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情留初生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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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21-02-15 19:36:12 更新时间:2021-02-16 23:32:56

楼主:安心后知  时间:2021-02-15 11:36:12
故乡征文,未动笔先入情怀中。
故乡是个模糊概念,依远近不同,国省市县乡似乎皆可圈定为故乡,等将来哪一天有去太空遇见外星人的,一定会说自己的故乡是地球。
我所写的,不是我离开了故乡,而仿佛是故乡已离我远去。住所几经搬迁,依旧仍在故乡,但早已不是原先的模样,唯有回放的记忆里还留存着当初的印象。
皆因征文无奖,笔者于是也来凑个热闹。

楼主:安心后知  时间:2021-02-16 11:20:59
没有人知道自己是传承了多少代的生命,但却知道一个来到这个世界的基本时间。本人也不例外,那就是公元一九四八年,一个炮火纷飞的年份,那一年在现代中国的纪年里还有一个称谓,叫中华民国三十七年。我,就出生在这一年的十一月(日期就免了吧),农历为十月,依照天干地支的循环排序,乃为戊子年,十二属相中子属鼠,按子丑寅卯虽然排在前面,但恰巧就是个无名鼠辈。那一年也是“共军”与“国军”厮杀最为激烈的时段,东北的辽沈战役刚刚结束还没几天,华东的淮海战役就已经拉开帷幕,华北的平津战役也在紧锣密鼓酝酿之中。对于我这等鼠辈而言,若不将这些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大事牵强附会联系到一块,那就实在没有什么好吹嘘的了,但谁也不能否定这就是吾辈降临人间的时代背景。
我出生于湖南省长沙市,经历了“文夕大火”之后的长沙,虽贵为省会,却实在有些破败狭小,人口仅为三十万出头。对于普通底层百姓而言,南方人根本体会不到北方正从大规模战事中死去活来。这里的人们依然还沉浸在“抗战胜利”后的恬静生活中,只有那些政治嗅觉特别敏锐的人,才在做着各种准备。
我出生时,父母家住在长沙城东的复兴街,那地方处在从前古城墙护城河之外大约五六百米远的区域。由此往西从浏城桥上跨越老京广铁路可直通浏正街,浏正街就是过去出入东城的浏阳门正街,城墙虽然已经拆毁几十年了,但老人们还依旧习称之为浏阳门正街。浏阳门是以前城内通往浏阳方向的东城门,复兴街则估计是辛亥革命胜利以后的命名。大凡有人问家住哪里?老人们总会答,住在浏阳门外头。其实老长沙的东南北三方都是如此演变的,北边有北门正街,后称北正街,南边有南门正街,辛亥革命以后改叫了黄兴南路,也就是现在的步行商业街,西城面临湘江,因为城门众多,反而没有命名正街了,只将“大西门”当正门看待。城墙之内的老长沙原本小巧玲珑,老人们口中经常唠叨“南门到北门七里三分”,依此计算,长沙古城面积是不会超过九平方公里的。如今唯一能找到的老城遗址就是天心公园所在的那段古城墙了。
本鼠辈四五岁以前的事,都是后来听母亲零星述说的,比如,我出生的时候有九斤重,由于奶水不足,主要是靠“擂钵粉”喂养大的。擂钵那种器物,在我童年的时候家里还存有一个,材质与水缸相同,矮圆椎状,上口大底部小,跟纸盆扬声器那种样子差不多,上口直径大约有二十几厘米,外表上了一层釉,黄中透绿的颜色,手感光滑,内面有像石磨一样的直线楞条。母亲使用橘子树枝杆做成的“擂棍”,将放入钵中的大米用力擂成粉状就叫“擂钵粉”。吃起来既有橘子香味又顺气,这就是我婴儿时的主食,那时候没有绿色食品这样的概念,仅是穷人能吃得起而已。
母亲做事的时候常常会把我放入门口的座栏里面看街,长沙和平解放时我还不到一岁,解放军路过时还会将我从座栏里抱出来逗着玩。母亲不识字,也不清楚解放军是人民子弟兵这种新道理,所以总怕当兵的把我抱走了,好在对面山上就是军营,时间一长自然就习惯了。这对我而言则是意义重大,还不会走路说话就已经历了改朝换代的巨变,往后的日子人们喜欢用“生长在红旗下”来形容。
楼主:安心后知  时间:2021-02-16 11:24:56
大概从五岁开始有些事情自己就慢慢记住了,几个小伙伴经常会跑到对面山上去玩,对面山上就是后来人民路省建工局到地质中学那一带。那里原来有座军械库,由一大片绿树林包围着,每到秋天,成群的白色鹭鸶会栖落在树丛中,一条碎石铺成的简易汽车路通往西边,直抵天心公园北门,路上时有军车往返。人们称军械库为子弹库,头几年,里面还驻有人数不详的解放军部队,那时的军装左胸前配带着一个白色符号,上面印有所属部队的番号等。换装时正值中苏友好蜜月期,军官都戴上了大盖帽并佩有肩章领章和斜皮带,士兵则戴起了船形帽配上领章,我们小孩子都管船形帽叫做蚌壳帽。
军械库当时回收了好多什么汉阳造、三八式等杂牌枪支需要销毁,因为人手不够,于是号召附近的居民都去帮忙砸枪,枪管及金属部分留归军械库,枪托和木质部件就给居民带回家里当柴火烧饭。大人都说那些木头经得烧,孩子们则扛在肩上当玩具,有的还在枪托上配一根小竹竿刷成黑色当枪管。另外还换下了大批的洗脸盆都以廉价卖给周围居民,每一个或多或少都碰掉了一些搪瓷,二三毛钱一个,我家也买了三四个,脸盆外面是深绿色,内面为瓷白色底子印着一圈:“中國人民解放軍第四野戦軍第三兵團”的红色繁体大字。军民渐渐熟悉后,隔壁杜家的大闺女便嫁给了一个戴两条杠的校级军官,后来随丈夫回河南去了,那时候说起河南好远好远的,走的那天她母亲哭得跟个泪人似的。
我记得居民们经常要被叫去一起开会,听完报告还要学习讨论,每个人好像都要发言表态。我还太小,不知道那就是“三反五反”运动,每次开会母亲都会带着我去参加,大人们发言我也听不懂,讨论会的召集人姓邹,是我的一个表姐夫,我辈分大叫他邹八哥,他的三儿子跟我同年,得叫我舅舅,上学时同班,我不喜欢他这样叫,他也就不叫了。开会时邹八哥喜欢讲一句“帆布解散哒,”的话,我一直纳闷是什么意思,也没有问过大人,后来终于明白了是“话不讲散哒,”的长沙话谐音,长沙话把讲话的“讲”字读成“敢”音,而“敢”与“解”在长沙话里又是近似音。那意思是要与会人员发言时莫偏离会议主题乱扯,因为每次讨论都有人扯到题外去了,所以召集人时不时会提醒大家“帆布解散哒。”,这也就此成了我个人的一个典故牢记至今。好多年以后想起来才恍然大悟,邹八哥那时应该已加入共产党了,长沙市蔬菜公司成立以后,他当上了党委书记。
楼主:安心后知  时间:2021-02-16 11:30:26
那时的复兴街是条泥巴路,春季雨水一多,路面就一片泥泞,走起来极不方便,鞋底会粘上一层厚厚的烂泥巴,由此而获得一别名叫“粑粑街”,但整条路面的中间却镶嵌有一线三十公分宽的花岗石,专供农民推独轮车行驶。每逢盛夏时节西瓜上市,载满西瓜的独轮车总会在花岗石道上排起长队,等待城门口的农产品收购站过秤收购,“城门口”仅是一个习惯称谓,古老的城墙及城门早在民国初年就已拆除了。还有就是每年秋天总能看见很多去南岳衡山拜佛许愿的香客从这条路上经过,时间好像是中秋以后那段天高气爽的日子,他们都背着一个褡裢似的香囊,有的香客走几步还要跪拜一次,手持香火不灭,口中念念有词,那虔诚的模样我至今还依稀记得。大人说这是去拜南岳,求菩萨保佑自己或家人消灾解难祈福平安,如果要这样一直走到南岳衡山的庙里那好远啊!好在他们的主要行程是去火车站乘火车或是去湘江码头坐轮船。
经过复兴街的人可谓形形色色,五十年代前期正是“新旧”两种社会更替过渡期,人们的衣着打扮也在过渡。有穿长衫的旧派老男人和穿父母装的街坊妇女,有穿中山装的职业男士和穿旗袍的摩登女人,有穿双排扣列宁装的新潮男女和穿学生装挎着书包的青年学生。还有头上盘着黑色“大首巾”的农民,就是将一丈多长的黑布盘绕在头上形成饼状的阔边,如同影片《怒潮》中的人物,这在以前是湖南农民的典型时髦妆扮。他们挑着新鲜的农产品经过这条街进城贩卖,返回时会将箩筐里所剩不多的蔬菜以最便宜的价格卖给路边的住户,否则,再往东走几百米街两边就是菜地没有住户了,买不掉就只能挑回家里去。街上还会有极少骑脚踏车的人经过,那时候不叫自行车而叫脚踏车,让人稀罕得羡慕不已,心想等长大了自己也要买一辆,后来竟变成了相亲结婚的三大件之一。革命的新派和守旧的老派从衣服着装上就能轻易地辨别出来,以致服装式样和颜色越来越单调,最终全国人民都快要分不出男女了,这种状况一直延续到文化大革命结束才得以改变。
最让我经久难忘的是各种小贩沿街行走的叫卖声,那带着旋律唱词的吆喝,时隔几十年了还能依稀记得,拉着手风琴唱卖肉桂糖的;背着一面大鼓边敲边叫卖仁丹和万金油的,后来改叫了清凉油。一头热的不但有剃头挑子,还有卖猪血和饺饵的担子也是一头热,饺饵即馄饨。唱得最好听的要数挑着担子卖煤油灯的那位,还未见人便先闻其声:“烂灯旧灯兑新灯,配马口换灯芯。”像谱了曲一样。“马口”就是煤油灯上一个能安装并上下调节灯芯以控制灯光强弱的一个部件,坏了可以更换。边走边唱遇有生意便放下担子做交易,没有生意则一路唱着走过去,看见小男孩露在开裆裤外面的小鸡鸡还会打趣唱出一句“割鸟鸟换鸡公。”逗着玩。长沙方言将“割”读作gei音的第四声,“鸟”则读成“屌”音,鸟窝的“鸟”也是这样读音,因此算不上大粗话而如实记录。
还有提着竹篮的小贩沿街叫卖“扯麻糖”,一种五六厘米长三四厘米宽不足一厘米厚粘满白芝麻的软糖,两个人用母指和食指一人捏住一头用力拉,长沙话一般不说“拉”而是说“扯”,麻糖可以扯得两尺多长才会断,由获得分量少的人付费,谁吃并不重要,多是当作游戏玩。刚入夜时会有卖唱说书或打快板的经过,你若付费他就来一段,快板叫“莲花落”,落在此处应读“lao”的四声,与“闹”音相似,评弹唱腔更是别有长沙风味。随着夜色深沉,微弱的路灯下行人逐渐稀少,寂静的夜街上常有一种清晰的金属敲击声传到家中,那尖细的声线进入耳朵有种穿透心灵的感觉。我问母亲这是什么声音,母亲说那是算八字的在敲磬。原来是算命先生收摊回家,后来在白天看见有个穿着长衫的盲人一手拿着竹竿探路,一手提着一面直径十厘米左右的平板小铜锣,还配有一个小铜锤以缓慢的节奏敲击着,那种声音透着一丝命运的悲凉叫人久久难忘。
楼主:安心后知  时间:2021-02-16 11:34:37
居民家的夜间照明很多还依靠煤油灯,南食店既卖酱油也卖煤油,店铺门口大都搁着一个散发着刺鼻煤油味的大油桶。香烟有种品牌叫“大红金”,火柴盒子上印着猴子捞月亮的图案,打火机算是奢侈品。煤油称为洋油,火柴叫做洋火,香烟叫纸烟。而一些老烟民则喜欢捧着一种称为“烟袋”的铜制水烟具吸烟,每吸一口烟袋内的水就会咕噜咕噜作响,听人说那样能过滤掉一部分尼古丁,比直接抽烟要好。长沙话不说抽烟吸烟,而说吃烟,而吃又读成qia(洽)音,“洽烟”“洽茶”“洽零食”“洽饭”全是一个说法,我父亲就是“洽”水烟袋的。“洽”应该是长沙人说得最多的方言词语,我们至今仍然还在说“洽”。真有点遗憾口字旁加个合字让哈音给霸占了,但还真有长沙人说:“今天出去哈了一顿。”
长沙向来四季分明,春天总是先有雨水不停而后才见春光明媚,夏季伏天常常酷热难耐赤膊无遮汗流浃背,只有秋天爽快得让人穿着随意打扮任性,湿冷的冬季则让人既想雪片纷飞又盼重归夏日。幼年的回忆也像四季轮替,那时的东城域内极少高层建筑可作屏障,夜间能听见远处火车的鸣笛声,有一次几个小伙伴一块跑到浏城桥上去看火车,桥两边是青砖砌成的护栏,京广线上的火车不时会从桥下通过,我们将小头伸入护栏孔内去瞧,火车一过,几张小脸都被煤烟喷得黑黑的,相互只见两只眼睛滴溜溜在转,末了回家挨一顿骂,母亲还得拉着洗手洗脸,然后再洗刷喷脏了的衣服。没有幼儿园可上,多是在一起玩泥巴掷弹子(小玻璃球)打油板(一种香烟盒折成的三角形纸板),有时还会捕蚱蜢抓蜻蜓,天黑了就玩公民捉强盗(捉迷藏),也会追萤火虫。复兴街一带当时还是城乡结合部,我家房子的东北侧有一方大水塘,面积比足球场还要大,冬天最冷的日子水面会结上一层薄冰,室外水缸里则会冻出两厘米厚的冰层,小伙伴们细心地捞出圆形冰块,用稻草当吹管吹出一个小孔,再找根什么绳子穿起来拿树棍抬着到处游。春天来时,嫩绿色的柳枝垂及水面随风摆动,鸭子在塘中游来游去划出一道道清波,老母鸡领着一群小鸡在树下觅食。酷热的夏夜,街坊们晚饭后就会把竹凉床(长沙人叫竹铺子)摆放在街边,点起蚊烟摇着蒲扇驱赶蚊子乘凉聊天,直到说累了自然睡去,此时的鼾声蛙声蟋蟀声混合成盛夏夜的交响曲。白天小孩们无事,母亲会把竹铺子搬到房后的窗下,小伙伴就在树阴下一起乘凉唱歌。
啊!逝去的时光就这样洒落在了拍节中,初生处的影像有时还在记忆里回放,虽然那么遥远,却仍饱含情意。
楼主:安心后知  时间:2021-02-16 13:03:49
承蒙 云小香 和 手心里的云 两位崖友的技术指导,本贴才得以理顺重发,仅此特向二位表示由衷的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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