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客栈(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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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21-01-17 22:42:27 更新时间:2021-06-06 20:22:54

楼主:罗锡文  时间:2021-01-17 14:42:27
雨下着,已延续几天。沐基镇被雨雾压着,像一只趴在水沟中的蛤蟆,镇西角出口便是蛤蟆阔大的嘴,哈哧哈哧地喘着气。
镇上居民和外来者都垮着一张张灰白脸,照了面打过招呼,都要嘟囔一句:“看这天阴得跟吊死鬼一样,矿口那小铁道,就是死鬼舌头。”听者也附会几声:“搞得我们这类人都是从阴间来的似的。”有些妇人则将洗毕的衣服晾在一根根杉树干做的衣竿上,嘴中一直咕唧着衣服干不了会发霉发发馊发臭的话,一边厉声呵斥懒散的男人该下煤矿了,赖在床上挺尸吗?见到孩子在一边流着鼻涕吃烤土豆,便叫嚷你这饿死鬼投的胎,一天到黑就晓得吃吃吃,看不把你肚皮胀破。说罢,大奶子抖着,大屁股盘着,大脚板踩在地上啪啪啪地响着,走过去,猛地用右手拇指食指捏住孩子鼻子,用力一擤,随即便甩出去一大把鼻涕,孩子疼得哇哇大哭,几只黑毛土鸡从煤灰里跳起来,快速地朝鼻涕冲去,啄几下,抬头瞅瞅女人,警惕她一脚踢来,随即又将尖嘴啄向地面,很快便将粘稠的鼻涕啄得干干净净。
时常来沐基镇运煤的男人很快就分辨出诸多爱在自家旅馆门前呵斥丈夫和孩子的女人中最中看的那个叫多娃。起先他们被这名字给搞得既糊涂又惊讶,以为是一个藏族女人。但此地不是少数民族居住区,也无藏人与此地人通婚联姻,再一打听,才明白多娃的爹娘重男轻女,生了几胎都是女的,最后那个本想不要的,但既已生下,不忍丢弃,就随便给扔给她一个名字,多娃。当地人将少年男女都叫娃,多娃之意不言自明。幸运的是,多娃的爹娘最后终于得到一个男孩,排老五,方才打消继续生孩子的打算。排老四的多娃两年前便到了沐基镇,嫁给了一个男人。
运煤男子张二是个急性子人,每次一大早进山,下午非得出去不可,他向来对黑糊糊的沐基镇极为不屑,更不用说住上一宿。但这天没办法了,阴雨不停,路烂得无法行走,加上出镇不远处有山体滑坡,将路阻断,他只得住下了。
张二走进多娃旅馆门口的时候,看到一个长得白净的男子正探头朝门里张望。张二一见他那张在沐基镇的映衬下白得像一张裹尸布的脸就感到不舒服,尽管他心下里认为那脸还是中看的,但他还是露出憎恶之色,冷煞煞地瞥了他一眼,大步跨进多娃旅馆的门,大声喊道:“美女老板,还有床位?”声音大得将那白脸男子吓了一跳,那脑袋就从门边消失了。
多娃从住宿登记室窗口探出脑袋,笑着说:“瞧这位小兄弟说的,哪有叫美女老板的?也不好好学学,读点好书,读了书,就晓得叫美女老板娘了。”
张二认识这个沐基镇最好看的女人,女人虽说算不上认识眼前这个大块头男人,却也觉得面熟。她见张二咧开大嘴笑,便说:“兄弟恐怕是在你娘肚皮里头都会笑的,笑得牙齿都要掉下来了,你怕是在咒我这妇道人家是发霉婆娘吧?”
张二说:“叫你美女老板,可是叫到点子上呢,谁不服,谁没长眼睛和鸡巴。”
多娃不怒不愠,说:“兄弟是来笑话我们山里人的呢,还是住店来的?”
张二将胳膊肘靠在窗上,身子朝前扎了进去,多娃小母兽般将身子朝后一退,便避开了张二的放肆,说:“这位兄弟是常跑煤路的吧?好面熟。”
张二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支点上了,喷出去一口浓浓的烟雾,见女人假装厌恶地用手挥打着的样子,便越发兴奋,裤裆里慢慢便热了。他说:“面熟还不成,得加点素油辣椒,花椒,葱花,味精和奶汁,才算得上沐基镇美人吃的美食。再说了,我可是走不成了,今天晚上得住在你这里,而且你还得下面给我吃。”
多娃脸皮顿地垮了下去。
张二继续道:“我也下面给你吃,外加两只蛋。要是不行,我们商量商量,咱们后面吃,如何?”
多娃噗嗤一声:“你婆娘不咬断你舌根,她就不是你婆娘,你看看你一个大男人家家的,说的是什么话?走天下闯煤炭窝子的男人,都没你这么满嘴巴流潲水的。”
张二一本正经地说:“是口水,男人都爱流口水。”
多娃道:“我说是潲水,就是潲水!”
正说着,多娃的男人抱着哭得凶煞煞的儿子出现在楼道口,说:“发烧了,烫呢。是你带他去看,还是我去?”
多娃悄悄对张二说:“不许再乱说!我男人可是一巴掌拍死过一头狗熊的。”
张二带着轻蔑的微笑看了看多娃所说的打熊人,后者确实也是一大块头,正抱着儿子望着登记室俯身登记的女人。
多娃头也不抬地说:“你去?你那豆腐渣脑壳,能做什么事情?医生乱开药乱收钱,你什么时候看出来过?等我把这兄弟收拾好了,就去。你今天就不要下矿了,替我一下,看样子还有人来住的。你听到我话没有?”
张二喜欢多娃所说的“收拾”他的话,便将脑袋伸得距多娃更近了,说:“到底是沐基镇的美女老板娘,连我这样的粗人也敢收拾。”
多娃板着脸说:“就一间房了,两张床,你只能睡一张。这几天下雨,住宿的人多了,要是还有人来,得跟你住在一起。”
“女的?”张二眼睛立即凸了。
多娃放下笔,眉眼低着,麻利地将收据拍在桌子上,说:“身份证你拿好。一晚才三十元,你还想住标准间?门儿都没有。房间二楼四号,厕所在过道尽头。要是想洗澡的话,到一楼过道尽头的洗澡间,自己到厨房拿桶打热水。”
“跟谁一起洗?”张二懒懒地问。
多娃微微一笑,道:“随便。”朝外看了看自己男人,对张二道,“钥匙拿好,别丢了,丢了可得赔,五十元一把。我送儿子看病去了,你自己上楼去吧,我的房间干净整洁,包你睡得舒舒服服的。”
“你的房间?那我等你哦!”
多娃狠狠地瞪了一眼张二,道:“当心我男人一巴掌把你脑壳拍到你肚子里去,少说那些没名堂的话。”末了,又道,“街对面还有个大澡堂子,你要是不嫌弃,也可以去,都是些光叉叉的人,什么货都有。”
张二在楼梯上侧脸看了看登记室,女人不见了,像一头熊瞎子一样坐在登记室桌子前的是多娃的男人。
张二心想,得找个机会修理修理这杂种,将他婆娘抢了,从此以后不再进山拉煤,还能让那个比铁公鸡还铁的煤老板找不到比他更好的司机,再把那辆大东风给卖了,然后带着女人,回老家去,过上小日子,那可是神仙日子。
进了屋子,一股霉味扑面而来,两张床摆在两边墙下,中间的过道只能容一个人过。要是换在其他旅馆,三十元一晚的房间这般简陋,张二必定会叫上旅馆老板上来,好好质问一番的,但因这老板娘是美人,他便觉得眼前即使是粪坑,他也睡得下去,那股股臭秽也是女人身上的脂粉味。
他长摊摊地倒下去,木板床发出一声惨叫。洗得发黄的床单倒是干净,但摸上去,却是粘粘的,潮潮的。枕头里塞的是草之类的东西,脑壳一放上去,便发出呱呱的声音。枕面上盖着一张红底白花的毛巾,白的是花,张二不认识那是牡丹,却觉得这样的毛巾盖在枕头上,是女人最喜欢做的事情,他婆娘就是这样的人,说枕头上盖毛巾,不仅能保洁,不让他头发把枕头搞脏,还耐看,是过日子的人才能明白的。但他不明白,却在这家旅馆里明白了,女人皮肤是白的,心是红的,才好看,才美,他婆娘皮肤就不白,虽说对他好,好得让他感到很不好意思,但他终究觉得不满足,原来一张白而美的脸蛋才是最动他心的,这山里女人怎么就生出这样的脸蛋和腰身呢?
正想着,门外过道上响起了脚步声。张二刚想是不是老板娘来送开水了,门就开了,一个男人先是从门缝里伸出脑袋朝里张望了一下,狐疑地看了看他,才接着伸出一条腿,将身子慢腾腾地挪了进来。
来者正是张二之前在门口看到的那个白脸男子。
张二装着没看见他,将脸别过去,朝着墙,眼睛也闭上了。
白脸男子站在两床之间,看了看张二,又看了看另一张床,犹豫了一下,嘴巴动了动,却没说出话。他将一只黑色旅行包朝床上一扔,声响很大,他立即神经质地将包按住,从肩膀上露出脸鼻子嘴巴,尴尬地对张二说:“吓着你了?”
张二喉咙里咕了一声,算是回答。但白脸男子不明白这一声咕是吓着了,还是没吓着,便又问道:“没吓着你吧?”
张二嘴巴里的气朝墙壁喷去:“阎王爷来了,也吓不着我。”
白脸男子这才放下心去,像一个纸人一样,轻飘飘地落在嘎嘎作响的床上。两床之间是一张小木柜,上面放着一只绿色塑料壳的水瓶,一只烟灰缸,木柜下面是两双拖鞋,一大一小,原本是准备给夫妻穿的,但男男女女来来去去,没个定准,像这次两个男人一同住进来的情形,谁都料不定,只得看谁抢先,谁就穿那大鞋,后下手的,就得委屈那双臭脚了。
张二脑中和眼前,一时间全是楼下那风骚娘们儿,他简直被她好看的脸和即使没摸也能感觉到的光滑酥软的皮肤给搅扰得浑身发烫,白脸男子的到来,仅仅打断了他片刻。当他屁股顶到了眼下这安静的狭小空间时,他用想象将那女人剥了个精光,还一个劲地懊恼,当初怎么就没发现这拉屎不生蛆的地方,居然有这等女人,实在是——,唉,简直遗憾,可惜,那么多日子,哪怕早一天发现了,也就早一天干了她呀。
山里的黄昏来得早,晴天时还能多见几分钟日光,要是雨天,天则黑得更快,沐基镇的人都爱说:“午饭搁在肚里都还没变成屎块块,天就麻麻黑了。”
当镇中第一盏灯亮起,将黑幕吸引到沐基镇上空时,张二才从睡梦中醒来,一个河马般的哈欠后,便是一个舒展的懒腰,双腿随即踹了出去,正中白脸男子的小腿。白脸男子怪叫了一声,迅速将腿收起来,曲着放在床上。
张二这才想起另外那张床上还有一个人,便坐起来,望着白脸男子。白脸男子侧身躺着,拿尖尖的屁股对着他,好像随时要锥刺他似的。张二肚里就讥笑上了,竟然有这种尖屁股,天生的只能坐对窝,没有对窝,也要在凳子中间抠两个洞,才能坐稳当。
“兄弟不是来挖煤炭的吧?”张二将一支香烟扔到白脸男子的脸上,自己点上了,便将打火机伸过去,“有火么?”
“有。”白脸男子坐了起来,在床上找到那支烟,却还是伸出右手,五指并拢,贴在张二打燃打火机的手上,嘴巴随即伸上去,将香烟点上,右手还在张二的手上轻轻拍了拍,意为行了,谢谢啦。
“你也不是来拉煤炭的吧,像打猎的。”白脸男子的脸在黑暗中仍然能被张二看见,但他还是起身将电灯打开了。
“什么眼神,居然看不出我是干什么来的。我这一身灰尘,都比你天生的那层皮还厚。”张二大口大口地吸着香烟,红黄的灯光下,那张脸看起来熠熠生辉,不明白他的人,还以为他刚逛了窑子,“你来干什么?走亲戚?偷人?走私,或者打猎?哈,我看出来了,你天生一副好人的样子,脸皮白,好看,讨女人喜欢。可你是一个心肠黑到底了的、专门猎杀珍稀动物的人,你看我这眼力!这可不是吹的,不过下午在楼下我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却觉得你才是一只珍稀动物。”
白脸男子闷声闷气地说:“假老练。”
张二说:“不管是真是假,都是没意思的事情。有意思的事情,除了钱,就是女人,女人那奶子,真的是越大越好,越圆弹性越强,哎呀呀,兄弟你看起来白净,其实年纪也还是不小了,干女人恐怕不在我之下吧?”
白脸男子嘴里一边喷着烟雾,一边发出嘶嘶的声音,却没有答话。
“女人就得养,得养好,要不然,一转身就是老丝瓜老皮囊了。我这半辈子挣的钱,唉,兄弟一场,咱们就不说钱了,说钱,俗!你说说,你看到一个你一下子就喜欢上的娘们儿,下面硬不?想不想马上扑上去,咬她的脸她的奶子?”张二越说越兴奋,盘腿坐在床上,唾沫飞到白脸男子的脸上。
白脸男子一脸阴郁地站起来,说:“走,出去吃饭,我请客。吃完了饭,打台球,谁赢谁给钱。”说完,将烟头扔在地上,一脚踩熄,狠狠地碾着,像在碾一个人的手指。
两人经过登记室外面时,里头坐着的还是那个大块头男人。
张二很失落,却还是和那男人打了招呼。白脸男子却黑丧着脸,径直朝外面走。
酒足饭饱之后,两人便打起了台球。台球没打高兴,张二便要回旅馆,白脸男子则说他想走走。张二说你脑子进煤灰啦?这种破地方,一下雨就是满街泥水,居然想散步。正好,他被酒精刺激得兴奋无比的脑子,又将老板娘给装了进去,他想试试运气,看看是不是逮个机会拉拉她的手,运气更好的话,亲亲那小嘴,摸摸他奶子才好呢。
白脸男子在张二的眼里,越来越像一个鬼,就任他鬼一样朝沐基镇深处走去,他则兴冲冲地回到旅馆,但登记室里坐的还是那个男人。无奈,他只得装出聊天的样子,和那男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不痛不痒的话。最后,张二终究抵抗不住裤裆里那股火,将话题引到男人跟女人干上去,先是恭维他有性福,娶了个仙人,然后装出漫不经心的神色道:“怎么一下午没见到你婆娘了呢?”
那男人一张油脸闪着光,像被磨砂布摩擦过。他冷冷地说:“回娘家去了。”阴着眼睛看着张二,看他是不是看出自己在说谎。
“回娘家去了?回娘家干什么?她娘家在哪里?”张二感到心脏一下掉到了粪坑里。他常对人说,男人的肚子是粪坑,女人的肚子是饭盆。
那男人眼光瞬间坚硬如铁,戳向张二。
张二这才意识到说漏了嘴,便掏出香烟,扔给那男人一支,一句“女人,衣服嘛,谁穿谁舒服”的话,就将话题引开了,那男人的脸色也舒展开去,用手指指着张二道:“这话说得好!”
张二将双肘支在窗框上,将身子探了进去,与那男人隔得更近。两人又东拉西扯地说了一通沐基镇大大小小的煤矿最近一些年辰越发不景气的现实,双方竟然互相体谅对方买卖的不易,嘴对嘴地叹息了好几声,接着又说到煤矿瓦斯爆炸的事情,双方虽然都清楚死了多少人,却还是试探着询问对方死亡的具体数目和官方虚报的数目,其实是不信任对方,担心对方将自己卖了。“反正,我不大清楚那几次瓦斯爆炸究竟死了多少人,唉,只苦了那些孤儿寡母,原本就活得苦,不想一声爆炸,顶梁柱见鬼去了,就跟活死人没什么区别。那些死人可都是在我这里住过的,哦,不对,他们开始住在比猪还脏的棚子里,他们的婆娘来了,捎着儿女,先是住在我这里,等他们在镇上租了最便宜的房子,婆娘儿女就跟他们住在一起了。但一声爆炸,一切都是煤灰了。”那男人最后总结道。
张二正要顺着那男人的毛拔,准备说一句“可不是吗,可凄惨哪”,那男人却眼睛突然锃亮:“和你住一屋的那小子,我看见他和你出去了,吃饭?”说着,用手将张二拨开,朝街上看了一眼。
“吃饭。本来我要付钱的,最后是他付的,他太客气了,我要是再客气,就不给他面子了。这可是他亲自说的。吃了饭,还打了台球,他那技术,一个字:臭!我让他几个球,他照输。”张二慢条斯理地说,他显然对那个白脸男子不感冒。
那男人说:“这回是你付钱了吧?”
“当然,说好了的,谁赢谁给钱。”张二懒懒地说。
那男人笑眯眯地说:“最后还是他付的钱。不是他输了不好意思,而是他天生就是那号人,脸皮薄。”
“哈哈,老板你可是转着弯子骂我脸皮厚。你可是看错我了,不是我不客气,而是他太客气了,但我不觉得他天生就那么大方。我可是一眼就看穿了他,不就是一个斯文人吗?闷骚,闷罐罐,死人,他话不多,愿意办我的招待,我当然乐意,不乐意可是天生的傻子。”张二话虽多,却显得心不在焉。
那男人又忍不住朝外看了一眼,道:“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了?”
“我不是说了吗?他是个斯文人,斯文人就是闷骚之人,连放屁都在肠子里转弯抹角,到了你们沐基镇这种鬼也不来的地方,说是想散散步,散散心,想想心事。老子一看到他那白脸就腮帮子泛酸水。”张二露出对这个话题极为不爽的神色来,可他又不敢贸然询问那个女人带儿子去诊所看病,看了大半个下午和一小半夜晚,都还不见人影的原因。
那男人脸色显得极为阴暗,像下矿的人。他使劲地眨巴了几下眼睛,牙齿咬得很响,身子陷进了那张破旧的藤椅里。张二也发现他对那个白脸男人不感冒,两个人说的,在两人看来,都是废话。
张二又扔给那男人一支香烟,两人嘴对嘴地点上火了,大口大口地吞,大口大口地喷,登记室和过道很快就弥漫着一团团青灰色的烟雾。
偶尔有几个人说着话从门外走过,见了张二,却向坐在登记室的男人喊话,问好,然后又被鬼撵着一般走了过去。有时开过一辆满载着煤炭的货车,都是因为道路不通,返回沐基镇,再作打算的。
夜像煤炭一样凝固在一起,整个沐基镇死沉沉地陷入了秋初的凉意之中。
张二回到楼上的屋子里,简单洗了洗身子,坐在床上抽了一根香烟,忽然觉得有一丝异样,便走到窗边,四顾一番之后,被客栈院墙外的亮处吸引了过去。那亮处就是多娃说的街对面的大澡堂子。
昏黄的灯光下面,一具赤裸裸的人体像被包裹在一团乳色的胶布中,又像紧贴在一扇湿漉漉的玻璃上。
起初,张二以为是一个男人在洗澡,便骂骂咧咧地要退开,可他又觉得不对,因为在那亮处隔了一堵墙的另一边,才是男人的澡堂。那是煤矿老板专门为矿工开的浴室,大澡堂归矿工洗澡用的,小一点的那澡堂子,是给矿工的婆娘们用的。他曾经去洗过,很熟悉那地方。说是澡堂子,实则是除了一个用石头砌的巨大缸子里装满了似乎永远用不完的热水外,其余设施极为简陋。靠门是一条木头长凳,用来放衣服鞋子,女人心细,在墙上钉了钉子,专门用来挂衣服,凳子则用来放鞋子等东西。人人自备家伙,洗完换毕,又用盆子或塑料桶将换下的衣服带走,要是有空闲的女人,则在澡堂里将换下的脏衣服洗了,绞干,拿回去晾在出租房外的院子里,活活的居家过日子的样子。这些粗脸粗手丰奶巨臀的女人渐渐地对沐基镇的生活感到满意。
这么晚了,竟然还有女人到澡堂子洗身子,莫非跟他男人干是在前半夜?前半夜干女人的男人花哨薄情,后半夜干女人的男人老实迂腐,相反,后半夜才肯跟男人上床的女人不仅花哨,而且极骚,天生有做婊子的性情,即使她们自己用手指或黄瓜快活,都爽得一个劲地在床上翻滚,说着淫荡的话,嘴里流着粉条一样的口水,下面更是淫水畅流。张二这样想,越想就越要看清楚那女人是谁,长得是不是好看,身材是不是让他这种喜欢丰满但不肥胖的男人喜欢,但他越想看清楚,澡堂中的水汽似乎越多,越发看不真切。这让最近一两个月都没尝到女人味道的张二简直就要爬到窗台上,纵身跳进澡堂子,猛地抱住那滑溜溜的身子,将其按倒在地上。
就在这时,张二看见男人澡堂的门边,有一团极似狗熊一样的影子慢慢直立起来,一点一点攀到墙上。由于墙头距离遮棚还有一段距离,一个人爬上去,朝里面窥视,是一件极为轻巧的事情。张二原本也是这种欢喜偷腥的馋猫,当即便明白那团黑影是一个男人,后者猿猴一样轻捷地攀到墙头,弓着背,团了身子,女人澡堂里的灯光映衬出了他的影子,在张二看来,他就像一只巨大的刺猬。
朦胧光影中的女人毫无察觉,缓慢地揉搓着身子。
“妈的,女人都他妈的自恋,洗个澡,都要无休无止地抚摸她们的身子,就跟男人在抚摩她们似的,真他妈的稀奇,自己的身子有什么好摸的?男人的肉是让女人咬的,女人的身子是供男人享用的。操他妈的,女人到底是什么东西?”张二忿忿地想,越发不明白女人的心思了,但很快他就被那个戳在自己眼前偷看女人洗澡的男人搞得无比愤怒,“是哪个狗娘养的,居然也敢来看女人洗澡?看老子一斧头剁了你!”
张二先是在肚子里这般骂着,但见那窥探者的影子一直堆在墙头,便越发恼怒,渐渐地骂出了声。
一个精瘦的男子从街面上急匆匆地小跑过去,背着一只宽嘴窄肚的背篓。张二不用细看,就知道那是一个偷煤贼。张二虽说不屑于这种偷鸡摸狗的行为,却也常对煤矿老板说,他们肯定是活不下去了,饭能吃饱,大冷天能烤火,就顶天了,要是娃儿生多了,那就更惨了,你们就当是积德,做善事,施舍了山里的穷人,心就开泰了。煤老板气咻咻地回答道,你小子倒是能说会道,好发善心,可那是煤,我和工人们冒着瓦斯爆炸的危险,从地底下挖出来的,是拿命换来的。他们要是被我抓住,十根指头全宰了,脚筋挑了。
挑脚筋是附近人家惩罚违背规矩者的私刑。张二常骂他们心黑,动不动就用私刑,但他们的回答却是,人人都想抢别人的钱财,却从不想自己是什么东西,在砍别人的手指和脚筋的时候,都是一致的,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对,因此不应该说是私刑,而是公刑。
偷煤者的脚步声惊动了浴池墙上的偷窥者,他身子猛地一直,在张二看来,像是要站起来,朝浴池里跳去。但那影子似乎被人抓住了,或用一根无形的绳子套住,朝后猛拉,他双手胡乱而急速地在空中挥了几圈后,就仰面栽倒下去,砸在地上,发出一声混沌而沉重的声响。正一次次地抚摩着身子的女人尖叫了一声,双手在水中像落水的母犬一样扑腾着,随即又像一只被追赶的鸭子一样,扑啦啦地朝前飞奔,到了澡堂子边上,惊慌失措地爬上水泥台子,不料脚下发软,双手滑过光溜溜的台面,伸到澡堂子外面,想抓住一件东西,不料乱扑乱抓了个空,人便脆生生地摔在了地板上。
张二看到墙外那影子好一阵才从地上起来,看样子先是摔晕了过去。澡堂子里那个在地板上滚动的女人,却一直没有出去,她从地上爬起来之后,就捂着大奶子,走到换衣服的小间里去了,却发觉那是男人换衣服的地方,又是一吓,赶忙出来,到个隔壁,反手将门关上,张二耐心等着她出来,可好一阵时间过去,女人并没有出来。
就在这时,停电了。
一个孩子的哭叫从楼下传来,心烦意乱的张二被扰得更加难以入眠。他听出那是多娃儿子的声音。
黑暗中,楼下传来脚步声,很快又停下了。张二正在想是不是多娃从澡堂子里出来了,便一个猴子跳跃,跳到窗前,面前是黑得如煤炭一样的沐基镇,就连远处的山,都完全被黑暗吞噬了。那脚步声似乎是朝镇外而去,似乎又像是朝客栈而来,可张二固执地认为,那脚步声是朝澡堂子而去的。
看不到女人出来,但女人丰满、柔软如绸缎的身子却一次次地浮现在他面前,身子里着了火一般热了起来,他抓住那玩意儿,哼哧哼哧一阵,便将那水水给射在了帐子上。
脚步声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
张二眼皮发涩,脑袋昏重,便睡了过去。几声惨叫传到楼上来的时候,他已经浮在梦中了,那惨叫自然就是梦中所发生的一件事情了。
半夜之后,沐基镇恢复到往常寂静得让人发慌的情景之中。一两声狗吠,使所有看不见物什的人在模糊中更加模糊,也使一些突然醒过来的人,没被无边的黑暗所吓倒,他们肚子里都在说,还活着,现在只是在睡觉而已。
但张二还是被门响给惊醒了,原来是白脸男人进来了。
张二原本想说,怎么这家旅馆的门在开关时,发出的声音,都跟野猫叫春一样?却迅速将怒火转到白脸男人头上:“滚你娘的,老子刚睡下,你就回来了,撞鬼啦?”
白脸男人一声不吭地走到自己床边,没有说话,在床上坐下了,却没有躺下去。
张二又咕哝了一番,没见回应,一个囫囵,手往肚皮上一搁,脑壳歪在一边,便死睡过去。
天放亮的时候,白脸男人依旧保持着僵硬的坐姿。一声声强劲的鸡叫,让他突然清醒过来。他看也没看睡相丑陋的张二,拿起自己的东西,就出去了。
张二起床时,太阳已经升到离山顶一丈高的地方。那白白软软的光线,就跟一个大病初愈者的脸色。张二想,太阳发白,不仅还要下雨,而且不吉祥。他跳下床,思忖着是不是立即离开沐基镇。
张二下了楼,走到登记室窗边。多娃的男人一脸黑地坐在桌子前,听见响动,动也没动一下,也没看他,却像是专门在等他下楼似的说:“你的东西没被人拿走吧?”
张二愣了一下,不明白男人话里的意思,说:“我每次到沐基镇来,除了鸡巴,几张小票子,一包香烟,一支打火机,什么都不带。”
男人突然恶狠狠地说:“老子可是被人拿走了东西。”
张二突然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血腥味。他迅速查看了一下四周,没发现什么异常,但那股血的味道,就跟多娃的男人嘴里喷出的烟臭一样,在他鼻穴里钻进钻出。
一些人从客栈外面走过,有人习以为常地要看看客栈主人,打打招呼,有人只顾走路,连从身边开过的运煤车刺耳的喇叭和司机愤怒的呵斥,似乎都听不见,直到司机跳下车,喷着唾沫星子朝他们狂吼,他们才让了道。
张二说:“你有钱,别人不偷你,难道去偷叫花子?”
男人说:“偷你妈,偷人呢。”
张二是豁达之人,知道这土匪一般气色和秉性的男人不是好货,嘴巴臭,便不作计较。可男人似乎并不想放开他似的,要和他说话,还极不情愿地给了他一支烟。
半个时辰过去后,张二开着空车,不停地摁着喇叭,出了沐基镇,朝山外急速开去。山体滑坡处并不严重,镇上派人一早就将泥石铲除,交通恢复。张二不停地摁喇叭,车越开越野,把行人和几个开着运煤车的司机吓得脸色煞白。他们不绝于耳的怒骂追着张二的车屁股,一直到沐基镇外十几公里时才消失。
张二从多娃男人的口中得到了这些信息。
多娃被他男人挑了脚筋,一把将她扔在了白脸男人的脚边。
白脸男人的脸色更白了,却没有丝毫被吓住的意思。他对男人说:“我决定出来找她时,就做好了准备的,我落难,她也落难,你也落难,所以,你怎么收拾她,收拾我,都可以,只要你觉得你能收拾我。今天你只不过比我早一步抓住她而已。”
多娃男人说:“老子一看见你,就明白了养在我窝里几年的崽子是谁他妈日出来的种,老子这么黑,怎么会生出一个白净小子呢?你真会日,连婊子都不放过。”
白脸男人说:“她不是婊子!”
多娃男人说:“你他妈的说了不算,她自己都承认了,老子当初也是心软,才收留了她,娶了她,也差点日死了她,就是想让她给老子生个娃娃。她可是真的生了,我自打第一眼看到那小崽子的时候,就犯嘀咕。”
“这一带我都找遍了,都没找到。直到上个月一个跑煤炭生意的熟人告诉我,沐基镇好象有个女人跟我相好差不多,我就赶来了。”白脸男人说。
“连人带小杂种,我还给你,但必须在中午之前离开,中午之后,我就把小杂种的脚筋也砍了。”男人道,“那婊子不要你,是因为你穷,人穷,什么他妈的感情都不值钱。现在她废了,就看你了,你这个杂种!”
张二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急着追赶白脸男人三口,或许他真如客栈那男人说的,一个男人贱的时候,比女人更贱,只要一看到一个蹲着拉尿的货色,就急着上,最后动了那点粗心,说是爱上了。
在出山之前的最后一个小镇上,闷热难耐的张二在镇口停了车。街边有一家小商店,他买了两瓶矿泉水和一包香烟,朝镇上张望了一阵,就要上车。
这时,有声音从后车厢传来,那是白脸男人的声音:“喂,兄弟,辛苦你了!车费下车时才给你,还有几十里路呢。”
白脸男人的脑袋从后车厢的帆布堆中露了出来,白白的脸上全是煤灰。在他怀里,是他和多娃的儿子,一张脸白得恰到好处,非常好看,让张二羡煞不已。
“你婆娘呢?”张二的眼光像两只大手,在男人身边的帆布堆中扒拉着。
男人脸色一沉,脑袋别了开去,说:“她不走,说他们才是正式夫妻。”
张二拍了拍小男孩的脑袋,对白脸男人说:“既然如此,你也没亏,毕竟只是相好,没扯结婚证,名不正言不顺嘛。但不管咋说,你他娘的可是赚大了,她给你屙了个儿子。至于女人嘛,再找一个,再找一个。”
那男人说:“兄弟你真会说。昨晚你在旅馆楼上偷看她洗澡,我都看见了,你也看见我了吧?她确实有那本事,让男人最多看她三眼,就喜欢上她了。她瞧不起我倒罢了,可她偏偏对那凶人死心塌地,脚筋都让他挑了,还想着他的好,说要死,也得死在他跟前。她要是跟了你,都比跟那凶手强。”
张二烦躁地坐进司机室,点上一根烟,道:“她都是废物了,我还要她?”回头看了看父子俩,丢了一根香烟过去,开动了汽车,道,“我要是那狗娘养的,连你的脚筋也给挑了。”

楼主:罗锡文  时间:2021-02-16 13:40:44
祝各位新春吉祥!
楼主:罗锡文  时间:2021-02-24 22:45:32
感谢各位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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