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 •01 平台山岛
又是一个寂静空洞的夜，古旧的黑暗温厚地掩覆着躁动而辽远的山湖，仿佛极为虚荣的娘亲掖藏了自己不够体面的孩子。昭法的船靠泊在平台山岛的木码头上，在浪涛里无节制地颠簸，涛声的渲染放大了夜的虚空。码头的另一侧是两条破烂的弃船，露出水面的粗大木头中间开了大大小小的裂缝，张牙舞爪的对着岸边的浊浪有一种说不出的嚣张。
昭法是在水与天的接头处消散了最后一抹冷光时下到船舱里的，眼底还停留着千闪万烁的粼粼波光，一股极浓的孤寂便涌上昭法心头。这孤寂正像夜的黑暗。昭法被浓密得尽可以触摸的黑暗挤压在船舱里，没有空间，没有时间，眼睛长到了耳朵里。岛上的芦苇沙沙地响起来了，干枯的腰肢僵直地在风中晃动，绵软而娇媚的芦花，难以承受夜风之轻，越发地憔悴在幻灭的诅咒中。这是平台山岛的夜晚，没有狂躁而空洞的狗叫，原始气息的风声像一条条绳索，把岛上的一切勾勒得纷乱如麻。
平台山岛处于淼淼三万六千顷太湖的正中央，是一座地势平坦的袖珍小岛，岛上无山峰突起，宛如一座漂浮在太湖波浪上永不沉没的平台。可平台山岛是山，是终年沉浸在太湖中的山，是太湖七十二峰中的太湖第一山。因为是湖心，平台山岛周边湖面最广，水位最深达到3、4米，远远超出太湖2米的平均水深，一旦起风，一平如镜的太湖就如同开了锅的沸水，放眼望去，水面上犹似绽开了一朵朵妩媚妖娆的雪莲花，秀丽的湖光山色霎时间踪影全无。飓风中的太湖更是呈现出狰狞和凶恶，风与浪助纣为虐，像一只不停翻动的巨大手掌，湖中航行的船只顷刻成了它掌中的玩物，在风浪中不停地上下颠簸，船上的人只感到天合过来了，湖翻过去了，混沌间分不清哪是天，哪是水。岛西有宽三丈、长五里的砂带阻挡风浪，风浪拍击砂带，滔天浊浪，万马奔腾，声如雷霆，惊心动魄。而这广阔的水面恰恰是太湖的主渔场，鱼汛时孤岛四望千帆云集，都是五桅六桅七桅的大渔船，而即使再大的船，一旦太湖风骤起，也须立即掉转船头，让船顺着风向离开这片水域，来不得半点迟疑。来不及落帆的船，舵要把得准，把得稳，逃离才有把握，船头稍微有一点偏斜，便随时有被风浪打翻的危险。

平台山岛水域是湖难多发区，小渔船和货船一般是远离这片水域的，特别是重载而吃水深的货船。昭法的船是货船，昭法行船三年，从没到过平台山岛。
自古太湖渔民把大禹率众疏通太湖下游的松江、东江和娄江平定水患，说成是大禹用王母娘娘的补天石将兴风作浪的水怪鳌鱼压在太湖中央，从此震泽（古太湖，又名具区、笠泽）底定，太湖流域便成为千百年来最富裕安定的一方宝地。这块传说中的补天巨石就是这四五十亩开阔、像铁锅样的平台山岛。
渔民相信平台山岛下至今还压着鳌鱼，将平台山岛看成了心目中的保护神，凡岛上之物均不敢随意取用，取则行舟有风涛之患。岛上建了一座禹王庙，岁月如梭，太湖周边东、南、西三面的禹王庙香火渐次冷落庙宇次第消失，而北面平台山岛上的庙宇岿然不动，六桅渔船岁时祭献。平台山岛成了太湖渔民唯一的朝圣之地。

清乾隆年间，湖心孤岛的平台山有了庙祝，庙祝是吴县冲山村的吴姓人家。香汛祭祀期间，由庙祝和帮工负责庙会活动的组织联络工作。“正月上昂（鳌）”、“清明祭禹王”、“冬季献头鱼”，每年三期香汛，平时冷冷清清的孤岛届时千帆云集，烧香、赌博、唱滩簧（锡剧）、演京戏、喝大酒、做买卖、渔歌唱晚，热闹异常，历时半月余，有渔船重新拼拆“对盘船”（双船拼对的姐妹船）的，有重新选用和雇用渔工的，祭庙业已演变成了渔业的行业集会和劳务市场。
太湖渔民来平台山岛祭祀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正月上昂祭鳌鱼用全猪、全羊、全鱼，是全荤供品，而且猪和羊背上的毛要留下些，不要弄干净，鱼的鳞也不能刮去。而清明祭禹王则和西山甪里郑泾港口的禹王庙庙祭一样用豆腐、百叶、定胜糕、水果、蜜饯等全素供品。每年农历十月，冬捕开始，每条船捕到的第一条大鱼要送到禹王庙供在禹王像前，俗称“献头鱼”。

但到了清咸丰年间，平台山岛上的禹王庙毁于太平军战火，同治年间重修。重建的禹王庙仿古匾额上书“治水禹王”和“太湖第一山”，旁边的侧殿分别供奉“刘王千岁”和“水路天台”神牌，院子的墙上还嵌有一块光绪二十九年苏州府吴县正堂所立的“严禁盘剥太湖渔民”石碑。禹王庙除了正殿，还有偏殿屋舍20余间，每间都供奉不少神像，还有不少小帆船供奉在各大殿里，看上去就和太湖渔民的收成和平安相关。
而三期香汛以外的更多时日，平台山岛也未必冷清，它是湖匪绑票拘押人质的理想场所，岛上撕票的事也经常发生，有很多冤魂。
湖匪是太湖匪帮的专用称呼，民间一般称为太湖强盗。据一般说法，自晚清漕运改海运后，太湖就开始有了湖匪，湖匪活跃时期，主要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到三十年代这二十年间，著名的有“水火帮”、“朱家班”和“王家班”。究湖匪产生的原因主要是民生艰困，政治不良，乡村基层组织的分崩离析，狡黠者怠惰者破产者为了生存，不得不铤而走险，以侥幸博取生存。而湖匪能长久存在，乃是因为太湖这个天然的屏障，很多汊港，很多小岛，很多山峦，都可以作为罪犯逃亡时躲藏的巢窟。江浙物产丰饶，也为湖匪的生存提供了保障。民国政府主要精力用于清剿军阀或武装集团，对于湖匪肃清不力，更为湖匪的生存提供了机会和空间，因此吴县地方报纸上湖匪袭扰某村某镇的消息不断，其中徐朴诚巧捉太保阿书和飞云轮被劫、女校长傅仲德被撕票一案，曾轰动一时。

太湖周边的横泾镇、浦镇、木渎镇、光福镇、梅村镇、板桥镇、周新镇等富裕村镇都是湖匪袭扰重灾区，一声“强盗来哉”，击打洋铁桶的声响在远远近近响成一片，随即枪声响起。湖匪冲来时，一股凶猛之势让人魂飞魄散。湖匪呼叫着，连连开枪，街上一些铺子来不及打开门，就拔脚往后门窜逃，大家几乎全是毫无办法的先顾逃命，待匪徒逃逸后，回到家，瞧瞧自家家里钱财米粮全被抢空，万份痛苦，有性子强的人家万念俱灰全家投水自尽。有湖匪袭击横泾镇，一家父母奔逃的时候，其儿子还在襁褓之中，带走孩子却生怕在途中孩子大哭大喊迎来强盗，干脆随便将孩子塞在柜台下的一个篮筐里。强盗过去后回家探视，孩子居然安然睡着，没被强盗发现，躲过了一劫。横泾曾多次遭强盗抢，横泾人一夕数惊，不胜其扰，苦难深重。有被湖匪抓住的人，这人就倒霉了，他被绑上带上船，一去平台山岛至少也得几千元才能赎回。如果被绑去的是稍有身份的，就得一万二万才赎得回来，限期不赎，就结果性命。当然哪个家属忍得听自家人活活送命，就倾家荡产去赎回来，于是一家从此穷落下来，甚至无以为生。所以听湖匪一冲进来，顾不得其他，先要紧逃命。大家逃命，永远只有余悸，却没有细节。
就1934年这一年没有闹湖匪，这年江浙大旱，太湖水位急遽下降，水面浅成一薄片，匪船不便进出太湖，周边村镇侥幸没有和湖匪觌面相逢。然稻米欠收，地主通租逼债，佃户食不果腹，丐帮盛行。

没来过平台山岛的昭法对平台山岛并不陌生，对岛上的风物习俗祭祀法式早有耳闻，令昭法忧虑的也不是孤岛夜晚的荒野乱游魂，撑船人“船花子”，蓑衣箬帽不离身，船行风浪间，时刻担着翻船丧命的危险，没有什么可怕的。昭法忧虑的是恒海法师。恒海法师是被五个穿军装的国军官兵从马迹山岛护送来的，听这些官兵说，他们是护送法师来见他们的上司的。离开马迹山岛古竹镇码头时，国军田文龙团长亲自到码头给恒海法师送行，还有国军士兵举行了列队操练仪式。他们乘昭法的船来到了平台山岛，船靠岸时走出庙门迎接的并不是穿军装的国军，而是走没有走像站没有站样的几个便衣，乍一看就是一帮湖匪。昭法禁不住往庙门内多看了几眼，那庙门内来来往往的也是尽一色的便衣，不见一个穿国军军装的，昭法突然对护送恒海法师的那五个国军官兵产生了疑虑，也为恒海法师的安危感到担忧。

淞沪会战爆发，太湖里的湖匪越发猖獗了，路过马迹山岛的渔民说平台山岛又不知被哪帮匪徒给占了，岛上做庙祝的人家已迁回光福的冲山了。昭法相信一身凛然之气的恒海法师见到岛上这些人也会和自己有同样的感受，他看着刚上岸的恒海法师。恒海法师向前走了几步忽然转身朝昭法看过来，迟疑了一下，又走回到船边。恒海法师从身边的褡裢中掏出一本书递给昭法，说道：“小师傅，一路辛苦了。我把我这本新的《无锡指南》送给你做个纪念吧！”
恒海法师说完将书递到昭法手中，未等昭法客套答谢，恒海法师已转过身去，随那群人朝禹王庙走去。昭法迷惘地目送着恒海法师消失在庙门内，他忽然觉得恒海法师把《无锡指南》给昭法做纪念就是不准备搭昭法的船回程了。昭法立即翻书，书内并未夹带什么字条，也没有一言半语的提示。昭法怔怔地看着手里透着油墨清香的书，书的封面上是国父孙中山题写的书名《无锡指南》，楷书的四个大字和落款的“孙文”，笔笔端重，胎息深厚，章法简明，气势恢宏，博大豪迈，字里有着不同寻常的品格和韵味，彰显国父为人光明正大、严谨不苟、刚强不屈的阳刚气质和伟人气魄。

可这些人无论是国军还是土匪，昭法实在找不出他们要加害恒海法师的理由，法师是出家之人，身边无有万贯资财，谈不上谋财害命。法师只身来马迹山岛是来调解纠纷宣传抗日的，顶多说项无效应该没有性命之虞，法师是以英勇抗日蜚声江南的，谁加害法师谁就是汉奸，这些人难不成还要搞一顶汉奸的帽子戴戴？至于到湖中小岛来请示上司允诺之说倒也并无破绽。也许真的没事，这些穿便装的人真是国军，他们不穿军装是为了不引起湖上日本巡逻艇的注意，那些脸不是脸嘴不是嘴的也许是被国军收编过来的地方自卫团，一旦脱了军装就现出了土匪的原色。
昭法祈愿法师大智大慧，谨言慎行，在危急状况出现时临危不乱，宣传抗日也不要差强人意，人各有志，强扭的瓜不甜。
可转念一想，这社会中本就有许多见不得光的行径，何况在这兵荒马乱、毫无王法的岁月。在江湖闯荡的昭法心里清楚，这混乱的年月里什么都会发生，国军将士中既有像苏浙皖边区游击队司令谢升标那样出生入死、打日寇、杀汉奸、嫉恶如仇的英雄豪杰，有国军145师这样的忠勇之师，有国军102师独立师这样冲锋打仗在前头，撤退担当后卫，屡建奇功的英雄部队。但国军也有不少的民族败类，他们见到日本人就逃，却会乘火打劫祸害自己的百姓。昭法心中翻江倒海。

淞沪会战打响后不久，距淞沪会战战场中心上海江湾不过百公里的无锡城就遭到了日军飞机轰炸。
8月16日至月底，日军先后对无锡城区外围的铁路、桥梁及五里湖畔国民党第三战区司令长官冯玉祥驻地实施轰炸16次，大批工厂﹑商店﹑民房被毁，炸死炸伤平民320多人。
9月起，轰炸频次逐渐密集。9月中旬，戚墅堰电厂被炸，无锡入夜一片漆黑。
进入10月份后，敌机在无锡城区狂轰滥炸。10月6日中午12时40分，7架日机轰炸火车站—带绕城三匝盘旋后，在火车站地段投弹22颗，工运桥堆栈、新仁堆栈、车站货栈及办公处、铁路饭店、淮南煤矿公司、长春裕米行、兴盛米行以及陈白头巷、仁寿里一带民房被炸，堆栈的千百吨粮﹑棉﹑丝﹑布付之一炬，民房均遭损毁。通惠路上372间店铺毁尽付一炬，死伤369人，造成社会震动，居民开始迁徙。
10月中旬，日机对无锡连续不断地进行轰炸，光复门外无锡火车站、惠山、周山浜、戚墅堰等地遭到敌机滥炸，庆丰纱厂、丽新纱厂的厂房设施被尽数炸毁，死伤无数。惠山在日军的狂轰滥炸之下，泥人店铺作坊严重被毁，惠山泥人行业几乎完全停顿。
10月14日，3架日机在锡虞公路6号桥投弹数枚，炸死两人，炸伤多人。10月16日上午，敌机开始对无锡的锡虞路上的鸭城桥，石塘湾高桥等处实
施空袭，炸毁铁路一段，民船3艘，下午又对蠡湖宝界桥一带实施了轰炸。3架日机在无锡火车站附近投弹7枚，有4枚爆炸，炸死6人。东亭也先后5次遭到日机的袭扰破坏，永孚丝厂和天福庵被炸，同时炸死军民9人，伤10多人。朱羊巷的朱福根和他的妻子潘阿蕴，前后只相隔几天都被炸死，抛下了四个未成年的子女。

淞沪会战打响后不久，距淞沪会战战场中心上海江湾不过百公里的无锡城就遭到了日军飞机轰炸。
8月16日至月底，日军先后对无锡城区外围的铁路、桥梁及五里湖畔国民党第三战区司令长官冯玉祥驻地实施轰炸16次，大批工厂﹑商店﹑民房被毁，炸死炸伤平民320多人。
9月起，轰炸频次逐渐密集。9月中旬，戚墅堰电厂被炸，无锡入夜一片漆黑。
进入10月份后，敌机在无锡城区狂轰滥炸。10月6日中午12时40分，7架日机轰炸火车站—带绕城三匝盘旋后，在火车站地段投弹22颗，工运桥堆栈、新仁堆栈、车站货栈及办公处、铁路饭店、淮南煤矿公司、长春裕米行、兴盛米行以及陈白头巷、仁寿里一带民房被炸，堆栈的千百吨粮﹑棉﹑丝﹑布付之一炬，民房均遭损毁。通惠路上372间店铺毁尽付一炬，死伤369人，造成社会震动，居民开始迁徙。
10月中旬，日机对无锡连续不断地进行轰炸，光复门外无锡火车站、惠山、周山浜、戚墅堰等地遭到敌机滥炸，庆丰纱厂、丽新纱厂的厂房设施被尽数炸毁，死伤无数。惠山在日军的狂轰滥炸之下，泥人店铺作坊严重被毁，惠山泥人行业几乎完全停顿。
10月14日，3架日机在锡虞公路6号桥投弹数枚，炸死两人，炸伤多人。10月16日上午，敌机开始对无锡的锡虞路上的鸭城桥，石塘湾高桥等处实
施空袭，炸毁铁路一段，民船3艘，下午又对蠡湖宝界桥一带实施了轰炸。3架日机在无锡火车站附近投弹7枚，有4枚爆炸，炸死6人。东亭也先后5次遭到日机的袭扰破坏，永孚丝厂和天福庵被炸，同时炸死军民9人，伤10多人。朱羊巷的朱福根和他的妻子潘阿蕴，前后只相隔几天都被炸死，抛下了四个未成年的子女。

10月19日10时55分，12架日机再次袭击无锡，投弹19枚，6枚落在周
山浜汤家桥，其中1枚击中一个地下室，躲避于此的30余人均被炸死；另两枚毁坏民房10余间；两枚击中庆丰厂，庆丰厂电气变压所及工人膳堂全被炸毁；其余落在车站前面，嘉兴永利建筑公司驻无锡办事处以及锡宜江南汽车公司等均遭损坏。
11月起，日军飞机轰炸城内孔庙、省立第三师范学校（无锡师范）、竞志女
校、普仁医院、教育局等文教卫生单位，不少居民逃亡四乡。
11月10日是日机轰炸最厉害的一天，投掷的炸弹至少有140多枚，无锡城区多处地方起火。日军轰炸无锡西门外工业区和惠山伤兵医院，轰炸至夜间十一点半钟，爆炸猛烈。惠山的军用医院中弹，死亡伤兵多人；工厂区内平民的死伤，不计其数，送到城中普仁医院来的平民、伤兵都是肢体残缺不全，惨不忍睹。
11月11日，日机轰炸，炸弹击中一个防空壕，40人全部遇难，同时省立第三师范学校被炸，4人受伤。
11月12日，无锡圣公会普仁医院遭日机轰炸，医院房屋严重受损，医疗工作无法正常进行。
11月中旬，在日机频繁轰炸下，电讯中断，车船停开，地方报刊《锡报》《新无裼报》等先后停刊，无锡国泰广播电台、世富广播电台及兴业广播电台先后被炸毁，无锡著名的园林建筑寄畅园南部严重受损。无锡几乎成了一座死城，一座到处鬼唱歌的鬼城。
11月15日国民党无锡县政府迁到无锡西北邻近宜兴和武进的陆区桥。

从淞沪会战溃退下来的国军官兵一踏上无锡的地界就开始挨家挨户抢劫。有一队沿锡沪路溃退的国军住在了无锡县东亭镇仓下村，不久开始洗劫仓下村。有个叫倪副官的国军军官抢劫了仓下村张卓如校长的家。这个倪副官用尽软硬手段把张家人赶出门去。还没有等张家人走出大门，倪副官就在屋里翻箱倒柜地“清洗”起来，他心毒手狠，把张家所有值钱的东西通通抢光就随部队往西逃跑了。仓下村百姓对洗劫仓下村的溃兵极其愤怒，以后进村的溃兵，村民就用无锡话直呼他们“刮民党”。
与溃兵一起来的还有太仓、常熟、苏州等地的平民，他们携带简单行李，拖男带女，扶老携幼沿锡虞公路、京杭公路向西逃亡。
无锡城区的百姓慌了起来，大难避乡，城里人纷纷到周边乡下避难，他们或包船或徒步出行，舟船络绎不绝地拥堵在并不宽阔的河道里，泥泞的道路上到处是逃难的人流，国民党军队的枪支子弹凌乱地丢弃在泥水里。人们奔走着一路打探着消息，惶惶不可终日。 那个“一二八”事变发生后，编唱《十九路军在上海英勇抗击敌寇》的新闻，并用二胡演奏《义勇军进行曲》，行走在北大街和大马路（公运路）上，衣衫褴褛、穷困潦倒的瞎子阿炳也和他苦命的妻子催弟一同，回到江阴东北乡北漍东街催弟的老家避难。

联系江南和远方的不是路，而是河。河是江南流动的路。在城市和市镇之间，在市镇和村庄之间，在市镇和市镇、村庄和村庄之间，河流就是江南大地上的路，是鱼米之乡的血脉，它们弯弯曲曲，错综而又迷离，在没有任何缘由、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就扭了几个弯，去了远方的大江大河，使远方变得格外辽远。
往阳山桥和再远一点的马迹山岛的大小河流上，逃难西行的船只如过江之鲫。昭法的船裹挟在大小船只里，白天抢运逃难同胞，晚上找市镇宿夜，明日一早继续往西行驶。老弱妇幼挤在小船上，青壮年男子在岸上踩着泥泞一步一滑地艰难前行。沿途的战壕里、铁路旁、河水里躺着成百上千的尸体，都是被日本飞机扫射而死的难民和溃兵，有被炸飞的肢体横七竖八地挂在运河边的树杈上。
战事在东方，无锡城大部分有身价的富户都避往南乡的山区，他们觉得那一带山区僻居湖滨，没有公路、大河直通，又是本县最富饶的鱼米之乡，可以养得住人，自古以来就是避兵的世外桃源。无锡城望族、城内旗杆下杨家的杨翰西举家去了龙王山和雪浪山犄角下的许舍镇（原名鹤溪），许多富户纷纷跟随前往，其中包括县商民协会副会长、无锡辛亥名士高汝琳（字映川，高攀龙后裔）高举人。一时间许舍镇及与许舍相邻的锡南几个乡镇来了不下10万人，镇上骤然热闹起来，乡镇和周围村落的空屋供不应求，镇上肉铺生意好得不像样子，一天要杀三头猪，连骨头带下水全都能卖光，而且肉价再高也有人抢购；茶馆里的茶桌也坐得挤不下人，已然城里人多于本镇人，喧宾夺主。可也有钱孙卿这样的有识之士选择西行。钱孙卿是县商民协会副会长、无锡辛亥名士高汝琳高举人的女婿，是国民党江苏省议员、县商民协会会长、县抗敌后援会会长，在无锡城有职有权，是无锡城当方总土地。钱孙卿觉得同胞都集聚南乡，树大招风，容易成为引人注意的目标，所以须另择善地。钱孙卿相度地形，认为无锡西部的阳山桥镇离公路、铁路和运河都比较远，算不上是兵家必争之地，可以说是在夹缝中求生存的一块闲地。虽说此处的阳山、安山并不高大，隐蔽性比南乡的军嶂山脉要差一点，却也有弊有利，遇到危急之时，可以逃往邻县武进南部或马迹山岛躲避，战事一停，返回城里也方便些，因此钱孙卿舍南取西。钱孙卿的主张影响了国民党无锡县政府，县政府迁到无锡西北邻近宜兴和武进的陆区桥，政府到哪里，百姓也就跟过去了，有不少无锡人舍南取西“逃东洋人”。

逃难中的钱孙卿没有报纸看，每天只有在路上打听到一些消息，心境就变得很恶劣，常常无端对妻子儿女发脾气。有时听到双小儿女打闹玩笑，他就板起脸责骂他们：“国家到了这样地步，还能这么开心吗？”妻子向他诉说愁肠，他就嫌女人胆小如鼠，庸人自扰，接下去总会连带着骂蒋介石“把国事当儿戏，全无准备，轻易开战，打败了就丢下百姓自己跑路，真是误国殃民”。
钱孙卿带着妻子和刚结婚的二儿子、二儿媳，以及两个小女儿在阳山桥镇本家侄孙提供的住处落脚。落脚的第一天吃中午饭时，钱孙卿听隔壁人家“嗲饭碗”（端着饭碗出门唠嗑）的女儿说了马迹山耿湾许锡麟老先生收留无锡城薛氏一家六口的事。薛家父母带着10岁、8岁、5岁和2岁的儿女兄妹四人租渔船经梁溪河西渡梅梁湖逃难马迹山，适逢梅梁湖上刮起西北风，逆风行舟一家人在11月的寒风中苦撑，大哭小喊十分不易，岂料就有湖匪驾船靠帮过来，拦住去路。湖匪气势汹汹，舞枪弄刀，强索钱财，薛家人倾其所有好不容易才将湖匪打发，到马迹山耿湾上岸后一家人已如惊弓之鸟。幸得耿湾许锡麟老先生一家收留，薛家人才得以栖身，躲过日寇11月占领无锡城后的大烧杀。
睿智过人的钱孙卿洞察先机。日本人的目标是全力攻占南京，正急于长驱追击的日军叨扰阳山桥的可能性不大，但这阳山桥毕竟是市镇，日军暂时不到，但镇上难免兵匪之患，所以他立即退掉了镇上本家侄孙提供的住处，来到了离市镇有一定距离、又不在大路旁边的新渎村赁屋居住，并且关照房东财主赶快招呼村上各户，晚上一律熄灭灯火，免得被过境镇上的乱兵注意到这个村庄，循光而来。

溃逃的国军官兵抢劫了人家的财物后就抓船，船民称之为抓军差。有一天他们在无锡北城门抓了好几条船，载了大批败兵, 天黑开到无锡城西的阳山桥镇。一到阳山桥镇，这些官兵专挑高门大户闯入，穷凶极恶地劫持主人，强逼供饭供肉，又自己动手杀猪宰鸡。更有逼抢钱财、搜取衣物的，他们把身上军装脱下扔了，拿了人家衣服不管皮的、棉的、夹的、单的，一层层直往身上套，看见好东西就往口袋里塞。有几家的主人算是精明有主意的，知道那些败兵只是路过，不会久留，就找了其中带兵的军官请到家里，用这个办法一时挡住乱兵闯入。阳山桥镇三大财主之一的钱大瘤子请来了一个败兵营长，当门摆下桌子招待酒饭，宰杀了一头猪又奉送营长一百块现大洋，还让营长的手下索去不少男女衣服和几床被褥。虽说还是破了些家财，不过倒是争取到了时间，让家中女眷悄悄地拿着家里的首饰细软，开了后门逃到镇后的新渎村去了。
这一夜新渎村家家户户连同来躲难的人都避免了遭败兵抢劫骚扰，不少人跑来夸赞钱孙卿老长辈果然见识非凡。大家问钱孙卿今后如何是好，钱孙卿只是强装镇定，安慰来人说，那些败兵只是路过，不会久留，新渎村离市镇有一定距离，又不在大路旁边，败兵在夜间应该走不到这里。
第二天日上三竿时分，镇上抢够了的败兵果真呼喝着继续向西边溃逃去了。
昭法的船就是在阳山桥镇上的败兵继续西逃的这天被抓的，他在大运河和塘河（洋溪河）交界处的双河尖被抓，抓差的也是一位国军营长。营长先前抓了一条船沿途在城里抢了一船财物。国军营长让昭法的船在双河尖折向塘河，沿途在钱桥镇、藕塘镇趁乱再抢。船装满后，国军营长自己乘了船往西逃走，要手下四个兵押着昭法的船跟着同走。后来这四个兵起了歹心，逼着昭法的船故意慢行落在后面，中途又开到汊河里躲了半天，等天黑了再回到大河继续行驶。也正因为此，昭法的船远远落在后头，到傍晚这船抢来的财物就送到了阳山桥镇。

钱孙卿的同族侄孙、国民党县党部委员、国民党山北区分部主任钱重庆已将他开香堂招收的门徒和本地开肉铺、开茶馆的地头蛇凑成了一个自卫团，说是自卫团，其实只有一支手枪、一杆盒子炮，连一支长枪都没有。这钱重庆也算是个人才，他叫手下徒弟到河里去把败兵沿路丢掉的枪械捞起来几支，说是充实自卫团的武器。
钱重庆让自卫团用那几根刚到手没有一粒子弹的空枪指着昭法船上的败兵，那四个晦气的败兵就吓得乖乖交了船。昭法的船被截下，船上的贼兵被绳绑上岸，关在钱重庆家大门里，满满一船的赃物全都扣下。这一举动轰动了阳山桥镇，钱家门前很快聚集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人，等着看到底怎样发落这些贼兵，大家都想出一口怨气呢，性急的还指着大门内的贼兵叫骂。钱重庆让几个手执手枪和盒子炮的大汉在门口把守着，气势汹汹不让人进入。
钱重庆站在大门口对门外围观的人做了一番讲演：“我们镇上昨夜被败兵祸害得不轻，可恨这些乱兵，看到日本人来了就逃，却专会欺负我们老百姓。他们在镇上抢了一夜，天一亮就又都逃跑了。我们自卫团截下这四个贼兵，现在正加紧审问。大家放心，今后只要有我钱重庆和自卫团坐镇在这镇上，没人敢到太岁头上来动土。顺便关照一下，这河里的枪支谁也不许私下打捞，捞到的一定要交给自卫团充公。大家快点回去看住自家大门吧，别再堵在这里啦，没啥好看！”
当天夜里，钱重庆在那四个贼兵身上捆绑了大石头，连人带石头推到河里种了荷花。这又把镇上人吓了一跳，那四个兵虽说抢劫百姓、见财起意，却也罪不至死，怎么可以这样残酷戕害呢？
钱重庆干的分明就是黑吃黑。他们把船上四个兵做掉，就是为了吞没船上的财物而杀人灭口。这种手段一般人只能私底下去揣摩，你若打破砂锅问到底就犯了大忌。昭法亲历了这种种见不得光的行径，事后没有对任何人提起。

昭法默默地对着禹王庙的庙门做了祈祷，他祈祷马迹山人所崇敬的恒海法师能逢凶化吉，祈祷自己能载着恒海法师平平安安地回到马迹山岛，或能平平安安地渡送恒海法师去他的游击队。
驾船累了一天的昭法忘记了疲惫，他坐在船头，密切地注视着禹王庙庙门直到夜色降临。
黑暗里的昭法不知道自己睡着了没有，他是在听到岸上急促的脚步声后坐起在船舱里的，他听得出脚步很乱，脚也出乎意料的多，平地上铺满了大大小小的砾石，急促的脚掌踩在砾石上一路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正一串串绵延到听觉的边缘。昭法挺起腰，轻轻地顶开舱门上掩着的木盖朝岸上望去，禹王庙里没有一线光亮，所有的房间全黑透了。这样的场面不同寻常。昭法倒吸了一口气，隐隐约约看见庙门旁斜出的土路上有人正拖着麻包往岛西南的远处去。昭法伸出头，用耳朵和眼睛四下打量一遍，舱外的水汽很大，潮湿的黑色中斜土路沉浸在夜的深处，是路尽头的一盏昏暗的桅灯勾勒出了它的轮廓，灯光还勾勒出了几条高高低低的身影，纷乱地飘在脚下一片新翻的泥土上。麻包就在新土上，麻包里的东西像人，是死去的人。

昭法的头顶上猛然间排开了凶猛的芒刺，他的手肘撑在舱沿口上，嘴巴张得像狗一样大。他不敢动，不敢碰出半点声响。
昭法确信码头附近没有岗哨后本能地爬出了船舱，爬得极慢，极仔细，爬一阵停一阵，再仰起头吐一口气。他大口地喘气，心脏在喉咙里无序地狂跳。他爬到了岸上最近的芦苇丛边，趴在地上，静了一会儿。芦苇丛一片漆黑，仿佛里头藏了许多手，随时都会抓出来。昭法告诫自己：“别动，再动你就没命了。”
桅灯的灯光下有男人弯下腰猛一发力，麻袋咕咚一声栽进了坑里，几把铁锹一同挥舞起来，地底下传出了麻袋与泥土猛烈的撞击声。
坑填满了，没有拢坟，一片新翻的平整的泥土，散发出一股潮湿的铁锈气味。芦苇丛边的昭法泪水滚落下来，咸咸地流入嘴角。
孤岛的早晨格外干净，天更高，气更爽，一群远道而来的白鹭，在晨光中做着新鲜的姿态。初升的太阳停在遥远的水边，黄灿灿的，又湿润又鲜嫩。昭法从昏沉中醒来，第一眼就看见了舱板上那本簇新的《无锡指南》，悲伤又顽固地回到昭法心上。

1938 •02 恒海法师
其实跑这趟船昭法心里早就有不祥的预感。船是在马迹山岛古竹码头叫的，叫船的是一位国军长官，他带着一个跑腿儿的勤务兵。勤务兵不时地往前凑一步听长官吩咐些什么。昭法认识这位长官，这是国军田文龙部姓尚的副官。国军叫船不是什么好生意，几条船首靠岸系泊在一起的船，船主一个个都蛰在船舱内装着没看见。
昭法的船是一条才下水一年多的木制三桅大船，船轻，舱容大，易装卸，吃水浅，阻力小，航速快，是最适宜在水浅湾多的太湖流域和长江下游航行的船。因为好用，用的船主多，此种船在沿江一带声名远播。因为是无锡北门外的西漳打造的，便以西漳命名，称作西漳大船。
昭法的船从甲板到船舷凡是能擦拭的地方被昭法擦洗得一尘不染，晨光中反射出细碎柔和的光影，船下水时贴在舱门上的红纸对联还在。船桅杆都是用笔直的杉木做的，特别挺拔，大桅桅杆下堆码有致的白帆和绳索时刻向岸上的行人发出动人的召唤。
斜挎着牛皮公文包的尙副官，头一晃一晃的，嘴唇一会儿抿，一会儿松，总是包不住满嘴的牙。尚副官只一眼就看上了昭法的船，“哗”地把一群牙齿释放，连牙床也裸露出来，笑得比哭还难看。
龙头金角安天下，
虎口银牙定太平；
九曲三弯随舵转，
五洲四海任舟行。
尚副官拖着懒懒的长音，读了一遍红纸上的对联就转身离开了码头，由小兵上船告知昭法准备开船。
勤务兵只说去湖中小岛，没有说明去哪个岛，来回估计多少个时日，更不提船资结算诸等事宜。这不提就是老规矩，“画圈”！昭法一想又是“画圈”心里就不高兴，也不敢多问。这些兵痞子自上马迹山岛以来就从没有和哪条民船正经结算过费用，都是大大咧咧张嘴叫船，哪条船被叫上了哪条船倒霉，船钱结不到白费力气不说，还得耽搁上几天功夫，把赚钱的机会让给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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