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文学回忆录摘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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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20-12-24 18:31:59 更新时间:2021-01-17 02:29:00

楼主:心灵游医  时间:2020-12-24 10:31:59

乔治·艾略特(George Eliot,1819—1880)。也是当时著名的女小说家,艾略特是笔名,很男性(乔治·桑也是笔名,很男性)

四十岁发表第一部长篇小说《亚当·彼得》(Adam Bede),出名。众人猜作者是谁——狄更斯段数高,不猜人,看笔调,说:一定是女作家。

后与评论家刘易斯(George Henry Lewes)同居,刘易斯有妻子,在守旧的英国舆论界,对此倒也不太责备,可见他俩很相配。刘易斯的思想后来在艾略特的小说中大有流露。爱情的内容其实很简单,没有多大内容。为何有的爱情造成这样大的历史景观?因为遇到挫折,不让他们爱,于是道德、智慧出现,才显得伟大。光是爱情,有多少东西?歌德说高昂的热情,坚持不了两个月。”一个高明的演员,在台上的高潮不超过二十分钟。

爱情显得好时,不是爱情,是智慧和道德。刘易斯与艾略特的爱,相互影响,所以长久。


二流作家有威尔基·柯林斯(Wilkie Collins,1824—1889)。他以情节取胜,写恶人,让人钦羡。为什么写恶人呢?司马迁擅长写、也喜欢写恶人。恶人有一种美,司马迁把他们列入“列传”。张飞在传统戏曲中是黑脸,但在颊边添些粉红,看去很妩媚。梅里美(Merimee)也爱写恶人,强盗,流氓——卡门多恶,做爱时苍蝇多,击蛋于墙,移苍蝇叮蛋,自己脱身。

有本事,拿自己作模特,写出一个恶人,恶得美丽。


留时间讲哈代。我一直崇拜他,将来可能写一篇哈代的论文。瓦莱里(Valery)写过《波德莱尔的位置》,名字多好。我也要写《哈代的位置》。

他有多重意义。他的作品好到,在这个路子上我看到绝望为止。另一个陀思妥耶夫斯基,也让我绝望。有些伟大的作品一派拒绝模仿的气度,“不许动!”好像这么说。


托马斯·哈代(Thomas Hardy,1840—1928)。伦敦国王学院出身。十六岁学建筑,数度得皇家建筑师学会奖励,二十五岁后才专事文学。一个大问题:一个天才如何认识自己?如果哈代的才智用在建筑上,名利双收,前程远大——他不走。当时,他“一无所有”的是他的文学。一个天才是在他一无所有时,就知道自己的才能在哪方面。

起点,就要有这份自信。

然后,一本一本书,一个一个字,一个一个标点,证明自己是一个天才。


哈代活了88岁,我以为,与他内心超凡脱俗的详和宁静有关。 他的最佳作品《苔丝》


《裘德》是哈代的压卷之作,不易读。我迷恋裘德这个人,他平凡,被人拖下泥潭,最后贫病交逼,高烧濒死时还在大雨中上山顶赴约。整部书悲怆沉郁,但伟大在平淡,一点不用大动作。


高烧濒死时还在大雨中上山顶赴约——这一句,太让人动容

金桥:
哈代可以教我的,是气度。向陀思妥耶夫斯基可学的,是一种文字的“粘”度,一看就脱不开了。

我们面临两种贫困:知识的贫困,尤其是品性的贫困。

哈代,多么沉得住气。伏笔吗?到后来他也不交代了。气度大!陀氏的结构的严密度,衣饰、自然、环境,都不写,全是人、对话,看得你头昏脑涨,又心明眼亮。

知识学问是伪装的,品性伪装不了的。鲁迅,学者教授还没看清楚,他就骂了。

讲文学史,三年讲下来,不是解决知识的贫困,而是品性的贫困。没有品性上的丰满,知识就是伪装。
楼主:心灵游医  时间:2020-12-25 10:48:07
不是使然摘抄,加一部分自己的理解
楼主:心灵游医  时间:2020-12-25 10:48:13

《文学回忆录》P544


哈代的小说,里面有耶稣的心,无疑可以救济品性的贫困。


昨天 我的太阳说了,哈代的小说好象写得都是悲剧,为什么说里面有耶稣的心?品性是什么?


我常要讲我的认识论,次序是这样的:

宇宙观→世界观→人生观

在座有人说,这个次序谁不知道呀。那我改动两个符号的方向:

宇宙观←世界观←人生观

看来也不能惊世骇俗。但我问,你周围,你过去的朋友,几个人具备人生观?再推论,那些人生观哪里来?不过人云亦云而已,极少是由世界观引申而来。

好,极少数人,有人生观,又有世界观。再推论,他们有没有宇宙观?更少之又少——宇宙嘛,那是天体物理学家的事,关我鸟事——情况大体上是这样的。

现在,我要不留情面地下决断了:

不从宇宙观而来的世界观,你的世界在哪里?不从世界观而来的人生观,你不活在世界上吗?所以,你认为你有人生观,没有、也不需要世界观,更没有、也更不需要宇宙观——你就什么也没有。

飞禽走兽不需要“禽生观、兽生观”,一样地飞,一样地走,这是运气、福气。做人而不幸成了知识分子、艺术家,不免就要有一个人生观:它是从世界观生出来的。那世界观呢,当然溯源于宇宙观。

爽爽快快说一遍:宇宙观决定世界观,世界观决定人生观。老子、庄子、尼采、释迦牟尼,都从这样顺序而思考的。


只有从宇宙观来的世界观、人生观,这才真实恳切,不至于自欺欺人——老子的哲学,特别清醒地把宇宙观放进世界观、人生观。老子看君、看民、看圣人、看大盗、看鸡、看犬,从宇宙的角度、宇宙的眼光。

一般书生之见、市侩之见,乃至学者、专家、大儒,都说老子消极、悲观、厌世。

我说,正是这一代一代的愚昧无知、刚愎自用,才使老子悲观、厌世、消极。

从五十年代开始,要求人人都要积极、乐观、热爱生活。——这个圈子兜得好大,好漂亮,当时要算最有学问的高级知识分子也都一致认为,积极、乐观、爱生活,总是错不了的,消极、悲观、厌世,总是资产阶级思想,错透了,万万要不得。


其一,资产阶级哪里是在消极、悲观、厌世?“自由世界”当时起劲乐着呢,消极、悲观、厌世,并不是“资产阶级思想”。好,其二,太阳系处于中年期,到了老年期,能量消耗完了,地球将要冷却。等到整个太阳系毁了,这个物理判断,是资产阶级造谣吗?


我们再讲文学史。上次讲中国古代历史学家,我处处要讲他们的文学造诣、文学成就。今天谈哲学家,开门见山,这座山,是中国最大的山。

具有永恒性、世界性的中国哲学家,恐怕不多,大概一个半到两个。诸子百家,是伦理学家,研究社会结构、人际关系;是政论家,讨论治国之策。只有老子思考宇宙、生命。庄子,是老子的继续,是老子哲理的艺术化。

中国哲学家只有老子一个,庄子半个。


我之前,一直对宇宙观-世界观-人生观的联系很感淡漠,现在,这些慢慢结合到一起,才有一点点头绪


人生观,往往就是一些成长经验,社会经验,一个人的目光到这的话,基本上,我的利益要最大化;世界观,我 这样理解,是一个人在自己的成长经验自我感受之外,还可以看到其它国家、民族,群体的感受,比如汉族土葬,藏族有天葬,印度有水葬,太平洋小岛上的不知名民族,老一辈死了,要吃掉——意为永远活在心里。能够看到有不同的信仰,不同的文化,不同的风土人情;宇宙观,那是对星尘的思索,对宇宙起源的思考,对最根本源头的无尽追问


为什么木心要强调认识的顺序? 我常要讲我的认识论,次序是这样的:

宇宙观→世界观→人生观

在座有人说,这个次序谁不知道呀。那我改动两个符号的方向:

宇宙观←世界观←人生观


因为人生观往往囿于自我中心,往往人云亦云迎合社会生存法则


你只有自上而下笼罩大地,天苍苍,野茫茫,见天地,见众生,才真正格局开阔,内心浩瀚


《道德经》、《金刚经》都可以归为宇宙观的范畴,当然它不好懂,对实际生活事务看起来也没有什么帮助。 最近,我看王东岳的书与视频,被震撼到了,这个人就是讲宇宙观的,文笔洗炼,描述清晰,是我心中的木心之后的另一大奇迹。 他的文章不太好懂,入门铺垫的书《知鱼之乐》,我一天也只能看一篇,五六页而已


结合木心先前所说,我才体会,什么叫做介绍宇宙观,而人又在宇宙的演变过程中如何形成的,有哪些不可逆转的演化特质——能够深刻体会宇宙物演对人的塑造


那这样的宇宙观、人生观渗透到你的认知结构中,最终升华你的解释风格,面对艰难困苦,不如意,更易波澜不惊。


这里,就是一个目光够到哪个位置的问题,以人生观为出发点,世界观,宇宙观最多是知识信息,瞟一眼,不入我心。 人成熟到一定年龄,开始从宇宙观出发,下探 ,一路下来,慢慢有原来如此,淡然一笑之味道


那么 ,品性是什么,它近乎于木心所说的“心肠”,但又不是一般意义老好人的善良,品性朝着仁慈、开阔、明亮的方向,何以悲剧中,总能找到 说不清道不明的品性的味道?


如哈代的《裘德》,裘德平凡,被人拖下泥潭,最后贫病交逼,高烧濒死时还在大雨中上山顶赴约。 好象很简单,但悲怆浓郁,就这几十个字,我第一次看,就觉得触动,难以忘怀


维尼(Alfred de Vigny,1797—1863)。作品不多,却很精湛,他悲观而安定,不怨天不尤人,名作《狼之死》(La mort du loup),叙老狼负伤而忍痛,默然而死,极感人。


这一段也是,可谓是悲剧,叙老狼负伤而忍痛,默然而死——悲观而安定,不怨天不尤人,就是这种感觉


木心自白:我自得恶果,所以不必悲伤。 他家破人亡,孑然一生,那个时代给他的迫害太多。 基本上看不到他的抱怨,偶尔有发发脾气的俏皮话。 其实就是悲观而安定,不怨天不尤人,他觉得艺术的教养足以支撑自己。


我看过一部电影《耶稣受难记》,就是耶稣受难的过程,画面十分血腥,被定为R级,但那种悲剧对人的触动,非常强烈


这些内容中,如哈代的小说,里面有耶稣的心,无疑可以救济品性的贫困


勉强说到这,有一些感触说不出来,有一些表达,自己也觉得不准确。 但,分享是硬道理
楼主:心灵游医  时间:2020-12-30 10:28:42
2020-12-30

《文学回忆录》分享:


凡属于感情上的民主主义,现在看,是受不了的,可以说过时了,预言、反抗等等,过时了。《西风颂》有句“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这是雪莱的名言。

世界哪里是那样的。好人读了要上当的。

雪莱与拜伦性格不一样的。拜伦因为思想上的不成熟,呼天抢地宣扬他的怀疑,雪莱也因为思想上的不成熟,欢天喜地维持他的信仰——说句老实话,我看他们写的诗,只当风景看看。说一句狂妄严厉的话:他们都不懂得写诗。

西方人真正会写的,是小说,不是诗。中国人才会写诗,但不会写小说。现代中国人,散文、小说、诗,都不知道怎么写了。


约翰·济慈(John Keats,1795—1821)。一个清清白白的唯美主义者(王尔德后来成了个肮脏的唯美主义者)。诗篇《艾德美》(Endymion,也称《恩底弥翁》),取材希腊神话,初出时被世人骂,他气得发疯。他不知道可以视批评家为刍狗,也不知道知名来自误解。他老实,没有我这样老奸巨猾,他气出肺病来。


约翰.济慈


他是诗之花,是个薄命的男佳人。他与雪莱、拜伦不一样,一味赞扬美,对人间世事概不在怀。不过他们那时的唯美,照我看,唯是唯了,美还不够美。

不过想回来,对一朵花不能要求太高。一朵花活二十六年,已经不短了。他的墓在罗马。丹青去时还不知道,没去拜访,以后要去。

“这里躺着的是一个姓名写在水上的人。”(Here lies one whose name was writ on water.)这是他的墓志铭。

我最喜欢司汤达的墓志铭:

“活过,写过,爱过。”(visse,scrisse,amo.)

厉害得不得了,又谦虚又傲慢,十足阳刚。


勃朗宁的诗,非常喜欢,叫做《花衣吹笛人》(The Pied Piper of Hamelin)——有一个大城,老鼠成灾,市长招募灭鼠的能人,允诺厚赏。一个穿花格子衣服的流浪者说能灭鼠,市长高兴,请他行事。花衣吹笛人便吹响笛子,老鼠纷纷出洞来到他脚边,他边走边吹,走到河边,鼠群统统掉到河里淹死了。花衣吹笛人向市长讨报偿,市长赖账不认。吹笛人笑笑,转身走出市府,边吹边走,全城的小孩跟着他走出城门,不知去向。

这首诗有寓言童话的性质,但更有诗味。现在想想,我也是那个吹笛人——讲世界文学,就是吹笛呀。

他是个博大精深的诗人,淡远简朴中见玄思。他是写给少数智者看的,所以纪德称他“四大智星”之一。他像一座远远的山,不一定去爬,看到他在,我就很安心。他相貌极好。


伊丽莎白·芭蕾特·勃朗宁(Elizabeth Barrett Browning,1806—1861),通常称勃朗宁夫人。她是英国女诗人中最有成就的,相貌也极美。生于伦敦,知识广博精深,翻译希腊文学(《被缚的普罗米修斯》)。她最爱弟弟,弟弟不幸死于海难,她悲痛,隐居,以至瘫瘓。

她名气大,长罗伯特·勃朗宁六岁。勃朗宁求婚。她先拒绝,后来感动,结婚。在意大利度蜜月,由于爱和葡萄酒,她康复了,能走路了。伍尔芙小说《爱犬富莱西》(Flush: A Biography),以他俩的宠狗的视角,描写他俩恋爱,写得真诚质朴。两人楼上楼下分别写商籁体(Sonnet,也称十四行诗),倾诉爱,交换:

不要怕重复,再说一遍,再说一遍,你爱我!(《葡萄牙十四行诗集》第二十一首,Say Over Again)

充满真情。他俩是世界上最完美的爱侣(李清照才高于丈夫太多,还是寂寞的)。勃朗宁夫人死在意大利:她与丈夫谈心说笑,觉得累了,就偎在他臂上睡去——无病痛,死了。《被放逐的戏曲》(A Drama of Exile)、《孩子的哭声》(The Cry of the Children),是她的名诗。流传最广的是她写给勃朗宁的诗。

我曾买到勃朗宁诗集,英文,很珍爱。“文革”中穷极,拿到上海旧书店卖。老板懂,看后说:“他的诗没人要,他太太的我要,你有吗?”我只好将书抱回,一路上想他要他老婆的,他要他老婆的。”


诗更有名的是克里斯汀娜·罗塞蒂(Christina Rossetti,1830—1894)。与勃朗宁夫人并称。有诗《鬼市》(Goblin Market),成名作。有一天,美国沙龙,克里斯汀娜在。青年文艺家在谈诗,谈到狂妄处,旁坐的罗塞蒂妹妹忽然站起来,说:“我是克里斯汀娜一罗塞蒂。”然后离去。众人无话可说。
风范可嘉。


接下来是简·奥斯汀(Jane Austen,1775—1817)。《傲慢与偏见》(Pride and Prejudice)的作者,与司各特同代,很特异的女作家,生前几乎无人知道这么个女作家,小说名实相符。她的作品我以为是不易读的,写凡人凡事,六部小说,前后很完美。她的讽刺很平静,简朴的手法,很秀美。

女性作家中我非常推崇奥斯汀,有天才,有功力。那时女人写小说是笑话,要被人看不起的。奥斯汀就在那种翻板的小桌上写,听到脚步声,连忙盖上桌面。这样提心吊胆的写作生涯,竟能完成六部长篇小说——天才是埋没不了的。
楼主:心灵游医  时间:2020-12-31 10:01:13
2020-12-31

《文学回忆录》42讲


怎样评价卡莱尔?

他是很有魅力的男人,长得雄伟,爱默生推崇备至,敬爱他。我少年时,家中阴沉,读到卡莱尔句:

没有长夜痛哭过的人,不足语人生。

大感动。又有:“打开窗户吧,让我们透一口气!”(呼吸英雄的气味)但这种伟大崇高的灵智境界,进去容易,出来很难。一进去,年轻人很容易把自己架空。艺术家不能这样凭着英雄气息成长的。一个人要成熟、成长、成功,其过程应该是不自觉、半自觉、自觉这样一个自然的过程。

罗兰、卡莱尔对我的不良影响(不是他们不良,是于我不良),是因为他们一上来就给我一个大的自觉,一个太高的调门。

人要从凡人做起,也要学会做观众。


注: 上述这一点很重要,也是许多年轻文学爱好者常犯的错误,因为年轻,没有经历,但又想语出惊人,就把看来的观点拿为己用,没有大师的实力,先有大师的语气腔调,还很难出来。


我在文学群,包括木心文学群所见,到处都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年轻文学爱好者。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是:年纪大一些的人一笔一笔写自己的感受,自己经历的小事;年轻者要表达最迅捷的观点,最简短的小诗,调门还格外高,不屑于关注自边人,自己身上的小事。


我以为是不得已,才找个民主制度。民主是个下策。再下策呢?一策也不策——明乎此,才可避免民主的弊端。

其他策,更糟,所以乃为上策。

所谓民主,是得过且过的意思。一船,无船主,大家吵,吵到少数服从多数——民主。

民主是不景气的、无可奈何的制度。卡莱尔痛恨快速发展的商业工业社会。眼光远。他反对物质主义。


别说我反民主——别误解。目前,民主是唯一的办法。我希望今后东欧、中国有了真的民主,不要是现在现成的美国式的民主。拿一个更好的民主出来,这样子,七十年受的苦没有白受。

不能把西方这种暴力、性、刺青……拿来。


2、约翰·罗斯金


他谈艺术,谈谈就谈到当时的社会道德,这是他关心的东西。他在伦敦大学讲艺术,都宣传社会道德、人生等等,也是文以载道派。他的目的,想创造纯洁、快乐的理想国。

“美学只有建立在道德的基础之上。”他说。

这种类型的文人,中国历代有的是,认为诗赋小道,安邦定国才是大丈夫所为。我的看法,你要做政治家、教育家,你就去做,别做艺术家。拿破仑指挥军队,贝多芬指挥乐队——这很好嘛。要拿破仑去指挥乐队,贝多芬去指挥军队?

罗斯金人是好的,心是热的,这是我的评论。他的观点今已无人感兴趣。


注:靠文学艺术挽救人心,社会风气,几无可能。 那不如靠教育家,心理学家。 文学艺术对人内心有疗愈作用,但太要读者天分,太小众。 各做各的事。


3、马修·阿诺德(Matthew Arnold,1822—1888)。现在还常常提到他。诗人,以批评家传世。他的可贵,是对产业革命以后的庸俗物质主义,大肆攻击。我们目前所处的平民文化、商品 ,是他预见的社会。他是有远见的。


罗斯金、卡莱尔,都可为了道德,艺术要靠边。阿诺德不这样。他从不标举什么具体的道德方向,他知道艺术的道德是在底层。

我常说,道德力量是潜力,不是显力。

福克纳(William Faulkner)领诺贝尔奖时说:说到底,艺术的力量,是道德力量。大鼓掌。可他平时从来不说这些大道理。他书中不宣扬道德的。

道德在土中,滋养花果——艺术品是土面上的花果。道德力量愈隐愈好。一点点透出来。

哈代,陀思妥耶夫斯基,耐性多好!哪里宣扬什么道德。

现代文学,我以为好的作品将道德隐得更深,更不做是非黑白的评断。


他的行文,流利庄重,不明说,多做暗示。他认为文学是人生的批评。我有一句不愿发表的话:

艺术家是分散的基督。

如果面对阿诺德,我就说给他听。


注:首先,得明白这个“道德”大概指什么,不是明面上的五讲四美,奉公守法,贤良淑德。 是人性中一些高贵的内涵:如《狼之死》老狼负伤隐忍,独自死亡——悲观而安定,不怨天不尤人; 裘德高烧濒死,深夜大雨滂沱山顶赴约;木心——我自得恶果,所以不必悲伤。 自己与不公平与苦难和解。 如果文学力量能够教育人,引领人,可谓在此处。 但小说中不会写明,需要读者的耐心和天分,一点点去阅读,一点点领悟,这种道德力量是在小说情节中一点点渗透出来的


所以文学的教育受众太小,对读者要求高。 包括鲁迅写的文章,直接拿 过来看,你能看出是在反帝反封建,痛斥吃人的礼教吗? 30岁之前,我觉得我都没看出来 还得不断靠人解读才明白。 所以,教育不是小说,文学能解决的。


4、佩特文体美丽。在西方,这种美丽的论文体是自佩特首创的。在中国,不稀奇。刘勰的《文心雕龙》,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文字都美极,美得无懈可击。这本应是文学的菜单,结果菜单比菜好吃。


菜单比菜好吃,这样的比喻,只能叹服


5、英国历史著作,麦考利(Thomas Babington Macaulay,1800—1859)写过《英国史》(The History of England from the Accession of James the Second)和《弥尔顿论》(Essay on Milton)。

据说此二书受到现代人的重视,远超过卡莱尔等人。他的文章无一页沉闷。他表白的是多数人的见解,可是别人表白不清楚,在他却是轻轻易易,通而不俗,文笔愉快。实际上,这种才能,正适合写历史。


他的文章无一页沉闷。他表白的是多数人的见解,可是别人表白不清楚,在他却是轻轻易易,通而不俗,文笔愉快。 ——这一点是我们可以追求的


如木心《文学回艺录》很多是他口语化的点评,真是轻轻松松,通而不俗,文笔愉快。 感觉很多很不好表达的观点,他随手一个比喻,给你说的形象又清楚。这也是我总抱着不放的原因,经常能给我带来一些表达灵感


6、托马斯·赫胥黎(Thomas Henry Huxley,1825—1895)。这个人文章要看。很好很好。达尔文的继承人、发扬者。他是生物学家,杂文、论文、讲演,文学价值都很高,看似轻松,毫不在意,而又雄辩,旁征博引。我很喜欢他的文笔,完全是文学家在那儿谈科学。请各位留意,碰到赫胥黎的作品,别忘了一读。

楼主:心灵游医  时间:2021-01-04 11:47:01
2021-1-4 第四十三讲 十九世纪法国文学(一)

斯塔尔夫人(Germaine de Staël,1766—1817)。生于巴黎,随夫姓。说歌德的《浮士德》是不讨好、写不好的,就是她。

嫁瑞士人,旋离婚。身为法国人,反拿破仑。据传拿破仑的一个亲信与她相谈两小时,回来立即也反拿破仑。拿破仑放逐她,于是她周游列国。


注:身为法国人,反拿破仑。据传拿破仑的一个亲信与她相谈两小时,回来立即也反拿破仑。 这种写法有《史记》的味道,拿破仑的亲信,相谈两小时,回去后就反拿破仑。 不用说,她的口才与感染力有多好——我们要学会这样去表达


2、夏多布里昂


记得我小时一见他的画像,一听他的名字,就以为懂了什么是法国浪漫主义:鬈发,长长的鬓脚,大眼,甜美的口唇,高领黑大衣,一手插进胸口,名字又叫夏多布里昂!


注:我小时候没有书,有时候在学校的走廊上,能见到 外国名人的画像,有如上类似的。心中有些惊叹:外国人的长相与装束是这样的!


我有兴趣的是他的《墓畔回忆录》(Mémoires d'outre-tombe),他死后出版,把自己的性格、为人,都说出来。与卢梭《忏悔录》比:卢梭是假装的、大有保留的、避重就轻的;夏多布里昂是诚意的,不想哗众取宠的,不装腔作势的,使人看了,想:“啊!原来他是这样一个人,他没有我想的那么高。”这就是夏多布里昂的可爱,卢梭比下去了。

不容易啊!人要做到这样。可是你去做做看?不容易啊


注:“啊!原来他是这样一个人,他没有我想的那么高。” 我们面对谁,不用看他的“忏悔录”发言,就应该大体明白这一点。 那么崇拜明星名人也好,当众发言紧张也好,可破。


没有人,也没有神,有资格听我忏悔。人只能写写回忆录。谁有资格写忏悔录?写什么忏悔录?!

人有那么一种心理,痛悔,内疚,等等,放在心里深思即可。一出声,就俗了,就要别人听见——就居心不良。人要想博得人同情、叫好,就是犯罪的继续。

文学是不许人拿来做忏悔用的。忏悔是无形无声的,从此改过了,才是忏悔,否则就是,至少是,装腔作势。

要忏悔,不要忏悔录。


到现实主义之后,文学家已难以归类。

一个文学家、艺术家如果被人归类为什么什么主义,那是悲哀的。如果是读者、评家误解的,标榜的,作者不过受一番委屈。如果是作者自己标榜的,那一定不是一流。

王尔德不错的。但一标榜唯美主义,露馅了。你那个“唯”是最美的吗?人说陀思妥耶夫斯基现实主义,他光火,但有教养,说:“从最高的意义上,是。”

凡概括进去的,一定是二流三流。

不要去构想,更不要去参加任何主义。大艺术家一定不是什么主义的——莎士比亚什么主义?

(很严肃地)要说笑话时,也不要说:“我来讲个笑话。”


3、维克多·雨果(Vktor Hugo,1802—1885)。诗人,小说家,戏剧家。一代文豪。十七岁踏上文坛。此后曾任上议院议员,竭力主张民主,拿破仑三世称帝时逃亡,事败,乃归。普法战争之际,为祖国尽心效命。死后国丧,巴黎人山人海,备极哀荣。


《巴黎圣母院》(Notre-Dame de Paris)、《九三年》(Quatrevingt-treize),《悲惨世界》(Les Misérables),宏大,奇怪,振奋人心。用的是故事、情节、场面,人物是为故事、情节、场面存在的。

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相反:陀的故事情节场面是为人物存在,当人物说话时,故事、情节、场面好像都停顿了,不存在了。

雨果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比,陀更高超,符合原理。

雨果不要吗?要。可以这样:先看雨果,后看陀思妥耶夫斯基。我看雨果,就像看旅游风景。要看陀思妥耶夫斯基,累啦!跟他走,走不完。

雨果是公共建筑,走过,看看,不停下来。他不是我的精神血统。


注:陀的故事情节场面是为人物存在,当人物说话时,故事、情节、场面好像都停顿了,不存在了。 这是我们第一次听到的说法,可记在心中。


4、大仲马(Alexandre Dumas,1803—1870)。有黑人血统。文学老板。很会经营事业,有两百个伙计,小说工厂,日夜开工,出二百多种小说。《三剑客》(Les Trois Mousquetaires)、《基督山恩仇记》(Le Comte de Monte-Cristo),法国妇孺皆知,就像旧中国的关公、武松,家喻户晓。


我常以旁观者看这些通俗小说:如果没有《三剑客》,没有《三国演义》、《水浒传》,人们谈什么?何等无聊。自己不会写通俗小说,但我非常尊重通俗小说。这是文学上的水、空气,一定要有的(但是写鸳鸯蝴蝶派、琼瑶这样的通俗文学,我不要)。

通俗小说最好在三十岁前读,而且一口气读完。


书中结构很简单: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主角唐泰斯(Edmond Dantès)被打成“反革命”,他是靠自我平反,然后,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报得精致讲究啊。作为一个有心性的男子,人生的快乐无非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人生不得此痛快,小说中痛快痛快。

武侠小说之不可取,太脱离现实。


孟子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

我看未必,倒是“报仇之心,人皆有之”。

但《基督山恩仇记》不是艺术品。我一口气读完《基督山恩仇记》,一点不觉得艺术,就觉得我生活了一场,痛快了一场。


人生和艺术,要捏得拢,要分得开。能捏拢、分开,人生、艺术,两者就成熟了。捏不拢,分不开——大家过去不外乎人生、艺术的关系没摆好,造成你们的困境。

怎么办?捏拢,分开,学会了,学精了,就成熟了。

生活大节,交朋友,认老师,与人发生性关系,生孩子,出国,都要拿艺术来要求,要才气横溢。


5、奥诺雷·德·巴尔扎克(Honoré de Balzac,1799—1850)。文学的巨人。对巴尔扎克,不能用什么主义去解释了吧。

面对他,思想的深度,文体,都免谈。谈这些,太小家气——哈代,你要纯性地读,狄更斯,充满友情去读,托尔斯泰,可以苛求地读。可是我读巴尔扎克,完全放弃自己。用北方话说,豁出去了。由他支配,我没意见。


他的小说,忽然展开法国十九世纪生活。

坦白一点:本人写的《上海赋》,用的是巴尔扎克的办法。台湾有老上海来信,说我比上海还要上海——巴尔扎克比现实还要现实。

艺术不反映现实。现实并不“现实”,在艺术中才能成为现实。现实是不可知的,在艺术中的现实,才可知。


注:上面这句话——艺术不反映现实,这话是很奇怪的。 如何理解呢,以我自己感知:先看《上海赋》,木心其实不是老上海,但他对上海的观察,那种敏锐独到透彻比老上海要厉害多倍。 另一个角度,现实中发生的林林总总,有多条线,多个因果逻辑关系汇演一个结果给感受者,在这个意义上,现实不可知。但加工的文学作品,是作者本人的直觉感受,成为一个特定的“现实”——这个现实往往是对生活中不可知的现实以作者的角度呈现出来的“特定现实”,是艺术上的可知的现实。


他人很怪,以为自己善于经营事业,但诸事皆败,死心写作,靠稿费版税,写作还债,一辈子还不清的债——可见他的生活一点不现实,一进入文学,就现实了。
巴尔札克只活了51岁,写作劳累过度是他的一个死因


他的手稿,据说是全世界最潦草的。

他写作时穿着浴衣,蓬头垢面,一个人在房间里大声说话,是和小说中的人物对话、吵架。十九世纪的墨水干得慢,要用吸墨纸,吸墨纸也是二十世纪初才流行,所以巴尔扎克用粉吸墨,像爽身粉、胡椒面。写个通宵,他就把粉洒在稿纸上,叫道:“好一场大战!”

他常常忽然失踪,半年一年没消息,戈蒂埃、布耶(Louis Bouilhet),好朋友们以为他死了。忽然,下午,高大的巴尔扎克冲进来,扔一捆手稿在沙发上,随之倒下,大叫:“给我吃的!”


这样的表达是异常精彩的,用具体的事情体现人的性格。


巴尔扎克的生活一点也不愉快。他是文学劳动模范。

他在爱情上是个理想主义者。

每一部都是独立的,各部又是连贯的。《人间喜剧》(La Comédie humaine),总计划未完成,但和《红楼梦》缺后半部不一样。他的未完成不遗憾。

他是整体性的渊博。社会结构,时尚风格,人间百态,什么都懂。法国小说家中要论到伟大,首推巴尔扎克。他的整个人为文学占有,被作品吸干。人类再也不会有巴尔扎克了。所幸我们已经有他。

巴尔扎克万寿无疆!


他的整个人为文学占有,被作品吸干。 ——一个不疯魔不成活的人

楼主:心灵游医  时间:2021-01-05 09:38:34
2021-1-5 第四十四讲 十九世纪法国文学(二)


居斯塔夫·福楼拜(Gustave Flaubert,1821—1880)。最早被译为福罗贝尔。


《包法利夫人》(Madame Bovary)出,评价说福楼拜秉承医学的冷静,解剖人性。有漫画,画他一副医生打扮,在解剖包法利夫人。

十三岁,在学校小报当文学编辑。少年时的读物是莎士比亚、蒙田、雨果、马拉美。练习写小说,写上层社会青年的思想感情,流露他鄙视庸俗,浪漫主义情怀。

年青人都经过浪漫这个阶段。我们这两代人,时代动荡,以革命的名义来表达浪漫——入党、入团、参加少先队等等——其实是庸俗。加上运动轰轰烈烈,劳动的辛苦——你们被剥夺了浪漫主义的人权:浪漫主义是青年的人权。

你们的青春没有花朵,只有标语、口号、大字报。我们的青春在二次大战烽火中度过,在国共内战中度过。解放后,浪漫情怀被剥夺。我常常说浪漫情怀,意思是青年应该是这样的。我们没有像样的青春,至今恨恨不已。但可以安慰的,是死乞白赖拉到一点浪漫主义的尾巴,不是猪尾,是孔雀屏,有点光彩的。

“五四”得到的,就是西方浪漫主义的一点回光返照。


年青人无私无畏,其实私得厉害、畏得厉害,只有那点东西,拿掉就没有了。年青人谈人生,谈世界,其实说的是自己。年青人可以学音乐,画画,跳舞,但写小说不胜任。

对年青人一生的转变有重要影响的事件,如下:

死亡,最亲爱的人的死亡。

爱情,得到或失去爱。

大病,病到几乎要死。

旅行,走到室外,有钱的旅行和无钱的流浪。


他是世界文学中最讲究文法修辞的大宗师。他本人是个对世界的绝望者,深知人的劣败,无情揭露。他的小说人物都是些不三不四、无可奈何的角色。晚年说:我还有好几桶脏水(粪便),要倒到人类头上。

《包法利夫人》最完美,《情感教育》博大精深。他写的都是些他看不起的人,主张不动感情,不表立场。


读福楼拜,要读进去,还要读出来。我读时,与福楼拜的年代相差一百年,要读出这一百年来;读《诗经》,相差三千年,也要读出来。

上次谈到艺术家的道德力量,大家可能觉得是个谜团,也可能终生是个谜团,谁能打破这个迷团,是各人造化。

福楼拜是个道德力量特别强、又特别隐晦的人物。《包法利夫人》在我看来是道德力量非常强的小说,但在当时,几乎被判为伤风败俗的大淫书。

艺术家的道德力量究竟是什么?大家思考。


他的艺术力量很奇妙。写极平庸的人与事,却有魅力,仔细看,有美感。有人以灯光照透他的书页,想要寻找魔力。


福楼拜的好友布耶(Louis Bouilhet)早死,福楼拜难过,乔治·桑写信劝,劝得好:

“现在我看清为什么他死得那样年轻,他的死是由于过分重视精神生活,我求你,别那么太专心文学,致志学问。换换地方,活动活动,弄些情妇,随便你。蜡烛不应两头点,然而你却要点点这头,又点点那头。”

文学家之间的友谊,真伟大。

那时乔治·桑已经七十岁了,对福楼拜谆谆劝导。


注:乔治.桑 女性作家


艺术家的关系,就要像乔治·桑与福楼拜之间那样,说得出,听得进,做得到。当时乔治·桑对福楼拜的批评指责,是在艺术观、方法论上面的否定,很重。按世俗眼光,当时福氏已名满法国,一代宗师,哪容得别人指责?可是福楼拜真会听劝,起初他还招架辩解,后来竟会说:“那么,您叫我怎么办呢?”

接着,他就一声不响写出了《一颗简单的心》。


把警句写在案头床边,俗。但我年青时曾将福楼拜的话写在墙壁上:

艺术广大已极,足可占有一个人。


2、


乔治·桑(George Sand,1804—1876)。父母早丧,随祖母生长于农村。十三岁入巴黎修道院,后来又回农村,在乡下如饥似渴读书。十八岁嫁男爵。丈夫只知吃喝,乔治·桑很厌恶。后携一子一女到巴黎(附带说,艺术家都有两个本能:脱离家庭,到大都市——其实有两面:离家而不入都市,枉然;入都市而仍有家庭,枉然)。以男装现身巴黎酒吧和沙龙,后以笔名乔治·桑独立发表作品。


她与缪塞(诗人)、肖邦,都有情恋,传说一时。她说肖邦有最优美的性格,最恶劣的脾气,最仁慈,又最刻薄。大家听了叫好,我以为没说出什么——情人,情人眼中的人,其实都是这样。


乔治·桑风格:温婉,清丽,细而不腻,好像没有人在写,自然流露。


少男少女最难写——那样简单,那样不自觉——乔治·桑写来好极了,这是女性的优越。以母爱入文学,但又严守文学的规范,对角色不宠爱,不姑息。

她先是个诗人,再做个母亲——早年我看不起乔治·桑,后来一看就服。福楼拜称她大师。福楼拜言必由衷,不是随便说说的。


3、


司汤达(Stendhal,1783—1842)。他的《红与黑》(Le Rouge et le Noir),实在是奇峰。《红楼梦》、《红与黑》,都是奇峰。原名玛利·亨利·贝尔。出身资产阶级家庭,早丧母。父亲是个思想保守的律师,祖父倒有启蒙思想。司汤达早年曾经从军,跟拿破仑征战欧洲。后定居巴黎,读书,准备写作。是个强人,好男儿。读书打仗,读书写作,干脆利落,时间也扣得很紧。


他研究哲学,观察人物性格,勤学苦修凡五年,自己造就自己,很有办法。历练成熟后又入军队,担任皇家及军队高职(早年曾随军征战莫斯科)。拿破仑失败后,司汤达流亡米兰,与“烧炭党人”来往,还研究音乐、美术。他的初期文章是评论音乐、美术的。

1823年写《罗西尼的一生》(Vie de Rossini),见解警辟,品位高超——一个人艺术背景如此(司汤达非常懂音乐),长篇小说中却一字不谈音乐。凡大师,都这样,内心汪洋一片。


刚才提到的“烧炭党”,不是真的烧炭,是集会时穿烧炭工衣服。

注:凡大师,都这样,内心汪洋一片。懂哲学的大师不会在自己的小说中谈哲学,那是底蕴,藏得很深,耐得住,决不会跳下来说话


以其人生洞见,三十多年历练,遂动手写《红与黑》(Le Ro-etle Noir),一年成稿,乃世界文学史上的奇迹。尼采对此书极为推崇。

他是文学上的军事学家,还以近二十年间,得成《拿破仑传》(Napo Mon Bonaparte)。


《红与黑》的故事,不讲了,去看书。一讲,成教条,成故事。可注几点:“红”指军装,“黑”指教袍。主角于连(Julien)夹在两者中间,故称“红与黑”。

艺术充满艺术家的性格,比肉体的繁殖还离奇。维特、哈姆雷特、贾宝玉、于连,都流着作者的血。我喜爱于连,其实是在寻找司汤达——上帝造亚当,大而化之,毛病很多;艺术家造人,精雕细琢,体贴入微。


尼采比司汤达晚生六十一年(司汤达死后两年,尼采出生,所以司汤达没听到尼采的赞美),他特别注意司汤达的心理分析。司汤达和梅里美的小说,就是尼采提倡的酒神精神——尼采自己没有这样讲。他不讲,我就讲。

司汤达去今一百五十多年。他是个有酒神精神的文学家。

因瞧不起波旁王朝,他的遗体葬在意大利——这不是好事,也不是坏事,是件很有意思的事。
楼主:心灵游医  时间:2021-01-06 11:22:36
附带谈谈所谓“奖”。凡有数据比较的竞赛,才能排名次。赛跑、跳高,快一秒、高一公分,就分冠亚军。钢琴比赛,无法公正评判——“奖”这种东西,闹着玩玩的,庸人们不识货,凭得奖、不得奖起哄。这点道理假如不懂,其他的虚荣更是看不破了。


埃米尔·左拉(6mile Zola,1840—1902)。生于巴黎,家贫,熟悉下层生活,曾做书局发行员,业余写短篇小说,渐有名。


左拉为著名冤案“德雷福斯事件”(The Dreyfus Affair)辩护,已在晚年,以他的声望,正面、直接发挥艺术家的道德力量,伸张人道和公理,震动力极强,十分可敬可佩。


“左拉”与“自然主义”几乎是同一个词,我早年不看他的作品。后来耐心读,才知道写得很好,悟到艺术品都是艺术家的头脑、心肠、才能,三者合一。三者可有侧重,但不可能单凭其一。全靠才能,没有头脑、心肠,行吗?全凭头脑,根本不具心肠,也无才能,行吗?又或者,心肠大好,“无才便是德”,头脑又是一包糨糊,行吗?


左拉长于科学分析,但并非纯客观描写,其实宜于中年、老年读。


论技巧,当然远不如福楼拜,但奉告诸位别上论家的当,硬把左拉称为自然主义——单凭头脑、才能,不够创造艺术,多多少少要有一份心肠的。 注:心肠,是一个艺术家的内隐的道德力量,最后直通悲悯,从而仁慈,境界开阔。 这个需要各人慢慢体会,作者不会在自己的作品中直接透露的


2、阿方斯·都德(Alphonse Daudet,1840—1897)。我有一份偏爱。读他的书是很好的休息。都德幼年贫苦,身体又弱,后来住在巴黎,靠写作为生。


读巴尔扎克,读左拉,要有耐力,要花工夫。一拿起都德的书,轻快,舒适,像赤了脚走在河滩的软泥上,感觉好像早该这样享受一下。


都德,可说以心肠取胜。这个人一定好极了,可爱极了,模样温厚文静,敏感,擅记印象,细腻灵动。偶现讽刺,也很精巧。其实内心热烈,写出来却淡淡的,温温的,像在说“喏,不过是这样啰”,其实大有深意——也可说没有多大深意,所以很迷人。

我特别喜欢这种性格,沉静而不觉其寡言,因为一举一动都在说话。偶尔兴奋了,说一阵子,你会感到很新奇,想到他平常不肯多说,真可惜一而他又停了,不好意思了。

这就是都德。他的性格、文风,全然一致。这样的人品,即使不写作,我也认他为艺术家、好朋友。


都德不是大家,但赢得我永远的爱。别的大师像大椅子,高背峨蛾,扶手庄严,而都德是靠垫。我不太喜欢二流画家,更不喜欢二流音乐家,却时常看重二流的文学家。我感到劳累时,需要靠垫,文学有这好处,画和音乐不能作靠垫的。为了答谢艺术的知己之恩,我将写一部分文字给人做做旅途上的靠垫。


3、居伊·德·莫泊桑(Guy de Maupassant,1850—1893)。


福楼拜是干舅舅,是他亲舅舅和母亲的朋友,所以把莫泊桑当外甥,上来就很严厉。福楼拜读了莫泊桑的习作,说: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才气,你这些东西表示有某种聪明,但年青人,记住布丰的话,‘天才,就是坚持不懈的意思’,用心用力去写吧。”

福楼拜首先要莫泊桑敏锐透彻地观察事物,“一目了然,这是才情卓越的特权”。福楼拜的“一字说”,当然更有名:

“你所要表达的,只有一个词是最恰当的,一个动词或一个形容词,因此你得寻找,务必找到它,决不要来个差不多,别用戏法来蒙混,逃避困难只会更困难,你一定要找到这个词。”这话是福楼拜对莫泊桑讲的,结果全世界的文学家都记在心里。


我也记在心里。以我的经验,“唯一恰当的词”,有两重心意:一,要最准确的。二,要最美妙的。准确而不美妙,不取,美妙而不准确,亦不取。浪漫主义者往往只顾美妙而忽视准确,现实主义者往往只顾准确而忽视美妙,所以我不是浪漫主义,也不是现实主义。

经验:越是辛苦不倦找唯一的词,就越熟练。左顾右盼——来了,甚至这个词会自动跳出来,争先恐后,跳满一桌子,一个比一个准确,一个比一个美妙。写作的幸福,也许就在这静静的狂欢,连连的丰收。

怎样达到此种程度、境界呢?没有捷径,只能长期的磨练,多写,多改。很多人一上来写不好,自认没有天才,就不写了,这是太聪明,太谦逊,太识相了。

天才是什么呢?至少每天得写,写上十年,才能知道你是不是文学的天才。写个九年半,还不能判断呢。司汤达没写《红与黑》时,如果问我:“MX先生,你看我有没有文学天才?”我就说:“谁知道,还得好好努力吧。”


莫泊桑每写一篇就给福楼拜审阅,二人共进早餐,老师逐字逐句评论,一丝不苟。凡有佳句、精彩处,痛加赞赏,莫泊桑是受宠而不惊。如此整十年,莫泊桑愈写愈多,而福楼拜只许他发表极少的几篇(中国的武功,练不成,不许下山)。


仅就文学而论,何以苏联也有新的、好的文学作品?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索尔仁尼琴的《癌症楼》,肖洛霍夫的《一个人的遭遇》,不是写出来吗——这不是问题,倒是我上述论点的解答:凡是得到世界声誉的苏联作品,都是写“人性”,尤其是帕斯捷尔纳克,他是马雅可夫斯基、勃洛克(Alexander Blok)的好朋友,他就是不服从“党性”。

中国近百年没有文学杰作。所谓继承本国传统,吸收外国经验,都是空话。什么“典型环境典型人物”,还是不知“人性”为何物,只会向怪癖的人性角落钻,饥饿呀,性压抑呀,好像“人性”就只一只胃,一部生殖器。


回头再看法国十九世纪的小说家,不是什么“自然主义”,什么“批判现实主义”,是一秉西方人文的总的传统,写“人”,写“人性”。追根溯源,就是希腊神殿的铭文:“认识你自己。”动物不要求认识自己。动物对镜子毫无兴趣。孔雀、骏马、猛虎,对着镜子,视若无睹。人为什么要认识自己呢?一,改善完美自己;二,靠自己映见宇宙;三,知道自己在世界上是孤独的,要找伴侣,找不到,唯一可靠的,还是自己。


《羊脂球》至今看,还是好。《于勒叔叔》也好,稍感疏浅露骨。《项链》大有名,现在读,可能嫌粗糙了。其他以此类推,是老派的短篇写法。他的长篇小说平平,只一篇《皮埃尔和让》(Pierre et Jean)极好,好得不像是莫泊桑写的。


新型的短篇小说,特征是散文化、不老实、重机智、人物和情节不循常规。最好先读老派的,再读新派的。先读新派,嘴巴刁了,再读老派会觉得笨、啰嗦,把读者当傻瓜。

我写的短篇《静静下午茶》,在十九世纪中叶是不成其为短篇小说的。给莫泊桑、契诃夫看,会说:“你搞什么名堂?”可见一百年光景,文学变得多厉害。


正因为不再那么写了,我特别尊重老派的写法,那种写法,当时非常前卫的。同一道理,当今的前卫作品,将来也会被指为笨、啰嗦,把读者当傻瓜。王羲之《兰亭序》有说:“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有一点要申明,上述这种历史变迁,未必是文学的进步进化,而是文学的进展。艺术没有进步进化可言,我们读前辈的书(看画、听音乐),应有三种态度:设想在他们的时代鉴赏;据于自己的时代鉴赏;推理未来的时代鉴赏。


举例:希腊雕像(胜利女神),那是三种鉴赏态度都能完全完满肯定。之外,莎士比亚的诗剧、莫扎特的乐曲,也是昔在、今在、永在。也许将来有一天,有一个时代,希腊雕像、莎士比亚、莫扎特都被否定,更新的艺术“超过”了他们,怎么说呢?

好说。不必等未来,已经发生过了。十月革命后,马雅可夫斯基一群先锋战士高喊:“把莎士比亚、托尔斯泰扔到大海去。”中国十年“文革”,号称八个样板戏,一个钢琴协奏曲,一幅油画,横扫西方资产阶级的全部艺术。

结果是马雅可夫斯基自杀,江青完了。

楼主:心灵游医  时间:2021-01-07 09:42:31
2021-1-7
第四十六讲十九世纪法国文学(四)

词句细腻,风趣雅致,古今题材都能得心应手。不用管形容的是谁,我有时很注意这些形容词,对不同的作家,木心用什么词形容其风格?我发现,几乎没有重复的形容词。

他的文字,清澈素净,思想却倾向革命。
那么多的作家,要用不同的形容词去描述其文风,准确而不重复。

皮埃尔·洛蒂(PienreLoti,1850—1923)。少年时期任职海军,经波斯、埃及、中国、日本,后来采为写作素材。《菊子夫人》(MadameChrysantheme)就写他在日本的故事。《冰岛渔夫》(Pkbeurdlslande)最佳。他与布尔热不同,布尔热是心理观察家,道德观念很强,洛蒂是印象主义者,色彩的、音响的、诗意的,笔下人物鲜活。

十九世纪的法国诗人,分“浪漫派”、“高蹈派”、“象征派”。
法国浪漫派的诗,是整个浪漫派文学的一支,破除旧格律,向内取材于心灵活动,远则上溯中古、远古,至于异国、异乡。

高蹈派是对浪漫派的反动。反对浪漫派的粗率,反对热衷于自我表现,主张诗是客观的、非主观自我的,而追求纯洁、坚固、美丽,其实是一种新的古典主义。他们连莎士比亚、但丁,也嫌野蛮,所以高蹈派的寿命不长。

接着来了象征主义。象征主义反对高蹈派的纯客观,他们的批评家古尔蒙(RemydeGourmont)说:“人之所以要写诗,就是为了表白人格。”

好了,说到这里,赶快要告诉大家,这三派以及其他许多附属的派,并不是吵架,更不打架。诗总归是诗,写出来,也分不清到底什么派——高蹈派的德·列尔(LecontedeLisle)所写,象征派的魏尔伦(PaulVeriaine)所写,我看看都差不多。我觉得这三派的诗人都很孩子气,喜欢标榜,但不排斥、不仇视,到底是法兰西人。

论小说,浪漫主义、写实主义,还分得清。诗、诗人,本来是糊涂的,若要把某诗人归于某派,其实难。这也是诗的好处,诗人占了便宜。上次讲过画小孩子最难,小孩通体不定型,不易着笔,诗人便是小孩,没法归类于派别。

由此可见,西方社会、西方文化之多元,由来已久。

注:中国讲究一统,排斥异己是渗透到我们骨子里的东西。所以,我们很难开心,对于和自己意见不一致的东西我们易生气。

谢尼埃是浪漫派诗人的先驱,而他的诗又充满古典精神,写得柔和可爱,自然而然。

柔和可爱,自然而然——这里又是这样用词!


雨果是当时的诗王,占了近五十年的王位。小说、戏剧,名声极大,诗名尤大,抒情诗、叙事诗、史诗,各体俱精,最著名的有:《秋叶集》(LesFeuillesd'automne),《光与影》(LesRayonsetlesOmbres),《静观》(LesContemplations,亦称《沉思集》),《街荫之歌》(LesChansonsdesruesetdesbois),《历代传说》(LaUgendedessiecles)。

以我的兴趣,宁愿看雨果的小说,他的诗总觉得“过时”了。但雨果确实擅写诗。举一个例,他在某诗中写一位母亲之死,她身边的孩子才五岁,聪明活泼,嬉闹歌唱如常,毫不知道母亲永远离开了他。最后,雨果写道:

悲哀是一只果子

上帝不使它生在

太柔软的载不起它的枝上

这无疑是诗人的头脑和心肠,心肠柔软,而头脑冷冽,雨果又有才,写了出来。

上帝对孩子的眷顾:孩子是柔软的树枝,单纯欢乐,不承载责任与悲伤。这样的语气与用词,作者必然心肠柔软,悲悯慈爱!

我七岁丧父,只记得家里纷乱,和尚尼姑,一片嘈杂,但我没有悲哀。自己没有悲哀过的人,不会为别人悲哀,可见欣赏艺术必得有亲身的经历。1956年我被迫害,死去活来,事后在钢琴上弹贝多芬,突然懂了,不仅懂了,而且奇怪贝多芬的遭遇和我完全不同,何以他的悲痛与我如此共鸣?

细细地想,平静下去了,过了难关。我当时有个很稚气的感叹啊,艺术原来是这样的。”那时我三十岁。我的意思是说,三十岁之前自以为颇有经历,其实还是浅薄。

所以谈雨果,我尊敬他,他有伟大的仁慈,他对法兰西、对世界、对全人类都是爱、都关怀,你在思想、感情、兴趣上与雨果歧异,可是面对这样一位伟人,心里时时崇敬,这是我们对前辈们应有的态度。

注:没有痛苦与悲伤,一个人怎么成长,怎么去理解别人。


维尼(AlfreddeVigny,1797—1863)。作品不多,却很精湛,他悲观而安定,不怨天不尤人,名作《狼之死》(Lamortduloup),叙老狼负伤而忍痛,默然而死,极感人。

在这里有一种会师的感受,与从前随性分享会师了。

我崇赞维尼的人品风范,一是敏于感受,二是坚强而上进。拉马丁的悲哀是个人性的,维尼的悲哀是人类全体性的。他因此通向仁慈,境界开阔。他有一篇小说,可惜名字记不起了,写一青年被人谋杀,情节奇妙而充满诗意。我读了大为感叹,诗人该像维尼那样,参透人情世故,依然天真纯洁。

参透人情世故,依然天真纯洁。


戈蒂埃说他喜欢鲜花、黄金、大理石,他不在乎酒,而在乎酒瓶的形式,又说“耶稣并不是为我而来到世界”。
福楼拜对他的嘲笑:“可怜的戈蒂埃,诗句写得这样好,就是写不好一首诗。”——有一次我和郭松棻谈天,不知怎么一转,转到戈蒂埃,二人对答如流,旁边一位王鼎钧先生是台湾资深老作家,他惊骇道:“你们怎么读过这种书,我连知也不知道。”——其实戈蒂埃并非冷门,不过因为郭松棻对他有所了解、有些兴趣,使我快慰,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亲切感。

心中所好,别人竞也识得——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亲切感,这样的比喻,贴切妥当。好像没有办法替换掉,用词用比喻都去找那个最合适的,等到大珠小珠一个个跳出来,不得了!

连续讲了龚古尔兄弟、左拉、都德、莫泊桑、法朗士、布尔热、洛蒂、拉马丁、雨果、维尼、缪塞、戈蒂埃——各位至少多了一些概念,以后在别处听到,看到,就不致全然陌生了。

博学虽然可耻,但使人心宽。心宽而不体胖,希望大家尽量博学吧。

完毕
楼主:心灵游医  时间:2021-01-11 10:30:29
2021-1-11
第四十七讲 十九世纪法国文学(五)

在中国的文艺界,你问德·列尔,很少有人知道。克洛岱尔(Paul Ckudel)还到中国来过,在福建为官数年——听到你不知道的人事,不要说:“我怎么不知道!”我要是听了不知道的人和事,感觉自己无知、惭愧、惶急,愿意听人讲。听了,就知道了——这是正常的,是对不懂的事物的态度。

德·列尔是诗人中的叔本华,是个悲观主义者。他对希腊有研究。顺便说,高蹈派的诗人都是慕古的。德·列尔反现代文明,赞美死亡。诗风优雅、光洁、纯白如大理石。
诗风优雅、光洁、纯白如大理石。

普吕多姆(Sully Pmdhomme,1839—1907)。原是工程师,后潜心学哲学,诗集很多。《公平》(La Mstice)、《幸福》(Le bonheur),以诗体写哲学伦理,不用哲学论证,用形象表达。对人类痛苦有很柔和的同感,文字上很恰当。

对人类痛苦有很柔和的同感,文字上很恰当。

科佩(Francois Coppee,1842—1908)。以诗和戏剧著名。家世贫困,一生在贫民窟度过,后来专写贫民生活,找到自己的风格。他以高蹈派精细的手法写平民:小贩、工人、贫女。

注:如果你喜欢写,就写自己经历过的最熟悉的事情,找到自己的风格——不要去羡慕追随别人的写法。


2、
夏尔·波德莱尔(Charles Baudelaire,1821—1867)。不属于什么派,不属于什么主义。这是真正伟大的艺术家。向来称波德莱尔是“恶魔的诗人”,诗人是纯洁善良的,怎会是恶魔?我觉得很对——事物有各个面。过去的艺术只有一面景观,波德莱尔显示另一面景观。

纪德在《地粮》(Les nourriturres terrestres)中说:“有个好公式:要担当人性中最大的可能,成为人群中不可更替的一员。”波德莱尔做到的。

“人群中不可更替的一员”,这是基本的。这就是风格。

伟大人物的话,想想有道理,想想有道理。比如芬奇说:“知与爱是成正比的。”知得多,爱得多。爱得多,知得多。

有神性的一面,还有魔性的一面。波德莱尔对魔性有特殊敏感。神性是正面的诗的素材,已用得太多。魔性,别人还看不清时,波德莱尔已先看、先觉、先用、先成功。

现代诗,波德莱尔开了一扇门,兰波开了一扇门。此后,门里涌出妖魔鬼怪。但波德莱尔和兰波可以不负责任。

一部《恶之花》(Les Fleurs du mal),雨果评:“你创造了一种新的战栗。”

他对声、味、色、香,特别敏感。写夜,写死,写尸布,写游魂,写怪鸟,写来都很美。一句老话:化腐朽为神奇。

生活上也追求神奇。吸大麻,情妇是黑种人,得遗产,一天用掉一半。但丁经过了地狱,波德莱尔从地狱里出来——都有话可以说。

注:得遗产,一天用掉一半。 这种表达,一个人什么性格一下就知道了

波德莱尔的散文写得极好,你们读了,一定觉得:这样好的散文诗,怎么以前没有读过?

他这种印象、思维、感觉,我们都有,捉摸不着。他却很精巧,大大方方表现出来。例如《沉醉》:

你醒来,醉意减消,去问询微风波涛、星辰禽鸟,那一切逃循的,呻吟的,流转的,歌唱的,交谈的——

现在是什么时刻。它们会说,沉醉的时刻,快去沉醉于诗,沉醉于美,沉醉于酒。

他说:巴黎的夜晚,每个窗口亮着灯,真想走到每个窗口看看。

这种感觉,我们不是都有吗?

临死的一念:呀!世界上好看的、好听的、好吃的,我经历过些。可是我也可以弄好看的、好听的、好吃的,但还没有弄出来——慢慢死,弄出来。


3、象征派,也叫象征主义。到底什么是象征主义?
也很简单。譬如爱伦·坡有诗《乌鸦》(Tbe Raven)。乌鸦代表命运,代表他灵魂中黑暗的一面。凡写到乌鸦,就代表这——以一面代表另一面,以显的一面代表隐的一面。

象征,是很古老的手法。比、兴是也。

象征派领袖,保罗·魏尔伦(Paul Verlaine,1844—1896)。少年成名,天天泡酒吧,少年人前呼后拥。公案:他碰到了兰波,两人一起闯了大祸。兰波当时从乡下出来,寄诗给魏尔伦,约见。魏尔伦发现兰波还是个大男孩,成了好友。魏尔伦爱兰波,抛弃妻子与兰波出走,二人浪游至英国、比利时,兰波却一再提出要离开,魏尔伦绝望中枪击兰波,兰波不死,魏尔伦入狱后,兰波撤诉,魏尔伦出狱,但从此消沉,五十几岁死。

魏尔伦有大才。诗集《今与昔》(jades et naguere),情绪细腻而热烈。自云:

这里没有一行不是生命。

这是诗人的话。

这里没有一行不是生命。

“如果你愿意,那么一起走。不愿意跟随,那我一个人走。”他说。他把生命直接放到诗里,又把诗放在生活里。论文集也出色。名著《诗艺》(Art poetique),第一个提出音乐是一切艺术的最高点:“艺术不必清晰,不必理论,不必要机智,而必须要音乐。”

他写诗不拘格律。“自由诗”始自魏尔伦。

写过宗教诗,据说是法国文学中最优美的宗教诗。说明他虽纵酒,但始终知道感情的升华。

品德、思想、作风,都好。他对兰波一往情深,而兰波是野马,不回头。


4、
马拉美(Stephane Mallarme,1842—1898)。又是一个大诗人,可与魏尔伦并称象征派双璧。

马拉美终生做一个中学教师(舒伯特是个小学教师)。沉静的,自我完美的,柔和,高超,诲人不倦。他真是一代宗师。纪德什么的,都从他那里来。他说,我写诗,就是为了诗。德彪西是他的好朋友。《牧神的午后》(L’apres-mide d’un faune),以马拉美诗为本。

诗幽暗晦涩,连他的好友也不能完全理解。有时又会写得好比太阳出,一目了然。读起来要着迷,柔美、婉转,非常享受,好像吃东西。

他是美文学,清醒,颓废,如果李商隐懂法文,一定与马拉美倾谈通宵。二十岁前,我曾一味求美,报纸也不看——受他影响。宋词。马拉美。后来醒过来了:一个男人不能这样柔弱无骨。是骨头先醒过来。

他是美人鱼之歌,水手都会迷得跳下去。

他人品道德硬铮铮的。纪德临死以前回忆马拉美,写得好,好得像是马拉美的遗嘱。纪德对他感恩戴德:“我们再也管不了这个世界。最近得到非洲少年来信,还在想人类得救问题,使我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还不至于绝望地死去。大地还有盐味。”

好得像是马拉美的遗嘱。 这样的比喻!


5、
兰波(Arthur Rimbaud,1854—1891)。至今还可说是西方诗的神童。极度早熟。今年(1991年)是他一百年殁日。我为文论兰波,两万字,11月出版。

一生下来,助产小姐出外取水,兰波已从床头爬下来到门口,双目圆睁。幼年读书,成绩令老师惊讶。后来翻翻画报,作起诗来。不要旅行的,翻翻画报就行了。很小就想离开家,每次出门,不带一分钱。

注:兰波这样的天才只活了37岁

每次出门,不带一分钱——一句话,体现人的性格

我爱兰波,总得说几句话。一拖四十年,今年终于将这份债还了。

兰波与马拉美也很好。兰波诗中也富音乐性。

我在文中很残酷地处理兰波。我对他进行了一次情杀。魏尔伦打中他的左手,我中其心脏。

兰波,无法对付的。永远那么自信、狂妄。他,马雅可夫斯基,叶赛宁,是世界不宠他们,他们自己宠坏自己,都是自恋狂。


6、
讲讲十九世纪法国的戏剧和批评。

百年中,法国文坛非常热闹。小说丰富得满出来,诗都是第一流的。现在不得不讲一讲戏剧和批评——法国的光荣是在十九世纪。以后不再了。

大仲马(Alexandre Dumas)写了一百多个剧本。《亨利三世及其朝代》(Henri Ⅲ et sa Cour)、《奥托尼》(Antony)是代表作。《亨利三世》是丈夫逼妻子诱其情夫来,杀之。《奥托尼》是情人杀人妻,告诉丈夫说:“她是纯洁的。我杀她,是我爱她,她不爱你!”

雨果、维尼、缪塞,都写剧本。雨果(Victor Hugo)向以情节胜场。《欧那尼》(Hernni)写一个贵族女不爱王子,爱强盗(庄子也爱强盗)。《吕布拉》(Ruy Blas),敘皇帝爱上了仇人派来的间谍。这种诡谲的剧情,也只雨果大手笔才能写得华婉动人。维尼(Vigny)写了《查特顿》细腻活泼。缪塞(Musset)的剧本放肆任性,以为上不了舞台,上演后大受欢迎。而最轰动的,还是小仲马的剧本。

小仲马(Alexandre Dumas Fils,1824—1895)。大仲马的私生子,家教严,被关起来,写完再放出来。有《茶花女》(La Dame aux Camelias)等二十多个剧本。论技巧,胜于大仲马,结构严密,人物真切,在法国长期有影响。

安德烈·安托万(Ancke Antoine,1858—1943)。写法比较现代,将人生一片片切开,放到舞台上,较自由,但不加渲染的真实,观众难以接受。

十九世纪法国第一位大批评家是维尔曼(Abel-Francois Villemain),作品是他的文学讲义,他是文学的史家。

尼撒(Nizard)与维尔曼观点相反,重理想教导,认为文艺是知性的,时代、个人,他不管。

哪个对?都对。对了一面。

更大的批评家上场了:圣伯夫(Sainte-Beuve,1804—1869),即批评指导福楼拜的那位。本为医生,谈谈谈谈,就弃医从文,在报上发表谈话、文论,汇成 《星期一评论》(Causeries du Lundi),历十一年。他的治学方法是个案研究,常为了深究某一个作家,闭关十五天,从家世、生平、性格,慢慢体味。他在《文人写照》(Portraits litteraires)中试图建立一种批评的科学,立意伟大。但这是不能成功的。

丹纳(Hippolyte Taine,1828—1893)。师承圣伯夫,立科学批评法,仍嫌偏激。先是教师,后专攻文学。说“生活是为了思想”,出《英国文学史》(Histoire de la litterature anglaise)、序言标榜,治文学史须从三项下功夫:一,种族;二,时代;三,环境。每个作家受制于这三大影响。这种极平常的见解,当时竟被奉为圭臬。后来才有人批评他过于机械,越到近代,丹纳的方法越遭非议。

注:。他在《文人写照》(Portraits litteraires)中试图建立一种批评的科学,立意伟大。但这是不能成功的。 为什么?

治文学史须从三项下功夫:一,种族;二,时代;三,环境。每个作家受制于这三大影响。这种极平常的见解,当时竟被奉为圭臬。

大家可回忆我们曾经学习过的政治历史课,是不是在评论人物的时候有公式可套:什么历史局限性,阶级局限性。。。。评论任何人,按这个公式套就是了,总能得分的

我记得高中三年,是自我放逐的三年,天天昏昏沉沉不听课,平常成绩中下。 老师也没把我放在心上,那会一个文科班,能考上大学的也就三四个人。 但神奇的是,当时文科高考政治就占150分,这几乎是我的睡觉课,但居然只有我一个人考了100分以上,概因我大概发现好多问答题总有”公式“可套——那时候的教育与学习都在讲些什么,僵化死板,上课睡觉是对的

到现在,因为我们是马科思唯物史观,好多文史论述题还是可以套”公式“,为了让孩子得分,可以这样做。然后,家长另有指导最好了

勒南(Ernest Renan,1823—1892)。与丹纳相反,重理想,偏怀疑主义。对宗教有深入研究,不像丹纳那样立模式。游耶路撒冷,写《耶稣传》(Vie de jesus),写成一个伟大的人,出书后轰动,中译本称《人之子》。又有《基督教的起源》(Histoier des origines du Christianisme) „文体庄严细腻,真正的基督徒,破迷信,还耶稣真相。


写《耶稣传》(Vie de jesus),写成一个伟大的人——大概研究一个人,被其不断渗透影响。
楼主:心灵游医  时间:2021-01-12 09:55:03
2021-1-12 第四十八讲 十九世纪德国文学

先打招呼:十九世纪德国文学不能和法国比。自歌德、席勒始,影响不衰,但不如英法。原因是拿破仑打到德国,德国即俯首听命,战败国心态。老回想中世纪的光荣,当时德国建造了宏丽的教堂。

中国人讲德国货好,恩格斯时代却以为德国货最差。

德国人非常爱国,自尊。德国浪漫主义的精神所在,就是慕古和爱国。到叔本华,德国文学才出光华(大哲学家,都和文学一气)。


1、施莱格尔(Friedrich von Schlegel,1772—1829)。理论家,浪漫主义批评家的领袖。他哥哥威廉是翻译家,译了莎士比亚的作品——可怜啊,当时德国人还没有读到莎士比亚!近代文学,没有翻译,不可设想。民国时称创作是处女作,翻译是媒婆:“啊,又在做媒婆啦?”“是呀,我做不了处女呀!”

诗人中,吕克特(Friedrich Rückert)有崇尚东方的倾向。当时所谓东方,止于波斯、阿拉伯。

中国从未被西方了解过。太可怜,太神秘。中国,不可能被西方汉学家来了解,还得我们自己来——用他们听得懂的话,告诉他们不懂的事。

所谓东方,中国才是代表,补给西方,正是对的,因为西方最缺的就是中国的东西:含蓄,以弱制胜。东方西方要是真的相通,文明才开始。可是要唤醒东方,中国,非得西方来理解。

要讲清楚:我讲的中国,是指嵇康他们。我讲俄国人,是讲普希金,不是讲他的第九世孙——一个大胖子,又胖又蠢。


2、什么是悲观主义?我以为就是“透”观主义。不要着眼于“悲”,要着眼于“观”——万事万物都会过去的,人是要死的,欲望永远不能满足,太阳底下无新事……这就是悲观。悲观主义是一个态度,是一个勇敢的人的态度。

得不到快乐,很快乐,这就是悲观主义。如此就有自知之明,知人之明,知物之明,知世之明。

一切都无可奈何,难过的,但是透彻。

问题:为什么说悲观主义是一个勇敢的人的态度?


3、
海因里希·海涅(Heinrich Heine,1797—1856)。德国犹太人。他称得上是浪漫主义的儿子,既充满梦想,也面对现实。他的象征性介于两者之间:歌咏仙岛的美丽,又为贫民的苦难呐喊,在陶醉与绝望之间,互不碍。

“我同情革命。但我知道有一天无产阶级会把艺术打得粉碎。”他说。

海涅交织的是爱美之心和同情心。他要是活到现代,会好得多,可以心安理得爱他那些艺术——幸福,就是心安理得地爱艺术。

我青年时,爱艺术,但爱得心不安、理不得——在中国,在那时——直到1982年出来了,才爱得心安理得。这过程,说说容易,一挣扎,五十年。

最高兴的是:我对了,他们错了。有时走在路上,忽然一高兴:“我对了。他们错了。”

他们的势力真是大呀!

注:海涅可以在截然相反的两个方向游走而无阻碍!

木心为什么爱艺术而心不安,理不得? 因为烽火连天,在他的年代,先是抗日战争,内战,然后是解放后的各种运动,无产阶级把艺术打得粉碎。 直到1982年,才有机会出国,才可以心无旁骛的爱他的艺术,这一挣扎五十年过去了。 说说多容易,百十来字

一个人,只要心里有了爱,一生就弄得半死不活——这是海涅的散文。我对普希金,一直未解除“敬意”,但和海涅是赤脚兄弟,打打闹闹。海涅和安徒生是好朋友,居然写诗送给安徒生,一起划船。

原文是这样:

谁有一颗心,心里有爱,就被弄得半死不活。

精神世界再高贵,也是贞洁的,透明的,无私的。我们讲文学史课,胜于读书,就好在可以讲私房话。

要守住:公开场合,正式发表,不能讲私房话。将来出我的讲稿,私房话出不出?思考题。

其实很简单,把“不能讲的”,也讲出来。

艺术,是光明磊落的隐私。

光明磊落,是态度,不是艺术;隐私,更不是艺术——两者在一起,就是艺术。

私,越隐越私;光明,越磊落越光明——越是光明磊落地说隐私,艺术越大。

从来的大艺术家都是讳莫如深。

耶稣有多少隐私!


注:《罗生门》就是描述人内心的最真实的世界,人人都有私心,有贪欲,要美化自我——这是每个人的隐私!但又不得不向主流价值投降,去附和,可真正触动内心的作品,就是如《罗生门》这样谈人的隐私的作品。 艺术,是光明磊落的隐私,大概就是不附加任何意识形态反映一个真实的人


1827年海涅诗集《歌集》(Buch der Lieder)出版,满纸夜莺、玫瑰、紫罗兰。为什么呢?当时这些已用滥,他要再来用,以示他用得好——禅家叫做“截断众流”。不解者骂他不诚恳,其实是他年少气盛(三十岁前作品)。后来有《北海之歌》(Die Nordsee),就越写越诚挚了。


他没有一首诗我读来完全钦佩(可能因为诗太难译),但他的散文,我没有一篇不佩服:逸趣横生,机智雄辩。他的哲学论文、游记杂感,都好透了,处处见到他这个人,一看就知道是个大诗人在写散文,左顾右盼,神采风流。他说黑格尔是条蛇,又说亚当夏娃中的那条蛇,是女的黑格尔。又说:“姑娘,让我吻你,反正我走了就不会回来的。”

“文革”期间,陈伯达在中央会议上嘲笑海涅,我实在气愤:他也配对海涅乱叫。结果我被批斗。

海涅晚年卧床,双目失明,肖像憔悴,却永远俏皮。有诗给妻子:

亲爱的,我知道我死后

你会常来看我。

来时步行,

回去千万坐马车。

恳切,又是说笑话。我当时看到这首诗,心头一酸,一热。这才叫诗(二十多岁写不出的,非得老了来写)。

来时步行 回去千万坐马车 为什么恳切,又是说笑话?


4、这又让我想起鲁迅。所谓短兵相接,我总认为是报界巨擘的事,大文学家、思想家,除非实在让不开,则挺身而出,但总不必纠缠。大骨节眼,大转折点,“投一光辉”才好,这才是为先驱——海上的灯塔一定要有高度,不能低于水面,而且一定是固定不动的,不能游来游去。我看鲁迅杂文,痛快;你们看,快而不痛;到下一代,不痛不快——而今灯塔在动,高度不高,其间不过一百年。

个人遭遇时代,有人手舞足蹈,有人直接介入。我以为,遭遇大事要先退开。退开,可以观察。谁投入呢?有的是。

我不是灯塔,但可以小小发点光,充充浮标。我的象牙塔移到海上,可以作灯塔。

真的灯塔,是象牙塔。

楼主:心灵游医  时间:2021-01-13 09:48:07
2021-1-13 第四十九讲
十九世纪德国文学、俄国文学

“五四”的新文艺青年,最爱读《少年维特之烦恼》。最风魔的却是《茵梦湖》(Immensee),作者是德国的施托姆(Theodor Storm,1817—1888),当时几乎时时处处碰到人家在读《茵梦湖》,我一时找不到,急死了,终于找到,不过是写初恋、失恋,情景交融,很柔和,很罗曼蒂克,但我本能觉得这类纯情的作品不经久。现在看,《少年维特之烦恼》站得住,《茵梦湖》已被忘记了。你们有机会遇到《茵梦湖》,不妨大略看看,借此知道“五四”时期年轻人的心态和取向。

注:我经常把内容上推荐的好书存着,也许我不大有时间看,但也许娃到某一天会看。比如《少年维特之烦恼》

有一断书评:其实少年维特们心中,总有那样一个心中的女神绿蒂,使自己愿意为之生,为之死。只是也恰是这样一位绿蒂,当终有一天让维特们明白她只是众多女子中的一个,不再自欺欺人的说她是不可缺少的唯一,不再轻言爱她爱的要疯掉的时候,则维特终将成长理智:其实爱情,远没有那么多天长地久,没有那么多情比金坚。有的只是那些试图占有而不得,或是不愿意承认自己失败的一个华丽谎言而已。成熟或者死掉,是小说或是现实生活中的每一个少年维特都要面临的抉择。


1、理查德·瓦格纳(Richard Wagner,1813—1883)写的是“乐剧”(Music Drama),与一般歌剧的区别是:歌剧主要是唱,乐剧则以乐队与歌唱并重。瓦格纳本想写交响乐,听贝多芬,自知不敌,遂写乐剧。他生活豪奢,常背巨债,一时想去做强盗,临别听贝多芬《第九交响曲》,决定还是做音乐家。

瓦格纳好用半音,后人多受影响。《帕西法尔》,可谓得道,成圣,恬淡空旷,其中有一段《快乐的星期五》,写耶稣受难。他是艺术家中最霸气的一位,易招反感。托尔斯泰一见之下,奋起搏击。但托尔斯泰错了,瓦格纳的真挚、深沉,尤其到了晚年,真正炉火纯青,返璞归真,《帕西法尔》是少数几个艺术的极峰,可以说是托尔斯泰理想的艺术。我初听《帕西法尔》,觉得艺术到这样子,无法批评。

注:他是艺术家中最霸气的一位,易招反感。 看到这句,突然想到了聂圣哲。

艺术到了这样子,无法批评。我对艺术实在谈不上这样的感受,因为不懂。 但是看电影,《西西里的美丽传说》看完之后,就觉得无话可说,他们怎么可以拍出这样的电影!


2、康德重理想,叔本华重真实。普法战争以后,叔本华在青年中还大有影响,要到尼采出来,叔本华才让位。而尼采又从叔本华出来,再舍弃叔本华。

这里必须郑重声明:哲学家、文学家、思想家、艺术家,要说谁超过谁,谁打倒谁,都是莫须有的,不可能的,不可以的。

我读书的秘诀是:看书中的那个人,不要看他的主义,不要找对自己胃口的东西,要找味道。

在我看来,康德、叔本华、尼采、瓦格纳不是四个人,而是一个人,都通的——或者说,这“一个人”有时悲观,有时快乐,有时认真,有时茫然。试问,哪有一个人从小到老都悲伤,或从早到晚哈哈大笑的?我们说说家常话:尼采的意思其实是,生命是悲观的,但总得活;要活,就要活得像样!尼采有哈姆雷特的一面,也有堂吉诃德的一面,我偏爱他哈姆雷特的一面,常笑他堂吉诃德的一面。

现在读尼釆看来是太难了——很多人是在读他堂吉诃德的一面。

注:这“一个人”有时悲观,有时快乐,有时认真,有时茫然。 希望这一点能给我们信心,在悲观茫然的时候不要那么绝望——自有一股底气,我还可以转换升腾起来


3、我们所处的时代和尼采的时代相比,是他那个时代好。他的时代,天才大批降生在德国、欧洲。那时代是工业时代。我以为工业时代是男性的,商业时代是女性的——我们正处在阴柔的商业时代。二十世纪末期碰上这个时代,其实倒霉。

我的对策,是索性抽掉这个背景。

在我作品中看不到这个时代。曹雪芹聪明,抽掉他的时代。他本能懂得时空必须自由。大观园在南京?北京?他不让你弄清楚。莎士比亚对他的时代,毫不关心,他最杰出的几部作品,都不写他的当代。

再去看尼采的书:当时的德国连影子都找不到。他把事实提升为诸原则,他只对永恒发言。

艺术家可以取材于当代,也可以不取材于当代。到目前,没有人正面提出艺术可以不表现时代——但我不主张艺术不去表现当代,这样会做作。

还想去旅行:
歌德晚年写的小说《亲和力》刚问世的时候遭到了不少人的质疑,当时不少人都觉得《少年维特之烦恼》会更好(我没看,也许更正能量一些吧)。歌德说,你不喜欢我很遗憾,但是《亲和力》是我写过的最好的小说。《亲和力》里面的四位主角,有少年少女,有成熟的妇女和男人,冷静克制和激情浪漫相互冲突的四角恋

注:艺术家可以取材于当代,也可以不取材于当代。到目前,没有人正面提出艺术可以不表现时代。 在国内,文艺作品是一定被强调要到 群众生活中去,要紧密结合当下的现实,甚至,一定要有教育引导作用,至于艺术家的社会责任感更是被反复强调,这是国家意识形态的影响。 你如果是为了商业,可以去迎合一下。 心中要明白,真正的艺术是另外一回事,它没有那么多目的。


4、戈哈特·豪普特曼(Gerhart Hauptmann,1862—1946)
出代表作《沉钟》(Die versunkene Glocke)。在“五四”时期颇有影响,我曾把《沉钟》的主角列为“超人”,写入我的论文《伊卡洛斯诠释》。主角海因里希是一位铸钟匠,年轻美貌,独立铸成巨大的铜钟,设法运到高山顶上,中途受挫,巨钟坠人海底,海因里希随之殉身,变成海底阴魂,每撞其撞,而世人不闻。

我年轻时很喜欢这个剧本,现在呢,真对不起,终不脱少年情怀,故作老成,文艺腔太重,看轻读者。十九世纪象征主义曾经盛极一时,今天无人问津了。当时呢,对高超的人来说太浅,对普通的人则太深,两头不着实。

注:我自己目前一看,还是喜欢《沉钟》这个剧本:每撞其撞,而世人不闻。


5、中国是隔一阵子总要举一人出来叫嚣,其实谁也没学会。西风东渐,确有其事,无论哲学、政治、经济、文学、艺术,从民国初年开始,大大地刮过西风,但刮不出成果来。

原因很多,概括地说:西风一到中国,就变成东风——西方军大衣、“派克”(Parka)大衣一进口中国,北方人就叫“皮猴儿”——在中国,儒家意识形态深深控制着中国人的灵魂。梁启超、章太炎、胡适、鲁迅,都曾反孔,最终还是笼罩在孔子阴影里。中国的集体潜意识就是这样的,奴性的理想主义。总要找一个依靠。真正的思想家完全独立、超党派,中国没有。

西风东渐,要看这次历史契机,西风到日本,还是西风,从不提日本民族、日本特色,闷着,里面还是大和魂。日本人是经济动物,中国人是政治动物。中国的政治经济,还有点希望,哲学艺术,很难看到希望。或许可以借将来政治经济的进步来从事哲学艺术。

我一直关心中国的政治、经济,从来不关心哲学、艺术、思想界的争论。文艺界的吵闹,我毫无兴趣,而政治上、经济上每有风吹草动,十分敏感。

做生活的导演,不成。次之,做演员。再次之,做观众。

注:西风一到中国,就变成东风——西方军大衣、“派克”(Parka)大衣一进口中国,北方人就叫“皮猴儿” 这话特别有意思,大概是指好好的西风一到中国,就会被“本土化”,就会被有目的的借用,删改,失去本来的特质。

原因是什么呢? 在中国,儒家意识形态深深控制着中国人的灵魂。梁启超、章太炎、胡适、鲁迅,都曾反孔,最终还是笼罩在孔子阴影里。中国的集体潜意识就是这样的,奴性的理想主义。总要找一个依靠。真正的思想家完全独立、超党派,中国没有。 这是木心的回答

这一段到让我想到 了王东岳,独立学者,思想文笔都让我惊叹,他还活着,愿他的存在能打破木心这句话。

德国的文学家,还有诗人德默尔(Richard Dehmel),写得明媚、高洁;剧作家霍夫曼斯塔尔(Hugo von Hofmannsthal),神秘光彩;菲比希(Clara Viebig)以写贫民和孩子们的生活著称;胡赫(Ricarda Huch)是女诗人,技术精纯,想象丰富;托马斯·曼(Thomas Mann),小说严正热情,散文恬淡优美;瓦塞尔曼(Jakob Wassermann)的小说,曾被比作狄更斯、陀思妥耶夫斯基,有先知的权威性。

十九世纪德国的文学很兴旺的,但一般说起,就是少数几个文学家,施托姆凭一本《茵梦湖》,豪普德曼凭一本《沉钟》,盛传百年,想想不很公平。


这些描写的形容词:明媚、高洁 神秘光彩 技术精纯,想象丰富 严正热情 恬淡优美 对每一个人的写作特点之形容词,单独收集起来,是一件趣事


文学家个人的命运和文学史的大命运,往往不一致。要注意个人的作品,不要随文学大流,大流总是庸俗的。小时候母亲教导我:“人多的地方不要去。”那是指偶尔容许我带仆人出门玩玩。现在想来,意味广大深长。在世界上,在历史中,人多的地方真是不去为妙。

德国部分,完毕

楼主:心灵游医  时间:2021-01-14 15:56:59
2021-1-14第四十九讲
十九世纪俄国文学部分

俄国文学没有像中国那样有长远的传统。俄国文学实发于十九世纪,就一百年,天才纷纷降生,这是一大异象,谁也解释不了。起初当然受欧罗巴影响,不到百年,俄国文学成熟了,反过来影响欧罗巴,整个世界忙不过来地读俄国文学。

注:俄罗斯是个扩张成性的民族,至少表面如此,勇猛好斗,统治也以残暴著称。也没有文学的渊远流长的血缘脉落。古希腊文明哲思对其影响也很有限。但很奇怪,从十九世纪初开始,文学天才纷纷降生这片广袤的土地。而且,作品核心是对人的根本关注——全世界回过头来猛地朝它学习。木心说这是无法解释的异象。

1、茹可夫斯基(VasilyZhukovsky,1783—1852)。俄国文学开山老祖,大大的功臣。浪漫派诗人,拜伦、席勒都是由他引进俄国。他仁慈、慷慨、热诚、优雅,简直是位圣人。一个民族有这样一位人物,文艺不复兴也会复兴,何况天才一五一十一百地掉在俄罗斯的黑土上。

注:天才一五一十一百地掉在俄罗斯的黑土上。这是木心咬牙切齿的嫉妒!

2、普希金(AlexanderPushkin,1799—1837)之前,俄文不纯粹的——但丁之前,意大利文很尴尬。德文,是由马丁·路德清理的。马丁·路德曾说:我好不容易把马厩里的粪便清除了——当时俄文夹杂许多外来语,古体今体,条目混乱。普希金,第一个用纯粹的俄文来写美丽伟大的著作。

文字与语言关联,又有非语言的因素,不能颁布法律来规定语言,靠语言学家也整理不好,只有天才特高的文学家,他为自己而使用文字,一经应用,文字生机勃勃。中国的白话文,用得最好的不是胡适他们,而是曹雪芹。

普希金被公认是俄国文学的太阳,相当于莫扎特在音乐上的成就。他生来就是诗人,在皇村学校时就构想长诗、喜剧、长篇小说,没有别的要做——这种才是天生的艺术家,不改行的,起点就是终点,终点也是他的起点。世界上什么事情最可怕呢?一个天才下起苦功来,实在可怕极了。

注:世界上什么事情最可怕呢?一个天才下起苦功来,实在可怕极了。我估摸着只接触过一个这样的人,生而是学习计算机编程的,又能下苦功。你不知底细,兴致勃勃和他一起学 个编程语言,很快你就不想和他一起学习,那种打击你是受不了的。当他带新人的时候,新人哭诉抱怨,说自己下班二小时还在研究编程。他说你那叫用功?我为了完成一个软件项目,曾经一个月没有离开公司,吃住全在,最紧张的时候,一个星期没日没夜。用他自己的话说,学习任何一个领域,我都想成为最好,我也发自内心的喜欢计算机,与计算机沟通我沉入其中。这是我见过的天才又下苦功的人,无话可说。

普希金小时候大量阅读父亲的欧洲藏书,又读俄国前辈杰尔查文(GavrilaDerzhavin)、巴丘什科夫(KonstantinBatyushkov)的作品。茹可夫斯基是普希金的老师,读了学生的诗,送普希金一张照片,上面写道:“给我的学生,他的失败的先生敬赠。”

照片我也有,还不知道题赠给哪一个学生。(木心的幽默)

任何天才免不了模仿期(贝多芬的第一、第二交响乐,就明显地受莫扎特、海顿的影响),而天才的特征,又是不顾死活要找自己的风格。“风格”的定义,我最近想到的诠释是:“敏于受影响,烈于展个性,是谓风格。”当年巴丘什科夫自以为循循善诱,规范普希金,普希金回答道:“不,我要艰难地走自己的路。”

注:一个人成长成才的时候,难免要先吸收前人精华,要敏于受影响,最后有一个关键点,还要能走出来,烈于展个性——就是自我实现。但我们容易犯的错误:一是还没有好好吸收,就急着要表达个人意见,要“独立自主”的思考,这其实是你做不到“敏于受影响”,人家的好你还拿不住理解不了;二是,被前人彻底支配了,走不出来。我印象中,木心说的最多好像是他走出罗曼.罗兰对他的影响。
说起来容易,其实在于一个人的悟性!


就我少年的记忆,模仿别人风格时,不知怎的,神闲气定,俨然居高临下,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的风格在哪里。姊夫姊姊看了我的诗,两人商讨:“弟弟年纪这样轻,写得这样素净,不知好不好?”我心里反驳:“年纪不轻了,素净当然是好。”
但我知道他们的忧虑。大抵富家子弟,行文素净是不祥之兆,要出家做和尚的。

注:就我少年的记忆,模仿别人风格时,不知怎的,神闲气定,俨然居高临下。这一段是很有意思的,我们模仿别人风格时,心中有依靠,知道这是“对”的,所以神闲气定,居高临下。为什么走出来形成自己的风格很难,因为你不知别人如何评价,你不确定,说是不在乎别人的评价,你还是在乎你看中人的评价,你还是需要通过别人的评价确定自我。好难,好无奈!


3、普希金少年就有心冲出狭隘的个人抒情的范围。1814年写出《皇村回忆》(RecollectionsinTsarskoe),引起狂热赞美。文学界前辈给予高度评价。有一幅画,画着他朗诵这首诗的高贵姿态。那些俄国老作家可不像中国老作家,一感到普希金出现,情不自禁叫起来:“这是一个巨人,将超越我们所有的人。”有的说:“看哪,这个坏蛋已经写得多么好啊。”

注:前辈对晚辈如此真诚盛赞,而且是在自己的领域。这是真正的美德,是要战胜内心的。想起老聂在养活教育直播课中说了一个案例:说有一朋友成了某大学化学系主任,和老聂交流。老聂直言不讳:你的学术水平我知道,不会有大的起色了,你现在做到系主任的位置,以后,不要挡年轻才俊的路,就是对你们学校最大的贡献!

思考题:你是主管,新来的下属比你优秀,在公司大会上,时有发言引得领导赞誉。你内心做何感想?我肯定挺不是滋味的,嫉妒也许是最难战胜的人性特质之一。


4、一个人的艺术作品,留在世界上,实在是不死的。对于我,拜伦、普希金完全是活着的。

诗人关心政治,写政治诗,事过境迁,留不下来的。现代的文学家聪明冷静了。索尔仁尼琴、昆德拉都是旁观祖国的大风大浪,一个在美,一个在法,很安静。这两位还不是灯塔型人物,却能像灯塔一样,不动。

普希金如果生于现代,又是侨居外国,写得更起劲,更好,我想他是不写意识流的,明白、清新,这才是大路。我们会很谈得来的,相互改改诗——要是他精通中文的话。

在普希金之前,俄国的诗人,诗人而已,普希金是第一位“艺术家的诗人”,这是别林斯基(Belinsky)的评价,很中肯。杰尔查文善于描写景色,音调铿锵有力。巴丘什科夫造型优美,格调和谐。茹可夫斯基有迷人的音乐性。这些特征,普希金一下子就吸收了。据说看普希金的原稿,非凡的简洁。

简洁是大天才的特征(在希腊,是典范)。有人向普希金请教:“很早你就同烦冗为敌,同废话作战。教给我,如何才能巧妙地与简练为伍?”

不知普希金怎样回答。如果普希金授权我作答,我就写道:“先生,来信太啰嗦,祝简练。”

作文,第一就要简练。简练就是准确,就是达意。


注:简练就是准确,就是达意。向《史记》《聊斋志异》学习叙事笔法,古文对现在的实用价值就是简练准确的模板,学习之。

果戈理也很懂普希金的好,他说:“普希金的每一句话之所以强有力,只由于这句话与别的话联结在一起,才有整体的重量,如果离开了整体,这句话就软弱无力。”

绘画,通这个道理,书法亦复如此。


注:爱情(作者:普希金)
也许在我心里还没有完全消亡,
但愿它不会再打扰你;
我也不想再使你难过悲伤。
我曾经默默无语地,毫无指望地
爱过你,
我既忍受着羞怯,又忍受着嫉妒
的折磨,
我曾经那样真诚,那样温柔地
爱过你,
但愿上帝保佑你,另一个人也会像我
爱你一样。

通过这首诗,我们再来看这样的评价:普希金的每一句话之所以强有力,只由于这句话与别的话联结在一起,才有整体的重量,如果离开了整体,这句话就软弱无力。

有时候,我们看一些诗句,觉得每一句都很华丽,你赞不绝口,自叹不如。但后来,发现,什么也没有记住。就在于没有整体性,从而也就无法形成对你整体性的冲撞,无法深层触动你。包括一些电影也是,特效炫丽精美,但编剧故事失败,整体性就弱了,也就成为了所谓的“烂片”。

4、海涅、司汤达对拿破仑大颂赞,而普希金与拿破仑的关系,真是难为他了。文学家的爱恨,是自由的,纯个人性的,而史家的爱恨是有标准的,非个人的,所以艺术家一谈历史,脸色凝重。司马迁写《史记》,很为难,雄辩、巧辩,甚至诡辩,为他所喜欢的人物讲几句话。他喜欢项羽,按理“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只有帝皇传才能列为“本纪”,可是司马迁却写作《项羽本纪》,全文处处突出项羽的性格才能,最后虽然狠狠批评了一句,整体看,明明是小骂大帮忙。

我完全认同司马先生的用心良苦。《滑稽列传》,《游侠列传》,都是司马迁兴趣所钟,别开生面,其他史家是不写的。司马迁在《史记》中做尽了小动作,因为实在写得好,其他史家奈何不得。

论到性格才华的惺惺相惜,普希金喜欢拿破仑,而国情民心使普希金不能言出由衷,他写于1821年的《拿破仑》原是列为“颂诗”的,但按照当时的社会舆论,拿破仑是“凶恶的侵略者”、“残暴的专制君王”。三年过去后(普希金大概想了三年),他改变了说法,称拿破仑是“叛逆的自由的继承者和元凶”。小贬大褒,无疑承认拿破仑的英雄性。


注:拿破仑发动了征服俄罗斯的战争,一度让俄罗斯非常危险!后失败。而要赞美国家的敌人,非常为难。


事情早已过去,我着眼于诗人的用心。凡使诗人为难的事,不论大小,我最感兴趣。他们为难的事,轮到我,也为难,好在许多使古人为难的事,我不为难了,古人的梦,由今人来醒。纪德说得好:“最快乐的梦,不及醒寤的一刻。”

注:最快乐的梦,不及醒寤的一刻。怎么理解?回味,惆怅,一种又美又空的感觉。只有醒才能体会到梦的美,梦是在其中,将醒之际,美梦的感觉还在,又因清醒而可以体会;初醒是一种分割线,从一种状态进入另一种状态,分割之际,最为分明,体会最深。

《致大海》(TotheSea)一诗,是普希金向浪漫主义告别,拿破仑、拜伦,都消失了。写《欧根·奥涅金》(EugeneOnegin)时,普希金的制高点是超逸的了。他关心时事,但一到艺术,就十分纯粹。这一点,致命地重要。陀思妥耶夫斯基读了太多太多的历史和哲学,小说中一点不肯流露,所谓“冰山是只露八分之一在水面上”。但是,现实的归现实,艺术的归艺术。艺术不能跟现实走,艺术也不可能领着现实走。所以普希金全面关注现实,而作品如此之纯。

注:他关心时事,但一到艺术,就十分纯粹。这一点,致命地重要。至少,你的艺术作品,不会被当时舆论导向性所左右,这是要勇气,要自觉,要悟性的。是极其不易的。

比如,以鲁迅作品来说,无疑是伟大,是投枪,扎向反动派。他的作品与当时的时代紧密结合,那就会“成也时代,败也时代”,他的取材会选择,有政治倾向性。时代一过,影响力就会慢慢下来。为什么莎士比亚的作品可以一直流传,其作品剥离时代,直指广泛普遍的人心。木心是从这个角度在谈。《红楼梦》也是这个味道,无论时代怎么变化,看起来写的是富家子弟风流韵事,但其中的人心呈现,永不过时。

注:陀思妥耶夫斯基读了太多太多的历史和哲学,小说中一点不肯流露,所谓“冰山是只露八分之一在水面上”。所以,他是大师,难的,我们有一点东西,都忍不住当作金句放在文章中了。大师的小说看起来枯燥的,不华丽,找不着金句,结构强,骨头强,整体性覆盖你,可是要你耐心。惭愧,我一本还没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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