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戏》——重现世间的死人庙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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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12-05-15 21:59:24 更新时间:2020-11-11 00:41:45

楼主:李加本家  时间:2012-05-15 13:59:24
我出生在一个很偏僻的乡下,父母过世早,跟着奶奶长大的。

叔伯们都早出晚归,过着普通的农家生活。只有小叔叔整天都呆在家里,因为他是个瞎子。其实他长得很好看,有一身跟大姑娘似的细白皮肤,四肢很长,就像一匹春天里的马驹。而且他也没有瞎子的那种怪相,相反眼线细细长长的,弯成两个汪汪的横波,倒比大多数有眼睛的人来得好看。

我小时候还以为天底下所有的瞎子都像我小叔叔那么好看。

但他不是天生的瞎子。究竟是怎么变瞎的,这在我家好像是件很忌讳的事。尤其是我奶奶,千万不能跟她提这事,最好连问都别问,否则她能连骂带哭地骂上大半天,骂的都是我们当地的土话,那些土话里头有很多恶毒的词,现在的汉字里面是没有的,甚至连我们这一代的年轻人听得懂的都不多,我把我能听出来的那些词拼凑在一起,凑成了一句话:
我的小叔叔是个臭不要脸的戏子,被人弄瞎了眼睛,逃回家来了。

他的确是个很坏的人。

他瞎了之后,我们这儿的人好心给他安排工作,让他去看古戏楼。其实那儿也不用他看,古戏楼是建在水上的,坐船才能上去,一般游客根本没法靠近,不怕有人搞破坏。给他安排这个工作,纯属是照顾他。

小叔叔每天一早就跟着船工的船去戏楼上,中午由我给他送饭去吃。

那个戏台平时没表演的时候,就在台前摆了四个穿戏服的假人,一个居中的抚琴,一个侧坐的吹笛,一个手里拿着扇子像是在唱戏,还有一个手里拿着小鼓儿。
这四个假人做得都很粗糙,脸上还打着粉,涂着胭脂,眉毛和头发都是用真人的毛发做出来贴上去的,穿的衣服原本颜色是很鲜艳的,被太阳晒久了褪了色,又脏又旧,隔着水远看还好,凑近看就像四个僵尸。

小叔叔虽然是个瞎子,但是他的手非常巧,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在看不见的情况下,给这四个假人的手上给装了机括。我亲眼看见过小叔叔怎么戏弄人。他躲在戏台屏风的后面,听见有游客来了,就打开那个电动机括的开关,于是那四个假人就开始依次动起来。

其实假人能动得很有限,只有手腕的部位能稍微活动一下,但就是因为动得幅度很小,才更吓人。你想想,你要是隔着水往戏台上去望,望到四个一动不动的假人,其中一个假人突然悄悄摇了一下扇子,你再仔细去看,那个假人又不动了,你还以为自己看花眼了,这时你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见另一个假人按在笛管上的手指动了一下,那感觉不知有多恐怖。我第一次见着假人动起来的时候,感觉自己的头皮都炸麻了。

小叔叔就躲在屏风后面,听着游客在那边疑神疑鬼地一惊一咋,开心得满嘴里哼着小曲。

若不是他人长得好看,那样子说有多缺德就有多缺德。我跟我奶奶说了这事,她也骂小叔叔缺德,过去不知道帮自己积德,才会落到今天这种下场,可见我这个小叔叔一直都很坏。
楼主:李加本家  时间:2012-05-15 14:12:00
如果你去过南方乡下,就知道几乎每个乡每个村都有那种很古旧的戏台子。逢年过节,婚丧嫁娶,那戏台就特别的热闹,男女老少都跑去看热闹听戏。我们那个村算发展旅游比较早的,那破烂的戏台也成了景点之一。

但我从小就不喜欢类似的地方。

我小时候经常做一个噩梦。我跟小伙伴们去看戏,台下黑漆漆的,我们混在看戏的人群里,两个眼睛盯着台上看孙猴子翻跟斗,那孙猴子一连翻了几十个跟斗,我看得目不转睛,正要大声拍手叫好……突然发觉四周安静得不像话,我赶紧往左右一看,发现所有的座位都空了,跟我一起看看戏的小伙伴们不知什么时候都走了,就剩我一个人坐在那儿……我再往台上一看,发觉原本灯火通明的舞台突然暗了,灯光变得很瘆人,照得演员脸上绿惨惨的,他们也不演戏了,猢狲们也不翻跟斗了,一个个都往台前站着,背过身去把脸谱一抹,再转过头来——

通常梦到这个时候就醒了,我不知道梦里那些人的脸谱下面,究竟是怎么一张脸,但我就是知道,那张脸看了绝对会让我吓破魂,所以绝对不能去看。

所以我就醒了,据说这是一种自我防御机制,防止人在自己的梦里被吓死。
我小时候经常做这个梦,每次做到这个梦都会被吓得尿被子,于是我奶奶就要帮我洗床单。她老人家一边坐在院子里洗床单,一边嘴里就骂我的小叔叔,说我会做这个梦,都是我小叔叔给害的。
楼主:李加本家  时间:2012-05-15 14:57:00
@haruka 2012-5-15 14:52:00
为什么啊,鬼故事一节一节发不厚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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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点十页面,有九次出现这个提示,5555555555,
楼主:李加本家  时间:2012-05-15 23:39:00
因为不断做这个噩梦,我一直长到12岁都还在尿床。

农村场院之间就隔了个土墙,奶奶为什么洗床单晒被子,瞬间就会被传到村头纳鞋底的妇女圈里。
我开始恨我小叔叔。因为奶奶说,我做恶梦都是他造的孽。

有一天中午我照例去破戏台给小叔叔送中午饭。把竹筐往地下一墩,任他自己摸索,我站在一边冷眼看他。
他好像根本没瞎似的,准确的摸出饭碗和筷子,凑到碗前闻了一闻,就端起饭碗慢慢吃起来。

我想起被同学追打耻笑的场面,觉得他至少要知道我为什么恨他。我蹲下来,看着他的脸,他慢慢的吃着饭,浑然不觉似的。

我问:你是怎么瞎的?

小叔叔好像根本就没听见,继续扒饭。我死盯着他,我知道他肯定知道我正在看他。我又问:你是怎么瞎的?

楼主:李加本家  时间:2012-05-15 23:51:00
我的小叔叔动作慢了下来。过了好一会,说:你要知道这个干么事?

我说:奶奶说,你是个不要脸的臭戏子,被人弄瞎的。

小叔叔端着碗的手明显抖了一下。过了好一会才说:我不是戏子,戏子那是旧社会的糟粕。我是县剧团的演员。

我不知道什么是“县剧团”。我只想知道我从小到大就想知道的那件事:那你的眼睛是怎么瞎的?

小叔叔安静了好半天,嘴角露出一丝诡异的笑,说,你真想知道?


楼主:李加本家  时间:2012-05-16 15:00:00
小叔叔说他不是戏子,那是旧时代的说法.
他坚持说自己是一个演员,准确地说,是一个戏剧工作者。

小叔叔在城里念过书,我们这儿的人都指望他成为一个大人物。但他后来去了县剧团,做了演员,这就令人很失望。因为我们这儿都瞧不起演戏的,三教九流里面,戏子的身份是最卑微的。奶奶当年看到小叔叔在台上演戏,气得一连几天都不吃饭了,骂小叔叔骨子里是个贱胚,好端端的读书人不做,犯贱去做戏子。

小叔叔可不管这些。他说他当演员的时候可风光了,他是名角,到哪儿都给他披红。

我插嘴问:什么叫披红?

小叔叔话一下就多了起来,我从来没见过他一口气说这么多话。披红,就是专门给名角的彩头。别人演一场拿十斤鸡蛋,就他还要多一条红绸被面。小叔叔收到的红绸被面比哪个新娘子家里都多,多得柜子里都收不下了,一打开柜子门就跟血似的直往外涌,叫别的演员看了,心里妒恨得痒痒的。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白得差不多能看到血管的皮肤下隐隐透出了光彩。
小叔叔说,他的眼睛,就是为了披红瞎的。
楼主:李加本家  时间:2012-05-16 15:01:00
@只是要个地板 2012-5-16 9:10:00
每次贴的太少了,刚看出点意思来就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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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写边发。趁中午阳气重的时候发多点……
楼主:李加本家  时间:2012-05-16 16:11:00
那是一个正月里头。小叔叔以前在城里的老同学们放假了,去文化站找小叔叔玩。

按我们这里的风俗,正月是必须请戏的日子。穷一点的村子请小班子,有钱的村子都争着请县剧团。村子里头也有演地戏(村民自己演的戏)的。小叔叔的那些同学们,就跟着小叔叔和县剧团,串了一个村子又一个村子。

这些城里人没有见过世面,看什么都图个新鲜,吃什么都要尝一尝鲜,他们管这叫做下乡采风。这些老同学当中,有一个是老师,还有一个是作家,在我小叔叔的那个年代,下乡采风是一件很时兴的事。

我的小叔叔带着他县城里来的老同学们,钻在一个个村子里混吃混喝,跟大姑娘小媳妇敬酒捣蛋,都觉得这个年过得挺风光。这时已经过了正月半了,过大年的热闹都看够了,县剧团的节目也看够了,乡下人自个儿演的地戏也看够了,那些城里人就问小叔叔,还有什么好耍的没有,没什么好耍的,我们就回去了。

我的小叔叔不想让他们回去,他要想个厉害的玩意儿出来留住他们。他想了想,说,你们再安生呆两天,等到正月二十八给龙王爷爷做寿,我带你们去看打野台。

我们这儿的野台,跟南边的野台戏不一样。南边的野台戏,就是把戏台子搭到人来人往的闹市里,哪儿生意最热闹,哪儿吆喝声最响亮,野台就往哪儿搭。都说野台戏是最看得出一个演员的功夫深不深的。这不比在剧院里演戏,观众都安安静静坐在台下,灯光都打在你身上;你唱野台戏,周围乱哄哄,小贩只管自己吆喝,小儿在戏台底下钻来钻去打闹,妇女在叽叽喳喳吵架,你要是没一点本事,一亮相就能把场子给镇住,让别人都看到你身上来,那也就不用唱了,因为根本没人看你,更别说挣多少钱了。

所以人们才说,有么有真本事,上野台亮一嗓子去。
楼主:李加本家  时间:2012-05-16 16:11:00
@水憬 2012-5-16 15:21:00
好看 就是更新的太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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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想快啊亲!
楼主:李加本家  时间:2012-05-17 12:37:00
我们这儿的野台,却是搭在水上的。

到了正月二十八这一天,去白龙王庙拜过之后,各个村子的人都摇着船,人们像赶集似的,把船都摇到渠河的下面停着,占好位置,等到入了夜,上了灯,就要开始打野台了。
打野台其实就是打擂台的意思。说是打野台,其实并没有真正的戏台,要唱的人就在自己的船上唱,可以清唱也可以扮上;也没规定哪个时辰开唱,只要有一个人把嗓子亮出来,这就算开始了。

漆黑的河面上,开场是一阵鼓乐,唱《祭灯》。紧接着其它船上也奏起了乐,有的唱一段《硃砂担》,有的扮一出《东堂老》,那情景是相当的热闹。这就跟野台戏一个道理,你要有本事镇得住场子,才能唱得一条河鸦雀无声,否则一开唱没两句就被压下去了。听说在旧时侯,那些有钱人家到了正月二十八这天,是专门备好花船来看野台的,有专门捧戏子的纨绔子弟,还要准备好彩头来压场,那时候的彩头都是用把铜钱串起来,一串串地往船上掷过去,到时候看那条船上的人赢得头彩,看看哪条船的吃水线深就知道了。

像这样在河上打野台,听说沅水那一带也有,但我们这儿打野台有一个规矩,也不知道其它地方有没有,就是无论你是清唱,还是扮上,都不能让人看到你的脸。为什么会有这么一个规矩呢?我们这儿的说法,是说怕你唱得太好了,被河公(我们这儿叫河公,其实就是水鬼)看到脸,给惦记上了,以后拖你到水底下去唱给他听。

但实际上,这个规矩很可能是为了方便某些人来打野台而默定下来的,因为听说旧时侯,当地有头有脸的人里很有些自己喜欢唱两句的,也会悄悄地雇了船来打野台,这就当然不能给老百姓瞧见了。

而且我们这儿是禁止女人唱戏的,有些人家的女眷平时唱得好的,也会趁这个机会来打野台,这一天是默许她们把脸遮起来唱戏的。
楼主:李加本家  时间:2012-05-17 15:59:00
@只是要个地板 2012-5-17 13:46:00
楼主常德那附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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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得不远。常德算大地方啦。
楼主:李加本家  时间:2012-05-17 16:08:00
@漠耳 2012-5-17 14:28:00
话说我家也是南方的,但是野台啊,什么水台啊,这样的民俗还真少……
若是有挺好,至少逢年过节的不会那么无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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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80年代的事了。现在乡下过节唱戏还有,野台水台没了。
楼主:李加本家  时间:2012-05-17 16:14:00
@嗷呜yy 2012-5-17 15:06:00
占个地板先,这个版块,我也就白天敢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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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就白天敢更新……
楼主:李加本家  时间:2012-05-17 16:45:00
@嗷呜yy 2012-5-17 16:29:00
楼主在啊,更新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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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之前再更一段!
楼主:李加本家  时间:2012-05-17 16:46:00
@有点犯懒 2012-5-17 16:36:00
@只是要个地板 2012-5-17 13:46:00
楼主常德那附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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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得不远。常德算大地方啦。
看起来和楼主地方挺近,不过我们那地方管小叔叔都叫幺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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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也叫幺爸的!我怕看客看不懂,就用了大家都懂的“小叔叔”。其实用“幺爸”更原汁原味一点,对吧?
楼主:李加本家  时间:2012-05-17 17:37:00
还有一种说法,就比较吓人了。说是正月二十八那一天是白龙王爷的神诞日,白龙王爷一高兴就把渠河底给放通了,渠河就变得四通八达,谁都能畅通无阻。(这点倒不是瞎编的,正月二十八这天走水路要非常小心,倒不是怕淹死,这一天从没淹死过人,但很容易在河上迷路,船摇着摇着就到了陌生的河道上,等找到人一问,发现自己已经在龙门峡附近了,一般得走半个月的水路,都不知道是怎么岔过去的。我们这儿每年都有人碰到这种事。)

总之,这一天的渠河,不但四通八达,阴阳也是通的。因此这一天来打野台的,不光有人,还有不是人的。甚至说有一年就连黄鼠狼也出来看打野台,还是一家好几口,有大有小,都装作人的模样,戴着面具,穿着衣服,混上了船,把爪子拢在袖子里不给人看见黄毛,结果听戏听得入迷了,几个小的定力不够,就把面具给掀了,露出长满黄毛的小小的尖脸,四肢着地在船上乱窜,最后全部被人捉起来,绑在船桨上,浸到河里给淹死了。

所以说正月二十八这天,来打野台也好,来看戏的也好,全都要戴面,这个规矩,与其说是白龙王爷给人定的,倒不如说是替那些不是人的定下的。
楼主:李加本家  时间:2012-05-17 17:58:00
小叔叔说到这里的时候,本来很明亮的太阳好像暗了下来似的。我抬头看了看天色,有片乌云从远处飘了过来。

我说:我不信。你骗我。黄鼠狼怎么可能会看戏。

小叔叔说,你还听不听了?

好吧,我还是很想听的。我重新坐了下来。

正月二十八那一天,我的小叔叔带着他那几个城里来的老同学,租了一条船,也去打野台了。
他的那些老同学,看到那么多的船都往下游驶,船上还装饰着各种各样的花灯,桅杆上站着纸扎的男童女童,身上缠着颜色鲜艳的飘带,无论是摇船的还是坐船的脸上都戴着各式各样的面具,水面上撒着剪成菱形的彩纸片儿,还有被风吹起来在空中飘着的彩纸片儿,叫人把眼睛都看花了,看疼了。
天色渐渐暗下去了,船上的灯就一盏盏亮起来,倒映在河面上,不知多热闹,那些城里来的老同学都很兴奋,又在船上喝了点小酒,一直大呼小叫的,我的小叔叔心里很得意,表面上却不动神色,脸上戴着个五鬼星的面具,装出对周围漠不关心的模样,靠着船弦闭目养神。他要是早点知道他这双眼睛只剩下一天不到的时间还能到处看看,他就不会在那里拼命装大象了。

可惜小叔叔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但他的心里面也不像表面上装得那么轻松。他是去打野台的。他是县剧团的名角,要是在这里输给了不知道哪个村里的乡巴佬,没有拿到披红,以后被人知道了,那可就丢脸丢大了。所以他不但要在他城里来的老同学面前露一手绝活,而且还是志在必得。

小叔叔叫摇船的把船系好了,摇船的问他要不要上灯,小叔叔说,先不要上。上灯就是表示,你今晚是来打野台的,不上灯就是来看热闹的。小叔叔要掂量掂量今晚这些来打野台的人的实力,他才决定要不要下场,如果这些人水平都不怎么样,小叔叔也不愿意跟他们唱,赢了也没什么风光。像他这样的,一开始先不上灯的人有不少,这都是些存了心眼儿的人。

等天完全黑下来之后,河面上停满了船,这个时候却特别特别安静,因为每个人都在等着别人先开唱,谁也不愿先下场子,总要僵持上好一阵子,让来看热闹的人等得不耐烦了,起哄闹腾个半天,这时才会有一两个人终于耐不住了,故意唱来抛砖引玉。这一年,也是一个戴着铁板道人面具的汉子先出来清唱了一段《游四方》。小叔叔的耳朵很灵,跟他说过话的人,他都能记住对方的声音,他一听那个铁板道人亮出嗓子,才唱了一句,就对他那船的人说,这个人是某某村书记,还冲着那船喊了一声,那个铁板道人果然没有否认,嘴里骂一句“哪个揭人脸皮,小心河公拖你下去”。小叔叔便得意一笑,也不回嘴。

铁板道人一唱完,打野台就真正开始了。
楼主:李加本家  时间:2012-05-18 11:51:00
像铁板道人这种一先开唱的通常都唱得不怎么样,但就因为他是头一个唱,所以不会立刻被人哄下去。

接下去的场面就激烈了,有人刚唱一支《醉春风》,两句没出口,就被一出《小封神》给下压去了;这边儿《滚楼》的鼓才响,那边儿《驻马》的弦子就捻上了,往往三四出戏唱到了一块儿,这种时候就要看谁能稳得住,不被别人带着跑,弄乱了自己的调子,通常几句一过就听得出高下了。一般识相的就闭上了嘴,算是认输了,有些个没自知之明的还扯着嗓门硬撑,来看热闹的就会嘘他。

我的小叔叔很缺德,他仗着自己耳朵灵,直接就把人家的名字给叫出来,说:“某某,你这《驻马》唱的,马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又说:“某某某,你还《打金枝》呀,你寻你相好的打闬闬去吧。”(打闬闬是我们这儿说男同性恋的脏话。)被小叔叔叫出了名字的那些人都又羞又愧,没脸再唱下去,就把船摇走了。

小叔叔戴着五鬼星的面具,靠在船舷上闭着眼睛听,这时候已经过了晚上九点了,他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便对船家说,把船再摇开去些,把灯点上。我的小叔叔很聪明,他知道如何利用活水把自己的声音荡得好听。别的船都挤做一堆,都想靠得岸近,让自己声音显得大,好压过别人。

小叔叔却让把船摇到了开阔的水面上。他站在船头上,一开口便拉起一支《快活三》,他这支曲子的起音极高,原本是要用箫来托的,但他是清唱,嗓子一下子窜了上去,就跟一只黄鹂鸟被放出去了一样,又轻又巧,高高地飞在其他人的声音上头,细得像一缕细烟,轻得像一根丝线,飘在风上,荡在水面,缓缓徐徐,不绝如缕。
谁也赶不上小叔叔的嗓子,谁也捉不住他的调子,那些个在小叔叔前头开唱的人,现在都变成了哑巴,偌大的河面上,就剩下小叔叔的一个人的声音,时而颤,时而直,时而陡,听得人心里发痒,听得人耳朵都酥了。

我的小叔叔戴着五鬼星的面具,别人看不到他的脸,不知道他现在脸上有多得意,今晚的披红肯定是他的跑不了,这比他当县剧团的名角拿了披红还要风光。小叔叔这时已经有点得意忘形了,唱完了一支《快活三》,又做起一折《西蜀梦》,就像着了魔一样,他觉得自己可以唱一个晚上,就这么一直唱下去,唱到月亮整个儿沉下去。

其实这个时候,事情已经有点不对劲了。小叔叔说到这里的时候停住了,那片乌云已经飘到我们的头上,他的脸在阴影里显得格外苍白。
楼主:李加本家  时间:2012-05-18 17:44:00
小叔叔说,那个正月二十八的晚上,月光溶溶,柳絮淡淡,他唱着唱着,听到不知哪条船上的人带着狗,那条狗也跟着呜咽起来,还是合着他的调子,大家就都笑,都说,这狗通灵,前世说不定也是个唱戏的。这个时候,岸上也传来了狗吠声,而且不止一条狗,高高低低的犬哭,还合着曲调,听起来既可笑又怪异。有些年纪大的就说,快让那个五鬼星别唱了,他要唱出事来了。

白茫茫的雾气笼罩着河面,漆黑的河水里倒映着大大小小的花灯,船里岸上的人们都戴着各色行当的面具,大约是在年里头的缘故,都穿着极其鲜艳的新衣裳,一个个都像是戏台上的假人,合着小叔叔唱的曲调,一起摇头晃脑。

小叔叔唱得太尽兴了,他还没有察觉到。

他站在船头,唱“忆当年铁马金戈,自桃园初结义,共敌军擂鼓鸣锣,谁不怕俺兄弟仨……”这个时候,狗吠起来了。
小叔叔心里突然咯噔一下,他想起来了,自己唱的这个《西蜀梦》,讲的是刘备如何在夜里替关羽和张飞招魂雪冤的事儿,是个丧戏,平时村里一般都是有丧事的时候才请剧团去唱的,小叔叔自从成了名角之后,有了身价,就很少唱这个戏了,今晚不知怎么的张口就唱了出来。

跟我小叔叔坐一条船上的老同学不懂这个,还给他鼓掌叫好。其中那个当了作家的老同学摆弄着一个三洋牌收录机,他整晚上都在那儿录音,那时收录机还是很稀罕的玩意儿,他要把这打野台的曲子都录下来,作为采风的素材。

小叔叔摆摆手,让他那几个老同学别瞎起哄。我的小叔叔心想,难怪狗哭呢,别招来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他一心想着赶紧换一出唱,可脱口而出的却是一折《盗骨》:“想着俺雕弓能劈千钧重,单枪不怕三军众,一任他八方四面干戈动……”这也是一出丧戏,讲的是杨家将杨七郎战死,亡灵来到杨六郎的床前,哭诉自己的尸骨被吊挂在幽州昊天寺的塔上,被敌人当靶子射的情形,请求杨六郎把他的尸骨夺回来。

“你若是有心呵,可怜见我遍体金枪不耐风,将俺那骨匣儿早拔出虎狼丛……”
坏了坏了,小叔叔心想,今晚怎么一张口就唱丧戏,而且唱的都是杀气那么重的戏,这大过年的可不吉利。

但说来也奇怪,那些来看打野台的人们,却没有觉得小叔叔唱得不吉利,也没人骂小叔叔,那些船上坐着的人,岸上站着的人,脸上都戴着白惨惨的面具,像假人似的木无表情,身上都穿着花花绿绿的衣裳,看不清什么式样,却有种说不出的怪异。这些人跟着小叔叔唱的《盗骨》摇头晃脑,也呜呜咽咽地唱了起来:
“可怜见我……三魂儿消消洒洒,七魄儿怨怨哀哀,一灵儿悠悠荡荡……全都随风散哪……随风散……”

河面上的雾又浓了一些。

我的小叔叔站在船头,四面也没有风,那船却吱嘎吱嘎地摇晃不停,小叔叔站不稳,忙蹲了下去,扶住船帮,就在那一瞬间,他看到漆黑的河水里,有什么东西在滚。
“可怜见我……枉死城中钢刀剉,刳开了肠肚鸡鸭啄,数算了肥膏猛虎拖……”
我的小叔叔看清了,那是一只手,白惨惨的指尖冒出了河面,跟着水花一沉一浮。
“有人落水了!”

船上那个当了作家的老同学也看见了,伸出半个身子要去拉,小叔叔赶紧一把把他扯回来。小叔叔的眼睛尖,他看到那只手分明是从水底下冒出来的,手指尖泡得皮跟骨头都分开了,皮肉跟烂棉絮似的漂在水里,戳出一截白森森的手指骨来,那得是死了多久的人!

“恨不休,怨不休,为甚俺死魂儿全不相瞅,昏惨惨风内灯,虚飘飘水上沤……”
楼主:李加本家  时间:2012-05-21 14:57:00
夜色像是活动了起来。
我的小叔叔已经意识到事情很不对劲儿了——这大雾笼罩着的河面不停地翻腾,水底下不知道有多少烂棉絮似的东西要冒出来,雾浓得他已经看不到其他船上的人,只听到那呜呜咽咽的丧戏还在唱着,也不知究竟多少人在唱,也不知在唱的究竟是人不是人。

小叔叔起先站在船头唱得尽兴,唱出了一身汗,如今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水淋淋的,冒着寒气。他回过头去,把他在船上的那些老同学挨个看着,他们的脸上都戴着面具,一个个吓得目若呆鸡,也把小叔叔给望着,那场面又是滑稽又是诡异。小叔叔心里着慌,但还是没发现哪里不对劲。
那个当作家的老同学终于忍不住了,站起来一把摘了面具,大声吼道:“别唱了!”

小叔叔心中暗叫不好,渠河上打野台的规矩,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摘了面具,把脸露出来是犯忌讳的,更何况是现在这种情形。小叔叔想要让作家把面具给戴回去,可他一张嘴,却没法说话,只能眼睁睁看着作家随手把那面具往河里扔了。

直到这个时候,我的小叔叔才发觉,他的嘴里始终在唱着《盗骨》,一直没停过。
小叔叔头皮顿时就炸麻了。
难怪那一船的老同学都用惊恐的眼睛望着他。

我猜我自己这会也用同样的惊恐在望着他。
小叔叔把脸转向我,我知道他看不到我,但我觉得他又在看我的感觉。我害怕极了,想大叫一声你别说了,我不听了。却好像被人掐住了喉咙似的说不出话来。
只好任由小叔叔说下去。
他说,那种感觉就跟喝醉了酒的人一样,明明脑子是清醒的,可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他那时候也是,无论如何都没法闭上嘴,那个丧歌就像是从他嗓子里涌出来的洪水,一股股劲儿冲得舌头自己在动,冲破了两瓣嘴皮子,一串串词曲儿往外喷涌而出。小叔叔听到自己的声音已经哑了,嗓子里一股血腥味儿,再这么唱下去他就真的要呕血了,可他就是停不下来。

中邪了。
小叔叔心想。

大家都在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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