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祖》封面。尾巴是民族性、传统性和地方性的象征）


《返祖》是全球化时代的中国文学。
陈晓明，北京大学中文系主任、教授、博导，文学评论家，中国文艺理论学会副会长，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他在《剩余的想象：九十年代的文学叙事与文化危机》一书中，对《返祖》做出如下评价：


当代中国是一个在精神上高度拼贴的国度，它以它博大的精神跨度兼容各种现象。在这里传统/现代，精神/物质，东方/西方，历史/现实……等等，最大限度混淆在一起。具有历史敏感性的作家，正是在这种混乱而神奇的空间确立新的小说意识。在这里，特别值得注意的是童天一的长篇小说《返祖》（1994，作家出版社）。

这本历经30次修改的长篇小说，给人以极大的新奇感。童天一（原名钟健夫）长期不在文坛人，他却奇怪地洞悉文坛的一切。这使他有一种难得的清醒，不为行规所囿的洒脱。这也使《返祖》决不跟文坛流行色同流合污，它以怪模怪样的姿态嘲弄着文坛业已疲惫的套路，被无数次玩弄过的技巧，被咀嚼滥了的感觉和深沉。《返祖》精致而放浪，离奇而实在，尖利且又快乐，狂怪但又不失温情。这是一本奇特的小说，并不仅仅在于它讲述了一种离奇的故事，而且，它本身的叙事，它的风格同样令人惊奇。

人类学硕士岳秋在一个小报工作，竟然异想天开要倒行穿越中国，打破吉尼斯世界纪录，不料倒行途中竟在东经九十九度与北回归线的神秘交点误入长尾部落，当他九死一生逃出原始部落，向世人宣告他的伟大发现时，人们却将他送进精神病院。

这部小说在捕捉一个古怪的现象：世界性的返祖情结。文明的进化，科学技术的发达，人类却出现了返祖现象。这种返祖是生理性的，但更是精神性的！在童天一的叙述中，生理性的返祖背后隐藏着人类精神非理性化的《返祖》。“返祖”而不是寻根，这是童天一眼界更为开阔、思想更为锐敏的地方，那个东方一正教授，他的职业爱好是每天度量人的尻骨，而他自己就是一个返祖儿。幼年时被传教士带到英国，在二次世界大战中度过了他惊恐不安的青春时期。出于一个爱国行为，他回到中国。也许东方教授的学术活动出于对自己的生理恐惧，这种恐惧在他逃避/认同之间来回摇摆。他的人类学研究结果是收集长尾人的档案，异想天开建立一个长尾国。他抑制恐惧的办法不得不变成了迷恋，他年轻时斩断自己长尾未果，年老时以斩断白鼠的尾巴来象征性地完成对长尾身份的逃避。他的企望不得不落空，斩不去的动物尾巴，不过隐喻式地表示着人类这一种物种面临的困境。也许在理性的意义上，童天一想写出人类最内在的自我，最内在的劣根性是如何顽强而不可抗拒地支配着人类的生存现实。返回到最内在的劣根性的冲动，使人的理性陷于迷狂。

童天一尤为直接地表现了反进化论的生存现实，他以犀利笔调描写各种人的情欲。现代人是如此狂热地陷入对动物的模仿，富有反讽意义的是，那个在龟村迅速风靡的“后背式”动作，是由一个西方人类学家引进。这个来自“高等文明”的人，同样，也许是更深地落入了理性的迷狂。在这个末世学的图景中，主角岳秋一直在温情脉脉的理念之爱——他对师姐的恋母般迷恋，与对菲菲的诱惑躲避之间徘徊。

作者以大胆直露的笔法写出现代人在爱欲方面的二种状况：未成年的恋母情结，与纯粹爱欲的狂欢节。而菲菲是最现实的欲望化对象，这个纯粹的爱欲符号，是这个时代的人们期待已久的欲望化的公共偶像。“菲菲”童天一的小说叙事中是一个非常成功的人物，她不仅仅以生动的无所顾忌的姿态，满足人们的想象，而且她带动了一种现代都市生活，一种随心所欲的青年亚文化生活状况。她是物质与精神发展到一个极端形式的产品，这个产品离人类的原始存在只有一步之遥。在菲菲与孙寡妇之间，并没有严格的界线。

从这里可以看出，童天一这部小说笔力深刻强劲之处在于，他一方面可以在最形而上的层面去表现这个时代面临的理性困惑，一种世纪病和一种世界性情结。另一方面他的描写又准确地抓住当代公众的无意识。那种最现实化的欲望是如何侵入了人们的全部生活。龟村在这一意义上不过是现代都市的缩影而已。

强烈的反讽手法，使这部小说在给人以极大的理性冲击力同时，又给人极度快乐。对当代文化的虚假性，对文化掮客和文化商品化和新闻的消费性，作者都给予极为出色的表现，当代小说还没有谁如此毫不留情地揭示我们生活变质最严重的地方，喜剧的形式展示当代生活最富有奇观性的角落。
当然，这部小说最突出的地方在于，他将广博的当代人类学知识和国际政治知识揉合进小说叙事。从这里可以看到全球一体化的趋势，地缘政治，种族争端，原教旨主义和恐怖主义活动，这一切都为人类的返祖冲动构成了巨大场景，它们掩饰不住人类最内在的困境。这些文化和政治资源，被童天一信手拈来，加以反讽的运用。在这里，文化和商业，国际政治人的日常行为，思想与情欲，学术与怪癖都被随意混杂，互相颠覆，构成反差性极强的叙事单元和描写场景。那些锐利的嘲讽和无边的快意，从各个场景随时随地涌溢而出。

说到底，《返祖》是对当代生活和人类面临的根本问题，进行非常偏执的探索。人们尽可以不同意作者的立场观点，但不得不赞赏作者的勇气、才情和想象力，这样一种偏执，这样一种国际化的视野，这样一种多元化的后理性主义式的叙述意识，以及这种广泛运用文化政治资源的叙事手法，是当代中国小说所欠缺的，正因为此，《返祖》这部奇书，会给当代中国小说的小说意识注入必要的兴奋剂。

本文摘自陈晓明《剩余的想象：九十年代的文学叙事与文化危机》P175-178

陈晓明《剩余的想象：九十年代的文学叙事与文化危机》

全球化没有导致世界一体化。相反，民族性、传统性和地方性与现代性产生剧烈冲突，逆全球化大行其道，人类出现了严重的集体症状——全球化的“返祖情结”。这是一种“全球化悖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