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家人都在，灯火可亲

腊月开始，我们那里挨家挨户开始杀年猪了。杀猪是一件顶好看的事情。院子里充满人的吵吵声，大锅里沸腾着热水，猪发出令人揪心的惨叫，接着是烫猪毛发出的臭气，放猪血发出的腥气，直到整个院子整个村子，都混浊着杀猪菜奇异的浓香。这热闹刺激的场景经历一次就一生也不会忘，何况这种场景在腊月里几乎隔几天就要历经一回。杀猪菜是全村有份儿的，这就意味着我们要从村头的老张家吃到村尾的老李家，感觉天天在过年。但也有人家的猪是用来卖而不是用来吃的，这样的人家常被人笑话连年都过不起。
我家没有养猪。我们去别家吃杀猪菜倒也没觉得不好意思，人情往来是大人们的事情。我倒是知道为什么我家不养猪，一方面我父母不是纯粹的农民，另一方面我父母被养猪的事伤过心。这种伤心事我父亲是很善于津津乐道的：有一年好不容易养大了两头猪，那时候还没有你妈，我白天上下学路上打猪菜，晚上回来喂猪，辛辛苦苦一年，准备第二天杀，一头卖肉一头自家吃，结果早上起来发现猪圈空了，两头猪都不见了。找了好几天，找遍了十里八村，最后听说是被一个二流子悄悄赶走然后弄到很远的地方卖掉了，而那二流子是找不见的，也没家人管他。还有一回，养了一头特别肥壮的大白猪，结果也是在要杀的时候忽然就死了，是吃了没煮熟的烂白菜死的，猪食是你妈熬的。。。说这话的时候我爸就看一眼我妈，我妈就当没听见。她嫁给我爸之前连五谷都不分，估计养猪这事不知道背后让她哭过几场。我很好奇怎么吃了没煮熟的烂白菜猪就会死，我爸也喜欢把事情弄个清楚明白，至少是交待个明白：他不甘心，拿了肠肚里的东西到城里化验，说是黄曲霉素种毒。于是黄曲霉素就是我印象里最深刻的毒了，比砒霜都要毒，因为更早知道。我爷爷说我们家没有养猪的命，他一辈子喜欢伺弄牲口，但对猪没什么兴趣。猪肉倒是谁都爱吃的。
过年前最重大的准备就是储存一缸猪肉，放在院子里。还有一缸鸡鸭鹅，一缸刀鱼鲅鱼大鲤鱼，一缸粘豆包，一缸冻豆腐。东北的户外是天然的大冰箱，整个腊月到正月，这些缸里总有各式各样好吃的。还有地窖，储存着白菜土豆和萝卜，有时候也会放些青菜，比如芹菜韭菜蒜苗菠菜，这些是塑料大棚里种植的，在我小时候还属于不常见的东西，只有逢年过节才会有。水果最常见的是冻梨，随便扔哪都行，想吃的时候泡在凉水里缓一缓，敲掉冰壳，果肉慢慢化了冻，在黑色的果皮上咬开一个小口子，把雪白的梨肉和冰碴一股脑吸到嘴里，咽下，打个修长的冷战，这是我关于东北美食深刻的体感之一。
过年前的那些天，客人们像走马灯一样来来去去。他们是来求我妈写对联的。拿着裁好的红纸，要写“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还要写“金鸡满架”和“肥猪满圈”。也写“柳枝揉雨绿，杏蕊闹春红”，这个是写给我们自己家二道门的，大门是“旧岁又添几个喜，新年更上一层楼”。大门是我爸喜欢的，二门是我妈喜欢的。我和姐姐都更喜欢二道门的对联。我们姐妹最喜欢办的年货还是买年画，在这方面我们趣味一致，都是我妈的好闺女，绝不买胖娃娃，不买带拖拉机的，要买戏曲的，有美人的，最好是搞对象的，《追鱼》啊，《红楼梦》啊，《白蛇传》啊。
我哥更喜欢买鞭炮。二踢脚危险，我妈让他多买几挂小鞭儿，还有夜明珠，转碟什么的。我哥怎么会听话呢？我就看见他往煤棚里塞过二踢脚。我最喜欢的是磕头了儿，那是一种粉粉的透明小蜡烛，枯燥乏味的冬天里，颜色是那么美丽脆弱。不用点着它，就是看着它，它那个色儿，就让人的心透亮软和了。跟它差不多漂亮的还有窝儿纸，新年用来糊棚的，早上醒来躺在炕上看着顶棚，窝儿纸的图案从花心往外一圈一圈的涟漪着，连绵不绝，那样整齐又那样变化不尽，像迷宫，像花园。
我爷最喜欢的事情是打挂钱儿和推牌九。挂钱儿这种东西也很好看，红红绿绿的纸，凿了各式花样，贴在门上檐下，风一吹飘飘悠悠的像小彩旗，现在想来更像藏族的经幡。天寒地冻出不了门，推牌九是冬月里老人们常玩的，小孩子也玩纸牌，不过是扑克牌。那时候还没流行麻将。
最后一件事情是树灯笼杆，每家的大门口都要用长杆挑起一只大红灯笼。只挂红灯笼太单调，要青翠的松枝来配。这棵松枝是爷爷带我哥上山砍回来的，选最美最翠的枝条。白雪、红灯、青松，这个人家就很像过年的样子。
春晚是我们一家人进城之后才有的，回想乡村的除夕夜，是饱足的年夜饭后，着松软连帽新棉袄，似年画上团子小人，提着自制的纸灯笼，和小伙伴村路上互相追逐，红烛黄影，星星点点。纸灯笼上也要粘几枚松针，松针被里面的烛一照，像画儿一样。回家的路上，脚下踩雪发出咯吱声，偶尔一声鞭炮把树上雪震落，脖子上微凉，四下里无边的静，酽酽地包裹着我。
回到家里，我的父母在炕桌上摸纸牌算命，叫“摸十二月”。54张牌去掉大小王和四张老K剩下48张，分成12撂儿倒扣着，先从第一撂底下抽牌，抽到2就把它放到第二撂上明着放，再从第二撂底下抽牌，抽到Q就把它放到最后一撂上，就这么着一直到所有的A都抽出来后，就不能再抽牌了。看哪些撂儿的牌都明着亮出来了，对应着哪个月就是顺顺利利的。它首先肯定了1月没有不好的，因为它是个底线，它全亮出来别的月就没机会了。
据说除夕晚上抽十二月最准。记忆中我爸我妈所有的牌都会翻开，就没有不好的月份。我后来明白这是因为有我姐在，她最乖巧，没人相信她的手有多快，还要防止我拙劣的帮忙出千的手。其实就是，那么好看的女孩子，总会让所有的日子都亮堂堂敞开着的。
我哥野够了也回来了，顶着一身的火药味儿。他一回来就可以放转碟了。放转碟要熄了灯，红橙黄绿的色彩哧哧地旋转，几秒钟内绚烂得令人屏息，那幻境在眼前久久不能消散，在心上永远璀璨。转碟的美丽是无声的，是女性的，跟对联一样，男人们有属于他们的趣味。爸和哥到院子里放二踢脚和钻天猴儿，我和姐一人拿一支夜明珠。爷也踱出来抄手看。我妈不出来，她喊了声别往柴禾垛扔炮仗，就去剁饺子馅了。远处除了鞭炮声还有隐隐的救火车“呜嗷”的声音，估计是哪里的柴垛被点着了。过年期间，那是常常发生的事情。
包饺子的时候，我爸又开始年年除夕都会讲的那一套话了：古时候有个怪兽，名字叫“夕”，人们要除掉它，这个日子就叫除夕。。。
那时候，我们一家六口人都在，灯火发出黄褐色的温暖的光，我的关于过年的记忆也永在这光里。

窝儿纸

除夕，家家院内竖灯笼杆，高可达二丈，上扎松枝，高挂红灯，红灯至初六，夜夜不熄。还有扎彩旗置风车于上的。

挂钱儿。

广州。雨。腊二八洗邋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