捞尸人【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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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20-09-19 23:59:18 更新时间:2021-04-19 10:55:44

楼主:罗锡文  时间:2020-09-19 15:59:18
【本短篇小说创作于2015年,收入我今年1月出版的短篇小说集《捞尸人》中,百花文艺出版社。有兴趣的朋友可以看看。】




响水河在响水村后山形成的那块呈牛胃子状的水湾,近十年来时常有死人尸体出现。因此响水河从响水村前流过时,人们见到的闻到的,便是被河水冲来的浑身肿胀发紫,甚至高度腐烂的尸体和股股恶臭。人们先是惊恐,后来便习以为常了,除了天生胆小者之外,都争着去瞅尸体,一旦看到一丝不挂的女尸,就有光棍或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男人裤裆一阵湿热,互相询问尸体的来源,一个劲地咕哝,可惜了,真可惜了,这么中看的女人,竟然是尸体,我日死老天爷的妈!偶或有人上报,却也无人来管,即便是有大一点的官到了响水河上游的镇上,也不到响水村来,尽管镇上距离响水村也不过七八里地,但上边嫌麻烦,加之地方上干部对死尸也说不上个所以然来,他们吃喝一通,开了一两次不痛不痒的会后,便拍着屁股走了人。响水村的人时常在饭后睡前嘀咕,说是孤魂野鬼顺水漂了下来,就把恶带走了,即使是杀人的凶手,也因尸体腐烂且远去而心安。一些信佛吃斋的男女常在河边烧火纸香烛,插上用竹竿挂白布做的经幡,替水鬼们招魂,村里人先是肆意奚落一番,很快便腻烦了,也习以为常了。
牛胃子水湾里的尸体跟上游冲下来的浮物杂在一起,便堆积在湾中,冬天倒没啥,尤其是三九天,河一冻上,什么人什么杂物什么臭味都给冻上了,雪一盖,更是一片白,但夏天可就遭罪了,响水河的人说,一到夏天,这一带就变成了阴间,太阳是绿的,月亮是青的,星星是红的,婆娘的脸是醋色的,姑娘家家的脸是紫的,男人,无论老幼,都在额头下挂着一张蟾蜍或烂枣脸,说全是湾里的死尸给惹的。
于是,脑子灵活,对营生有感觉,又不怕死,尤其不怕死人那恶相和比混浊的河水还粘稠的尸臭的人,便在八年前的开春购置了一艘木船,在一根长竹竿顶端套上铁钩,买上一大捆绳子,专门做起了捞尸体的营生。镇上派人来调查,在响水河两边,响水村里外转了几圈,也没调查出所以然来,就走了,也不再过问。消息传得更远后,便有失去亲友的人寻来,央求捞尸人,无论如何要将亲友的尸体找到,价钱好说。捞尸原本是苦活脏活烂活下作活,要是价钱说不好,那可是啥都干不成,这是人人都知晓的道理。人们以死者为大,即便生前双方如何生分交恶,一旦死了,还是要给面子,得善待的。一些无人认领的尸体,先是用绳子套了,拴在岸边树上,两天后,仍然没人来领,便解开绳子,竹竿推送到牛胃子口,河水一冲,便冲走了。要是碰上刚死的女人,相貌还好,身段没走样,胸前那对大奶子还能随着捞尸人竹竿的戳动而活乱乱地动,捞尸人便怜悯起来,将其拖到水边,弄上岸,用一张塑料布捆了严实,在后山深处寻了一处隐秘之地埋了,烧上香烛,将一杯酒倒一半在坟墓前,剩下的自己喝了,便觉得自己是这个死美人的情人了。
起先干捞尸行当的是三户人家,但终因抵挡不住闲言碎语和死人带给活人的冲击,到最近两年,就只剩下老蛮和他儿子二蛮。老蛮婆娘和他离婚前,骂得最多最狠毒的,就是有关他跟死人打交道的事情。他则将大儿子大蛮得心绞痛和头痛病的原因归结为婆娘,说她是大蛮的克星。这话是镇上一个满头白发的算命先生说的,他深信不疑。在大蛮弯曲着腰身,膝盖顶着乌青的嘴巴死去的那天晚上,老蛮抓着婆娘的头发,将她扔在了山坡上。二蛮赶出去的时候,女人已经不见了,从此那女人就没再回过家。老蛮犯了糊涂,将大儿子埋在村前临近河边的一小块平地中,夏天响水河上游涨水,将那坟冲垮,他连大蛮的一根骨头都没找到。
响水村的人从此就给他黑脸看,拿一双双要勒死人的眼光扫他。
老蛮不记仇,也不搭理村里人,要是死人跟村里人有关系,他也在村里人领尸之前将那充气塑料人一般的尸体好好保留着。只是这样的事一年也难得发生,村里就会将他父子俩看成了死人,说他们在山上村里做鬼魂做累了,便要到水上去找水里的鬼说话,交朋友,喝酒说疯话。他们还说,就不说老蛮那死人了,你们瞅瞅二蛮,嘴巴一闭,就跟抿着一根死人头发似的,连缝隙都见不到。读书人说,不对,二蛮是含着一把刀子,要杀人的。另一个读书人说,刀子杀人算啥?真正的杀人凶器是舌头。先前那读书人补充道,说白了,就是话,就是语言,可是比子弹比刀子比毒气弹厉害多了。
二蛮不善言辞,两眼漆黑如煤炭,鼻翼高挺,嘴角有棱,脸偏小下巴偏尖,原本是姑娘家家欢喜和愿意嫁给他的好看男子,却天生木讷,不仅老蛮大蛮见了他就皱眉头,村里人见了就跟见了朽木一样,就连最疼他的他娘,也经常用指头戳他脑门,说:“我咋生了你这么一只闷罐罐!”老蛮对女人说:“是你屙出来的一只闷罐罐。”既然是闷罐罐,罐子里装了些啥,也就只有二蛮自己清楚了。他娘在离家之前的某一天问他到底在想什么,他说想死,他娘回头就对老蛮说:“不是我糟蹋你们王家,几代人了,都一个个鬼头鬼脑鬼模鬼样,全是灾星,谁见了谁倒八辈子血霉。”老蛮一脚踢去,女人应声倒在门槛外,才住了声。大蛮每次看到女人挨打,都不吭声,拿了竹竿就去了河湾。二蛮却每次将女人扶起来,让她坐到椅子里,倒上水,然后戳在一旁不说话。女人说:“你这种蔫物,枉披了一张男人皮,我要你扶,要你可怜吗?赶紧跟那两个死人滚!”二蛮被骂得一脸灰白,老蛮却在一边咧嘴笑道:“你妈才是死人,不过她说的话也在理。”
大蛮一死,老蛮便对二蛮说:“老子年纪不大,虽说在捞尸体,却绝不是总跟死人混的命。你哥短命,那是命,谁也没法,死就死吧,该死的鸡脚朝天。你小子虽说是个闷罐罐,但螺蛳有肉在心头,老子看得出来,你命大,命硬,天生就是跟在老子屁股后面跑的,亏不了你。”
二蛮实则也没别的本事,也就有一搭没一搭地下河来,躲在老蛮身后,看他将死人用铁钩钩住,拖死猪一般拖到岸边。当见到他脸色惨白,要吐要死的样子,老蛮就恶声吼过去,吼得他脚软心慌,一个月下来,才成了捞尸人。
二蛮挨的那一巴掌,是他活了二十二年来挨的最让他印象深刻的打。
那天,河湾里没见到一具死尸,老蛮突然变了个人似的,和儿子坐在岸边,讲他年轻时追好看女人的事情,说得他裤裆里鼓出了一只窝窝头,即便儿子看到了,他也觉得无所谓,照旧滔滔不绝地说:“这日女人,跟捞尸体一样,刺激,带劲,安逸,快活。这人生一世,日女人可是头等快活和要紧的事情。要是把女人日死了,将她们值钱的衣服全剥了,是能卖钱的,要是有金戒指银镯子之类的好东西,就更好了。金子银子可是好东西,把它们拿到镇上卖了,烟酒都有了。至于那尸体嘛,随便埋了就行了,哦不对,不能随便埋,好女人,即使日死了,更是好女人了,要找风水好的地方,好好埋了,才对得起她们那一身好肉。”
见儿子直愣愣的样子,老蛮嘲笑似的问:“你小子都听明白了?你一撮小指头样的鸡巴恐怕插不进去吧?”
二蛮追随着老蛮的气息,进入老蛮年轻时干女人的情景中,先是猜想着女人不穿衣服时的样子,想得吞口水,下面便硬了。后来便想半年前在镇上一脚踩上的那女子和她小白小尖的好看的脸和身上好闻的味道。那一脚踩得可是真好,女子叫的声音又恰到好处,不大,不尖,不狠,不钝,不怒,不装,却将脚板上的疼痛和心上的惊慌给喊了出来,他就觉得这天瞒了老蛮到镇上来,是多么划算。但很快,他就被老蛮的话牵引到了每天打交道的尸体上,一恶心,便粗声粗气地问:“这些人到底是怎么死的?为啥没人管?为啥人命就这么贱?”
二蛮也就是这么随便问问,没想却惹恼了老蛮:“你他娘的一个球鸡巴都戳不翻女人的农二民,下等货,竟然管起别人的死活来了,那是你管的事情吗?说出去,那些狗东西还说老子的儿子没管教好,白长了球鸡巴!”说罢,他扬起巴掌,将平生力气全用了出去,块头大的二蛮还是被扇了出去,一屁股落坐在坡上,没稳住,一骨碌滚落到了水里。
二蛮爬上岸时,老蛮已经回到船上,大声同两个过路男人说话。
二蛮低沉的声音像河湾上漂浮着的那层跟死人有关的青灰色薄雾一样,让三个男人听到了:“球是球,鸡巴是鸡巴,这个你都不球懂。”
两个过路男人放肆地大笑起来,其中一个说:“球鸡巴就是球鸡巴,说到你父子俩的心坎上去了,还是球鸡巴。你还莫说,二蛮就跟你老蛮不是一路货,跟你一个球鸡巴样的是你家大蛮,可惜人死了,你就将就着管教你这个球鸡巴儿子吧。”说完,一路呀呵呵地说说唱唱着而去。
老蛮瞪了一眼二蛮,道:“赶紧滚上来,老子又闻到了死人的气味啦!”
二蛮浑身焦湿地跳上船,一手捂着脸,一边朝灰蒙蒙的水上看去。果然,随着一堆夹杂着树枝死畜和垃圾的杂物从上游漂来,一具高度腐烂的尸体出现在两人眼前。父子俩二话没说,竹竿一阵乱捅,几乎将那死人的身子戳穿,才将他推送到湾口,看着他在牛胃子出口处被泛着褐色泡沫的河水冲得转了两个圈之后,慢慢朝下游漂去。
“谁把他弄死的?自杀的?”二蛮自言自语道。
老蛮两眼凶光,双脚在船板上狠狠地跺了几下,嘴中喷着唾沫,朝儿子吼道:“英雄不问出处,死人不问来路!你给老子把嘴巴管好,老子最恶心听到你娘的这种屁话!”
二蛮在肚子里嘀咕道:“现在我打不过你,再过二十年,你要是还这样蛮横,看我怎么收拾你。”一只手却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脸。
一直到晚上,已经像死尸一样挺在床上了,二蛮仍然感到半边脸发烧,半边脑袋隐痛,半边身子发麻。再看看老蛮,呼扯着雷声一般的鼾声,敞着肚皮,四仰八叉地,猪一样睡得死沉。二蛮便又想镇上那女子,想和她在一块儿擀面条的情形,不觉轻轻笑了起来,不料这一笑,半边发烧的脸更加烧了,就跟用火在燎似的。
收割了山坡上几亩地里的麦子,在麦茬之间种上苞谷,天就真热起来了,一个闪忽就到了六月。六月热得响水村老少浑身都冒出亮晶晶的油汗,而人又多懒惰,一走过,便塞了别人一鼻子的馊臭味。六月也是集赶得最勤的时候,响水村人和别的地方的人,也最看重夏天在镇上集市中的买卖。到了近些年,除了见得人的各类事情之外,又多了使许多身体完全能适应的各类虽说不能见人,却让人快活无比,但人人又心照不宣的事情。虽然隔几年上面就派出警力严打一次,但镇上各类人都是长了脑壳,肚子里也塞满了心机的,警察一来,小镇还是以前的小镇,民风淳朴,人心红亮,各种事情都是天地人都看得见的,让上面来的人都感叹在如今这世道,竟然还有这般活得自在的穷酸之人,便说了一些让下面的人耳朵直扇,眉眼子滴溜溜乱转的话,便走了人。于是,隐蔽在灰尘之下的各类新奇人生乐事又池沼中沼气一般冒了出来。那些走过场的上面人,其实也清楚其中奥妙,眼睛自然是睁一只闭一只,只等下面的人送上贡品,那些下面的人,自然又得将利害晓之于那些乐陶陶于新生活的人,后者自然长了两只脑壳的,不失时机地奉上钱财,话还得小心说,好生说。
流行于镇上的,其实也没什么新奇玩意儿,到过外面的人说,要是将镇上和响水村一带的快活事放到外面,都要被人笑掉下巴,贬谪为“弯弯”的。“弯弯”是城里人对乡下人的蔑称,意指乡下人因长年累月的劳作,长了一双弯腿。但响水村,乃至镇上的人并不气恼,更不计较,他们承认自己是农二民,乡巴佬,就是不折不扣的“弯弯”。这倒让那些存心想挖苦和蔑视乡下人的城里人一时不知道如何说道,而且意识到自己的偏狭、下作和低素养了。因此,诸如隐蔽在小镇内外的大大小小的窑子,从专找女人,到男女通吃,到老牛吃嫩草,再到某些专找同类人快活之类的事情,在懂得床上活的人看来,都觉得不值一提。即便后来吸食毒品成风,到人贩子从外地拐来并塞了一屋子的胖瘦不等的女人和孩子,到外地富裕商人在镇上修建了几星级的酒店,让镇上人眼亮,到嫌自家日子越过越寡味,便在酒店的地下室修了秘密赌场,到彩票,尤其是体育彩票的兴起,让地方上人头一回知道了猜足球比赛结果还能中奖发大财,到玉石买卖刚兴起那阵儿,便有眼尖之人发现响水河上游的石头大多是艺术品,响水石一夜之间便出了名,等等,都不足为奇,只要在镇上溜达过几回的人,虽说也玩得连姓啥都忘记了,却还是要瘪着嘴巴贬谪的。不过,贬谪归贬谪,平常时节要是不去镇上走走,肯定是少见识的。要是在六月天不晓得去镇上赶赶集,凑凑热闹,瞅瞅稀奇古怪人事,那活得就跟叫花子没啥区别。这般快活,响水河里的尸体,自然就无从过问,即便有知情者知晓那些尸体的来由,却还是迷恋镇上的花花生活,久而久之,便将自己也当成了行尸走肉,只顾眼前,而对于将来的死活,也就不去细思细量了。
老蛮去了镇上。
二蛮知道老蛮从死尸上得到的金牙齿银镯子,是必须到镇上去换现钱的。老蛮起先还对面前的死人尸体叹息几声,感喟人生的苦,让在他屁股后面蹲着的二蛮也感到了活着实在是凶险。后来,就听不到他那声声像牯牛拉尿一般的叹息声了,多了的是谩骂声音,因为漂浮在船下的尸体,大多是穷人,而且多光着屁股,除了一身泡得肿胀的烂肉之外,就是一股股臭气和千奇百怪的姿势。当然,偶尔也会冲来一具有钱人的尸体,其身上多多少少都有金子银子做的装饰品的,有时还有钱包,钱包里头总有多多少少的花花票子。每年的六七月,镇上最热闹的日子,老蛮都会去赶集,将金银饰品换成钞票,除了购置生活必需品或者给二蛮买衣服鞋子之外,便都花销在逛窑子上去了。因此,二蛮知道的,也仅限于老蛮在窑子里日女人,而他自己去镇上,却从不跟老蛮在一起,他还不至于将身子甩到窑子里去,跟脸皮松垮浮肿,两眼冒出贼光的老女人和一群搔首弄姿、装腔作势的女子瞎混。他有自己的乐事,比如打台球,看录像,唱卡拉OK,滑旱冰,逛超市,到镇外的河滩上看牛羊买卖,看人打架,听外地艺人在镇中心那座巴掌大的广场上表演吞火一类的危险节目。有时他对老蛮找窑姐的行为很不满,说丢人。老蛮却嗤之以鼻,说,你个死娃子,懂个屁!她们叉开腿被我日,也是找的血汗钱,说好听点,是服务费,她们比那些坐办公室的卵蛋子们干净。二蛮于是就不再说了,因为他说不过老蛮,也不清楚老蛮每年兴致勃勃地拿着少得可怜的金子银子做的首饰去镇上,是不是真的就快活了。最后,只有那个让他觉得日子还有点起色,在夜里让腹下那根棍子坚硬如铁,在黑咕隆咚之中喷了满肚子粘稠之水的女子,成了他对镇上生活唯一的向往。
老蛮去镇上,从来都是在傍晚之前。他对儿子说:“累了一年,一年都跟死人和你这个闷罐罐里的活死人动竹竿子,还要受村里那些胎神的气,实在是没意思。到了该享受的时候,就该享受。船就交给你了,等闲了,老子再带你去看看。”说罢,咯吱咯吱地将身子洗干净,换上一身干净衣服,哼着淫荡的小调,就去了镇上。
二蛮也从不听从老蛮的话,一旦老蛮走了,他就将船拴在岸边树上,上了锁,一溜烟回到家中,一头栽在床上死睡,一觉醒来,大多是第二天早上。当然,也有两次例外。老蛮一走,响水河里已经有好几天不见尸体,也没有上游或别的地方的人来找他们捞尸体,他便在老蛮走了不到一个时辰,一次是去了镇上,打了两盘台球,在网吧里玩游戏玩到第二天上午才回去,一次是在村里找两个在背后骂他娘的男人打架。那两个男人年轻时都追过二蛮的娘,但都没得逞,年老了,还窝着那火气,一看到二蛮就骂,骂二蛮的另外一个原因,是二蛮跟他娘长得很像。两个男人已经过了六十,自然打不过二蛮。村里人也知晓两个男人理亏,不帮忙,却也得劝开二蛮,也不忘嘲笑两个男人满鼻子满嘴巴的血污。老蛮不搭理这些事情,他每次回来,都是在第三天,除非有人带了信到镇上,说河里的尸体多得要把响水河给堵塞了,他才一个死人一样黑着一张铁耙脸回来。无疑,这样的日子对父子俩来说,都是惬意的,快活的,自在的,老蛮不想看到儿子那副闷死人的样子,二蛮不想闻到老子身上那股混合着尸体、鱼腥、旱烟、汗臭和中年男人那股浓烈的酸臭的气味,更不想看到他见到死人时那道野兽和人贩子一样贪婪又冷漠的眼光。
这次,二蛮在老蛮到了镇上不久,也后脚到了镇上。但那女子不在,问认识她的人,说这两天怕是在家里做事情,没见到镇上来了。他说,她说好了这几天到镇上来的。那人眼睛便瞪上了,既然她跟你说了,你还问我干啥?踩着狗屎,洗澡被尸体撞了?瓜货一个。他本想一拳头将那人脑袋揍扁的,但担心事情闹大,将老蛮惊动了来,那以后可是不能到镇上来了,便啐了那男人一口,就去了网吧。到了半夜,他饿了,出网吧在街上吃了一碗加了大量辣椒的面,将自己辣得更加清醒了,便在街上转悠,也不见那女子。一使气,他拔腿就出了镇子,摸着黑回到了响水村,倒在床上,头一歪便睡了过去,起来时已是午后。
太阳一改前一天扎得人肉痛的狠劲,将黄铜化了似的光不软不硬地倾倒在响水河上。湾里蒸发的水汽跟阳光杂在一起,就变成了黏糊的米汤似的。无数杂物依旧源源不断地从上游冲来,颜色不一,但一旦到了湾里,全都便成了黑色和铁锈两色,使原本清亮的河水变得混浊,而洪水泛滥时的河水,在杂物的堆积和腐蚀下,则显得更加混浊,肮脏,出外的人说,就跟那些癌症村外面的臭水河一样了。
尽管如此,二蛮还是没有觉察出响水河与往日有何不同。令他诧异的是,一个妇人带着她儿子慌里慌张地赶来,说他们是响水河上游的李店村人,儿媳妇两天不见了,哪里都找遍了,就是不见人,听说响水村这里在捞尸,便赶了下来,碰碰运气,看看儿媳妇是不是寻了短见跳了河。她儿子果真一副死了婆娘的神色,哭丧着的脸就跟老酱肉一样。二蛮真想用刀子将那脸皮给揭了。
二蛮让两人在树下等,说要是真的有她儿媳妇的尸体,他就将尸体拖到树下拴好,辛苦费原本是二百,但见妇人和其儿子那苦焦相,便减了五十。
“只要把尸体找到,即使五百,我们也给。”那酱肉脸男子说,声音就跟从酱肉坛子里出来似的。
果然,一个时辰过去了,在一堆浮渣和一块案板样的木块之间,一具泡得肿胀的女人尸体出现了。二蛮没费多大的劲,便将尸体拖到岸边,把绳子扔给了男子。妇人眼睛尖,一看到死人那身衣服,叫了句:“就是那贱人!”便一屁股跌坐在地。男子没有接住二蛮扔来的绳子,而是扑通一声跳进臭水里,将女人抱上了岸。
母子俩将死人弄走了。二蛮从旁边几个看热闹的响水村人的话里,明白那女人与婆婆不和,加之生了两胎女儿,越发让婆婆恼怒,一气之下,走了绝路。
“二蛮可是有活干,反正想不开的人都只晓得跳河。”一个看热闹的人说。
另一个人对二蛮说:“你脑壳就没你爹精灵,他每次拖死人,就跟拖一头死大象一样,做得真像,累得嘴巴都要歪到耳门,身上的皮都要开裂一样,价钱自然就好往上抬。你倒好,就跟拉稻草人似的,哪个人都不想多给你一分钱。”
二蛮道:“你晓得个锤子!”
傍晚,几个从镇上赶集回来的男子,看见二蛮光着膀子在水边发闷,恰巧几个人也走热了,想清凉一下,便在坡上一排树下坐了,最前头的那中年男子对二蛮冲口就是一句:“我们可是看见你家老蛮在镇上卖首饰,把买家宰狠了。买家不干了,在镇上到处找他,都没找到,又联络了好多熟人,也没找到。你家老蛮可是人精。”
中年男子的同伴说:“怪也怪那几个人长的是玻璃眼,竟然看不出金子银子的成色。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老蛮那些首饰可是真金白银,只是他心厚,屁眼儿黑,价要得太高。确实,老蛮精得翻山了,即使那帮蠢货找到了他,他将他们带到店子里验货,他也不输。”
二蛮闷声闷气地说:“他卖锤子都不关我的事。”
几个男人大笑不止。中年男子说:“都说你二蛮是闷罐灌,我看不对。你这烂话,可是我头一次听到,是说到点子上的话。你家老蛮,嘿,就比你这个年轻人懂快活,我今天真看见他卖锤子了。”
一帮人又是一通狂笑。
二蛮两眼充血,脸面发烧,却仍瓮声瓮气地说:“关我锤子事!”
中年男子身后一年轻男子说:“那可是你家老蛮啊,不是那个短命的大蛮,你发那个狠声做什么?到底还是你爹,他再能卖,也不能带你去卖锤子呀。”
二蛮突然豹子一样跳起来,朝那年轻男子扑去。
几个男人毕竟是能吃能喝,力气大得可以将家中的肥胖婆娘抱起来扔到房上去的敦实汉子,在二蛮即将扑到那人面前时,一齐站起来,伸臂一挡,就将他和那男子隔开了。二蛮即便有一大把力气,却也不是几个人的对手。但他怒火正旺,几番要扑向那男子,其中一拳头将最靠近他的那中年男人砸得退了好几步,但他最终还是软了下来。
中年男人说:“你死人见得多,老子可是死人活人活死人都见,可就是没见过你这种闷南瓜,你他娘的连人话都听不出来吗?”
二蛮气咻咻地跳到船上,一屁股坐下,船给震得摇晃不停。他说:“你见个锤子!”
中年男人示意身边那年轻男子不要说话,意思是他闷,你杂种也跟着闷?他是猪,你也成猪?等年轻男子面色平和了,他才对二蛮说:“话是可以换着说的,你的船不是可以倒退着划的么?怎么就不长脑壳呢?说你家老蛮卖锤子,是开个玩笑。这下你该明白了吧?你爹他老人家有了钱,第一件事,就是钻到窑子里去,在窑姐窑妹的怀里头拱得欢实呢。”
二蛮鼻子里哼了一声,这才明白过来。老蛮在窑子里快活的事,二蛮是知道的,如今让这几个浑身馊臭的男人说出来,二蛮便觉得他们比村里的长舌妇还能磨叽,便越发厌恶,转过身面朝水湾,将屁股对着几个人。
几个男人又说了一席话,在二蛮听来,是一席比卖锤子和割驴鸡巴下酒还没意思的话。他们见二蛮始终不理睬他们,说话的兴致便去了一大半,而河面上一时半会也没有人或者牲畜的尸体,便打着哈欠,纷纷站起来,在屁股上拍了拍,说还是回去干自己的胖婆娘划算,婆娘再肥再不中看,都比看死人和这个闷人强。
“父子俩都一个德行,其实是懒。哪有那么多死人死牲畜?明摆着就是不想做正经事,通通的废物!”那年轻男子狠狠地说。
中年男人说:“屁话!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勉强不得,二蛮说得对,他们要跟死人过一辈子,关我们锤子事。”
另一个年轻男子对着河湾笑着大喊:“锤子,锤子就是鸡巴的意思!”
太阳离西山还有一竿子高的时候,又有几个赶集的人在山坡上的树下歇息,其中有两三个壮实的妇人,大声地说着话。这帮女人平时不敢独自到湾里来,即使有同伴,到了湾里,都得靠大声说话来给自己壮胆。几个男人自然明白她们的心思,眼睛却猫爪子一般在她们尖耸的怀里抓,肚子里说就跟新蒸的馒头似的,又热又软还有弹性,捏下去,凹了,一松手,又立即凸了,怎一个爽字了得!女人却装着什么都没看见似的,径直大声说话,说的都是女人之间的事情。男人们便骂上了,去他娘的,比老子的婆娘还能装,瞧你们这群母鹅,又肥又笨。一个女人似乎听到了他们肚子里的话,眼光篾片一般唰地抽了过去:“乱想要烂心子,乱说要烂牙腔的!”男人们只得装出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像刚看见二蛮坐在船里似的,跟二蛮打起了招呼。
二蛮身子动了动,船也动了动,算是回答。
一个瘦男人说:“你爹今天晚上恐怕还要继续快活的。今天我碰到他几次了,赶完集出来,还看到他领着一个黄花小女子到旅馆里去,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
二蛮听清楚了,肚子里咯噔了一下,他竟然不去窑子,改去旅馆了,真想得出来。
一个妇人尖着嗓音说:“我还看见你娘,跟你爹说了几句话,就吵了起来,我们几个人还上去劝啦,好歹还是将他们劝开了。你娘在镇上开了店子,说是找到了钱,还找了个好男人,都有后啦!”
旁边一个妇人悄悄道:“大姐你也真是一根肠子通到屁眼儿,这些话跟娃娃说干什么?她是做娘的,都不回来看娃娃,有钱了也舍不得给儿子一个子儿,眼见儿子成了人,要讨婆娘了,也还是不给钱。哪里见过这种当娘的?”
先前那妇人嘴巴一撇:“就你肚皮里头的弯弯拐拐多,下水都缠着解不开了。你又不是二蛮家的人,你怎么知道他娘不管他?再说了,她跟她男人早就分了,一时没招呼自己的娃娃,也在理。那个该砍脑壳的老蛮,换了我,我也一脚将他蹬了。”
瘦子旁边的胖男人说:“说啥呢?说得你们就好像是老蛮的婆娘,二蛮是你们亲生的一样?有你们这么说话的?二蛮人老实,实在,不多言多语,也不计较他娘和爹,你们就别瞎操心了。”
说得有理,几个妇人虽说一肚皮不舒服,还是住了声。
瘦子突然又想起什么,便对二蛮说:“二蛮,你娘好像认识那黄花女子,她跟你爹吵,就是因为她。你娘那男人也掺和进去啦,看样子事情不算小,打架是避免不了的啦。这就奇怪了,你娘跟你爹离婚都好久了,咋还管他在镇上找女人?说不过去呀。你认识那女娃娃么?”
一个妇人道:“二蛮才多大?怎么认识镇上的女子?别瞎说,二蛮自己有数!”
胖子说:“二蛮,你就别打埋伏了,我可是听人说你在镇上有姑娘的。”
另一个妇人道:“瞎说!二蛮要是跟女娃娃相好,他爹早在村里传开了。我怎么从没听老蛮提过二蛮的终身大事?二蛮,”她朝二蛮喊,“你满过二十了么?”
二蛮点了点头,旋即又补充道:“二十二了。”
一群人忍不住咦了一声,都说,这日子,说慢好慢,说快更快,转眼间青屁股娃娃就要找媳妇,再大一点的,说着说着就要去见阎王爷了。
一根木头被水冲进了湾中,撞在船上。船一震动,让二蛮心一抖一抖的。当震动结束,他的心猛地一沉,他娘知道他跟那女子好,还请他们吃过一次饭,那时他跟女子认识才个把月。
一群人继续说着老蛮在镇上日女人的事情,为二蛮的娘到底是靠自己在镇边上盖了房子,辟了店铺,还是靠那个男人起家而争论不休。他们不清楚的是,那女人跟老蛮离婚之后,曾想将二蛮带在身边,将大蛮留给老蛮,没料到大蛮死得早,加之她很快又生了,才将二蛮带走的念头打消了。
傍晚即将来临,一群人跟二蛮打了招呼,便回村里去了。
二蛮一改平时太阳距离西山顶一丈时回家的习惯,一只巨大的蛤蟆一样一动不动地坐在船头。他纷乱的脑子乱得就跟水湾一样,堆积着无以计数的杂物。在太阳终于将猴子屁股一样鲜红的脸蛋藏在西山背后的时候,二蛮决定马上到镇上去。
一个腰长腿粗的男人蹦跳着从村里出来,坐在山顶,先是吆喝了一阵,然后便又唱又说,字句含糊不清。
二蛮将竹竿朝那人狠狠地挥舞了几下,意思是,你要是再叫,老子一竿子扫断你懒腰。
那男子以为二蛮在朝他致意,便一边咿咿呀呀地叫着,一边朝他伸出两只脚,做出蹬自行车的动作,然后一个后滚翻,从山顶消失了。
二蛮正要将船划到靠树的那水边,却看见水湾入口处冲进来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凭直觉,二蛮便明白有尸体被水冲来了。但对于最近一段时间才出现几具尸体的情形来说,这天发现两具尸体,还是让二蛮感到意外。
但怒火已经将二蛮浑身烧得滚烫。他跳到岸上,将绳子拴在树上,然后飞快地上了坡,却不慎踩到一块松动的石头,摔倒在路边的土沟里。他迅速从沟里站起来,忍不住朝湾里看了一眼。即将被夜幕覆盖的响水河湾一片银亮,跟镌在东天细薄的云块间淡淡的半块月亮绾在了一起。
突然,二蛮从胸腔里发出狗熊被子弹击中时那种沉闷混沌的声响,猛地跳出土沟,飞跑着下了坡,冲到树下,解开绳子,将船划到水湾中心,一竹竿就勾住了尸体。不用将尸体翻过来看脸,二蛮就知道,在无数黑黢黢的杂物和腥臭的气息之间横着的,是老蛮。
楼主:罗锡文  时间:2020-10-10 20:02: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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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罗锡文  时间:2020-10-16 18:1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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