伢来拜梯玛,你巴巴的跑回来,不为了相妹子,还能为了什么?
“你讲些什么呢?我……我才不会呢……”耀文赶紧分辩,“什么拜梯玛呀,赛龙船呀,这些旧习俗早就该被淘汰了,反正我没兴趣。”
“哟哟哟哟,县城里读了高中了,长学问了,了不起了,看不上竿子营的妹伢了,是不?”月月就一脸夸张地数落。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
耀文正脸红红地不晓得如何应付她,院门口恰恰传来了一个声音:“表姐。”
两个人一回头,月月一下便蹦了起来:“穗穗!”
――站在院门口的,正是系着银锁、一身绣凤五叠裙的穗穗。
“穗穗,进来呀进来呀。”扯了穗穗的手,月月兴高彩烈,一面便介绍,“哦,这是龙耀文,我阿爹以前最喜欢的学生,现在了不得,是县城里的洋学生了。”又冲耀文,“这是我表妹,田穗穗。”
耀文就赶紧站起,伸出手:“你好。”
停了一阵,却见穗穗看着自己伸出的手,满脸茫然,这才想起这礼节原不适合竿子营,僵了一僵,有些不自然地收回了手,在衣襟角上擦着:“哦,那个……你请坐。”
--这一刹那,他突然觉得自己怎么那么没用,怎么那么笨拙?
--从见到穗穗的第一眼起,他就似乎连手脚都已不知该往哪里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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