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梦，第二天起来，精神好了很多。我提议抓紧这最后一天的时间，吃遍北京城里所有我留下记忆的地方，凯莉拍手叫好。
于是我们先打车去了前门的功德林全素斋，因为我非常喜欢那一味素蟹黄，和一碗忘了名字、带着嫩滑叶子的清汤；然后是城隍庙小吃店，来了一小碗鳝丝面；再回到王府井，要了一笼狗不理小包子，凯莉又看到了冰淇淋，于是我们二十块钱买了一大盒，凯莉直叫：昨天让我买那客哈根达斯，实在是亏了，早知道的话，七十元人民币够买三大盒有半了。
在路过一家玉器店的时候，凯莉拉着我进去看了看，然后对我说：“给我买件礼物吧，这样我能随时都想起你。”
我当然点头答应，问她喜欢什么。在店员的建议中，凯莉挑了又挑，拣了又拣，最后让店员取出一件最便宜的小玉佛像，说：“就这个吧。”
在那一瞬间，我却直想哭。无论多好的女孩子，大概我都只有一些得近芳泽的缘份，而没有将她留在我身边的天命；我掏钱付了款，凯莉看着我的表情，微笑说：“给我戴上？”

店员们都在微笑看着我们，大概也不无羡慕之色；我也勉强保持住脸上的微笑，将那个小佛像戴在了她的颈中，然后抱了她一抱。
当天下午，我带她去了雍和宫，讲起了父亲与我的故事，然后和她一起去那个偏殿拜了拜。我真心希望，每一个我所爱的人，都能够得到庇佑，平安顺利地生活下去。
最后的晚上，我们在王府井的小吃夜市里，炒肝、烤羊肉，炸鹌鹑、驴打滚，可着劲的大“造”了一场；然后回到酒店，两人静静抱在一起，没有做爱，只是四目相对，一夜无眠。
我已经忘了第二天是怎样送她去机场，又是怎样在机场与她分别的。只记得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坐上了回家的长途车，听着车上播放的录相在引得满车乘客喧笑；眼泪，却只在眶中打转，始终没有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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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里，办理了车子的保险手续。在保定与本市之间奔波几次，终于还是住进了那个鬼气森森的小宾馆里，辗转了数日。
一个晴朗的下午，我开着修好的车子，在空阔的高速路上，追逐着西斜的夕阳，一路回家，那是我开车以来，最轻松愉快的一次体验。
我与凯莉当然还保持着联络，但我告诉她，我有一阵子可能不会上网了，我的小说还有二十万字才能完成，而我直觉地感到，我去日本的手续应该很快就有结果，在国内的时间大概已经不多了，因此我要先集中精神完成她。
于是我开始冲刺般向最后的目标迈进，某一天里我甚至创下了一万八千字的记录，记得写完之后我就虚脱了，脑袋麻木着只想睡觉，可双腿发抖，连床都上不去。
但对我而言，创作再次成为了令我心灵平静的惟一途径，在其中我忘记了一切，这令我感觉到满足、欣慰，和别无所求。我沉浸在我自己的故事当中，跟随着主人公完成他最后一步的征程，和对世界的认识与取舍。可以说，我小说中那最后的五回，是我至今也最满意的部份。

不得不说，在这时，还是妹妹给了我最大的安慰、鼓舞，和最实质的支持，因为家务中的每一个细节，几乎全都落到了她的肩上。
事实上，从我动笔以来，她一直都是我每个章节、每个段落的第一位读者；在父母家人都在反对我的时候，她是惟一鼓励我写下去的人。因此在作品的完成过程当中，我对她的意见也寄予了最大的尊重，只要她认为不好的地方，我就一概删去重写。我们兄妹之间，在打打闹闹、吵吵嚷嚷的时候，固然觉得对方可恨可恶，然而在这种时刻，那种相互扶助、相互鼓励的亲情，却是任何情感也难以与之相提并论的；无论如何，我有这样的一个妹妹，也应该是我人生最大的幸运之一吧。
又是一个黄昏，已经是二千年的初春，三月十二日，我写下了我第一部小说的结诗。那是一阕也许不甚工整的鹧鸪天，我写诗词，向来只管抒情言志，不看重平仄音韵：
“万里明月万里霜，秋风入骨秋夜长，天高地远人何处，惟余心残一缕香。
“不思量，难相忘，酒干烛烬空断肠，醉眼望月月无语，伶仃一星伴月旁。”
我离开键盘，倒在床上，合眼无语。心中既没有什么完成的兴奋，也没有什么成就感，所能感觉到的，只有深深的失落、怅惘，和茫然。这与我当初的相象，可大不相同。
我知道了，原来创作于我，只有那个过程能令我宁静；而创作的终了，其结局，却只能使我再次陷入现实中的失落与痛苦。
也许这就注定了，我终生不能停下来。

母亲回来了，带着日本首都圈某大学预科的录取通知书。
当我去办理护照的时候，公安局的人让我到对面的楼上，一家留学中介公司盖个证明章，说这是必要手续。
而走进那家公司时，我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段成星！”
我转头一看，居然是尹红！
我不知道该怎样搭理她，于是我只是把需要盖章的文件递给了公司里的职员，那职员盯着我看：“你认识我们公司的老总？”
……
后来我听到了一些未能证实的说法：尹红和公安局里的一些人合伙搞了这个公司，在做出国中介的业务。因此办护照的手续，都得到她这里来盖个章，交她五十元人民币；当然，我也不能例外。
原来如此。
我有时不免觉得，上天竟是如此喜欢与我开玩笑；现实中的讽刺，也真是莫过于此了。

我将车子开到大同，交给了舅舅保管，然后与母亲直接去了北京。
第一次坐上飞机，第一次去日本，第一次离开这个伤心地，是在二千年的四月一日。讽刺已经实在是太多，我也并不想去探究包涵在这个日子其间的意义了。
飞机在全力起飞。我坐在舷窗边上，目不转睛地看着这片土地离我而去。那弥漫着黄尘、混浊的空气，随着飞机进入东海而渐渐变得清澈起来。
我在离你而去，我的故园；我也在离你们而去，与我爱过，恨过，擦肩而过的人们。
我回过头，问了身边的母亲两个问题：“你每次回国的时候，是什么感觉？每次去日本的时候，又是什么感觉？”
母亲想了想：“其实两边的感觉差不多，无论是回国还是去日本，都感觉自己是在回家，可是细细一想，哪一边其实都不是我的家。”
邻座的一位中年乘客回过了头来：“您也是去日本很久了吧？这两句话，真是说到我心窝子里去了。”
听着母亲在和他客气寒暄，我转回头再望了舷窗的外面。天气晴朗，深青色的海面上，闪着银光点点，也不知道那是无数的渔船，还是翻滚的海浪。
这是很寻常的一天。而我的命运，就要从这一天开始不同。

在我为了未知的未来，而充满了茫然的心里，其实有一点已经很清楚了：无论是灵魂，还是身体，作一个无家可归的游子，这，是已经注定了的。
我的宿命。




山河寥阔江湖远，风尘苦重霜雪寒。云月万里功名路，摧鬓折腰皆少年。辗转十载艰难梦，觉来处、白了青丝，老却朱颜。


（国内篇　完）
2006年6月7日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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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一句句留言，诚心感动。

日本篇开始在鬼话更新，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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