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天地中的草木本无心，但多情的人们“总关情”于这些世间的一草一叶，并将自己的悲欢欣喜寄托于在这些草木上。赋加了人文情感因素的草木，也就有了有人文意味的岁寒三友，也有集道德品性一身的四君子。长久以来，人们将傲，幽，淡，逸的君子品性分别托寄于梅兰竹菊这四种植物，也就使得这些本来的寻常草木成了有傲骨无媚相的君子。

比起梅花的傲立风雪，翠竹的逸致和霜菊的淡泊，而“不以无人而不芳”的兰花被定格于“幽”。这种幽，有因藏身深谷的幽隐，又因有清淡逸爽的幽香。这种不以靓色招蜂引蝶，独以芳气自敛于荒寂幽谷的品性，自唐宋以来，被无数以兰花示自示“不为穷困而改节”的文人或著于诗赋文章，或画于丹青画卷，或谱于琴谱琴歌。似乎文人的书斋养了盆幽兰，就可以久闻其香，这芝兰之室的书斋更可利于修身养性。


百花之中以芳香取悦于人的不少，夏天的栀子是香得黏人，秋天的桂花是香馥沁脾，冬天的腊梅是香溢神爽。而这兰花的幽香贵在幽雅温和。若静心坐于兰室，待有风过，就会有如淡烟袅袅的幽香渐渐入鼻，慢慢附身，这种香简直让人心旷神怡。记得明朝的性情才子张岱就在其《陶庵梦忆》写道：这种兰香，“逆鼻不敢嗅”，生怕自己鼻息的浊气沆瀣了这种幽雅的香。


关于兰花的记载，遍布于各种典籍。传说孔子赞其是“王者之香”，屈原在《楚辞》里称其“君子”和“美人”。但据考证，唐朝之前的书籍里所谓的兰，未必是我们后来所专指的兰花，更多是泛指泽兰或佩兰这类有芳香气息的花草而已。而到宋朝之后，兰花这种无耀眼芳姿而香气隐幽的花草则成了兰的专指。自此之后，集聚隐逸幽香的兰花被骨子里多孤芳自赏的文人士大夫奉为君子。而兰花家族到了近代，除了本土的兰花之外，还有外来客的热带兰（如眩目夺彩的蝴蝶兰），或有外形类似兰花的剑叶石蒜（也名君子兰）。或许为了区分，原有的本土兰花单以国兰专称，外来客的兰族另以洋兰标注。随着兰花家族成员的扩张，从科学意义上说，若同时具有“合蕊柱，特化唇瓣，花粉黏合成块状”特征的植物都可列入兰花家族。


若细分国兰族群，有春兰，惠兰，建兰，墨兰和寒兰之分。不同品种，花期先后，瓣状各异，花色不同。但细概而论之：三片花萼，三片花瓣，一枝花蕊柱，是国兰族群的共同生理结构。花萼如护法金刚，从三面护身于里层的花瓣和花蕊。其中主萼俯身掩护，副萼从两侧微屈环抱。逐层深入到里层花瓣中，两侧的捧瓣如星拱月般的捧伺于唇瓣左右，居中的唇瓣则如伸舌于口，芳香所在口吐妙华。若要让痴迷于兰花者来细说兰花的美，那些花瓣的各种形美，瓣肩的各种姿态美，兰叶的各种卷状美，花色纹路的千差万别…洋洋洒洒起来，估计几本书也难以说尽。

幽兰原本生自深谷，南方的秀山丽水多产兰花。春兰界的“四大天王”皆出自吴越两省；建兰中的名花优种多出闽越山水。文震亨在《长物志》中就说“ 闽中者为上，其叶如剑芒，花高如下”；而墨兰就更在岭南，在广东人手下被精心伺候出“报岁兰”。而在苏州的各大园林的厅室廊轩中，都会摆有或用紫砂盆，或用青花瓷盆的种植各种兰花，幽意十足地陈于典雅的红木花架上。但兰气浓郁的园林，独以沧浪亭为胜。若春时游走沧浪亭，便可赏心悦目那些用于兰展的各种兰花。本是草本的兰似乎在书卷气息浓郁的园林里更加显得相得益彰。这隐逸的兰衬托出了园林的清幽，而这古典的园林也烘托出了兰的幽雅。


兰花在江浙两省，被精心调养出来显得幽雅十足。而兰花在我家乡就要野逸得多。家乡在深谷幽泉的巴山腹地，自然也多兰花。虽然不是啥名贵的品种，但这些隐逸于荒谷丛林的幽兰并不缺乏兰花本来的脱俗韵味。两条溪流从镇上的北面和西面缓缓而来，若从两侧的溪流溯水而上，几公里之外便是人烟渐少的绿林幽谷。若在湿润的林下细察，便有缘可见野生的春兰或建兰。在兰花未被列入保护名单的旧时，山里人在砍柴或采药若遇到兰花，会先用树枝慢慢划开兰下那松散的腐质土，再从岩石上拉扯下绿幽幽的厚苔藓，卷裹住兰花根保持湿度。从山里带回家的兰花，或种于废弃的破瓷坛，或于埋种于那房前屋后已经腐叶层层的竹荫下，然后就忘诸脑后了，反正这野逸的兰花在这清灵的天地中自会生根开花。

我对兰花的启蒙始于初中的语文老师。这位老先生是位“兰痴”，他们老两口喜欢莳花弄草，犹其是独爱兰花。在他们逼仄的宿舍但凡能陈放物品的空间中，除了书就是兰花。当年常临其“兰室”，也算见识了“室虽不大，兰花有雅”。我这位老师对兰花的精心呵护和痴迷绝不逊于张岱在《陶庵梦忆》的所述的“范与兰”。记得有次晚自习停电时，这老先生从家里搬了盆正开花的兰花，讲那些文章辞赋里兰花的“王者香，君子相”，后来还意犹未尽，直接用粉笔在黑板上画出兰叶的各种姿态美。即使多少年过去，当年那烛下的幽兰仍然记忆犹新。而这老先生的秉烛赏兰，若与当年苏东坡的“举烛赏海棠”的相比，其风雅并无二致。只不过，这种痴情于草木，也应该是红尘世间的难得一遇。

虽然我也会养了几盆兰，但未必是年年幽香如期来。当年胡适得盆朋友所赠的兰花，但并未花开。惆怅之余，胡适写了首新诗《希望》，这就是后来传唱的《兰花草》。其中写有：

我从山中来，带得兰花草。种在小园中，希望花开早。
一日望三回，望得花时过；急坏看花人，苞也无一个。
眼见秋天到，移花供在家。明年春风回，祝汝满盆花！

附几张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