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集《丛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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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21-04-10 22:41:07 更新时间:2022-04-23 11:03:51

楼主:金满  时间:2021-04-10 14:41:07

这是他被通缉的第二个月。
他计划越过边境线,逃去俄罗斯。那边的黑道朋友已经准备好接应,他想这是他在国内的最后一个夜晚。
这是一间荒野中的废屋,屋顶塌了一个大洞,密集的雪片像是被鼓风机灌进来一样,外面风声浩荡。
他坐在火堆边喝酒,背靠着墙,面朝着门的方向。
这是他这么多年刀头舔血形成的习惯。他的世界就是个丛林,他遇见的人只分为两种,或者吃人或者被人吃掉。他时刻都在准备面对对手,所以他才活到了今天。
他平时不怎么喝酒,但现在必须要喝。一会他就要离开这里,在深夜的大雪中越过边境。
一瓶白酒下去了一小半,他还是很警惕,他听见了风雪中有人的声音,不止一个人。
他拿出手枪按下了机头,然后看着那扇门。
人声逐渐接近,最后在门外停住了。
门扣已经烂掉,他用一块石头顶着门背。
外面的人开始敲门。
他没有出声。
门外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我们是过路的,车坏了,孩子冻得受不了。”
他想了一下,起身来到门后,从门缝里看了一眼外面。
他拿着手枪的手放进衣兜里,蹬开石头打开了门。
火光映照着门外的一对中年男女,男人身形瘦小,女人长得不算难看,手里抱着一个孩子。
女人说道:“谢谢大哥,让孩子躲躲雪,天亮我们就走。”
他盯着女人边上的那个男人。男人两只手都揣在衣兜里。
他说:“手拿出来。”
男人神情木然,看上去有些蠢。
女人训斥道:“叫你把手拿出来,没听见呀!”
男人把手从衣兜里拿出来。看衣兜的形状,里面应该没有武器。
他回到火堆边原来的位置坐下,说:“带上门。”
中年男女进到屋里,用石头顶住了门,然后来到火堆边放下孩子坐下。
他看了一眼那个孩子,是个五岁左右的女孩,低着头不敢看人。
女人有些歉意地说道:“孩子命苦,是个哑巴,不会叫人。生下来就这样,医生说看不好。”
男人从坐下来就看着他手边的那大半瓶酒,眼里流露着贪婪。这让他联想到鬣狗,他最厌恶的一种动物。
女人问:“大哥是要去哪?”
他没有理睬,慢慢地喝着酒。
男人忍不住了,说:“给我喝一口。”
“要不要脸!”女人骂道,又歉意地向他说道,“大哥不要介意,他脑子有问题。”
他依然没有理睬。
女人说:“手机没电了,能借大哥的手机打个电话吗?”
他在想要不要解决掉这三个人。
他又看了一眼那个小女孩。小女孩正好偷偷地在看他,就像是小鹿的眼神。
他决定放过他们。
他起身离开,蹬开石头打开了门,雪片迎面击打在脸上。呼啸的风雪声中,他听见身后有人微弱地呼唤了一声,小女孩的声音,他没有听清。
他步行来到附近的树林,找到白天藏在树丛里的吉普车,掀开了覆盖车子的油布,上车打着了车子。
在等待发动机预热的时候,他在回想那个小女孩到底呼唤了一声什么。
吉普车行驶在深夜的雪原。他没有开车灯,只是凭着雪地的反光和手机上的指南针向正北的方向开。没有车灯就不容易招来边防队,风雪也掩盖了发动机的声音。他有把握在天亮之前穿越边境线,在那边重新开始他的人生。
他又想起了小女孩那声微弱的呼唤。
她好像是叫了一声叔叔。
他不是个喜欢管闲事的人,更不认为他是个好人,但现在他有一些犹疑,小女孩小鹿般的眼神像是在看着他……
吉普车在雪原上疾驰,突然猛然刹车,抱死的轮胎滑出了几米才停住。
车子在原地静默了几分钟,然后猛然调头,快速向来路驶去。
他回到那间废屋之前时,屋里还亮着火光。
他一脚踩开了门。
屋里三个人都还在。
那个男人的眼睛有些发红,酒瓶却拿在那个女人手里,酒已经快要见底。
女人此时看他的神情流露着凶狠,就像一头呲牙的母狼,和之前判若两人。
小女孩的脸上多出了一个巴掌印,脸上泪痕未干。
他来到小女孩面前,问道:“你认识他们吗?”
小女孩没有说话,只是恐惧地看了一眼那个女人。
他说:“不用怕,有叔叔在。”
小女孩嘴唇动了动,还是没有发出声音,却用力摇了摇头。
他说:“跟叔叔走。”
女人发出了尖利的叫声:“做了他!”
男人扑向了他,面目狰狞,手里一抹刀光。
他揣在衣兜里的右手拿了出来,手里的手枪一声枪响,男人扑倒在地。
女人同时抬起了手,也是一声枪响,听枪声是小口径手枪,他的胸口像被蛰了一下。他转手一枪打在女人的脸上。
屋里静了下来,只有火堆燃烧的声音和外面的风雪声。
他靠墙慢慢坐下,拿出手机拨通了110,说了他的名字、身份证号码,还有他现在所在的位置,然后把手机给了小女孩。
他说:“会接电话吗?”
小女孩点点头。
他说:“有电话来就替叔叔接,叔叔想要睡会。”
他看着屋顶的那个大洞。
风停了。雪花纷纷扬扬地散落,温柔得就像一首诗。
他喜欢诗,每次读诗的时候,心里都有一种异样的宁静甜美,就像此时的感觉。
他闭上眼睛睡了过去,梦见了一头美丽的公鹿。

楼主:金满  时间:2021-04-12 19:51:24


《自杀计划》

他决定去死,但怎么死是个问题。
他不想让人知道他是自杀的。他认为自杀就像是自慰,是个人的隐私,让人知道是一件羞耻的事。
在考虑了一段时间以后,他辞掉了工作,在老家县城租了一间月租两百的房子。他仔细地算过账,在他的存款耗尽之前,他应该已经死了。
之后他把自己关在那间出租屋里,不分白天黑夜的打游戏,饿了叫外卖,渴了只喝饮料,高糖分的饮料。
这就是他选择的死法,用糖把自己一点点毒死。这种死法不会被看出来是自杀,他觉得非常完美。
他低估了他身体的耐受能力。在实施了半年这种自杀生活之后,他非但没有死,甚至连病都没有,只是变成了一个两百斤的胖子。这个结果并没有改变他以这种方式自杀的决心,或者说他已经懒得做任何改变。
那天深夜,他和往常一样在打游戏。他喜欢深夜,就像这世界只有他一个人类,这让他感觉安全和放松。
烟火发来了一条信息,问他在做什么。他没有回。
烟火是他在游戏里认识的人。他不想跟任何人打交道,但有些游戏任务要跟人组队完成,他就是这样认识的烟火。烟火在游戏里是个女性角色,他不知道烟火在现实里是男是女,也没有兴趣知道。
烟火不依不饶,不断地给他发信息,他终于回了一句:“你很闲吗?”
烟火立即回了一条:“对呀!所以才找你玩呀!”
那天他和烟火组队打了一个通宵。从那天以后,烟火只要上线就会找他,他也慢慢习惯了烟火的陪伴。
烟火是个话痨,好奇心无穷无尽。他有时候会回答一两句,但大多数时候他都在沉默。他始终没有告诉烟火他正在实施的自杀计划,他不会告诉任何人。
这天他比往常醒得晚,他醒来的时候,窗外暮色正浓。每次傍晚醒来,他都有种荒芜悲伤的感觉,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他靠在床头抽了一支烟,然后打开了电脑。
他刚登上游戏,烟火就发来了信息:“你今天来晚了。”
他没有回复,浏览了一下今天的游戏任务。
烟火又发来了信息:“我还没吃晚饭,你呢?”
他回了一句,不然烟火会一直骚扰下去:“还没吃。”
烟火:“一起吃呀!我请你吃烧烤。”
然后烟火发来了一个网吧名字和机号。
他沉默地看着那个网吧名字。这个网吧就在这个县城,他已经忘了什么时候告诉过烟火他在这个县城。
网友见面已经是件很复古的事,也是件离他很遥远的事。
他在那个网吧见到烟火的时候,她正蜷缩在一张单人沙发里睡,戴着一副耳机。沙发和耳机都很大,这让她看上去显得更加瘦弱。她也许只有二十岁,或许还要小。
他敲了敲烟火头上的耳机。烟火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是那样的清澈。
烟火看着他,神情有点惊讶。
他说:“是不是很失望?你不应该来的。”
烟火跳下沙发,拍了拍他的肩:“胖子有安全感。走,吃烧烤去。”
烟火是开车来的,是一辆保时捷跑车。他没什么感觉,这只能说明烟火是个富二代。他对烟火没有任何想法,他是一个决定去死的人。
烟火拉着他找了一家烧烤店,点的东西远远超过了他们能吃下的分量。
他没说什么。生命本身也许就是拿来浪费的。
烟火还点了啤酒。他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在烟火给他倒酒时说他不喝酒。
烟火没有勉强他,说:”不喝酒好,对身体好,你是对的,应该要爱惜身体。”
烟火喝酒很猛,一杯接着一杯,话也像游戏里一样多,说的大多是她经历过的开心事。生命于她就像是一场盛宴。
这顿烧烤是他主动去买的单,花去了他接近半年的房租。他的存款已经所剩不多,他想要加快进度了。
从烧烤店出来,烟火想去的吧。他不喜欢吵闹的环境,而且烟火已经喝得差不多了,再喝会醉。
他说:“去看电影吧。车钥匙给我。”
那是场爆米花电影,就像是一个光怪陆离的谎言。
散场后时间还早,烟火说找个地方聊天。他开车把烟火带去了江边。
他和烟火坐在江边抽烟,沉默地看着夜晚的江景。
烟火说:“你为什么叫‘树’?”
烟火指的是他游戏里的名字。
他说:“树没有感觉。”
烟火说:“你希望没有感觉吗?”
他没有回答。
烟火说:“我喜欢生命的感觉。”
他说:“也许你经历的痛苦太少。”
烟火沉默了一会:“也许吧。”
之后他开车把烟火送去了一家酒店。
他说:“酒店的钱只能你自己付了。”
烟火说:“你要回去吗?”
他说:“是。”
烟火说:“不带我去你家看看?或者上去坐会。”
他能听懂烟火的暗示。那间出租屋就像是他埋葬自己的坟墓,他不会带任何人去,他也不想和烟火发展成恋人,这对烟火过于残忍。
他把车钥匙递给烟火:“明天我有事,就不陪你了。”
烟火问:“后天呢?”
他说:“也有事。”
烟火说:“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他说:“你很好,是我不需要。”
回去后他重新注册了一个游戏号,没有再用原来那个游戏角色。他认为这是他能做出的最好选择,对他和烟火都好。
他以为他很快会忘记烟火,但在之后的几个月里,他却时常会想起她来。
那天他又在傍晚醒来。他靠在床头抽烟,看着窗外的暮色。他又想起了烟火。
他打开电脑,登陆了原来的游戏角色。
留言箱里有几十条未读信息,大多是烟火的留言,但此时烟火的头像是灰色的,她没有在线。
他按照时间顺序,一条条留言看过去。
“怎么没上线?”
“好无聊啊……你不会再来了吗?”
“今天生日,庆祝的时候晕倒了。医生又要我住院,真是不想回医院啊,外面有那么多好玩的好吃的。”
“好痛啊……可还是要听医生的话,好好治疗。”
“太痛了,我不想放弃。”
“你来看看我吧,再不来就要见不到我了。”
“算了,还是不要来了,现在的样子太难看了。”
……
烟火在最后的一条留言里,告诉了他她的游戏账号和密码,她说:“替我好好活着吧。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即使痛苦也要努力活下去。”
最后一条留言的时间,已经是一个月之前。
他去了烟火所在的城市,走过烟火走过的地方,吃过烟火吃过的食物,看过烟火看过的景色,淋过烟火淋过的雨……
他不再喝含糖的饮料。一年之后,他恢复了正常的体重。
女朋友问他为什么玩一个女性游戏角色。他说替一个朋友玩。女朋友说早点睡吧,明天还要上班。
他已经很久没有在傍晚醒来。

楼主:金满  时间:2021-04-16 14:51:56

《生日》

他想要杀人。
他有这个念头已经不是一天两天。多年以来,这个念头在他心里不断发酵,对人性的丑恶黑暗经历得越多,这个念头就越发强烈。
他不是不想克制,也许就是因为他太想要克制这个念头,这个念头长成了一个他无法控制的怪物。
他决定在三十岁的生日那天,结束这种痛苦。
他从汽车的油箱里抽了几升汽油装在保温瓶里,然后跟着一个旅游团上了一条游船。
游船的目的地是一个名叫天堂岛的岛屿,他觉得很讽刺。他想只有他知道,这是一趟通往往炼狱的旅程。
他沉默地坐在船的最后一排,审视着一船的旅客,就像在审视着一群等待惩罚降临的罪人。
那伙大妈从上船起就开始抢占靠窗的座位,连手上的皮包都占了座位,然后一路都在大声聒噪,说子女,谈论广场舞,分发吃包子,埋怨船票贵,咒骂年轻人没礼貌没素质……
一个精瘦的男人在一个接一个地大声打电话,嘴里不是这个老总就是那个局长,谈的都是几千万上亿的生意,像是在向一船的人炫耀他是个成功人士……
一个吵闹的熊孩子在用力踢座背,边上他身材走形的妈妈像是没看见一样。她一直在用手机看剧,声音外放,娘娘和皇后在阴阳怪气地斗法……
前排一对男女搂抱在一起。男人的手不停乱摸,女人低声喘着气,说看中了一个包。男人说我给你买。中间男人接过一个电话,听他说话显然是他老婆打来的,说孩子生病的事,他说正在陪客人谈事……
都是罪人!
他心里那个怪物咆哮着。
一起下地狱吧!
他把保温瓶从背包里拿出来放在手边,手里把玩着一个精致的打火机。
导游正在用职业的语调介绍天堂岛。
他对导游印象恶劣,也曾遇到过因为没买东西,被商家和导游辱骂的事。
所以导游也该死!
在他右边靠窗的位置,一个年轻女孩正安静地看着窗外。逆光之中,能看清女孩脸廓细密的绒毛和滑落的泪珠。
他看着女孩,揣测着发生在女孩身上的故事。
她也许是无辜的,但美好总是易逝,他也曾经美好过,活在这样一个丑恶的世界,她会不断地经历丑恶不堪,迟早会变成一个罪人,不如永远定格在现在。
他在等导游讲完,然后由他来画上句号……
导游终于讲完了那套冗长熟练的景点介绍,他开始拧保温瓶的螺纹瓶塞。瓶塞之前被他拧得太紧,现在想要拧开有些困难。
导游并没有回到座位上,而是热情洋溢地说道:“今天船上有一个游客正在度过他三十岁的生日,让我们一起祝他生日快乐!”
他正在试图拧开瓶塞的手停住了。
一些人左右看看,但大多数人并不关心,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对游客冷淡的反应,导游似乎早就已经习惯了。她继续用热情的语调说道:“他就是坐在最后一排的那位先生!在这样重要的一天,他选择了和我们一起度过,让我们一起大声地对他说:生日快乐!”
有人回头看向了他,但没有一个人响应。
他甚至听见有人说:
“有病!”
“关我们什么事。”
更多的人是没有任何反应。
他本来已经停住的手用力一拧瓶塞。瓶塞发出了一声轻微的爆鸣,终于是松动了。他露出了笑,似乎已经看见了汽油燃烧的情景。
“生日快乐。”他听见右边有人说。
他转过头去,看见的是那个年轻的女孩。
女孩从包里拿出了一个东西递给他。
是一个硬塑料包装的小蛋糕,抹茶色的奶油,中间嵌着一颗鲜艳的草莓。
“今天也是我的生日。”女孩说。
“生日快乐。”他说。
女孩露出了笑:“祝你明年不会再一个人过生日。”
他沉默了一会,说:“你也一样。”
他拧紧了松动的瓶塞。
第二年的这一天,他和那个女孩一起过的生日。
楼主:金满  时间:2021-04-21 16:03:09

《拾金》

他是在拾荒时捡到那十万块钱的,总共十扎,藏在一床破棉絮里。
他想这是老天要救他的老伴。
他的老伴已经病了几年,医生说能治好,但动手术要十万块钱,他拿不出来。
那天回家他买了一个鱼头一条鱼尾,花了十几块钱。他老伴喜欢吃鱼,平时他是不舍得买的。
老伴埋怨他不该买鱼,说今天又不是过节。
他把鱼收拾干净,把鱼头剁成了两半,和豆腐一起煮,起锅时洒了葱花,满屋都是新鲜鱼汤的香气。
他把老伴从床上扶起来靠在床头,把一张矮桌放在床上,给老伴盛了一碗鱼汤。
灯泡油腻,灯光昏黄。
床上老伴在慢慢地喝着鱼汤。他坐在锅边吃饭,只用豆腐乳和中午的剩菜下饭,一下也不去碰那锅鱼汤。
老伴叹息一般说道:“真是好吃啊……”
他说:“锅里还有。”
老伴说:“我最近老梦见我们年轻时候的事,怕是活不长了。”
他说:“你别瞎想,往后的日子还长。”
老伴说:“活着也是受罪,早些走了好。”
他说:“走了就吃不到鱼汤了。”
老伴笑了,说:“也是。”
吃过了晚饭,他用热毛巾给老伴擦了身子,然后洗碗,把剩下的鱼汤用汤盆坐在冷水里。
洗过脸后,他和往常这个时候一样,坐在床边给老伴念报纸。这是老伴每天唯一的娱乐,她喜欢知道外面的事。
家里本来有一台旧电视,大屁股的那种,是一户人家送给他的,看了两年,后来坏了,说要换显像管,就成了家里一个摆设。
他戴了老花镜,还是不怎么看得清报纸上的字。这几年他觉得报纸上的字越来越小,他看得越来越吃力,有些字他也不认识,很多时候都是靠猜。
他知道念错的地方很多,但老伴从来没有说过什么。每回他念报纸的时候,她都是静静地听着。
这晚念完了报纸,他扶着老伴躺下,给她盖好被子。
老伴轻轻地说了一句:“拖累你了。”
他有些想要抽烟,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抽过。
在打水的时候,他看见天空的月亮又大又圆。
他想日子还长,明天一早他就送老伴去医院,用那十万块钱给老伴动手术。
第二天早上他醒来的时候,老伴已经过世。
他用热毛巾给她擦了身子,给她换了一身她最喜欢的衣服。那是十年前他给她买的,她一直不舍得穿。然后他把昨晚剩下的鱼汤热了,放在床边的矮桌上。
那年的清明,他把一本荣誉证书烧给了老伴。他上交了那十万块钱,得到的荣誉证书。
他说:“你是个体面人,一辈子都体面。”
楼主:金满  时间:2021-04-28 14:28:04

《酒驾》

他是在第二天的新闻里,才确定自己昨晚撞死了人。
新闻里说,凌晨一点左右,同辉路发生了一起车祸,一名孕妇当场身亡,肇事者逃逸,有关部门正在展开调查……
时间地点都对得上。他昨晚从夜总会开车回家的路上,在同辉路撞飞了一个东西。当时他喝了酒,人都是麻的,不清楚撞到了什么,也没有停车。
早上他是从噩梦中惊醒的,一身的冷汗,翻身下床就冲去了车库。
他已经忘了昨晚是怎么把车开进的车库,又是怎么上的床,但他记得在回家的路上撞飞了一个东西,记得路边同辉路的路牌。
车头完好无损,如果不是保险杠和挡风玻璃上的血迹,他会认为什么也没有发生,昨晚发生在同辉路上的那一幕,不过是他因为焦虑而产生的臆想。
这些年他一直都很焦虑,只有在喝酒之后,他才会得到片刻的安宁,但后来就连喝酒这件事本身,也让他感到焦虑。他知道有些焦虑没有必要,可他做不到不去想象糟糕的情况。不幸的是,他对于喝酒后果的焦虑,现在变成了现实。
他打开喷水枪疯狂地洗车,像是只要洗掉了那些血迹,这件事就不存在了一样。
洗完车后他回到房间打开电视,换了几个频道,然后就看见了那条新闻。
他感到胃里隐隐作痛,还有些恶心想吐。
他关掉电视去了厨房。
今天不是休息日,妻子上班,孩子上学,家里只有他一个人。妻子没有给他留早饭。他用冰箱里的剩饭煮了泡饭,炒了两个鸡蛋,独自坐在餐桌边慢慢地吃着。
他和妻子的关系早就出了问题,他没有试图挽救,一直在等着靴子落地的那一天。他只是没有想到,这只靴子会以这样的方式落地。
吃完早饭之后,他还是感到恶心,在卫生间吐了一阵,才感觉舒服一点。然后他洗了个热水澡,刮干净胡茬,从里到外换了身干净衣服,回到餐桌边给妻子写留言。
他本来只是想告诉妻子他银行卡的密码,房贷、车贷还要还多久,每月要怎么交,但写着写着就有些控制不住。他写下了第一次见到妻子时的情景,第一次与妻子牵手时的心情……那时的他们是那样的美好。
他把那几张写满了字的A4纸用冰箱贴贴在冰箱的门上,然后给胖子去了电话。
胖子是他的老板,为人并不像他的体型那样宽厚,他被他欺负得很狠。他无数回想过辞职,但每回都忍了下来。他已经人到中年,家里有房贷、车贷要还,还要给孩子存一笔钱,他不敢冒失业的风险。他想胖子就是吃准了他这一点,才敢把他欺负得那么狠。昨晚要不是胖子逼着他给客人敬酒,他也不会喝那么多酒。
电话接通,胖子说:“你他妈是不是不想干了?什么点了还不到公司?”
他说:“有句话早就想送给你。”
胖子说:“你他妈什么意思?”
他说:“cao你妈!现在给老子道歉,不然弄死你。”
电话那头陷入了沉默。
他说:“不信是不是?”
胖子终于说话,口气软了下来,这么多年第一次用这种口气跟他说话:“你喝多了,放你几天假,在家好好休息。”
他说:“道歉。”
胖子又沉默了一会,说:“我这人是脾气不好,您多担待。”
他说:“糊弄我?我现在去找你。”
胖子连忙说道:“你别冲动,我现在也不在公司。我知道你在公司这些年是我对不住你,没少让你受气,我向你道歉。”
他笑了起来,玩弄般地说道:“我觉得还是不够有诚意,我还是想去找你。”
胖子说:“那你说,我要怎么道歉才能让你消气。”
他歪着头想了一下,问道:“你觉得你是什么动物?”
胖子有些吃不准他是什么意思:“你知道我属虎的,几次生日酒你都来了。”
他说:“问你是什么动物。”
胖子说:“大哥你别耍我了,我撑着这家公司也不容易,在外边不知道受了多少气,也是夹着尾巴做人,只是你没看见。”
他说:“所以你知道自己是条狗。”
胖子说:“你说得对,我就是条狗,欺善怕恶的狗,我也瞧不起我自己……”
胖子的声音已经有些哽咽。
他突然就觉得没意思了。
出门前他把家里的钥匙放在鞋柜上,最后打量了一眼这个家。
他没有开车,叫了辆网约车去了交警队。他想他从今以后都不会再开车。
他走进事故科办公室,对一个警察说:“昨晚我在同辉路撞了人,那个孕妇是我撞的。”
几个警察异样地看着他。
在询问了他车牌号码和车祸时间后,警察让他在问讯室等着。
十几分钟后,警察回到了问讯室,对他说:“在你来之前,那个肇事者已经抓到了。人不是你撞的。”
他怀疑地看着警察。
警察说:“我们有监控。”
他问:“那我撞到的是什么?”
警察说:“一条狗。”
他沉默了一会,说:“我是酒驾。”
在看守所的时候,妻子去看他。他提了离婚的事,妻子没有同意。
妻子说:“我们可以重新来过。”
楼主:金满  时间:2021-05-01 15:07:26

《罪僧》

他最近时常想起被他杀死的那一家人。
事情已经过去了三十多年,久远得就像大殿里那尊落满灰尘的佛像,又像那尊佛像一样一直在看着他。
他当初在这座寺院出家,只是想有个地方避风头,没想一留就是三十多年。
他早就习惯了出家人的生活,现在也已经是这座寺院的住持。寺院在他的经营下,香火鼎盛,成了一个知名文化遗产,达官贵人络绎不绝。
他见的那些人每一个看上去都很体面,但每一个都有不可告人的心事,想在他这里求个心安。他想那些人里应该也有不少杀过人的人。
这世上人人都有罪。他时常这样对自己说。
那天晚课后善觉又来找他忏悔。
善觉是个弃婴,在寺院中长大。他还记得二十年前那个下雪的早晨,他打开寺门,看见石阶上那个襁褓中的弃婴,身上没有积雪,四周也没有脚印。
善觉对他说:“师父,我有罪。”
善觉总是这样对他说。
他说:“又怎么了?”
善觉是唯一让他感觉不耐烦的徒弟。善觉的存在,像是在不断提醒他他曾经犯下的罪行。
善觉说:“我犯了杀戒,昨晚我打死了一只蚊子。”
他说:“你不是有心要杀它。”
善觉说:“我是有心的。”
他说:“回去把《忏悔文》念八十八遍。”
善觉说:“师父,我每回犯下罪业,你都让我念《忏悔文》,可下回我还是会再犯。”
他说:“再犯就再念。”
善觉还想再说下去,他说:“回去念吧。”说完闭上了眼睛。
善觉回去就自杀了,什么话也没有留下。
他打坐了一夜。禅定中他又看见了大殿里那尊佛像的眼睛,他那时才发现,善觉的眼睛和佛像的眼睛很像。
天亮时他离开了寺院,来到了山下的派出所。
他说:“三十年前我杀了一家人。”
楼主:金满  时间:2021-05-04 11:53:28

《情人》

她再次向他要分手费,这次是六千万,不然就曝光他们的事。
他说:“你这是敲诈。”
她说:“有种你报警。”
他已经陆续给了她接近一千万,他知道他永远也满足不了这个女人的贪欲,他决定杀了她。
那晚他回到家时,女儿已经睡了,小小的身体蜷在小熊图案的被子里,呼吸粗重甜美,像一只熟睡中的小猫。
她枕边放着一本童话书,是一本关于小熊一家的故事,他还没有给她讲完。
他把她的手放进被子里,关掉床头的台灯。
在他离开房间的时候,女儿轻轻地问:“小熊的爸爸后来回家了吗?”
他说:“明天爸爸给你讲。”
女儿说:“你保证。”
他独自在厨房抽烟,妻子走了进来,穿着睡衣,披着一件开襟的米色羊毛衫。
那件羊毛衫已经有些旧了,是结婚前他给她买的,她一直不肯丢。
妻子说:“怎么又抽上了。”
他已经几年没有抽烟。
他说:“有些饿了。”
妻子在灶台前煮面,后背的蝴蝶骨清晰可见。
他说:“我有外遇。”
妻子说:“我知道。”
他沉默了一会,说:“是我错了。”
妻子说:“改了就好,不要继续错下去。”
他说:“会毁了事业。”
妻子说:“我们结婚的时候,你什么都没有。”
吃完那碗面后,他报了警。
楼主:金满  时间:2021-05-07 16:22:38

《车祸》

那是个接近九十度的弯道,在过弯的时候他控制得很精确,货车侧翻,但没到翻滚的程度。
他松开保险带,从车头爬了出来,并没有受伤。
他爬上路肩,在防护栏上坐了下来,拿出烟点了一支,看着眼前的情景。
货车的底盘朝着他,一车的桔子流泻四散,在冬日的田野里显得格外鲜艳醒目。
有人聚了过来,都是附近的村民,先是指指点点,拿一两个桔子尝尝,然后很快发展成用袋子装,没有袋子的大声呼喊,声音焦急。有人飞快跑向了村子,一路洒落桔子。
他想到的是非洲大草原。那车桔子就像是具巨大的尸体,那些成群结队赶来的小汽车、摩托车、电瓶车、拖拉机、板车……就像是蜂拥而至的秃鹫和鬣狗。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村民疯抢那车桔子,像在看着一件跟他不相干的事。他一直在抽烟,嘴里有些发苦。
一个小姑娘来到他的面前,把手里一袋桔子放在他的脚边。
他看着她。
她说:“我再去帮你捡。”
说着她要走。
“等等。”他说,“去那边坐,我请你吃桔子。”
他和小姑娘并排坐在路边吃桔子,离事故地点百米开外。小姑娘吃得很精致,把每一瓣的橘丝都撕干净了才吃。
桔子甘甜多汁,他嘴里没那么苦了。
“那些人里有没有你家里人?”他问。
“没有。”她说。
“他们去哪了?”
“在外面打工。”
他吃完了那个桔子,然后按下了引爆器。
货车装满油的油箱被引爆,无数的桔子在空中迸裂,就像一朵朵绽放的花朵。
去年的今天,他开的货车在同样的地点翻车。他妻子在车上,受伤很严重。赶来的人也像今天这么多,没人救他的妻子,只是抢光了一车的货。妻子死了。
楼主:金满  时间:2021-05-11 14:09:37

《礼金》

带一次“货”就可以赚二十万。
这是村里的瘌痢头跟他说的,问他干不干。
他相信瘌痢头没有骗他。今年瘌痢头从外面回来,不但还清了所有的钱,还盖了楼讨了老婆。
他也想讨老婆,想得每晚都睡不好,经常醒来时裤裆里是湿的。他已经过了三十,还没有睡过女人。
这天他又去相亲。那个女人长相一般,人也有点胖。他想反正关了灯都一样,便点了头。女方这次要的彩礼是二十万,比以前要的都多,和带一次货赚的钱刚好一样。
他说:“怎么又涨了?”
女方说:“现在什么东西不涨?猪肉都几多钱一斤了?”
他不瘸不瞎,做事也肯下力气,到这个年纪还没有老婆,就是因为拿不出彩礼的钱。
他回到家的时候,妹妹已经做好了晚饭,又把自己关在屋里读书。
妹妹今年二十岁,书一直读到高三,不像他初中就没读了。那年妈妈病重,到处筹钱治病,她就没参加高考。以当时家里的情况,她就算考上了也没钱供她上大学。
第二年妈妈还是死了,家里就只剩下他和妹妹。他想供妹妹复读,妹妹不肯,在村外的加油站干临时工,边上班边读成人高考,到现在已经考过了一大半。
妹妹长得好看,又会读书,来说媒的很多,他一个也没答应。他想让妹妹按她自己的心意找。他觉得妹妹跟他不一样,应该要嫁到城里去,过城里人的生活。
他敲了敲房门,说:“吃饭了。”
妹妹总是等他回来一起吃饭。
吃饭的时候妹妹问:“相中了吗?”
他说:“还好。”
妹妹问:“要多少礼金?”
他说:“你别管。”
两个人沉默地吃饭。
妹妹说:“把我嫁了吧,礼金多要一些。”
他说:“我们家不卖人。”
吃过饭后他去了地里。
家里的几亩地只种了些菜,多半都荒着。种粮食不挣钱,村里的壮劳力都出去打工挣钱。现在给人打工也越来越难,一天做十几个小时是常事,他就是熬不住才回来的。
给菜浇完了水,他蹲在田头抽烟。
暮色中的村子,高高矮矮的楼房样式丑陋,连丑都丑得大同小异,有些裸露着红砖,就像是一个个伤疤。
天黑时他去了瘌痢头家。
楼主:金满  时间:2021-05-15 10:47:52

《恶棍》

他给她下了最后通牒——九点之前把钱还清,不然把她的裸照和自慰视频群发给她的通讯录联系人。
她在语音消息里哭着哀求他,能听出来她确实很害怕,但她已经弄不到钱。
他发给他一个酒店房间号码,叫她九点前一个人来。
他看过她的裸照和自慰视频,脸蛋和身材都不错,他用来自慰过几次。
他其实希望她还不上钱。距离他上次回家已经过去了半年,他需要找个女人发泄。对上床的女人,他一向是挑剔的。她是个大学生,应该还干净,符合他的要求。
她进门的时候,他正躺在床上看一本书,内容是讲一个吃软饭的作家在非洲打猎,一条腿受伤感染,临死前的胡思乱想。他觉得故事很没劲,但又让他有些触动,具体是被什么触动,他说不上来。
也许是因为穿着宽松的衣服裤子,她真人看上去比照片和视频里要瘦小,年龄也要小得多,是个还没有长开的少女。
他想人走上社会,很快就会变的,她也一样。他也许就是那个给她上第一课的人。
他把书放在床头柜上,从床上坐起来点了一支烟。
“门关上。”他说。
她木然关上了房门,人还是站在门边,像是一只受惊的羔羊。
“抽烟吗?”他问她。
她用力摇了摇头,因为害怕嘴唇有些发白。
他拍了拍床垫,说:“坐下说。”
她把电视柜下面的椅子搬出来,动作有些僵硬,放在他的对面,然后坐了下来,只坐了凳面前面一点的位置。
她说:“我也喜欢海明威。”
他想她指的是床头柜上的那本书。他听过这个外国人名,知道是个作家,但不了解。他看书从来不看作者是谁,书也只看正文。那本书是他经过一家打折清仓的书店买的,很便宜,那家书店应该马上就要关了,街上已经很少看见书店。
他没有跟她谈书,他看着她的眼睛:“截止到今天,你知道欠了公司多少钱吗?”
她摇摇头,说:“我不会算。”
公司对借款利息的计算方法确实很复杂。她当初借的本金并不多,只有两千块,扣掉斩头息,实际她拿到的只有一千五,后来她一直还不干净,按公司的计算方法利滚利到现在,已经是一个不小的数字。
他不知道她借两千块钱是为了什么。为了借两千块的高利贷,用手持身份证的裸照和自慰视频做抵押,听上去像是脑子进水,但这种脑子进水的女学生很多,甚至还有借五百的。他想也许这些人天生就是羊,是大自然为他们这种人准备的食物。
“公司要你今天必须还清。”
“能不能再宽限一段时间?”
“已经宽限你很多次了。”
“我现在借不到钱。”
“有没有跟你父母说?”
“没有……”
“跟他们说说看呢?你要是不方便说,我可以帮你打电话。”
“不可以!”
她的反应在他的意料之中。她要是能跟父母沟通,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你不跟父母要,又还不了钱,你想怎么解决呢?”
“……我不知道。”
“你这种情况,只有按公司的安排陪客人,陪四十次就能还清,之后你要是愿意继续陪,公司会给你钱。”
“陪客人做什么?”
“做客人想做的事。”
“我不做!”
“那就没办法了。公司已经通知我群发你的照片和视频。”
“求求你了!我爸妈供我读书不容易,他们会死的!”
“我是替公司打工,我说了不算。你要是真的不想你父母出事,我劝你还是陪客人,你可以继续读书,也不会有人知道。”
以他对这行的了解,她们大多都会答应,她们在这个陷阱里已经陷得太深。
她答应了,现在正在卫生间里洗澡。他是她的第一个客人,这也是他今天的目的。
他躺在床上继续看那本书,有些心不在焉。
手机响了一下,进来一条信息。他本来不想看,想到有可能是他妻子的消息,他还是拿起了手机。他妻子大肚子,预产期就在这几天。
确实是他妻子的消息。他妻子生了,是个女儿。
他凝视着手机屏幕上的那张照片。那个女婴头发稀疏,浑身通红,皮肤皱巴巴的,看上去有些丑陋。那一刻他清晰地感觉到,心里有一个冰冷黑暗的东西正在融化。
她从卫生间出来时,他已经离开。
他在床头柜上留下了那本书,书上放着一个U盘。
几天后她读到一条新闻,根据群众举报,本市抓获一个非法校园贷团伙,查获大量年轻女性手持本人身份证的裸照和不雅视频……
楼主:金满  时间:2021-05-20 09:57:49

《猥亵》

他约她见面,说有份礼物要送给她。
电话里他的声音温柔磁性,就像他的长相和体型一样完美。她不由又想起他们之间那些私密的游戏,这让她心跳加快,满怀期待。
他们认识不过一个月,她从未这样迷恋一个男人。在认识他之前,这对她是不可想象的,她一直以为她厌恶男人。
那天她早退了,赶回家换上了新买的黑色蕾丝内衣和米色风衣,然后去了美容店洗头。
吹头发的时候发型师夸她的发质好,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露出了笑意。
她对她的容貌气质一直都很自信。想要接近讨好她的男人很多,在面对男人的时候她从来没有输过,她相信这回也会是一样的结果,尽管她似乎已经爱上了他。
她故意迟到了十分钟。她认为女人和男人约会应该要迟到,这是她战胜男人的技巧之一。
“不好意思,工作耽误了一会。”她对他说。
“没关系。”他微笑着说,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他是个干净的男人,衣饰也很有品位。每次看着他的时候,她总有种奇怪的感觉,像是他们早就认识,但她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他。
她没有看见礼盒。
礼物应该是在他的身上,礼物越小就越贵重。她这样想,心里更加期待。
“喝点什么?”他问。
“和以前一样。”她说。
他伸手叫来了服务生,说:“一杯拿铁,不加糖。”
她其实不喜欢拿铁,也不喜欢不加糖的咖啡,甚至不喜欢喝咖啡。她不想让人认为她没品位。
“你今天很好看。”他说。
“以前不好看吗?”她回道。面对这个世界,她一直是强势的姿态,尤其是面对男人的时候。
“以前也很好看。”他微笑说。
他对她一向宽厚,这让她觉得没什么挑战,少了点征服的乐趣。她讨厌渣男,但也不喜欢男人太厚道,前者太动物,后者又少了点动物性。她想她会把他调教成她理想中男人的样子。
“要送我什么礼物?”她问。
他拿起手机把一封邮件群发了出去。
“我给你讲个故事。”他说。
“我不想听。”
这回他并没有顺着她,而是开始讲这个故事:“从前有一个男孩,考上了国内一流的大学。他以为只要他继续努力,以后就会成为一个正直的,对社会有用的人,直到有一天……”
“我说了我不想听。”她打断了他,因为他脱离她的掌控有些恼怒。
他微笑地看着她的眼睛:“直到有一天,他在食堂排队打饭,无意间书包碰到了一个学姐的臀部。”
就在那个瞬间,她想起了这双眼睛,也想起了在哪见过他,但他的脸却不是当初的那张脸。那件事已经过去了很多年,只是她无数战胜男人的经历中的一件,她早就已经淡忘。
看着她跟见到鬼一样的神情,他继续微笑地讲述:“那个学姐因此大闹了一场,说男孩摸她屁股,并在学校的调查结果出来之前,把男孩的照片和身份信息发到了网上,以猥亵的罪名判决他社会性死亡。那条信息上了热点,一夜之间整个社会都记住了男孩的脸。很不幸的是,食堂里没有摄像头,男孩没办法证明他没有猥亵。男孩退了学,把自己关在家里不敢出门,也不敢跟任何人联系。后来男孩得了抑郁症,几次尝试自杀都没有死成。在最后一次被救回来后,男孩决定不死了,他去整了容,改掉了原来的名字……”
服务生把一杯拿铁放在她的面前。她愤怒地看着他,强忍着把那杯滚烫的咖啡泼在他脸上的冲动。
“你想怎么样?”
“在这之前,如果你能想起那个男孩,我什么也不会做。可你并没有想起来,你已经忘了这件事,这对那个男孩不公平。”
“你做了什么?”
“就在刚才,我给你老公和同事群发了一段视频。这就是我要送给你的礼物。”
她感到一阵晕眩。她和他那些私密的游戏,几乎都拍了下来,而且是她的要求。暴露在镜头前的感觉,让她有种堕落羞耻的快感。
“你卑鄙!”
“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变成今天的样子?”他微笑地说,洁白的牙齿就像是野兽的尖牙,“现在你也许能感受到一些那个男孩的痛苦,我想你以后不会再轻易忘记他了。”
楼主:金满  时间:2021-12-29 14:41:38

《冬日的夜晚》

那天晚上和平时没什么两样,结婚后这样的生活他已经过了快二十年。
他在厨房里洗碗,妻子在客厅的沙发上刺十字绣,一边在说话,好像是在抱怨什么。他没有注意听,妻子总是在抱怨。
洗好碗他从厨房出来,在妻子身旁的沙发上坐了下来,拿起遥控器打开了电视。电视里在播国家调控房价的新闻,他调低了音量,孩子正在房间里做功课。
妻子说:“这回提干的事怎么样了?”
他有些心不在焉,揿了下遥控器,电视切换到一款新型轿车的广告,豪华的别墅,晚霞下的海边公路,灯火辉煌的会所……
妻子看着他:“问你话呐。”
他说:“没怎么样。”
“你怎么这么不上心!”妻子越来越容易发火,“你已经四十一了,还是个副科级,你是不是要就这样混下去?”
“混下去也没意思。”
“你到底想怎么样?”
他沉默了一会,说:“想离开。”
“离开?你想去哪?”
“不知道。”
“你外面有女人了?”
“没有。”
“那你什么意思!”
“就是觉得没意思,不想这样过下去。”
屋里陷入了沉寂,电视还在没完没了的播广告。
妻子发出了啜泣声:“你就是嫌弃我了……”
“我嫌弃自己。”
“你别想我同意离婚!”
“你不想离也可以不离。”
“我和孩子怎么办?”
“房子和存款都留给你们。”
他离开了家,行走在冬日的夜晚,空气清冷,星空璀璨。
楼主:金满  时间:2021-12-29 14:58:09

《饕餮》

医生:“你为什么要逃?”
病人:“有东西在追我,它会吃了我。”
医生:“你知道追你的是什么东西吗?”
病人:“我觉得是饕餮。”
医生:“神话传说里那个饕餮?”
病人:“对,但真的有,很凶,永远都吃不饱,要一直吃下去,很多人都被吃了。”
医生:“你能描述它的样子吗?”
病人:“它会变来变去,没有固定的样子。”
医生:“我想象不出,你能说得具体点吗?”
病人:“就像一种可以变来变去的咒,用咒抓住你,然后吃掉你。”
医生:“你就是在逃离这种咒吗?”
病人:“也可以这样说。”
医生:“你觉得你能逃脱吗?”
病人:“不知道,但总不能就那样被吃掉。”
医生:“你有没有想要救其他的人。”
病人:“想过,但我救不了,很多人已经被吃掉了,然后又去吃别人。”
医生:“被吃掉的人怎么还能吃别人?”
病人:“一些人是被彻底吃掉,更多的是被吃掉了人的部分,虽然他们伪装得很好,我还是能看出来。”
医生:“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病人:“这些人没有人性,只剩下了身体和兽性,其实他们连野兽都不如。”
医生:“为什么他们会不如野兽?”
病人:“野兽只是为了吃饱肚子,吃饱了就不会再伤害其他动物,但他们不是,他们永远也吃不饱,很多时候甚至不是为了吃饱而吃人。”
医生:“那是为了什么?”
病人:“这要你告诉我,你是精神病医生。”
医生:“呃……你有没有觉得他们其实也很可怜。”
病人:“如果他们不能吃我,或者我能吃他们,我会愿意怜悯他们,就像看角斗的观众那样,这会让我相信自己是个高尚的人,但对被吃的人就是另一回事了,要求他们宽容、怜悯吃他们的人一点也不高尚,还很无耻。”
医生:“你经常这么愤怒吗?”
病人:“我没办法不愤怒,我是被吃的人而不是观众。”
医生在评测表上打了个叉,在意见栏草草写了一行字——病人需要继续住院治疗。
楼主:金满  时间:2022-01-02 14:16:30

《明亮的眼睛》

我是从微信群里得知姚林的死讯的。那是个高中同学群,在建群的时候热闹了几天,之后除了节日出现几条祝福表情,几乎没人说话。当时我正在吃早饭,高中同学群几百条未读信息引起了我的好奇。点开后我才知道,昨天深夜姚林从他家的阳台跳了出去,他家住在二十二楼。
姚林是我的高中同桌,个头不高也不矮,长相不帅也不丑,头脑不算聪明也不算笨。我想他唯一能给人留下印象的,应该是他的眼睛。那是双明亮的眼睛,我总是联想到小鹿在日出的滩涂上蹦跳前行的情景。
姚林喜欢画画。学画画很费钱,他父母是下岗工人,家里没什么钱,他的美术天赋只能运用在画裸女图上。每次他把画的裸女给我看,都是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情。那些裸女无一例外都有硕大的乳房。我问他为什么要把胸画得这么大。他说女人就应该胸大。高考之前我问姚林想考什么专业。他说美院。我想他知道这只能是他的梦想,他只会画裸女。后来我听说他大学读的是计算机专业,学的是编程。
参加工作的第二年,几个高中同学聚了一次,我见到了姚林。那时候他已经很容易让人判断出职业,有些轻微的发福,随身一个黑色双肩背包,拉链上挂着红色十字logo,衣着随便,头发油腻,身上散发出方便面、烟味和体味混杂的气息。他性格变了一些,没有高中时那么活泼,但眼睛还是明亮。他问我有没有女朋友。我说没有,你呢?他说女朋友太难追了,就算追到了也难伺候。他没有那么多钱,也没有那么多的时间,还是跟苍老师作伴好了。我想苍老师倒是符合他对女人大胸的标准。
再次见到姚林是十年之后,中间我们没有联系过,我只是听说他买了房,也结了婚。那次同学聚会是在春节前夕,平时大多都在外地。这回姚林不是一个人来的,也没有带双肩包,而是带来了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姚林的神情有些羞愧,聚会前是约好不带家眷的。那时的姚林已经真正发福了,两腮的肉鼓了出来,凸起的肚腩像怀了几个月的身孕。他的头发也少了很多,在灯光下能看见头顶一圈隐隐发亮的头皮。姚林向我们介绍他带来的那个女人和那个孩子。女人是他老婆,长相有些刻薄。我注意到女人贫瘠的胸部,我想姚林放弃了对女人大胸的标准。孩子是个男孩,正在读大班,从坐上桌起就一直在吵闹。女人并不制止,只是不停地问要不要吃这个,要不要吃那个,然后快速地转动餐盘,好像桌上只坐着她和孩子,其他人都是虚拟的背景。姚林表现得很拘谨,既不喝酒也不抽烟,我记得上次见面他是喝酒抽烟的。孩子吃饱后变得更加吵闹,女人说要回去。姚林让女人带孩子先回去。女人瞪着他,像是一颗随时会爆炸的炸弹,我几乎听见引信嗤嗤燃烧的声音。在女人爆发之前,姚林向我们告辞,然后逃跑一样离开了。
那次见面我总感觉见到的不是姚林,而是一个全然陌生的人。我疑惑于这种感觉。后来我想起来了,那次见面我没有看见记忆中姚林那双明亮的眼睛。在我心里那双眼睛代表了姚林,那个姚林已经消失不见。
对于姚林的死因,有同学说是因为失业。姚林最后十来年在一家互联网大厂上班,干的是编程,听说收入不错。姚林35岁那年,也就是一年之前,被公司辞退,之后一直没有正式工作,期间送过一段时间外卖,一次车祸腿受了伤,连外卖也没法送了。同学说他房子还在还贷,老婆跟他闹离婚……
我时常会想,那晚姚林独自站在二十二楼的阳台上,看着窗外的黑夜,都想了些什么?那时候他家里亮着灯吗?
楼主:金满  时间:2022-01-15 11:54:37

《审判》

昨天几个临近毕业的学弟请我吃饭,请教走上社会后怎么实现人生意义。真他妈的可笑,居然用了“人生意义”这样的词,好像是在写入党申请书。

发明“社畜”这个词的真是个天才。除了权贵和资本家,在社会上混的有一个算一个,都他妈是社会的畜生,一只觅食的动物。出生、成熟、交配、繁殖,然后死掉,有意义吗?跟你讲有意义的你要当心点。凡是鼓动你努力加班、买房买车、结婚生孩子的,都要看清楚丫的屁股坐在哪儿。

吃完饭他们还想去酒吧接着聊。我要去的话就会赶不上地铁,得打车回去,所以我没去。

吃饭时我喝了不少酒,在地铁上有些迷糊。我看见两个瘦高的男人来到我面前,一个穿黑西装黑皮鞋戴黑礼帽,一个穿白西装白皮鞋戴白礼帽,跟要拍戏似的。其中一个问我,你是那谁谁谁吗?我说是啊。另一个说,跟我们走一趟。我心想我也没犯事儿呀,现在便衣都穿得这么夸张吗?我正想问他们要证件看,他们掏出一副铐子把我给铐上了,然后一边一个挟住我的手臂,拉着我穿过了车厢的金属墙。你没看错,他们就那样拉着我穿过了车厢的金属墙,穿过了隧道上的广告灯箱,进到了一片漆黑里,黑得什么也看不见。我当时尿都要吓出来了。我说大哥,你们是哪个部门的?是要带我去哪儿?一个男人说少啰嗦,到了就知道了。

我被他们挟着,感觉是在飘着走。我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看见了光,红彤彤的光,光里有一栋威严的大楼,看着有些吓人。

黑西装和白西装把我带进了大楼,交给了两个戴白手套大盖帽穿制服的男人。两个制服男人把我带到一个大厅,推进了一个铁笼子里。我环顾四周——正前方的高案后面坐着一个穿红袍的中年男人,一手拿着一本簿子,一手拿着一支笔;高案下面的左右两排各坐着些人,都穿着黑色的职业套装。他们都在冷冷地看着我,妈的我害怕极了。

红袍男人居高临下对我说,那谁谁谁,知道为什么带你来吗?

我说不知道啊。

红袍男人说,知不知道你犯了什么罪?

我说不知道。

红袍男人说,你的情况我们都掌握了。你犯的是人生无意义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凿。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我说我也不想啊。我已经很努力了,努力读书,努力考上大学,努力工作,然后狗日的社会把我锤成了一个社畜……

红袍男人打断我说,提醒犯人不要使用脏字和网络词语,这是很严肃的场合。

我想了一下,小心地说,然后社会把我变成了一个工具人……

红袍男人果然又说话了。他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应该使用“螺丝钉”,既准确又正能量。

我说好吧,然后社会把我变成了一颗螺丝钉。我愿意当一颗社会主义大家庭的螺丝钉,哪里需要哪里钻,为建设国家和实现共产主义贡献我的力量,实现一颗螺丝钉的人生意义。但使用我这颗螺丝钉的是狗日的资本家,只管使用不管保养,拼命的用,想尽一切办法把螺丝钉的每一丝价值都压榨出来。然后这颗螺丝钉三十五岁就秃了——我的意思是没有新螺丝钉那么好用了,还没有报废——然后被资本家扫地出门。这颗被剥削秃了的螺丝钉怎么办呢?他还要还房贷、养活老婆和未来的螺丝钉。

我说得声情并茂,活像在诉苦大会上控诉地主恶霸的长工。

红袍男人说,可以选择灵活就业。

我说,您是指跑滴滴、送外卖吗?

红袍男人说,劳动不分高低贵贱。

我说当然,我可以把受过的高等教育和这么多年的工作经验清零,也不觉得是浪费,或者有什么丢人的,劳动挣钱不寒碜。可我跑滴滴、送外卖能和年轻人竞争吗?能坚持到六十五岁吗?我要到六十五岁才能领社保金,前提是我交得起社保并能活到那个时候,还得保证国家政策没有变化。

红袍男人说,养老不能只靠国家。

我越说越来劲。我说你看,原来说只生一个好,国家来养老,现在不提了,现在鼓励生育,提倡子女就近工作,照顾老人。我支持子女应该尽孝,可是子女呆在老家哪来的工作?接父母去工作的城市住在哪儿?再贷款买一套房吗?您别忘了子女那时候正在跑滴滴、送外卖。

红袍男人说,提醒犯人不要离题太远,你要谈的是你的人生意义。

我激动了起来,几乎是在喊叫。我说我就是在谈我的人生意义,拼尽全力活下去就是我他妈的人生意义!活着本身就是人生的意义!

就在这时我猛然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还坐在地铁的座位上,我已经坐过了站。

我手腕上多出了两圈淤青,像是手铐留下的痕迹。但是我挺高兴的,我觉得我的人生也是有意义的,我会高高兴兴地把社畜和工具人继续当下去。
楼主:金满  时间:2022-01-20 18:30:59
《折纸女孩》

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像是陷入了黑色的泥沼,又像在做一个黑色的噩梦,我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在缓慢地下沉,却无法醒来。那个世界只有黑色,没有一点光亮。

在房东提出涨房租后,我又搬了家。我已经习惯了搬家,每回搬家都会丢掉一些东西,所以需要搬的东西并不多。

这次租的房子在一个城中村里,一栋四层的自建房,我租了其中的一间。屋子进门就是卧室,左手靠墙是张双人床,铺着廉价的席梦思,床尾和窗户之间放了个双开门的胶合板衣柜;直着走进去绕过一张变形的电脑桌后,就是阳台;阳台朝北,左手是个狭小的卫生间,右手靠墙是块悬空的水泥台板,台板一侧嵌了个单槽不锈钢水池,剩下的位置应该是放炉灶的。这些就是这间屋子的全部内容。

夜里我躺在床上没有一点睡意,身体需要时间适应陌生的空间。我隐约听见了音乐声,还有一个女孩在唱歌,声音是从墙那边传来的。这栋楼每间屋子都大同小异,墙那边应该也是一张床。我的身边躺着一个声音好听的女孩,中间隔着一堵隔音不好的墙。在这种想象和女孩的歌声中,我睡了过去。

我出门和回家都要经过女孩的门前,每次看见的都是紧闭的房门。这让我有些失望。我想要遇见她,看见她的样子。女孩每晚都听音乐,有时唱歌。我尽量不发出声音,让她陪伴着我。

一段时间之后,我逐渐了解了女孩的生活规律。她几乎不出门,至少我没发现过她出门,生活需要通过外卖和快递,东西都是让对方放在门口,等人带走门口的垃圾袋后她才开门,拿了东西后迅速地关上门,似乎怕被任何人看见。我想她或许也和我一样,独自活在一个没有光的世界。

我写了一张给她的便签,内容是问好和自我介绍,表示可以帮她丢垃圾和买东西。写好后我意识到自己的愚蠢,这只会暴露我在偷窥她的生活。我撕掉了那张便签。

那天我在下班的路上买水果,看见草莓很新鲜,红得诱人,散发着香甜的气味。我一般不舍得买太贵的水果,但那天我买了草莓。

我把草莓放在女孩的门前。袋子里有一张卡片,上面写了“406”三个数字,406是我的房间号。我早已经习惯了一个人,也不打算改变这种状态,我不知道为什么想要接近她,也许是因为我在她身上感受到了相同的处境。就像一只小船在黑暗的海面看见另一只小船,我想你也会想要接近。

第二天早上我出门时,看见门前吊着一只折纸金鱼。我拿起来看,金鱼折得很精致,有宽大的尾鳍,纸是金红色的手揉纸,就像金鱼的颜色。我放在女孩门前的那袋草莓已经消失不见。

我把那个折纸金鱼挂在公司工位的电脑边,工作时抬头都能看见。那一整天我的心里都有一种隐隐约约的喜悦,像是照射进了一缕阳光。

从那天以后,我时常会放一些小礼物在女孩的门前,不只是水果,有时是一块巧克力,有时是一朵花,有时是一首喜欢的诗……之后每次我都会在家门前看见一个折纸,每次都不相同,有时是兔子,有时是鸟,有时是猫,有时是向日葵……

每收到一个折纸,我都把它挂在与女孩房间相隔的那面墙上。后来那面墙就成了一个五彩缤纷的世界——绿色的鱼在水里游,橘色的猫在扑紫色的蝴蝶,粉色的兔子蹲在黄色的向日葵下,红色的鸟在天上飞……

我和女孩就以这种方式来往,我们一直没有打破这种默契。在家的时候我还是尽量不发出声音,女孩也还是每晚听音乐,时常跟着音乐唱歌。我安静地聆听,看着墙上那个彩色的世界,感觉自己似乎就在那个世界里。

女孩离开得很突然。那天我在下班途中买了一束鸢尾,向店主要了张卡片,在卡片上写了一句话:“请帮我折个男孩。”我想在墙上的那个世界里添加一个男孩,如果可以的话,以后或许还可以再添加一个女孩。

我带着花和卡片来到女孩的门前,吃惊地发现女孩的房门竟然开着。我小心地向屋里张望,像是一个怕被发现的小偷。屋里只有正在清扫的房东,房间也已经被清扫干净,只剩下房间原来的陈设。我问房东住在这间的女孩去了哪。房东说不知道,上午她父母来把她接走了。我那时的心情,就像看着相遇的小船消失在黑暗的海面。

不久之后,那间屋子搬进了一对男女。他们不听音乐,经常吵架,有时打架。夜里我躺在床上,听见墙那边传来的摇床声,都会想起那个折纸的女孩。

墙上所有的折纸我都取了下来,夹在一本诗集里。我一直没有搬走,像是在等待什么。后来我收到了 ,手写的信,字迹娟秀,寄信栏写着“405”。
楼主:金满  时间:2022-01-24 09:09:47
《绿光》

1

一九六七年一个晴朗的夏日,蓝天辽阔,阳光刺眼。

李学军蹲在街边的阴影里,显得有些无聊,头顶的墙上贴着层层叠叠的大字报,新贴的几张散发着墨水的气味。

他今年十七岁,如果学校没有停课,应该在读高三。去年学校刚停课的时候,他兴奋了一阵子,但没能兴奋多久,很快他就感觉到了空虚,一直空虚到了现在。

他想要读书,比什么时候都想,可他买不到书,也借不到书。新华书店里只有毛选、马恩列斯的著作和医学类的书,其它的书都成了宣扬封资修的毒草,图书馆也早就已经贴上了封条。

一队红卫兵骑着自行车从街头呼啸而过,其中一个在李学军面前一捏车闸停了下来,穿着解放鞋的一只脚踏在了马路牙子上。

“李学军!”那个红卫兵冲他喊。

李学军站起来有些茫然地看着对方。

“发什么愣?是我,张向东!”

张向东是李学军的高中同桌,成绩很差,厌恶读书,作业和考试都照抄李学军的。去年五月运动开始不久,学校的校长和老师就开始被学生批斗,张向东是里面最活跃的一个,之后听说参加大串联去过北京,在天安门广场见到了毛ZX。

李学军已经有一年没见过他。面前的张向东比以前高了、黑了,也变结实了,穿一身绿军装,胸口别着一个毛ZX像章,皮带扎在军装外面,斜背一个帆布绿书包,两个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结实有力的小臂肌肉,右臂戴着一个鲜红的“红卫兵”袖箍,军帽下的一对眼睛黑得发亮,充满着自信和侵略性。

“上车!”张向东向车后座摆下头,神情语调不容置疑。

李学军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看见张向东后背的军装从领口向下汗湿了一大块,边缘结着一圈白色的汗渍。

“去哪?”李学军问。

“到了就知道了。”张向东说。

张向东带李学军去的地方,是一个右派的家,在一条巷子的深处。

二人到时,一伙红卫兵已经到了,院门口杂乱堆放着自行车,里面传出激烈的呵斥声和打砸声。

张向东把车靠在墙上,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红袖箍递给李学军:“戴上。”

李学军看着红袖箍上“红卫兵”三个字有点迟疑。从运动开始以来,他没有参加过任何红卫兵组织,学校对老师的批斗他也只是在台下看着,跟着人群喊喊口号做做样子。一方面是他胆小,另一方面是他有些同情那些被批斗的人。这是他必须要隐藏的,尤其是后者,不然被批斗的就该是他了。

在张向东审视的目光中,他不得不接过了那个红袖箍,在戴上红卫兵袖箍打量的时候,身体里突然涌起的感受让他吃惊——他像是与一种巨大的力量联系在了一起,这种力量感让他热血沸腾、无所畏惧。

右派是个瘦小干瘪的老头,戴着一副酒瓶底一样的眼镜,一边的镜腿折了,用一根细绳栓在耳朵上,脖子上挂着一块牌子,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反动右派许培梁”。

李学军跟着张向东进去时,一伙红卫兵正声色俱厉地逼问许培梁:

“说!你把书藏哪了!?”

“我告诉你许培梁!那些书都是腐蚀革命意志的大毒草!你不交出来就是反对革命!与人民为敌!”

许培梁弓着背,低头看着地,嘴里嗫嚅着:“烧了……都已经烧了……全都烧了……”

张向东上前一巴掌抽在许培梁的脸上。许培梁被打得一个趔趄,眼镜飞了出去,然后又站直了,头比之前低得更低。

“搜!”张向东挥手的样子,就像战场上的指挥员在下令冲锋。李学军觉得眼前的这个张向东,已经不是那个跟他同桌的张向东了。

李学军也在抄家的行列里。他不能什么也不做,而且手臂上那个红卫兵的袖箍让他浑身躁动。

里外两间屋在翻箱倒柜,李学军去了院里的厨房。

厨房里一个砖砌灶台,一个高脚菜厨,一个落地水池,角落堆着一堆煤球。灶台用湿煤封着火,上面坐着一壶水;菜厨里放着碗筷和半碗剩菜、一碗剩饭,闻着有馊味;水池长方形,水泥板浇制,蓄着小半池水;那堆煤球李学军也扒开看了,除了煤什么也没有。

李学军已经走到了门口,他转身又梭巡了一眼,目光停在了那个落地水池上。

他上前用力一拉水池,水池动了,地上露出了一块木板。他用脚一踏,木板下面是空的!

那一瞬他的心跳遽然加速。

里面藏着书!

“李学军!”外面传来了张向东的叫喊声。

他不知道当时自己是怎么想的,也许只是服从了内心的渴望。他把水池用力一推,推回了原位。

他从厨房出来的时候,张向东正向他迎面走来。

“找着没有?”张向东问他。

“没有。”他听见心脏敲击胸膛的声音,响得就像是一面鼓。

张向东从他身边走过,进了厨房。

他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那一分钟对他就像一个世纪一样漫长。

一会儿张向东从厨房里出来,拍了下他的肩:“走吧。”

从许培梁家出来,张向东本来还想带李学军去抄一个五类分子的家。李学军借口家里有事要回去,他现在有些怕张向东。

张向东骑车把李学军送回了家。他认识李学军的家,以前同桌的时候他经常去。

车在李学军家的大院门口停住。

李学军从自行车后座上下来,脱下臂上的红卫兵袖箍递给张向东。

张向东没有接,只是看着他。

他说:“还给你。”

“留着吧。”张向东说,“我还住以前那,没事就来找我玩。”

他一直看着张向东的背影消失不见,然后转身走向了来路。

李学军再次站在那个小院外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进去前他又戴上了那个红卫兵的袖箍。

许培梁正坐在外屋的灯下吃饭,院门一声响,他抬头看过去。

李学军从外面进来,关上院门插上了门闩。

许培梁高度近视的眼睛首先看见的是李学军手臂上的那个红箍。他惶恐地站了起来,弓背低头,犹疑着要不要把那块批斗他的牌子自己挂上。

李学军进到屋里,看着桌上的饭菜,是菜厨里有馊味的那半碗剩菜和一碗剩饭。

“我知道你有书。”李学军说。

“都已经烧了……”许培梁嗫嚅地重复他无数次被抄家时说过的话。

“我看见了。”李学军说,“藏在厨房的水池下面。”

许培梁的脸先是变得煞白,很快又染上红晕,脖子和额头都绽起了青筋。

“我不是来抄你的书的。”李学军说,“我只是想要看书。我不会说出去的。”

李学军原本以为那个水池下面只是藏了一些书,往大了想,也就是几箱书,他没想到许培梁藏起的会是一个图书室。

他看着许培梁推开了那个水池,掀开了一块木板,露出了一个黑洞洞的地下入口。

许培梁把一个手电筒递给他。

他没有接:“你先下去。”

他跟着许培梁进了那个入口,走了十几级陡峭的阶梯,然后跟着许培梁停住。

手电的光柱扫过,他看见的是一个一排排书架的地下室,书架上整整齐齐放满了书。那个瞬间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就像是一个极度饥饿的人突然进到一个食品仓库,只想扑上去疯狂吞噬。

“你可以在这里看,但不可以带走。”许培梁说。
楼主:金满  时间:2022-01-24 09:11:54
《绿光》

2

就是从那天起,李学军开始了他地下阅读的生活。他每天早上出门,随身带一壶水、一个闹钟(他没有手表),一把手电筒和两节备用电池,在那个地下图书室看一天的书,下午四点半离开,赶在父母下班之前到家。他遵守了对许培梁的承诺,从没有带走任何一本书。其实他很想带书回去,但想到被发现的后果,他克制住了在夜里看书的欲望。

一直到那年的国庆,李学军几乎每天都在阅读中度过。他感到沉静而满足,像是在这个世界之外找到了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是那样的丰富多彩、自由自在。张向东的再次出现,打断了这一切。

国庆那天他从家里出来,像往常一样,交叉斜挎着一个掉漆的水壶和一个半旧的帆布书包,书包里装着闹钟、手电筒、电池,还有一个装着粉丝豆芽包子的铝饭盒。他走在洒满阳光的街头,沉甸甸的水壶和书包有节奏地敲打着髋部,让他感觉到一种充实的愉悦感。电线杆上的广播喇叭在放着《大海航行靠舵手》,他也跟着唱了起来。

一辆自行车从后面追了上来,一下横在了他的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车上的人是张向东。

“是要去哪?”张向东看着他。

“去烈士陵园。”李学军编了个借口,不然没法解释为什么带着水壶。

“为什么不去找我?”

“我爷爷病了要人守。”

“什么病?”

“老人家的病,我也说不上来。”

“有人看见你去许培梁家。你去他家做什么?”

“哪个许培梁?”

“我带你抄家那个右派。”

“我都忘了。认错人了吧,我去他家做什么?”

张向东盯着他的眼睛,像是要看清他是不是在说谎。

“不信鸡巴拉倒!”李学军绕过张向东往前走。

张向东骑车追了上来:“上车。带你去个地方。”

“不去!”

“妈的脾气还不小。”张向东扶住了李学军的一边肩膀,像是开玩笑又像是威胁一样说道,“拒绝参加革命你是要当反革命?”

张向东带李学军去的地方是一个礼堂。礼堂里正在开批斗大会,台上站着一排戴高帽的“牛鬼蛇神”,许培梁也在其中。

张向东把李学军领到了后台,不管他愿不愿意,给他套上了一个红卫兵的袖箍,然后推着他走上了前台,来到了许培梁的面前。

“抽他耳光。”张向东命令道。

李学军看着许培梁。许培梁被身后两个红卫兵反拧手臂,头已经快低到了地上。挂在他脖子上的木牌用的是铁丝,铁丝勒进了皮肉,渗出的鲜血混杂着汗水滴在地板上。

“打他!”

张向东陡然拔高了声调。李学军打了一个寒颤,一巴掌打在许培梁的脸上。

台下顿时响起了一片鼓掌叫好声。

许培梁抬起头来,木然地看了他一眼。

他难以形容许培梁的目光,里面似乎有愤怒,又有一些悲哀和同情。

“继续打。”张向东说,声音冷酷无情。

李学军感觉到了愤怒,那愤怒是那样的凶猛有力,把他身体里因为恐惧而产生的冰冷和紧张一扫而空。

他转身盯着张向东的眼睛。

张向东不由往后退了一步:“你想做什么?”

李学军从胸口的口袋掏出了红宝书,红色塑料封皮的毛ZX语录。他高举语录向台下大声喊道:“毛ZX教导我们!要文斗不要武斗!毛ZX万岁——!”

台下人群跟着高呼:“毛ZX万岁——!”

李学军:“毛ZX万岁——!”

台下举手高呼:“毛ZX万岁——!”

李学军一次一次地高喊着,脸上因为亢奋涌现出了一种奇异的红色。台下呼应的声浪就像海浪一样,一浪一浪不知把他推向了何处。

那天之后,李学军停了一阵没有去许培梁家。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许培梁,也害怕张向东会发现他去许培梁家。但他没能忍耐多久,他已经习惯了阅读,就像鱼已经习惯了水,没有书看的日子,他感觉自己在慢慢窒息。

李学军厚着脸皮去许培梁家时,许培梁正坐在外屋的台阶上扎笤帚。在他被打为右派后,扫大街是他改造的主要内容。

李学军想说点什么,却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僵硬地站在那儿。

“以后别再来了。”说话的是许培梁。他没有看他。

李学军感到脸上发烫,就那样离开了许培梁家。

三天后他找到了正在扫街的许培梁。他低声下气地对许培梁说:“我不在你家看,你借书给我,每次只借一本。”

“不借。”许培梁说。

面对许培梁的再次拒绝,李学军的羞耻感转变成了愤怒:“不借我就说出去!你会被他们打死!”

“你可以说出去。”许培梁说,“可你要怎么解释在我家看了几个月的书。”

许培梁说这话的时候,非常平静。李学军感受到了许培梁对他的轻蔑和嘲弄,来自一个右派的轻蔑和嘲弄。他感觉受到了巨大的侮辱。

李学军离开后直接去了许培梁的家。院门上了锁,他翻墙进去。

他拿走了三册一套精装竖版的《金瓶梅》,那是套很厚的书,他的书包也只装得下这套书。

李学军的妈郑冬梅有些感到奇怪,李学军突然就不出门了,除了吃饭,其余时间他似乎都呆在自己屋里。学校虽然还在停课,但红卫兵的运动如火如荼,对一个十七岁的少年而言,这显然很不正常。

那天睡前,她跟丈夫李良海谈起对这个现象的忧虑。

李良海是个公安,工作很忙,没空管家里的事,对儿子的日常生活并不上心,和儿子的关系也不好。他说:“不出门不是更好,免得惹事。”

郑冬梅说:“我心里不踏实,还是弄清楚来。”

李良海躺了下去:“睡吧,回头再说。”

就在这个时候,李学军的屋里传来一声重物坠地的声音。

李学军有些紧张,他不小心把一本《金瓶梅》掉在了地上,那本书又厚又重。他知道李良海今天没有上夜班在家,这套书是绝不能让李良海看见的。

他刚把书捡起来藏好,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他拉开插销打开房门,门外站着披着公安外套的李良海。

李良海看着他,像在看着一个嫌疑犯:“锁门做什么?”

他没有回答。

李良海进到屋里,目光扫视。

屋里的陈设并不多,一张老旧的写字台和一张木椅,一个放着全套《毛选》和毛泽东半身像的书柜,还有一张靠墙的单人床。

李良海把写字台的每个抽屉都拉开看了一遍。

李学军问:“你找什么?”

李良海又打开了书柜底部的柜门:“这要问你。”

“你在侵犯我的隐私。”

“我是你老子。”

这时郑冬梅也披衣站在门口,有些担心地看着这对父子。

李良海来到床边,掀开了床上的被子,被子下面并没有藏东西。

李学军说:“现在你满意了?”

李良海本来已经打算出去了,他瞟了一眼枕头,枕头似乎有些高。他掀开了枕头,枕头下面排着那三册《金瓶梅》。

他拿起一本翻开看了一眼,太阳穴鼓了青筋:“哪来的?”

李学军不说话。

李良海拿了三册书去了厨房,把书撕下几页丢进了铁桶,拧开煤油桶要往里浇。李学军冲了上去,郑冬梅想拉没拉住。他没能把书抢回来,李良海反手一巴掌把他抽倒在地。

他看着李良海往铁桶里浇了煤油,用打火机点着撕下的几页纸丢进了桶里,火很快烧了起来。

李学军沉默的脸被跳动的火光映得通红。
楼主:金满  时间:2022-01-27 18:35:49
《绿光》

3

刚下过一场雨,院子里很安静,枣树挂着果,褐色的果实坠着水滴。李学军从院墙上冒出头来,四下看看,然后翻进院子,直奔厨房而去。

厨房里李学军推开水池,去掀地下室入口的盖板,却没能掀动。他用力扽了几下,发现盖板是新的,上面装了锁。

李学军在砸锁,用的是一把煤钎,倒拿在手里,用圆头的那头砸,砸得很用力。

“住手!”许培梁出现在了厨房门口。

李学军并没有停,而是在继续砸,脸上的神情执着且愤怒。

许培梁扑了上去,把李学军一头撞倒,疯了一样跟李学军扭打成一团。

两个人精疲力竭地躺在地上。

“你偷了我的书。”许培梁说。

“你不让我借,我只能偷。”李学军说。

“把书还给我。”

“被我爸烧了。”

“你怎么还有脸来?”

“我要看书。”

“不看你会死?”

“对,会死。”李学军说,“就跟你宁愿死也要藏着那些书一样。”

许培梁被李学军的这句话触动到了。他转过头去看李学军。李学军看着空中,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许培梁轻轻叹了一口气。他似乎在李学军身上看见了自己。

那个地下图书室再度对李学军开放。

对这次失而复得的读书机会,李学军非常珍惜,也变得非常小心。他去许培梁家变得没有规律,再不带书回家,尽量避免跟人接触,一个人独来独往。

比起书里的世界和人,他生活的这个世界倒更像是一个虚无的世界。他只想要逃离,那个地下图书室,就是他逃离这个世界的出口。

那天他走在街上,在一支队伍里看见了张向东,他本想躲过去,但张向东也看见了他。

张向东站在了他的面前。

他没有回避张向东的目光。他越来越清楚张向东为什么会盯着他不放,只要他在张向东的面前表现出了畏惧,他就更加难以摆脱张向东对他的控制欲。

“你好像在躲我。”张向东说。

“滚蛋。”李学军言简意赅地表明了他的态度,结束了和张向东的友情。

张向东的眼里露出了凶光,但他还是忍住了。李学军的爸是公安,妈是百货公司的营业员,一家苗红根正,确实不必怕他。

看着李学军离去的背影,张向东的心里充满了恨意。他原以为没人再敢轻蔑他,甚至没人再敢违抗他。李学军对他的态度,唤醒了他曾经被人轻蔑的记忆,威胁到了他似乎能战胜一切、控制一切的信心。

从他参加这场运动以来,他确立了一条原则——要是一个人抗拒革命,那就摧毁他。

张向东上门的那个周日,李良海和郑冬梅都在家,只有李学军不在。这是他想要的,他看着李学军从那个大院出来走远,才进的大院。

门前的走廊上,李良海正坐在一个小马扎上保养自行车,坐垫落地,车胎和车轴都拆了下来。他正给车轴上黄油,张向东停在了他的面前。

“李叔。”张向东叫人。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叫人,以这样礼貌尊重的态度,感觉很不习惯。

李良海抬头打量张向东,没认出这个一身军装的少年是谁。

张向东今天特意没戴红卫兵的袖箍,皮带也没扎在军装的外面,尽量隐藏起了红卫兵小将的张扬和侵略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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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金满  时间:2022-02-02 17:11:42
@慕容余华 2022-02-01 18:45:50
虎年吉祥,顺心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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