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春节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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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21-02-09 03:14:08 更新时间:2021-02-15 23:34:12

楼主:独庸生  时间:2021-02-08 19:14:08
要过年了,没感觉多少年味,不知小孩子的感觉如何。对大人来说,过年可能就一个累字。远在他乡的,不论千里万里,都往家也赶,形成了人类史上规模最大的迁徙运动。人原来是候鸟,却要折腾百倍,因为没有双飞翼。就算人在家乡,或已落地生根,光探亲访友,也比平时更要繁忙。唯一比以前好的,是几乎没人自家做年货了,都是上市场买。外母前些年还自家做些,一天下来,腰酸背痛,才深知其苦。

回想起来了,小时候过年,比如今犹苦,光是准备工功,就能让人闻之色变。炒米饼、煎堆、油角、糖环、都要用到米粉,量还很不少。那时没有电磨,把米变成粉都是靠人力舂。现在的年轻人,可能都不知舂为何物,或有听闻,也所知不多。电视上偶见拿着大木棒往石臼里捣,那是手舂,谷物去壳,或一般的捣碎可以,舂成粉,就难了。我说的舂,是指木碓,或叫脚碓、脚舂。“木公鸡,啄白米,啄来啄去啄不起。”,这首童谣说的就是木碓,一种脚踏式,利用杠杆原理的舂米工具。

地面挖两个坑,相隔一米多,圆者深,埋石臼。方者浅,坑前竖一对有卡口的石槽,那是固定木碓的支点。木碓是或方或圆的一段粗树桩,也约一米多长,头部装包铁捣杵,尾部装平而宽的燕尾。燕尾前两侧各有一横木,与石板卡口对应,以固定木碓。脚压燕尾,燕尾下,碓头翘;轻脚,碓头落,燕尾升。如此反复,捣杵就能把臼里的米谷捣碎、成粉。按杠杆原理可知,碓头要翘得高,高落下才有力,支点离燕尾越近越好,缺点也很明显,就是加倍费力。技巧是要利人自身重量往下压,必要时还可以在碓头加提绳,脚压同时手提。一压一放,一前一后,动作颇似舞蹈,很讲究节奏,也得有节奏,掌握好节奏,效率高也较省力,否则事倍功半。尤其是两人合作,同压同放,动作整齐,节奏一致,否则一压一放,或快慢不一,就乱套了,舂不成。

放进石臼的米,一次不能太多,多则捣不成粉,一斤左右即可。米捣成粉,得要舂上数十上百次,还要不时趁碓头升起,用人伸手下去把压实的米团打散,看得要准,动作要快,一不小心,就会捣到手,很痛的。过年所需,普遍四十到六十斤不等,得舂上几天几夜。一村二十来户,不是户户都有木碓,家家轮着用,年前一两个月,日日夜夜舂声不断,乡村岑寂,我经常在低沉的舂声中入眠。舂米多是妇人女子,时常在晚上,还没拉电灯,点火水灯,灯光昏昏,,木碓上下起落,而人影如蹈,一一墙上乱晃。看者不知舂者苦,虽在隆冬,常汗透重衣。我偶尔也会帮忙,才知累之外,还很乏味,不断重复同一个动作,还不能分心,否则很容易出现意外。比如,你欲压下,燕尾却在回升,轻者“弹”得脚痛,重者把你“弹”倒。我才踏一会,不是嫌烦,就是嫌累,总找各种借口溜掉,舂米的总是姐姐和母亲,奋战数天数晚,腰酸腿痛。偏偏舂米是必不可少的一环,还是最重要一环,没有它,其它就无法进行,再累也得干。说到这里,我仿佛听到了舂声,看到了光影人影。
我家的木碓,安在祖屋厨房边,有人家安在大厅一角,都行。不用时,木碓可以拿起来,放到墙角里,就地上一深一浅两个坑,和一对石槽,不算太碍地方。舂米固然辛苦,舂米前还得先泡米,把米泡透才能舂,干米太硬,能碎难成粉,湿米变软,才可以捣成粉。舂米前,家家泡米,泡米后,家家舂米,节前一两个月,村村一直弥漫着浓郁的泡米特别气味,夜夜响彻沉沉的舂米声声,它们几乎要时刻向人们宣告,春节就要来了,也是节前骚动。这骚动,给我们带来无比的兴奋,却往往忽略了,对妇女来说,这是极其繁重的工作。过了几年,有了电磨机,舂声才彻底消散。

舂米辛苦,只是前奏,主要节目还在后头,节前准备,一个月算少,二个月也不算多。我们乡下,年节食品,至少得有四种,炒米饼、煎堆、油角、糖环。相信这些食品,各地可能大同小异,尤其是炒米饼和油角,许多地方都有。做炒米饼当然先要把米炒熟,汪曾祺说他们家都是请专门的人来炒,我们都是自炒。炒米还得磨成粉,才能做饼。炒米不能用舂,得用石磨。石磨我家没有,故我记忆里就没磨炒米的印象。我们这里不兴吃炒米,要吃也是吃炒米粉,炒米粉,我们叫咸粉,可能是真有点咸味吧。我家每年做好炒米饼,还要留下不少咸粉,这东西实在方便,是特意多做的。郑板桥写家信回家,说要是有亲戚上门,要弟弟先泡一碗炒米送手上,称其最是温老暖贫之具。汪曾祺家里也常备炒米,汪老说这东西不好吃,常备只是到其便捷,能应急。说对了。咸粉在我家里,几乎只有我母亲才吃,母亲干农活回来,又累又饿,就抓把咸粉到碗里,开水一冲,搅几下,调成一糊糊,当粥喝下,就有力气接着去做饭,或忙别的活。方便,省时,能应急,稀者如粥,稠者若饭,实要想不到有哪种食品如它这样便捷。我不喜欢喝,淡而无味,口感也粗糙。做炒为饼不难,把炒米粉,熟花生熟芝麻,掺上熬好的糖浆,搓成粉团,用饼模就能做出个个好看的饼来。材料都是熟料,热锅里烤干即可。炒米饼可以很硬,硬如石头,也可以很酥软,入口就松化,秘诀除了糖浆的浓稠度,都在压模时的力度上。要硬就拼命压紧,否则反之。我们一般都做得硬一点,这样耐吃,啃半天,才啃了一小角,嘴都啃酸了,很是讨厌,一不小心,还真会咬崩牙。现在买的炒米饼,直接用米粉做,放烤炉里烤熟的。我们那时没有烤炉,所以先把米炒熟。

油角,分有馅与无馅,春节都是做有馅的,平时多做无馅的(嫁娶等喜事都会用到油角),有馅的皮要酥,无馅的皮要脆,否则就不正宗了。皮要酥,就多油多鸡蛋,馅是白糖加炒熟的花生芝麻,极酥甜可口。做油角也可以用模子,一合上,就压出漂亮花边,就是粘不牢,容易一炸就开口,不美观。我们都是自己掐花边,不易开口,而且最见人手之巧拙。手巧如绣花,花边整齐又漂亮,拙者就如杂草乱生。全无规律。最“名不符实”是糖环,听名字以为是甜的,其实是咸的,加了南乳咸香得极有味道(想来应有甜的,只是我们只做咸的)。做糖环得用模子,图案比玉环还要复杂,人手做不来。糖环要好吃,除了要咸香入味,还得脆酥,最忌瓷实,硬如铁铸,我家糖环不知为什么脆酥总不足,没油角滋味好。最有技巧的是做煎堆,会做的,一炸就鼓如球大,不会的,炸来炸去还是个乒乓球,气得死人。做煎堆可不是谁都会。听别村的说,她们做煎堆不用吹气,手掌一拍气就进去,我们村的妇女可能比较笨,一直都是沿用旧传统,用嘴吹气,人人嘴上一白圈,惹人发笑。

做年货,多数你帮我,我帮你,所以全村做完,要好长一段时间。还好冬季是农闲,有的是时间,没舂米累,无农活苦,妇女们嘻嘻哈哈,边说边笑边做,仿佛是在游戏,也是这个原故,总给人一种欢乐的气氛。这时,也是联络感情的好机会,尤其是新媳妇,和大家一起说说笑笑,东家长西家短的,关系立马就亲近了许多,真正成了村里人,融入村子里。

做年货,忙得没时间煮饭,或闻足一肚子油烟味(煎堆、油角、糖环都是油炸的)没胃口吃饭,就做镬(锅)边粥吃。其实是种粉食,不是真的粥,说是粥只是表示水煮而已。做法最为简单,把米粉稀成米浆就行。镬里水烧开,用勺子把粉浆小心在锅边浇一圈。锅热,米浆马上烤成熟薄皮,多半不会流到水里去。很快起焦,就铲下水去,如此反复,直到所有米浆都烤好。洗把青菜、切点猪肉一起煮熟,最后撒上香菜,葱花,盐,香喷喷的镬边粥就可以吃了。有两三指宽,像面不是面,似粉不是粉,说是腰带却颇像,略略有点像煮薄饼。特色及滋味全在烤过有种焦香味,软中带韧,有嚼头又不硬,风味颇独特。我知道北方有在锅边贴面做饼或蒸馍馍的方法,有的地方管这样做的面饼叫死面饼,死面饼最好吃最香就是底部烤得最厉害的部分,又脆又香。这镬边粥,就颇有点这样的风味。

其实,早在泡米舂米前,家家就为春节做另一项极重要的准备工作,一般来说,得提前三个月。那时候人多家穷,平时吃菜咽糠,不见荤腥,肚子里没半星油水,人人如饿鬼投胎。但再穷,年节也要杀只鸡,无鸡不成年。这鸡非极肥美不可,油膏要厚厚的,一口咬下去,满嘴甘油,那才叫肥美,才叫至味,否则无法满足一年瘦肠。我们想出个把鸡养肥的好办法,鸡笼罩上布,不让见一丝阳光。鸡的生理特征,是不见光就动也不动,只知吃和睡,拼命的长肉,想不肥也难。我们当地把这种方法叫“锄鸡”。不是随便挑一只就行,非当年“生鸡”不选。所谓生鸡,就是阉后的公鸡,会吃的人都知道,凡肉都是阉后雄性最美味,嫩而鲜,生鸡当然也不例外。锄鸡养个六七斤是常事,八九斤也不少见,肉嫩膏厚,鲜美无比,肥美无比,曾是我们春节最深的印象。

鸡锄了,粉舂了,年货也做全了,年越来越近,这时,清洁就成年前最后一番大动作了。“年二十八,洗邋遢”,是广东传统习俗,事实上单靠年二十八这天才洗邋遢是来不及的,至少得提早好些天。捡个好晴天,先把家里被子拆洗一遍,棉被也抱出来晒出阳光的味道,孩子们的脏衣服,一盆盆当然也要彻底洗涮一遍,这就够忙得了。这还没完,家里家外,凡灶台锅盆,神台油灯,柜台桌椅,甚至瓦顶地面,所有的所有,擦的擦,抹的抹,洗的洗,扫的扫,工夫比洗衣洗被更杂而繁,又是好一顿“兵荒马乱”。等这些都洗干净了,“年二十八,洗邋遢”最后才轮到我们自己。理发、洗头、洗澡,从头到脚,洗个干净,焕然一新,欢欢喜喜准备过新年了。

这期间,拜神当然也是少不了的,最重要是冬至和腊八。我们有过冬大过年的说法,这天要吃圆仔,也有吃汤圆的,通常还是吃圆仔多,汤圆多般在元宵才吃。圆仔用米粉,不是面粉,是米食不是面食,是岭南地道食法。做法也简单,粘糯米粉加水揉好搓成条,剪成两指节长菱形,和菜肉加水煮熟即可,配料少不了胡椒粉,圆仔弹牙,汤汁鲜美。腊八这天灶君回天复命,家家都用糖、酒、糕、生菜等物拜祭。其中,糖或糖果是必备的,有说是为了让灶君上玉皇大帝面前给我们多美言,也有说是要用糖糊住灶君的嘴,让他欲言不能,虽不能美言,主要是不能说我们坏话呀。当时,母亲就这样和我解释的,我听了很是困惑:神仙神通广大,真这么好糊弄?这些,只是我们民间想当然的小心思,小算盘,也无伤大雅。腊八有的地方要喝腊八粥,还要泡腊八蒜,印象中我们这里都不兴这个,没有腊八这天喝粥的记忆,腊八蒜更不知是何物,前不久才是腊泡蒜,颜色翠绿如玉,很是好看。

最后是买春联和买鲜花,已是万事俱备,只待春节了。风俗是年三十家家才贴春联,但大半月前,就开始有春联卖。那时没有印刷好的春联,都是人手写的,毛笔写得好的,就到墟里摆摊,现场挥毫写春联,多般是“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一类吉语。家家都贴,门门须有,一般少即一对,多则三五,所以生意还不错。一般都有三五档不等,个个摊前,买春联的,看热闹的,都有,摊主抖擞精神,笔走龙蛇,观者不时叫好,不管懂不懂书法,都是四乡之人,自有素朴的情义。顶要紧是墨要浓,浓、黑、亮,才显得精神饱满,观者喜欢。多以楷书,间以行体,几无草书。草书不易辨识,“鬼画符”谁也看不懂,谁肯要呀。还是楷书清清楚楚,恭恭正正,最是得体。记得有位摊主是我们当地的小学校长,生意最好,一儿两女,年年都要帮忙,有时妻子也来助阵才行。校长也是第一位用金粉,红纸金字,更加喜庆吉利。渐渐金字取代了黑字,慢慢印刷取代了手写,现在要找现场挥毫的,是难之又难了。当然还是有,只是少。

买花就不说了,节前准备,大致如就如此,忙且乐。
2021-2-8
这个木碓比我们的差远了,做工太粗糙。我家的是硬木做成,方形,表面很光滑,捣杵不出头。安好离地约四十来公分,大致水平,不会一头高低。



煎堆



糖环



圆仔




楼主:独庸生  时间:2021-02-08 20:49:26
改改错别字

闲话春节前

要过年了,没感觉多少年味,不知小孩子的感觉如何。对大人来说,过年可能就一个累字。远在他乡的,不论千里万里,都往家也赶,形成了人类史上规模最大的迁徙运动。人原来也是候鸟,却要折腾百倍,因为没有双飞翼。就算人在家乡,或已落地生根,光探亲访友,也比平时更要繁忙。唯一比以前好的,是几乎没人自家做年货了,都是上市场买。外母前些年还自家做些,一天下来,腰酸背痛,才深知其苦。

回想起来了,小时候过年,比如今犹苦,光是准备工功,就能让人闻之色变。炒米饼、煎堆、油角、糖环、都要用到米粉,量还很不少。那时没有电磨,把米变成粉都是靠人力舂。现在的年轻人,可能都不知舂为何物,或有听闻,也所知不多。电视上偶见拿着大木棒往石臼里捣,那是手舂,谷物去壳,或一般的捣碎可以,舂成粉,就难了。我说的舂,是指木碓,或叫脚碓、脚舂。“木公鸡,啄白米,啄来啄去啄不起。”,这首童谣说的就是木碓,一种脚踏式,利用杠杆原理的舂米工具。

地面挖两个坑,相隔一米多,圆者深,埋石臼。方者浅,坑前竖一对有卡口的石槽,那是固定木碓的支点。木碓是或方或圆的一段粗树桩,也约一米多长,头部装包铁捣杵,尾部装平而宽的燕尾。燕尾前两侧各有一横木,与石板卡口对应,以固定木碓。脚压燕尾,燕尾下,碓头翘;轻脚,碓头落,燕尾升。如此反复,捣杵就能把臼里的米谷捣碎、成粉。按杠杆原理可知,碓头要翘得高,落下才有力,支点离燕尾越近越好,缺点也很明显,就是加倍费力。技巧是要利人自身重量往下压,必要时还可以在碓头加提绳,脚压同时手提。一压一放,一前一后,动作颇似舞蹈,很讲究节奏,也得有节奏,掌握好节奏,效率高也较省力,否则事倍功半。尤其是两人合作,同压同放,动作整齐,节奏一致,否则一压一放,或快慢不一,就乱套了,舂不成。

放进石臼的米,一次不能太多,多则捣不成粉,二三斤即可。米捣成粉,得要舂上数十上百次,还要不时趁碓头升起,用人伸手下去把压实的米团打散,看得要准,动作要快,一不小心,就会捣到手,很痛的。过年所需,普遍四十到六十斤不等,得舂上几天几夜。一村二十来户,不是户户都有木碓,家家轮着用,年前一两个月,日日夜夜舂声不断,乡村岑寂,我经常在低沉的舂声中入眠。舂米多是妇人女子,时常在晚上,还没拉电灯,点火水灯,灯光昏昏,木碓起落,人影如蹈,一一墙上乱晃。看者不知舂者苦,虽在隆冬,常汗透重衣。我偶尔也会帮忙,才知累之外,还很乏味,不断重复同一个动作,还不能分心,否则很容易出现意外。比如,你欲压下,燕尾却在回升,轻者“弹”得脚痛,重者把你“弹”倒。才踏一会,不是嫌烦,就是嫌累,总找各种借口溜掉,舂米总是姐姐和母亲,奋战数天数晚,腰酸腿痛。偏偏舂米是必不可少的一环,还是最重要一环,没有它,其它就无法进行,再累也得干。说到这里,我仿佛听到了舂声,看到了光晕人影。

我家的木碓,安在祖屋厨房边,有人家安在大厅一角,都行。不用时,木碓可以拿起来,放到墙角里,就地上一深一浅两个坑,和一对石槽,不算太碍地方。舂米固然辛苦,舂米前还得先泡米,干米太硬,能碎难成粉,米泡透变软,才可以捣成粉。舂米前,家家泡米,泡米后,家家舂米,节前一两个月,村村一直弥漫着浓郁的泡米的特别气味,夜夜响彻沉沉的舂米声声,它们几乎要时刻向人们宣告,春节就要来了,这是节前骚动。这骚动,让我们这些小孩子无比兴奋,却往往忽略了,对妇女来说,这是极其繁重的工作。几年后,有了电磨机,舂声才彻底消散。

舂米辛苦,只是前奏,主要节目还在后头,节前准备,一个月算少,二个月也不算多。我们乡下,年节食品,至少得有四种,炒米饼、煎堆、油角、糖环。相信这些食品,各地可能大同小异,尤其是炒米饼和油角,许多地方都有。做炒米饼当然先要把米炒熟,汪曾祺说他们家乡都是请专门的人来炒,我们都是自炒。炒好米还得磨成粉,才能做饼。炒米不能用舂,得用石磨。石磨我家没有,故我记忆里就没磨炒米的印象。我们这里不兴吃炒米,要吃也是吃炒米粉,炒米粉,我们叫咸粉,可能是真有点咸味吧。我家每年做好炒米饼,还要留下不少咸粉,这东西实在方便,是特意多做的。郑板桥写家信回家,说要是有亲戚上门,要弟弟先泡一碗炒米送手上,称其最是温老暖贫之具。汪曾祺家里也常备炒米,汪老说这东西不好吃,常备只是到其便捷,能应急。说对了。咸粉在我家里,几乎只有我母亲才吃,母亲干农活回来,又累又饿,就抓把咸粉到碗里,开水一冲,搅几下,调成糊糊,当粥喝下,就有力气接着去做饭,或忙别的活。方便,省时,能应急,稀者如粥,稠者若饭,实在想不到有哪种食品如它这样便捷。我不喜欢喝,淡而无味,口感也粗糙。做炒米饼却不难,把炒米粉,熟花生熟芝麻,掺上熬好的糖浆,搓成粉团,用饼模就能做出个个好看的饼来。都是熟料,热锅里烤干即可。炒米饼可以很硬,硬如石头,也可以很酥软,入口就松化,秘诀除了糖浆的浓稠度,都在压模时的力度上。要硬就拼命压紧,否则反之。我们一般都做得硬一点,这样耐吃,啃半天,才啃了一小角,嘴都啃酸了,很是讨厌,一不小心,还真会咬崩牙。现在买的炒米饼,直接用米粉做,放烤炉里烤熟的。我们那时没有烤炉,所以先把米炒熟,麻烦很多。

油角,分有馅与无馅,春节都是做有馅的,平时多做无馅的(嫁娶等喜事都会用到油角),有馅的皮要酥,无馅的皮要脆,否则就不正宗了。皮要酥,就多油多鸡蛋,馅是白糖加炒熟的花生芝麻,极酥甜可口。做油角也可以用模子,一合上,就压出漂亮花边,就是粘不牢,容易一炸就开口,不美观。我们都是自己掐花边,不易开口,而且最见人手之巧拙。手巧如绣花,花边整齐又漂亮,拙者就如杂草乱生,全无规律。最“名不符实”是糖环,听名字以为是甜的,其实是咸的,加了南乳咸香得极有味道(想来应有甜的,只是我们只做咸的)。做糖环得用模子,图案比玉环还要复杂,人手做不来。糖环要好吃,除了要咸香入味,还得脆酥,最忌瓷实,硬如铁铸。我家糖环不知为什么脆酥总不足,没油角滋味好。最有技巧的是做煎堆,会做的,一炸就鼓如球大,不会的,炸来炸去还是个乒乓球,气得死人。做煎堆可不是谁都行。听别村的说,她们做煎堆不用吹气,手掌一拍气就进去,我们村的妇女可能比较笨,一直都是沿用旧传统,用嘴吹气,人人嘴上一白圈,惹人发笑。

做年货,多数你帮我,我帮你,所以全村做完,要好长一段时间。还好冬季是农闲,有的是时间,没舂米累,无农活苦,妇女们嘻嘻哈哈,边说边笑边做,仿佛是在游戏,也是这个原故,总给人一种欢乐的气氛。这时,也是联络感情的好机会,尤其是新媳妇,和大家一起说说笑笑,东家长西家短的,关系立马就亲近了许多,真正成了村里人,融入村子里。

做年货,忙得没时间煮饭,或闻足一肚子油烟味(煎堆、油角、糖环都是油炸的)没胃口吃饭,就做镬(锅)边粥吃。其实是种粉食,不是真的粥,说是粥只是表示水煮而已。做法最为简单,把米粉稀成米浆就行。镬里水烧开,用勺子把粉浆小心在锅边浇一圈。锅热,米浆马上烤成熟薄皮,多半不会流到水里去。很快起焦,就铲下水去,如此反复,直到所有米浆都烤好。洗把青菜、切点猪肉一起煮熟,最后撒上香菜,葱花,盐,香喷喷的镬边粥就可以吃了。有两三指宽,像面不是面,似粉不是粉,说是腰带却颇像,略略有点像煮薄饼。特色及滋味全在烤过有种焦香味,软中带韧,有嚼头又不硬,风味颇独特。我知道北方有在锅边贴面做饼或蒸馍馍的方法,有的地方管这样做的面饼叫死面饼,死面饼最好吃最香就是底部烤得最厉害的部分,又脆又香。这镬边粥,就颇有点这样的风味。

其实,早在泡米舂米前,家家就为春节做另一项极重要的准备工作,一般来说,得提前三个月。那时候人多家穷,平时吃菜咽糠,不见荤腥,肚子里没半星油水,人人如饿鬼投胎。但再穷,年节也要杀只鸡,无鸡不成年。这鸡非极肥美不可,油膏要厚厚的,一口咬下去,满嘴甘油,那才叫肥美,才叫至味,否则无法满足一年瘦肠。我们想出个把鸡养肥的好办法,鸡笼罩上布,不让见一丝阳光。鸡的生理特征,是不见光就动也不动,只知吃和睡,拼命的长肉,想不肥也难。我们当地把这种方法叫“锄鸡”。不是随便挑一只就行,非当年“生鸡”不选。所谓生鸡,就是阉后的公鸡,会吃的人都知道,凡肉都是被阉雄性最美味,嫩而鲜,生鸡当然也不例外。锄鸡养个五六斤是常事,七八斤也不少见,肉嫩膏肥,鲜美无比,肥美无比,曾是我们春节最深的印象。

鸡锄了,粉舂了,年货也做全了,年越来越近,这时,清洁就成年前最后一番大动作了。“年二十八,洗邋遢”,是广东传统习俗,事实上单靠年二十八这天才洗邋遢是来不及的,至少得提早好些天。捡个好晴天,先把家里被子拆洗一遍,棉被也抱出来晒出阳光的味道,孩子们的脏衣服,一盆盆当然也要彻底洗涮一遍,这就够忙得了。这还没完,家里家外,凡灶台锅盆,神台油灯,柜台桌椅,甚至瓦顶地面,所有的所有,擦的擦,抹的抹,洗的洗,扫的扫,工夫比洗衣洗被更杂而繁,又是好一顿“兵荒马乱”。等这些都洗干净了,“年二十八,洗邋遢”最后才轮到我们自己。理发、洗头、洗澡,从头到脚,洗个干净,焕然一新,欢欢喜喜准备过新年了。

这期间,拜神当然也是少不了的,最重要是冬至和腊八。我们有过冬大过年的说法,这天要吃圆仔,也有吃汤圆的,通常还是吃圆仔多,汤圆多般在元宵才吃。圆仔用米粉,不是面粉,是米食不是面食,是岭南地道食法。做法也简单,粘糯米粉加水揉好搓成条,剪成两指节长菱形,和菜肉加水煮熟即可,配料少不了胡椒粉,圆仔弹牙,汤汁鲜美。腊八这天灶君回天复命,家家都用糖、酒、糕、生菜等物拜祭。其中,糖或糖果是必备的,有说是为了让灶君在玉皇大帝面前给我们多多美言,也有说是要用糖糊住灶君的嘴,让他欲言不能,虽不能美言,主要是不能说我们坏话呀。当时,母亲就这样和我解释的,听了很是困惑:神仙神通广大,真这么好糊弄?这些,只是我们民间想当然的小心思,小算盘,也无伤大雅,更不必较真。腊八有的地方要喝腊八粥,还要泡腊八蒜,印象中我们这里都不兴这个,没有腊八这天喝粥的记忆,腊八蒜更不知是何物,前不久才知是醋泡蒜,颜色翠绿如玉,很是好看。

最后买春联买鲜花,已是万事俱备,只待春节了。风俗是年三十家家才贴春联,但大半月前,就开始有春联卖。那时没有印刷好的春联,都是人手写的,毛笔写得好的,就到墟里摆摊,现场挥毫,多般是“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一类吉语。家家都贴,门门须有,一般少即一对,多则三五,所以生意还不错。常有三五摊不等,个个摊前,买春联的,看热闹的,都有,摊主抖擞精神,笔走龙蛇,观者不时叫好,不管懂不懂书法,都是四乡之人,自有素朴的情义。顶要紧是墨要浓,浓、黑、亮,才显得精神饱满,观者喜欢。多以楷书,间以行体,几无草书。草书不易辨识,“鬼画符”谁也看不懂,谁肯要呀。还是楷书清清楚楚,工工整整,最是得体。记得有位摊主是我们当地的小学校长,生意最好,一儿两女,年年都要帮忙,有时妻子也来助阵才行。校长也是第一位用金粉,红纸金字,更加喜庆吉利。渐渐金字取代了黑字,慢慢印刷取代了手写,现在要找现场挥毫的,是难之又难了。当然还是有,只是少。

买花就不说了,节前准备,大致也就如此,且忙且乐。
2021-2-8
楼主:独庸生  时间:2021-02-09 11:23:37
@夜雨宿巴山 2021-02-09 09:48:22
听其娓娓道来。这年有味儿,
广东是个有意思的地方。恪守传统方面,粤北粤东的客家人无出其右,但广府又是近代总开风气之先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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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以前的节日都是依附农业社会的,如今是工业社会,就有些改变吧。还有,那时,太穷,只有年才好一些,也加深了印象

客家人真是让佩服,都多久了,还有自己的客家话,自己的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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