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是个骗子》
光明作品
是不是每个人都会有点秘密？我也有秘密，我把秘密写在纸上，折成一颗一颗的星星，粉红、橙黄、淡绿，塞到一个一个的玻璃瓶里，扔进那条流向故乡的小河，或许上苍总会安排一个人把这些秘密拾起吧，或皱眉、或轻笑，秘密便不再是秘密了，开心、不开心在此刻都会随风散去。
每个人处理秘密的方式不一样，有些人把秘密锁在心里，有些人把秘密藏在了日记里，有些人把秘密藏在云天之外、高山之巅。有些人很直接，用一把锁把秘密锁在柜子里。父亲就是这样直接的人，他把秘密藏在了一个破旧的柜子里。柜子很大，锁也很大，我一直很好奇里面究竟藏着什么？想来这肯定是一个天大的秘密。
每天，父亲都会躲在卧室里打开那个神秘的柜子，房间里静悄悄的，也不知道父亲在搞什么，只偶尔会听见父亲的几声轻笑或是叹息。这个时候，我们是不能进去的，更不能去打搅，母亲监督着我们。作业做完，去喊父亲签字时都要先敲门，然后等父亲出来。这时，总能听见父亲锁柜子的声音，声音很大，我和弟弟面面相觑。我们也问过母亲，柜子里究竟是什么？母亲一脸严肃，提醒我们千万不要打听，更不能去外面乱说。在那个年代，“不能去外面乱说”是最严重的警告，我们虽然小，但也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吓得不敢言语。
这个秘密一直就这样锁着，不但锁在那个破旧的柜子里，也深深地锁在了我的心里。
转眼，我小学六年级了。一天父亲休息在家，我偏偏放学早，偏偏父亲的卧室门没关严，偏偏透过门缝我能看到他把一样东西塞在床底的皮鞋盒里。那会是什么呢？那会是什么呢？我想了一整晚。往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想着这个问题，想想父亲严肃的扑克脸，就是没有勇气去偷看一眼。
暑假了，我还在想着父亲到底把什么藏在了皮鞋盒里。抑制不住的好奇，我终于鼓足勇气打开了皮鞋盒，原来是把钥匙。这难道会是那神秘柜子的钥匙？忽然，我就有了一个想法，这个想法让我的心怦怦的跳，我能清晰的感觉到血液在倒流，脑袋里一团模糊。眼一闭、心一横，我用那把钥匙真的打开了那个神秘的柜子。柜门打开的一瞬间，我清楚的记得眼睛是闭着的，等我睁开眼的刹那，我失望了，柜子里除了书还是书，密密麻麻，塞得满满当当，怕有几百本吧。我去，这是什么鬼？这就是那个比天还大的秘密？
我失落到极点，有些不甘心。我随手拿了一本，漫无目的的翻看，几十年后回想当时的一幕，也不知是幸与不幸，我当时拿的这本书是凡尔纳的《海底两万里》，这是非常适合当时我年纪的一本书，我只翻看了几页就被尼摩船长的潜艇迷住了，而且当时翻译的都是严谨的作家，那是在原著基础上的再次创作，不像现在那个谁、谁、谁、弄一本破字典，硬生生的把英语翻译成中文，杂乱无章的堆砌在一起就敢自称翻译家，再弄个漂亮书壳套着就敢出版，这是后话不提。我看着《海底两万里》时竟忘记了时间，好在当时上下班单位的大广播里会播放吹号声，60年代、70年代的同学应当都还记得那种号声，一到下班时间，神洲大地一片激昂的号声。在号声的提醒下，我知道父母就要回来了，急忙把一切恢复原样。
后来我抓住一切机会打开柜子偷书看。断断续续大概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才把《海底两万里》看完，这是我看的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本书。后来凡尔纳的书我看了个遍，又看了《鲁滨逊漂流记》、《哈克贝利芬历险记》、《汤姆索亚历险记》、《汤姆大伯的小屋》……其实当时书里好多字我都还不认识，反正有边读边、无边读中间，主要是故事太吸引人，就这样勾引着你停不下来。
到初一的时候，看了有几十本吧。现在想想，当时我也真笨，从未想过为什么适合小孩子看的书都在书柜的最外边？
也没管那么多，看的书多了最大的好处就是写文章变得容易了，每一次的作文都被老师在课堂上读给同学听。心里得意肯定是有，但我觉得通过看书我学会思考了，这是我偷书看得到的最大好处。
值得庆幸的是，我偷书看的事情父亲竟然一直没有发觉，可这样一定得等到父母不在家的时候，时间有限啊，实在看的不过瘾，于是我把书偷拿出来慢慢看，一次只敢拿一本，柜子里书那么多，想必父亲不会发觉，我这样说服自己。于是我看了《伊利亚特》、《奥得赛》，记得当时我还用阿咯琉斯的脚踝比喻过我的英语，老师还表扬了一通。到初三的时候，我已经看了斯丹达尔的《红与黑》、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席勒的《福楼拜夫人》、歌德的《浮士德博士传》、薄伽丘的《十日谈》、雨果的《九三年》、《青铜世纪》、《巴黎圣母院》，等等，还有莎士比亚的四大悲剧，但我不是很喜欢《哈姆雷特》。不过我最喜欢的一本书是索福克勒斯的《俄底浦斯王》，想想也是奇怪，以我当时的年纪为什么会喜欢这本书？当时我还为书里杀父娶母的俄底浦斯最后自己挖出眼睛的桥段伤心了好几天。
就这样偷着看啊看啊，我渐渐长大了，可能是看闲书的时间太多，成绩也不是很理想，但父亲也没怎么责难我，当时读书的压力好像没现在这么大，可能是因为当时读书是为了长大，现在读书是为了超过别人的缘故吧！
四大名著我是在高中的时候才看的，不像现在的学校，屁大点孩子就把四大名著当成必读书籍，他们能看懂什么？想想都觉得滑稽。
事情坏就坏在四大名著上，一天家里来了一个叔叔，酒足饭饱之后高谈阔乱，和我父亲大谈三国，颇有点现在易中天的风范，作为旁听者的我是由衷钦佩的，但在曹魏失去政权的问题上，这位叔叔觉得主要责任人是曹操，因为他发现了司马懿的野心，却没有把司马懿处理掉，这是最大的败笔。我不认同这样的观点，因为曹操执政时倡导“唯才是举”的用人原则，这就剥夺了贵族阶级的特权和利益，这种社会矛盾在曹操的高压政策下一直被隐藏着，到了曹丕执政时,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又反过来维护贵族的利益，政策的变更中，不但形成平民与贵族的矛盾，同时又产生了新旧贵族之间的矛盾，当这种矛盾不能调和时，结果就是曹魏失去政权。
当时我17岁，那位叔叔表扬了我几句。我爸也没有说什么，一副很平淡的样子。等叔叔走后，父亲突然冒出一句：“这是我笔记上的话吧？”什么笔记？我愣在当地。对了，我想起来了，我看三国的时候，在书的页头页尾都会有些笔记之类的，对曹魏政权的失误，好像就是这样写在页尾的。我的脸上忽红忽白，不知道要怎么辩解。
这时母亲进来收拾餐桌，见我傻楞楞的样子，就说：“看你那傻样，你以为你偷书看我们不知道吗？你爸是故意让你看见书柜的钥匙放在皮鞋盒里的，目的就是让你去找书看。你弟、你妹和你一样，都‘意外’的看见过你爸把钥匙藏在皮鞋盒里。怕你们找不到合适的书，你爸还特意把适合你们看的书全部挪到了最外边。原来你们小，怕你们不懂事把书弄坏了所以才锁着，而且书柜里有些书在当时是禁书，怕你们拿出去惹麻烦。后来你们大些了，你爸又怕逼你们看书你们会抵触，干脆就用这样的方法让你们偷书看。你爸太了解你们了，知道你们什么都想和父母对着干，只有这样，你们才会认认真真、老老实实地看书。你书包里现在还放着一本《茶花女》吧？你弟藏着一本《福尔摩斯探案集》，你妹藏着一本张恨水的《北雁南飞》。最坏是你弟，总是边看书边吃东西，总把书弄脏，那本79年版《红星照耀中国》就被他弄脏了”，边说，母亲还一脸的惋惜。我一脸狐疑，转头看着父亲，父亲一脸坏笑，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我去，这什么世道？有这样当父母的吗？完全是两个老狐狸。
我正恨的牙痒痒，我弟回来了，正气不打一处来，对他就吼：“小子，把《福尔摩斯探案集》拿出来”。他看见父母在场，还装出一脸无辜的样子问我：“你在说什么？我不懂”。“懂你个屁，看我不揍死你”，我追着他就打。
后来我家的书柜就没再锁，而且我们自己也买书，书越来越多，但我觉得还是父亲原来的旧藏书最值得看，特别是79年版的《红星照耀中国》、80年版《白话聊斋》、78年版杨绛先生翻译的《唐吉诃德》，最经典是民国版林语堂的《京华烟云》，张恨水的《啼笑姻缘》，萧红的《呼兰河传》……现在你有钱也不一定能找到这种版本，真不知道老爸是怎么弄到这些书的？想来在那个年代会惹麻烦的就是这些书吧？
我最喜欢那本《唐吉诃德》，向父亲讨要了几次，他没给，活脱脱一副吝啬鬼的模样。
又过了几年，我要到外地读书。我走的时候，父亲说要送我，我没让，父亲坚持，一直送我到车站，一遍又一遍的叮嘱要多吃点、别舍不得花钱饿着自己，要多穿点，别着凉，一个人在外面生病会更想家。我“嗯嗯”的应着，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车子发动的时候，父亲突然抠抠索索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报纸包着的小包从车窗递给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刚想问，父亲就转身走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父亲佝偻的身影和一头白发特别显眼，我心里怅然若失。
车行路上，我撕开小包，原来是一本书，是我最喜欢的那本，杨绛先生1978年版《堂吉诃德》译本。我顿时没忍住眼泪，当着一车的人哭了个稀里哗啦，那是我一生中哭得最畅快的一回。
望着手里的书，我明白了，这才是父亲的秘密，天大的秘密。他清贫一生，却富有一世。
父亲用一把锁帮我们锁住行尸走肉的人生，却用一把钥匙帮我们打开了一个丰富多彩的世界。父亲，您没要求我们出人头地，却给我们指出了人生的真谛。
父亲，原谅我，您走的时候，我没哭，因为您说：人生本应是快乐的，一切不快乐只因自己堵住了快乐的源泉。
无宵佳节就要到了，您在天堂还好吗？今晚的月亮好圆啊！和您离开时一个样。让我为您读一首小诗吧，不是雪莱、不是拜伦、不是徐志摩、不是李白、杜甫。是我，是您的儿子为您和妈妈写的，我真的真的好想您！
上元不见月，
月影照苍苔。
点点河灯近，
疑是故乡来。

@大蓉儿2017 2021-02-22 20:45:46
开篇那段，好像小女孩的手笔。可是这ID名字，又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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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宗大理男子汉，可能整天被大理的风花雪月浸润，文笔有点温婉，见笑了。写散文不是我的强项，写诗填词才是我的最爱。

@大蓉儿2017 2021-02-22 20:54:28
围绕秘密展开。我的秘密，父亲的秘密，进而揭秘。原来这是另一种方式的陪伴。最了解子女者，莫过于父母。言传身教的是精神世界的丰裕。
收尾恍然。原来，此为怀念。父亲，在文字里鲜活，也在记忆里鲜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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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非常感谢，懂我！

@大蓉儿2017 2021-02-22 20:50:15
四大名著我是在高中的时候才看的，不像现在的学校，屁大点孩子就把四大名著当成必读书籍，他们能看懂什么？想想都觉得滑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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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太绝对了哈。小学看得进去西游记，初中看水浒绝对没问题。高中可以看红楼梦和三国演义。——我说的，都是简装版，不是古文原始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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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我也一直认为四大名著最深奥的是红楼梦（我毕业论文写的也是红楼梦），后来年岁渐长，才发现原来“西游记”最深奥，只是我们都被它打怪的套路蒙了，细细看，完全就是本情商指导书、办公室处事揭秘，政治经济学的必备辅导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