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冕无极》长篇连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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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21-07-10 23:01:12 更新时间:2022-04-17 07:1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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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归魂夜行 豪情英雄泪(上)


是夜,漆色如潭,残勾坠幕。虽已是初春时节,但夜凉寒重,阴冷的夜风中隐隐传来幽魂哭索之声,彻寒沁骨。
临近子夜时分,襄阳城外一条崎岖的山道上影影绰绰有五六个影子蠕蠕而动。此处刚出荆州地界,属襄阳府管辖。夜空中残月孤照,黑云团簇,大片黑云如絮袄层叠,将月光尽数遮去。只有偶尔云层分离的间隙,漏下几片凉薄的微光,依稀照出那几个潺潺蠕动的黑影。未几,月色再次被黑云吞没,山道上人影不辨。
“归魂夜行,闲人避道……”忽然,一声悠长的低吟宛如一道不着颜色的闪电,划破这漆黑如墨的长夜。这声音低沉嘶哑,发声之人的喉管似是被撕扯过一般,连这声音也像被撕扯受了伤。声音虽然低沉,但发声之人显然内功深厚,气息绵长。这一声低吟如荡开的波纹,悠悠然漾出数里之外,有一股摄人心魄的迷力,不禁使听者迷怔。吟声过处,鸟兽禁声,虫豸失语,这夜便如同死去一般,透着一股阴森的气息。
约莫一盏茶功夫,又听“铛……”地一声,缓缓而行的黑影处传出一声锣槌敲击之声。这锣声一样劲道悠扬,直破长空,与之前那声低吟轻和,恰似一前一后两枚石子落水激起的波纹,划开这黑夜死寂的肚腹,一波未远,一波又起。
不知那锣和槌是何种金属打制,锣槌相击,碰出几星绿油油的萤火。那萤火飘忽不定,如忧似怨,将漆黑的山道照出几分阴恻的暗影来。若隐若现间,隐约可见居前一人左手提着一面小阴锣,右手一根二尺来长的锣槌。
此人身材矮小,从头到脚一色青衣罩身,头上是一顶青布帽,身上是一身青布长衫,浑然看不清面貌。在他身后,五六人一字排开,都是一色的宽大黑袍罩身,头上高高突起,似是戴有高帽,双足僵直挺立,双手僵直前挺,黑魆魆的看不甚分明。在月色漏下的缝隙间,竟看出后面几人都是蹦跳而行的!
忽然,走在最前面的青袍怪客停住了脚步,身后的一排黑影跟着他一块儿站定。只见在他面前五六丈外,一群黑衣人横在山道之上,拦住了去路。这群黑衣人共有二三十人,各持兵刃,一色夜行衣装扮。为首腰中悬着一把佩剑,双目射出精光,傲然居中而立。
青袍怪客停顿良久,不见对方避道,沙哑着嗓子说道:“归魂夜行,闲人避道!”他的声音依旧嘶哑,却不如先前的低吟声阴瘆可怖。
为首汉子一声轻哼,大声答道:“别在这儿给老子装神弄鬼,少废话,把人留下。否则,送你们一起去见阎王!”
青袍怪客幽幽地说道:“这里没有人,只有鬼。”语气阴森,寒意透人心背。
“什么人不人鬼不鬼的,再不识趣,休怪老子不客气!”那汉子话音未落,身后立即闪出两人,各持一柄单刀,一左一右,分向青袍客攻去。
这二人刀法精熟,黑暗之中将手中单刀舞作一片白光,虽作攻势,却将周身要害护得滴水不漏。及至青袍客身前,一人斜刀砍向青袍客左肩,另一人则砍其右腿,一左一右,一上一下,同时攻进,像是早已演练过千百遍,配合极是默契。
青袍客见对方左右并进,进退有度,竟似不以为意,也不招架,随即飘身后退。二人眼见青袍客移身后退,不及招式用老,双双飞身跃起,齐齐从中路跃进。右手刀右圈,左手刀左圈,宛若同时砍出半个圆圈,刀光合处,两个半圈合成一圆,锋刃无比。同时,两人各出一掌,齐齐拍向青袍客胸前。
这二人是一对同门师兄弟,师兄姓郝,左手使刀,师弟姓罗,右手使刀,这一招乃是他们的得意绝技——圆月弯刀。此招他们早已演练了不下千遍,可谓熟稔于胸,一击必杀。先前一击,虚中藏取,已同时封闭了对手左、右、前三条去路,只剩上、后两条退路,对此他们各有应对之策。
青袍客闪身后退,正中他们下怀,杀招随即跟进。两柄单刀左右圈进,合成一弯满月,已封杀了对手左右移位的去处;双掌齐进,是要逼得对手只能出掌挡格。对手只有一人双掌,己方却是二人双掌双刀,正所谓“双拳难敌四手”,对手或是挡掌中刀,或是挡刀中掌,非死即伤,即是此招的取胜之道。
这二人一上来就使出杀招,大有快刀斩乱麻、一击毙敌之意。
只是倏忽之间,对方身形一晃,已晃出了圆月的刀圈之外,双刀、双掌齐齐落空。二人一怔,不知对手在何时遁出了刀圈,更不知他是如何轻松化解了自己苦练十余年的绝技。
二人不识深浅,抖身再战,堪堪数个回合后连青袍客的衣角都没沾到一片。眼见青袍客身形飘忽,形如鬼魅,二人不禁心头打鼓,只是众人之前碍于颜面,不得不揉身再上。
青袍客似乎并不急于和对方立分胜负,只是与二人游斗,间或用手中的锣槌挡格对方单刀。黑夜之中,刀、槌“当当”碰击之声甚是清冽。
这边厢青袍客不紧不慢,游刃有余,那边厢郝、罗二人却是越斗越心惊。转眼间,三人已经缠斗了十余个回合,虽说两人的第一击杀招失空,但二人十余年勤学苦练,精心演练的杀招不止于此,明明有数个杀招堪堪得手,却总是被青袍客莫名地消弭于无形,全数落了空。
青袍客身形如鬼如魅,几不可着,罗姓师弟想起那声幽幽的“这里没有人,只有鬼”,愈加惊恐,手中刀法渐乱。
“师兄,此人究竟是人是鬼……”
郝姓师兄知道师弟心神已乱,乃强自镇定,喝道:“师弟休得胡言,这世上哪有什么鬼怪!”嘴上强硬,但心里怯意早生,只恨众人面前不好抽身就退。
那一干黑衣人看得心惊肉跳,知道己方二人败相早现,只是不知何故对方一直不施杀手。现下情形,二人已自乱了阵脚,生死就在对方发难的一瞬之间。
为首汉子明白攸关厉害,略一侧头,人群中立时又有两人纵出,一持长棍,一持短斧,加入战团之中。郝、罗二人得二人相助,乃强抖精神,渐渐稳住刀法,攻守之间重现法度。青袍客以一敌四,又斗了五六个回合,不落下风。
忽然间,“铛——”地一声震响,众人耳膜均感一阵震裂,五人缠斗的战圈内瞬间崩出一片幽绿的萤火之光,火星四溅。紧接着,只听得“扑、扑、扑、扑”四声闷响,青袍客已在电光火石之间连出四掌,四人应声倒地。刚刚激斗正酣的战圈处,只剩了一个矮小的身影在暗影中孑然站立,倒地四人牙齿咯咯作响,手脚急剧抽搐不止,随即便一动不动了。
“不避道者,与鬼同行。”青袍客这话似是说给倒在地上的四人,又似说给前面的一干黑衣人听。沙哑的声音在阴风中回荡,连树叶也瑟瑟发抖起来。
这变故来得实在太快,那群黑衣人全都未曾反应过来。透过惨淡的月影,隐约可见倒地四人满脸狰狞扭曲之状,双目圆睁,大张着嘴,白牙外露,气息已无。再看那青袍客,原本是左手持锣,右手持槌,不知何时右手锣槌已插于腰间。想是他插槌的速度极快,众人均未看清,然后再以右掌分击四人,一气呵成。只不知他使得究竟是何掌力,竟然如此厉害,四人均是一掌之下立时毙命。
“好厉害的掌力,来来来,老子来接你两掌!”
人群中一个身形魁梧的黑衣人大喝一声,纵身而出。他挥舞双掌,径直向青袍客扑去,人还未至,掌风已到,“呼呼”之声破空袭来。这魁梧大汉自恃一双铁掌了得,见青袍客以掌力连毙四人,有意要在掌力上与对方一较高下。
这大汉刚一跃出,人群中立时又有二人各持兵刃,纵身跟上。紧接着,又是两人各使薄刃短刀,贴地滚出,齐齐杀向青袍客。众人心中明白,不管这青袍怪客是何方神圣,他能在转瞬间掌毙四人,必是个极厉害的人物。若是单打独斗,只怕这里无一人是其对手,只有群起而攻之才有胜算。
魁梧大汉双掌交错,一招“云山雾罩”将青袍客周身罩于烈烈掌风之下。这一招虚虚实实,变幻莫测,精妙之处就在于双掌交错而进,让对手摸不清究竟是左掌为实,还是右掌为实,亦或是双掌皆实。然后,他再猝然间力惯右掌,以一记重掌力的“雷霆万钧”重创敌手。在这双铁砂掌上他潜习浸淫数十载,打出了赫赫的名声,这才敢和青袍客硬碰硬对掌。
果然,青袍客的应对正在他预想之中,那大汉掌形一变,右掌前出,正是那一招重掌——雷霆万钧!他将数十年铁砂掌修为尽注于上,内力鼎聚于掌心,黑暗中右掌心中隐隐泛出微红之光,有如暗红烧炭。
青袍客耳听掌风“嗤嗤”,知道对手掌势凌厉。他这次却不避让,身影一晃,竟尔迎敌而上,以右掌对右掌,要与对手硬拼这一掌!
“赵兄,莫要与他对掌……”为首汉子恍然间明白了什么,连忙出声制止。可惜为时已晚,只听“砰——”地一声,两人掌力相交,各自震出五六步开外。
跃出的二人见有机可乘,趁着青袍客立足未稳,飞身急起,齐使兵刃向他身上招呼……
却听得“啪、啪”两声清脆的响声,黑凄凄的空中无声无息飞出一根黑色的长索,蜿蜒飘摇,像一条长着眼睛的黑蛇,分别击在飞起二人的后心上。两人都是一声闷哼,从半空中直摔而下,痛苦地呻吟起来。
长索乃是极软极轻之物,内力深厚者以强劲内力贯通索身,使柔软的长索变得如同铁棍一般,即所谓举轻若重。要做到这一步,非内功精湛的一流高手不可。大凡软兵器上着劲力,因力道强劲,必有破空之声,而这根黑索荡在空中悄无声息,如同吐出的黑色蛇信,看似软绵无力,实则寻点、击发皆精准无误,力透劲到,实在叫人匪夷所思。
几在同时,另外两个贴地滚出的汉子,也被从青袍客身后闪出的一条影子直挺挺挡住了去路。这黑影也是头戴一顶青布帽,一身青布长衫罩身,与那矮小的青袍客打扮一般无二,只是要瘦长了许多,恰似一根黑色的竹竿,杵在两人进路之上。
瘦长青袍客不发一言,左手五根手指箕张开来,又细又长,足有常人的两倍有余,指甲尖锐勾长,状若锋刃。他迅捷无比地抓向二人,二人未及反应,就听得“咯咯”声响,一人左肩、一人右肩已被对手爪功穿刺,劲力透处,两人“哇哇”痛叫,肩骨尽断,手中短刀脱落。又听“啪”地一声,青袍客将右手中的长索抽成鞭状,同时缠住了二人的脖颈卷向空中,直把二人抛出十余丈外,二人脖颈断裂,定然不活了。
矮个青袍客身形闪动,各在先前中索落地的二人身上各补一掌,两人抽搐片刻便即不动。再看那铁掌汉子,他抓着自己右手还在不住退步,浑身颤抖不停,上下牙齿咯咯打战,嘴唇上乌青发肿成了一块。他脸上的表情痛苦至极,终至步态蹒跚,向后仰天倒地,急剧抽搐片刻后亦即不动了。
为首男子大骇不已,眼前这一幕实是自己生平所未见:黑风冷月之下,一高一矮两条黑影如幽魂飘立,不着一声;地上却已横七竖八躺了九具尸体,个个面目因抽搐而狰狞,双眼凸瞪,嘴颌大张,白森森的牙齿在冷月掩映下森然恐怖。
这些人虽称不上是一等一的一流高手,但也是自己从大内侍卫中精心挑选出来的佼佼者,其中还不乏重金招揽来的江湖成名人物。就说那个“铁掌震关东”赵离昧,曾经凭着一双朱砂铁掌连挑关东三大镖局,声震关东。几天前的松涧观一战,正是赵离昧三掌震死了观主玄真道人,自己对其颇为倚重,熟料对方只一掌就要了他的性命。
“二位莫不是……闻名江湖的‘湘西双尸’……两位大侠?”他已全然没了最初的傲气,脑海中陡然浮现出一对可怕的鬼影来。
“湘西双尸”行踪极其诡秘,一般只在湘荆一带活动,少在江湖行走,是以在江湖上名号并不响亮。因其做的是阴鬼生意,武功又阴毒无比,这才得了这么个名号。那汉子惟恐直呼“湘西双尸”大不恭敬,会触怒二人,才临时起意加了“闻名江湖”和“大侠”的高帽送出,但话一出口,他自己也觉得不伦不类,甚而有些语无伦次了。
“既然知道‘湘西双尸鬼’的名号,就该知道法师幡下不容挡路的野鬼。要想活命,快快闪开!”矮个青袍客不接对方送出的高帽,冷冷答道。除了赶路,他们对一切都漠不关心,言下之意也十分明白:只要不挡路,他们就不会发难;若再要挡路,就全部超度了他们。
为首汉子心下叫苦不迭,这两个青袍怪客,果然就是叫人闻风丧胆的“湘西双尸”,这可如何是好?
湘西一带,盛行“赶尸”道法,这原本是驱动客死他乡之人回归故土的一种法术,与武林无渉。湘西赶尸,又称移灵,发源于湘西的沅陵、泸溪、辰溪、溆浦等四县。中国人历来讲究叶落归根,尤其是远游在外的游子离客,死后必得回归故里,葬入祖茔。而湘西沅江上游一带,地方贫瘠,多崇山峻岭,道路崎岖难行,要将死在那里的尸体运回故土,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于是,才有了湘西赶尸,这一极其特殊的行当。
赶尸有 "三赶,三不赶"之说。凡被砍头的(须将其身首缝合在一起)、受绞刑的、站笼站死的这三种可以赶。这三种都是被迫死的,死得不服气,既思念家乡又惦念亲人,可用法术驱其魂魄返回故里。
另有“三不赶”,凡病死的、投河吊颈自尽的、雷打火烧肢体不全的,这三种不能赶。因为凡病死的,其魂魄已被阎王勾去,法术不能把他们的魂魄从鬼门关唤回来;凡投河吊颈自尽的,其魂魄被转世投胎者缠去了,死去者和投胎者两个魂魄正在交接,此时招魂会打乱他们的交接;凡因雷打而亡者,皆属罪孽深重遭天谴之人,而大火烧死的往往皮肉不全,是以这两类尸体同样不能赶。
赶尸人被称为法师,也叫赶尸匠。学这行的,必须具备两个条件:一是胆子大,二是身体好。另外还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相貌要丑,越丑越好。只有这样,才能镇得住死尸。法师的穿着也十分特别,不管什么天气,都是穿一双草鞋,身上一件青布长衫,腰间系一根黑色腰带,头上戴一顶青布帽,腰包里藏着一包画符。
当有外乡人去世后,他的亲友便前往聘请法师来赶尸回乡。法师首先会查看死者的生辰及死忌,看看是否有冲克,然后便在尸旁念咒。其后,法师会把手中的桃木剑用力插入停放尸体的木板上,倘若桃木剑应手而入,即表示这尸体愿意接受号令,法师便肯接下这单契约。但倘若桃木剑屡插不入,或是突然折断,法师便立即掉头而去,因为这表示尸体不肯听从他的号令,途中很可能会发生变故,这契约是断断接不得的。
法师接了生意后,并不会立即起程,而是要待几天,直至有四五具尸体才一并起程。奇怪的是,在法师作法后,无论天气怎样尸体也不会腐烂。起程的时候,法师把死尸集中在一起,起坛作法,将辰砂置于死者的脑门心、背膛心、胸膛心窝、左右手板心、脚掌心等七处,每处以一道神符压住,再用五色布条绑紧。之后,还要将一些朱砂塞入死者的耳、鼻、口中,同样以神符镇之。前七处是人的七窍出入之所,后三处是人的三魂出入之所,以辰砂神符镇之,意在留住死者的三魂七魄。
最后,还要在死者颈项上敷满辰砂并贴上神符,用五色布条扎紧,再给死者封面戴上粽叶斗笠。诸事办妥,法师念毕咒语,大喝一声“起!”死尸便会应声站起,听从法师驱使。因为死尸的各处关节均己僵硬,膝部不能屈曲,所以只能跳跃着前行,俗称“僵尸跳”。
赶尸时,一名法师当前领路,他不打灯笼,或是敲着一面小阴锣,或是摇着一个摄魂铃,通知夜行人等避道。凡是有狗人家,听到声音就会把狗关起来,因为死尸怕狗叫,狗一叫,死尸就会惊倒。万一有狗来咬,死尸没有反抗能力,会被咬得体无完肤。
赶尸的时间也是异于常态的。一般行人赶路是日行夜宿,但赶尸则是日宿夜行,正好相反。因为死尸身上不能照射阳光,所以赶尸必须在晚间进行,一听鸡啼,法师便要赶在天将破晓前带领死尸们投宿,整日闭门不出。直至晚上夜黑,法师会逐一检视尸体额上的纸符,没有问题,才会继续行程。
尸体投诉的客栈也别有讲究,一般称为“义庄”,即是“死尸客店”。这类客栈都是地处偏远的荒野小店,人迹罕至,他们不接来客,只做死人生意。赶尸的地域范围往北只到朗州,不能过洞庭湖;向东只到靖州,向西只到涪州和巫州;向西南可到云南和贵州。传说,这些地方是苗族祖先的鬼国辖地,再远就出了界,法术就不起作用了,因此只有在上述范围内,才有专为赶尸者开设的“死尸客店”。
湘西本是荒僻蛮夷之地,“赶尸”法术诡异吓人,又无大利,一般人避其晦气犹恐不及,是以江湖中人极少涉及,向来与武林无渉。只是不知从何时起,赶尸法师中出了两个厉害已极的人物,这便是“湘西双尸鬼”。这二鬼虽然武功极高,但一向少在江湖行走,湘荆一带有不少关于二鬼的传说,但多半被当作妖鬼怪谈的轶事,二人在武林中的名号反而并不十分响亮。
那矮个青袍客就是“毒尸鬼”,手持阴锣、锣槌作为兵刃,称为“辟凶锣”。因其一对“蛊毒掌”剧毒无比,中掌者不消片刻便即毒发抽搐而亡,是以得名“毒尸鬼”。那瘦长青袍客则是“食尸鬼”,善使一根长索,称为“索魂索”,一双“巫阴爪”凶狠阴鸷。江湖传闻此人以爪力贯穿人胸后,有时竟抓取对方心肝而食,是以得名“食尸鬼”。
赶尸人自称法师,这二鬼也不例外。他二人性格乖张难测,练就了一身绝世武功,却甘于以赶尸为业,颇为耐人寻味。以他们的身手,不说开山立派,也足以称霸一方,逞作一时豪杰了。他们偶尔会接“黑镖”,所谓“黑镖”,多半是黑道上一些见不得光的生意,或是一些无人敢接、无人敢护的“断头买卖”。
对二鬼来说,一般的赶尸活计没什么风险,但获利也很有限。“黑镖”就不同了,一单往往获利丰厚,但相应的护镖风险也大。二鬼接镖不问是非,只问镖金,其他一概不管,只是有一条祖训必得恪守:这“镖”必得有死尸才行,也即是赶尸行镖。二鬼护镖从未出过差池,更在道上做下了几件屠戮劫镖者的惨案,“湘西双尸鬼”的名号由此不胫而走。
关于他们的来历,江湖上有一些传闻,莫衷一是。有的说是山中野人成精,有的说是走投无路的江湖豪客不得已而为之,还有的干脆说是阴间厉鬼还魂。此外还有一说,因他们活动的界域一般不出古苗族的鬼国辖界,就有传说这二人是出自“三苗教”下三十六堂神、七十二堂鬼中的某一教派。但他们的底细究竟如何,终是一团迷雾,无人知晓。
为首汉子势同骑虎,进退不得。硬着头皮上吧,别说手下这帮兄弟,连他自己都心里发怵:就算己方一哄而上,恐怕也是凶多吉少。可要是就此退去,主子定然恼他办事不力,下场未必会比横死当场更好。
正思忖间,从双鬼身后隐隐传来一沓脚步声,人数约在十人左右。为首汉子知道对方援手已到,心下不怒反喜:正好借了这个当儿先撤,总归先离了这叫人毛骨悚然的二鬼再说。
他于是一个抱拳,冲二鬼朗声道:“今日有幸得遇两位大侠,实在是平生幸事,在下职责所在,身不由己,如有得罪,还望两位海涵。”他唯恐对方仗着援手已到,形势逆转之下不肯放过自己,是以说话毕恭毕敬,还挑明了“职责所在,身不由己”的说辞,意在告诉对方自己是受命行事,并非故意要与他们为敌。
二鬼静静伫立,对他的话充耳不闻。眼见二鬼似乎没有为难自己的意思,为首汉子一声胡啸,一干黑衣人逃也似地散去,转瞬就没了踪影。
他们方才退去,二鬼身后的脚步声已经赶了上来。这些人也是一色的黑色夜行衣打扮,约有十人之众,就在离二鬼数丈开外处,停住了脚步。
“你们是不信我们,还是觉得我们没那个本事?”毒尸鬼冷冷发问,语气中似有些恼怒。比之对刚才的黑衣人,已是十分的不客气,感觉随时都会暴起杀人一样。
黑衣人中当先一人连忙抱拳赔罪,他心知二鬼乖张,自己率众尾随已然犯了大忌,若不小心应对,只怕对方立时就要翻脸。
“两位法师恕罪,千万不要误会,纪某万万不敢有这个意思。两位法师威震江湖,我哪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只是两位法师投宿的客栈实在荒僻,我怎么也找不到,只能一路跟随两位法师至此。”
“我们住的客栈可不是给你们住的,你们自去找你们的客栈就是!”
“法师所言甚是。只是据我所知,再往前走就出了湘荆地界,怕法师投宿多有不便,在下已想好了法子,跟着法师是为了互相有个照应。此外……不瞒两位,我们兄弟几个武艺低微,这仇家一路上又紧追不放,我们也是存了一点私心,想着仰仗两位法师的威名,跟在身后好求得庇护。”言罢,这姓纪的汉子一记长揖,甚是恭敬。
毒尸鬼情知对方是在搪塞自己,但这姓纪的汉子态度十分恭敬,又毕竟是托镖之人,一时倒也不便发作。再者,他所言的投宿之事,马上也确实会成为一个棘手的问题。他们这一趟行程要一路往北,直取燕京,已经超出了赶尸的地域范围,出了湘荆他们就会面临一个棘手的问题——找不到可投宿的“死人客栈”。
湘西历来有赶尸风俗,才会出现只做死人生意的死人客栈,可出了湘西,谁会愿意去做这等晦气的生意?即便是赶尸的地域内,这种死人客栈也是极少和极难寻找到的,一旦出了荆州,只怕再也找不到一个了。
“法师送的,可不是你们!”毒尸鬼冷冷言道。
“小人明白,请法师专心行路即可。我等有法师威名庇佑,宵小毛贼何敢前来撒野?即便有些不知死活的东西来寻我等晦气,那也与两位法师无干。”这纪姓汉子灵便得很,知道这一关算是勉强蒙混了过去。
“哼!”毒尸鬼轻轻低哼了一声,“湘西双尸既已受人契银,必然履约送魂还乡,须知双尸开道,只有夜鬼伴行!”言罢,“铛——”地一声,阴锣开道,毒尸鬼不再理会众人,自顾向前行去。后面原本站立不动的四具尸体像听到命令一样,齐刷刷挺手挺脚向前跳跃而去。与毒尸鬼并行而立的食尸鬼自始至终未发一言,也不见他如何移动身形,轻飘飘就落在了队伍最后。
“归魂夜行,行人避道……” 未几,一行人就悄无声息地隐没在黑暗之中。
纪姓汉子和那数十个黑衣人忍不住心里一个冷战,一阵夜风吹过,手心里犹觉湿冷,原来刚才过于紧张,掌心中已是冷汗涔涔。众人环眼四望,九具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那里,甚是刺眼。
他心里又喜又忧,朝身旁一个汉子望了一眼。那汉子中等身材,身形普通,略显清瘦,也正望着他。他喜的是,湘西双尸果然如传闻说言,武功阴诡奇绝,托镖给他们,这一招险棋算是走对了,可以放下大半个心来。他忧的,亦是这两人武功实在太高,毕竟二鬼不好揣测,他们究竟是何路数心里着实没底,那另外悬着的小半颗心终是无法放下。眼下的为难之处在于,自己若不跟着就不能完全放心,但二鬼刚才已经把话讲明:他们的规矩不容活人跟从,若再犯忌,必然会不留情面!
“四哥,你看这可……如何是好?”侥是纪姓汉子机敏,一时之间也没了主意。
“四哥”朝几具尸体扫了几眼,冲其他几个黑衣人说道:“你们几个去看一下,千万小心,不要碰到他们身体。”
“是。”几个黑衣人各自领命而去。
他顿了一顿,又对纪姓汉子说道:“六弟,人是你请来的,还得你来拿个主意。”
两人正思量间,听到一个黑衣人呼道:“四爷,你过来看。”
那汉子闻言,立即与纪姓汉子一起快步走了过去。
这个被称作“四爷”的汉子,乃是北平燕王府的六大护卫之一,人称“御风行者”的周言。燕王朱棣麾下,有六个武功高强的结义兄弟,是谓燕王府的六大护卫。六人中有多人是跟随燕王征战的军中将领,不仅武艺超群,对燕王更是忠心耿耿,燕王乃将他们收为心腹兄弟。
周言约莫三十五六岁年纪,在六人中排行第四,形貌甚是普通,与其他几个军中出身的相比,实在平凡无奇。他早年间游侠江湖,尤擅轻功,风行无迹,乃是武林一绝,江湖人称“御风行者”。后来受燕王恩遇,投至麾下效力,他是江湖出身,遂被委以秘密管理“南燕堂”的职责,专为燕王私下网罗江湖豪侠,以备大事。
南燕堂是燕王朱棣设立的秘密组织,“南”者,面南为王之意也。自皇太子朱标死后,明太祖朱元璋属意皇太孙朱允炆接位,逐步削减各藩王军政大权。朱棣暗怀鸿鹄之志,是以密设南燕堂,暗地里网罗江湖人才。为掩人耳目,南燕堂一直处在地下运作的状态,具体事务就交由没有军职的周言打理。
那个纪姓汉子姓纪名纲,名号“九霄游龙”,也是燕王府六大护卫之一,他在六人中年纪最轻,是以排名最末。此人三十来岁,面色清秀,生得一表人才。说起此人,也有一番来历,他也是江湖出身,年少时因缘际会,得遇一世外高人,传授其一套“游龙八卦掌”,在年青一辈中堪称佼佼者。不仅如此,这纪纲胆识过人,少有雄心壮志。早年间燕王有一次率军南征,他孤身一人阻拦王驾,长抒大志,燕王爱其才,留为己用。凭着过人的胆识和谋略,不出几年,就成为燕王的心腹近臣。
这二人来到近前,只见地上一人仰面而躺,月黑之下看不清面貌,一对激凸而出的眼珠和僵硬大张的嘴巴,让死者看起来面目可憎。
旁边一个黑衣人指着死者说道:“这人是铁掌震关东赵离昧,那日就是他打伤了倪云鹏,他一双铁砂掌甚是了得,想不到竟死在了这里。”说这话的是“袖里双刀”田浩二,是南燕堂招揽的江湖人物。
二人甚觉吃惊,赵离昧是个厉害角色,他们都见过,对其印象颇深,怎么刚才没辨出来?纪纲取来火褶子,点亮一看,原来是他的死状太过惊恐,扭曲了本来的面目,这才不易辨认。他不敢用自己的兵刃,从不远处的地上拾起一柄单刀,凑近细细查看赵离昧的尸体,并用手中单刀戳触他的身体,然后一一查看了其他几具尸体,陷入思索之中。
“六弟,你怎么看?”周言也查看了地上的死尸,发问道。
“四哥,这二鬼的武功阴毒得很,死掉的九人中有七人是死于毒尸鬼掌下,七人中有六人身上都有掌印,唯独赵离昧身上没有掌印。依我看,他是在与毒尸鬼对掌时中了掌毒,然后毒发而死。”
他指着赵离昧的尸体继续说道:“你看他,自右掌而上,黑紫之气一路蔓延至脸上,面目抽搐,死状狰狞,在嘴唇上最明显,而七窍处未见血痕,当是中了极厉害的毒。我刚刚戳验了死者的右臂、肩部及胸前各处,均未发现有骨折的情况,他的死因就不是掌力造成的。我料想,赵离昧本想和毒尸鬼比拼掌力,却不料对方掌有剧毒,毒气透过他的掌心迅速蔓延全身,很快就毒发身死了。”
“六弟所言甚是,我看这几人都是中了毒尸鬼的毒掌,不过以赵离昧的功力,这毒发作得如此之快,实在厉害,这究竟是什么毒掌?”
纪纲摇了摇头:“我也不知,湘西之地巫术盛行,蛊毒横流,最厉害的毒物莫过于金蚕蛊毒,但看死者的毒发之态,却又不像。苗疆之地多奇门逸派,这毒掌或许出于其中,也未可知。”
周言听完,默默点了点头。
“四哥,你再看这二人。”纪纲话锋一转,带着众人来到被食尸鬼杀死的两人身前,“这二人肩骨尽碎,当是被爪力贯透所致,可见此人爪力十分凌厉,二人的致命伤都是脖颈处颈骨断裂,这食尸鬼的武功真是深不可测!”
众人皆是心下发寒,纪纲不无担忧地说:“四哥,只怕你我二人也未必是这双尸的对手。”
两人心意相通,互相对望了一眼,想得都是同一桩事情:这二鬼一毒一狠,底细、武功皆是深不可测,倘若别有所图,那大哥岂不危矣?纪纲尤其忐忑:自己孤注一掷这一搏,究竟是福是祸?


纪纲沉思片刻,问道:“四哥,你是轻功行家,江湖上难逢敌手。我看那二鬼身形飘忽,轻功也甚了得,你可能看出对方是何路数?”
周言摇了摇头,说道:“说来惭愧,这二鬼的轻功路数,我也毫无头绪。江湖上的轻功派别不多,归结起来无非三类。一类是内力派。这一类的轻功不讲求技巧,惟以内功强弱而分高下。内功修为是习武之根基,轻功也是一样,如若内功精湛,即便摘叶飞花,亦能杀敌伤人;倘若内力不济,就算再精妙的招式,那也是花拳绣腿,不中用的。所以,大凡内功深厚者,即便不专习轻功,轻功一般也是不弱的。第二类是技巧派。这一类是专习轻功的,有不同门派流别之分,有的注重吐气收纳,有的注重潜行匿迹,有的注重奇门走位,不一而论。他们各有侧重,但都以研习技巧为要旨,正因如此,鸡鸣狗盗中也不乏轻功卓绝者。第三类比较特殊,是玄术派。这一类轻功往往与玄法道术相结合,颇多奥妙,非此间人,不得其真谛。”
周言号为“御风行者”,他的轻功兼具技巧和玄法之妙,以轻功而论,江湖上已难有出其左右者。他最为玄妙的,当属其“乘风而来,破浪而去”的玄法秘技,能日行八百里。北宋末年,水泊梁山一百零八将中有一人唤作“神行太保”戴宗。此人行功前,需画符烧纸,口念咒语,一日行走八百余里。传闻周言的轻功即此秘法,如要长途远行,亦需画符烧纸,口念咒语。若行旱路,便念“乘风决”,直如乘风而去;倘遇水阻,便念“破浪诀”,亦能涉水而过,堪称神奇。
“我看这二鬼的身形走位,游移似同鬼魅,毫无章法,倒有几分奇门秘术的意思。或许就如六弟刚才所言,他们出自湘西苗教,只因与中原武林少有往来,是以我们知之甚少。”周言继续说道。
“四哥,以你的轻功,比之这二鬼何如?”
周言略一沉想,答道:“愚兄自忖略胜他们一筹。”
“那就是了!”纪纲心下略定,接着又说,“四哥,我思之再三,事关大哥安危,我们还得跟着他们才好安心。”
“你可想到了什么主意?”
“嗯,只是要辛苦四哥你了。”
“哎,你说哪里话,大哥待我等情同手足,我等抵死难报,还说什么辛苦?你有什么主意,但说无妨。”
“这二鬼性格古怪,我们万万不可惹恼了他们,接下来须十分小心。四哥你轻功卓绝,只得劳烦你跟在二鬼之后,切莫被他们发觉了。我等兄弟手脚没有轻重,跟的近了怕被二鬼发觉。我看这样,我们远远跟在二你们后面,若有变故,你就连发两支响箭,我等兄弟立时便能赶上来,你看这样可好?”
“也只好如此了。”
“四哥,你可千万小心,切莫被这二鬼发觉。”说到此处,纪纲的脸色凝重起来,“我是怕这二鬼本无加害大哥之意,反倒是我们,稍有不慎触怒了二鬼,反而害了大哥。”
“六弟放心,我理会得。”周言知道在这件事上他担了天大的干系, 湘西双尸是纪纲冒险请来的,虽说是事出紧急下的不得已之举,但真要出了差池叫他如何自处?
周言展开身形,悄然一展,人影倏忽湮没。他的轻功已至登峰造极之境,若临风而行,全无声息。
楼主:穷善  时间:2021-07-14 12:49:36
第一章 归魂夜行 豪情英雄泪(中)

“驾!驾!”
襄阳城外的驿道之上,六骑六人正策马扬鞭向北飞驰而去。这六骑是五男一女,年纪约莫都在三十至四十岁之间,只有那女子年纪稍轻,大约在二十六七岁左右。
六人分成两排,每排二人并辔而行,都是南燕堂中的人物。当先二人,一人中等身材,身着灰色纳衣,披着头发,作头陀打扮,唤作“披发头陀”智海。另一人是个彪形大汉,生得虎背熊腰,一脸虬须密密麻麻遮去了下脸。他腰间系着两柄开山巨斧,诨号“开山斧”熊威。
中间二人,一是“迎风剑”曹爽,一是“汲雨剑”赵大仑。最后二人,一是“凝霜剑”田壹行,一是“霏雪剑”夏纸鸢。那个女子,就是夏纸鸢。他们四人乃是师兄妹,是昆仑派上任掌门“易水寒剑”莫太言的座下弟子,称作“凛寒四剑”。
昆仑派是武林四大门派之一,前任掌门莫太言却死得不明不白,四人一直对莫太言之死怀有异议,与接掌的现任掌门生出龃龉,于是被逐出了昆仑派。四人虽然出了昆仑,但感念师恩,仍以昆仑派弟子自居。
四人中田壹行年纪最长,约在三十五六岁左右,是莫太言最心爱的大弟子。他一张国字脸颇显英气,却永远是一副愁容满面的样子,显出与年龄不大相称的沧桑感。夏纸鸢年纪最轻,是几人口中最关爱的“小师妹”。她虽然跟其他几人一样,一身江湖儿女的劲装打扮,明眸皓齿间却隐藏不住她的婉约风姿。
这六人沿着驿道一路疾驰,中间并不停留,待到行出几十里外,稍稍放缓了速度。眼见前方驿道旁弯出一条小路,蜿蜒进一片密林深处,当先二人勒转马头,纵马向小径深处而去。余下四人则沿着驿道继续前行,若遇幽僻小径,则又是二人分道驰进。
说来奇怪,这六人不寻大道,专捡荒僻无人的幽深小径而行。原来,他们是奉周言号令,专为湘西双尸寻觅日间的落脚之处。出得湘荆,已无死尸客栈可寻,行尸见不得阳光,白日里必须宿息,是以纪纲想出了一个法子:估摸出每日夜行的大致路程,由南燕堂众人提前寻觅休憩之所,从中遴选出一个最合适的落脚处,在路上做好标记,为二鬼指路,以便在天明前找到投宿之所。
为避免多生事端,所寻之所要离开驿道大路,最好是寻到荒僻无人的寺庙,或是破败无人的客栈小屋。实在找不到,就寻个僻远的小客栈,重金包下,只留下老板烧水做饭,尽量蒙混过去。二鬼对住宿条件没有要求,只要能吃饭歇脚即可,但极重视清净,十分讨厌被人打扰。
纪纲将此法说与二鬼,二鬼点头默许,出了湘荆后他们没有选择的余地,凡事只能将就着了。纪纲心思缜密,知道生人乃是二鬼之大忌,是以每到天明歇脚之地,则将周言他们远远散在外围,既避二鬼,又充斥候。自己则以打扫清理、安排食宿为由,服侍在侧,也好时刻照应大哥。他极为小心,连周言也不敢多留在侧,一并打发了出去。除去照应二鬼的饭食外,绝不踏入二鬼房内半步,若非必要,亦不会开口多说一个字。
这日将近鸡鸣时分,天还未明,二鬼跟着路上标记来到了一座破落的土地庙前。一圈低矮的土墙将土地庙圈在中间,土墙多处早已坍塌,荒废已久。中间的两扇院门大开,木门因年久腐蚀,只剩了左侧半扇斜斜地歪靠在门墙之上,风一吹就会倒了似的。
进得院内,荒芜的杂草足有半人来高,庙前两棵老槐树有一棵已经枯死,只剩光秃秃的树干和枯枝,挂着几张残破的蛛网。另外一棵也只剩了一半的活命,树皮大半干瘪脱落下来,只有向阳的那一半还稀疏挂着几片枝叶,另一半则干枯死了。
再往里走,两扇庙门同样大开,庙门的木质要比院门好上一些,又少受了些风吹日晒,门板还颇为结实。进得庙内,里面显已经过了精心的打扫,可用的条椅桌几都被归置摆放整齐,安放香炉的供桌被清理过了,一个白色的包裹放在中间,里面包的是包子、牛肉等吃食。里面还打扫出了一间厢房,一旁还有一间灶房,也被拾掇得干干净净,炉火之上正烧着热水,这一切与庙外的荒败光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二鬼领着四具行尸进庙后,一人一扇,由内向外推上大门,口中念念有词。说来也怪,那四具行尸仿佛得了号令一般,分成两排,各自蹦到一扇门后,靠墙立定。二鬼同时大喝一声:“归!”随即揭去贴在四尸额上的黄色法符。那四具直挺挺站立的尸体便如被抽去了魂魄一般,一下子靠墙后倒。由于死去时间已久,身体已经僵直,四尸靠而不倒,倚在墙上。二鬼重又推回庙门,将四尸掩在庙门之后。
将尸体安置妥当之后,毒尸鬼取下供桌上的包裹,和食尸鬼径直走向里面的房间。房里早已备好了干净的床铺、洗漱热水,泡了两壶好茶。二鬼关上房门,就不再出来了。
纪纲办事十分周到。二鬼对吃食、住宿不讲究,但他每次都是费心准备:每到一处歇脚,必提前备好了吃食,吃的必是热食,虽然简单但每餐肉食必备,怕吃食冷掉,就用包裹仔细裹好;二鬼的房内必打扫干净,备好了热水,床铺也算舒适;每隔一个时辰,泡两壶上好的茶水放在房门外,中午及晚间各备一份吃食,也是放于门外。
最初几日,他还烫了两壶好酒一并送去,只是连着几日酒壶原封不动,他就不再准备了。须知,要在半日内将这些个破庙野屋拾掇成如此,非得费一番心思才行。二鬼嘴上不言,心下对纪纲的服侍自然也颇受用,是以由他自由行走,并不为难。
约莫过了个把时辰,此时天已放明,一轮红艳艳的朝阳挂在东方,将夜晚的寒气渐渐驱散。纪纲估摸着二鬼已经歇下,这才从一旁的灶房里闪出,手中端着一个托盘,盘上放着几个馒头、一碟牛肉、一壶茶水,都还冒着热气。
他将将走进庙内,忽听得“嗖——”地一声,一支响箭自东边的树林里直射云际,破空之声甚是刺耳。不消片刻,又是一声响箭从东面树林里传出。纪纲心下叫声“不好!”,赶紧将手中托盘放于供桌上,闪身跃出了庙门。
这响箭是己方众人约定的讯号,响箭意在报警。根据不同的发箭数量传达敌情信息:若来敌人数不多,武功一般,前哨之人能够打发了,就只发一箭,意在报警。若前哨之人轻易打发不了来敌,就发两箭,告知己方其他人员前来支援。若前哨之人觉得来敌十分强劲,情况危急,则发三箭,那就表示前哨之人已经做好了舍身就死的准备,会尽量拖住敌人,其他人闻讯应立即护主撤退。
东面方向,应是智海和熊威的哨卫之所。
纪纲稍待片刻,不听得有第三声响箭的动静。两声响箭,代表来敌不能轻易打发,但还未到危急关头。他正寻思是否该通知其他人员前去支援,忽又听得“嗖——”地一声破空声起,接着又是一声。这次的方向,是来自西面!
他心里一紧:那里应是田壹行和夏纸鸢的哨卫之所!两面同时有敌来袭,尚不知道南方和北方是否也有敌人?纪纲不再犹豫,立时从怀中取出一支响箭,当空直射而发!
“嗖——”地一声,这支响箭裹挟着尖锐的刺耳声音,直直射入云中。片刻,“砰”地在空中炸裂,炫出一团耀眼的红光。原来,这支响箭上绑有火信,入空即爆,可告知其他人确切的位置。
纪纲只发一箭,意在告知其他人不要恋战,速速向自己靠拢。在他看来,不论南方、北方是否还有来敌,既然东、西两个方向都已有了不弱的来敌,那么归拢己方人员居中抗敌应是最好的对策。这样既可以聚合力量,避免太过分散被各个击破,也不会中了敌方的调虎离山之计。
没过多久,周言和田浩二,以及曹爽、赵大仑先后赶到。他们两处没有敌方纠缠,是以到得最快。接着是田壹行和夏纸鸢,却迟迟不见智海和熊威。
几人在院外围成一圈,屏息以待。
又过了一会儿,才姗姗见到智海和熊威的身影。他们正与几人缠斗,二人的刀斧上血迹斑斑,看来已经砍杀了不少来敌。二人且战且退,但敌方不肯善罢甘休,各是三四人紧紧围住一人,兀自恶斗不休。
随即,东面的树林里陆陆续续钻出几十个人来,人数约有四五十人。居前三人都是一色黑色斗篷罩身,斗篷背面均纹了一头白色的吊睛白额猛虎。那白虎纹在黑色篷衣之上,利齿颌张,眼露凶光,黑白两色突兀,显得那虎煞是凶猛。
再看战团之中,三人围住头陀智海,四人围住双斧熊威,其中各有一人也是黑色斗篷打扮。斗得几个回合,已看得十分分明:敌方之中只有黑色斗篷武艺尚可,其他均是泛泛。
熊威双斧开阖,五十六路“疯魔斧法”使将开来,力沉千钧。他先是一招“刘海砍樵”,将一人砍翻在地,斗得两个回合,反手一记横劈,又将一人当胸劈死。不多时四人中倒有两人被其砍于斧下,除了那黑色斗篷勉强支撑外,另一人已吓得乱了章法。那边厢,智海头陀的两把戒刀上下翻飞,白光舞练,没多时也砍翻了一个。
旁观的三个黑色斗篷甚是焦急,三人都是一样的心思:想不到点子如此扎手,这羊牯怕是不好拿。眼瞧着情势不妙,其中一人一个“白虎跳涧”,纵身向着熊威扑去。他见熊威身形彪悍,斧法威猛,那剩下的两人只剩了招架的份儿,二人在他斧下分分钟都有可能丧了性命。
这斗篷汉子身手还算敏捷,人在半空,招法已变,一招“白虎扑食”,虎头刀朝熊威当胸砍来。熊威使一招“逢山开路”,左手板斧挡开来刀,右手板斧顺势反砍,砍向那汉子面门。
刀斧甫一相交,那汉子立感对方力道沉猛,虎口剧震,手中虎头刀几乎把握不住。他心头一悸:自己的虎头大刀是一把刚猛的硬货,想不到对方轻描淡写的一挡,竟蕴含如此强力!这汉子知道厉害,不敢再接熊威劈来的右斧,借着斧力一个反身空翻,向后纵跃退出丈许。
熊威这对板斧,乃是用精钢打造,光重量就有一百来斤,一般人很难使动。这熊威天生神力,臂力尤其惊人,如此重斧使将开来,力道足有五六百斤,一般兵刃哪经得起他一劈一砍?
熊威稍一分身,原本与之对战的两人以为有机可乘,分从左右滚地蹿近,挺刀分刺而进。不想熊威身形虽巨,速度却是极快,应变也极敏捷。他见左斧一挡之下那汉子已纵身后退,劈出的右斧随即回旋,身体急转,立即使一招“旋风扫叶”,身子如陀螺般快速旋转开来,双斧随转势而动,分砍进击二人的手臂。
这一下变招奇快,那二人“哎哟”一声,急忙缩手。斧光闪处,一人右手自手肘处已被齐齐砍断,半截断手还兀自抓着单刀。那黑衣斗篷武功稍高,应变还算及时,他见熊威板斧回旋,即感不妙,万急时缩手撒刀,于毫厘之间堪堪避过了斧刃。
熊威的双斧锋刃无比,那断臂汉子手臂已断,一时还不觉得疼痛。他眼见自己半截断臂落在地上,这才想起应是疼痛无比才是,于是捂着断臂跪地哀嚎起来,断臂处鲜血汩汩直淌,根本捂不住。后面人群中冲出二人,将断臂汉子搀回。
那黑衣斗篷侥幸逃过一劫,模样却极其狼狈,斧刃边处,恰似砍出了一股无形的气流,削过面庞,刮得他脸上隐隐刺痛。江湖上有个“投刀认输”的说法,凡习练兵器者,比武争斗时兵刃是不能离手的,兵刃脱手即为战败,乃是奇耻大辱。有些血性汉子,宁可身死,也不愿丢弃兵刃受辱。
黑衣斗篷适才为了保命撒刀,可说是丢尽了脸面,脸上一块青一块红,面色甚是难看。按照规矩,他此刻只有两个选择:一就是认输,拜服对手;再者,如若认为失刀乃是意外,或者宁死不愿认输受辱,那就该捡起兵刃,再与对方搏命一战。他此刻既不敢再战,又不愿当着众人认输,一时楞在当地不知所措。
人群中又有几人冲出,准备援手,为首的黑衣斗篷一声唿哨,那几人立时停住了脚步。
这声唿哨是叫众人罢手之意。正在与智海缠斗的二人也立时收刀罢手,跃在一边,双眼仍死死盯着智海。智海与熊威见敌方停手,也罢战退在一旁,但双手仍紧持兵刃,作戒备状。
失刀的黑衣斗篷借机捡起地上的虎头大刀,与后来助战的黑衣斗篷并排而立,双目恨恨地盯着熊威,一脸阴沉之色。
为首的黑衣斗篷是个五十来岁的老者,哨停众人后,他缓缓说道:“白虎当堂过,无灾必有祸。各位若想无灾无祸,但把钱财留下!”这老者话音洪亮,内力当是相对充沛。
听他说完,纪纲心下反倒松了口气:原来对方是图财的黑道绿林,不是冲着大哥来的!自那场惊心动魄的夜战后,那伙黑衣人应是摄于二鬼的阴威,再不敢盲目妄动。不过这几日行路之时,他总觉得有人鬼鬼祟祟沿路监视,本以为是那伙黑衣人卷土重来,不料是自己想错了。看对方与智海和熊威交手,不是什么硬茬儿,只是依仗人多罢了,最多只那老者难缠。现在智海和熊威归队,要打发这四五十人当不是什么难事。
现下形势错综复杂,纪纲一心以护主为重,不愿旁生枝节。倘若身上有钱,他宁愿尽数将钱财交出,可偏偏他已经拿不出多余的银两来了。当初他们随大哥一路南下,身边带的银两着实不少,但为了请动二鬼出山,纪纲重金许诺二鬼,并将身上银两尽数给了二鬼作为定金,所余者仅些许盘缠之资。拿这么点儿盘缠打发对方,只怕会立时惹怒对方,以为自己有意挑衅,适得其反。
纪纲正在寻思该如何应对,却听得一旁传来一阵“咯咯咯”的女子笑声。那笑声如晨空清铃,清脆娇莺,听来不觉让人心神一荡。
众人循着笑声望去,见西面的树林陆续钻出四五十人。这些人有男有女,年纪有大有小,衣着服饰甚是特别。男的一律蓄发挽髻于头顶,有的裹着包头布,上身穿青色、藏青色或蓝色布衣对襟,下身穿织布大裤脚长裤。女的挽高髻于顶,头上插着银针、银簪等银饰,上身多为青蓝色、群青色或湖蓝色布衣,下身则是高腰或低腰围裙,在领口、袖口、裤口等处还镶有各种刺绣花纹,服色甚是鲜亮。他们不论男女,一律都打赤脚,并不穿鞋;衣上各有刺绣图案,纹得均是一只展翅的斑斓彩蝶。
田壹行和夏纸鸢挺剑伫立,纪纲他们的目光被一并吸引过去,注视着新来的这拨人,看他们的打扮与那伙黑衣斗篷似不是一路。各人凝神以待,不知这两伙人可是一道。
发出笑声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夹杂在众人中间。她一身湖蓝色衣裙甚是清雅,年纪虽尚显幼嫩,却已然出落出一副眉黛春山、秋水剪瞳的俏丽模样。众人之中,唯独她的蝴蝶图案是纹在一根银色的束腰带上,那束带看起来与一般束带没什么大的区别,只透着一种银悦的质地亮彩。
这少女天真无邪,口无忌言,对着一旁一个瘦小的黑脸汉子说道:“雷公叔叔,你看这些人好不要脸,明明打不过人家,还管人家要钱。”
这话便如一记重重的耳光,抽在黑衣斗篷那伙人脸上。他们适才的战斗已然不小,竟还被这么一个幼稚女娃奚落,这伙绿林悍匪怎能咽得下这口气?他们个个龇牙瞠目,齐齐望向为首那老者。不得老者号令,他们尚不敢妄动。
只有先前失落单刀的黑衣斗篷憋不住,操起手中虎头大刀,破口大骂:“哪里来的野丫头,敢在你白虎爷爷面前撒野!你们是哪条道上的,报上万儿来!”
那少女像是受了惊吓,躲到那黑脸汉子身后,不过她又不像是真的害怕,探出一张俏脸嬉皮笑脸说道:“就数你最没用,还这么凶巴巴地凶人家。”
“三姑莫怕,有你雷公叔叔在此。”黑脸雷公穿着一件绿色上襟,身形精瘦,面相有些凶恶。他的年纪少说也在四十开外,居然管这少女叫“三姑”,委实有些奇怪。少女和他说起话来,他绷着一张黑脸,一副凶相,可每次回答这少女的问话,都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
“这白虎堂真是越来越不济了,白虎老鬼怎么就教出了这些个不中用的东西!”两人正说话间,旁边一个五十多岁的红脸老者插话道。这老者方脸阔首,气宇轩昂,身上穿着一件虎皮短袄,模样甚是威猛。
那少女回过头来,问这老者:“花虎伯伯,原来他们就是白虎堂的?”
“正是。”那老者答道,随即指了指那几个黑衣斗篷说道,“他们就是白虎堂的下的‘四虎’,喏,那个最没用的,叫作‘暴跳虎’……”
那群黑衣斗篷正是横行巫巴山地的黑道绿林——白虎门。
白虎门原是三苗教下七十二堂鬼中的一堂,是为白虎堂。巴人自古有崇拜白虎的习俗,志载“廪君死后,魂魄化为白虎,巴氏以虎饮人血,遂以人祠焉”。《夔府图经》亦云,“巴人尚武,击鼓踏歌以兴哀……此乃架弧白虎之勇也”。三苗教式微衰败后,一百零八神、鬼堂分崩离析,白虎堂脱教自立,创立白虎门,后做起了打家劫舍的黑道买卖,成为巫巴山地的绿林一霸。
为首老者是白虎门掌门“白虎仙人”的师弟,叫做“过堂白虎”伍人杰。“白虎仙人”身为掌门,轻易并不出马,平时都由他的师弟伍人杰率众外出做买卖。巫巴地区有古谚,“白虎当堂过,无灾必有祸”,白虎过堂被认为是不祥之兆,碰上伍人杰就是不祥之事,故此送了他一个“过堂白虎”名号。
白虎门中,还有四个好手,自号“四虎”,就是另外四个身披黑色斗篷之人。伍人杰身后那人,一头卷发,头发微微泛黄,是“卷毛虎”黄标。那失手落刀的汉子,生性暴躁,是“暴跳虎”石大娃。一旁为之助战的,是他的亲兄弟石二娃,因其轻功颇佳,得名“跳涧虎”。还有那与头陀智海对战的,因额上长有一滩白斑,叫做“白额虎”王兴彪。
那少女“扑哧”一下掩嘴而笑,一双妙眼在几人身上不停地扫来扫去,最后还是落在了失刀的石大娃身上。
石大娃被她盯得发窘,脸上火烧一般滚烫。
“花虎伯伯你最坏,专门骗人家。”那少女故作娇嗔状,笑盈盈地对着石大娃说道,“你说他们是四虎,我看是四只病猫还差不多,人多打人少,还打不过。”
“四虎”听她这话,个个怒目圆睁,恨不得立时冲上去狠狠抽她耳刮子。白虎门专营打家劫舍的黑道买卖,不讲究诸如公平决斗的江湖规矩,设伏、使毒、倚多为胜……为达目的,不计手段。但这伙人人数并不亚于己方,且一上来就道破了白虎门的底细,颇有些来者不善的意味,四人不得伍人杰号令,只有拿四对凶眼瞪视着她。
花虎老头恍若不见,笑呵呵地对那少女说道:“你这丫头不会说话,当心给你天猫叔叔听到。他最听不得‘病猫’两个字,当心他剁了你的手指!”
少女闻言立时捂住了自己的小嘴,不再出声,双眼滴溜溜地朝着四处周遭乱转。她仿佛怕极了那个“天猫叔叔”,生怕他突然就会变了出来,真要剁了她的指头。
忽然间,石大娃大叫一声,操起手中虎头大刀,疯也似地朝熊威扑去。四虎平日里横行一方,为非作歹,几时受过这等折辱?更何况是出自如此一个稚女之口。
石大娃尤觉受辱,那少女一双巧目在自己身上流转,嬉笑的眼神中满是轻蔑之意,那些轻慢之话分明就是对着自己说的!他身上那管男儿血性沸腾起来,直叫他无地自容。他不好冲这幼稚女娃发作,只得自己找熊威把场子找回来!
众人被他的突然发作吓了一跳,熊威始料不及,只得仓促挥斧挡格。哪知石大娃疯性大发,出招毫无章法,取的都是不管不顾的近身杀招,直欲取熊威性命。他现在热血冲头,自知不是熊威对手,唯一的办法就是舍命一搏,和对手拼个鱼死网破。
这种不要性命的打法果然奏效,熊威被他逼得连连后退,但他的这种打法显然也激怒了对手。别看熊威长得粗陋,头脑却不简单,周言挑出的这一干随行人众都非寻常之辈。先前甫一接战,熊威就已看出那几个黑衣斗篷当是对方重要人物,他不愿多结血仇,徒增后患,对战时对这几人总是留有余手。但现下,对方摆出一副必欲杀己而后快的架势,招招欲取自己性命,他安得不怒?
熊威连退几步之后稳住战脚,他的武功要比对手高出许多,刚刚只是被杀了一个措手。他双斧一挺,大喝一声:“奶奶的,你这是找死!”抡起板斧,纵身跃在半空,使一招“力劈华山”,朝石大娃当胸劈去。他号为“开山斧”,神力惊人,此时杀意激起,这一招“力劈华山”又是他“疯魔斧法”中的成名杀招,一劈之下,力道何止千钧!
这一斧劈空而来,斧风烈烈!
石大娃知道厉害,奈何他取得是进身搏命打法,只攻不守,只进不退,此时再想后退已然不及。他将心一横,咬牙挺起虎头大刀,准备硬生生挡他这一斧!
只听“——”地一声,刀斧相击火星四溅,虎头大刀被生生砍成了两截!劈下的斧力余势不衰,斧头“噗”地砍入石大娃前胸,血花崩溅。
石大娃一声闷哼,手中两截断刀同时脱落,身体软软地垂了下去。
“大哥!”石二娃与石大娃手足情深,他一声痛呼,操起虎头刀直扑过来。
熊威不假思索,抽出板斧挡开来刀,就势一个旋风弹腿,将石二娃一脚踢开。他正欲乘势砍杀,一个黑影在他眼前一晃,迅捷无比地向他扑来。
伍人杰情知石二娃也要不妙,一个“纵虎出山”如猛虎出林般向熊威扑去。他双拳凝气运力,使得正是本门的祖传秘技——《白虎通辟拳》的招法。他眨眼间已至熊威身后,拳力尽吐,直捣熊威后心。
说时迟那时快,斜刺里一条灰影从旁闪出,后发而先至,速度比伍人杰更胜一筹。
来人正是周言。他双手运掌如风,不知使了什么四两拨千斤的卸力之法,一个轻巧地转还,卸掉了对方的拳力。他随即绕着伍人杰周身蹁跹而走,身法玄妙,有若临风飘逸。
伍人杰一拳落空,心下暗暗吃惊:他这一招蓄势蓦发,占尽了先机,拳力上又使了七成功力,本拟一击即中,定能重创敌手。不料这人从旁杀出,竟然后发先至,从容化解了自己这招重拳,身形还是这般飘洒自如,心里既惊且佩。
周言意在救人而非相斗,绕着伍人杰游走两圈后即飘身远退,又落到远处站定。他这一手显露武功,是想叫对方知难而退。
伍人杰虽偷袭未成,石二娃却趁着熊威错愕之际逃得性命。他亲见大哥惨死斧下,明知不敌,也要拼死报仇,稍停一下,又挺起大刀直冲再来。一直未曾动手的“卷毛虎”黄标随即挺刀助战,与他共战熊威。
这一来又乱了套,本已罢手的王兴彪与智海头陀等三人,重又战作一团,白虎门余下众人亦纷纷操起兵刃往前冲出。
“你们都给我住手!”伍人杰一声断喝,震住了缠斗的众人,稍顿,缓缓吐口道,“风紧,扯呼!”
他久历江湖,适才与周言这一交手,便知这伙人绝不是好招惹的。只怪自己太过大意,轻信了人言,只道是只肥羊,都没顾得上踩盘子,此番贸然出手栽了一个大跟头。更加叫他如芒在背的,是连日来一直窥测在旁的那伙三苗教中人。他们不知怀了什么意图,一路跟从至此,今番现身,必有所谋。
白虎门众人闻言,纷纷呼喝叫骂起来,言语中对这个师叔竟然颇多不敬。第一个跳起来的,就是石二娃,他冲伍人杰大叫:“师叔,我大哥惨死,怎能就此算数?我要杀了他们,替我大哥报仇!”
“二娃,你忘了白虎门的规矩吗?”伍人杰对石二娃的犯上之举显得甚是恼怒。
石二娃听他搬出白虎门门规,楞了一下,不敢再吱声,只得狠狠地跺了一脚,抱起石大娃的尸身,恶狠狠地瞪了熊威一眼,大叫一声“走!”
其余众人不再聒噪,缓缓后退撤离。伍人杰与黄标、王兴彪三人落在最后,他双目如炬,在那少女身上上下扫了一眼。石大娃看似死在熊威之手,其实乃是被这少女的言语激逼而死。
伍人杰心中有数,但此刻不是逞一时之气的时候,旁人不知道,他却十分清楚对方是何来历:那少女及其众人都是三苗蝴蝶教的。他心中隐隐感到不安,这伙人的突然出现绝不是什么好兆头,为今之计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了。
楼主:穷善  时间:2021-07-24 17:08:15
第一章 归魂夜行 豪情英雄泪(下)

要说这“三苗蝴蝶教”,得先从“三苗教”说起。
三苗教原是古三苗国的国教,由苗族先祖所创。苗族的先祖最早可追溯到远古时代与黄帝大战的蚩尤部落,尧、舜、禹时代都曾发生过对“三苗”即苗蛮集团的战争。“昔尧以天下让舜,三苗之君非之,帝杀之,有苗之民叛,入南海为三苗国”。商周时期,苗族先民在长江中下游建立了三苗国,立国之念由此深入苗人之心。
《战国策》记载:“昔者,三苗之居,左彭蠡之波,右有洞庭之水,文山在其南,而衡山在其北。”这是指整个苗蛮集团的活动地域,彭蠡、洞庭就是后世的鄱阳湖、洞庭湖,衡山是今河南南召县南的雉衡山,文山不详。但可知尧、舜、禹伐三苗以前,苗蛮集团的居地范围在洞庭、鄱阳湖之间,北界在伏牛山南麓,包括了整个南阳盆地。
三苗国建立后,苗族先祖遂创立三苗教,以为国教。苗蛮集团盛行巫教文化,鼎盛时有三十六堂神、七十二堂鬼共一百零八个堂口,盛极一时。后来三苗国灭,三苗教随之衰落,教内门派林立,各行其是。经年累月,有的堂口脱教自立,有的堂口消散逸失,三苗教随之分崩离析。
三苗教下原有一个“蝴蝶堂”,是教内实力最强的堂口之一。苗族部落里有一种观点,认为“蝴蝶妈妈”是苗族的始祖,有苗族古歌唱道:“还有枫树干,还有枫树心,树干生妹榜,树心生妹留,古时老妈妈。”意思是说,枫树干和枫树心生出了“妹榜妹留”。“妹榜妹留”是苗语,即是“蝴蝶妈妈”的意思。后来“蝴蝶妈妈”生下了十二个蛋,从十二个蛋中衍生出了苗族的诸神始祖,这样一来,“蝴蝶妈妈”就被奉为苗族的始祖。
在三苗教日渐式微的同时,蝴蝶堂不断做大,陆续收服了原三苗教下多个堂口,在苗疆之地声势日隆。其教主志不在小,意欲一统苗邦,重振昔日三苗故国,为了显示其继承三苗教的正统性,遂将“蝴蝶教”更名为“三苗蝴蝶教”。近些年来,蝴蝶教已不满足于在苗疆发展,势力逐渐侵入中原之地,雄心昭然若揭。
那个黑脸雷公,叫做杨在行,执掌风雷堂,是十二护教大神之一。那个花虎老头,叫作吴翳风,执掌花虎堂,也是十二护教大神之一。所谓十二护教大神,是三苗蝴蝶教内武功最高的十二个堂主,也是教内实力最强的十二个堂口。
白虎门众人撤退,纪纲稍松了一口气。他原以为两面同时受敌,来敌是一道儿的,绿林黑道中合伙劫道是常有的事儿。如今一路知难而退,但愿另一路也能自行退去才好。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又用眼角的余光偷瞄了一下土地庙。自二鬼进屋后里面便再无动静,不知他们是故意佯作不知,还是根本无意插手,他们既不出来援手,自己倒不好轻易退却了。
纪纲这边心思周转不停,那边周言却已愁眉罩头。不同于燕王的其他几名护卫,周言常在江湖行走,对江湖之事知悉甚多。蝴蝶教人的服饰装扮大大异于中原,尤其是那蝴蝶花绣更是再明显不过的标志,他心里已猜到了七八分。那少女管黑脸矮个叫作“雷公叔叔”,红脸老头叫作“花虎伯伯”,这二人俱是蝴蝶教内最顶尖的高手,他们在此现身着实出乎他的意料。
周言上前迈出一步,略略拱手道:“今日不意能在此得遇蝴蝶教雷公、花虎两位护教大神,实在是三生有幸,不知两位大神驾临,有何指教?”他这番说辞不卑不亢,开口即道破二人身份,也颇出乎二人意料。
雷公、花虎对望一眼,雷公大喇喇说道:“不为其他,你们但把东西留下便是!”
雷公此举甚是无礼,见面问礼乃是基本的江湖规矩。周言拱手为礼,对方既不回礼,甚至连你姓甚名谁也懒得问,可说是极度藐视对方。
熊威第一个按捺不住,嚷道:“你奶奶的黑脸……”他话未说完,被周言一个眼色阻止,只得把后半截骂人的话生生吞了回去。
“东西?什么东西?!”周言不明就里,看了一眼纪纲,纪纲亦显得十分疑惑。
他双手一摊,说:“两位看我等身上可像是带有宝货之人?若是真有宝货,只要两位喜欢,在下定当双手奉上,能够结交两位当世英雄,周某哪有什么不舍之理?”
雷公一双凶眼将周言打量一遭,冷冷地说道:“这么说来,你们是要装傻喽?”
周言尚未答话,熊威已接口大骂:“慢说没有宝贝,就是有,就凭你们?”他挥舞双斧,后半句话的意思就是:尽管来试试!
“咯咯咯!”那少女一阵轻笑,说道:“雷公叔叔,他们这是不把你放在眼里哟!”
雷公的脸更黑了,大怒道:“打瞎你奶的不识相,非要你雷公叔叔动手!”
一旁的花虎老头不咸不淡地说道:“黑脸鬼,可别太大意了。”
雷公原本一脸怒气,闻得此言,反而换了一副笑脸,呵呵笑道:“好歹我先试试他们的成色……”一言未毕,他飞身即起,向熊威急掠而去。他身后一干风雷堂的帮众,有十余人立即随他奔杀而出。
与他们迎面相对的是田壹行和夏纸鸢。二人各持长剑,紧退两步,互相倚背而立。曹爽和赵大仑见来敌人数众多,恐有闪失,立即挺剑前来助战。
雷公从腰间取出一对黑色圆锤,一招“如雷贯耳”,左右闪击熊威头颅双耳处。这一招说是“贯耳”,倒不如说“贯脑”更贴切,双锤左右合击,若是中了,只怕连脑袋都要给捣烂了。
熊威也不含糊,就势一招“左右开弓”,“!!”两声,左右双斧使得连贯,分别挡开了双锤。熊威双手虎口均感剧震,斧上余震顺着斧柄直溜爬上双手双臂,他霎时感觉两臂一酸,两柄斧子沉重无比向下坠去。他这才惊觉:此人武功与先前那几个黑衣斗篷绝不可同日而语!
他赶紧提力拿捏住了斧子,可一口真气只能将斧子提起半截,双臂的酸麻劲儿又再发作,斧头再也举不起来。看那雷公,恍如没事儿人一样,双锤抡起,已变了招法,又砸落下来。
熊威心头一沉:这对开山板斧精钢打铸,刚猛无比,这黑脸汉子的黑锤却不知是何物打造,竟然毫不逊色。不单他的兵器不输于我,内力更在我之上,今日怕是棘手了。
他不敢再托大,沉心静气,劈出一招“鬼斧神工”,双斧错乱砍出。他的“疯魔斧法”每一招内都蕴含多种后式变招,视对手应变而变,绝非单纯的一招一式。其中既有“力劈华山”这样的刚猛招法,也有“鬼斧神工”这样精妙奇巧的招法。这一招看似错乱砍出,毫无章法,实则蕴藏了百般变化,似拙实巧。
雷公见他这一路斧法精妙,大喝一声彩。适才见他与四虎对战,以为他走的是刚猛路数,不意竟也有如此精妙的变化。他饶有兴致,施展起“天雷地火雷神锤法”,与之缠斗起来。
二人斗了十余个回合,周言和纪纲已看出端倪:雷公只是在试探熊威斧法,熊威不是其对手。
果然,雷公猛然间一个变招,纵身腾地而起,直直跃上几丈来高。他身在半空,双锤猛地相击,不见一丝火星,只听得“咣”地一声脆响,便如白日里打了一个炸雷。他在双锤上运足了内劲,这一声惊雷振聋发聩,众人耳鼓里都是一阵巨颤。雷公趁着这一瞬,反身急转直下,头下脚上疾速俯冲下来,双锤直击熊威头顶。
这一招便是他“雷神锤法”的绝招之一——天雷地火。双锤交击即为“天雷”炸响,也是此招的奥妙所在:运强劲内力于双锤,激撞出的雷声中内力激荡,入人耳鼓,即摄心神。对手内功弱者,楞在当地;即便内功强者,也得怔住片刻。趁着对手稍一分神,即以泰山压顶之势闪击对手。
熊威稍一愣神,雷公双锤已挟凌厉坠势杀到!
他不及思索,只得凝神纳胸,鼓气聚于丹田,双斧上翻,如两把宽大的蒲扇一般,将自己的头顶顶门牢牢护住。
“——”地一声震响,斧锤相击之下,碰撞出的火星四散溅起,灿如星火。此即所谓“地火”。雷公无意伤熊威性命,双锤上只使了五成功力。
侥是如此,熊威虎口已然震裂,对方强劲的内力透过斧面汹涌冲击入他的体内,一时间胸中翻江倒海,一股血腥之气脱缰横走,直冲口鼻。他不愿撒开双斧,受人嘲笑,于是硬挺一口真气顶撞。结果气血倒冲,内伤更甚,“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双脚拌蒜,向后连退几步,总算没有一屁股瘫坐下去,双手仍紧紧抓着双斧不放。
雷公并不趁胜追击,反而借着斧锤交击之力一个纵身,又向智海头陀扑去。他身形瘦小,身手极是灵便,轻功亦是极佳,人在半空,招法已变,一招“雷厉风行”,双锤又取智海脑门。
智海不意雷公在一招之内既败熊威,又攻自己,身法转换如行云流水。他匆匆向后退了两步,方才略定,操起手中戒刀展开四十九路“披风伏魔刀法”,小心接战。熊威天生神力,在几人中劲力最大,竟被对方一击震伤。智海自知不可力敌,戒刀不敢与那对黑黝黝的铁锤相拼,故而使出一招“繁星万点”,刀法恍惚,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在双锤之间穿梭。
两人游斗数合,智海瞅住一个空挡,忽然虚刀实进,变作一招“披星斩月”,右手戒刀从双锤隙间向上撩刺而出,直刺雷公胸前。按照招法,这一刀本该是直劈而出,方为“斩月”,但智海戒刀不敢与其拼斗,是以临机应变,改劈为刺。
雷公双锤格击在外,胸前空挡尽显,眼见刀尖刺来,他却不闪不避。智海以为得手,更近一步,手中戒刀中庭疾进。不料雷公猛地深吸了一口气,胸膛如一个憋了的气球陡然向后缩进去三寸有余。只这三寸,已穷尽智海戒刀所长,再也不能向里递得一寸。
智海一招失空,情知中计,深恐对方早有后着专候。他不敢等到刀法用老,旋即右手手腕圈抖,改刺为撩,在雷公胸前撩出一圈刀光,阻他冒进,自己抽身即退。这一招知难而退,即可见智海立判形势的应变之能。
智海虽然退回,后背脊却直觉发凉:自己戒刀刺进,对方竟敢以身诱敌,可见对戒刀的递进计算精准之极,一切尽在其掌握,这样的对手想想都觉着可怕。自己这回能全身而退,绝非侥幸,只不过是对方未施杀手罢了。他略略稳了稳心神,更加小心,然后使一招“秋风落叶”,双手戒刀上下回旋,舞成一团旋风,将自己包裹其间,揉身复上。
雷公身材矮小,却始终端着一副稳如泰山的架势,迎阵以待。他见智海又来,于是见招拆招,便如先前对战熊威一样,多取守势,并不急于进招,每每见到智海刀法妙处,还不忘喝声彩来。
两人斗得七八个回合,智海越来越焦躁。田浩二见状,赤手跳将上前,与他双战雷公。田浩二衣着看着平常无奇,打斗起来却内有玄机,他的两只衣袖宽大无比,迎着风势一抖,便如两只张开的罩笼鼓胀起来,往雷公头上兜头罩落。
雷公从未见过这等古怪的武功,不禁好奇心起,非但不避,反而缩身蹿入罩袍之下,一锤就往鼓胀的袖袍砸去,却软软砸了个空。他见田浩二赤手,不愿占他便宜,说:“你这袖子有意思,我陪你玩玩!”于是收起双锤,舍了智海空手来战田浩二。
田浩二迎风张袖,两只袖袍得了风势激鼓,更加膨胀,鼓鼓作声。
雷公听得风声呼呼,侧头轻巧避过,哪知眼前忽然一黑,被两只宽大的袖袍遮蔽了眼目。雷公一惊,情知不妙,果然见遮云般的袖口里忽然翻出两掌,只劈自己下颌。
他急喝一声彩来,连忙遮出双掌,去迎他来掌。熟料田浩二双掌乃是虚招,蓦地里寒光一现,不知何时掌中各多了一柄精光短刃,分刺雷公气舍、云门两穴。
田浩二号为“袖里双刀”,双袖内藏着两把极锋利的薄刃短刀,他以宽袍大袖为掩护,往往能杀对方一个出其不意。雷公一不小心着了道儿,待到发现已是不及,仓促间只得故技重施。他急撤双掌,并急吸一口气,身体紧急缩紧。寒光闪处,前襟衣衫已被划出两条大长口子,所幸并未伤及皮肉,但右手的掌缘边被划破了细长的一道,渗出一条血线来。
雷公吃了一个暗亏,急忙抽锤防护。为防田浩二杀招跟进,他就势向后急纵丈余,双锤将身前护了个滴水不漏。
那少女见雷公吃了亏,“咯咯”一阵娇笑,连连拍手,向花虎说道:“花虎伯伯,你看雷公叔叔又玩得过火了,刚才好险。”
接着,她又冲着雷公叫道:“雷公叔叔,怪不得圣母妈妈老说你是小孩儿脾性,这么大人了怎么比我还爱玩儿?不过你可当心啦,这人可真坏,袖子里面还藏着刀子呐——”
这一招“袖里藏刀”可说是田浩二的必杀绝技,讲究的是藏、快、杀的三字诀。尤其是这个“藏”字,不单是以双袖作幌,更以双掌掩“藏”,任谁都想不到真正的杀招还藏在双掌之下!他这一招几乎没有失手过,本拟杀雷公一个出其不备,必能得手,却不料被雷公那缩身的古怪功夫躲了过去。
雷公大骂一声:“打瞎你家奶,竟敢暗算老子!”挺起双锤,冲向田浩二。他嘴里骂得虽凶,却不敢再托大,进招甚是小心。
两人又绞斗在一起,田浩二大袖善舞,虚虚实实,双刀掩罩其中,杀机隐伏。这回雷公手里有了双锤,以稳当先,田浩二便占不到什么便宜了。
智海深知雷公的厉害,他现下尚不熟田浩二的招数,才有所忌惮,一旦被他摸清了路数,田浩二定然不敌。想明白此节,他操起双刀加入战团,襄助田浩二一臂之力。
花虎看得技痒,冲着身后的一干人说道:“你们好生看护好三姑。”随即纵起,向四剑中夏纸鸢的身后冲去。
那少女嘻嘻一笑:“花虎伯伯,怎么你也要去玩啦?”
若论单打独斗,“四剑”在南燕堂此行众人中并不出众,但四人自创了“凛寒剑阵”,战力却也不凡。师兄妹四人自幼情深意笃,心意相通,平日里习练剑法两人一对,四人结阵,精研攻守之术,已到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境界。他们这样的年纪能创出“凛寒剑阵”,实属难能可贵,尤其是在遭遇强敌或敌人数倍于己时,更能显出此阵的威力来。
风雷堂有十余人随雷公奔杀而出,围着田壹行和夏纸鸢冲杀,这两人便倚成一对,接战迎敌。后来曹爽和赵大仑又来助战,这两人亦是倚成一对。风雷堂中并无其他厉害的高手,是以四人未结成剑阵,对方虽然人多,在他们精熟无比的剑法下讨不到什么好去。激斗多时,地上已经躺了好几人,好在四剑只伤敌而不杀敌,中剑者不过倒地哀嚎罢了。

楼主:穷善  时间:2021-07-28 22:05:56
花虎观察多时,知道四人武功都不弱,要同时打倒四人不是易事。他一纵即出,祭出他的看家本领——“枫林烈虎爪”,四人中夏纸鸢最弱,他这双虎爪便直取夏纸鸢后心而去。
夏纸鸢但闻身后风声,一招“雪雨霏霏”点出几朵剑花,逼退身前数人,反手就是一招“傲雪迎霜”,向花虎当胸贯刺而去。她不知厉害,本以为花虎定然会避她长剑,哪知对方竟不闪避,右手肉掌径直抓取她的剑刃。
虎爪抓下,花虎手腕立即扭转过来。那锋刃的长剑在他爪下就如薄纸片一般,剑身被扭作了银花花一团。花虎抓牢长剑,顺势一把急拉过去。
夏纸鸢惊愕之下脑子瞬间空白,她忘了此时该当即刻撒剑,只觉对方拉力奇大,把自己连剑带人一并拉扯了过去。
田壹行与夏纸鸢互倚而战,未曾想花虎会从旁偷袭,只一招就打懵了夏纸鸢。这一下突逢变故,田壹行虽近在旁侧,想要救援已是不及。眼见师妹连人带剑被花虎拉扯过去,他顾不得多想,一个纵身扑了过去。
花虎一击得手,右爪将夏纸鸢一把拉来,左手虎爪旋即抓出,堪堪向她脑门抓落。
眼见得夏纸鸢丧命于顷,那少女清脆的声音忽然惊乍起来:“哎呀,花虎伯伯,你好不知羞,竟然偷袭人家女孩子!你瞧我怎么说给其他叔叔伯伯们知道!”
花虎稍一愣神,爪速稍缓,手上爪力也顿时收敛了几分。田壹行此时将将扑到,抱住了夏纸鸢身体,花虎一爪抓在田壹行的右肩上,爪尖透皮入肉,鲜血四溅。
原来,那少女见夏纸鸢长得清秀,却是一身劲装,真真是英姿飒爽!她平日里多和一些大老爷们为伍,身边的女子又多卑微谦恭,今日见到这么一个英姿勃发的姐姐,心里竟莫名地好生欢喜。她知道花虎的“烈虎爪”何等厉害,不想这个姐姐就此惨死,这才出言戏谑,好叫花虎手下留情。
对阵破敌,必然首攻对手的短处,对手若是多人,则先从最弱之人下手,这是惯常的取胜的之道。花虎出手破敌,首要想到的是如何最快速有效地击倒对手,确实忽略了“夏纸鸢是个女人”这一细节。他被那少女出言相激,细索之下也觉得多少有些“偷袭女流”的嫌疑,他堂堂十二护教大神,此事若是传扬出去,岂不被教中弟兄耻笑?他这一犹豫,爪上的劲力便卸了几分。
田壹行中爪,溅起的鲜血有几滴落在夏纸鸢惨白的脸上。她这才从空白的头脑中醒过神来,眼见扑在自己身上的师哥脸色煞白,感觉到他抱着自己的双臂力量渐渐松弛,大叫一声“大师哥!”,禁不住放声痛哭起来。
田壹行脸含笑意,轻声说道:“好师妹,你不要哭,我没事。”话虽如此,身体却软软地垂了下去,气息渐弱。
花虎此时已然住手,正自为是否真背上了“偷袭女流”的恶名烧脑伤神。那帮风雷堂帮众却不管那么多,先前多人伤在田、夏二人剑下,现在有机可乘,哪能不报这仇?多人挺起兵刃,就要砍杀田、夏二人。
周言、纪纲二人原本有所顾虑,不愿轻易出手露了身份。他二人早年间闯荡江湖,也算是有名有号的人物,后来投效燕王,江湖中人尽皆知。若是今日二人同时在此现身,难免引人遐想,恐会招来更大的麻烦,但当此时刻,形势已万分危急:这边田壹行受伤,凛寒剑阵便不能施展,四剑的威力大打了折扣;那边熊威受伤,智海和田浩二两人联手依旧不占上风。对方只现身了两个护教大神,焉知没有其他人隐伏在侧?亦或是对方的缓兵之计,大队人马随后就到?
两人对使一个眼色,不管如何,当得先设法扭转局面!
纪纲当先从身后抽出一把扇子来,纵身直取雷公。这把扇子甚是特别,叫作二翎孔雀扇,是纪纲的独门兵刃。扇面碧绿鲜艳,就如孔雀的绿色屏羽一般,扇柄处插有两支蓝色的孔雀翎羽。扇子展开,就如孔雀开屏一般艳丽如彩,两支翎羽随风摆舞,煞是好看。这把孔雀扇极是扎眼,江湖上别无分家,一出手便会露了身份,这也是纪纲先前迟迟不愿动手的原因。
周言也即抬手一扬,七八枚柳叶镖激射而出。只听得“哎哟!”声四起,冲向田、夏二人的帮众霎时倒下好几人,只有花虎纵身避过。
曹爽、赵大仑撇开身前众人,赶到田、夏二人身前,仗剑护住。
“又施暗箭,怎么竟使些下三滥的手段!”花虎还在恼刚才田浩二暗算雷公,更加冒出几分火气来。
“承让承认,说起下三滥的手段……嘿嘿!”周言对着他轻笑几声,似是意有所指。
花虎看他笑得伪诈,立时明白:对方是在反唇相讥自己偷袭夏纸鸢之举!他脸上有些挂不住,一时却无言反驳。观此人适才施放暗器的手法很是高明,当不是等闲之辈,他倒也不敢小觑了周言。
“阁下的暗器功夫倒是不错,嗯……轻功也是不错的……”他不问对方名号,只是自顾自地点评一番,一如先前的傲慢。
周言的轻功独步天下,堪称一绝,暗器功夫也是十分了得。他适才发的叫作柳叶镖,镖身纤巧形如柳叶,几无虚发。
“在下这点微末功夫,不值花虎大神一提。”
花虎稍感意外,自己只稍稍露了几招虎爪功,对方就一语道破了自己的身份。这人见识不凡,究竟是谁?
纪纲一出手,那边的战况立转。他的武功高出智海头陀和田浩二不少,三人联手下,雷公开始处处见拙。雷公与纪纲拆了几招,瞥见那柄绿灿灿的孔雀扇,大叫起来:“你是‘九霄游龙’?你不是早做了朝廷的鹰犬嘛,怎的会在此处?”
花虎经他这一喊,立时也想到了:据说此人早投了燕王朱棣,那与他在一起的这人一身轻功不凡……
“那你就是那个叫作‘御风行者’的了?”
周言不置可否。
花虎哼声怒道:“呸!好端端的汉子,就甘心做了朝廷的鹰犬……”
他还没说完,那少女声音又起:“雷公叔叔,花虎伯伯,你们别玩了,你们忘了圣母妈妈的吩咐啦?”
花虎想起还有正事儿要办,纵身退回,一边对雷公说:“黑脸鬼,我们还有正经事儿没办呐,这羊牯暂且留着吧……哼,想不到燕王的两条走狗都来了,黑脸鬼,这事儿可有些意思呐……哈哈哈哈!”
雷公双锤一错,舞成一团旋风,乘势逼开众人,然后几个纵身远远飘出,答道:“花老鬼,你别说,这几只鹰犬还有些本事,老子今天玩得还挺开心……哈哈哈哈!”
花虎横他一眼:“朝廷的鹰犬,留着作甚,一锤子捣烂了便是!”
“花老鬼,你的虎爪功可是练到第八层了吧,刚才那一手真是厉害!打瞎你家奶,你再这么练下去,可要把我比下去喽。”
“呸!我不用虎爪功,都能撕了你这黑脸鬼!”
“花老鬼,你又臭不要脸……”
花虎、雷公回到少女身边,其余帮众则扶起地上的伤员,那少女临走前回头看了一下夏纸鸢,笑着冲她不停挥手告别。不消片刻,这干人就撤了个干干净净,他们来得突然,走得亦有些出人意料。
周言、纪纲有些茫然,想不透这伙人的意图,众人保持警戒了一会儿,才确认他们真的走远了。两人赶忙去查看熊威和田壹行的伤势,幸亏了那少女一番说话,使花虎的爪力有所收敛,田壹行的肩头看着血肉模糊,却未伤到骨骼经脉。夏纸鸢哭得梨花带雨,周言温言宽慰了她几句,才渐渐止住哭势。熊威的伤势要严重许多,他和雷公硬拼内力,已震伤了体内经脉,短期内难以康复。
周言让众人退到远处树林中休息,为避免意外,众人不再分散开来。纪纲眉头深锁,他们从福旺客栈匆匆逃出,就只剩了一些贴身之物。各人随身的药膏、银两所剩有限,北平距此还有千里之遥,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尤其让他忧心忡忡的是,这一拨一拨江湖人物的出现,都透着蹊跷。
“四哥,这些都是什么人?他们可来得蹊跷啊……”
“此话何意?”
“你看我们这一行人,哪里像是有钱的,怎么会被这些绿林黑道盯上?”
听纪纲一说,周言陷入思索,道:“你言之有理,看刚才的情形,那白虎门和蝴蝶教似乎以为我们身上有什么宝货,这就怪得很了。”
“正是!我担心是那伙人贼心不死,他们忌惮二鬼的武功了得,就找来这些江湖黑道作帮手。如今熊威和田壹行都受了伤,接下去的路程会更加艰难,他们不达目的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这白虎门也还罢了,我担心的是蝴蝶教。蝴蝶教是苗疆第一大教,一向与朝廷作对,连他们都卷了进来,这可不是一件好事,你我今日泄了身份,只怕对大哥会更加不利……”
“刚才那两人是什么人,武功这般了得?”
“你有所不知,蝴蝶教下堂口众多,多奇人异士,其中有十二个武功最高的堂主,是他们的护教大神。刚才那个黑脸汉子是风雷堂的堂主,那红脸老头是花虎堂的堂主,这两人都是十二大神之一。”
“他们怎么也会来为难我们?”
“这个我也不知,蝴蝶教多在苗疆一带活动,但这些年来他们的势力越来越大,野心也越来越大。”
“这些我也听说过一些,我曾听大哥说,当年太祖征伐天下时,苗邦乘势作乱,想要恢复他们的三苗古国。我还听说这蝴蝶教的教主是个女人……”
“不错,虽是个女人,志向可不小。据说蝴蝶教原来不过是一百零八个堂口中的一堂,但今日在苗邦已一家独大,他们等的就是这样天下大乱的机会。”
“可是四哥,依你刚才所说,蝴蝶教一直与朝廷作对,那他们万万没有理由去助朝廷那伙贼人啊!”
“这一点我也百思不解……莫不是……”周言的脸色惊诧起来,“他们已经知道了大哥的身份?”
纪纲顿时紧张起来:“你是说他们……是冲着大哥来的?”
周言一忽儿点头,一忽儿又摇头,不知到底是想表达什么意思。
纪纲急道:“四哥,你倒是说句话呀!”
“我左思右想,没想明白。他们要不是冲着大哥来的,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只是凑巧?可他们要是冲着大哥来的,刚刚怎么又退了?”
“或许是他们人手未齐,不便下手。”
周言觉得有理,说:“刚刚他们只现身了两个大神,这两人武功虽高,但我们有二鬼相助,他们自觉没有十足的胜算,所以暂且退去,等待援手。”
纪纲先是“嗯”了一声,表示同意,接着又摇起头来,说:“四哥,这样说不通。”
“怎么不通?”
“他们若真有心冲着大哥来,定然是筹谋好了的,行事怎会这般草率?换了是我,绝不会做这种打草惊蛇的蠢事!”
周言深觉有理,只是这样一来,二人又丝毫琢磨不出蝴蝶教的真实意图了。
两人默然无语许久,周言忽然大叫一声:“不好,这下坏了!”
纪纲被他吓了一跳,忙问:“你想到什么了?”
“我知道了,他们先前并不知道我们的底细,至少不能确定大哥的身份,所以只来了这些人,为的是试探我们的虚实。可我们刚刚露了底,你我皆是大哥的身边人……”
纪纲亦明白过来,抢着说道:“他们猜出了我们俩的身份,就能猜出大哥的身份?”
“正是这样!”周言一声嗟叹,“六弟,蝴蝶教若真是为了大哥来的,到时他们倾教而出,只怕二鬼也不是对手啊……”
“都是我,不该出手露了身份!”纪纲深为自责。
“这不怪你,刚才这情形,哪里还能容我们藏着?”
纪纲觉得事态远比想象得复杂和严重,偏偏自己全然束手无策。他望了一眼土地庙方向,才想起折腾了这么久还没有吃饭,更加担心庙里那人的境遇来。说不得,先去看看那人再说。
他起身交代了周言几句,回去土地庙里。刚才一番乱战,湘西双尸仿佛浑然不觉,庙里静悄悄地没有半分声息。他捏了捏托盘中的馒头和牛肉,早已凉得透了,他没心思再热,蹑手蹑脚来到一扇庙门之后。
他轻轻将庙门向前推出,门后赫然显出四具尸体,个个面部僵硬,双目紧闭,正直挺挺地靠在墙上。他在其中一具尸体的肩头轻轻拍了一下,那具死尸蓦地睁开了眼睛!
“大哥,我扶你过去。”纪纲压低了嗓门,扶着男子到供桌旁坐下,从托盘中取过吃食和茶水,轻声说道,“刚才外面来了几个劫道的,耽误了些功夫,都凉了,要不我再去给大哥热热。”
这个大哥约莫四十五六岁上下,头发蓬乱,脸色煞白,精神萎靡不振。他一身衣服扑满尘土,身上还散发着一股尸臭味儿,如同一个活死人。
他接过纪纲递来的馒头,也不管冷热,大口嚼咽起来。有了食物下肚,他找回了“活着”的感觉,另一只手抢似地抓了一把牛肉,直接塞进嘴里吞咽起来。许是吃得急了,一下子给噎住了,那只抓牛肉的手立马抓起面前的茶碗,咕嘟嘟将一碗茶水都灌入口中。
纪纲在一旁看着,默不作声。
大哥顺过气来,又开始狼吞虎咽起来。
“大哥,都是小弟的不是,害得你如此模样。”纪纲想起平日里那个叱咤风云的燕王,再看看眼前他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忍不住心里发酸,落下泪来。
谁能想到,这个形如行尸一般的人,正是明太祖朱元璋的第四子——威名赫赫的燕王朱棣!
朱棣,母孝慈高皇后马氏,元至正二十年生于应天府,其时明朝尚未建立。洪武三年,朱棣受封燕王,洪武十三年就藩北平。
朱棣停下了吃食,问道:“刚才外面怎么回事儿?哪儿来的抢匪?”
纪纲不愿增添朱棣烦恼,只略略地说:“几个黑道绿林而已,瞎了他们的狗眼,已经让四哥他们打发了。”
朱棣情知事情没这么简单,但纪纲不愿多说,自己也不想多问。经过这些天的劫难,他已然有了一种“生死由命”开化,就算自欺欺人也好,再也不愿多费一颗脑细胞去想,一切听凭天意。他自己也很奇怪,这一点不像他的作风,那个曾经敢与天公试比高的热血燕王,哪儿去了?
“都是我等无用,将大哥置于此等险地……”
朱棣未等纪纲说完,拍了怕他的肩膀,宽言道:“六弟何出此言,若不是你急智,大哥这条命只怕早扔在了荆州。眼下虽说辛苦一些,好歹还留得这条命在。”
他说这番话原本是想宽慰纪纲,但话一出口,忍不住自伤处境,一股悲戚感油然而生。想他堂堂燕王,当年拥甲数万,指斥方遒,为太祖夺取天下立下不世战功,那是何等威风?他两次率师北征,招降了蒙古大汗乃儿不花,生擒北元第一悍将索林帖木儿,那又是如何英雄?
这一切犹在昨日,可弹指挥间,至亲的兄弟葬身火海,自己也是九死余生,尚不知命悬几何。一个堂堂藩王、贵胄之身,竟弄得人不人鬼不鬼,惶惶如丧家之犬,期期如风中残烛,人生真是何其无常?
想到痛处,朱棣不禁一声叹息,眼前又浮起那个熊熊燃烧着的场景:那个熟悉的白衣身影,催着白马仿佛是腾云而起一般,纵身跃入无边的火海之中……他再也忍耐不住,这个铮铮铁骨的当世枭王,禁不住潸然泪下……
楼主:穷善  时间:2021-08-13 11:45: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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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穷善  时间:2021-08-13 11:49:57
第二章 白马倥偬 烈火焚心

明建文元年四月,公元1399年,荆州城外。
经过马不停蹄的连日奔波,朱棣一行十余人风尘仆仆,终于在这天晌午时分赶到了荆州城外。旬月之前,皇宫中的眼线传出消息:新皇建文帝又欲削藩,此次刀锋的所指,乃是——湘王朱柏、齐王朱榑和代王朱桂。这令朱棣担忧不已,就在不久前,建文帝以“谋反”的罪名,削去了周王朱橚。
周王朱橚,太祖第五子,母孝慈高皇后马氏,是燕王朱棣的同母胞弟。朱橚获罪,据说是他的次子朱有爋告发谋反,建文帝于是派曹国公李景隆以备边之名经过开封,将周王全家押回南京,废为庶人,并迁往云南。新皇削藩,本在朱棣意料之中。
朱元璋夺取天下建立明朝后,以为:“天下之大,必建藩屏,上卫国家,下安生民,今诸子既长,宜各有爵封,分镇诸国。”为此,他把宗室二十五人封为藩王,分驻北部边境和全国各战略要地,想通过他们来屏藩皇室。这些藩王在自己的封地里建立王府,设置官属,拥军自重,天长日久,俨然一个个小朝廷。说来讽刺,这本是朱元璋为了保住大明王朝千秋万代基业煞费苦心想出的“万全之策”,结果反成了王朝内乱的肘腋之患。
诸王之中,尤以九位边王(辽、宁、燕、谷、代、晋、秦、庆、肃) 地位最是尊崇,因他们担着防御蒙古边患的重任,佣兵也最重。北平的燕王朱棣拥兵十万,大宁的宁王朱权带甲八万,皆是权柄勋王,其中朱棣更因功勋卓著,太祖特授其“节制沿边士马”之权,是实力最强的一个藩王。
按照朱元璋当初的构想,这本是一个由血亲兄弟来凝结并进行拱卫的完美设计,可偏偏这个设计中最重要的一个环节掉了链子:身为皇长子的太子朱标意外早夭。朱标死后,对于新太子的继承人选,朝中呼声最高的一度当属燕王朱棣。他战功赫赫,在军中具有极高的威望,连朱元璋都曾称赞他是“最像自己”的儿子。燕王也一度沾沾自喜起来,以为太子之位非自己莫属。但是朱元璋权衡再三后,本着“立嫡立长”的古训,最终还是决定将朱标之子——皇长孙朱允炆立为太子。从那一刻起,作为新皇继位最大威胁者的燕王就已经置身于波诡云谲、险象环生的政治漩涡中心。
藩王日益坐大,逐渐成为皇权更替的最大威胁,这一点太祖朱元璋早就有所察觉,并开始采取措施,为皇太子朱标能顺利继承大统铺平道路。他先是裁撤了权倾一时的锦衣卫,又下令剥夺各地藩王对封地内军队、财政及政务的掌控权,逐步扫除所有可能对新皇帝不利的潜在威胁。当时虽未明令“削藩”,但各地藩王人心惶惶,尤其是那些拥兵自重、兼有声望的藩王,更成为了众矢之的,个个忧焚。朱棣正是从那时起,秘密设立了南燕堂,开始招揽江湖势力。
洪武三十一年,朱元璋驾崩,太子朱允炆即位,是为明惠帝,改元建文。当是时,诸王的军权几乎已尽被朱元璋褫夺,建文帝继位后,为了巩固中央皇权,在兵部尚书齐泰、太常卿黄子澄的力推下,开始大刀阔斧地实行“削藩”,将明晃晃的大刀指向了他的叔叔们。
周王朱橚第一个被废。这第一刀砍得如此之快,并直接砍在了同母胞弟朱橚头上,朱棣有些始料不及。
围绕该拿谁第一个开刀,建文帝与齐泰、黄子澄有过争议。兵部尚书齐泰认为,应先削实力最强的燕王,但太常卿黄子澄反对。建文帝思虑再三,也认为不宜首动燕王:一来燕王势大,在诸王中实力最强,他担心打虎不成反遭虎噬。万一逼反了燕王,诸王勾结,天下必将大乱,后果如何,熟难预料;二来燕王为人谨慎,一向谨言慎行,有功而无过,贸然问罪会引天下不服。三人商议多时,适逢朱有爋告发,于是就决定拿燕王胞弟周王朱橚开刀,意在敲山震虎。
现在建文又要对湘王、齐王和代王动手了,朱棣得知消息后万分焦急,决定无论如何要想法儿与湘王朱柏见上一面。一方面,在诸王中除了胞弟朱橚,朱棣便与朱柏最亲。两人都是皇子中少有的将帅之才,平日里情谊交厚,战场上惺惺相惜。另一方面,朱棣深知唇亡齿寒的道理,他要说服朱柏。建文帝这一次动静不小,要一气削去三个藩王,倘若得逞,今天是朱柏,明天就有可能轮到他朱棣,不能让建文把他们各个击破!
朱棣一面命人飞鸽传书给湘王报讯,同时分别派人秘密前往齐王朱榑和代王朱桂处,一则打探虚实,二则联络有无。他自己则连夜微服出宫,轻装简行,星夜赶往荆州。为避免走漏风声,他只带了身无军职的周言和纪纲二人,另由周言从南燕堂选抽十人,以为护卫。这十人,除了“凛寒四剑”、“袖里双刀”田浩二、“开山斧”熊威、智海头陀外,还有“霹雳金刚掌”倪云鹏、“浑天伞”成宇豪和云息洞主三人。
朱棣一路上不敢稍作停留,到了城外却停了下来,并不急于进城,而是寻到了一家“福旺客栈”歇下。这是一家简陋的小客栈,统共只有十来间房,掌柜是个姓朱的老汉,大约在五十来岁,左手使起来不大灵便,似有残疾。另外还有两个伙计,一个是杂役跑堂,一个是厨房伙夫。
纪纲上前一问,只剩了六个房间,他看这小客栈寒碜,便打算另外再寻一家。朱棣摆摆手,说道:“我看不必了,大家挤一挤,凑合着住吧。”
纪纲不好再言语,就盘算着:朱棣得要一个房间;夏纸鸢是个女子,也得一个房间。剩下四个房间,周言和自己合住一间;熊威、成宇豪与智海合住一间;田浩二、倪云鹏和云息洞主合住一间;田壹行、曹爽、赵大仑师兄弟三人合住一间。床铺不够的,就打个地铺凑合着睡,反正也就将就一夜。
他把这番安排说了,朱棣却执意要与周言、纪纲同住,二人虽觉不妥,但燕王意愿不好违背,于是就空出一个房间,让成宇豪和倪云鹏住了。这样安排停当之后,朱棣掷下严令:众人无事不得外出,只管在客栈休息,养精蓄锐。
等到傍晚时分,朱棣悄悄叫起周言和纪纲,拿出三套道士装束一起换了,然后偷偷摸出客栈,没有惊动其他人。朱棣不说,周、纪二人不敢多问,只小心跟着他,三人闷声不响往西北方向而去。
三人行出许里,见前方郁郁葱葱好大一片山岭。此处林木葱郁,崇岭耸立,有八道山岭绵亘逶迤,远望犹如巨龙游于云中。因这八座山岭,此山故名八岭山;又因崇岭远望宛如游龙,又名龙山。
三人沿着山路崎岖向上,但见四周松柏翠绿,野花芬芳。所谓“纵岭八道,蜿蜒若游龙”,当真是一派清幽避世的神仙居所。及至来到山顶,顿觉豁然开朗,凭此远眺荆州城,大有一览众小之意境。山顶之上,坐落着好大一个道观,观匾上书“松涧观”三个遒劲有力的大字。
朱棣来到门前,对着看门的小道士揖手作礼,说道:“烦请禀报玄真道长,就说紫虚子的道友来访,烦请一见。”
那小道士还礼,答道:“烦请几位稍后,我这就前去通禀。”
约莫过了一盏茶功夫,那小道士领着四五个道人前来迎接。当先一个道人手持拂尘,一身青蓝道袍,束发盘髻,头戴一顶扁平混元帽,穿着一双白布袜,足登船形云鞋。此人五十来岁,身形消瘦,一绺山羊胡须已经半白,精神奕奕,步态轻健,正是观主玄真道人。
玄真道人来到近前,执礼微笑道:“前日紫虚子道友捎来口讯,说是有旧日道友来访,叫贫道好生照应,不想师兄今日就已到了。贫道玄真,这厢有礼了。”
朱棣连忙还礼,说道:“道长有礼,吾本世间俗人,只因仰慕三清修为,忝以散人自居罢了,师兄二字实在愧不敢当。今日来得冒昧,还望道长海涵。”
玄真道人呵呵一笑:“师兄过谦了,敢问师兄道号如何称呼?”
朱棣略一沉吟,答道:“方外闲人而已,自号永乐,还请师兄指教。”
玄真手捋长须,微吟笑道:“永乐……永昌安乐,好,师兄好胸怀,好度量。贫道参乾坤、龠万物,只觉方寸之际,浩浩落落,看道兄气度不凡,何谈方外散人?”
朱棣微微一惊,觉得这玄真道人洞察天机,委实不是个凡人。他不愿话生枝节,转而向他介绍身边的周言、纪纲二人,只说是“永业”、“永明”两位师弟。玄真也略略介绍了身边随行的道人,将三人迎入观内。
进得观内,三人发现这观内院落、寮舍、景致尽皆依拖山势山形而建,内里曲径通幽,别有洞天。中间道观三进院落,主殿居中,分别是三清殿、玉皇殿和灵官殿;左右配殿分是三皇元君殿、真武殿、三官殿及藏经阁等。院内苍松劲翠,直入云天,石崖相倚成门,石桥溪涧流水,颇有几分天工神迹,鬼斧奥妙。
朱棣见此景致,不禁心旌为之驰醉,暗想:古来圣贤所谓“穷源有古村,二三避世客;避世非避秦,栖心炼精魄;春田自耕割,衣食无需索;风动棕花落,雨过药苗摘。”想来便是如此。他久居繁华纷扰之世,身处是非旋涡中心,乍遇这世外桃源一般的神仙居所,有那么一刹时,也生了一丝了断凡尘、遁于世外的闪念。只是这念想一闪即逝,又化为霄外云烟。
玄真道人将三人引入自己的后室寮房,然后避退了其他道人。待伺候小道端上茶水关门出去以后,玄真对朱棣说道:“日前紫虚子捎讯来言,说一捱师兄到来,便往邀前去一叙,甚是急迫,想来师兄与紫虚子必有要事商议。”
这“紫虚子”,便是湘王朱柏。朱柏自幼喜好道学,与道结缘,与武当创派祖师张三丰道人交好。后因一事故,勘破红尘,自号“紫虚子”,从此专心问道。说起这段事故,还要从洪武二十七年说起。
那年,朱柏在荆州城西门扩建王宫,因修建过程中使用蟠龙柱僭越等级,在即将竣工时被人告发“逾制”,说其有谋逆之心。朱柏恐惧,求问于张真人,以求化解。后太祖降恩,湘王未及获罪,但经此一事,朱柏肝胆已裂,大病一场,后于武当山开建灵坛,祈求神灵消灾赐福。自此,他笃信道教,深居简出,自号“紫虚子”,经常云游方外,访道问仙,再也不问政事。
朱棣微微笑道:“道长说笑了,吾等方外之人,哪有什么要事商议?只是前次与紫虚子论及《老子升玄经》,对其中‘三一’之说各有所悟,吾二人各持己见,纵论两天两宿,终不得善解。及别,二人相约,但得参详,再论经义。前些时日,吾读庄子《南华真经》,内曰:‘物将自壮,我守其一,以处其和’;又曰:‘纯素之道,惟神是守。守耳勿失,与神为一’。颇得感悟,故而愿与紫虚子一叙,再论长短。”
玄真笑而不答,过得片刻才道:“《升玄经》又作《太上洞玄灵宝升玄内教经》,说的乃是太上道君与善胜大士、天师张道陵及仙人窦子明等人演说道教理、法及升玄的内教旨义。师兄能参透其中教义,得悟真谛,足见与道有缘。”
“道长谬赞,不过粗陋愚见而已。世间万法皆为伪幻,无一真实。惟有守道念真,安心安神,方不为世间邪伪所动。此为‘守一’,亦即守真。”
玄真哈哈大笑,说道:“世间之人各有所求,或为禳灾解过,或为予取予求,或为求仙长生……须知,诸事结果,终归于‘体道升玄’之奥义。所谓体道升玄,在于辨析真道,认识道体,真性超乎有无,不一不异,方得善解。”说完,他站起身来,向朱棣拱手道,“师兄稍后,贫道这就安排人去支会紫虚子,片刻即回。请三位自用茶水。”
玄真于是推门而出,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他又推门而入,说道:“已经安排停当,到得明日应有讯息。”
朱棣称谢,两人又探讨了一些道教经义,直到午夜子时时分,才各自洗漱睡去。
原来,朱柏深知湘王府内必有建文的眼线,当此时刻,生人贸然入府必招致怀疑,于是他想出一计。这些年来他潜心向道,常邀请名士道友来王府研讨经义,玄真就是其中与其交厚的一位。他传信朱棣,约定以研道为名,叫他先到松涧观拜访玄真,再由玄真带领,扮作道士入府作访。荆州城内皆知湘王尚道,王府内有道友出入是极寻常的事情,当不致招人怀疑。
朱棣等三人这两日就住在松涧观中,专等湘王回讯,一俟湘王讯到,便即安排进府。玄真为示亲近,将朱棣的房间安排在自己寮房西侧,隔得不远,其他人则安排在后院客房,朱棣欣然谢过。
楼主:穷善  时间:2021-08-13 15:41:09
这一日的荆州城显得格外宁静,静得有些不同寻常。西向而落的残阳余晖,将最后那抹红晕如血的霞光,浓墨重彩地泼向湘王府邸。
一个约莫三十七八岁的锦袍男子正步履匆匆走向内殿,此人正是湘王朱柏。他穿着一身赤色圆领的衮龙袍,袍身前胸、后背与左右两肩处共饰有四团纹龙,腰束一根白色玉带,足登一双黑色皮靴,面目甚是清朗。
朱柏,太祖朱元璋第十二子,母妃胡氏,洪武十一年受封湘王。他自幼天性聪颖,为人儒雅,胸怀韬略,长于大志。解缙称其:“惟王幼而美异,长而通明,温恭粹徳”。朱柏身为皇族,却不同于一般的纨绔子弟,喜谈兵,膂力过人,善弓矢刀槊,驰马若飞,堪称文武双全。洪武二十四年,朱柏奉命征讨五开蛮,他计出奇谋,采取内部分化瓦解敌军的办法,“不戮一人”而平定叛乱,堪称史上奇迹。洪武三十年,他受命作为副元帅,和楚王朱桢一起讨伐贵州榕江的古州蛮叛乱,其治军严明、作战勇猛的威名传遍军中。
获封湘王后,朱柏开景元阁,招纳人才,他志在经国,声威日隆。不过,在洪武二十五年皇太子朱标病逝后,仅过了两年,朱柏即被人告发“僭越”大罪,他自此落下一块心病,惶惶不可终日,后来求问张真人,才算寻得解脱。
朱柏此时显得焦躁不安,他本以为自己与世无争,便可消弭这场灾难,哪知时隔多年人家还不肯放过自己。他一边不停地快步向前,一边喃喃咒骂:“这个黄口小儿,这个黄口小儿……”
在他身后,紧跟着一个约莫三十五六岁的青年侍卫。这个侍卫头戴一顶朱红漆铁盔,红漆齐腰甲束身,腰悬一柄雁翎刀,冷眉如电,甚是英气。此人叫作冷如风,乃是湘王府的侍卫总管。他早年间闯荡江湖,一身侠骨,因其一双出云掌“翻云覆雨,繁花绕锦”,遂得了一个“出云手”名号。
冷如风为人耿直,嫉恶如仇,喜好打抱不平,有一次失手打死了湘王府的外仆恶霸,他不想累及旁人,于是自缚领罪。湘王赏识其侠胆之风,特意赦免,冷如风感恩,遂立誓追随湘王,做了他的贴身侍卫。此人不仅武功高强,对朱柏更是忠心耿耿,深得其信任,不出几年就做了湘王府的侍卫总管。
冷如风疾步跟在朱柏身后,知道朱柏被气昏了头,言行失矩,乃大不敬之罪,于是连连低声提醒:“王爷噤声,王爷噤声!”
湘王早已没有了平日温文儒雅的风度,尽管冷如风一再出言提醒,他口中依然不停地咒骂,一直到了内殿。一入殿内,冷如风立即关上了殿门,内殿里此刻还有三人,均是一身灰布道袍,正是燕王朱棣和周言、纪纲三人。
朱棣正坐于客座主位之上,高额阔耳,双目炯炯,这身道士装束掩不住他的富贵之态。周言、纪纲二人分别垂手伺立在其身后,低眉俯首,不作一声。
进得殿内,朱柏兀自还在喃喃咒骂,可见是急怒已极。
朱棣有些吃惊,随即站起身来,急步上前抓住朱柏双手,关切地问道:“十二弟,你这是怎么了?来使如何说法?”
他只觉朱柏双手颤抖不已,想是心神已乱。
“四哥,我这些年早已不问政事,一心向道,只想保个太平生活。想不到,朱允炆这个阴毒的小儿,还是不肯放过我!”朱柏显是受了莫大的刺激,有些歇斯底里。
朱棣闻言大恐,急忙伸手捂住朱柏的嘴巴:“十二弟,切莫胡言,你可小声些,当心被旁人听了去!”直呼皇帝名讳已是大不敬的罪责,更何敢骂其“阴毒”?
“被旁人听了去又怎样?就算是当着他的面,我也这样说!”朱柏看着朱棣,突然间失声痛哭,叫道,“四哥,你我如今就是他案板上的砧肉,他要什么时候砍就什么时候砍,又何须要什么旁人听不听的。”
朱棣闻言,一阵心酸。朱柏所言不假,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是亘古不变的铁律。皇帝有心杀你,何愁安不上罪名?他和朱柏一样,都已到了生死之间命悬一线的境地。
“你休要乱想,有你四哥在此……”朱棣话未说完,朱柏忽然一把抓住朱棣,他一下子清醒了许多:自己如今大祸临头,怕是躲不过去了,也就无所顾忌;但是朱棣为他千里而来,莫不要因为他也受了牵累……
朱柏仿佛一下子恢复了理智,紧紧抓着朱棣的手,声音也放轻了许多,说:“四哥,我这次是不成了,他不会放过我的。你快走,你快走,不要给他落下口实,我不想连累你。你快走!”
朱棣也紧紧抓着朱柏的手,禁不住眼泪横流,宽慰他道:“你莫急,四哥陪你一块儿想办法。你先告诉我,来使到底说了什么?”
朱柏略略镇定了神色,转向冷如风道:“冷总管,你去屏退门外人等。”
冷如风闻言一怔,自这三人进得王府,湘王一路上就屏退了闲杂人等。入得内殿后,更是只剩了门外的五六个亲随侍卫,可见来人与湘王商谈的必是极其要紧之事。外面仅剩的这几个侍卫和自己一样,都是湘王最贴身的心腹之人,专职护卫湘王安全,如今连他们也要屏退……冷如风不敢再想,心里倒吸一口冷气,转身推门而出。
不多时,他重又推门而入,向朱柏禀报道:“门外众人皆已屏退。”他不知自己是否也在“屏退”之列,又不敢自行退开只留下湘王一人,是以站在当地等待朱柏指示,双眼盯在周言、纪纲二人身上。
朱柏知道他的心思,于是说道:“冷总管,你留下。”
冷如风应了声,却还是看着周、纪二人。
朱棣见冷如风一直望着周言和纪纲,想是对二人并不放心,于是对朱柏说:“十二弟,这二人都是我同生共死的好兄弟,绝对可以信任。”
朱柏点了点头,慢慢踱到茶几旁边,缓缓坐下,朱棣也陪同坐下。朱柏端起茶杯深深地饮了一口,才缓缓说道:“来使宣召,说我勾结周王朱橚,意图谋反,要我即刻进京面圣,申辩罪状。”他这会儿反倒泰然自若了许多。
朱棣闻言大怒,立时跳起,口中叫喝:“简直是岂有此理!这是莫须有的罪名!”一巴掌狠狠拍在茶几之上,立时把个梨花茶几拍了个裂碎,茶杯、茶壶摔作一地,茶水溅洒了一片。
朱柏惨然一笑,说道:“四哥,你莫要恼怒。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古来如此。怪只怪兄弟我当年年轻气盛,做事草率,在他心里种下了僭越的罪名。这就是他心里的一根刺啊,不杀我他是不会安心的。”他顿了一顿,叹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想不到张真人一语成谶,我终究化不开这场劫难……”
“十二弟,你莫要气馁,事到如今,我算是看明白了。这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既然早晚都躲不开,倒不如跟他拼个鱼死网破!”朱棣心中摇摆不定的天平终于落定,他胸中的怒火丝毫不亚于朱柏。
朱棣言行失态,并非出于激愤,相反,他此刻相当理智,他已经参透了事态的究局。原本,他还怀着一丝的希冀,但如今,朱柏的“罪名”告诉他:那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前次,胞弟朱橚被他自己的儿子告发“谋逆”,这在朱棣看来是一个非常荒唐的故事,但他当时宽慰自己:新皇帝年少辈浅,他是担心登基后压不住这些叔叔藩王,所以要来这么一出杀鸡儆猴的把戏,也算情有可原。想来他念在一脉血亲的情分上,终不至于赶尽杀绝吧?但现在看来,是他想得过于简单了。朱柏年少时或许张狂轻率,但经得一难,秉性已变,他如履寒冰数十余年,深居简出,不问世事,竟还要被扯上“谋逆”的罪名,这可是祸及满门的弥天大罪!
朱允炆这是摆明了要杀人啊!他登基才几天,屁股下的龙椅都还没坐热,就如此迫不及待地磨刀霍霍了。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稚嫩的小侄儿了,他早晚会成为一个杀伐无情的帝王。说湘王“勾结周王谋逆”,即便这是个天大的笑话,在煌煌圣旨下,最后也会变成青天白日下的明正典刑。朱棣彻底想明白了,事到临头,他没有其他退路。
朱柏没有察觉朱棣的心理变化,反而宽慰他道:“四哥,你休说气话。做弟弟的这十几年修真悟道,早已看破了人间生死,不就是一条性命,我若驾鹤西去,安知就不是早脱凡尘,飞仙而去?我只是悔恨当初不听张真人之言,若早遁世外,也可免了这许多年的担惊受怕。”
原来那年朱柏被人告发后,五内如焚,他亲往武当山拜见张真人,请求化解之法。张真人本不欲忤逆天意,架不住朱柏苦苦央求,才为他指出一法:一是要他将新建王府改为道观,上供天用,作三清道场,这样一来就没有了王府“逾制”之实;二是说朱柏与道有缘,要他弃王为道,就此了却凡尘,这样才能化解这场劫难。
朱柏听了张真人一半的话,他将王宫改为道观,作为其封国国庙,名曰“太晖”。但要他弃王为道,朱柏思之再三,终不能决。适有王府幕僚进言,说他乃太祖皇子,大明藩王,倘若去位为道,天下臣民作何想?大明朝廷脸面何在?又将置太祖皇帝于何地?
朱柏深觉有理,不敢去位为道。后来太祖虽对其加以申斥,却未及获罪,他心存侥幸,以为这一劫算是渡过去了,于是保着湘王的名位做起了道士,成了这么个半俗半道的紫虚子。时至今日,他终得彻悟:自己当初不听张真人所言,那场劫难怕是要应在今日了。
朱棣听他言语,已了无生念,心下甚急,大叫道:“你莫要如此轻慢生死!想你我乃堂堂太祖子孙,那是何等英雄气概!若你我兄弟联手,安知天地不可倒转,日月不可逆悬!若是一味束手待死,才真是辱没了太祖的英名!”
他一席话说的豪气干云,叫人热血为之沸腾。朱柏空洞的眼神中泛出光彩,脱口叫道:“四哥你……”
“你听我说,万万不可奉召进京,那是羊入虎口,自寻死路。他不仁,不可怪我们不义,事到如今,也只有拼死一搏了!你这就去召集旧部,就地举事,我马上赶回北平,和你共同举事。”
朱柏被他的话吓着了:“四哥,你……你这是要……”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那么多干嘛!”
朱柏显得十分犹豫,说:“早年间朝廷明令,已收缴了藩王兵权,我手上再无一兵一卒。你也知道,这几年我不问世事,为避嫌疑,早和军中将领断了往来,何来旧部?”
“顾不得这许多了,总不能受他不白之冤,死了还被按个人人唾弃的反贼之名!你还有湘王府的亲随卫队,你再想法儿多方联络,我相信总有旧部将领会呼应跟随。荆州城驻军不过两千余人,以你当年英武,战之必定能胜。你只要先占住了荆州城,事情就有回旋的余地,就算朝廷派来大军,你一时抵敌不住,莫要强拼,退出城外占住山头与其缠斗。你只要熬过一两个月,到时天下情势必然转变。”
“如何转变?”
“我会联络其他各王,共同举事。据我消息,齐王朱榑和代王朱桂此次也在削藩之列,两王已无退路,必定起事。我们再说动其他各王,到时群王并起,天下大乱,朱允炆这小儿只怕连皇位都坐不住了!”
“四哥,怎好如此?事情哪有那么简单……”朱柏深知一旦举事,自己“谋逆”的罪状那就坐实了。更让他细思极恐的是,诸王群起,必然导致天下大乱,生灵涂炭,他作为首倡叛乱者,那是要遗臭万年的!他数十年求真悟道,怎可作下这等祸国殃民的祸事?
“要成大事,自然没那么简单。太祖爷白手起家,开创了我大明朝万世的基业,经历的困难险阻何止千万?你我兄弟再难,能有太祖难吗?你可别忘了,我们身上流的,可是太祖血脉!”朱棣越说越兴奋,感觉流淌在他身上的战将之血正在复活。
“若真的举事,那我们……我们就真的成了犯上作乱的乱臣贼子啦!”
“十二弟你糊涂呀!我们不举事,就不是乱臣贼子啦?自古胜者王侯败者寇,若是我们功成,谁是乱臣,谁是贼子?可就两说了……不过你这么说倒是提醒了我,我们不能顶着作乱的罪名起事,还得想个正当的理头……”
与朱棣的亢奋不同,朱柏陷入两难之境,无法抉择。一方面,他早已没了当年的雄心壮志,于生死之事看得亦是淡了,更不能容忍自己背着一个“谋逆”的罪名走向人生的终点。另一方面,他并非没有不甘,也想过横下一条心来,或许真能挣出一条生路,更有无限江山近在眼前。可是那样,他就真的成了乱臣逆子,九泉之下如何去见太祖皇帝?
看着朱棣热切的眼神,还夹杂着他无法取舍的血脉亲情,他不敢想,也无法再想……
“你到底怎么想的,可得赶快拿个主意。”朱棣催促道。
朱柏难以决断,只能对朱棣说:“四哥,湘王府现下已是是非之地,你在此待了半日有余,恐生变故,还是早早离开的好。你说的事情,容我再作思量,我会告知来使,三日后的正午时刻,我在太晖观设坛焚香,祭拜先祖,然后再去京师面君请罪。你那日随同玄真道长一起早点来,我自会告知你结果。”
“十二弟,事情火急,你可不能再有犹豫,当断不断,必受其害!这几日里你一定要组织好你的王府卫队,早作准备,荆州城内的官员、将领或有可用的,也一定要多方联结!我即刻飞鸽传书其他各王,约他们共举大事,万万不可坐以待毙,切记!切记!”朱棣叮嘱再三。
朱柏不作表态,只吩咐冷如风尽快将三人领出王府。出得王府,三人并未回到松涧观,而是曲曲折折绕了一路,确定没有尾巴之后才回了客栈。
三人莫名消失了几日,客栈中诸人早等得急了,朱棣不与他们详说,立即着手应变事宜。他分别给齐王、代王写了书信,信中虽未言明,只写了各王目下的处境以及他对“削藩策”的担忧,相信各王身处其中,必然能够“意会”。另外,他特意给留守燕王府的姚广孝写了一封长信,交代他几件重要事项。至于其他众人,现在还不便让他们知悉实情,只是告知他们恐将有大变发生,各作准备应对。
诸事办妥之后,各人均换了道士装扮,朱棣带着众人连夜赶往了松涧观。他心思缜密,三日后事态究竟如何演变,他心中无数,多带人手总是不错的。就怕熊威他们都是江湖出身,当日扮作道士会露了马脚,好歹让他们早几日住进道观,熟悉一些道家礼仪,就当临时抱佛脚。只是有一件事,颇显为难:夏纸鸢乃是女子,随行多有不便,但“凛寒剑阵”又少不得她,当此重大时刻四剑缺一不可。好在她是江湖儿女,自幼与几个师兄同在一起惯了,不计较那许多,当下作了一个女扮男装的打扮,模样倒也俊俏。
朱棣看了,不禁抚须而笑,调侃道:“可惜了这个俊俏的小道士,要多装哑巴喽!”
夏纸鸢终是女子,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低下了头去。她明白朱棣的意思,未免露陷,她得装成个哑巴,诸事都须格外小心。
楼主:穷善  时间:2021-08-15 11:07:19
朱棣在观中待了两日,原以为朱柏总会传些讯息过来,结果连片言只语也没有。他在忐忑不安中熬过两日,五内如焚,总算等到了第三天的到来。这一日清晨,朱棣一行人混迹于玄真等一干道众之中,早早来到了太晖观。
朱棣跟在玄真身后,周言、纪纲二人紧随其后,其他人则混杂于众道之中。因身上不便携带,众人兵器都小心地藏在法器什物箱内,由智海头陀专门看护。
湘王设坛是荆州城内道界盛事,各观主持、道教名士皆在受邀之列。观内熙熙攘攘,众道云集,众人混杂其间并不引入注目。湘王早有交代,玄真一行免于检查,一路进来还算顺利。朱棣只盼着能早些见到朱柏,好探知他的心意,结果未能如愿。
太晖观巍峨宏大,金碧辉煌,史载太晖观:“国西郊有观,曰太晖,为国立也……设有殿阁、天门、帏城,左右庑,遍数琳宫,独此雄甲荆楚”。观中设有主体殿阁五座,偏殿、左右殿俱备,殿宇高大,规模宏伟。殿内雕梁画栋,熠熠生辉,故有“小金顶”、“赛武当”之称。
朱棣看此观宏制,心下亦有感言:这本是你朱柏为自己建造的王宫,如此穷奢,背上“僭越”之罪也不冤枉你!他心中有事,顾不得欣赏景致,心中想的都是朱柏究竟会作何抉择。
好容易等到巳时左右,离开坛只剩了一个时辰,总算有宫人前来传话:说是湘王正在沐浴更衣,请玄真道人和永乐散人前往偏殿等候。玄真和朱棣随着宫人前往偏殿,周言和纪纲不敢有闪失,跟着一并去了。
说是偏殿,引去的是一个偏院,是湘王平日焚香沐浴、斋戒休憩之所。一路上曲廊回转,路径深远,到得院外,大门外威风凛凛站着三名侍卫,当先一人头戴一顶蓝黑色铁头盔,腰悬雁翎刀,身后背着一张黑漆铁弓,腰间系着一个箭袋,却不是日前见过的冷如风。此人三十五六岁模样,中等身材,面色焦黄,左脸颊后侧结了老大一个长疤,像是早前被箭伤所创。
到了门前,引路宫人自行退去,由铁弓侍卫引路,将几人带往殿内。玄真当先而入,朱棣跟在身后,待到周言、纪纲进入时,门口侍卫却将二人拦了下来。铁弓侍卫回头言道:“王爷有令,只召玄真道长与永乐散人两位候见。”
朱棣向二人使个眼色,二人随即退在院外。铁弓侍卫引着二人继续前行,一路上三步一岗、两步一哨,院内侍卫林立,如临大敌。
朱棣见此架势,心思飞转:冷如风去了哪里?朱柏这般加强了护卫,是决心要举事了嘛?他留心查看这些侍卫,个个神情肃穆,那领头的铁弓侍卫绷着一张石头般的硬脸,面无表情。他暗自起疑:还是说朱柏他……
去往内堂只有几十步之遥,朱棣已转了三四个心思,隐隐升腾起一种不祥之感。他没有时间再多想,既来之则安之,一切只有等见了朱柏再说了。
铁弓侍卫推开内堂房门,将二人引入房内,朱棣不见朱柏在内,心中忽然一阵紧张。那侍卫说:“两位道长请稍坐,王爷稍后就到。”随后关上房门,退出堂外。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房门“吱呀”一声推开,那侍卫引着朱柏进来了。朱柏刚刚沐浴完,脸上蒸红尚未消退,一脸的轻松之态。
“赵副总管,我要和两位道长商议开坛大典的事情,你先退下吧。”
那侍卫躬身退下。此人叫做赵有为,是湘王府的侍卫副总管。
朱棣看朱柏神闲气定,心神稍定,但心中仍十分焦急,只是碍于玄真在场,不好就此相问。
朱柏冲着玄真辑手道:“我与永乐道友有几句私话要讲,请道长稍候片刻。”说罢,领着朱棣进入后堂。原来这间房内还有一个侧门,里面另有一个房间。
两人在房内待了小半个时辰,朱柏率先开门而出。过了良久,朱棣才出来,脸上难掩失望之情。他看着朱柏,有些不知所谓,似乎有话要说,却欲言又止。
朱柏倒是轻松了很多,叫过玄真,又招呼朱棣过来,商讨起开坛大典的事宜。朱棣头脑已经混乱,根本没有听进什么去,满脑子想的都是朱柏刚刚对他说的一席话。其中交代了一件极为紧要的事情,说是对他将来定鼎天下或有大用,但这事他说得极草略,听得他一头雾水。对于他最关心的那个问题,即朱柏究竟作何抉择却只字不提,只说到了今天夜里,自然会见分晓。
三人商议停当,即行准备开坛。朱棣的心思全不在此,一直想找机会再向朱柏问个明白,但朱柏显然不想再和他多说什么,待时辰一到,即开始了大典,此后直接回了王宫,再没有和他说话。
回到松涧观后,朱棣把自己关在房内,反复思量朱柏的那席话语,实在想不透朱柏的心思。他说今天夜里就见分晓,难道他夜里就要举兵?可这说不通啊,若要举兵,他该明确告知,这样我才可呼应,万万没有他独自举兵的道理啊!他若是准备应召面君,那也不对,这事儿不可能在今晚就见分晓。再者,依着他的性子,当不会上京去忍受这种羞辱。
朱棣思来想去,左也不是,右也不对,直觉头痛如要炸裂。忽然,他想起朱柏最后说的那句话,那话语铿然有声,响在耳畔:“我身为太祖子孙,岂能受这等奇耻大辱!”朱棣心中愈来愈不安起来。
这一节既想不透,他又转念去想朱柏交代的那件紧要物什。朱柏没有说明是何重要的东西,只说了藏物之所,还说对他将来定鼎天下将有大用,这会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是钱财宝藏?他苦思半晌,无法猜透,联想起朱柏交代时那种临终托孤的意味,心中怅然若失:朱柏已经不是当年那个雄心万丈的少年英王了!
此种时刻,最为难熬,若是知道了结果,哪怕是最坏的结局,也好过这种煎熬。猜不到朱柏的心思,他就无法准备下一步的行动,这种毫无意义又令人窒息的煎熬,简直要把他逼疯了。他心里想,就算是真的造反,那也不过如此吧。
既然想不明白,索性就不想了。朱棣将心一横,朱柏不是说今夜就见分晓吗,那就等着看吧!他把周言叫来,叫他安排两人进城打探消息,特别要留意湘王府的动静。周言于是安排田浩二和云息洞主两人入城打探,叮嘱他们但有消息,及时来报。
朱棣心中万千沟壑,起伏难平,索性就去找了玄真,二人再讨经义,省得一个人尽是胡思乱想。二人这次论的是“三一”之说,所谓“三一说”,最早发轫于老子的《道德经》,有曰:“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两人引经据义,各抒己见,不知不觉间将湘王之事抛了个干干净净。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两人正辩得兴起,忽听得观内一片喧哗,人声大作。一个小道士慌慌张张跑进来,禀报道:“观主,荆州城内好像起了大火!”
两人一惊,玄真问道:“哪里起得大火?”
小道士答道:“我们从山顶远远望去,似有火起,只是离得太远,看不清楚。”
“可能看出火起何处?”朱棣急切地问道。他和玄真耽于教义,此时一语惊醒梦中人,他抬头望房外的天色早已是漆黑一片了。
“看得不甚分明,但大家都说好像是王府那里。”
朱棣和玄真对望一眼,立即冲出房去。观内已经乱作一团,众人都聚在观中临高处,向荆州城方向远远眺望。二人登高望去,城内远远似有一团火光,正是在湘王府方向!
朱棣在人丛中搜索到了周言,向他投去问询的目光。周言摇了摇头,示意派去的二人至今未回,没有任何关于荆州城内的消息。
这团冲天的火光,让朱棣心中不安的预感更加强烈起来。
正在众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之时,观门外传来一阵喧哗,一个小道士高声喊道:“元真他们回来了。”
玄真连忙叫道:“快把他们叫过来!”
原来,今日湘王开坛大典,观中运了许多法器什物送去太晖观。大典礼毕,众道人早回观中,留了元真等几个小道士收拾器物,装车带回。元真他们忙了几个时辰,此时堪堪回到观中,几个小道士脸上都有些惊慌之色。
玄真忙问:“你们可知城内发生了何事?怎么起得大火?”
元真上前回答:“我们也不知出了何事,还好我们早得一步,出了城门,我们刚刚出城,守城军士就把城门封了,再不许人员进出。我们听得好多人大喊,城里全都乱了,好像说是王府起火了。”
“好好的王府怎么会起火?”朱棣忙问。
“我们实在不知,那时我们已经出城了。还好我们早了一步,不然怕是出不来了。”众道七七八八说了很多,起火的就是湘王府应无异议,但究竟因何起火,无一人知道。
朱棣悄悄叫过周言,轻声说:“荆州城应该是全城戒严了,田浩二和云息洞主两人一时半会怕是出不了城了。你轻功好,只有辛苦你去跑一趟了,务必探得湘王消息回来!”他把“务必探得湘王消息”几字加重语调说出,这是给周言下了死令。
“是,我一定探明消息。”
朱棣轻轻拍了拍周言的肩膀,轻声道:“早去早回,千万小心!”
周言离开人群,悄悄走至远处一棵松柏下,趁着众人不备,一个轻身纵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观中道士喧哗一番,被玄真喝止,遂各回房中去了。朱棣心乱如麻,拉着纪纲回了自己房内。纪纲见他面色凝重,不敢开口打搅,静静地伺立在侧,两人均沉默不发一言,就这么干等着周言回来。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纪纲听得院中似有动静,向朱棣使个眼色,轻推房门蹙身闪了出去。天上一轮朗月当空照落,照在院中颇显清朗,古树、亭台的影子在地上错落斜出。月光下阴影处暗影叠嶂,开阔处却是一览无余,光影疏离,环境一片静谧。
倏忽间,纪纲发觉东边寮房处一个黑影闪过,身手甚是敏捷。他待要跟出,却隐约听出远处一棵松柏下似乎有动静,于是不敢轻动。这人本来笼罩在松柏的黑影之中,不易发现,但他喘息之声急促,暴露了行藏。
东边寮房里闪出的那人也发现了此人,向那棵松树快速贴近。那条人影穿过一片开阔处,纪纲看得分明,正是玄真道人。他略吃一惊,没想到这个道人有如此好的身手。
玄真小心翼翼靠近松柏,来人像是受了重伤,俯靠在树干上,任由玄真靠近,未作动作。玄真认出了来人,显得颇为吃惊,急忙上去扶起来人,准备带回自己房内。
来人被扶出树冠阴影,纪纲也是吃了一惊:朗月之下瞧得清楚,那人正是湘王府的侍卫总管——冷如风!
纪纲疑窦顿生,本不想惊动他们,准备跟着再看究竟。但一想到朱棣急于知道湘王的消息,他马上改变了想法,冷如风是湘王心腹之人,他一定知道湘王的消息,于是不再隐藏,闪身而出,轻轻道了一声:“道长,出了何事?”
玄真稍吃了一惊,他看是纪纲,也不作掩饰,轻声答道:“冷总管受了伤,快帮我一起扶回房内。”
纪纲上前扶住冷如风,发现他的右后背处中了一箭,箭头深入体内,中箭处衣服被鲜血浸透,已经风干,创口处的鲜血也已凝干,看来中箭的时间不短了。
冷如风眼到纪纲,连忙抓住他手,颤抖着说:“我要见燕王殿下……”
纪纲知道失血过多,身体极度虚弱,握住他手,说道:“我马上告知王爷,我们先扶你回去疗伤。”
玄真闻言心下一凛,暗想:我观永乐散人气度不凡,当不是寻常人物,却想不到原来就是燕王朱棣!
玄真将冷如风扶回他的房内,纪纲则立即赶去通知朱棣。待到朱棣和纪纲赶至房内,玄真已将冷如风安顿在床上,扯开了他后背衣服,正在油灯下查看伤情。纪纲这才看清,射中冷如风的这支箭颇不寻常:此箭通体银色,箭身之上像是镀了一层银锡,在油灯下熠熠耀眼,银色的箭羽尤其闪亮。
玄真装作不知朱棣的身份,只是说:“冷总管中箭极深,好在是在右侧,没有伤及心脏。不过他失血过多,身体太弱,若是此时取箭怕要昏厥过去;但若再拖延,就怕有性命之虞啦。”他知冷如风有极紧要的事情告知朱棣,但他的伤情不容再拖,他不便抉择,便将实情告知,由朱棣自行抉择。
冷如风强撑精神,断断续续地说:“不……不碍事,我有几句话,必得……必得先和燕王殿下说……”
朱棣在床边坐下,俯身靠近冷如风,见他一张脸没有半分血色,白得如同纸片,问道:“冷总管,到底是谁把你打伤的?”
“是……是赵有为那个奸贼!”冷如风咬牙恨恨地说道,“这事……这事暂且不说,王爷……王爷他……”
“我十二弟他怎么了?”
“他……他骑着白隙驹,焚宫自尽啦……”冷如风悲不能已,失声痛哭起来。他身体极度虚弱,这一悲恸,立时便昏了过去。
朱棣闻言,楞在当场,他心里早有不祥之感,但乍闻噩耗,还是震惊不已。
玄真见冷如风昏厥,知道已不能再拖,赶紧和纪纲一起为冷如风取箭疗伤。朱棣浑浑噩噩,也不知是如何回到了自己房内。他心中愤苦,想起在山顶看到的城中火光,眼前浮现出朱柏纵马投焚的情景,却是欲哭无泪。
那匹白隙驹,是朱柏最爱之物。
楼主:穷善  时间:2021-08-15 15:27:06
洪武二十四年,朱柏奉命征讨五开蛮叛乱,用奇谋“不戮一人”平定了叛乱。五开蛮首领赞其为“少年英王”,将自己的白马坐骑相赠。此马神骏非凡,通体雪白不见一根杂毛,奔驰如风却又稳如泰山,骑上不觉一丝颠簸。最为神奇的是,此马野性难训,连五开蛮首领也不能降服。唯独见了朱柏,即俯首帖耳,十分恭顺,似与之灵性相通。众人赞为神奇,惟因此,五开蛮首领才忍痛割爱,宝马赠英雄。
朱柏将此马视为至宝,从不许旁人染指,因其神速,遂从“白驹过隙”中取意,命其为“白隙驹”。有次朱棣与朱柏同游,朱柏曾言:人说道长飞仙,皆曰“驾鹤西去”,乃神仙逍遥;他日我若得道,必驾“白隙”归去,又是何等洒脱!
这几日来纠缠得他头脑欲裂的难题豁然开朗,原来朱柏早已决心“以死明志”!联想起白日里内堂相托的种种情形,那句“我身为太祖子孙,岂能任人羞辱!”的铮铮之言,这个结局其实早有预兆,并不难猜。只一夜光景,那个曾经风华绝代的白马少年纵马一跃,就这么惨烈地去了……
想到此,朱棣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悲痛,滚滚泪水奔涌而出,就像这漫长的黑夜一样,无声地呜咽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轻轻推开,周言走了进来。他没有注意到朱棣正在无声地流泪,禀报道:“大哥,我回来了。失火的正是湘王府,荆州城现在全城戒严,任何人等不得出入,情形相当紧张。我潜入湘王府后,发现王府已被重兵包围,我四下找了许久,找不到湘王殿下,隐隐听说……”
他有些吞吞吐吐,又不敢有所隐瞒:“隐隐听说湘王殿下投火自焚了……不过此事我还未探得确切,还请大哥切莫心急。现下官兵已将王府人众尽数关了起来,城内人等有妄言议事者也立遭捕拿,是以一时难以探明详情。我想着大哥急等消息,就先回来禀报……”
朱棣抬起头,冲着周言摇摇手,周言这才看见他脸上满是泪痕。
“你不用再去了,去,去把纪纲喊来。”
“大哥,你怎么……”
朱棣又冲他摇了摇手,意思叫他不要再问,又说:“你去把纪纲叫来,他应该在玄真道长房内。”
周言不便再说什么,退出去把门带上。没过多久,他就领着纪纲过来了。
朱棣问:“冷如风如何了?”
“箭矢已经取出,敷了金创药,道长看他太过虚弱,运功助他疗伤,睡了一会儿,刚刚醒来,就急着要见大哥你。”纪纲答道。
“走,去看看去!”朱棣抹干了脸上泪痕,急冲冲地赶出门去。
朱棣再见冷如风时,他的脸上已经有了血色,想是玄真为他疗伤运了不少内力。
冷如风一见到朱棣,立即说道:“燕王殿下,只怕你们早已被人监视了,快,你们快走!晚了就来不及了!”
朱棣一惊,自己这几日行事万分小心,怎么还会被人发觉?当此时刻,他不暇细问,瞟了一眼周言,问道:“你来时可曾觉得观院四周有何异样?”
周言答道:“我急着回来报讯,倒没注意到有何异样之处。”
“你马上去把智海他们叫来。”
不一会儿,智海等人尽皆赶到。
朱棣吩咐道:“你们两人一组,到观外四处小心查看,看看有没有可疑人等。如有,切莫惊动对方,摸清楚情况回来禀报。”又转头对纪纲说,“你快去收拾一下,我们这就走,千万仔细,不要留下痕迹。”
众人各领命而去。
过了小半个时辰,田壹行和夏纸鸢一组最先赶回,脸上有惊惶之色。田壹行禀道:“我们在观外西侧发现两名斥候,只是……只是都已被人杀了!”
朱棣大惊,忙问:“可知是什么人?被何人所杀?”
田壹行摇摇头:“这两人都穿着夜行衣,我仔细看过,并不相识。两人都是被一剑穿心而死,手法极其利落。我和师妹追出许里,不见敌踪,也未发现其他斥候。”
紧接着,其他各组人员陆续回报,朱棣越听越心惊。观外除了北侧一面因背靠山崖无路可走,未现敌踪外,东侧和南侧都发现了黑衣斥候的尸体。东侧也是两人,南侧观院大门外是三人,均被人一剑贯心而死。
“带我过去看看。”冷如风说。
“冷兄弟,你伤势不轻,不可轻动”。朱棣说。
“荆州地面我人头熟,或许可看出对方是何来路。”
朱棣觉得言之有理,于是点点头,冲熊威说道:“你背上冷总管,我们一起过去查看。”又对其他众人说,“赶快回去收拾,我们即刻下山。”
“浩二和洞主两人还未回来,不等他们了吗?”周言问。
“事态紧急,不等他们了。他们回来若找不到我们,一定会找回客栈的,我们在客栈等他们。”朱棣答。
熊威背上冷如风,朱棣并玄真等人一起前往南门观外,找到了被拖在树下灌木之中的第一具尸体。纪纲点亮火褶子,和周言一同上前仔细查看。此人致命伤乃在左胸心口处,被人一剑贯穿刺透,前胸和后背两个创口处兀自还有鲜血在滴落,说明死得时辰还不长。
“此人死了大概也就半个来时辰,从时间上来看,应该就在四哥回来前后。四哥,你回来时有没有发现异常?”纪纲分析道。
周言摇摇头:“我急着赶回来报讯,没有留意。”
“只是……只是这剑伤有些古怪,田大侠,你是用剑行家,你来看看。”纪纲继续说道。
众人之中只有“凛寒四剑”使剑,其中又以田壹行剑术最高。他俯身仔细观察死者前后创口,思索片刻,然后说道:“从创口来看,创面只有寸许,像是被剑所刺,但若细究起来,却又不像是剑。你们来看,此人被一击贯穿胸背,是以有前后两个创口,若是被剑所刺,剑身平直,两个创口应是前后平齐,即便稍微斜刺,那也应是贯成一条直线。但此人后背创口位置略略高于前胸,两个创口略呈弧度,而且……”
“而且什么?”
“这创口有些奇怪,若是剑伤,剑身两边都为锋刃,创口应该非常对称,可这创口……我怎么看都觉得有点像是刀伤,因为刀刃锋利而刀背略顿,是以创口会稍有不同。不过要说是刀……那似乎也不对,除非是一把形似长剑的细长之刀……总之,好生奇怪。”
“田大侠不愧是剑术行家,分析透辟入理。”纪纲赞道。
“六爷过奖,只是在下一点愚见罢了。”田壹行自谦道,“不管是种何兵刃,下手之人武艺必是极高,这人还未发觉就被对方一击毙命。适才我和师妹在西侧查看时,因怕暴露行藏,未敢点火细看,现在想来,那两人的死状应与此人一样。”
“扶我过去看看。”冷如风虚弱地说。
熊威背他过去,冷如风仔细查看死者面貌,摇了摇头,又问:“其他尸体呢?”
第二具尸体离得不远,也是俯倒于路旁灌木之中。几人一同上前查看,死状与前一人如出一辙,也是被人一击贯穿心背。
冷如风同样不认得此人,他顿了一顿,想起什么,说:“把他衣服解开。”
熊威解开那人的夜行衣,里面是一件灰色布衣,作普通百姓打扮。
“再解。”冷如风继续说。
待熊威解到第三件衣服,里面穿的是一件丝绸衬衣,领口处绣有银丝花绣。丝绸乃贵重衣料,不是普通百姓穿得起的。
“这就是了,看这人的内衬服饰,多半是宫中的侍卫。”冷如风是王府侍卫,一看即知端倪。他继续说,“如果我所料不错,大典结束时你们就被跟上了。”
朱棣心想多半如此,自己这一行人武功不凡,当不会遭人跟踪而不察觉,只有大典结束后众人和众道混杂回观时,人多嘈杂,才不小心着了道儿。
众人再到第三具尸体处,死状一般无异,只是这人的位置要较之前二人远出里许。纪纲猜想,南门处是松涧观大门,是以对方多伏了斥候,为策安全,此人与前两人拉开了距离,结果还是同时遭人灭杀。
冷如风眉头紧蹙:“我看这些人并非普通斥候,如我……所料不差,应该……应该和下午进攻湘王府的一样,都是……皇宫的大内侍卫。我和他们交过手,均非……泛泛之辈,不知道是什么人,竟能……竟能同时将他们击杀……”他虽得玄真运气疗伤,实在太过虚弱,支撑到这会儿已近极限。
朱棣更觉不安,能同时悄无声息地击杀这么多大内侍卫,那说明对方一定武功极高,而且人不在少数。这到底是些什么人?他们是在帮着自己嘛,还是……他看冷如风支撑不住了,不再多想,吩咐众人立即撤离,并安排周言及四剑断后掩护。
玄真不愿意走,非要回去观中。
朱棣急道:“这几日得蒙道长照料,在下感激不尽。如今湘王蒙难,势必连累道长,如若不走,只怕祸在旦夕!”
玄真淡然道:“贫道乃一观之主,岂能说走就走?想我等是方外之人,他们还不至于为难我等。”
“道长……”
“山雨欲来风满楼,松下涧水我自流。”不待朱棣再言,玄真一挥拂尘,飘身远去,隐在黑暗之中。
朱棣既劝不住,便不再管他,几人星夜下山去了。待赶回福旺客栈时,天际已泛微白,一缕微弱的晨光自东方泛出。
几人轻轻敲扣店门,店伙计已在烧水备食。他对众人此刻方回颇存戒心,特别是见熊威背了一个昏迷之人,不停地问这问那。原来荆州城昨夜大乱之后,官府已来人周知过了。此地虽在城外,亦加强了盘查,如有隐匿嫌疑人等的,要一同锁拿抓捕。
纪纲顺手塞给他一些碎银,伙计却不敢收,重申了一遍官府公告。正僵持间,姓朱的掌柜走了过来,他一见到冷如风,赶紧把伙计打发走开,把熊威引回自己的房内。
纪纲见那伙计还在嘟嘟囔囔,走过去摸了一锭五两的银子给他。那伙计大喜,千恩万谢地去了。
朱掌柜将众人引到房内,也不避讳,在床后一番摸索,然后一按,起身推开了靠墙的一个橱柜,后面的石墙上竟然开了一扇暗门。他对熊威说:“快,把冷总管背进去。”
众人见他识得冷如风,甚觉诧异。熊威望着幽黑的暗室里面,一时不敢进去。
“冷总管于老汉有救命之恩,各位尽可放心。”
纪纲打消疑虑,叫熊威赶紧将冷如风背进密室。其他人一时不明就里,站在外面没有进去。
稍后,朱掌柜走了出来,他不问众人身份,只是说:“冷总管就交给我来照料,今日时辰尚早,其他客人还未起来,我会关照小二叫他不得胡说。此间密室只有我一人知晓,为了不招人怀疑,各位以后不要来此房间。”
纪纲暗自猜测冷如风和这老汉之间必有渊源,便回道:“如此有劳掌柜的了。”
“各位客官,不是老汉多嘴,荆州城里昨夜出了大事,官府正在加紧盘查。我看几位都是外地来的生人,你们还是早些回去了才好,省得麻烦。”朱掌柜见了冷如风这副模样,大约多少猜到了一些。
“多谢掌柜的提醒,只是我等还有一些事情未了,这会儿还走不得。”朱棣道。
“你们这会儿不走,到时就怕不好走了!”朱掌柜见他们并无离开之意,只得叹了口气,“你们既不愿意走,那就悉听尊便吧。我看各位人多房少,这两日又走了几个客官,我安排一下,叫小二多腾两个房间出来,好叫众位住的舒服一些。”
朱棣心想:这老汉是个明白人,十二弟在信中要我寻此处客栈住下,定然是信得过他的,当不会出卖我。他于是拱拱手:“有劳掌柜照料。”
“客官放心,一切都包在我身上。此时尚早,各位还是先去歇息一下,晚些时候我再为客官腾房。”
众人于是各自散去。
楼主:穷善  时间:2021-08-17 12:33:13
冷如风沉沉睡了一天一宿。
这一天一宿里,朱棣如坐针毡,坐卧不宁,他有太多的问题都要着落在冷如风身上:三天里湘王府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湘王因何而死?围攻湘王府并暗中监视自己的是什么人?又是什么人杀死了那些黑衣斥候,他们有何居心……这些问题冷如风未必都能解答,但他是目下唯一的知情人。
朱棣几次设法想去探望,都被朱掌柜挡拒,亦不知冷如风究竟如何了。他心中虽急,却也束手无策,只能继续等着。到了第二天后半夜,纪纲和周言忽然惊觉,有人在房外!
朱掌柜为众人腾出了两个房间,但周言、纪纲为护朱棣安全,三人仍住一个房间。只听房外传来朱掌柜的低声:“客官,是我。”
周言轻轻打开房门,门外一个黑影,也不掌灯,正是朱掌柜。他不作一声,做个手势,示意众人跟从自己。
三人于是披上衣服,轻手轻脚跟他到了房内。想来冷如风该是醒了。
四人进得密室,朱棣见冷如风倚靠在床上,神色已较先前缓和了许多。冷如风一见朱棣,即开口道:“朱掌柜是我性命相连的莫逆之交,散人尽可放心。”
朱棣心想:此人果是个有勇有谋之人,他虽十分信任这老汉,在他面前仍称我为“散人”,没有泄露我的身份,怪不得能得我十二弟的器重。他于是冲冷如风略略点头,又冲朱掌柜点了点头。
朱掌柜很是识趣儿,自己告退而出,留他们自己说话。说起朱掌柜和冷如风的渊源,还要从八年前说起,那时冷如风还在江湖闯荡。
朱掌柜原是一家三口,另有一个老伴和一个女儿,一直经营这家客栈,日子过得还算可以。那年他女儿正值妙龄,出落得亭亭玉立,惹人怜爱。有一日他携女儿进城,打算为她买匹好绸缎庆生,不巧撞见了绸缎庄的掌柜。这掌柜叫蔡和,是当时湘王府总管蔡坤的表亲,仗着蔡坤的势平日里横行霸道,是荆州城里有名的一霸。
蔡和见朱掌柜女儿长得水灵,动了邪念,先是遣人来说媒,要他女儿做小。朱掌柜膝下仅此一女,怎么肯依?蔡和见说项不成,便来强娶,差了十几个泼皮,连夜将人抢了去。谁知那女儿性情刚烈,抵死不从,当夜就投井而死。
朱掌柜一家遭此变故,他老伴急怒之下一病不起,朱掌柜咽不下这口气,将蔡和告到衙门。蔡和一面上下使钱,一面打着蔡坤的招牌威逼恫吓办案官员,案子拖了半年不见下文。他还指使泼皮,屡次前来客栈生事,打残了朱掌柜左手,将他老伴活活气死。
那时冷如风恰巧住在店中,看不过去就出手打跑了泼皮,救下了朱掌柜。他从朱掌柜口中闻知事情原委,气恼不过,于是单枪匹马闯入蔡和府上,三拳两脚打得他一命呼呜。他因不忍朱掌柜受其牵累,自缚双手前去官府领罪。朱掌柜为搭救冷如风,散尽家财打官司,但蔡坤不肯罢休,从中作梗,定要治冷如风死罪。
此案当时在荆州城传的沸沸扬扬,不知如何传到了湘王耳中。朱柏最恨府中下人仗势欺人,于是亲自过问此案,将冷如风无罪开释。他本想将蔡坤逐出王府,终念在他服侍多年的情份上,将他杖责三十,降为门房管事。冷如风感恩,于是投效湘王麾下,做了他的近身内侍。
朱掌柜当时家破人亡,无力再经营客栈,是冷如风帮着他撑住了客栈,好歹保住了这活命的营生。朱掌柜一直视冷如风为救命恩人,两人因此成了莫逆之交。
朱棣听完,想起朱掌柜的左手确是有疾,他感叹一声,在冷如风床边坐下,问:“冷兄弟的伤可好了些?”
“好多了,幸得朱掌柜悉心照料。”
“我十二弟他究竟……”
冷如风哀声叹了口气,说起那日后的事情。那天朱棣他们离开王府后,湘王反复思量朱棣之言,难下决断。冷如风是江湖出身,性情刚烈,他可受不得让湘王背上这不白之冤,于是自行将王府卫队及旧部将领召集起来,以备应变。在这过程中,他意外得知了一些消息:这几日来荆州城内忽然多出了许多商旅生人,荆州城防也换了人手,暗中早成戒备之态。
直到此时,他才觉得事态严重,但一切迹象表明,为时已晚!与湘王有旧的将领或调了防,或托辞不见;王府外面多出了许多生人面孔;就连府中侍卫,也有不少在他不知情的情况被副总管赵有为替换。湘王府已被暗中围成了铁桶!
他急忙去向湘王禀报,出乎他的意料,朱柏听完反显得十分平静,这样的形势已帮着他作出了抉择。即便他现在想反,也反不了了,更何况他本就不愿真的做一个犯上作乱的逆臣贼子,不愿因一己私欲致使天下战乱又起,生灵涂炭,他承受不起如此深重的罪孽。
朱柏如释重负,将冷如风召到身边,告诉了他一个在心里埋了十几年的秘密,并交托他去亲自处理。此事对朱柏意义重大,也是他此生最后的牵挂了,冷如风不好违了他最后的心意,只得先行离开。朱柏原本关照冷如风离开后勿再回来,但冷如风重情义,又匆匆赶回了王府。
那时已是第三天的傍晚时分,湘王在大典结束后回到了王府,至于在他离开的两天里湘王府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冷如风也不知情。说到此处,他忽然提高了语气,愤恨地说:“一定是赵有为那个奸贼,出卖了王爷!”
朱棣隐约想起,那日在太晖观湘王称那个铁弓侍卫“赵副总管”,莫非那个铁弓侍卫就是赵有为?
冷如风继续说道:“那日我回到王府,远远望见王爷和赵有为在争执些什么,我就冲上前去,责他怎敢以下犯上。不料赵有为竟然污蔑我是谋反逆贼,要拿我是问,还说王爷是谋逆主谋。我和他厮打起来,他们人多,我寡不敌众,中了这奸贼一箭。他们将王爷及其他宫人软禁在王宫里,王爷不甘受辱,纵火焚了王宫,自己骑了白隙驹,投火自尽了。我中箭后冒死逃了出来,料想这几日里你们与王爷见面频繁,定然被他们盯上了,才赶去松涧观送信,好叫你们有个防范。”
冷如风一边说,一边泪流不止。清朝查继佐《罪惟録》记载,说起湘王朱柏之死:“朝命将士伪为商旅,藏兵器于舆薪,直造王都,围王宫。王度事不成,与宫人痛饮泣别,纵火焚其宫室美人。乘白马,执弓跃入火中死。”
朱棣听他说起朱柏临终交托了一件要紧的事情,心想:不知朱柏交托他的是何事?会不会跟交托我的事情有关?他不便直接去问,便问:“那日在太晖观,我看到十二弟身旁有一个背着铁弓的侍卫,此人是否就是赵有为?”
“正是那个狗贼,他早年间原是军中的一个将领,王爷看他武艺高强,作战勇猛,就将他留在身边做了一名护卫。此人箭法超群,箭袋之中装有三种响箭,有一个‘三响箭’的名号。他的三种箭十分厉害,是极厉害的杀人利器。第一种箭叫作‘铁齿倒钩箭’,此箭看似寻常,箭身之上却有机括,箭入身体,触发机括,箭身上会弹出两对铁齿倒钩,深嵌入肉,几乎不可拔出。若拔出,必撕扯掉大块的血肉,性命也就不保了。第二种箭叫作‘银羽回风箭’,此箭的厉害之处在于能够因风转向,箭在中途,遇风而转,叫人防不胜防,我那日就是中的此箭。第三种箭更加厉害,叫做‘金光爆裂箭’,箭头之上附有火药,射出后会引爆,杀伤力惊人,原是他从军时自行设计用于攻城之用的。
我跟他之间本无什么恩怨,在我进府前他一直很得王爷的赏识,但自从我跟了王爷之后,他就觉得是我在王爷面前说他的坏话,抢了他的总管之位,因此对我怀恨在心。其实是王爷生性仁慈,觉得他杀气太重,这才渐渐疏远了他。
那日在他身边还有一人,我听赵有为叫他‘江统领’,应该是同宣召使臣一起来的宫中侍卫。赵有为这狗贼和他们内外勾结,将原先的侍卫大都换了,将王府重重围困。只有几个王爷的近侍他调动不开,也亏了这几个弟兄拼死相护,我才侥幸逃了出来。那江统领说王爷抗旨不遵,要将他捉拿进京问罪,他们是有备而来,要置王爷于死地。”
朱棣听完,长叹一声,又问:“那日在松涧观外监视我们的黑衣斥候当真是宫中的侍卫?你可知是什么人杀死了他们?”
冷如风沉默片刻,答道:“依我猜想,十有八九是他们带来的侍卫,他们不仅要害死王爷,还要将我们一网打尽。至于他们是被何人所杀,我也不知,但绝不会是王爷的人,他早没了那样的心思,没有培植任何势力。”
朱棣大失所望,他原以为暗中相助的会是湘王旧部,听冷如风这么说,湘王一部根本就无可用之人。
那又会是什么人呢?朱棣抬眼望了望周、纪二人,不知他们作何感想。
纪纲会意,想了一下,说道:“对方来历不明,虽说在暗中帮了我们,但为何不敢现身?我觉得慎重起见,还是不要先下定论,凡事小心为妙。”
周言点了点头:“六弟言之有理,当务之急是要尽快离开这里,不知洞主他们情形如何,何时能够回来?”
“对,此地不宜久留,你们马上就走。至于洞主他们,你们只需留下口信,等他们回来朱掌柜自会转告。”冷如风附和道。
朱棣却换了一副心思。本来朱柏既死,他留在此地已无任何意义,但杀死斥候的神秘人引起了他的兴趣。不管他们出于何种目的,既然敢杀皇帝的人,自然是新皇朱允炆的敌人。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他们应该可以成为盟友,他此时最需要的就是强大的盟友。
他千里赴难而来,本想争取朱柏在荆州发难,谁料到会是这个结局?他不能白白冒险走这一遭,结果却空着手回去,争取不到朱柏,能争取到其他人也是一样。朱棣相信自己的判断,于是说:“我想等洞主他们回来,看看消息再说。”
“大哥,不能再等了。那日在观外难保没有脱逃的斥候,万一我们暴露了行踪,就危险了。”
“不是让你们断后掩护,确定没人跟踪了吗?”
“话虽如此,但毕竟事关大哥安危……”
朱棣抬手打断了纪纲:“我十二弟死的不明不白,这事儿我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你们不要多言,再多等两天,如果再没有洞主他们消息,我们就走。”
纪纲不好再多言,轻声应了声:“是。”
又过了一天一夜,这日下午,田浩二和云息洞主回来了。朱棣急忙把他们召进房内,询问情况。
他们二人在城内并未探得确切消息,反因为闭城在城中困了三日。今日趁着城防稍懈,他们才想法混了出来,只知道闭城这几日内,全城搜捕湘王余党,城里风声鹤唳,人心惶惶。
云息洞主神情凝重,说起一事:“我们出城后先去了松涧观,松涧观全观道众都被人杀了,玄真道长也死了!”
朱棣大惊:“怎么会这样,可知是何人所杀?”
“不知道,看情形大概死了一日左右,我们不敢停留,急忙回来了……”
纪纲忽然想起什么要紧之事,打断了云息洞主:“你们回来时可曾小心了?”
“我们当然小心,我们在山下绕了两圈,才敢回来。”
两人又说了一些城中情形,无甚有用的讯息,朱棣大体都已知晓,遂打发两人先去歇息了,只留下周、纪二人议事。三人说及松涧观灭观惨祸,均有不祥之感,朱棣不再犹豫,着即准备回撤。但荆州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回去的路上或许关卡重重,他们如何走、怎么走,须得想个周全的法子。
三人计议良久,不觉到了日暮时分,一个伙计慌慌张张地从外面闯进来,大叫道:“掌柜的,不好了,外面来了许多官兵!”
朱掌柜一听,急忙跑出门去,只见大队骑马的官军和步兵,已将客栈团团围住。他冲着当先骑马的一位官军拱手道:“不知各位官爷驾临,有何贵干?”
那官军一身戎装,身背一张铁弓,左脸后颊一道长疤甚是惹眼,正是赵有为。他高声道:“奉皇帝陛下旨意,捉拿乱臣余党!把你店中客人全都叫出来,我们要一一搜查。”
“小店之中住的都是过往客商,哪来的什么乱党?”
“大胆!你敢窝藏乱党,视为同罪!”赵有为一声断喝,冲身后的兵士说,“你们给我进去搜,把人全都叫出来。”
十几个兵士应声而去,朱掌柜阻拦不住。屋里朱棣等人听到动静,纪纲一声叫骂:“洞主他们终究把人给招来了!”
朱棣当机立断,叫道:“告诉众人,不要恋战,想办法冲出去!”
众人于是掏出兵刃,一阵厮杀,将当先冲入客栈的几个兵士砍杀了。熊威和倪云鹏冲在最前,众人护着朱棣一齐冲杀,那些官兵不是敌手,片刻间又被砍杀了数人,余众退到客栈外,但依旧将众人团团围住。
赵有为大喝一声:“大胆反贼,还不束手就擒!”他一言方毕,身后跃出十几个侍卫,各挺兵刃冲了过去。这些人的衣着非是官兵,是湘王府的王府侍卫,武功皆不弱。
田壹行一声令下,挺身立于正东方向 “震卦”之位,其他三剑各持长剑,分立正南“离卦”、正西“兑卦”、正北“坎卦”之位,结成“凛寒剑阵”,将朱棣护在中间。这“凛寒剑阵”乃是从昆仑派的“太虚两极剑阵”分化而来。
昆仑派是武林四大门派之一,以阴阳两极剑法称著武林。派中分成阴剑寒水派和阳剑炽炎派两支,本来寒水、炽炎两支依八卦图走位,共组“太虚两极剑阵”。四剑师从昆仑派前任掌门“易水寒剑”莫太言,习的是寒水派剑术,四人离派下山后已无力再组剑阵。
后来田壹行苦思构想,依着寒水剑阵的演位变化,变创出这个“凛寒剑阵”。他从后天八卦图将万物分成春生、夏长、秋收和冬藏四个季节的变化之中,融入四人的步法走位,以春分、立夏、夏至、立秋、秋分、立冬、冬至、立春八个节气为依据,悟出四正四偶的八节变化,即:震卦为起始点,位列正东,其他按顺时针方向依次为巽卦,东南;离卦,正南;坤卦,西南……分别对应象征节气卦象走位:震为春分,巽为立夏,离为夏至……遂得此阵。
楼主:穷善  时间:2021-08-17 14:20:57
这些侍卫的武功较那些官兵高出许多,众人甫一接手便察出不对。倪云鹏与对敌二人拆了四五招,对方二人攻守有度,招法亦甚扎实,并不肯轻易冒进。三人斗得几合,倪云鹏虽占上风,一时不能击杀对方。
倪云鹏暗自焦急,对方人多,如此缠斗不是办法。他于是卖个破绽,转身身法故意缓了半拍,露出身后一个空隙,引敌来攻。对方果然上当,一名侍卫以为有机可乘,一柄单刀直取进来。
倪云鹏立即旋身一个弹踢,反脚用脚后跟踢去另一个侍卫砍来的单刀,同时身体迅捷无比地旋转过来,左掌直切欺近那人的持刀手腕,右掌运起十成掌力,一招“开碑裂石”呼啸拍去。他既号“霹雳金刚掌”,掌力自然刚猛无比。攻进的侍卫不意中计,为占便宜欺身直进,脑门上挨了倪云鹏一记重掌,立时头骨碎裂而死。
倪云鹏一击得手更不犹豫,反身后进,趁着右掌余势未消,再催掌力,又是一招“开碑裂石”招呼另一个侍卫。那个侍卫手中单刀刚刚被倪云鹏踢落,既无兵刃,只得硬着头皮聚力于掌,硬接这一掌。
“嘭”地一声,只见那侍卫身体向后直飞出五六丈外,口中鲜血一路飞溅,摔在地上气绝而亡。
“好刚猛的掌法,我来领教阁下高招!”赵有为身后有人一声喝彩,一人随即飞身而出,径向倪云鹏扑来。
众人这才看出赵有为身后另有一队人马,这些人中除一人身穿侍卫官服外,其他的都作平常百姓打扮,当日就是他们伪装成商旅后,围困了湘王府。那个穿侍卫官服的人四十来岁,脸色白净,长得甚是儒雅,正是为首的那个“江统领”。
飞出之人叫作“铁掌震关东”赵离昧,一双铁砂掌十分了得,自诩打遍关东无敌手。他自恃掌力无敌,碰上掌力高强者定要和对方在掌力上一较高下,直欲做武林中的铁掌第一人。倪云鹏在两招内以“霹雳金刚掌”连毙两人,掌力威猛,赵离昧看了不禁技痒。
倪云鹏的霹雳金刚掌走的是刚猛路数,喜欢直来直去。他见来人并无兵刃在手,便横步守住门户,抬手翻出右掌,一招“开门迎客”,蓄势接敌。赵离昧见倪云鹏摆开架势,喜欢这种直爽的打法,于是化繁就简,在右掌上运了六成功力,直拍过去。
“嘭——”两掌相交,两人各自震出三步开外。
倪云鹏这招主动开门迎敌,取的是守势,他蓄足了八成的功力,以挡消对方掌力,却不知赵离昧这一掌是投石问路,只用了六成功力。
赵离昧站定后,哈哈一笑,说道:“果然好掌力,好,再接我一掌!”两人第一掌旗鼓相当,第二掌上他便加了二成功力,缓缓贯注于右掌上。
倪云鹏见他右掌掌心通红,隐隐有丝丝灼烧之声,这才明白对手适才一掌只是小试牛刀,心下一凛:这人的掌力怎恁得了得?他情知非其对手,但不愿折了气节,朗声问道:“在下倪云鹏,请教阁下大名!”
赵离昧微感意外,回道:“原来是‘霹雳金刚掌’,在下关东赵离昧!”
“莫非阁下就是一双铁掌打遍关东的‘铁掌震关东’?”
“打遍关东算什么!废话少说,你我还未见高下呢!” 赵离昧不容分说,蓄势的那二掌狂啸拍出。
倪云鹏见他狂傲,亦有几分恼怒,对手既然叫阵,自己怎好做缩头乌龟?他于是大喝一声,左脚重重跺下,竟在地面上踏出一个两寸来深的凹坑,左脚深陷其中。接着又是一声断喝,右脚掌斜向后跺,也踏出一个两寸来深的凹坑,然后右脚掌踮起,踏坑抵住。
“久闻‘铁掌震关东’一双铁砂掌关东无敌,在下接你这一掌!”
“好,你接招吧!”赵离昧运掌如风,一招“雷霆万钧”向倪云鹏当胸拍去。
江湖英雄好要脸面,倪云鹏接他这一掌实在情非得已。他自知掌力上敌他不过,当下使的这一招叫做“磐石转移”,欲以手、足少阳三焦经为通路,意在将赵离昧的掌力部分转移至足下,导出体外。三焦经主气,为人体血气运行的要道。手少阳三焦之脉,起于小指次指之端,上出两指之间,循手表腕,出臂外两骨之间,上贯肘,循臑外上肩,而交出足少阳之后。
赵离昧第二掌雷霆拍到,倪云鹏右掌上已蓄足了十成功力抵敌,若非他将双脚陷入坑内,只怕已经站立不稳。他右手三焦经脉尽开,只觉对方掌力如潮水汹涌奔腾而入,气塞心脉,充盈如要鼓胀裂开。他强自撑住,一面拼命运功抵抗,一面将对方部分掌力导入三焦经脉,经右手、右臂、右肩、右腿而至右足,导出化消于足下泥坑。
这一招“磐石转移”化拙为巧,乃是他情急之下的投机之法。对手掌力要是强出太多,他立时三焦经脉崩裂而死。好在赵离昧只使了八成功力,他勉强尚可支撑,但胸中气血翻涌,实难承受,有部分掌力无法归导。他右掌渐渐麻痹无感,对方掌力在他体内四处冲涌,撞击脏器。
赵离昧不明要理,以为对方掌力雄浑,与自己乃在伯仲之间,顿时收敛起轻慢之心,乃叫道:“好,金刚掌果然名不虚传,我们再来一掌,今日定要与你分个高下!”
倪云鹏脸色蜡黄,心下叫苦不叠,他接下刚才第二掌已是极限,此刻右臂酸麻几无感觉,内里有如翻江倒海,不能止息,如何再接他一掌?
眼见赵离昧凝神聚气运功,知道他下一掌必出全力。倪云鹏无暇再想,强运一口真气,将体内冲乱的气息强压了下去。接着他又大喝一声,自壮声威,这次换了右脚踏坑下陷,左脚踮起抵地。原来他右臂已然震麻,连抬都抬不起来,只能换了左掌接招,期望能再以“磐石转移”抗他第三掌。
赵离昧运功已毕,忽然疾步跑向两三丈外的一棵大树,然后纵身高跃,双足重重踏于树干之上,借着这股弹力反身扑向倪云鹏。
那大树受了他这一踏,树叶扑簌簌往下直掉。
赵离昧以为倪云鹏是劲敌,决意要在这一掌上分出胜负,祭出了重掌杀招——“飞来小重山”。这一掌不仅倾注了他数十年的功力修为,借着反弹纵跃之势,更能多平添二分功力。
赵离昧身在半空,如一座飞起的山峰沉沉压来。这一掌裹挟风势,如泰山压顶,声势逼人。倪云鹏避无可避,只得硬起头皮,再接他第三掌。
两掌相交,倪云鹏一声闷哼,足下的凹坑抵陷不住,“蹬蹬蹬”大步向后退出十余步,一口鲜血强压不住,“哇”地一声吐了出来。他接这一掌十分勉强,赵离昧又使了全力,已然受了极重的内伤。
赵有为斜睨了那个儒雅侍卫一眼,见他正全神贯注地看着相斗的赵、倪二人,脸上颇有得意之色。他再看其他众人战况,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自己手下第一波冲上去的十几个侍卫已经死伤过半,第二波又上去了十几人,虽将对方众人围住,却找不到什么便宜。他暗自着急:此番剿灭湘王余党是他建功的最好机会,决不能让钦差大人轻看了自己!
想到此处,他冲身旁一个侍卫使了个眼色。那人是他的箭队队长,他抬手一招,从后排人丛中冲出三十来人,一色的强弓硬弩装备。这是他一手调教训练的铁箭卫队。
箭队长手一扬,铁箭卫队众箭齐发,射向朱棣一干众人。一时间,箭声呼啸,箭雨如蝗。
四剑将朱棣护在中间,被十余个侍卫围住缠斗,听得箭声呼啸,田壹行大呼一声:“不好!大家护好了大哥!”
四人立即弃了各自的当面敌手,按着八卦走位疾速奔走起来,手中剑光舞成一团,便如卷起一面游走的剑墙,将来箭纷纷挡落。其他各人也各使兵刃挡格来箭,只有倪云鹏中了赵离昧重掌,反应不及,身上中了两箭。
云息洞主离他最近,急忙逼退身边的侍卫,冲过去想要护住他身前。他擅长的是柔术,手中不使兵刃,难以挡格来箭,结果后背也中了一箭。
这一通乱箭来得仓促,为了杀敌不辨敌我,立时搅乱了场上局面。那些冲杀在前的侍卫纷纷挥刀自保,有好几个同样中箭倒地,“哎哟”之声四起,其余侍卫纷纷退回避箭。
赵离昧身在阵前,亦成了乱箭的射靶。他身形疾起,趋避来箭,几个飞身跳了回来。他心中有气,将当前射箭的几名卫士踢翻在地,冲着赵有为大骂:“暗箭伤人,算什么英雄好汉!”他是条硬汉,对赵有为行此下作行径甚是不耻,更恼他心思歹毒,不分敌我,竟连自己也一并乱箭射杀!
赵有为没空理会他的愤怒,他已看出被四剑护在核心的朱棣是个首脑人物,立即又向身旁的箭队长使眼色。箭队长会意,立即布置箭队将攻击重点放在朱棣这边。
江统领看着怒气冲冲的赵离昧,脸色有些尴尬。他惟恐赵离昧发作,坏了剿贼的大事,于是脸色一愠,向赵离昧道:“赵兄不可置气,这些都是乱臣贼子,跟他们不用讲什么江湖道义,替朝廷平叛拿住这些反贼,才是眼前的头等大事!”
赵离昧重重地“哼”了一声,自己是这江统领重金酬请而来,为了笼络自己他平日里对自己甚是恭崇,想不到这会儿竟对自己使起了脸色。他盛怒难消,又不便冲他发作,索性几个纵跃,自管扬长而去了。
“赵兄……”江统领留他不住,脸上无光,心中怒气陡生。不过他此刻更加关心场上战况,没功夫和赵离昧置气,便任由他去了。
周言看出这儒雅侍卫是个要紧人物,立即展身向其扑去。以他的轻功要冲出重围易如反掌,但要救出朱棣却非易事,只有先擒住敌首,或可解救。他趟风而来,人随风到,转眼已到江统领的身前。
斜刺里一条肥大的人影闪出,一件钉耙状的古怪兵刃朝他劈面扒来。周言一瞥,是一个粗壮的赖头和尚从旁杀出,阻住了他的去路。那和尚的兵刃甚是奇怪,似是照着禅杖的样子打造,一头是月牙铲刀,另一头却是八齿钉耙。
周言不愿与他纠缠,眼见那钉耙当胸扒来,在空中一个蜻蜓点水,轻捷跃过。他跃过之后身体疾速坠下,正好翻过那赖头和尚,足尖踮在另一头的铲刀之上,又借势向前纵出,身形之灵便大大出乎那和尚的预料。
那和尚本拟打出钉耙必能拦下周言,不料对手身形如此轻盈,实是生平未见。不过他反应也极快,猛地骤然停住身子,但见他既不转身,也不回头,瞬间收住倾贯于钉耙上的前冲之力,转而后发,将手中禅杖直直向后掷出。
这条钉耙禅杖极是沉猛,他一收一掷间收放自如,劲力实是相当了得。禅杖后面一头是月牙铲刀,那铲刀像长了眼睛一样,照着周言的后心呼啸而去。
周言身在半空,无可借力,也不知他如何施展,右脚在左腿上轻轻一跺,身体旋即向右侧疾速飞旋过去,避开了禅杖。只这稍一停顿,那和尚已经反身追来,如一只掠食的大鸟,一把抓回飞出的钉耙禅杖,拦在了江统领的身前。
那边赵有为调整了箭队,大部箭队将四剑团团围住,乱箭齐发,朱棣一时间凶险万分。成宇豪眼见不妙,飞身赶去,将手中兵刃一抖,撑开了一把铁骨大伞。他之所以叫作“混天伞”,就是因为这件特别的兵刃。铁伞收起,伞头处插着一杆锋利的枪头,可作铁枪来使,适才对战时已连着刺倒了好几个侍卫。伞面则是用犀牛皮缝制,刀枪不入,坚韧无比。
成宇豪撑开浑天伞,正好当作一面巨大的盾牌来用,他再发力一扭,伞面急速旋转开来,把来箭尽数挡落。四剑和朱棣得他救助,形势有所好转。
赵有为见状,冷笑一声,从身后箭袋中摸出一支银色羽箭,张弓搭箭,瞄着成宇豪一箭射出。
“啾——”地一声,那箭如一道搓成的银光,疾速射向成宇豪。
成宇豪不敢怠慢,闪身侧避,银箭与他失之毫厘。他暗叫一声“好险”,以为躲开了箭头,熟料那箭明明是贴身飞过了,忽而箭头一个细微的侧转,竟尔转向,“扑”地一箭射在他小腹右侧。
成宇豪吃痛,手中伞一松,露出胸前好大一片空挡。箭队瞅准时机盯着他一阵猛射,他的前胸又中一箭,浑天伞举不动,耷拉下来。朱棣和四剑随之暴露在箭雨下,重陷危机。成宇豪强自支撑,再次将伞旋起,撑住了伞面,护着朱棣慢慢向客栈内退去。
赵有为一箭得手,大有得色,这正是他“银羽回风箭”的厉害之处。他将此箭涂成银色,银羽是用对风力极为敏感的隼鹰尾羽制成,为的就是混淆对手的视觉,银羽见光反光,炫人眼目,再加上箭速极快,对手根本无法看清来箭的精准射向,只能依着常理判断,以为必是射向自己身体而来。而其实,赵有为射的并非对手身体,而是离他预设的着箭部位最近的一个“风口”。
所谓“风口”,是根据对手身体的位置、当时的风速和风向、以及对手最有可能选择的闪避位置综合判断得出的一个最佳射点。此箭的奥妙之处就在于可循风辨位,中途转向,叫人防不胜防。银箭射出,对方在第一时间做出闪避,因箭身反光,视觉上会产生误感。这种误感极小,却可影响人的判断,尤其是在来箭已近在咫尺时。回风箭真正的厉害之处尚不在此,高手寻隙之间亦可逃出活路,回风箭就是专为对付武艺高强者研制的。它射向“风口”,而非直接射向对方身体,让人误以为躲开了来箭,及至箭头遇风急转,虽只是毫厘之变,足可令对手猝不及防,便即中箭。
那日冷如风中的,便是此箭。赵有为在此箭上耗费了无数心血,精研多年才创制而成,很少在人前施展,更无人知道其间的秘密。以他箭无虚发的箭术,对付寻常之辈只用铁齿倒钩箭就绰绰有余了,只有在对付武功高强之人时才会施放此箭。要将此箭运用纯熟绝非易事,尤其是要判断和选择好“风口”更是极难之事。赵有为花费了数十年之功,反复演练了何止千万遍,才将此箭术运用得炉火纯青。
对方的箭队威胁实在太大!
纪纲见周言还在与那和尚纠缠,忍不住大叫一声:“四哥,先护住大哥要紧,打他的箭队!”
周言闻言,撇开那和尚,展开轻功绕到箭队后面。他伸手往怀里一掏,十余枚柳叶镖撒手而出,立时有七八个箭队兵士中镖倒地,箭雨弱了下来。
纪纲大喜,叫道:“好,就打他的箭队。”
周言在箭队后面游走一圈,又绕了回来,挡在了朱棣身前。
纪纲急道:“你怎么不打了?”
“我的暗器用完了。”
“怎么偏偏这个节骨眼上用完了!”纪纲又急又气。
朱掌柜见箭势稍弱,大叫一声:“大家快退回客栈!”冲过去拉起朱棣就往客栈里跑。众人趁势扶起伤者,纷纷退回客栈。
一干人退回门里,有两个当先追赶的官兵追进门里,被熊威一斧一个,当即砍翻。其余官差围在门口,再不敢贸然进来。
赵有为见众人全都躲回了客栈,心下一喜:这就叫是瓮中捉鳖了!他大声指挥箭队,抵近团团围住客栈,下令道:“给我射!”
箭队长稍显犹豫:“大人,这里面还有其他住客……”
赵有为横了他一眼,呵斥道:“哪来的住客,统统都是反贼!给我射!”
箭队长不敢违拗,下令放箭。一时间,箭雨如注,齐齐射向客栈。客栈的土墙处还好,铁箭不能穿透,门窗各处则被铁箭穿透,只听得里面“哎呀!哎呀!”不断有人惨叫。
赵有为喜不自胜:“叫你们插翅也飞不出去!”
如此持续了约莫一盏茶功夫,里面惨叫声渐弱,只剩下中箭者疼痛的哀嚎声。赵有为觉得差不多了,扬手一挥,箭队立止。
“去,叫人进去看看。”
箭队长吩咐两个兵士进去查探。那两人蹑手蹑脚凑到门前,板门忽然“嘭”地被踢开,熊威擎着一对板斧砍杀冲出。他眦目瞪眼,有如凶神,那两人逃之不及,被他砍于斧下。
众官兵一通乱箭射出,熊威扛起板门挡住,又退回了屋内。其余官兵心悸不已,无人再敢上前。
如此又僵持了一刻,赵有为大骂众人无能,自己便要往里去闯。箭队长拦住他道:“赵总管,您不可以身犯险。”
赵有为将他一脚踹开,骂道:“我不去,还能指望你们这些窝囊废嘛!”他有意在钦差面前表现,当下又要往里闯去。
箭队长爬将过来,还是拦住了他,说:“赵总管,莫若用火攻……”
赵有为听了,心中一动:他的箭术确实无双,但若要动手,这些人个个均是硬手,又守在客栈的暗处,硬闯进去确实不是个明智之举。不若用火将他们焚之一炬,正好陪了湘王一道,实在是一个大大的妙计!
他不免喜形于色,夸赞箭队长道:“好计,好计,就这么办!”他缓缓从箭袋中抽出一支金色羽箭,长臂张弓,一箭射向客栈。
那箭闪着金光,激射而出,但听“嘭——”地一声爆裂,火星四溅,撒落在客栈各处。箭队兵士均将箭头绑了火信,一齐射向客栈,霎时间火光熊熊,烈焰冲上云霄,客栈陷入一片火海之中。
赵有为望着冲天的火光,一张疤脸上漾满了笑意,他笑得如此得意,连那道触目惊心的创疤也显得不那么碍眼了。
“托陛下和钦差大人的洪福,今日将湘王乱党一网打尽了!”
江统领也是满面春风,笑道:“此次诛灭湘王乱党,赵总管你当居首功,我回京后一定如实禀报圣上。”
赵有为闻言,慌忙跪下磕头,口中高声念道:“多谢大人,卑职定当竭尽全力,为朝廷效命,为陛下尽忠!大人如不嫌弃,我愿鞍前马后,为大人效犬马之劳!”
江统领“哈哈”一笑:“赵总管何必行此大礼,快快起来,你我同为朝廷效力,为陛下分忧,何分你我?”
两人相视哈哈大笑,笑声飞扬,回荡在黑烟笼起的云头之上。
楼主:穷善  时间:2021-08-18 11:50:50
第三章 兵行险招穷诡道

江统领心情大好,伸手入怀摸出一只金色的酒樽来,又从腰间取下一只金色的小酒壶,小心翼翼地拧开壶盖。酒一出壶,醇香溢出,他使劲儿吸了一口,神情大动,大赞道:“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妙啊!”
他就着熊熊的火光,缓缓地将金樽斟满。他斟酒时极为小心,似乎唯恐洒落了一滴,然后举起酒樽深深呷了一口,连呼:“好酒!好酒!”
赵有为见他甚是陶醉,忙不叠地奉承道:“大人不愧是‘金樽一壶酒’,果然是豪迈英雄!”
江统领闻言,举起手中金樽,哈哈一声长笑:“赵总管,这可是皇上御赐的朝廷贡酒秋露白,你可有兴趣也来一杯?”
这江统领叫做江中月,乃是皇宫中执掌大内侍卫的副统领。此人自命风流倜傥,好酒好诗,尤其嗜酒成性,身边一盏金樽、一壶清酒不离身,因此博了个“金樽一壶酒”的雅号。他此次奉旨南下宣召,名义上是护卫宣召使臣,实则是奉了皇帝密诏,要将湘王锁拿进京。
他行事周密,南下时不仅从大内侍卫中抽调了大批好手,更不惜重金招揽了一批江湖豪客。场面上他只安排了十余个侍卫身着官服随行,其他人等皆扮作客商模样,分批潜入荆州城内。入城后,又与湘王府内线赵有为暗中取得联系,里应外合,一举拿下了湘王朱柏,堪称大功一件。尤其令他惊喜的是,赵有为牵出的“湘王余党”十有八九就是燕王朱棣!
燕王是皇帝的头号心腹大患,在皇帝的铲除名单中排名第一。皇帝不是不想动燕王,只是忌惮燕王的本事不敢贸然下手。如果自己这次能“顺便”把燕王当作湘王余党一并铲除了,岂不是上天送来的一个天大功劳?想到这些,他的心情怎能不畅?
他酒壶中的秋露白是极珍贵的宫廷御酒,平时连自己都舍不得喝,赵有为只是湘王府的一个副总管,和他没有半分交情,哪能轮得到给他喝?但他今日心情极佳,定要请赵有为喝上一杯,要说起来,能捞到朱棣这条大鱼,还得亏了赵有为。只是他身边向来只带一个酒樽,却去哪里再寻个酒盏来?
江中月环顾四周,问道:“可有人带了酒盏吗?”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作声,均想:除了你这个酒鬼,有谁会在战阵杀敌之时随身带着酒盏?
江中月见众人不答,知道他们都没带得酒盏。赵有为是个机灵人,不好冷了场面让江中月难堪,便说:“卑职多谢大人美意,大人的好酒是陛下御赐,我等卑贱小人哪里消受得起……”
“哎——”江中月一摆手打断了他,“正因为是陛下御赐,才更应和兄弟同享,你我兄弟,有福同享,有酒同喝!”说罢在酒樽中又斟满了一樽,递给赵有为,“赵总管,来,此次诛灭湘王逆党全靠有你相助,你该当痛饮一杯!”
赵有为见江中月将他自己的酒樽递给自己,又是惶恐又是高兴,双手敬抬毕恭毕敬接过酒樽。他哪里知道,眼前被大火焚烧的客栈中躲着的所谓“湘王余党”,竟是另一个威名赫赫的藩王——燕王朱棣。他一意要剿灭湘王余党,其实是存了极大的私心,为的是要铲除冷如风这个后患。
他本是军中武将,向有野心,当初投效湘王是想着要干一番大事业,为自己挣一份前程的。结果冷如风入府后,湘王对他日渐冷落,后来连王府的侍卫总管一职也叫冷如风夺了去。他嘴上不说,心中却对冷如风无比仇恨,就连对湘王亦逐渐产生了怨恨,觉得是湘王有负于他。
待到新皇朱允炆即位,备受冷落的赵有为立即嗅出了机会,觉得自己翻身的时机到了。他在湘王身边潜心经营数十载,岂能甘心一番心血尽付东流?他当初追随湘王是另有居心,结果世事难料,一番阴差阳错反弄成了一个僵死之局,如今,他终于有机会重新解开这个死局。
湘王这些年不问政事,早没了争雄之心,这些赵有为都是清楚的,但他为了向新主子邀功卖宠,迎合了皇帝的削藩心意,有意构陷湘王。湘王不甘受辱,自焚而死,这是赵有为最愿意看到的结果。这样一来,湘王的“畏罪自杀”就坐实了他的谋逆罪名,他的功劳也就确之凿凿了。整件事态的发展皆顺从他的心意,只是有一点未得圆满,就是那日冷如风中箭脱逃,这是他的一个心头后患。
他和冷如风共事多年,深知此人恩怨分明,有仇必报。冷如风在湘王府做了这么多年的侍卫总管,势力不可小觑,他素来忠义,无论如何都会找自己报仇的。赵有为不知道朱棣等人的真实身份,见他们最近和湘王过从甚密,以为必是同党。所谓斩草除根,只有将冷如风等一干湘王余党尽数剿灭,绝了后患,他方可安枕无忧。
赵有为深谙官场之道,深知自己此番究竟能获得几许功劳,全在江中月一纸奏折上,是以对他极尽奉承之能。此外,他还有另一层心思:湘王既倒,自己这个侍卫副总管已经一文不名,即便朝廷论功行赏,也不知能得个什么差事。俗话说,朝中有人好做官,江中月既是钦差大臣,又是新皇帝的近身内侍,若能攀上这棵大树,何愁没有出头之日?他以诛灭湘王余党的名义,引着江中月一路追杀至此,就是有意要让他看看自己的本事,倘能被他看中,前途就此不可限量。
赵有为的小算盘打得叮当响,殊不知自己是在为他人做嫁衣,将一件天大的功劳拱手送给江中月。朱棣一行潜踪匿行,处处小心,却未曾想到他们的行踪早在江中月掌握之中。赵有为要剿除湘王余党,江中月也不点破,反正活儿是他干,功劳自己来领,何乐而不为?
赵有为不明就里,见江中月如此亲待自己,以为攀附有望,心情大好。他仰起脖子将酒樽中的酒一饮而尽,只觉入口醇香绵厚,细细回味,别有一股清冽的口感。他看着空空的金樽,心想:怪不得人人都要削尖了脑袋往宫里钻,果然是不一样,连这酒也是宫里的好喝……
江中月见他看着空酒樽发愣,呵呵笑道:“赵总管,这御赐的秋露白滋味如何呀?”
赵有为连忙回过神来,又毕恭毕敬地将空酒樽托起奉上,答道:“卑职不知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得蒙统领大人如此抬爱,这御赐美酒果然非凡,人间难觅啊!”
“正是,正是!赵总管果然是懂酒之人,你可知这秋露白是如何酿造?”江中月接过酒樽,卖弄起来,“此酒需等到秋露时节,由酒坊匠人于半夜时分在花草茂盛之处放置托盘,收集草木上的露水,以露水而酿之。因为取自天然秋露,味最香甜清洌,所谓:春泉如醴,出自京师,秋露凝甘,遍於竹苇,故名‘秋露白’。此酒酿制不易,一季也只能酿得几十坛,算得上是宫中数一数二的珍品啦。玉壶一双秋露倾,唯此可以忘吾情啊!来来来,你我兄弟再来一杯,切莫辜负了此刻的良辰美酒!”一谈及美酒,他兴致斐然,再看着一旁熊熊不熄的大火,更加畅快无比,又满满斟了一樽酒,递给赵有为。
赵有为受宠若惊,仿佛在火光中看到了自己来日的飞黄腾达,于是却之不恭,接过酒樽又是一饮而尽,大喊一声:“好酒!”
江中月接回酒樽,给自己倒了一樽,也是一口干尽。两人对着燃烧的大火,又是一阵纵声长笑。
赵有为在江中月的酒樽中吃了两杯酒,以为他收了自己这个门人,内心窃喜不已。这几日来为了将湘王极其党羽一网打尽,两人不敢大意,着实操劳了一番,如今大事已毕,该是他献殷勤的时候了。他于是躬身请道:“大人连日来剿除逆党辛苦了,如今大事已了,不如请大人先行回去歇息,也好让卑职略尽地主之谊。”
他本拟江中月定然满口答应,不料江中月却摆了摆手:“不忙不忙,我等奉旨剿灭逆党,岂可马虎?我就等在此处,等大火熄灭,再去检视这些逆贼的尸首。”
赵有为心想:朝中之人最会作态,正主儿朱柏都已伏法,手下几个同党还需要这么惺惺作态嘛?这么大的火人早烧没了,还检视什么尸体?他陪着笑脸,又进言道:“大人您尽可放心,几个漏网之鱼而已,这么大的火早就烧成灰烬了。有我的铁箭卫队在此,您就放一百个心吧,这里的事情我自会料理停当。大人您连日劳苦,卑职已略备了薄宴,一来给大人接风,二来也给大人庆功!”
江中月忽然冷下脸来,说道:“赵总管,你我都是皇命在身之人,为陛下办事,该当尽忠职守才是。如今大事未了,你我岂可耽于享乐?你平日里就是这么替朝廷、替陛下办差的嘛!”
赵有为想不到江中月会来这么一出,他本是好意献殷勤,想不到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刚才还金樽把盏称兄弟,这会儿说翻脸就翻脸,竟冲着自己摆起官威来了。他一时间楞在当地,唯唯诺诺说道:“大人教训的是,是卑职疏忽了,还望大人宽恕。”
他不知是江中月为人古板,不喜应酬,还是哪里有所疏失,江中月借题发挥,心里一时惴惴不安。他哪里知道,江中月真正关心的是燕王朱棣的生死,此事干系重大,他非得亲自验证不可。
江中月见赵有为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知道自己刚才语气稍重,怕是惊着了这位赵总管,于是缓了语气,问道:“赵总管,我看你的铁箭卫队很是厉害,想来调教不易吧?”他故意转开话题,是不想赵有为重新把注意力放回到这几个“湘王余党”身上。他可以赏赵有为两杯御酒,可绝不愿在剪除燕王的功劳簿上也分他一杯羹。
“回禀大人,卑职原是军中行伍出生,对箭术略懂一二,这支铁箭卫队正是卑职亲手调教的。卑职以为,不论是沙场征伐,还是剿贼护卫,都应该有这么一支训练有素的箭队……”赵有为正等着江中月如此发问,这支铁箭卫队是他展示能力的最好范例,于是滔滔不绝汇报起来。
“嗯,好,好……我倒忘了,你的名号叫作‘三响箭’,箭术当世无双,怪不得能调教出的这样的箭队来。”
“承蒙大人抬爱,卑职组建箭队就是为了给朝廷效力。今日得遇大人,真是机会难得,还望大人不吝指教。”铁箭卫队是他的得意之作,正好借机卖弄一番。
“是嘛?”江中月表现得饶有兴致的样子,请他进行演示。
赵有为正巴不得,立即将箭队召集到近前,亲自进行演说:“这铁箭卫队是我亲自选拔,由我亲自训练,个个都是百步穿杨的神射手。大人请看,这是卑职研制的铁齿倒钩箭。”说着,从身后的箭袋中取出一支铁箭,呈到江中月面前,然后一捏箭身机括,箭身上立时弹出四组铁齿来,上下各有两组,每组各有四个铁齿,呈“×”状型排列。
“此箭射入身体,立即触发箭身机括,四对铁齿倒钩弹出,嵌在身体里就拔不出来了。”
江中月仔细端详箭身上的四组铁齿,上面布满了细小的尖锐倒钩,状如犬齿,看着就让人心里肉疼。他喃喃道:“果然是厉害的杀人利器,赵总管的手段当真了得!”
赵有为见江中月大有赞赏之色,立马表态:“蒙大人错爱,卑职铭感于心,大人如不嫌弃,我愿做大人军前一卒,以供驱使!”
江中月呵呵呵干笑几声,连说:“好!好!好!”他想起一事,问道,“赵总管箭法超群,我刚才见你一箭射中那个逆贼,用得……好像是一支银箭?”
赵有为微微一哂,心想:这姓江的倒也不简单,竟能看出我用箭的区别。“银羽回风箭”是他的心血之作,其中奥妙他从不在人前言及,于是淡淡答道:“是,是一支银箭,不过若论威力,却不及铁箭厉害。”他一语轻描带过,不愿多提。
江中月只想扯开话题,对此也不在意。两人又闲扯了一些话头,等着大火足足延烧了约一个时辰。江中月见大火兀自不停,皱眉道:“赵总管,这火再烧下去,只怕连逆臣的骨头都寻不到啦!”
赵有为不知其中关节,心下暗骂:这姓江的当真呆板,几个余党也值得这般小题大做?这会儿人都烧成焦炭了,还认什么尸!他心下虽有不满,但经了刚才那一出,不敢再稍触其颜,于是吩咐箭队长寻水灭火,清点客栈内的尸首人数。
箭队长领命而去,忙活了好一会儿才回来复命:“大人,经清点,客栈之内共有九具尸体,皆已烧得不成人形,无法辨认了。”
赵有为不假思索,向江中月禀道:“大人,里面统共有九具反贼尸首,皆已烧化了。”
江中月略一思量,勃然怒道:“九具尸体,刚刚在客栈外就有不下十个反贼,赵大人,你虽是军中行伍出身,怎么连数都不识嘛?”
赵有为见他动了怒,紧张起来,问那箭队长:“你们都清点清楚了吗?可有遗漏?”
“回禀大人,卑职已经清点过两遍了。”
“会不会火太大,把人烧化了?”
“应该尚不至于连骨头也烧化了。”
“带我去看!”
江中月觉得蹊跷,立即翻身下马,跟着赵有为一起前去查看。
走进火场,一股焦腐臭味扑鼻而来,赵有为忍不住皱了皱鼻头。客栈早化作了一片焦垣残壁,大火虽灭,余烬未熄,好几处火苗还在延烧,尚未散尽的灼气和烟火滚滚笼在身前,呛人呼吸。
九具尸体都已烧焦脆化,不便搬移,两人只得逐一前往检视。这九人身上都中有铁箭,少则一支,多则三四支。有几人中箭后应是不得就死,在火海中苦苦挣扎,因此死状甚惨。说是九具尸体,其实已成了九团焦炭,根本无法辨认。
赵有为数来数去,只有九人,再未发现其他尸体烧灼的痕迹,额上不禁冷汗涔涔。他明白,火势再大,也不可能就此将人烧化于无形,那就是说,一共就只有这九具尸体!且不说人数对不上,这九具尸体身旁没有一件兵刃,寻遍整个火场也未见到一件。若说人是烧化了,难道连兵刃也都烧化了吗?他心底泛起一个害怕的念头:那些湘王余党,跑了!
楼主:穷善  时间:2021-08-19 12:12:19
江中月是明白人,一看即知端倪,“哼哼”两声:“赵总管,你办的好差事啊!”
赵有为一下子像掉进了冰窟窿里,神色大窘。他原本是想在江中月面前好好露把脸,不料却把屁股露给了人家看。他脸色十分难看,冲着箭队长吼道:“去,再给我仔细翻查,就是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把逆党的尸首全找出来!”
他见烧焦的客栈里还有几处房梁塌作了一团,余火燃烧未熄,先前兵士只是略略搜过,心中还存了一丝侥幸,指望着这些余党就挤在其间,死作一团。箭队长带人将未灭的余火尽数浇灭,将塌在一起的房梁、焦土全部翻开来重新找过,仍是一无所获。
箭队长战战兢兢回来禀报,赵有为这次却不发怒,只点了点头示意他退下。他盛怒之后已经冷静下来,火场中连一件兵刃都没有找到,那对方一定是跑了。他不再心存侥幸,开始思索对方究竟是怎么走脱的,他的铁箭卫队将客栈层层包围,莫说是人,就算只鸟也飞不出去,除非……除非这间客栈之内别有密道?
他眼睛一亮,瞥了一眼江中月,见对方正冷着脸盯着自己,眼神甚是冷峻。他没法,寻思着这些人不过是些漏网的小鱼小虾,江中月如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于他、于己颜面上都可好看,这么个简单的道理江中月不会不懂。
他于是硬起头皮,准备将糊涂装到底,说:“启禀大人,这人都已经烧焦了,实在难以辨认。依卑职愚见,这九人定是湘王余党无疑,只是人数上尚有稍许差池……是卑职失职,定当全力继续查办,将漏网余党全部缉拿归案!”
在他想来,湘王既以伏法,此案大功已成,就算走脱几条小鱼小虾也不是大事。这九具面目难辨的尸体就是“湘王余党”,拿去交差领功即可,江中月身在官场,自然明白其中利害,他没有必要在场面上为这点儿小事为难自己,为难他就是为难江中月自己。
他想得原不差,熟料江中月不按套路走,他鼻中重重地“哼”了一声,厉声道:“赵总管啊赵总管,本钦差看你这几日办事还算勤勉,原以为你是个可用之人,哪知你竟如此搪塞于我。你可知道,欺蒙我就是欺蒙 ,你好大的胆子,这欺君之罪你可吃罪得起?”
赵有为想不到江中月连半分情面都不讲,还搬出了“欺君之罪”来,吓得魂儿都飞了,立马跪在江中月面前,连连磕头:“卑职不敢,请大人息怒,卑职一心只想着好好为陛下办差,从未有过欺蒙圣上的想法,还望大人明察!”
到手的鸭子竟然平白飞了!江中月一肚子怒火无处发泄,又不能和赵有为明说,就只能拿他来撒火。他见赵有为磕头如捣蒜,自觉情急之下有些失态,想着他诛灭湘王有功,不好太为难了他,更不能引他生疑,于是语气稍缓,摆出一副语重心长的作态,说:“罢了罢了,赵总管,不是我要与你为难,我们做臣子的,当想着为陛下分忧解难。湘王谋逆此等惊天大案,怎可草草敷衍了事?今日倘有余孽脱逃,他日必成朝廷之患,这点道理你当懂得?”
“卑职懂得,卑职该死!”赵有为伏在地上还不敢抬头,豆大的汗珠哔哩啪啦直淌。他不明白江中月为何对这几个余党如此在意,只觉得此人喜怒无常,难以揣度,心中惊恐不安。
“唉,我刚才的话说得有些重了,赵总管你起来说话吧。我且问你,依你看,这些逆党怎的就凭空消失啦?”
赵有为这才敢缓缓站起,答道:“依卑职愚见,只怕这客栈之中另有密道。”
这客栈之中还真有密道!湘王为什么要在信中指名让朱棣住在福旺客栈,自然有其深意。
在福旺客栈中挖掘一条密道,是冷如风的主意。湘王处境艰难,冷如风早有体会,他时常去客栈看望朱掌柜,心中的苦闷和烦恼也会跟他倾诉。有一次酒后,他将担心湘王安危的烦闷说给朱掌柜听,朱掌柜听后就提议在他的客栈中打造一间密室,以备不时之需。冷如风觉得有理,进而提出要在密室之中另建一条密道,紧急时可作逃生之用。此事他没有和湘王商量,只在完工后才告知了湘王。
这日情急,朱掌柜率先就想到了这条密道。他叫众人退回客栈,就是想用这条密道逃生,熊威双斧守住大门,挡住追兵,为众人逃脱赢得时间。赵有为指挥箭队在外面乱箭齐射,射死的乃是店中的客人和两个伙计,火场中的九具尸体就是他们。
朱掌柜领着众人匆忙躲进密室,冷如风见了众人狼狈模样,倪云鹏、成宇豪和云息洞主三个都中了箭,成宇豪身上更是赫然插着一支银色羽箭,心中便已明白,恨恨地骂道:“又是赵有为这个狗贼!”
纪纲甚为焦急,说:“我们困在这里就是死路一条,可如何是好?”
“诸位不用着急,我自有法子带你们出去。”冷如风看着朱掌柜,冲他点了点头
朱掌柜会意,走到冷如风床后,伸手在床板后的机括处一拉。“咔”地一声,床下传来响动。
众人把床搬开,见床下的地面打开了一个出口,下面有一条地道。朱棣和其他人都吃了一惊,谁也想不到这密室之内另有地道。
“快,从这条地道走,可直通一座荒弃的寺院。”冷如风说。
田浩二点亮火褶子,当先钻入地道,片刻后他探出头来,说道:“这地道十分狭窄,洞主他们身上中了箭,恐怕不易行走。”
云息洞主强忍疼痛,伸手就要去拔身上铁箭。
“不可!”冷如风喝止他道,“此箭唤作铁齿倒钩箭,是赵有为那贼专门研制的杀人利器,箭身上有铁齿倒钩,万难拔出。若是强行拔出,血肉也会被一同扯出,立时就有性命之忧。”
云息洞主闻言一愣,作势拔箭的手放了下来。此时外面一声炸响,正是赵有为的金光爆裂箭爆响之声。众人管不得其他,让朱棣跟在田浩二后面下入地道,其他人挨个钻入地道中。
这地道挖得十分简单,只是掏空了其中泥土,挖出了一条仅容一人躬身通行的地洞。里面漆黑一团,田浩二靠着火褶的光亮摸索探路,其他人紧跟在后。冷如风没想到有朝一日真能靠它逃命,自挖通后一直未曾使用过,里面一股腐土霉味,有几处的洞身已有坍塌,好在都是泥土,简单清理后即可通行。
十几人簇拥在狭小的地道之内,走的甚是辛苦。众人不知在其间爬行了多久,忽然田浩二不再前行,整个队伍也都停了下来。
田浩二发现前面已无去路,身手一模,似乎是一块巨石挡住了通道去路,赶紧问冷如风:“前面好像有块大石挡住了去路……”
“是了,是了,这就是地道出口。你用力推,这石头看着巨大,下面是活的,你只要用力就能推开。”
田浩二略略使力,巨石果然开始活动,他再一加力,只听“咔啦啦”声响,竟然将这巨石推移开好大一条缝隙,足容一人通过。他当先钻出地道,在四周侦查了一会儿。
此处是个荒废的寺院,黑暗中看得不甚清楚,大致判断地道出口在寺角的一处山石之中,十分隐蔽。他出来之后瞧得仔细:这块巨石巍然挺立山石之间,看着十分敦实,少说不下千斤,竟然能被轻轻推动,不知这石下是装了什么移转的机括。他不及细想,返到洞口将朱棣扶了出来,其他人依次而出。熊威背着倪云鹏,最后才出来。
倪云鹏气息衰微,已经昏迷。他和赵离昧对掌,受了极重的内伤,又中了两支铁箭,地道之中狭促,箭身多有剐蹭,箭镞搅动创口,伤情更甚。加之地洞中空气稀薄,他呼吸更加困难,此刻已然奄奄一息。再看云息洞主和成宇豪二人,情形也好不到哪里去。二人经这一番折腾,铁箭创口都已搅烂,情势堪忧。
朱棣看三人伤情,万分痛惜,问冷如风:“可有法子救救他们?”
冷如风神情黯淡,摇了摇头:“赵有为阴狠歹毒,他研制这铁箭为的就是杀取人命,一旦中箭便拿再取出,除非有极高明的医家开刀取箭,但那也是九死一生之事。他们现下的情形,创口内里已被捣烂,莫说没有医者,就算神医在侧,只怕也……”他顿了一顿,看了一下地上的三人,指着成宇豪说,“先将他身上的银箭取出来罢。”接着是一声叹息。
田壹行拔出长剑,走近成宇豪,田浩二忙上前扶起成宇豪,将手上火褶凑近银箭创处。
田壹行轻声说道:“成兄,你忍着点。”
成宇豪已经昏迷,也不答话。
田壹行将长剑挑开创口皮肉,成宇豪吃痛一声喊叫。田壹行趁势将银箭一把拔出,成宇豪又一声惨叫,创口处鲜血激射而出。田浩二急忙一把按住创口,田壹行从怀中取出金创药来,给他敷上,然后扯下身上衣襟将伤口处包扎好。
“大哥,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得尽快脱身才是。”纪纲说道。
“正是。那狗贼以为放火将我们烧死了,我们才得空逃出。一旦他们找不到我们尸首,必然会全力缉拿我们,此处距客栈不远,他们片刻就会搜查过来。”冷如风也言道。
朱棣看了看地上三人,又看了看冷如风,说道:“可是你们几人身上有伤,又如何能赶路?”
“你们赶紧走,他们三人由我和朱掌柜照顾。赵有为那狗贼要抓的人是我,你们现在走还有机会,再不走,你们也走不脱!”
朱棣情知留下他们几人必死无疑,事情也绝非冷如风想的这么简单,此刻一张天罗地网怕已罩下,他们真正想捕的网中之鸟或许正是自己,要想一路通关北上,谈何容易?他领兵多年,算得上身经百战,深知此刻最忌仓惶无主,得想个周全的法子才好。
他站起身来在周围巡视一圈,这寺庙是个偏僻之所,看样子已经荒废了很久,加之地洞入口十分隐秘,似是个安全的藏身所在。所虑者,倒是地道来时的通路。他转向田壹行,吩咐道:“你和熊威一起,回去把地道的来路封死。记住,尽量要在前头封住,一定要封死了!”
稍后,他又想到什么,吩咐赵大仑道:“你们去将洞口里面掏大,要容得下我们这些人藏身。还有,掏出的泥土拿去堵死地道,不可露在外面,我们可能要在此躲藏一段时日了。”
几人各自领命而去。
周言插话道:“大哥,此地凶险,我们该当立刻赶回北平才是,倘若耽搁了时辰,再要脱身就千难万难了。”
朱棣焉有不明之理,他心里比谁都想早些回到北平。燕王府中此时无主,无主就易生变,若是府中生变,他大势去矣!但他现在有别的担忧,使他不能不对接下来的所有行动慎之又慎。
他临危不乱,已在极短的时间内对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在脑海中捋过一遍,心中疑窦重重。他自忖一路南来极尽小心之能,却不知在什么环节出了差池,从松涧观到福旺客栈迭遇险情,一切似乎尽在他人掌握。想到这些,他心中后怕不已,他的直觉告诉他:自己的身份多半已经暴露了。
如果真是这样,他眼下的处境就太凶险了。自己是新皇帝的头号大患,他们一定会倾尽全力将自己绞杀于此,再名正言顺给自己按个“勾连湘王谋逆”的罪名,正好遂了他们的心愿。他此刻最需要的是冷静,而非仓惶逃命!他一定要沉下心来,把事情想清楚,然后找出是哪里出了纰漏,只有先消除了隐患,才能筹谋一个万全的脱身之策。所有这些,他都需要有时间思考,有时间冷静。
纪纲不知道朱棣所想,以为他是不忍心丢下伤重的三人,于是附和着周言劝道:“大哥,你身上担着大事,怎可因小失大。你尽管和四哥先走,洞主他们我留下来照料。”
朱棣看着纪纲,又逐一看过其他人,意志都十分消沉,于是慷慨言道:“本王一生沙场征伐无数,最重的就是一个兄弟情字。当年我率军北征蒙古乃儿不花,带着亲随卫队五十人逐险追击,陷入敌军重重围困,我可曾丢下兄弟自行逃命?”他顿了一顿,提高了音调,“各位都是追随我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你们几时见过我朱棣为了自个儿活命就丢下你们不管的?”
一席话说得豪气干云,冷如风听了都不觉拜服,心想:早就听说燕王乃当世英雄,果然是非常人物!
纪纲有些惭愧,连忙解释说:“大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怕我们被困在荆州,北平恐生变故。”
朱棣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一点倒是的,我们不得不防。六弟,你容我好好想想,北上的路上那么多通关隘口,只怕贼人早就设下了伏兵,等着我们自投罗网呐!”
“大哥所言在理,为今之计我们须得从长计议妥当才是。”
过了不久,田壹行和熊威钻出洞来。熊威叫道:“那地道已叫我们封得死死的,谁也别想找过来。”他两把板斧对付一个土洞绰绰有余,将地道尽皆捣烂封死了。
田壹行冲着朱棣点点头,说:“我们一直返回去了一多半路程,一路封堵过来,就算他们找到了入口,也断断寻不到此处来。”
赵大仑他们也将入口处的地洞掏好了,洞里宽敞了不少。朱棣甚觉满意,吩咐众人:“你们收拾一下,将东西都放回洞内,外面打扫干净了,不要让人看出痕迹来,大家收拾完后就呆在洞里,不可随意走动。”
收拾完后,朱棣让众人坐下休息,但洞里实在憋闷,空气不畅,于几个伤者大是不好。朱棣于是对周言说:“四弟,劳烦你去外面警戒。他们三人有伤在身,不宜憋在洞中,我们先在外休息,若有变故再撤回洞中。”
末了,他又转头看着夏纸鸢,说:“夏姑娘随你一同去吧,两个人也好有个照应。”周言、夏纸鸢领命去了。
众人又将伤者搬出洞外,这才觉得舒畅了些。朱棣寻了一块石头坐下,将几日来的情形重新细细捋过。纪纲不敢打扰,挨着他身旁坐下。他最头痛的是中箭的三人,铁箭不除,三人只有等死的份儿,朱棣若不肯丢下他们,必受牵累。
楼主:穷善  时间:2021-08-20 11:41:55
纪纲思来想去,觉得别无他法,只有痛下决心护着朱棣先走,于是鼓足勇气又劝道:“大哥,你必须先走,你若涉险,将置我等兄弟于何地?我想过了,我们几个分开来走,你和四哥还有田壹行他们一路,我跟冷总管他们一路。”
朱棣看着纪纲,不置可否,然后又瞟了一眼其他人,见他们皆困顿不堪,在各自休息,便说:“你随我去看看洞中的地方可够宽敞?”站起来就往洞口走去。
纪纲知道他有话要讲,跟在他后面一起钻入洞中。朱棣进洞后向外瞥了一眼,附在他耳边轻声说道:“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如我所料不错,我们的身份已经暴露了。真要如此,他们必设下了重重罗网,等着我们自投罗网。”
纪纲吃了一惊,他从未想过这些,一时哑口无言。
“接下来行事更须小心,必得想个万全之策,否则不可妄动。”朱棣继续说道,“从此刻起,任何人不得单独外出,大家守在一起,还要密切留意其他人的可疑动向。”
纪纲忽然明白过来,刚才周言出去的时候朱棣为什么又叫了夏纸鸢同去。“他……他这是连周言也不放心?”纪纲不敢再往下想。
朱棣见他神情有异,问道:“怎么了?”
纪纲生怕被他瞧出心事,扯了个话头问:“洞主他们伤得不轻,可怎么办好?”
“他们身上有箭伤,官府一定在药铺设了眼线,若去采买药品定会招来官兵,唉,我看也只能熬得一时是一时了。”朱棣一声叹息。
纪纲闻言,默不作声。他虽力谏朱棣先行撤离,但那是他做臣下的职责使然,听朱棣话里的意思竟不打算施救三人,生死任由天命了,这跟叫他们白白等死又有何异?
朱棣看出了他的心思,压低了声音说道:“六弟,欲成大事,当放下妇人之仁。在大哥心中,除了咱们兄弟七人,其他的都不足道。”
纪纲浑身一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刚才还在众人面前表现得义薄云天的朱棣,竟然说出这等话来。
朱棣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冲他点了点头。纪纲努力稳住身体,跟着他默默点了下头,心里完全是另一番滋味。两人不便在洞中多谈,朱棣随后就走了出去,只留下纪纲一人待在洞中,心乱如麻。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微微泛亮,但夜色仍显得有些深沉。周言和夏纸鸢飞身跃了回来,轻声道:“大家快回洞中,远处有火光,来人不少。”
众人立即将受伤的三人抬入洞中,冷如风由朱掌柜搀着钻入洞中。纪纲倍加小心,待其他人都钻入洞后又仔细检视了洞外,确认没有可疑痕迹,才返身钻入洞内,推动巨石将洞口封上,凝神听着洞外动静。
过得一会儿,外面一阵啰唣,有官府的人马搜寻来了。赵有为猜到有密道后,下令在火场中掘地三尺,终于找到了密道入口。他本想沿着地道追寻,不料中途已被捣烂堵死,无路可寻,于是周知了附近的官府差役,并将人马分成几队在客栈方圆二十里内进行搜索,其中一队人马搜到了此处。
这队人马在寺中匆匆搜索一番,不见有人踪,没过多久便即离去了。朱棣不敢大意,在洞中又待了一个多时辰,才由周言、纪纲二人外出打探后,重新出得洞来。
众人折腾了一夜,腹中都已饥饿,身边却无甚干粮。朱棣想着此处刚刚搜过,短时间内官兵应该不会再来,于是吩咐周言和纪纲二人出去打猎。他心中有顾虑,只叫了最信任的两个拜把兄弟出去,周言本欲叫上田浩二同去,朱棣却淡淡地道:“弄些吃食你们两人足矣,洞主他们有伤,还是让浩二留下照应着吧。”
纪纲向周言使个眼色,周言不好再多言,与纪纲出了寺院。纪纲藏不住,在路上将朱棣的担心说与周言,周言听后若有所思:“大哥生性就是多疑,我们一路小心,怎会露了身份?我看官军定是追着冷如风来的,要么就是洞主他们招来的。”
纪纲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这伙贼人奸诈得很,我们接下来行事更须小心,小心驶得万年船啊。”
周言点头称是,两人略略说了几句,就分开各自打猎去了。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纪纲和周言先后回来,两人都猎得一些野兔、野鸡之物。
纪纲说道:“大哥,我顺便在周遭走了一圈,附近已无官军迹象。”
朱棣点点头:“还是六弟仔细。你们去把这些处理了,记得,分开来多掏几个地灶,只用微火慢熏,切勿散出烟来,叫人瞧见。还有,一定要收拾干净了,不可留下痕迹。”
几个人分头去弄,过得一会儿,纪纲拿过来一只熏熟的野兔,递给朱棣。朱棣不接,说道:“先给洞主他们吃吧。”
“大哥,你先吃吧,洞主他们自有人照料。”
“他们有伤,先让他们吃。”
纪纲看他的推托不似做作,心里有些懵了,不知他究竟是虚情还是真意。这时田壹行急匆匆过来,默然说了句:“倪云鹏……他,不行了……” 几人中倪云鹏受伤最重,众人心里都已有了数。
朱棣急忙过去查看,只见倪云鹏脸色煞白,嘴角血渍未干,身上两支铁箭还插着,已没了气息。朱棣抚着倪云鹏尸身捶胸顿哭,他不敢放声,只能哀嚎:“我的好兄弟啊,都是做大哥的无能,救不了你呀……”
其他众人围作一圈,默默地看着死去的倪云鹏,心中一片悲凉。云息洞主和成宇豪两人尤觉悲戚,他们身上铁箭未除,无医少药,等待他们的将是和倪云鹏一样的结局。他们并不惧死,可是像这样在绝望中等死,不免格外哀凉。
田壹行似有不甘,缓缓将两支铁箭从倪云鹏身上拔出。箭上倒钩嵌肉极深,侥是他万般小心,拔出来时还是撕扯下几块血肉。他拔除铁箭,既是对死者的尊重,心中也存了一丝侥念,想试试是否有法子能拔出其他二人的铁箭。当他看到拔出的铁箭上四组八对倒钩如锯齿一般,钩上一片血肉模糊,顿时心如死灰。
众人心中有痛,却不敢哭出。夏纸鸢忍耐不住,悲声道:“若不给洞主和成兄救治,他们可就没救了!”
田壹行轻声喝她:“师妹,不可任性,我们若出去求医,必然会招来官兵。你我死不足惜,害了大哥我们万死难赎!”
夏纸鸢抽泣道:“难道就这样见死不救嘛……”
田壹行唉声叹了口气,其他人皆沉默不语。朱棣亦不说话,只是抱着倪云鹏尸身哭嚎。
云息洞主惨然一笑,对夏纸鸢说:“夏姑娘勿须伤心,我等今日丧命于此,乃是天意。我此生能追随燕王效力,何其有幸,大丈夫行事,生死无悔!”
朱棣听他说得动情,亦动情地说:“洞主,都是我连累了你们,我这就出去,给你们找解救之法!”
云息洞主扯住他:“不可,万万不可!”
纪纲看着倪云鹏的尸体,心念一动,说道:“大哥,我想到一法,或可助我们脱身。不过这法子太过冒险,我心里也没有底。”
朱棣一直苦思无策,听他这么说,立即道:“六弟但说无妨。”
纪纲将目光缓缓望向冷如风,说:“我听说荆州城外西三百里有一座龙山,山中有一处山谷叫做迷雾谷,不知冷总管可知……”
冷如风听他说到迷雾谷,心中猜到了八九分,他低头沉思片刻:“我明白你的意思,这法子冒险,但或可一试……”

江中月平白走脱了朱棣,心中好不气恼。他不愿赵有为搅入燕王之事,转头对那赖头和尚说:“不戒大师,你立即带人去搜寻那些走脱的逆贼,尤其是那个高额大耳的,务必要给我拿住,死活不论!”
那赖头和尚本是云台山一带的游僧,叫作“八不戒”和尚,此人武功怪异,跟着江中月已有多年。此次来荆州,江中月最倚重的就是这个和尚和赵离昧两人,不过赵离昧是他花重金起来的,只有这个赖头和尚是他的心腹之人。
说起这个“八不戒”和尚,也算是江湖一奇。
佛家有八戒,曰:一戒杀生,二戒偷盗,三戒淫邪,四戒妄语,五戒饮酒,六戒着香华,七戒坐卧高广大床,八戒非时食。这本是对出家人清净修为的规矩管束,偏偏这赖头和尚一样都戒不掉。“八不戒”的怪号便与这“八戒”有关。
他其实早已不是什么和尚,只是他头上长赖,再也长不出头发,仍是光溜溜一个秃头。他当初做和尚是迫不得已的祛灾之法,不敢违背,才一直以和尚自居。他早年间练武成痴,为求速成不惜铤而走险,终于在一次练功时走火入魔,经脉易位,心魔缠障,几乎身死。所幸他命大,晕厥几日后竟然醒转,武功还有大进,只是间歇性心智迷乱发作,时好时坏,时癫时痴。他好时神志清醒,与常人无异,但发病时形同痴癫,武功全失。
随着入魔越深,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痴癫的时间越来越长,几同废人。也是他造化大,有一次发作时得遇一少林高僧,那高僧慈悲为怀,运功救了他一命,又说他与佛有缘,并指点他:“若要根除魔怔,非得潜心修习佛法,悟成正果,再以正宗的少林内功心法导之,方可化解。”意欲收他为徒。他平生志在于武,怎么肯做和尚,高僧也不勉强,授了他一套少林内功心法,助他祛除心魔。
他并非出家弟子,仓促间虽习得心法,终是一知半解,受用有限。高僧于是荐他去云台山出家,要他修身养性,参悟佛法。高僧离开后,他迫于魔怔之害,不得已去了五台山。剃度那日,恰逢他魔怔发作,只听寺中主持叨叨念道:“第一戒者,尽一日一夜持心如真人,无有杀意,慈念众生,不得贼害,动之类,不加刀杀,念欲利安,莫复为杀,如清净戒,以一心习;第二戒者……”
他听得脑中“嗡嗡”乱响,头皮阵阵发麻,几欲发狂。总算他强运心法之功,勉强压制了魔怔,但从此满脑子都是嗡嗡的“八戒”乱说,听之就心烦意燥,恨之莫有及也。
剃度之初,他也一度想着做个正经和尚,但时日稍久,他终究无法忍耐寺中的清规戒律,也无法克服作祟的心魔。终至一日,他脑中“八戒”之声齐声轰响,引得他魔怔大发,大嚷着:“一也要戒,二也要戒;三也要戒;四也要戒,老子偏偏什么都不戒!”将寺院打砸一番,冲下山去。
他下山之后不敢去少林寺,一来是因为修佛不成,无颜去见那高僧;二来自从习了少林的内功心法,他的魔怔已好转许多。他想着只要自己勤加练习,或许就此好转也未可知,于是练功愈加勤勉。说来也奇,他自此悟性大开,常有奇招妙想,武功更是突飞猛进,功力大增。
他从走火入魔中入道,异于常人,武功路数也极怪异,便连他打造的兵器也十分奇特。此后他在江湖上闯下了不小的声名,只是无论他怎样修炼,终无法消解他的魔怔,反而在达到一个拐点后开始反复,压制起来愈发困难,魔怔愈加强大。不过这一点,只有他一个人清楚。
江中月折腾了一宿却两手空空,心神俱疲,他没有精神再和赵有为虚与委蛇,当下将他叫到身前:“赵总管,我要回官驿去了,捉拿逆党的事情就交给你了。你且记住,但有逆党的消息就来报我,我请不戒大师带人助你。”说完自会驿馆去了。
江中月回到驿馆就歇下了,可是脑子里杂乱无章,根本睡不着。本来诛灭了湘王朱柏,诸事随遂,他已然是大功一件,正该额手相庆才是。可燕王朱棣的意外出现,彻底打乱了他的既定部署,使局面变得错综复杂起来,使他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若是自己能抓住这千载难逢的良机,顺便将燕王一并铲除,皇帝必然大喜,定会对自己另眼相看,从此晋身为新皇的心腹宠臣亦未可知。但现今走失了朱棣,这消息若是被皇帝知道,定然会责他办事不利,说不定连诛灭湘王的功劳也会化为泡影,更加令他担忧的是,自己从此在新皇眼中就永无翻身之日了。
他辗转反侧,直到脑子变得混沌不堪才迷迷糊糊睡去,这一觉睡得很累,仿佛一直在半梦半醒之间。第二天将近中午时分,有下人来报,说是赵有为求见,他以为是有了什么消息,立即起身召赵有为来见。
赵有为进来时身旁还站了一个人,是个低矮的胖子,右眼角眉梢处有一颗大黑痣。他看此人有点眼熟,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了,没有多在意,迫不及待地问:“赵总管可是有了逆党的消息啊?”
“这个……卑职正在全力缉拿,目前……目前尚在缉拿之中。”赵有为小心翼翼答道。
“噢……”江中月大失所望,脸色一下子冷了下来,“那江总管不去缉拿逆党,来我这里作甚哪?”
赵有为陪着笑脸:“大人驾临荆州已有多日,这些时日一直忙着缉拿逆党,甚是辛苦,也怪卑职照应不周,没有尽到地主之谊,这不我想着到了午饭的时辰了……呵呵,那个……还望大人赏光。”
“赵总管的心意我领了,只是江某有个毛病,差事没办完就喝不下酒吃不好饭,怕是要扫了江总管的兴了。”
“大人您说哪里话,卑职这几日跟在大人身边,那真是受益匪浅。大人为国尽忠、为陛下分忧的精忠之心实在叫卑职感佩万分。卑职自知差事没有办好,本来不敢来搅扰大人,实在是有些许小事,想要劳烦大人……”赵有为说着,朝那矮胖子连使眼色。
那矮胖子连忙朝门外喊道:“还不快把东西抬进来!”
两个小厮从外面抬了两个大木箱子进来,放在地上。
“赵总管,这是何物?”江中月问道。
赵有为趁机答道:“回禀大人,刚才忘了介绍,这位是孙福才,原本是湘王府的总管,这是他从王府中搜出的一些罪证,烦请大人带回勘验。”
“湘王府的东西不是都由朝廷抄没查封了嘛,还有什么需要我勘验的?”
“大人,您是钦差,湘王府里的重要物件当然得请您亲自勘验,大人请看!”孙福才借机上前一步,走到江中月近前,将两只箱子的盖子揭开,里面装的都是些价值连城的奇珍宝货。他走近江中月,继续说道,“湘王这些年一心要做个清贫道士,王府中没什么好东西,小人拣了一些尚能入眼的,请大人过目。”说完腆着一张笑脸退回箱子处,引江中月观看。
江中月已明白二人心意,他们这是要借花献佛。俗话说:抬手不打笑脸人。他不好拂了他们的一番心意,便道:“那好吧,本官也觉得腹中有些饥饿,就随你们随便去吃些吧。”
赵、孙二人闻言大喜,赵有为抢着道:“卑职当先引路,大人请。”
楼主:穷善  时间:2021-08-21 12:12:48
二人引着江中月来到了城中的一座花坊处,江中月一看,上面挂着一块“心悦坊”的匾额,楼面甚有几分气派。江中月见是个烟花之地,停下脚步,眉头微皱,这可不是个清净的去处。
他正待开言,却被赵有为抢了话头:“大人,城中酒肆人多眼杂,反不如此处清净雅致。”
“此处还能清净?”
“大人您别不信啊,随我来,您要是不满意,我立马换地儿。”
江中月将信将疑,随着二人进入花坊,一股胭脂香气扑鼻而来,将他熏得微微飘然起来。花坊老鸨一见赵有为,立马花枝招展跑上来,陪着笑脸说道:“哎哟,赵大人您可来了,我早就都给您预备好啦。”于是领着三人径直穿过了主楼,走进一条幽长的小径。
与外楼的烟花喧嚣不同,小径往里另有幽深,原来后面还有一个精致的别院。别院里另有十余栋独立的风情小楼,是专供有身份有脸面的达官贵人消遣的,可说是小楼东风,别有洞天。江中月想不到这里曲径通幽,另附风雅,果是个清幽的所在。
老鸨领着三人来到其中一栋小楼,这座小楼共有二层,一楼是一个大厅,中间放着一张古琴,其余陈设均见雅致,装点得古色古香。二楼上有三个房间,老鸨将三人引入其中一间,里面酒菜皆已齐备。
赵有为笑着问:“大人,您看此处可还满意?”
江中月点点头:“赵大人有心,果然是个清净的所在。”
“那就请大人入座,大人放心,卑职已将这个院子整个包了,绝不会有人来打搅我们。”
江中月显出几分满意的神情,端坐下来:“如此甚好。”
赵有为得他夸赞,喜形于色,向那老鸨使个眼色,说:“你下去安排吧,叫人来添酒加菜。”
老鸨会意,笑着答道:“大人您尽管放心,你们先喝着,我这就去安排。”说完下楼而去。
三人入座后,赵有为先给江中月斟满酒杯,殷勤说道:“前日得蒙大人赏赐御酒,卑职不胜惶恐,自觉无以回报。这是此地有名的佳酿黄头山,自然不能和大人的宫廷御酒相比,算是卑职的一番心意,请大人品鉴。”
“噢?江河数片白,黄山一点青,这可是荆州的名酒啊!”一说到酒,江中月立即来了兴致,凑鼻上去闻了一回,反而考问起赵有为来,“此酒亦是难得的佳酿,赵大人可知这酒的来历?”
“说来惭愧,卑职粗人一个,只会喝酒,不会评酒。”
“哈哈哈哈,好一个只会喝酒,不会评酒。”江中月开怀大笑,拍着赵有为肩头说道,“赵大人,会喝酒就是你的福分。我来告诉你,这酒所以叫做黄头山,就是因为产自黄头山。据说此山可不寻常,山上有一个藕池湖,湖水清澈纯净,饮之甘甜可口。更加神奇的是,此湖大旱不涸,且冬暖夏凉,这黄头山酒就是用此湖水酿造。有了好水,还得有好窖,据说这黄头山有上千口老窖,已有上千年的历史……”
孙福才看他兴致盎然,心中甚喜,这一招投其所好算是投对了,于是和赵有为连声应和,借机劝酒:“大人果然学识渊博,说来惭愧,我等久居此地,却不知此酒的来历,今日聆听大人教诲,受教受教!”
“且让我试试此酒如何!”
江中月端起酒杯深深抿了一口,连呼:“好酒!好酒!果然是佳酿极品,醇香无比!”一仰头将杯中酒饮尽。
孙福才连忙又给他斟满一杯,江中月又是“咕咚”一饮而尽。他刚放下酒杯,孙福才忙不迭又来斟酒,江中月一连饮下了三杯,然后招呼二人道:“两位也喝,一起喝。”
两人这才端起酒杯,与江中月同饮了一杯。孙福才见江中月心情甚好,张口欲言,但又怕说错了话。赵有为此前已有关照,说此人不好揣度,是以吞吞吐吐不敢开口。
赵有为见状,忙接过话头:“大人有所不知,此次能顺利剿灭湘王逆党,孙总管也有不小的功劳啊。”
“噢?原来孙总管也是有功之人?”江中月斜睨了孙福才一眼,这才想起在进出湘王府时似乎见过此人。
“大人明鉴。这些年来孙总管一直监视着湘王的一举一动,然后向朝廷报告,这次卑职能查实湘王的谋逆罪状,多亏了他的消息。”
江中月冲着孙福才连连点头:“原来如此,此番能剿灭湘王逆党,两位都是首功之臣呐!来,江某敬两位一杯。”
说起孙福才此人,算得上是湘王府的老人了。与张扬跋扈的原王府总管蔡坤不同,孙福才做人做事谨小慎微,为人低调,做事却十分勤勉。蔡坤被贬后,朱柏看重他是个老实人,就让他接了蔡坤的总管之位,谁知知人知面不知心,他竟然和赵有为暗中搭上了,又串通了被贬后心怀不满的蔡坤,三人狼狈勾结,出卖了湘王。
孙福才赶紧捧起酒杯,极恭敬地将杯中酒喝得一滴不剩,然后诚惶诚恐地说:“小人不敢,若要论功,大人您不辞劳苦,乃是当然的首功!”
江中月得意地一阵长笑,赵有为见时机已到,凑近了说:“大人,这孙总管是个老实人,他立了功,却不敢表功。卑职斗胆,有一个不情之请。”
“你有事但说无妨。”
“大人您看,如今湘王府倒了,孙总管一家老小就没了活计。卑职想着大人您明察秋毫,是否能将孙总管的功劳禀明圣上,让朝廷赏他个一官半职,下半辈子也算有了着落。”
“这事简单,论功行赏是朝廷的制度,既然孙总管确有大功,我一定如实向陛下禀报。”
孙福才大喜,连忙跪下磕头,高声道:“多谢大人,小的来日一定报答大人!”
江中月叫他起来,又斜睨了一眼赵有为,嘿嘿一笑:“赵总管怕是也有这番心思吧?”
江中月既然捅破了这层意思,赵有为也不藏着掖着,趁势说道:“为朝廷效命本是卑职分内之事,哪敢想什么赏赐?不过大人既然提到了,卑职不敢欺瞒大人,湘王府现下已被查抄,卑职的这个侍卫副总管这会儿连个摆设都算不上了,卑职今后的去处……这个……还请大人在圣上面前多多美言才是!”
他本有心思想跟着江中月,但客栈那晚后觉得此人喜怒无常,不是个好伺候的主儿,心里打起退堂鼓来。他不愿再提为他犬马效劳的话,只希望江中月能帮着说话,将来赏他一个实事。
“这个自然,赵总管尽管放心。我早说过,你们只要尽心竭力为陛下办差,朝廷是一定不会亏待你们的,这件事儿我记下了。”
“多谢大人!”
江中月端起酒杯,然后又放了下来,作出犯愁的样子,说:“只是还有一样,那些走脱的湘王余党你务必要给我用心缉拿。”
赵有为听他又说及此,心中直骂:“你姓江的也忒死心眼儿了,非要揪着这些个小鱼小虾不放?”他面上不敢有丝毫违拗,连连应诺:“卑职就是上天入地,也要把他们一网打尽,拿来献于大人!”
江中月大悦:“甚好,如此甚好。”
两人正说着,老鸨轻轻推门而入,后面跟着四个曼妙女子。
老鸨媚笑着说:“大人您看,我可把咱心悦坊的头牌姑娘们都给您请来了。”说罢拿眼光向四个女子一瞅,说,“青衣、柳翠、紫烟、蓝霞,还不去给客人们斟酒?”
那四个女子各着一色青、绿、紫、蓝的绸衫,娇而素雅,举止优婉。四人步态轻盈,分入座中,其中两人分伺江中月左右,另外两人各伺赵有为和孙福才身前。
江中月环视四女,暗想:想不到此间还有这等女子,不显烟花之俗气,可是十分难得。
四女陪着三人饮宴,江中月兴致大好,接连喝了好几杯,一时诗兴大发,大声道:“有酒岂能无诗,此乃楚酒,惟楚才敢赋辞!”他略一沉吟,脱口道,“《九歌》有云:‘瑶席兮玉镇,盍将把兮琼芳。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楚酒之美,想来莫过于此!”
赵、孙二人,一个是武人、一个是粗人,对诗词歌赋一窍不通,只得木然地附和叫好。
江中月见二人木顿,不免有种对牛弹琴之感,甚觉无趣。他正自嗟叹,身旁那个叫紫烟的紫衣女子说道:“大人不光酒量好,这诗文也好,不知大人刚才念的可是《楚辞》中的辞赋吗?”
江中月略微一惊:“姑娘你懂《楚辞》?”
紫烟莞尔一笑:“这《楚辞》艰涩得很,我可不懂,我们姐妹只略略懂些诗文罢了。孤雁儿妹妹懂,我有时听她会唱些,记得一些词句。”
“噢?那你懂些什么?说些我听听。”
紫烟抿嘴轻笑:“我胡乱说些,大人你可不要笑我。”
“姑娘你有如此雅趣,江某岂敢笑你,不如我们来出题请诗如何?”
紫烟盈盈一笑:“还请大人出题。”
江中月看她酒后颊生红晕,浅笑生姿,娇嗔无比,不禁为之迷醉,低声吟道:“美人既醉,朱颜酡些;嬉光眇视,目曾波些;被文服纤,丽而不奇些;长发曼鬋,艳陆离些;二八齐容,起郑舞些。我们今日喝了这样的好酒,那就以酒为题吧。我先来。”
他略略一想,脱口道:“鹅湖山下稻粱肥,豚栅鸡栖半掩扉。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归。”
紫烟听了,细想了一会,然后叫道:“不对呀大人,怎么没有‘酒’啊?”
江中月将她往怀里一搂,拿手指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说道:“我的美人儿,哪里不对,没有酒哪来的醉啊?”
紫烟恍若大悟:“原来大人出的题,只要有‘酒意’就行?”
“对喽,我的小美人,该你啦!”
紫烟略一思索,脱口而出:“红泥小火炉,绿蚁新焙酒,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好,妙!醉吟先生的诗,好意境!”江中月对她赞不绝口,转而想起冷落了一旁的蓝霞,于是转向蓝霞道,“美人儿,该你啦。”
蓝霞也是信口拈来:“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劝客赏。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
四个女子各人一首,江中月连声叫妙,他最喜欢这样的风流场面。等到轮到赵有为了,他却憋了一脸的通红,告饶道:“大人,我是一介武夫,对诗文那是一窍不通啊!我就免了吧?”
江中月偏偏不许,说道:“我也是一介武夫,我也没免啊?”
“大人您文武双全,誉满京城,岂是我这等粗人能比?我是真的不会啊!”
江中月酒兴正酣,无论赵有为怎样告饶,他就是不许。四个女子也跟着一起哄他,把赵有为急得一头热汗。猛然间,他一拍脑瓜子,大叫道:“有了!大人,我想到了。酒逢知己千杯少!”
江中月等他良久,谁知赵有为讲了这一句就没了下文。
“这就完啦?”
“完啦!有酒啊!”
江中月指着他,又好气又好笑:“我的赵大人啊赵大人,叫我说你什么好,也罢也罢,我不难为你了,权且算你过关。”
赵有为如蒙大赦,拿袖子擦了一头蒸汗,松出一口气来。接下来是孙福才,这矮胖子实在憋不出什么诗文,告饶又不准,被几个女子强灌了好多杯酒。
几人闹得正欢,却听一阵幽怨的埙声隔门传来,如泣如诉,曲调极是哀婉。江中月停下手中酒杯,静静听了一会,问道:“这是何人在吹奏?曲调恁得凄婉?”
紫烟答道:“这是孤雁儿妹妹在吹埙呢,今日几位贵客临门,妈妈特意安排她在楼下吹埙。”
“孤雁儿?那是谁?我怎的不知?”赵有为问道。
他身旁的青衣嗔怪道:“是呀,我的赵大人,您怎么不知?您可知有多久没来看我们姐妹啦?”
“我前些日子跟着大人忙正事哪,哪有空来此偷闲啊?你跟我说说,这孤雁儿到底是谁?”
青衣这才说道:“说起孤雁儿妹妹啊,那可是个绝世的美人儿,才艺双绝。我听妈妈说她是遭了难才临时在此落脚,妈妈见她可怜,收留了她,才没几天呢。”
赵有为“呸”了一声,道:“你妈妈会有此好心?我看定是看她有几分姿色,拿她作摇钱树吧。”
青衣拿手指在赵有为额头上一戳:“就数你最聪明。”
江中月冲着紫烟说道:“去,把人给我叫上来。”
少倾,紫烟领着一个女子袅袅而来。那女子跟在紫烟身后,人还未到,一缕暗香如风过留痕,沁香入鼻。
江中月心旌一荡,暗道:莫道不消魂,有暗香盈袖,正应在此。他仔细看那女子,约莫二十来岁,身姿卓越,容颜极是秀丽。她手中拿着一个碧绿的陶埙,一袭长发及腰,尤其是那双眼睛,如漆夜疏影,深邃幽远。
孤雁儿见了众人,不卑不亢道了一个万福,便静静站立在侧,如一朵静莲,自有一股清冷气质。
江中月自命风雅,他虽喜女色,但那是男人本色,并非贪色之辈。此女气质不凡,他不免心动,问道:“听姑娘适才吹奏,胜似天籁弦音,可曲调却凄婉了些,不知姑娘吹的是何曲目?”
“深闺怨曲罢了,让大人见笑了。”孤雁儿的声音如冷泉叮咚。
“横吹才听泪已流,寒灯照雨宿江头。凭君莫作关山曲,乱世人人易得愁。我听姑娘之曲,不知怎的有种关山万重的伤感……噢,我这是有感而发,也不知说的对与不对。”
孤雁儿听他轻描谈写一番说辞,倒是切中了此曲的要害之意,微微有些错愕。
她刚才吹奏的乃是古琴曲《湘妃泪》,此曲最初的版本讲述的是舜和娥皇、女英二女的爱情故事。相传舜南巡时,娥皇、女英追寻到湘江,听说舜已死于苍梧之野,于是恸哭不已,泪洒青竹,成了“湘妃竹”。二女为舜殉情,溺死于湘江中,后人据此传说谱成《湘妃泪》,曲调哀婉,流传于世。及至唐代,有曲者将王昭君出塞和亲的故事谱入此曲,做了改编,于情殇怨愁中又融入了大漠荒烟、去国离家的悲怀,传成绝唱。此曲本是古琴曲,她却以陶埙吹奏,韵味自然会有不同,埙的音色幽深悲凄,使此曲更平添了几分萧索的伤情。
孤雁儿那双幽帘般的大眼睛将江中月重又打量一番,她原以为对方只是几个喝花酒的达官显贵,不想其中还有知音人,于是轻轻说道:“大人过谦了,这曲子本是古琴曲,讲的是昭君出塞的故事,我用陶埙吹,已然失了神采,不想大人还能听出关山万重的韵意,可见大人确实是个知音之人。小女子孤雁儿,这厢有礼了。”说完冲着江中月盈盈一拜。
楼主:穷善  时间:2021-08-23 12:31:51

江中月见她神色舒缓了许多,那张秀丽的脸上虽然未展笑颜,却不似刚才那般紧张和局促了,显出几分明媚的光彩,心中欢喜,当即站起身来邀她入座。
紫烟识趣儿,将孤雁儿推到江中月身前,将她按在自己原先的座位坐下,自己则在赵有为身旁坐下。她又轻轻推了一把孤雁儿,打趣地说:“这位是从京城来的江大人,可算是妹妹的知音人啦!你们俩好好聊聊。”
江中月见孤雁儿肌肤粉白胜雪,握着陶埙的右手水嫩白皙,一时忍耐不住,伸手就要去握她右手。
孤雁儿以为他有轻薄之举,立时将右手撤到身后。紫烟在一旁看着,忍不住咯咯笑道:“我的大人哪,孤雁儿妹妹可不似我等姐妹,她只卖艺不卖身。”
江中月一听,也觉自己太过唐突,脸色略显尴尬,连忙收回了手,向她赔罪道:“江某唐突,冒犯了姑娘,不过在下并非有意轻薄。我看姑娘手中的陶埙似是一个古物,想借来一观,一时失态,姑娘莫怪。”
孤雁儿见他彬彬有礼,便不怪他,道:“大人好眼力,这埙是师傅给我的,说是她的家传之宝。她老人家膝下无子,又无传人,就送给了我,我也不是太懂,大人您要看就拿去吧。”说着将陶埙双手奉上。
江中月接过陶埙,细细看了起来。此埙乃是个雅埙,鹅卵般大小,有六个埙孔,通体碧绿,秞彩光泽,确是个上好之物。他一边看,一边说:“埙之自然,以雅不潜,居中不偏,故质厚之德,圣人贵焉。姑娘此埙实是个难得之物,想来必有来历,却不知尊师是哪一位?”
孤雁儿淡淡地答道:“我师傅和我一样,都是落魄之人,我曾答应她不向外人述其身世,大人莫怪。我师傅很喜欢这个埙,管它叫作‘秋音’。”
“秋音?倒是合意……”江中月喃喃道,“《乐书》说:埙之为器,立秋之音也。平底六孔,水之数也。中虚上锐,火之形也。埙以水火相和而后成器,亦以水火相和而后成声。故大者声合黄钟大吕,小者声合太簇夹钟,要皆中声之和而已……”
孤雁儿听他娓娓道来,心中添了几分好感:“想不到大人于音律一门如此精通,适才小女子班门弄斧,大人莫要取笑。”
“姑娘过谦了,江某粗通乐理,聊以自娱而已。姑娘所奏乃天籁之音,是江某有幸得此良机聆教,还望姑娘不吝指教。”江中月一见此女,即被深深吸引。若论姿色,其他四姝也属绝色,但此女身上另有一股清冷气质,叫人心生怜爱,可怜她不知因何变故,竟然堕入此间之地。
他一边想,忍不住问道:“请恕江某唐突,我观姑娘言行举止,若非出自名门,也必是大家闺秀,怎么会流落在此,又叫了‘孤雁儿’这么个名字,叫人听来好不凄苦?”
孤雁儿幽幽地叹了口气,这一声叹息中似乎藏着无尽的委屈和幽怨,只是她点到即止,却不往下说,只摇了摇头:“小女子命苦,还是不说为好,不要搅了诸位大人的雅兴。”
她愈是如此,愈引了江中月的好奇心,但此种事情不好追问,他于是岔开话题,再说音律之事。赵有为见状,轻轻附在紫烟耳旁说了什么,紫烟一阵娇笑,也附在赵有为耳旁细语一番,然后两人起身离席。
过得一会,二人才和老鸨一同回到小楼。三人还未进楼,就听那老鸨一叠声地叫苦:“哎哟,我的赵大人哪,您可知道我呀,哪里敢得罪大人您哪?可是这丫头的事情我真做不得她的主,她虽栖身在我这里,可她不是我心悦坊的人。我是看她可怜,才让她在坊中唱曲儿,她跟其他姑娘可不一样……”
赵有为何等样的聪明人,他看出江中月属意此女,立即去找老鸨,想让此女今夜陪侍江中月。哪知老鸨竟然不允,诸多搪塞之辞,赵有为动了肝火,将老鸨逼得急了。她实在无法,只得带着他们亲自来问孤雁儿。
紫烟当先轻轻推门而入,见众人已下了楼来,江中月和孤雁儿正并肩坐在古琴前一起抚琴。两人琴瑟和弦,琴音清幽,如一阵清泉缓缓流淌,又如寒香沁入肺腑,抚的正是古琴名曲《梅花三弄》。
孤雁儿朱唇轻启,唱道:“天涯除馆忆江梅。几枝开?使南来,还带余杭春信到燕台?准拟寒英聊慰远,隔山水,应销落,赴槊谁!空凭遐想笑摘蕊,断回肠,思故里。漫弹绿绮,引《三弄》,不觉魂飞。更听胡笳,哀怨泪沾衣。乱插繁花须异日,待孤讽,怕东风,一夜吹。”
她唱的是南宋词人洪皓的《江梅引•忆江梅》,这也是《梅花三弄》古琴曲中流传较广的一个版本。洪皓曾作为南宋使臣出使金国,被扣留羁押十余年,受尽屈辱而气节不改。这首《江梅引•忆江梅》诉尽了他的思乡念国之苦,也借梅花之典表达了他洁身自好、矢志不渝的坚贞品格。
孤雁儿神思曲外,将此曲唱得凄婉回肠,仿佛已在塞外的黄沙中荒凉落寞了一个世纪。众人不觉都听得痴了,江中月更是将双眼直直地定在孤雁儿脸上,片刻也不曾移开。
三人见此情景,一时不敢打扰,只得静静站在一旁。赵有为脑子转得飞快,心想:江中月对此女的心思恐怕非比一般!当即转变了原先的想法。
两人一曲抚毕,众人皆拍手喝彩。老鸨正欲开腔,赵有为抢先说道:“江大人和孤雁儿姑娘真是心有灵犀,这曲子实在弹得太好了!你们二位在一起,那真是……这说书的都怎么说来着?那叫才子佳人,天作之合啊!”
众人听了,都一起拍手起哄。孤雁儿羞红了脸,不知该如何自处。
江中月见她脸上红晕飞升,更添娇羞,心中荡漾。他起身护住孤雁儿,说道:“你们取笑江某不打紧,不要取笑雁儿姑娘。”
他这一下护花之举,立时又遭众人嘲弄。赵有为见时机已到,走到孤雁儿身边,说:“姑娘,赵某是个粗人,喜欢直来直去,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说出来还请姑娘答应。”
孤雁儿早已不敢抬头,只是细声应道:“大人请讲。”
“我听妈妈说,姑娘本是清白人家女子,遭了难才暂居在此。此乃烟花之地,姑娘高洁之身哪能在此驻留?我看姑娘和江大人情投意合,堪称知音,我想替姑娘赎了身,你就跟着江大人吧。江大人乃当朝大员,陛下身边的红人,姑娘若是跟了大人,今后便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赵大人,不可鲁莽!”江中月听到此处,立即开口打断了赵有为。
赵有为竟要为他赎下此女,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心底暗自称赞他是个会办事儿的。他阻止赵有为说下去,并非不愿领他这个人情,相反,这很合他的心意。不过赵有为是个粗人,哪里弄得风月?似孤雁儿这样的冷傲女子,怎好用那套“荣华富贵”的庸俗说辞,那只会引起她的反感,适得其反。
赵有为愣了一下,不知江中月为何要打断自己。江中月不看他,转向孤雁儿,温言说道:“姑娘,赵大人为人爽直,若有言语冲撞,还望姑娘见谅。江某也有一言,想说与姑娘知道。”
孤雁儿已不敢抬头看他,微声道:“大人请讲。”
“适才赵大人所言,虽然唐突,却有几分道理,想姑娘清白之身怎能玷污在此烟花之地?江某不才,却绝非好色小人,也绝无趁人之危之意。我实不忍姑娘沦落此间,有一策愿姑娘详考:我等今日为姑娘赎身,姑娘若信得过我,就跟着江某做个知音人,我绝不勉强姑娘作任何不愿之事。哪天姑娘想走,江某也不强留,来去自便。姑娘若不愿跟着江某,赎身之后尽可离开,江某给付盘缠,派人护送你返乡回家。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孤雁儿听江中月说得恳切,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低着头,轻啜嘴唇,两手不停地揉捏那只陶埙。
江中月见她良久不语,有些沉不住气了:“江某所言句句出自肺腑,不管姑娘如何抉择,听我一言,此处绝非姑娘容身之所,万万不可在此毁了一生!”他这话出于真心,他确实不想她就此堕入烟花柳巷,暴殄了这天人一般的人物。
孤雁儿缓缓抬起了头,望着江中月,那双幽帘一般的眼中已经打湿,长长的睫毛上沾着几片晶莹,微微啜泣:“我知道大人是为我好,可是我早已无家可归了……”
老鸨见此,知道有戏,立马凑上来劝道:“我的好女儿啊,你这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啊,碰上了这等贵人。不是妈妈要撵你,妈妈在这里几十年了,几时见过哪个姑娘有你这般造化的?就说紫烟她们几个姐妹,别看那些男人来的时候跟你掏心掏肺的,又有几个真肯出银子赎她们的?”
紫烟她们几个一齐上来劝她,真情动处,不免落下泪来。众人一齐劝说,孤雁儿柔肠百转,心念动摇起来,但仍是不愿点头。
江中月是风月老手,自觉事情已有了成算,于是以退为进,好彰显他的风度,他替孤雁儿挡驾道:“我看这样吧,大家就不要再难为雁儿姑娘了,此事关系她的一身,委实重大,就让她好好考虑清楚再做决断。”
他转过头,对老鸨说:“我们今日就为姑娘赎了身,要多少银两你尽管开口,不过姑娘这几日还要暂住你处,你给我好生伺候着,不得再让她待客!”
老鸨笑逐颜开:“那是当然,大人您尽管放心,我一定把她当亲女儿一样伺候着。”然后她又转向孤雁儿,“你这小妮子,这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呀,还不快谢谢大人!”
孤雁儿抬眼望向江中月,眼神中既有感激,又有不安:“怎好叫大人您破费……”
江中月望着她的双眼,说:“姑娘勿须着急,江某在此地有公干未了,还须待上几日。这几日只得委屈你暂住此处,你只管好生静养,思虑清楚,江某返京之前必来拜会姑娘。到时姑娘愿走则走,若不愿走我即派人送你返乡,决不食言!”
他今日情致已尽,为了博孤雁儿一个好印象,决定不宿烟花之地,于是对赵有为和孙福才说:“今日尽兴,我们走吧。”
那二人本打算在此消遣快活一夜,听江中月说要走,顿觉兴味索然。两人无法,跟着他悻悻离去了。

朱棣算算日子,纪纲去往龙山已经是第五日了。
龙山在荆州以西三百里,并非他们返北的方向,朝廷的勘查应该不严,不知道纪纲路上是否顺利。他不知湘西双尸是何等样的人物,光听冷如风和周言寥寥数语,便知非是善类,心中有些忐忑不定。
龙山位于湘西北边陲,地处武陵山脉腹地,连荆楚而挽巴蜀,被称作“湘鄂川之孔道”。龙山的地势北高南低,东陡西缓,山中有一座迷雾谷,有“云海雾谷”之称。传说迷雾谷中云雾缭绕,终年不见日光,寻常人入谷不辨方向,必定迷失其间,湘西双尸就避世栖身于此。
那日纪纲提到迷雾谷,冷如风就猜到他是想借“湘西双尸”之力,将朱棣护送回北平。他久居荆州,对他们有所耳闻,传说此二人武功极高,行止诡秘,更有不少骇人听闻的流言传于坊间。不过有一点为人称道,湘西双尸在道上很有信用,几未听说过他们有失镖失信之事。
纪纲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遭到了周言的反对,他认为湘西双尸是武林中的异类,不好以常理揣度,不能冒这个险。他的担心不无道理,连纪刚也变得迟疑起来,众人无从决断之际,最后朱棣下了决心。他离开北平的时间不短了,此刻燕王府中群龙无首,迟则生变,北平是他的根本所在,万万不容有失。他没有别的选择,不能再等下去了,就算冒点风险,他也必须孤注一掷!
主意既定,接下来的问题就是该派何人前去。周言的脚程快,本是最合适的人选,但他对双尸持有异议,显得并不情愿。再者,与这等非常人物周旋,须得十分的智谋和万分的谨慎才行。朱棣思虑再三,决定让纪纲去,只要买上一匹好马,往返四、五日的行程应该足矣。
朱棣正想着纪纲那边会是怎样的情形,忽听洞中传来一声痛叫,紧接着田壹行慌张跑来,说道:“不好了,洞主他……他拔了铁箭……”
朱棣立即随他前去,只见云息洞主身前一大滩血迹,喷溅出的血渍洒了他一身,创口处的衣裳尽被鲜血浸透,滴滴答答流了一地。云息洞主右手抓着拔出的铁箭,颤抖不已,铁箭上勾扯着大条大条的血肉,一片模糊之状,叫人不忍直视。
众人知道他这是自求一死,尽皆黯然无声,默默地看着朱棣。
云息洞主见朱棣前来,强撑着一口气断断续续说道:“王爷,我……我是不成了,你们……你们不要再管我了,赶紧……走吧,我……我不能再拖累你们了……”
朱棣见了他这副模样,心中亦有几分痛惜。为了不败露行藏,他严令众人不得外出,如此一来无异于断绝了云息洞主等三人的生路。他眼含热泪,紧紧抓着云息洞主的手,说:“都是我害了你们,是我害了你们啊……”
众人正自神伤,忽听夏纸鸢“啊——”地一声惊呼,但见黑沉的洞中白光一闪,成宇豪趁其不备抽出她腰间长剑,一剑刺进了自己胸口。他出手极快,“噗”地一声轻响,长剑自其心房贯穿而入,没哼一声便即身死。
成宇豪一直由夏纸鸢照料,她想不到他会趁众人分神之际突然夺剑自杀,就这样毫无预兆地死在自己面前,一时间吓得花容失色,惊魂不定。
云息洞主扭头望着成宇豪,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吃力地说:“好……好……”他气息减弱,再也无力扭回头来,脖子一歪,气绝而亡。
朱棣看着二人尸体,泪流满面,喃喃自责道:“你们何必如此……何必如此……”只顷刻之间,两人尽皆身亡,众人心中的悲恸无以复加,夏纸鸢更是轻声嘤嘤抽泣起来。
众人将二人尸体拖入洞中深处,然后各自或散或聚,没有人再说过一句话。这日风大,呼呼的风声将寺院中几棵大树的树叶“哗哗”地吹了一地,然后无情扫去。众人听着外面的风声,各怀心事般沉默着,静得令人窒息,使洞中的气氛显得十分压抑。
朱棣抬头望着黑沉沉的天色,初夜时分的天空就像一面挂在天上的湖镜,既不透彻,亦不平静。大朵大朵的黑云飘在空中,仿佛落在镜面里的落叶,随着流水一样的风声,成片成片向远方湍急流去,最终不知飘向何处。他正有出神,忽听得一声轻呼:“大哥,我回来了!”
他嚯得一下站起身来,正是纪纲的声音!
纪纲一晃来到他的身前,他急切地问:“怎么样,事情办得如何?”
“我已经把两位法师请来了。”纪纲将手往前面的空地处一指。
朱棣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乍见之下,身上汗毛不觉根根竖立:不知不觉间,丈余远的空地处已一高一矮树了两根黑影。这两人都是一身青袍罩衫,从头到脚罩了个严严实实,如一高一矮两根瘪瘦的青竹杵在当前,只有从罩帽下森然露出两点凶光。
两人挺在那里一动不动,朱棣透过耷落下来的帽檐依稀可见这两人的面容都极丑陋,两张面皮上一样的毫无生气。不,与其说丑陋,不如说恐怖更贴切:高个青袍客的脸上似是被火灼燎伤过,没有一寸完好的皮肤;矮个青袍客的面皮则像是已经枯死了,只有两只黑洞洞的眼睛还透着一丝活彩。一阵急风吹过,将两件宽大的青袍刮得猎猎风响,惨淡的衣影落在地上随风乱舞,像两只鬼影张牙舞爪起来。
朱棣早先听说了一些关于湘西双尸的惊悚骇闻,仍架不住这一番惊吓,差点“啊”地叫出声来。其余众人也吃惊不小,各人都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怎得被人悄无声息地欺到身前竟全然不晓。四剑更是暗中把住了长剑,以防生变。
纪纲知道二鬼惊了众人,他初见二鬼时也被吓了个半死,于是赶忙拉住朱棣,说道:“大哥放心,两位法师是我请回来的。”
朱棣被他一拉,魂魄归位,稍稍镇定下来,上前两步向二鬼拱手道:“多谢两位法师仗义出手相助,在下感激不尽,不瞒二位,在下为仇人追杀,走投无路,还需仰仗两位……”
“你不必多言,湘西双尸的规矩,只问钱财,不问来由,更不敢说什么仗义。只要你出得起价钱,我们必定送你平安归去。”矮个毒尸鬼撕裂着嗓子打断了朱棣说话。
朱棣听他的声音悚人,心里发毛,只得继续拱手道:“如此……如此有劳二位了。”
“湘西双尸还有一条规矩,你当知道……”毒尸鬼眼中忽然寒意大盛,直勾勾盯着朱棣说道,“法师手下,向来只渡死人,不渡活人!”
朱棣不知他此话何意,看他眼中寒意瘆人,便如要从中飞出一个鬼来,刚刚归位的三魂七魄又要飞散出去。纪纲急忙解释道:“大哥,法师不是这个意思,法师的意思是说……那个……大哥还要委屈一下……”然后附耳向朱棣这般那般说道开来。
朱棣听完,眉头微蹙,原来纪纲的意思是要他装死人,只有这样,二鬼才会答应接下这单生意。虽说湘西双尸的规矩向来如此,但这实在是一个折煞脸面的法子,叫他以后如何立于天下人前?
纪纲看他脸色难看,心中忐忑不安:他擅自做主在二鬼跟前应承了此事,这才请动了二鬼前来。但毕竟事关朱棣颜面,倘若触怒了朱棣,局面就会变得不可收拾。他说动二鬼前来,倘若朱棣不应,无异于耍弄二鬼,岂不又多招来一桩祸事?
他既不敢劝,又不敢催,只得自己给自己解释:“我知道此法欠妥,但若非如此请不动两位法师出山……”他凑到朱棣耳边,极轻声地说,“大哥,他们久居荆湘之地,平日行走从不走官道,我们或可借他们的阴路逃出荆州。”
“阴路?”朱棣不明所以。
纪纲点了点头,极神秘地说:“这是给死人走的路,旁人不知。”
朱棣听罢,不再踌躇,拍了拍他的肩头:“为今之计,也只有如此了,这些时日辛苦六弟了。”然后甚是恭敬地朝二鬼一辑,“如此有劳两位法师了,法师但有所命,在下无不遵从。”
毒尸鬼也不答话,略略点了点头,一旁的食尸鬼则自始至终未发一言。
朱棣将纪纲拉到一边,叹了口气:“六弟,你晚来一步,洞主和宇豪今天刚走,你再去见他们最后一面吧。”
纪纲听说二人已死,悲伤不已,进洞去对二人作拜一番。他出来后,对朱棣说:“大哥,我意把他们三个一起带回去。”
“带他们回去?那不是会添许多累赘?”
“大哥有所不知,他们三个正好可为法师所用。”于是又对这朱棣耳语一番。
朱棣听了甚喜:“好,如此最好。”
众人于是收拾起来,朱棣走到冷如风跟前,有意招揽于他,问道:“不知冷总管接下来作何打算?”
他此次冒险南下,本是想说动朱柏率先发难,共为同盟,不想最后却是这个结局。湘王猝然自尽,还有许多未尽之事、未明之密困扰着他,比如:湘王究竟有无旧部可用?他临死前交托的要紧之事冷如风是否知情?松涧观外暗中相助的到底是什么人……凡此重重疑问,冷如风是当真不知,还是另有隐情?总之,这个人将来或有大用。
“我能有什么打算,我现在心里只有一件事,就是要给王爷报仇,宰了赵有为这个卖主求荣的狗贼!”
“冷总管忠肝义胆,实在令人佩服!可是现如今的情形,你要报仇谈何容易?倒不如先随我回北平,十二弟的仇,我这个做哥哥的早晚会替他报!”
冷如风犯起踌躇,他与朱棣相交不久,却深觉此人果敢有谋,确有成大事的枭雄之风。别的不说,就冲他千里赴难的这份情意,就颇对他的脾性。自己如今孑然一身,别说为湘王报仇,能活着逃出荆州就不易了,朱棣的提议不失为一个选择。但隐隐之中,他对朱棣的为人又有些吃不透。这几日他观朱棣言行,与湘王殊为不同,感觉少了些仁厚的宅心。别看他平日显得情谊深厚,但心肠狠硬起来实在有些叫人心寒。细思起来,云息洞主和成宇豪虽是自杀身死,但究其原因,还是朱棣见死不救。
若是换了湘王呢,他会如何?冷如风不免这样想。回想当初之所以选择矢志追随湘王,不就是因为看重湘王的那份仁心仁善吗?
他一时拿不定主意,便说:“多谢散人好意。只是赵有为这狗贼必欲除我而后快,再者我伤势未愈,若与你们同行必然拖累你们。你们不要管我,快些离开,此处僻静,我正可将养几日。我若能留得命在,他日定去找你。”纪纲找来了二鬼,他又改称朱棣为“散人”了。
“既然如此,你先把伤养好,等你伤好一定来北平找我。”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过得不久,纪纲走过来,将他与二鬼商定的计策说与朱棣。朱棣听后点点头,就此与冷如风话别。
众人已将倪云鹏、成宇豪和云息洞主三人的尸体并排放在洞外的地上,毒尸鬼围着三人的尸体画符做起法来,口中念念有词。只见他迅捷无比地在三人额头上各贴了一张符纸,大喝一声“起!”三具尸体竟然直挺挺地站立了起来,将在场众人都吓了一跳。
朱棣正看得诧异,忽然间眼前青影一闪,高个食尸鬼已飘到面前。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见食尸鬼,一张枯死的脸皮乍然呈现在眼前,着实惊着了他。那脸颊上似乎没有一点肌肉,眼窝深陷,便似两个无底的黑洞。食尸鬼的整张脸浑是一个骷髅的面骨,只是贴了一张死皮而已。
朱棣未及惊出声来,食尸鬼运指如风,连点他后颈处的哑门、玉枕两穴。这两处都是人身重穴,运力稍有差池便可致人死命。朱棣惯于沙场征伐,武功也不算弱,面对食尸鬼竟然没有丝毫抵御之力,身体随即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田壹行等人见状大惊,按着手中长剑便要上前来,却被纪纲伸手阻拦。他已横下了一条心,既然将身家性命交到了二鬼手上,就该相信他们。
食尸鬼并不停顿,抽出一张黄色符纸贴在朱棣额上,口中亦是念念有词,随即也是一声大喝“起!”朱棣便即直挺挺地挺立起来。再看朱棣,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了惨白。他双目紧闭,手脚僵直挺立,跟那三具行尸一般无异,不知是真的死了还是活着。
毒尸鬼念咒已毕,“哐——”地敲响手中阴锣,长呼一声“走——”朱棣连同那三具尸体仿佛听了命令一般,在毒尸鬼身后自觉排成一列,蹦跳着前行而去。
众人看得大气不敢喘出一声,只觉眼前的景象太过诡异。直到二鬼他们渐行远去,田壹行才缓过神来,说道:“这……他们……我们……”
纪纲说:“大家听我说,湘西双尸性格乖僻,行事无常,他们最忌赶尸时有活人,所以我们只能在后面远远跟着,不被他们发觉才好。倘若犯了他们的忌讳,别说大哥,就是我们也难活命。”
“这双尸究竟是何来历,怎好将王爷交在他们手上?”
“早知他们是这样的妖人,还不如我们兄弟拼死护着,也一定能返回北平!”
“就是,这两人不人不鬼,这么做不是儿戏嘛?”
“他们要是对王爷下毒手,我们怎么来得及相救?”
……
众人七嘴八舌,都认为纪纲的这个法子太过冒险,要上前去拦住二鬼,夺回朱棣。
“大家不要再吵了,此事已得大哥应允,大家莫再节外生枝,一切听我吩咐行事!”纪纲见众人颇多异议,语气遂强。他将眼神瞥向周言,希望他出声声援,不料周言看了他一眼,并不出声,看来他还是不赞成此法。
纪纲只得缓和了语气:“我知道大家担心,其实我和大家一样不放心这二鬼。我们此次北上关隘重重,朝廷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官道是无论如何走不得的。二鬼常在此地行走,必有山间密道,事已至此,我们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想大哥乃真龙之主,必得皇天庇佑!”
众人听了,遂不再多言,依着纪纲的法子远远跟在二鬼身后,不敢靠近。二鬼尽在崇山嶂岭间行走,常人根本难以行走,有好几处明明都断了去路,或为山势所阻,或为流水所隔,也不知这二鬼是如何找的出路,总能柳暗花明,重现开朗。
说来也怪,这样子走路,连他们都觉不易,二鬼是如何带着四具行尸爬山涉水的?还有更奇的,深山嶂岭之间竟然还能找到极隐秘的客栈,供二鬼歇息落脚。这些客栈散在荒山野岭之中,诡异莫名,便是传说中的“死人客栈”。纪纲他们不敢靠近,想象不出里面会是怎样阴森恐怖的景象。
如此昼伏夜出行得数日,纪纲和众人心中都感忧惧:他们已在崇山之中行了数日,完全不辨方向,不识所在,二鬼要是带着他们“鬼打转”,他们就要迷失在这深山之中了。好在没过几日,二鬼领着他们翻出了大山,走的虽然还是荒僻山道,偶尔能见到人烟了。
纪纲询问得知,大为意外,竟然是出了荆州地界而至襄阳府管辖了。他心中长舒了一口气,想:这二鬼果然有些手段,竟能另辟蹊径。这几日虽然走得辛苦,总算避开了官兵捕拿,出了荆州形势或能好转一些。不料他刚有此想,当夜就遇到了黑衣人拦道截杀,为首的正是江中月。
这伙人当真了得,竟还能追踪至此,实在叫人难以想象。
楼主:穷善  时间:2021-08-25 13:02:55
第四章 烽火十三妖

江中月将自己关在房内一个人喝闷酒,不过这会儿他是喝不出“金樽清酒斗十千”的滋味儿来了。襄阳城外那场惊心动魄的夜战,折了他不少好手,连铁掌钟离眜都搭了进去,一想起那鬼魅般的湘西双尸,他依然心有余悸。他想不到朱棣竟然能另辟蹊径,避开层层设卡的关隘道口,跳出了荆州。更想不到他会招来湘西双尸这等厉害的角色,将自己杀得一败涂地。
本来,他以为朱棣已陷入穷途末路之境。为了贪天之功,独占诛除“燕王逆党”的功劳,他甩开了赵有为,想要自行擒获朱棣。满以为将一切盘算得停停当当,朱棣就是只瓮中之鳖,手到即可擒来,哪能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他吃了大亏,却不甘心就此退去。他目下人手不济,万难拿下朱棣一行,便想到了一法:派人四处散播消息,说是朱棣一行身怀宝货,以此吸引江湖黑道前去劫杀,待对方斗得两败俱伤时,自己再从中渔利。
白虎门听信了消息,于是盯上朱棣一行。伍人杰见这伙俱是江湖人物,行事又十分鬼祟,信以为真,便想出手夺宝。不单是白虎门,就连蝴蝶教也稀里糊涂卷了进来,不过他们的目的不在夺宝,只是赶巧凑个热闹瞧瞧,是以适时抽身而退了。
江中月自斟自饮,心中烦闷难消。他的计策虽然奏效,但白虎门实力不济,根本无法折耗对手,蝴蝶教则更不受其左右,对所谓宝货无甚大的兴趣。他折了钟离眜后,别说手下众人,就连他自己都被二鬼吓得胆寒,再不敢贸然行动。他绞尽脑汁,要如何才能拿下朱棣?
“大人。”门外传来一声娇脆的声音,正是孤雁儿。
江中月停下酒杯,嘴角微露得色。果不出他所料,孤雁儿思量几日还是决定随在他的身边,这美人儿早晚在他掌握之中。
“噢,原来是雁儿姑娘,快快请进。”他连忙应道。
孤雁儿轻轻推门而入,一股暗香袭人。她每次近身,都有一股暗香萦绕,令江中月心猿意马。
“大人怎么在一个人喝闷酒啊?”
“江某心中有些烦闷,喝上几杯聊以消遣。”
“大人说笑呢,我听赵大人说,大人奉旨剿灭了什么逆党,是大大的功劳,回京之后就是高官厚禄,哪里还有什么烦闷?”孤雁儿轻轻一笑,顺势坐在了江中月旁边。
江中月呵呵一笑:“姑娘有所不知,湘王逆党还未尽数剿灭。”
“原来那什么逆党就是湘王啊,连湘王都畏罪投火了,还能有什么余党。”
“想不到姑娘你也关心湘王的生死啊?”
“我一个风尘女子,哪有什么闲心关心湘王的生死。好端端的一座湘王府被烧成了灰烬,城中百姓人人都在传说,说是湘王畏罪自尽,又有哪个不知?”说着,拿起酒壶去给江中月斟酒。
江中月又见她一双白皙玉手,盈盈可握,借着她上来斟酒之际,不觉又要去捉她小手。孤雁儿看出他意图,伸出一手拿过他的酒杯,避开了他的双手,将酒杯放在自己面前斟满,再放回他的桌前。
江中月又是呵呵一笑,手指冲着她点道:“你呀……”
孤雁儿也不难为情,抿嘴一笑:“大人,您喝酒呀。”她和江中月处了几日,知道此人风雅,谨守礼数,算得一个谦谦君子。
江中月拿起酒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孤雁儿拿过酒杯,继续给他斟酒。
“大人,外面传说都是市井传闻,我也不知真的假的,那湘王投火可是真的?”
江中月点了点头:“湘王投火,乃是我亲眼所见,千真万确……”
“吓——”孤雁儿作势一惊,又问,“当真是大人捉拿了湘王?”
“江某是奉旨拿人。”
“大人,那湘王……真的要造反吗?放着好端端的王爷不做,还造什么反。”
江中月沉吟了片刻,将杯中酒饮尽,道:“皇上的旨意是将湘王锁拿进京,再加审问,我也想不到他会投火自焚。他是不是真的造反……唉,这里面的事情你不懂。”
“不懂我才问你嘛,你还不愿告诉人家。”孤雁儿假作嗔怒。
江中月见她嗔怒,呵呵笑道:“好好好,我告诉你,只要是雁儿问的,我都告诉你。”
孤雁儿这才高兴起来,又给他斟酒:“那大人就给我说说呗。”
江中月略想了想:“这事儿可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什么叫欲加之罪?”
“简单地说就是——皇帝说湘王是逆党,湘王就一定是逆党。”
孤雁儿听不明白,眨着大眼睛望着他。
江中月一阵长笑:“就说你不懂嘛。”
孤雁儿一撅小嘴:“谁说不懂啦,那就是说湘王就是逆党,大人您杀他杀得没错。”
江中月赞许地看着她:“我的雁儿果然聪慧过人!”
孤雁儿啐他一口:“谁是你的雁儿!”
江中月哈哈大笑。
孤雁儿又给他斟酒:“如此说来,大人就是立了大功了,为甚还要烦恼啊?”
“雁儿不知,还有几个湘王余党,至今尚未归案。”
“大人是我见过最认真的官儿了,为几个甚么余党还如此费心伤神,交给赵大人去抓不就是了。那些个官员整日价只会寻欢取乐,有几个能像大人一样的?就冲这一点,雁儿敬大人一杯!”
孤雁儿这话也有几分奉承之意,只是话从她嘴中说出,江中月听来说不出的受用。
他干了杯中酒,说道:“能得到雁儿姑娘的错爱,江某也就不枉了。你有所不知,这几个余党不比寻常,不可交给赵有为,他们一日不得归案,我心便一日难安哪!”
“湘王都死了,还能有什么要紧的人物,大人你又欺我不懂了。”孤雁儿嗔作起来。
“我哪里敢欺我的雁儿,其中有一人保不齐比湘王还要紧……”江中月堪堪说了半句,猛地一醒,心想:我今日这酒喝得猛了,怎恁地多话?他于是话锋一转,叹了一口气,“唉,我一人喝酒也是有一些嗟叹。你想,好端端的一个王爷,这说没就没了,当真是人生无常、浮生若梦啊!”
孤雁儿见他转了话头,也跟着叹了一口气,自怜自艾道:“大人,您是朝廷大官,功名事业只在眼前,哪似我这等风尘女子,那才是波面浮萍两凫浮,一朝风雨尽打去!”她大概是想到了自己身世,伤心伤情,眼眶处不由红润起来。
江中月见她怜态,更增幽怨之美,忍不住又伸手去捉她小手。孤雁儿这次却不逃避,被他将一双玉手尽握于大掌之中。
江中月只觉她双手温润,皮肤细滑,柔若无骨,一时怜心大起,信誓旦旦地说道:“雁儿放心,有我江中月在,绝不会再让你做声断云外的孤雁儿!”
孤雁儿大受感动,细声说道:“雁儿蒙大人搭救于水火之间,大人之恩如同再造,我无以为报,本当以身相报,只是……只是我……”
“雁儿莫说此话,不瞒你说,我自第一眼见到姑娘,就为姑娘气质倾倒。想我江某人什么绝色美女没有见过,偏偏对姑娘情难自禁!我这次来荆州,最大的收获就是遇见了姑娘你,什么功劳不功劳、赏赐不赏赐的,都是过眼云烟,江某余生若能得姑娘为伴,夫复何求?那日我就对姑娘说过,绝不难为姑娘,我可以等,等到哪日姑娘心甘情愿……”
“大人……”
两人厮磨起来,江中月不失君子之风,除了握着她手,并无逾越之举,只是甜言蜜语哄个不停。
孤雁儿稍稍挣脱了他手,又将两人酒杯倒满,递给他一杯酒,说道:“雁儿谢大人错爱,来,我再敬大人一杯。”
两人相视将杯中之酒饮尽,孤雁儿继续倒酒:“雁儿是个女子,无甚见识,帮不了大人,但望能陪在大人身边,为大人排遣些许烦忧。大人若有烦恼,尽可说与我听,只是不要笑话我没有见识,我希望可以……可以做大人心里的人儿……”说到此处,脸上羞色泛起,白皙的脖颈红成一片。
江中月见她动了真情,心中暗喜,连道:“好!好!能得到姑娘这样的红颜知己,江某求之不得!不瞒雁儿,你别看我在人前神气,其实内心也有许多苦闷,无人可说,就只能一个人躲在这里喝闷酒啦!”
孤雁儿轻轻“扑哧”一笑:“以后我陪着大人,您就不要再一个人喝闷酒啦。”
“那是自然,有雁儿作陪,我哪里还会有什么烦恼?”
“那倒未必,雁儿又不是什么灵丹妙药,可没什么本事能帮到大人,就拿那些个逃脱的余党来说,我可没本事把他们抓回来,最多逗逗大人开心,让大人暂时忘了他们。”
“姑且再让他们逍遥几日,我早晚要将他们缉拿归案!”
“雁儿不懂什么逆党,不过这些人看来还真不简单。我听妈妈说,那个赵大人厉害得很,想不到还是给他们逃了。”
“这些人自然不简单,湘王和他比,那可差远了,也难怪赵有为会失手。”
“湘王不是朝廷的王爷嘛,那是何等厉害的人物,难道还有比王爷更厉害的?”孤雁儿瞪大了眼睛,好奇地望着他。
江中月压低了声音,说:“我告诉你,此事关系重大,你万万不可向旁人说起。这逃掉的逆党,极有可能是另一个王爷——燕王!”
孤雁儿惊得张大了嘴巴,喃喃道:“另一个王爷?”
“你千万记得,以后不管我跟你说过什么话,只许你一人知道,万万不可说与旁人知道。”
孤雁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随即从怀中掏出她的陶埙来,说:“我只知道湘王是王爷,却不知还有什么燕王也是王爷。大人说的事情雁儿果然不懂,我还是给大人吹首曲子吧。”
“如此甚好,正合我意。当着雁儿说什么乱臣逆党,岂非焚琴煮鹤,大煞风景,实在有负此等良辰美人!”
孤雁儿嫣然一笑,吹起陶埙。
楼主:穷善  时间:2021-08-27 12:02:25
经那日土地庙外一战,熊威和田壹行两人负伤,伤势均是不轻。尤其是熊威,内伤修养不易,一时难以恢复。纪纲不得已,只好改变了策略。他原先是几路人马先头分进寻找,从中择一最佳处作为二鬼白日的歇脚处。现下他不敢将众人过于分散,便让周言带着田浩二和智海头陀三人先行探路,自己则和四剑以及负伤的熊威随后。
对于歇脚处,他没有精力多作选择,只能因陋就简。只要能找到可将就的栖身之处即可,如果能找到僻静的小客栈,就花重金包下。他们身边所余盘缠有限,他只得将众人随身的贵重物品先行典卖,凑些现银。
他们继续北上,一路上并不太平。一些江湖黑道风闻江中月所散流言,时有人半路劫杀。这些绿林黑道多为乌合之众,没有多大的威胁,尽被众人打散,只有赵大仑左臂处中了一剑,好在是皮外伤。
众人又行了数日,这日到了开封府外。周言他们在城外寻了半天,才找到一个僻远的小客栈。这客栈离城大约有二、三十里,十分破旧,客栈的匾额早已掉落,连个招牌也没有。
周言当先进得店内,一个小二立马上来招呼:“客官,您是要打尖哪还是住店?”
周言环顾四周,见店内歪歪斜斜摆放着四张桌子,陈设十分简陋。此刻已是中午时分,客栈内没什么人,显得相当冷清。他对小二说道:“去,把你们掌柜叫来。”田浩二和智海头陀二话不说,分别朝店内各处转去。
那掌柜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就在柜上站着,听周言这么说,就从柜中走了出来,粗声应道:“我就是,客官有何吩咐?”此人身体粗壮,一身粗布衣衫,粗眉瞪眼,长得有些恶煞,说话也是粗声粗气,不似是个掌柜模样。
周言见到此人,心里咯噔一下,装作若无其事问道:“敢问这位掌柜如何称呼?”
“小人姓余,多余之余。”
“噢,原来是余掌柜,这客栈就你主仆二人在此打点吗?”
“还有我的婆娘和一个伙夫,客官问这干嘛?”
“你这客栈有几间客房?”
“我这店是个野店,统共也就十来间房。客官你要几间,打算住几日?”
周言不答他,继续问:“你这店中今日住了几人?都是些什么人啊?”
掌柜听他问得奇怪,拿眼睛将周言上下打量一番,说道:“你要是住店就说话,管我这店中住的什么人呢!”他说话很冲,看来脾气不小。
周言见他气性不小,于是略作拱手:“余掌柜切莫误会,在下姓王,向您打问客栈情形乃是事出有因,请恕冒昧!”
掌柜也向他拱了拱手:“客官不必多礼,你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只要小店能办到的,我一定尽力。”
“如此多谢了,我看您的客栈正合适,就是怕给您多添麻烦。”
“我打开门就是做生意的,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嫌麻烦我还开什么店啊?”
周言呵呵一笑,这时智海头陀和田浩二两人从各处转回,冲着周言轻轻点了点头,示意客栈中并无不妥。他于是将掌柜引到一边的角落处,说道:“我想和余掌柜商议一下。”
“你尽管说。”
“我家主人想包下你的客栈两日,价钱好说,只是要劳烦您将住店客人都请了出去。”
“客官,这可使不得。小人是个粗人,这小店是小本经营,可我也懂得诚信二字。小店这几日住客不多,但也有几个住家,你叫我如何将他们请出去?”
“我知道此事为难了店家,不瞒你说,我也是没办法。我家主人本来是南下做生意的,不料途中旧疾发作……”他伸手轻轻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示意是脑子出了问题,继续说道,“他脑子疯癫发作,言行癫狂,见人就咬,病得厉害,尤其不能见得生人。我们无法,在路上请了两个法师以法术将其治住,但还是时好时坏,常会突然发作,所以只得出此下策,包下客栈,以免惊了其他住客,还望店家通融。”
“你几时见过开店的将客人往外赶的?再说了,这客人也不是我想请就能把他们请出去的,他们要是不肯,我有什么法子?”
“店家,你看这样如何,我们多赔他们一些银两,叫他们另寻他处去住?”
“那也不行,他们要是肯那还好说,要是不肯呢,难不成我将他们赶出店去?”
两人僵持许久,这掌柜终是不允。一旁的智海头陀不耐烦了,“啪”地一巴掌将一张桌子拍得粉碎,怒目圆睁,喝道:“好你个不识相的店家,惹闹了洒家,将你这破店砸个稀烂!”
智海头陀虽是一副出家人打扮,但一脸凶相毕露。他故意站起身来,露出腰中悬着的那两把明晃晃的戒刀,显得愈发凶恶。
那掌柜果然是个有气性的,不但没被他吓到,反而破口就骂:“你个臭头陀,敢吓唬老子,你奶奶……”他刚刚发起火来,不知怎的调门转而由高一路走低,至最后没了声音。
智海以为吓住了他,眦目须张,攥着两只拳头凑近,作出要冲上去揍他的样子。余掌柜这才显出害怕的样子来,没有了刚才的气势,“你……你……”地说不出话来。
周言见状,假装呵斥智海,然后好言抚慰掌柜:“我这兄弟脾气暴躁得很,店家莫要见怪。他是个莽汉,真若发起火来,我也未必拦得住,只怕真要砸了你的小店。不若这样,你店中的住家由我们来赔他们银两,再将他们请出,不管他们允或不允,自由我们料理,与你店家无关。你看如此可好?”
余掌柜斜眼瞟那智海,只见他一双凶目正牢牢钉在自己身上,只得唉声叹道:“那可说好了,店中住客你们去请,与我无干。”
“店家放心,我们自会料理。”
“你们有多少人?要住几日?”
“统共十来个人,住个两日即可。”
“那……你们出多少银钱包下我的客栈?”
“五十两纹银。”
“五十两?你们这么多人要吃要住,五十两银子好像……”
“五十两怎地?就你这个破店,统共住满又能挣几个银子?五十两还嫌少啊?再要啰唣,看洒家拳头招呼你!”智海冲他又是一顿暴喝。
余掌柜一张粗脸渐渐赤红,他脖子一梗,嗓门重又拉了起来,高声骂道:“你个臭头陀,还真当老子怕了你嘛!你奶奶的,你再啰唣,看老子怎么招呼你……”
“哎哟哟,如今这天下是没有王法了嘛?强要住我的店不说,还要砸了我的店呀?老娘这店开了十来年了,倒是没见过这等蛮横的客官!好啊,你砸呀,你砸一个我看看,老娘倒要看看,哪个吃了豹子胆?”忽然间一个女子尖锐的声音传来,余掌柜立时收住了嗓门。
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从里间袅袅走出,在她身后还跟了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头。那老头脸色枯黄,身形削瘦,看着一身病态,还瘸了一条左腿,拄了一根拐杖,走路一步三晃。
那女子却有几分惊艳,她披着一件白色羽衣,肤色白皙,打扮精致。那件轻柔如纱如羽的白色羽衣优美别致,更衬得她冰清胜洁,与这简陋破旧的小客栈显得格格不入。她一身妆容甚显清雅,偏偏那一双眼睛顾盼摇曳,秋波横流,专会勾人心魄。
周言见了这二人,心中微起波澜,脸上却不露痕迹。
余掌柜见她出来,没好气地道:“你个婆娘怎么出来啦?”
那女子笑道:“我再不出来,你可要挨人打了。”她一边走,一边冲那伙计道,“小二,去,给我报官去!我倒要看看,这天下还有王法没?”
“呸,看是我挨打,还是哪个没眼色的挨打!”说着横了智海一眼。
女子连声咯咯娇笑:“就你这个没用的,还想打别人?老常,你看他有这个能耐嘛?”
老常就是她身后那个老头,是这店里的老伙夫。老常耷拉着脑袋,不清不楚地“嗯”了一声,不知是答谁的话。他眼皮向上翻了一下,扫了一眼余掌柜,余掌柜就不吱声了。
女子一双媚眼在众人身上逐个扫过,她不吃智海那一套,双手叉着腰,口中喋喋不休,应该就是老板娘了。智海不能和个女人一般见识,忍着气,由着她一通数落。
周言赔笑道:“这位想必就是女掌柜了?你看,才多大点事,何必要惊动官府?我这兄弟就是这脾气,他也就说说而已,哪能真个动手啊!你们要是嫌银子少了,还可以再商量嘛。”
女子白了智海一眼,冲周言换了一副笑脸:“这位客官说话嘛,还算是个讲道理的。”
“那您开个价,看多少银两合适?”
“我看哪,少不得一百两银子。”
智海大怒,骂道:“你这婆娘想要讹人哪!”
“嫌贵你到别处去住啊,老娘还不想做你的生意哪!”女子不甘示弱,指着智海鼻子又大骂起来,“就数你最凶,无端砸烂我的桌子,老娘还没叫你赔哪!还想砸我的店,你当老娘是好欺负的?小二,你还愣着干嘛?不是叫你去报官吗?我看这头陀凶神恶煞的,不像是个好人,指不定是哪里来的江洋大盗!”
周言连忙将智海拉开,一个劲儿地向那女子赔礼:“都是我管教无方,您莫要生气,砸烂了你的桌子是我们不是,我们赔,一定赔!”以周言的身份对银钱向不在意,只是现在手头拮据,才不得已计较起来,但讨价还价实在非其所长。
田浩二为人圆滑,将那女子拉到一边,好言劝慰:“老板娘您消消气,犯不着跟个粗人一般见识。我待会就去教训他,让他给您赔罪。”
“赔罪嘛免了,我是开门做生意的,你们都是我的客官,哪有让客官赔罪的道理?只是他砸烂了我的桌子,须得赔我!”
“赔!这个自然得赔,只是您这一百两银子,实在是高了点儿……”
女子将田浩二打量一番,见他一副讨好之态,便说:“我看这位客官嘛倒是个会说话的,我跟你说,就他那样的,慢说一百两银子,就是给再多银钱,老娘也不做他的生意!我看在你的面上,那就八十两吧,不能再少了。”
“行,那就八十两!”
“还有,店中这会儿还住着四、五个客人,这清客赔钱的事情你们自己去做,可得好好跟人家说话,莫又要动手打人……他们都是我的住店客人,传了出去,以后谁还敢来我家住店?”
“这个自然,我们一定好好说,多赔他们些银钱。”
智海知道女子乃是在拿话说他,强忍了心中一股怒气,不跟她计较。女子见智海憋着一股闷气,好不得意,冲着掌柜说道:“我说当家的,待会让他们先把银子付了,这些人哪,别到时候吃饱喝足了拿不出银子来。”说毕,细腰一扭,回里间去了。
田浩二从怀中掏出银子交给掌柜,余掌柜接了,吩咐道:“老常,他们人多,待会儿你去多备些吃食。”
老伙夫一声轻咳,有意无意瞟了一眼周言,佝偻着老腰,一瘸一瘸缓缓走去伙房。
周言拉住余掌柜,说道:“掌柜的,还有一事我须关照于你。”
“你尽管说。”
“我家主人疯病发作起来吓人,见了生人又踢又咬,你务必关照好店中伙计及尊夫人,切莫靠近他的房间。他的一应吃食我们自会有人料理,就不劳烦店家啦,还有,他这疯病最忌嘈扰,你们凡事务必轻声。倘若惊扰了他,就怕法师也治不住他了。”
余掌柜被他说得一吓一吓的,口中嗫嗫说道:“这是什么怪病,怎么跟疯狗似的?我这店里都是活人,哪能没有声音?”
“你说谁是疯狗?”智海怒道。
“我又没说你,你家主人还要咬人,可不是疯狗嘛。”
“你……”
周言轻轻拉住智海,示意他不要再争执,然后对余掌柜说:“我这也是为了你们好,倘若他疯病发作,误伤了你们,那可如何是好?所以我的意思是说,这两天你只要吩咐好伙房备好吃食、热水即可,其他的我们自行料理,就不给您多添麻烦啦。你们就待在自己屋内,尽量不要出来。”
余掌柜一听不要他们伺候了,当即应允:“那敢情好,我一定关照好他们就是。”
“此事要紧,您可千万在意了。”
余掌柜将银两揣回怀里,忽然又想到什么,说:“我记下了,不过我可把丑话说在前头,你家主人若是发作,坏了我店中的物件,一律照价赔偿!还有,这个到时另算。”他指了指被智海砸烂的那张桌子。
“好的,我们离店时另行结算。”
余掌柜说完,吩咐小二招待客人,自己向里间房里走去。他故意走过智海身旁,鼻孔中重重地哼出两声来。智海憋着胸中怒火,强自按捺下来。
打发了掌柜,周言将田浩二叫到身前:“你这就回去告诉他们,晚上到此处歇脚。”
田浩二领命去了,周言则和智海开始清退店中住客。大凡住此破旧小客栈的,多是囊中羞涩之人,听得有人愿多赔银两,大都欢喜应允。偶尔遇到一两个顶牛的,智海稍加恫吓,也只能拿着银钱走人了。
两人软硬兼施,没过得半个时辰,就将五个住客尽数请出,然后早早吃了晚饭回房休息去了。他们到下半夜就须起来,为二鬼的到来做好准备,第二天一早又要先行探路,寻找下一个歇脚之处,必须抓紧时间休息。
约莫到了寅时时分,两人蹑手蹑脚起来,生怕惊动了掌柜和伙计。出了荆、湘没了“赶尸”的风俗,倘被他们看见二鬼赶着四具尸体来投店,还不要吓出人命来?
楼主:穷善  时间:2021-08-30 11:39:08
过了不到一个时辰,田浩二引着二鬼当先来到。两人将二鬼引入客栈,二鬼将四具尸体领入一个房间,靠墙倚放,自己则在隔壁房间歇下。出了荆、湘难以找到合适的落脚之处,二鬼只得靠纪纲帮忙,对规矩也就不那么讲究了。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纪纲他们才随后赶到。此时天已蒙蒙发亮,众人赶了一晚的夜路,都觉疲惫,先各自回房歇下了。店小二刚刚起身,见平白多出这许多人来,觉得奇怪,问道:“你们这伙客官倒是奇怪,晚上赶路,白天歇脚?”
周言随便糊弄道:“小二哥你说哪里话,谁愿意大半夜的赶夜路?不瞒你说,我家主人在前个客栈疯病发作了,在客栈中乱砸一通,还咬伤了一个小二。那店家怕得厉害,硬是把他们给赶了出来,他们只好连夜赶路,这才此时到来。”
小二一听还要咬小二,吓得一哆嗦,问:“那……那你家主人的疯病好了没有?可别在我们这儿发作……他若发作,我们也要赶人的。”
“小二哥放心,已经给法师治住啦,只是……”周言故作紧张地指了指二鬼那边的两个房间,轻声道,“你们千万不要靠近那两个房间,若是惊动了我家主人,保不齐他又会发作……”
小二战战兢兢地看了那两个房间一眼,说:“我自然不去,那……你们自己伺候他吧。”
“嗯,我们自己会料理的。小二哥,我那些弟兄赶了一晚的夜路,又冷又饿,你快去准备十个人的吃食,多备些热水。你们只管准备,其他的我们自己料理。”
小二备好早饭,纪纲一人摸进朱棣房内给他送饭,其他众人则在厅中吃饭。正吃着,老板娘自里间走出,看见忽然多出这许多人来,也觉奇怪,问道:“这么一大清早多了这么多人,你们这些客官难不成是半夜里赶路,清晨来住店的吗?”
那小二凑到她的跟前,在她耳边轻声说话,一边说着,还一边指指二鬼那边的房间,想是把周言所说的告诉了她。老板娘听了,一双秀眉微蹙,也拿眼梢瞟那边房间,冲着周言说:“你们可千万看好了他,别在我店中生事。”
周言立即站起身来:“店家尽管放心,只要不去惊扰,就不会有事的。”
老板娘走上前来,一双媚眼在众人身上滴溜溜转了一个来回,最后停在了田壹行身上。众人之中,若论相貌,当属纪纲和田壹行最为出众。纪纲年青斯文,模样俊俏;田壹行年纪稍长,一张国字脸相貌堂堂,甚是英武。
夏纸鸢见这女子狐媚,盯着田壹行看个没完,心中厌恶,就没好气地说道:“师哥,你好好吃饭,吃完早去歇息。”
老板娘又将一双眼珠转到了夏纸鸢身上,见她长得清秀,脸上却憋了一股怒气,知道必与田壹行有关。她轻轻一笑,故意凑到田壹行的桌边坐下,献媚似地说道:“各位客官不要拘束,到了我这店就跟到了自己家一样,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就怕小店简陋,招待不周……”她这话虽是对着众人说的,一双眼睛却勾着田壹行看。
田壹行被她盯得不好意思,避开了她眼神,只作低头吃饭。
老板娘不饶他,继续贴近了他说:“就说这饭菜吧,我这儿荒村野店的,尽是些粗茶淡饭,不知道合不合各位客官的口味……我说这位客官,您要是觉得不行,我吩咐伙房给您另外再做。”
田壹行无法,只得回她:“店家不必如此费心,我们都觉着挺好的,我等是江湖草莽之人,没有那么多讲究,有一口吃喝就知足了。”
老板娘咯咯两声媚笑,有意无意地说:“江湖草莽倒还罢了,像我这种开门做生意的呀,最怕的就是来路不明的客人,尤其是那些白天黑夜不分的,兴许啊,就是哪里来的江洋大盗!”
周言听她话外有话,连忙接过话头:“老板娘说笑了,如今天下太平,哪儿来那么多江洋大盗啊……”
“天下太平?我看未必,这世上啊多得是男盗女娼。”
周言呵呵敷衍道:“老板娘您看,我们这些人哪个像是有江洋大盗的胆子?”
她如一条水蛇般在田壹行面前扭起腰肢,冲着他脸上轻轻吐气:“客官你说笑了,这人的胆子大不大,哪是看就能看得出来的?尤其是你们这些男人的胆子,一个个都是那什么胆能包天的……”
夏纸鸢看得厌恶,喝道:“你起来好好说话!”
老板娘妖妖袅袅站起来,故意对着田壹行,说:“不过我看这位客官嘛……江洋大盗的胆子是没有的,其他的胆子有没有可就说不好了……”
田壹行面红耳赤,不知该如何应对。夏纸鸢大怒,攥着拳头差点砸了桌子,但她终究是个姑娘,骂不开口,只得在心中暗骂:哪来的骚娘们,好不要脸!
老板娘看出二人的窘迫,反而笑得欢了,这时纪纲恰从朱棣的房间推门出来。她见纪纲生得粉面俊朗,春心又动,立马风情万种地迎上前去,“哎哟,怎么这里还有一位客官,小店真是招待不周……”
纪纲初时只与她客套几声,偏偏这女人贴着他身不放,一双媚眼频频暗送秋波。他再看众人神情,便即猜出几分,随即与她周旋起来,不时将她逗得咯咯乱笑,花枝乱颤。夏纸鸢他们几个看不下去,草草吃了早饭,各回房中休息去了。
及至午时时分,纪纲正在房中休息,忽听门外似有动静。他的房间就在朱棣隔壁,再过去就是二鬼的房间,正好将朱棣的房间夹在中间。
来人脚步极轻,声息全无,若不是他一直处在全神戒备之中,根本难以发觉。他不敢起身,惟恐惊了门外,又恐是自己听错了,于是凝神屏住气息,侧耳再听:没错!外面必是有人。
他感觉来人已经摸到房门之处,立即起身轻轻一纵,跳到门后,随即打开了房门。他这一下纵起、开门,皆在转瞬之间。
外面果有一人,正是那风情万种的老板娘。
老板娘见房门乍开,有些始料不及,愣了一秒。她脸上的错愕一闪即逝,随即轻声埋怨道:“你怎么像个鬼一样,一点声音也没有,可吓死我了!”
纪纲心想:明明是你跟个鬼一样,反倒说起我来,这女人手脚如此之轻,不是个简单的人物!他做起戏来,假意道:“我正好要出门,没想到惊着了老板娘,实在不好意思。”
老板娘捂着自己胸口,装模作样地揉了起来,嗲声道:“可不是嘛,可把人家的心吓得……扑通扑通乱跳呢!”
“对了,您过来有什么事儿嘛?”
“我过来嘛,那自然是有事啦!”她捂着嘴羞涩一笑,不等纪纲招呼就径直踏进了他的房门。
这一下把纪纲弄了个措手不及,这女人青天白日的就摸到别个男人的房内,也忒大胆了些!
“那……您有什么事儿?”
“我嘛,就是专门来看看你呀!”
她一捱进房就娇声道:“看看……客官你住的是否合意?房中若是缺了什么,尽可跟我说……”她一边说,一边继续拍着她的胸口,故意将手停在胸前衣衫处。
纪纲这才发现,她已精心打扮了一番,连衣服也从里到外换了一身,着意穿了一件薄纱般的绸衫,胸脯处的丝衣极薄,里面的贴身肚兜隐然可见。她手指停住的位置,正在她双乳之间,白皙粉嫩的肌肤从薄纱中漏出明媚的春光,鼓鼓的胸脯在肚兜里几乎束缚不住,似要喷薄而出。
纪纲见了,心中一荡,他赶忙收敛起心神,暗自思忖:这女人这般精心打扮,难道真是为了勾男人来的嘛?他适才听她在门外无声无息,对她的身份有疑,但见了她这副模样,又觉得她或许是为了避人耳目,刻意放轻了手脚。一时之间,对这女人猜详不透。
他正想着该怎么托辞打发她,忽听得外面有人大喊:“六爷,不好了!客栈外围了好多人!”紧接着田浩二风风火火闯进房来。
他见老板娘也在房内,愣了一刻,便不去管她,着急道:“六爷,怕是来者不善!”
“可知是什么人?”
“好像是那日白虎门的人。”
“走,随我一同出去看看!”
他向老板娘匆匆摆了摆手,说道:“店家莫要惊慌,只管好生待在房内,不要出来。”
两人出得客栈,只见田壹行他们已经列阵以待,对面乌压压地站了不下五、六十人,为首几人都是一色的黑衣白虎斗篷。除了那日见到的伍人杰和四虎外,另有一个六十来岁的老者,双目精光炯炯,单人匹马立在最前。这老者就是白虎门掌门——“白虎仙人”杨风烈。
伍人杰那日铩羽而归,回到白虎门后被其他三虎添油加醋数落了一番,将折了石大娃、辱没了白虎门声名的罪责都推到他的头上。伍人杰说是杨风烈的师弟,在门中却受尽排挤,有口难辩。
杨风烈大怒,重重责罚了伍人杰,立誓要替石大娃报仇雪恨。他只留了独子杨贯荃看守门户,亲率白虎门精英倾巢而出,这回他不单要夺宝,更要找回白虎门的场子。
纪纲暗叫一声“糟糕!”,周言、智海头陀和曹爽三人一早先行探路去了,因田浩二昨天行了一日一夜,今日就换了曹爽去。现在店中连他在内只有六人,其中熊威、田壹行和赵大仑三人还各有伤情,他们和白虎门结了死仇,怕是轻易化解不开。
纪纲硬起头皮,当前一步,朗声道:“各位英雄……”
“呸,你不要假惺惺的!你们杀死我大哥,今天就叫你们血债血偿!”他话未说完,被石二娃狠狠打断。
“这里面实在是有些误会……”
“误会?你们平白杀了我的徒儿,还跟我说什么误会?休要再言,我已在徒儿灵前发下血誓,定要取了尔等的狗命!”说话者正是杨风烈。
黄标、王兴彪和石二娃三人摩拳擦掌已久,听他一声呼喝,立时率领众人冲杀上来。纪纲知道这一战避无可避,心里亦十分恼火,明明是对方劫道在先,反跑过来兴师问罪。他连日来胸中憋着一股闷气无处发泄,这白虎门既来作死,正好拿他们泻火!
当下他不再多言,飞身突入对方人群,在人群中左冲右突,刹那间“啪啪啪”连出四掌,立时便将四人毙于掌下。纪纲既下了重手,便无他想,高声冲田浩二说道:“快放响箭!”
田浩二立即掏出响箭朝天空连放两箭,“咻——咻——”之声破空传出老远。
对方来势汹汹,一场恶战在所难免,二鬼的武功虽然高深,但不可指望他们出手相助,想法儿自救才是正途。希望周言他们已在返回途中,或能看到响箭,及时赶来。
杨风烈见纪纲如此了得,心中大惊,白虎门在西南一带绿林横行无忌,多年来做下了不少大案,怕过谁来?早先听门下众人传说对方如何厉害,只道是他们推诿事败的诸多籍口,不想对方果然是厉害的角色。
他顿时收起了轻敌之心,冲着众人叫道:“点子厉害,大家小心招呼!”旋即足尖一点,飞身直奔纪纲而去。他见了纪纲身手,自知门下除了自己和伍人杰外,无人能敌,于是振开双臂,发一声呐喊。只听得臂骨间“咯咯”作响,他的双臂徒然间伸长了五六寸,如大鹏展翅般撑直展开,直扑而下。他的“白虎通辟拳”功力犹在伍人杰之上。
纪纲见他来势凌厉,侧身轻巧避过。哪知杨风烈一意要抢敌先机,见纪纲闪避,旋即变招,双臂横扫,如两条铁棍横打直切,直扫纪纲腰际。这一招“白虎横林”如棍扫千军,风卷一片,煞是威猛。
纪纲见对方咄咄逼人,将身一扭,一招“龙游四海”,步法游移,双掌随着逶迤游走的身形绕在杨风烈周身连绵而出,分击其头、胸、背上八处人身重穴。他的掌法飘忽不定,变幻极快,叫人难以捉摸。
杨风烈也甚了得,他不愿失了先手,不被纪纲掌法所迷,干脆化繁为简。明知“白虎横林”这招已经用老,却不变招,索性就老用老,继续横打,将这招用到极致。他双臂横扫一切,既是攻敌,也是御敌,对方若是欺身近攻,也要遭他铁臂横打,反倒是化解纪纲的一手妙招。
纪纲大出意外,按照常理,将招法用老乃是大忌,因为对方多半已猜透了你的招式,必会寻破绽攻之。纪纲的掌法虚幻难测,本意是叫他疲于应对,好抢个先手,哪知对方竟毫不理会。自己掌速虽快,对方的拳法也不慢,倘不变招,即便打中了对方,自己也必会为他铁臂所伤。
不得已,他收住双掌,就势向后一个撤步。恰有一个白虎门人从他身后举刀砍来,他听风辨位,也不转身,晃身避开来刀,足尖借着撤步时踮地的弹力急速后闪。
那门人用力太猛,一刀砍空后人向前冲,倏忽瞥见纪纲已闪在了自己身后。他后心门户大开,大惊之下急于转身,纪纲哪里容他,轻飘飘一掌拍下,那门人一声闷哼,仆倒在地一动不动了。
杨风烈趁纪纲稍一分神,立即跳将上来,拉开架势一记右拳击出。纪纲有意要试他内力,便出右掌迎着他来拳一掌拍出。两人拳掌相击,各自向后纵跃出数步。
这两人存的是一样的心思,都想试探对方的功力,是以各只用了几成功力。一试之下,两人都不清楚对方适才到底使了几成功力,只得暗自揣测。杨风烈仗着己方人多,胜算应该更大,胆气稍壮,又是一轮抢攻狂风般掠来。
其他众人中,石二娃毫无疑问直扑熊威而去。石大娃死于熊威斧下,他报仇心切,恨不得将熊威砍成三段。熊威自与雷公一战受了内伤,一直未得静养,伤情未有好转。他的两把板斧沉重无比,寻常兵器不能相抗,平日对敌时颇占优势,但此时他气力上亏损甚大,这两把沉重的板斧反而成了极大的负担,极耗体力。
石二娃不知他身有内伤,见他提着两把板斧像座小山般矗在面前,想起他先前的威猛,心中恐惧。但他一想起石大娃的惨死之态,脑门里的热血涌了上去,咬咬牙挺刀就砍了过去,白虎门中另有四人一起围攻上去。他虽是发了狠心,心里还是发怵,不敢硬攻,虎头刀连着几招点到即收,不敢与他板斧相碰。
楼主:穷善  时间:2021-09-01 11:38:09
如此一来,几人缠斗在一起,损耗了熊威不少体力。石二娃越斗越是纳闷,觉得今日的熊威浑然没了那日的威猛之气,招式、速度和力量与先前都不可同日而语。虽说此刻得了四个同门的相助,以五攻一,人数上占了便宜,但那日也是多人围攻,随随便便就给他顺手砍翻了。
熊威被五人困于核心,左支右拙,只能勉力支撑。石二娃心中更增疑惑,不知他是真的不济,还是他的诱敌之计?他不敢冒进,当下谨守门户,以观其变。其他四人与熊威是第一次交手,心中没有忌惮,仗着人多急于进攻,将熊威逼得方寸错乱。
熊威又气又急,换作平时,这等毛贼他只需抡起板斧就能将他们劈成两半。但他现下是虎落平阳遭犬欺,力气不逮,竟连自己的斧头也挥动不起来。他急怒攻心,借着一口怒气上冲强发起狠来,大喝一声“你奶奶的!”旋即伸展开双臂,身体原地急速旋转开来。正是那一招“旋风扫叶”,他先前曾以这一招杀退了白虎门多人围攻,技惊当场。
石二娃识得厉害,见他原地起旋,立即抽身疾退,冲其他四人大喊“小心!”。那四人已将熊威逼得狼狈不堪,以为再进得两三招便可将其砍于刀下,正杀得兴起,哪料到熊威斧风突变,力量、速度骤然提升,再想抽身已是不及。
只听“!!”两声,熊威双斧荡开两人砍刀,紧接着又是“噗!噗!”两声,斧头分别砍在另外两人前胸之上,鲜血立时从两人胸口喷溅出来,飞溅的血柱射在熊威脸上,满头满脸喷了他一身。
几人都怔在当场。石二娃暗叫一声侥幸,心想:这厮果然奸诈,故意示弱引我们入套。逃过死劫的另两人砍刀被震荡脱手,刚刚从鬼门关外转了一圈,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惊悸。
中斧两人一时不得就死,却亲见斧头的刃边已劈进了自己胸膛,惊恐更甚疼痛。不知是因为失血过多还是太过惊恐,两人身体的痛感反而不那么强烈,身体缓缓、而再缓缓地软了下来,似乎至死也没明白何以在刹那间熊威就完全换了一个人。
熊威强自发狠使出这一招,已将体内气力消耗殆尽,双手脱力,手上没了一丝气力。好在中斧的两人慢慢地歪倒靠在了一起,一时并未倒地,他双手还保持着擒着双斧的样子,否则只怕连斧子都提不住了。石二娃他们见熊威满脸鲜血,面目狰狞,无人敢再上前,熊威因此稍得喘息。
黄标和王兴彪双战田浩二,正斗得难解难分。这两人原本合力也非田浩二对手,但另有三个白虎门人在侧助战,或伺机偷袭,或见危施救,田浩二不得不分神提防。他虽一刀抹了一人,但架不住对方人多,有几次险遭暗算,场面亦有些凶险。
田浩二知道如此下去必无胜算,得想法儿先解决掉一虎。偏偏这二虎乖滑得很,躲在众门人间绝不冒进,有几次他连施杀招,眼见将他们逼入险境,却遭其他门人夹攻,被他们逃了性命。他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既然这二虎轻易难除,不如先解决旁边的门人,然后专心对付二虎。
想到此,他几下杀招抢攻直进,招招都往二虎要害处招呼,杀得二虎一阵手忙脚乱,连连后退。一旁的三个门人看见情势不妙,一人从左后、两人从右后,分别挺刀趁隙攻他后路。
这一来正中田浩二下怀,眼见三人上当,他立时变招,将头一低,一个猫腰向右侧转身错步迂出,低身转至右后侧的两人,一招“回风拂柳”向那二人脸上直削而去。这两人的武功不及二虎,吃了田浩二算计,被他两把短刀划面而过,生生将脸划成了两半,痛得两人捂脸哀嚎乱叫。
田浩二一招得手,更不收手,转身又向另一门人扑去,吓得那人没命地往前乱奔。二虎缓过神来,立即挺刀上来截杀,总算救下了那门人一命。白虎门早定下了倚多攻少的策略,每一战处都是多人团团围住,田浩二才砍杀了两人,立时又有三个门人挺刀加入。田浩二暗暗叫苦,这样看来这个计策也是不成,对方人多,倘是车轮战耗他,时间久了必然不妙。
“凛寒四剑”缺了曹爽,难成剑阵,被数十个白虎门众团团围在中央,好在三人平素习剑娴熟,默契已成,对付这些白虎门众绰绰有余。不多时,已有多人中剑倒地,或死或伤。只是三人中赵大仑身有剑伤,田壹行的爪伤更亏气血,缠斗时久,体力渐感不支,三剑不得不转入守势。
杨风烈与纪纲斗了十余个回合,想不到这个三十来岁的青年武功竟然不俗,自己在绿林道上横行多年,极少能遇到这样难缠的对手。他一面猜测对方是何方神圣,一面纵观场上的形势,心中焦灼,不由将眼光瞥向一旁的伍人杰。
伍人杰一直冷眼旁观当下战况,一言不发,似乎没有插手干预的意思。杨风烈知他前日受了自己责罚,害他在门中弟子前失了颜面,心中不满,故而迟迟不愿出手。白虎门中除他之外就数伍人杰武功最高,他迫于形势,只得低声对他说道:“师弟,今日之战事关白虎门荣辱,难道你真的忍心看本门百年声望毁于一旦?你忘了师傅的临终嘱托吗?”
他这话正戳中了伍人杰的软肋。
白虎门前任掌门共有五个弟子,杨风烈排行老大,伍人杰排行第四。杨风烈为人心胸狭隘,心计重重,为了谋得掌门之位,对几个同门师兄弟极尽排挤压制之能。五人中原本老二的天资悟性最好,最得师傅喜爱,却在二十二岁那年突然暴病而亡。大家当时都伤心沉痛,以为是天妒英才,但伍人杰后来联系到杨风烈排除异己的种种所为,不由得对二师兄当年的暴毙产生了怀疑。
杨风烈接掌白虎门后,更加专横跋扈,对几位师兄弟愈发刁难。他先是找借口将老三逐出了白虎门,后来老五也在一次劫道中被杀,到最后只剩了伍人杰一人。杨风烈没有除掉伍人杰,是因为他性格最为孱弱,武艺也不及他,对他的掌门之位不会造成威胁。另外还有一个很现实的原因,杨风烈挟艺不授,导致门下人才凋零,即便最出众的所谓“四虎”亦是徒有虚名,实在难当大任。他需要伍人杰来为白虎门撑点门面,更需要有这样一个人为他冲锋陷阵,大凡黑道上的买卖都是由伍人杰带队去做。
名义上,伍人杰是与杨风烈同辈中硕果仅存的一位,在门中的地位仅次于杨风烈,是众门人的“师叔”。但实际上,由于杨风烈的压制他在虎门中根本无甚地位,连师侄辈的四虎也不怎么把他放在眼里。四虎都是杨风烈的徒弟,仗了杨风烈的势,对他有恃无恐。
四虎的武功不怎么样,在白虎门中却算得上出挑的好手,反观伍人杰的弟子却都籍籍无名。这并非他伍人杰教徒无方,实在是杨风烈太过歹毒,但凡他稍有资质的徒儿必被杨风烈威逼利诱,皆改投了杨风烈的门下。偶有一两个重气节的徒儿不愿就范的,就派他们去执行危险任务,总要想法儿害了他们性命才肯干休,想当年老五就是这么被他除掉的。
伍人杰受尽欺辱,本想过一走了之,但他性格优柔寡断,念念不忘师傅临终前“光大白虎门”的嘱托,不忍负恩离去。前日他审时度势,及时撤退,虽说折了石大娃,却实在是明智之举。不想回到门中,杨风烈只听三虎一面之词,重重责罚了他,他心中愤懑难平,干脆袖手一旁,只作壁上观。
杨风烈此刻无法,只得拉下脸面低声委求于他。他的心胸过于狭隘,接掌白虎门后就想着要传位于独子杨贯荃,“白虎通辟拳”的本门秘技只教了他的独子,门下徒儿一个未授,最多只在高兴时赏教四虎一招半式。如此一来,自然无人能在武功上威胁到杨贯荃,但白虎门由此人才凋敝,日渐没落,要靠四虎他们赢得今日之战,是断无可能的。
杨风烈搬出过世的师傅来说动伍人杰,这一招屡试不爽。伍人杰心软,眼见地上横七竖八躺了不少门下弟子,想着师傅倾注了毕生心血的白虎门不能就此毁掉。他对这个掌门师兄纵然有千般不满,却不忍辜负恩师的临终嘱托,每念及此,他的心就软了下来。
伍人杰轻轻叹了口气,一个长身飞鸟般掠起,直扑熊威而去。熊威已和石二娃他们又斗在一起,他适才稍得喘息,勉强将气息匀顺了再战。石二娃他们见了他刚才的威勇,不敢轻易冒进,这才堪堪能够支撑。
伍人杰久历战阵,已看出熊威不是在卖弄玄虚,确实是力所不逮,料想他应是有伤。他旁观战局多时,胸中早拟下了破敌之策:对方个个都是高手,要想取胜必须对他们分而击之,各个击破!而熊威正是那个最弱、最易下手的目标。
他飞掠而起,一招“猛虎扑食”,双拳裹挟着呼呼的风声,朝熊威迎面直扑而去。他料得熊威受的内伤不轻,干脆采取正面直击的方式,务求一招败敌。
熊威即便未受内伤,也不是伍人杰敌手。他此刻应付石二娃等人的围攻都嫌勉强,眼见伍人杰暴掠而来,情知不妙。他急想闪避。奈何身体不听使唤,行动根本跟不上心思的反应。伍人杰这一招刚猛凶悍,若吃上这一拳,必然会五脏破碎;可若想尽力挡格,且不说抵挡不住,身后也必遭旁人刀剑加害。他无暇细想,本能地提起双斧来挡。石二娃见他身后露出大片空挡,怎可错失此等良机,立即挥刀砍进。
熊威凝气擒住双斧护于胸前,伍人杰的双拳“砰”地打在他双斧之上,一股强大的冲击力排山倒海涌来,撞得他身体腾空飞起。他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被巨浪卷起的螃蟹,重重地摔打在沙滩上,已全然没了感觉。
熊威一声闷哼,双斧脱手掉落,张嘴吐出一口大血来。石二娃虎头刀同时重重砍下,斩进他后背结实的肌肉里面。他一心为兄报仇,下了死力,刀子斩进后一时竟不得拔出。
伍人杰不亏是江湖老手,毫不停顿又转身向田浩二扑去,他已盘算好了破敌的先后次序。对方之中熊威最弱,是以先杀熊威;余下众人中纪纲最强,只能放在最后;三剑互为攻守,轻易难破;田浩二武功不弱,但双拳难敌四手,他合二虎之力,就拿他作下一个目标。
田浩二见熊威惨死,狂怒已极,手中双刀寒光闪烁,一气急攻了五、六招,急于取了二虎性命。二虎被他杀得连番后退,甚是狼狈,黄标躲闪稍慢,险些被他锋刃削去了鼻子,只削去了一点鼻尖翼,脸上斑斑洒上几滴血迹。他三魂七魄中吓出了七魄,当下瘫在当地几不能再战。田浩二待想给他补上一刀,斜刺里伍人杰飞身已近,拳风嚯嚯,直向他脑后袭来。田浩二不得已,只得回转身来,左刀右旋,右刀左旋,一招“漫天飞舞”,将双刀旋作片片雪花飞舞,将伍人杰拳风裹在其间。
伍人杰一招击杀熊威,实是占了大大的便宜。田浩二袖里双刀,隐在袍袖下神出鬼没,可就没那么便当了。伍人杰毕竟是一对肉掌,不敢近身接战,于是手型一抖,变拳为掌,直切田浩二手腕脉门。田浩二刀法千变万化,虚实难辨,他干脆攻其本源,压制住他双腕脉门,再精妙的刀法也难以施展。
田浩二的两把短刀极薄极刃,是近身短兵战的利器,伍人杰欺身直进,本正符合他的心意。但伍人杰太过老诈,他欺近后更近一步,变近身战为贴身战,因他贴得实在太近,田浩二的刀法反而不得尽情施展,威力便减了不少。
伍人杰则不同。他赤手空拳,拳法又是所长,拳掌交替,直切、横扫、斜劈、上勾、下坠,连环递进,将田浩二连着逼退十余来步。伍人杰出招太快,田浩二退得也快。王兴彪本想着从旁偷袭,捡个便宜,可两人的动作实在太快,自己竟插不上手去。
石二娃用力拔出虎头刀,见熊威倒地后双目依旧圆睁,想起那日大哥死状,心头火起,操起大刀又狠狠补了一刀,这才解恨。他见伍人杰已占上风,便操起虎头刀去战三剑。
伍人杰甫一上手,田浩二便知对方江湖老道,武功恐怕更在自己之上。他急于想要和对方拉开距离,好施展开刀法,但伍人杰就使一个“贴”字诀,像一片会飞的狗皮膏药紧紧贴住了他。无论田浩二如何腾挪纵闪,伍人杰如影随形,不给他一丝甩脱之机。
田浩二甩他不脱,又瞥见王兴彪握着大刀在一旁虎视眈眈,只要自己稍有疏失,他就会一刀砍来。他明白当此情际最忌心浮气躁,于是收敛起急切之心,沉心静气与之相斗,不给对手可趁之机。
纪纲眼观六路,对当下的情形焦急不已,伍人杰一出手,场上情形登时大变,只恨自己被杨风烈所缠,腾不出手来相助。照这样下去,田浩二的处境也会不妙,于是大声喊道:“浩二,他们人多,莫要恋战。”
田浩二听出纪纲是在提醒自己向三剑靠拢,共同御敌。于是一阵抢攻,意欲逼退伍人杰。伍人杰也听出了这个意思,非但一步不退,反而加紧拳势,要与田浩二速战速决。
田浩二抢攻之下,身后破绽显出。王兴彪瞧出便宜,瞅准时机挺刀就砍。两人前后夹攻,要杀田浩二一个避无可避。
田浩二正面吃紧,根本无暇顾及身后的王兴彪,万急之下只得将左手短刀向王兴彪甩出,整个人同时缩身向后贴地急滚,这才躲开了伍人杰的拳风,形状狼狈已极。他平素双刀不离手,那刀便如牢牢吸附在其掌心,削、劈、穿、刺,划、斩,皆在掌中旋舞。此时无奈,将左手刀作暗器甩出,却也收到了奇效。王兴彪被杀了一个措手不及,短刀从其肩头插入,他仰天一跤摔倒。
王兴彪挣扎着坐起,一把拔出肩头短刀,重重摔在地上。他肩头鲜血喷溅而出,立时有两个门人上来帮他摁压住伤处,将他扶了下去。
伍人杰见对方如此难缠,心中十分不安:这伙人绝非寻常之辈,不知是何来头,既跟对方结了血仇,只有将他们尽数歼灭于此,才能绝了后患!想到此,他连环踏上两步,手上毫不放松,趁着田浩二立足未稳,有心要将他立毙拳下。
乍地里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疾驰而来,马上一名骑者自马背上腾空而起,一道剑光如流星划过,径直刺向伍人杰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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