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的哀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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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21-04-06 08:38:15 更新时间:2021-04-11 16:36:58

楼主:老庄開墙  时间:2021-04-06 00:38:15
平淡若水也亦德
——悼念父亲
文/老庄友华

癸巳正月初七,海口风和日丽,人们还沉浸在春节的喜庆之中。
不料午时过后,突然有一阵惊雷炸响在我们的头顶——家父张鑫老人,走完了85年的人生旅程,毫无预兆的溘然逝去。我们全家老小,陷入到了前所未有的悲痛之中……


我们稍能宽慰的,是父亲当属高寿善终。
初七上午,父母照常出门散步。中午,我开车陪他们去弟弟家聚餐,路上还有说笑。坐上餐桌,父亲听到孙子请他下午去泡脚,未置可否的笑道“是吧。”我帮父亲接过斟了少许茅台的玻璃杯,问多不多时,他回答“可以。”父亲接受了全家的共同敬酒,随后自己又喝了一口,接下来正在吃鱼,却猝然昏厥过去。
在惊恐慌乱之中,我们将父亲紧急送医。约13时30分,父亲进入市人民医院急救室。在我们不放弃、不惜代价的坚持下,医生的救治持续了七十多分钟,但终究无力回天……想不到父亲所说的“可以”二字,竟然成了他意味深长的临终遗言!
不幸中的所幸:父亲终是以耄耋之年,寿终于四世同堂的酒宴之上,得免于种种忍痛受苦遭罪……也该算福报匪浅!
我们有些惊讶的,是父亲堪称走得奇异。
父亲走的太快太突然,让我们猝不及防、倍感悲痛。但冷静想,老人家如果久卧病床,又没有逆转的希望,就可能让全家,长时间陷于照顾的辛苦、精神的煎熬……父亲这样离去,就像是要尽量减少带给家人的拖累。
父亲走的时间也很巧,正月初七,恰是过年后要上班的日子。他走得如果早几天,我们家这个春节,将过得不堪设想。如果晚几天,刚刚离开海口的一众晚辈,又要返程回来……父亲此时离去,好像是在护佑全家再多一个圆满的春节。
这种诀别生命的方式、时间……不应该只是巧合。我愿意相信,这是父亲与冥冥中的上苍合谋之后的安排:包含了他对生者的体恤慈悲,也反映出他真实的性情风格。
父亲这一生,从来都不愿求人,尽量少麻烦别人。他数十年的行止,就像在诠释何谓有德之人。

我们兄弟姐妹,没敢让母亲参加父亲的追悼会。
父母共同生活了近六十年,早就骨肉相融了。生活的坎坷曲折、困难艰辛,并没有动摇他们的恩爱。明年的“3.8”节,即将是他们的钻婚纪念日。春节期间,我和姐夫姐姐还在商议:来年怎么庆贺这个母亲十分看重的日子。
我们知道,父亲的突然离世,是母亲难以承受的沉重打击。但是仍然没有料到,82岁的老母亲,反应竟是如此的剧烈。
从父亲刚刚送往医院,并没有明确的结论,母亲就不听劝慰的嚎啕不止。大概是太久没有准确的消息,验证了她不详的预感,又或者是她感知到了某种神秘的信息。近15时30分,母亲借口去洗手间,居然操起剪刀,割向了自己的咽喉。幸亏及时发现送医,伤口缝合七针……
当天下午,我和家里的成年男人,先是护送父亲去医院。守到父亲不治,大家又分头去料理后事、筹备丧事。直到天已黑定,我才再见母亲。我这个长子的奋力拥抱安慰,亦不能止歇她失声的悲恸,她仍在不停的哭喊:“我要跟他去,我要去陪他……”
这样难以想象的故事,这两天就真实的发生在我们家里。
这个故事里,有母亲的情义,也有父亲的仁德。只有父亲仁德深厚,母亲这样不惜性命的追随,才值得、才合乎情理!
我理性上清楚,父亲属于天年善终,在民间称为白喜事,但情感还是不受控制。这几天只要静下来,脑子里便满满的全是父亲的音容、父亲的往事……
写作这篇文稿时,我努力想梳理清楚,父亲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怎样才能不失真的概括、评价他的一生。却又感觉,以自己当下的状态,在短时间里,这是一件不可能做好的事情。
我只能无所顾忌,任由内心的真情实感自然渲泄。在这个过程中,我忍不住一次又一次泪流满面……

1928年农历4月30日,父亲出生在湖北松滋县王家桥乡的一个农村富裕家庭。这个生日有些特别,是四年一现的闰日。
张家老宅,背靠着连绵的丘陵。大门前面,依次有宽阔的稻场、“张家大堰”、以及远处无尽的田野农家。据说,这一带从前有棵古老的樟树,祈求灵验、香火旺盛、远近闻名,“大樟树”遂成了本地的一个代称。
在文革混乱期间,我才十二、三岁。不知父母怎么就能同意:我和大我两岁的姐姐,无人陪护的前往松滋,去寻访我们完全陌生的老家。父亲49年后就没回过故乡,只能说出民国的地名、路线。我们姐弟俩从沙市上船,在长江边的一个小码头起坡,一路问着“大樟树”,步行了几十里,万幸还真就找到了老家。
我们这一脉张氏,据说是从“江西大槐树”移民来的。起先家里很穷,曾祖父是“捡狗粪”出生。经过了两代人,到祖父当家的时期,就有了一百多亩田产,可观的宅院,成了当地小有名望的乡绅。邻里乡亲生出点矛盾冲突,时常也会来张家寻个公断。
父亲是张家的幼子,又是四个姐姐之后的惟一男丁。祖父为他起名“家柱”,足见期望之殷。有家乡的老人,曾不无羡慕的形容他是“顶在肩膀上长大的”。应当是肩负着祖父的重托、家族的希望,父亲从少年时期,就一直在外读书。
40年代末,父亲在沙市第一中学,以全校状元的成绩毕业。我小时候,曾从家里的旧皮箱中,偷看过那张毛笔楷书、编号第一的高中毕业证书。这段学业,父亲应是引以为傲的,晚年还常说及当年考试的作文题:《论忠勇为爱国之本》。假如,当年不是发生了那么巨大的历史变故,父亲的人生走向,应当不会回老家做乡绅,而是去上大学,然后也有可能进入城市的商圈或政界……
但父亲高中毕业,松滋已开始进行吐改。祖父托人带信,让他就不要回去了……这时候,四野大军南下,亟需城市经济管理人员。父亲于是参加了荆沙地区军管会举办的青年干部训练班,结业之后分配到了荆门县。
工作初期,父亲也有过青年得志的风光。他1954年就任荆门县油脂公司副经理,1957年升任县粮食局副局长。背负着地主家庭出身的原醉,还能快速的提升,足见他的工作能力与态度,确有过人之处。
在同时代的干部中,父亲的业务能力出色,也是得到大家公认的。只可惜,他的才干好像一直没有遇到可以充分施展的舞台。

父亲老来,身材偏于矮瘦。中青年时期的照片,却算得上相貌堂堂。他的眼睛很大、很有神采,应当是一个不缺智慧的人。
早年,曾有算命先生为父亲算过一卦:“集集攒攒,一把雨伞,大风一吹,一把光杆。”父亲说起这件事的戏虐口吻,说明他不相信,这真会是自己的命运。其实,这样的人生宿命,又有多少人真能够逃脱?
或许在青少年阶段,父亲已超支消费了人生幸运,此后就长期的命运多蹇。他的一生,俨然一个充满问号的悖论。他终生跟着共产党,而他的家庭却正是党的革命对象——我祖父是吐改中被判刑入狱的地主,余生及至安葬,都再没有离开过捞改农场。而性格刚烈的祖母,也在吐改期间悬梁自尽了。
父亲是干部身份,却多年未能入党,在副局长的职位上待了二十多年,属于一个只干活、不掌权的“业务干部”。他动不动还被抽调出去,短期工作过的单位,我记得的就有:漳河水库四干渠指挥部、烟墩化肥厂、农业局种子站……
改革开放以后,父亲得以入党、转正县粮食局长,算是意气风发了几年。1983年,荆门市、县合并升格为地级市,父亲出任了市粮食局筹备领导小组组长。机构整合完毕,他却没有像大多数筹备组长那样,顺理成章的转任局长。当时,省粮食局有意支持他。不少人认为:他要是争一争,还是有条件、有机会的。
父亲当然不会去争。此后虽然得到市政协委员、局党委副书记等头衔,其实还是做回了从前的副局长。但“二靶手”的位子,让他几十年在粮食系统积累下来的人脉、口碑、威信,反倒成了有些同僚需要防范、排挤的心结。
对于仕途,父亲似乎奢望不高、热情不足,更愿意做点业务方面的实在事情。他退休时已经62岁,又服从组织安排,去国家粮食部的重点建设项目——响岭粮食储备库,以副指挥长的身份主持了两年工作。
父亲最为尴尬的,还是每当证至运洞到来,几乎天然就是斗曾对象。我记忆深刻的纹革场景:就有父亲粮食局宿舍封门的大至报、他被押着上街游逗、他在乡下五七杆校的土墙茅棚里当炊事员做饭……
我不清楚,父亲怎样才熬过了那些连绵不绝的证至运动。可以想象,以他正治上的先天不足,能够磕磕绊绊的一路走来而终于没有倒下,该要承受多少难以言说的辛酸屈辱,又需要何等的谨小慎微、克制隐忍!

隐忍自律、遇事不争、自甘平淡、在乎别人的感受——这些生存所需的行为方式,或许并不是父亲的真性情。但受制于特定的时代环境,久而久之便成了他真实而重要的性格特征。
父亲的自律,在老年生活中依然清晰可见。他的自我要求近于严苛,每天睡觉起床、吃饭散步、甚至于入厕,都有准确的时间。每顿喝多少酒,每天抽几根烟,也都有一定之规,从不暴饮暴食。
但人性总是复杂多面的。父亲在家里,也有任性自我的一面,会流露些许“顶在肩膀上长大的”少爷痕迹。他到晚年,吃饭时仍不大顾忌家人上没上桌,菜好了就自管坐下、小酒开喝。他习惯于拿筷子在菜盘里翻来抄去,才拈起一口菜来,如果还不合意,随手就能扔进母亲的菜碟。
我们小时候,父亲总在外面忙工作,对我们的照管、以至交流都不太多。比起成天大呼小叫、无所不管的母亲,他好像距离较远、权威更高。有一次,姐姐问饭勺在哪?父亲嫌这一问缺了眼力见,怼出一句“厕所里!”
家里有些规矩,应是从老辈传承来的。父亲要求我们“吃不言,睡不语。”“坐有坐相,站有站相。”我们吃饭时,不慎脚踏在了饭桌下档,他也懒得废话,直接就不轻不重的一脚踢将过来。
父亲很少发脾气,表达不满通常只需怒目一瞥。我从不记得他和母亲吵过架,对姐姐弟弟动过手。然而对我,却是绝无仅有的真揍过一次。我大概十三岁,快要初中毕业,特别叛逆出格。父亲几番忍无可忍之后,终于暴怒的举起了木质报纸夹。但直到报夹打断了,我就梗着脖子戳在那里,不应声也不哭、不跑……
从此,我们父子一生,再没有过哪怕是小小的言语冲突。后来,朱自清的《背影》,曾让我对父爱有过许多联想与感动。
有一年元旦前夕,父亲从四干渠指挥部带我回家,不知怎么就没车了。我还不满十岁,要走的路却不止十里。这一天,父亲耐心解答了我问到的、包括对月亮的各种好奇。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浑身温暖、内心激动。大概在懵懂之中,初次对亲情关系开了窍、动了情……一路上,父亲紧紧牵着我,顶着呼呼北风,微微飘雪,从傍晚一直走到了路灯闪烁……我至今难忘,那只戴着白棉纱手套的大手,传导出来巨大的热量与力量——没有父亲的牵引,一个孩子又能走多远?
我没见过祖父母,对祖上的认知几近空白,常常感觉自己就像无源之水、无根之木……父亲从不愿多讲家族往事,他工作以后,甚至二十多年没回过故乡。直到80年代后期,还是我们这些孙辈出面出力,才为祖母修整墓地,又为祖父兴建衣冠冢……父亲与地组家庭的决裂,确实够彻底的。我晓得正置压力的份量,却还是想知道:他究竟有哪些真实想法,从青年到老年又有何种转变?
我多次想过,要和父亲好好聊聊家族的过往。总以为机会还多,不期然而今已无处可问了!

父亲晚年,依然幽默达观,不吝自我调侃:这人呐!60岁以后一年不如一年,70岁以后一月不如一月,80岁以后一天不如一天。
从父亲身上,我第一次真切、深切的体验到:人生进入到老龄阶段,随着体能减弱,各种兴趣、意愿也会越来越少、越来越弱。这应该是生命之火行将熄灭的一种征兆吧。
1992年,我来到海南定居,父亲也在这个时段完全退休了。经我们劝说,父母开始了长达二十来年的候鸟生涯:秋冬来海口,春夏回湖北。到了后期,父母的生活重心就渐渐南移了,最近三年已没有再回湖北。近两年来,我多次劝过父亲,说过不少的名目与地方,希望他出去走走看看,他都了无兴趣,一概加以拒绝。
1999年,我们改住复式公寓后,让父母带保姆居住一层,以便他们有个自由舒展的空间。我们按月交足生活费用,希望父母多点当家作主的尊严……
对于衣食住行,父亲从来都不提要求,甚至不说有什么喜好愿望。他晚年只剩下了四颗牙齿,还孤零零的互不挨靠,所幸上下还能勉强对应。他配有假牙但从来不用,说是不舒服,一直就用几颗残牙将就凑合。对于饮食的要求,无非是软烂一些、清淡一点。一定要说嗜好,他大概也只有终身不离的烟酒。
老一辈的共性,似乎都相当节俭,对钱不大看得开。我也试过说服父亲:人家说钱是挣出来的,不是省出来的,如果每月故意多花一千块,生活品质能提高不少……父亲总是笑而不答,但生活费照样月月有余。
我真说不清,父亲究竟有什么兴趣爱好。他过去关注的全是工作,后来也只有谈及从前工作、或上学的精彩处,才见神采飞扬。他晚年的乐趣,主要是看电视。尽管后期听力骤然下降,还是每天在客厅或卧室,长时间、大音量的反复观看各种新闻,也兼顾天气预报、古装戏曲。他每天都坚持散步,看报纸,偶尔会坐到床上,玩玩扑克算命的游戏。他对老龄生活似乎很满意,多有知足常乐的表达:“我们这批人里头,我现在要算最好的……”
父亲这一生,几乎就没什么欲望奢望,从没想着去做大官、挣大钱,应当说十分达观、相当淡定淡泊。
然而,一个笑口常开、性情温和的长者,不等于没有自己的坚韧坚守。还是退休前好多年,父亲似乎不经意说过:人老话多最讨人嫌,老人就该知趣……退休后二十多年,他竟然始终坚持:不轻易掺和事,不主动指点人,不显摆自己的高明老道……观棋不语真君子,这其中的功夫定力,恐非常人所能企及。
老人家应当真活明白了,对于人生世事的洞悉,清晰明了而不乏深刻之处,并自有其性格人格的底线。他多年前的一些话,我至今铭刻于心。
父亲不注重虚有其表的形式,常常表述为:“有钱天天过年”。他有一则识人心得:“看一个人,不要看你走火的时候,他对你怎样;要看你倒霉的时候,他怎样对你。”在他的心目中,不整人不害人不落井下石,属于做人的基本操守。他认为“做人也要讲块招牌”——为人处世,就要像商家维护百年老店的金字招牌一样:诚信守德,爱惜声誉。

一个人柔弱包容、遇事不争,既有性格教养等因素,更有生存环境的压力。这样在生活中难免有所失去。但有所失、就有所得。
父亲的所得,应该包含没有过什么不厚道不仁义,无须老来愧疚悔恨。他退休二十多年了,在以前的工作单位,仍然广有口碑,还有不少朋友,时有电话问候。他晚年生活的坦荡、舒心和自在,也该超过了众多当年的同事与上级……
父亲得到的,还有一生平安、妻贤子孝、儿孙满堂、晚宅安适、健康长寿、在四世同堂的酒宴上无疾善终……谁又能说,这些不是他仁德一生的福报?
上善若水,是华夏先贤们以水喻道,形成的道法自然、天人合一的传统智慧。或曰:与世无争,则天下无人能与之争。
父亲临终前说出的“可以”二字,充满了恬淡、随意、自在的浓浓意蕴。这是他为自己的生命,亲手画出的一个完满句号,也正是他人生态度、性格特征的准确写照。这“可以”二字意味深长,透露出了一些生活的玄机,能够给予我们关于生活得失、人生真谛的诸多遐想与启迪。
……
按照母亲的嘱咐,我们为父亲选定了一处双人陵寝。
在安葬父亲的前夜,母亲被搀扶着,前来看过了父亲今日、自己百年之后的归宿。她虽然不无合意之处,也有所宽慰,但还是抑制不住心底涌出的悲恸:“你等我、我早点来……”
我们兄弟姐妹,在悲痛之中亦深深感觉:这样的父母,永远值得我们庆幸、珍惜、骄傲。
父亲已然长逝了!但他老人家的养育恩情、慈祥音容、仁德行止……将永远不会消失。这正如我们献给父亲的挽联:
长寿有终音容永在,辞尘仙去德范长存!

楼主:老庄開墙  时间:2021-04-09 08:09:43
父亲这一生,几乎就没什么欲望奢望,从没想着去做大官、挣大钱,应当说十分达观、相当淡定淡泊。
然而,一个笑口常开、性情温和的长者,不等于没有自己的坚韧坚守。还是退休前好多年,父亲似乎不经意说过:人老话多最讨人嫌,老人就该知趣……退休后二十多年,他竟然始终坚持:不轻易掺和事,不主动指点人,不显摆自己的高明老道……观棋不语真君子,这其中的功夫定力,恐非常人所能企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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