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烈的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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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21-04-25 18:58:31 更新时间:2021-04-26 19:12:41

楼主:陈一叶  时间:2021-04-25 10:58:31
赤烈的缩影

最近居处的环境糟糕透顶。
像城郊西部一带多是二顶二的独院形式,户与户之间隔着一层三七墙体,以及薄薄一层塑料铺布夹于其中,用来防渗防水,做保暖隔音的手段永远抵不过来自邻居的聒噪——邻居家的那位顶梁柱老木匠劳累成疾,终猝死一命呜呼,想当然的,其足下两个孩子日夜哭泣,脸色煞白,双目肿大,圆铮铮实在可怖,在这期间我偶然见到长子的一副惨相,竟令我做了一夜的噩梦,醒后冷汗涔涔,无端说了一句“可怜呵,怕命不久矣”,后知后觉竟被自家这句恶毒的咒言惊了半个来月,每到夜半阴呜呜的哭声穿过墙壁针刺似的直抵我的耳膜,腔调幽怨哀长,像森林里浓雾掩饰下一只弱兽的声音,半个月以来,这个过世的老木匠迟迟未葬,后期更无一人来访,留存的印象哭啼不断,我曾愿打劝死亡是顺应天理,若是一个活了八百岁的老太公,亲十代之后,就非既亲,新老两辈大眼瞪小眼,那长寿自然无味了,这是第一件事。
第二件事依然和死人有关,与老木匠劳累成疾的不同,唯唯是这个死者是被杀死的,其一家位于路巷末端,占地最广,除去二顶二的地基外,还有一间一顶一的小楼,瓦栏雕着四只瓷鸽,本来此家与我相距甚远,然而操办丧礼,大度铺张,吹手队伍三班轮换,整躁了七天,前来访客络绎不绝,天南地北的亲戚,开豪车的,穿西装的,一幅幅俨然神秘尊贵的样子。我曾与死者生前有过一饭之会,故亦浅薄了解,其五十八岁上下,面相和善,为人温慈,凡以礼相待,身份高于平民,是电力公司的查表员,沾上公家的腥必高人一等,一生未受生存之罪,生活之苦,随之而来的是优越感,时而为难同巷中的工农,他曾说过一句话,我印象深刻,“背靠金山,咱谁也不怕”,算是名言,之后我问父亲才得知于其同宗有一位省会的大官,操纵权力,提拔宗脉人氏,尤其本乡,全是宗戚,几乎涵括所有公职单位——这就是他说的背靠金山。
这个人遭到凶杀,我竟产生一丝泄愤的快感,殊不知与我持同种心理的人大有人在,首先是本巷工农,我听来闲话,在麻将桌上,在小卖部里,在旮旯角上婆姨女子胡扯中,大家都表现出特别的恶意,甚至拍手叫好,倒是对那个木匠家庭,邻人经常惋惜感叹,脸色凝重下来,收敛起卑污的口气。
在一个月以后,两场葬礼或深或浅的皆已结束,居住环境恢复到了寻常的样子。
据说因为这里处于偏郊,监控范围有限,甚之年久失修,加上刑侦手段的落后,这一件案子迟迟未下结论,当权人物为了顶上的乌纱帽,联合金钱银矿,便将此事一直掩压着,暗自进行,不过收效甚微。
秋天要来的时候,阴影再次笼罩这片区域——又一起死人案件的发生,让整个局势添加了许多凝重和紧张的气氛。死者五十八岁,复名双林,膝下一儿一女,皆已成家在外,极少回乡,死者有一个疯妻,双目怠惰,口齿不清,三颗黄牙裸露,常以悲亢情绪自言自语,几近于精神错乱,邻人发现这一幕的时候时候,她手里正攥着死者脑袋插的西瓜刀,左右摇晃,形容惨不忍睹,当天巡查队伍拉起防线,从巷中抬走尸体,走过一路,血流不止,淋淋点点,从手掌边缘流出,印在担架的血迹,尸身白布,都被染红,死相极惨,事后有人回忆,死者脑袋插着三把西瓜刀,一只耳朵被剁(最后在厕所里找到),脖子上有锯过的痕迹,明显是泄愤行为,而真正造成死因的是太阳穴上的刀,入脑五公分,直接致命,干净利索,倒没什么痛苦。行凶者心狠手辣,手段变态,当然还有一种说法是积怨已久的仇人。那段时间因为凶杀案的关系,左邻右舍皆视为不祥,人心惶惶,闭口不谈,平时正阳浇筑的混凝土台阶下零散的跑着几个少郎,坐着几位八九旬的老汉,他们朝水沟里吐痰,看着枝丫歇息的鸟雀,这日子和平常没什么不同。
警局压力巨大,这个十八线的小县城从未遭到如此晦暗和不幸,当局者暗暗叫苦,在安逸惯了的各路人马,此时却是老虎吃天无法下手,伪装着匆匆形色,毫无进度,一面又将事态极力压制,于是一锅饭大杂烩乱糟糟的,看猴的唱戏的,掩饰打哄,骑上木马原地打转。
这时的行凶现场已被凶手转移,另行开辟杀人行径,手段更毒,用意更深,令人匪夷所思,只是没想到的是接下来的死者和凶手竟皆与我相关。
第二起凶杀案之后,还未近深秋,天色灰蒙蒙的,飘着一点雾气,并覆盖薄薄的一层露水,我的邻居也就是那位过世的木匠家庭,庭院外的盆栽几乎全部枯萎,唯有碳房跟前的一株仙人球开的翠绿,我正望着发呆,突而大门外有人闯入,一个踉跄摔倒,接着不停咳嗽,原是木匠长子,匠人圈里称他是年轻的小木匠。我见情状不善,急跨过栏杆,从二楼楼梯翻下奔他而去,只见他口吐鲜血,整个脸部浮肿,颤颤巍巍,气抖心颤,一边扶墙,一边审视着我,眼睛透露出某种惊异,随后猛然间万分随和,将目光扫视一遍门前的枯花,续又沉默。
经与他攀谈,我知道他的二弟前往东北读书,他的母亲在市里做了一名环卫工人,自从老木匠去世以后,最受打击的便是他了,一蹶不振,仿佛失去了一生要守护的东西,一切从此没有意义了,他内心有些慌张,失意惆怅,忽而他似乎回忆起什么,急切问我。
“你记不记得有一年正月里,我和父亲给你家做装修,是正月啊”,他声情并茂。
“你记不记得你家人——你家来了亲戚,你母亲做好了饭菜,你父亲包好了饺子,记不记得那一次,你父亲邀我们去吃,我和父亲是工人,是低人一等的工人,你们在一楼准备……”,他手舞足蹈,带着许多兴奋语言断断续续,不能很好的连接起来。
“我和父亲脏兮兮的,他头上染着发泡胶,我脸上糊着墨,裤腿里全是木屑,拍拍衣裳,尘土纷扬,门外我为父亲拍土,父亲替我抓木屑,你母亲直唤我们进去,见我们迟迟未进,她就直接出了门来,将我们拽了回去,我和父亲坐了上座,你们坐在偏席——你家人真好”。
“那是小事,我父母也都是小工,论社会地位还不如你们匠人嘞”,我说。
“劳动人民最光荣,劳动人民最狼狈,谁把受苦人当人?我父亲曾被主顾骂到满脸通红,也不敢顶上一句,回家以后夜半痛哭,一个五十岁男人的尊严遭到致命的泯灭,我心疼他啊,不过现在我原谅那些人”。
“你父亲是个好人”。
“谢谢,谢谢啊”,他表情凝重,眼泪落了半个脸颊,另一只眼睛似不会落泪一般,在微光中间不曾有一丝光泽。那天黄昏要来的时候,雪也停了,门外他问我。
“想不想挣二十万,好给你父亲看病”。
我不由得笑了出来。
“钱难挣,屎难吃,二十万说来就来啊”。
之后他气喘吁吁没再说话。
事后我才得知他问话的意图,当我看到大摆钟下方的通告栏中贴着“提供有利线索者悬赏二十万时”,简直骇了一跳,全身发麻,内心畏惧——死去的双林和电工皆与他有亲缘,茫茫然中我想起电工撞坏他家的大门而无一句歉语,双林指着他的父亲的鼻子大骂并且出手伤人……我开始怕的要死,那种极度恐惧的心里状态充上头脑,尽管我与他并无过节,再一时想到死者的惨相,仿佛那正是我的下场,“二十万悬赏金”那是对我的考验,如若我报案出去,随即我的性命堪忧,他在全天监视我,可我的死对他有什么意义,他精神错乱了,被仇恨激怒了,他是只恶魔。
终而有一天他按捺不住性情,翻过二楼阳台的栏杆走将过来,此时他的身形十分疲惫虚弱,呼吸急促,几乎步步踉跄,来势汹汹,可眼睛里透出的却是充满柔和,参杂某种急切,这时我亦没有放下戒备,当他透过玻璃望向我的一瞬间,我俯身下来躲避,一阵翻江倒海的心绪起伏,望着天花板发昏,无法想象接后会发生什么。
一阵悠长的敲门声传来,恶魔正在那里。
“请进”,他走进来朝我微笑。
我佯装的掀开被子,睡眼惺忪。
“你父亲精神好了一些”,他说,我摇摇头,穿好鞋子为他倒了一杯水,并递上一支烟点燃,我尽量若无其事。窗外是个阴寒天,冷风阵阵,每逢这种天气父亲总会燃起炉子,火烧的很旺,他坐于前,温暖的火光才使他的老寒腿的病症不复发——父亲曾因往巡查单位要债,被人报复打断了一条腿,至今不能久站,上了年纪,老寒腿是后来病。
“心情改善的话,病就好了一半”,我回。
“真是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他哈哈大笑,但我听得出那里面没有恶意。
“你今天怎么来”?
他摇摇头说。
“我想死,活着有太多事要做,这时候的活着变成了罪孽,仅我父亲这事前后,我需要付出太多,我并不吝啬,只是对活着出现了疲惫感”。
“也许会有变好的转折点,慢慢等待”。
“我不需要希冀,我需要还恩,才能获得内心的圆满,毕竟我的遗憾太多,我无妻无子,说到这个,你知道吗,双林曾让我给一个寡妇当上门女婿,我父亲跑去与他争论言说伤了我的自尊,归根到底是做儿子的我没本事,才让父亲遭受双林的许多侮辱,那也是父亲不曾想到的,双林竟出手伤了他,不过我说了我原谅那些欺辱过我父亲的人”。
“真是该死的东西”我不禁一句泄愤之话,不料他脸上顿时兴奋十足。
“你也这样觉得,是吗,不过双林已经死了”。
我一时语塞,觉得话头太过。
“既然事情已经发生,已然结束,那就将整件事走向圆满,即小木匠内心的圆满”,我心里默想。
“你也真是没出息,我是杀人凶手,你去报案,能有二十万赏金”。
“钱没那么重要,有钱也没什么了不起,我希望你好好活着”。
“你看我还有机会吗”?
……
“双林该死”
……
“长舌男”
……
我与他长一句短一句,互相穿插着说话,天色昏暗,他逐渐持起可怕的疯狂,多是积怨勾发出来,仿佛拥有诅咒这个世界的巨大力量,同夜一般的静寂,我的毛发竖立,双眼困顿却十分明亮,小木匠徐徐望向夜空,一声悲凉啼哭,像数月前他的父亲去世以后那些夜晚的呜咽。
深夜他伫立在我的窗前,直视着一楼庭院的灯光,里面传来父亲的鼾声,夜色微微,我看到小木匠温暖的笑容,和逐渐昏暗的瞳孔,他隔窗望着我,打着手势,那在说“有一个父亲真好”,接着他摇摇头,那时他已决定去做什么,我想。他翻下二楼的栏杆,消失在我眼前我听见大门关锁的声音,回响了一刹那,似也在终结着什么。
“我会死,但谁也无法审判我,上帝也不可以”。
次日凌晨,窗外的世界飘着一层雪花,冬天终于来了,一行凌乱的脚印从我的视线中袭来,陌生的人影闯入,几名便服凶暴的敲打我的家门,我如在虚幻不敢想象,父亲的目光从一楼仰视而来,见我窘迫发红的脸,始终未发一言,我从未经历过警察和土匪,一时呆住,与彼方机械的一问一答,一股强大的压迫感令我无法呼吸,我是懦子,到底是个囊子。
“昨夜是你报警说公园东路有凶杀案”?我遭到粗劣的质问。
“没,没有”,我瞪大双眼。
我并没有思考的空间,只如是说。
“我们查询到你的号码,你看一眼户主是不是你”?
这时我听到木匠家里涌进去十几名防暴警察,而面前便衣戳了我一把,将号码置在眼前,我才清晰了面前的局面。
“你怎么知道东路会发生凶杀案,你与那个狗屁木匠是同伙”?
“我不是”。
“不是?凶杀案在凌晨十二点,你可在昨夜九点报警,还说不是”?
“不是”。
“你最好老实交代”。
木匠家里的警员一无所获,在那焦头烂额。
我的内心很乱,望着无定河雪白的冰面,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雪使得天气骤冷,我打了冷颤并无意识的便将昨夜小木匠与我会面的事情完整讲了一遍,讲完时已精疲力尽,瘫软在地,父亲眼眶发红,看一眼我,又对着便衣礼貌的笑,一副苦酸相。
我是证人,同便衣回到局内,走一系列的程序,录口供等等,我不想讲出这一切,然而高压威权撑破了我的胆气,一度让我错乱,那夜小木匠杀死了那个巡查员——就是这个人当初寻我父亲借钱未还,并将父亲打断了腿,此人与小木匠无有过节,他这么做,是还恩。
两个警员左右盘问,录完口供便去了其它地方,留我独自坐在那里,我的状态好了许多,思绪回归正常,整个案件已然明了,他们从城郊村左邻右舍访问得出电工与老木匠生前有过十分严重的侮辱情节,小木匠对此积怨良久,处处忍耐,父亲的死彻底激发他心中的怒,于是便有了一幕幕的惨案发生,至于与巡查员之间的渊源,那他们永远不会明白那出于一种什么心理。
几名威严的警员在我身边走走停停,几乎没怎么注意到我,其中一个子弹头的警员将目光注视到我的身上来企图得到什么有用的讯息,然而令他失望,我唯唯诺诺,俯头看地,这一幕成功逗笑了他们。过了不久,这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了,百无聊赖之际才舒了舒身子,我听到走廊中过路的警员商讨案件。
“看来这个木匠是想杀死所有跟他父亲生前有仇恨的人,所以我有一个设想,为防止惨案发生,我们应该展开调查老木匠生前往事,将曾欺辱过他的人集中在一起保护,这样便降低了惨案发生的风险,另外组织警力抓捕小木匠,他又没翅膀,怎么到河边凭空消失了”?
这两个人在走廊抽烟,操着普通话,看样貌是从省会调上来的。
二人影子模糊了我的向往,我仿佛陷入了楚门的世界,目前发生的一切是所有人在演戏而已,但我知道那是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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