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黄是我放飞的，咋啦？”我狠狠地瞪了班主任一眼，然后转过身，像发怒的狮子一样闪电般冲出教室。教室门在我身后嘭地一声关上了。我丝毫没在意这些，更没空去想象班主任和近百名同学，对于我的疯狂举止会流露出怎样惊愕的表情，脑子只是一片空白，发疯一般冲进了茫茫的雨幕之中。

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飞快地顺着我的两颊扑簌簌地流淌，然后滴落在脚下浑浊的泥水里。沿着田野间一条泥泞的土路，我漫无目的趔趔趄趄地走着。雨似乎越下越大，那条泥路在田野里歪歪扭扭地延伸着。不知不觉间，逐渐乏力的双腿牵引我被雨淋透的身子，来到野河滩边的一棵柿子树下。雨滴打在柿子树叶上滴答作响，我的耳边，又萦绕起小黄那“唧唧”的哀鸣。我注视着那棵柿子树下的一堆茅草，小黄往日那娇小柔弱的身影，仿佛又颤巍巍地站在那里，继而在我的眼前扑棱着毛茸茸的翅膀晃动起来……

一、邂逅
初夏的午后，教室里很沉闷很安静，除了同学们偶尔两三声咳嗽，就只能听见钢笔尖划过纸面的书写演算的沙沙声。我瞥了一眼摆在课桌上的一大堆复习资料，厌烦地把它们推到一边。外面的阳光并不强烈，天空逐渐昏暗起来，像是要下雨了。风吹得野地里的芦苇左摇右晃，不时扯起路边的树条横空飞得老高。心里就想，何不出去转一圈透透气，让昏沉沉的大脑清醒清醒？

学校的东面是一片果树园，现在正是桃子成熟的时节，远远就能闻到它们散发的馥郁浓烈的香气。但这对我来说并非乐土，因为总有看园人捉贼似得守在那桃园的四周。东南面是一片野河滩，据说河水已经断流几百了。那里随处可见奇花异草怪石，许多风姿婆娑的柿子树，挺立在野河滩的周边；一些不知名的鸟雀，时而在草丛和树枝间嬉戏，时而换快地鸣叫着冲向碧空。我心里，早就将它视作忙碌学习之余的游园。在那里，我可以随意采撷各色诱人的野花野草，可以在怪石上面无虑地奔跑跳跃，还可以在柿子树的枝叶间上下腾挪去捉迷藏。应该说，在那里，我确实找到了枯燥无味的复习题之外真正属于自己的欢愉，也完全可以避开各位辛勤园丁那一双双捉贼似的眼睛。

从校园到那里，有一条野径蜿蜒相通。一天自习课后，天空阴沉起来，我又不期而至去了那里。河滩的野风打着口哨似地吹刮着，不时掀起我的衣角。我的心，却沉浸在一种无名的欢悦之中。当我走到一棵柿子树旁时，一阵低弱胆怯的鸟鸣声传了过来，“唧唧唧……”我循声走过去，只见树下的蒿草丛里伏着一只雏鸟儿：黄嫩的嘴巴一张一合，两只翅膀无力地垂在蒿草上，淡黄的小爪子紧抓蒿草杆，那几乎毫无光泽的绒毛拧成几绺儿贴在身上，露出红嫩的肌肤。也许，由于我的突然到来，它显得惊恐万分。小眼睛慌乱地瞟我一下又胆怯地避开，身子瑟缩着想逃跑进草窝去，可无力的小爪子让它无法挪动哪怕一小步。

雨不知何时下了起来。我拿起一根野草慢慢地靠近它，口中模仿着它的鸣叫声。我竭力向它表白着善意和友好，但它却显得更加惊惶不安，哀鸣愈加显得凄惨，几乎像一个弥留者微弱的呻吟。

我把它捧在手中，就像一个基督徒在捧读着《圣经》一样。然而，它似乎绝望了，稚嫩的眼神瞄了我一眼后，慢慢地闭上了。它浑身显得异常冰冷，似乎连颤抖一下的力气也消失殆尽了。这时候，淅淅沥沥的雨水打在柿子树叶上，劈啪作响起来。我不由得愣住了，心里怅然若失。雨水沿着我额前的几绺头发滚落下来，又涌入眼里，钻进嘴里。一种无名的负疚感痛楚地侵袭我的心头，又慢慢地浸透我的全身，渐渐地，那颗犹如负重的心，仿佛向一个无比幽暗的深渊沉了下去……

二、安居
俗话说：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望着这只鸟儿良久，最终，我决定要把它带回去。

在学校食堂吃过晚饭后，当我刚要踏进教室门时，里面一阵阵嬉笑声使我停住了脚步。转眼望去，只见几个男同学正围在我的课桌旁，指指点点地议论着什么，还不时发出嘘嘘的口哨声。忽然，那堆人群里传出“唧……”一声鸟鸣，那声音就像地底下冒出来似的。我赶忙快步走了过去。

只见那只雏鸟瞪着惊恐万分的小黑眼，可怜地瞅着周围的一切。它的小爪子无力地支撑着抖瑟的躯体，肚皮几乎贴着桌面，小脑袋侧向一边，似乎也快要耷拉下去。在它的面前，堆放着一些馍渣和几只蚯蚓。

我心中忽然升腾起一种难以名状的感激。于是就快步走过去，轻轻地把它捧在手中，默默地吻着它。旁边的同学也许是惊呆了，都静静地看着我。我抿着嘴唇向他们不住点头，心里向他们表示最真挚的谢意。那鸟儿身子瑟缩着，眸子对着我溢出泪花的双眼眨呀眨的。难道它是在感激我，以及周围这些同病相怜的同学们？

多么可爱的小精灵啊……

过了没有几天，小黄（这是同学们经过“民主”投票后给那小鸟儿起的名字）渐渐能吃些东西了。每当课间空闲或放学之后，大家就会围在它旁边，和它嬉闹一阵。小黄日渐能在课桌面上挪移步子，它似乎变得越来越开心起来。

它有着一副天生的好身段：褐红色小嘴，浅黄的腿脚，一身黄灿灿的羽毛，就连那滴溜溜灵动的眼，也仿佛闪现着金黄的光泽。每当下午放学，我几乎都要撇开手头的作业习题，带它去野河滩溜达散心。在那如血般摇摇欲坠的夕阳里，它的羽毛放射出绚丽的异彩，那乌黑的眼睛更加迷人魂魄。每当这时候，它就会从我的肩头飞出去，在那些树梢跳跃不停；一会儿又展翅冲向云霄，随清风发出婉转的鸣叫。那清脆的歌声，陪伴着我的思绪，一直飞到遥远的南山和天际相接的地方……

三、劫难
人世间的事情，兴许冥冥之中必有定数吧。班主任关注我们的焦点，最终汇聚到了这只可怜的鸟儿身上。我想，他大概是十分欣赏它的诱人身姿和美妙的歌喉吧。

于是，在一个周六放学后，我终于有幸“受邀”，前去“参观”他的办公室。

敲门，请进；请坐，喝水。我的心里几乎已经升腾起了一丝丝暖意。

“晓岚，这次考试成绩不错，校长当着我的面还一个劲地夸奖你呢！我说，你可要百尺竿头，再接再厉哦。”
“……”。
“哦对了，听说最近这些天，你收养了一只野鸟，是吗？”
“……”。

“这怎么能行呢？马上临近中考，那会严重影响你的复习呀。”他显得略微有些激动。

“这怎么会影响我的学习呢？”我低声嘟哝着。

“你是知道的，中考就是在过独木桥，千军万马勇者胜。尤其目前这段时间，任何与学习无关的事情，都会分散你的精力，一不留神就会前功尽弃……如果这样，作为班主任，我难辞其咎啊。”他暂停了“吞云吐雾”，云雾中隐约浮现出一双充满关切神情的眼睛。“不如这样，你还是先把它送到我这里来吧，我替你喂养一阵子。”他掐灭烟头，直愣愣的双眼盯得我心里不禁有些发慌起来。
……

要把小黄送给他——我暗地里吃了一惊。我知道，这意味着班主任要将和我朝夕相伴多日的小黄强行拆散！我的心不禁痉挛了一下。老师怎能这么狠心呢？我斜目瞪了他一眼。他那双弥散着期盼的眼睛，刹那间变得捉贼似的闪亮起来。我依稀突然间明白了，他那和蔼微笑的背后，终究隐藏着不可告人的阴谋。

哦，你现在还有别的事吗？”他的右手食指和中指，不停地轻敲着桌面，好像在坦然地掩饰着内心焦急和不安。

他竟然问我有事没有？苍天呀！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这分明是逼我上梁山呀！到底还有没有天理？但第六感觉告诉我必须尽快离开这“学门圣地”！

“喂，晓岚，明天是星期天，学校还要补课，今晚自习课早点来。另外，那只鸟……你马上送到我这里来……”我不知自己是如何逃出班主任办公室的，但身后他那谆谆叮嘱声依旧追赶了过来。

言的仓惶之中，我的心里暗自道：谢谢，我尊敬的师长！谢谢您对我格外亲切的关注——关注？给我见鬼去吧！

我匆匆地逃离而去。一路上，野风乱吹，天色突然间阴暗下了来，难道要下雨吗？寂寥的旷野里，仿佛只有我一人在踽踽独行；恍惚间，我变成了一朵云，一阵风。天哪，难道我有些疯了不成？

四、往事
有几个同学传来信息：晓岚，小黄好像生病了，咱们需要尽快想办法……

我顿时愕然了，张开的嘴不知怎样才能合上。我忽地撂下手中的笔，对那几个哥们没说一句话，径自匆匆忙忙走出了教室，向学校东南方向那片野河滩走去。但我从他们那关切的眼神里可以察觉到，他们也在为阿黄的遭遇焦急担心。

那是一条铺满野草的土石小径。有些地段的野草，已被行色匆忙的路人踩得稀稀疏疏，裸露出黄褐色的沙土来，可它的身姿依然故我，仍旧倔强地斗折蛇行一般贯穿在乱石花草丛中。这便是它的性格吧？可笑，我想这些干嘛？土路，依然在脚下延伸着……

初升的太阳，缓缓从东方雾霭笼罩的黄土塬背后探出头来。路旁草叶上的小露珠向我惊奇地眨着眼睛，它们反射的阳光刺得我有些目眩，头似乎也有点痛起来。我苦笑着轻轻摇晃了几下脑袋。

哞——随风传来一阵阵黄牛的鸣叫声。驻足远望：一头小牛犊被一条粗短的缰绳拴在乱石丛中。它披着一身闪耀着金光的绒毛，对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感到好奇。近旁，那些鲜黄嫩绿的野草，在晨风中向小牛犊殷勤地招手点头。但它只能在那条缰绳限定的小小范围内踢踏、转圈。它显得很是急躁，想要脱开缰绳的牵绊和束缚，可又无能为力。突然，它停步瞅着我，目光里充满了稚气，仿佛在向我询问，又像在向我恳求这什么。我若有所悟地看了看它，从它那可怜的模样，我不由地想起了几乎同病相怜的小黄……

哞哞……正当我要缓步离去的时候，它又哀求似的鸣叫起来。我的心不禁怦然一动。于是转过身，慢慢向它靠近过去。它并不显得惊慌，还冲我摇摇耳朵，忽闪着眼睛。我摸着它温软的头，小牛伸头过来，不住地蹭着我的胳膊，甚至要卷起舌头舔我的衣服。我愣住了，恍惚间又看见了小黄正向我偏着小脑袋眨着小黑眼，那柔弱的身子在微微颤抖，满眼充盈着恐慌和无助……

哞——小牛的哀鸣把我从茫然中唤醒。它仍然在蹭我，四只蹄子乱踢踏。我的心狂跳起来，血液也像要沸腾起来。我咬咬牙，一狠心，将拴住它的缰绳解开来，讯速地在它脖颈上盘绕了几圈，然后拍了拍它的身子。哞……哞……哞……小牛似乎也明白它已经是自由之身了，摇头晃脑地欢快鸣叫起来。是兴奋？是激动？我不得而知。

我也仿佛被某种快感所激励感染，不由得大笑起来。笑吧，自由地笑，骄傲地笑，饱含胜利的喜悦地笑。我只能笑了。

小牛犊撒欢儿跑远了。晨风有些凉爽，但夏季的风中，总像是弥漫着一些令人烦闷的味儿。我注视着那棵粗壮虬曲的柿子树，久久地，久久地。树下面有一堆绒草，那是原来小黄妈妈给她孩子垒筑的巢穴，现在早已凌乱不堪。我的眼眶不禁一热，快步走过去，慢慢蹲下身，轻轻把它捧起来，仿佛是捧着我可爱的小黄。这些枯草已经霉味十足，我的心几乎要破碎了……往日那些情景，在我白纸一般的脑海里铺展开来：我捧着小黄，它惊恐地盯着我；几个同学捉来虫子，围在它身旁，它一边贪婪地吃一边跳来跳去；它飞到高远的树枝上，我们引逗它呼唤它，它拍打着翅膀，在树梢欢快地舞蹈唱起动听的歌儿……

可现在，小黄你在哪里呢？我捧着那些发霉的绒草，独自呆呆地发愣出神……

五、抗争
临近中考之前，大家整天都浸泡在题海里，日子显得繁忙而又枯燥无味。紧张的复习之余，每当我们聊起小黄时，我孤寂的心里不仅会时常念想到：人间自有真情在呵！

也许，人们对于司空见惯的事物，平时并不会感到稀奇，心眼里也就会漠然视之，而当它失去的时候，才能真正体会到它的珍贵，尤其是自己最心爱的东西。

又是一个星期六的下午，一封“鸡毛信”竟然悄无声息地摆放在我的课桌抽屉里——急告吾兄：今天班主任回老家了，忘记收回小黄。现在鸟笼就挂在他办公室门前的小花园内，请你务必急速前往救助！切切……一九八九年Ｘ月Ｘ日

顿时欣喜若狂，猛地从凳子上蹦了起来。旁边的几个同学似乎被吓了一跳，吃惊地望着我。我笑着冲他们点点头，一转身便奔逃出了习题满天飞的“学堂”。

校园里静悄悄的，或许是因为周末低年级的学生都已经回家休假了吧？我翻越过教工家属区的低矮围墙，蹑手蹑脚地向班主任办公室前的花园溜过去。天空似乎还算晴朗，太阳也并不怎么刺眼。我的心紧紧地绷着，生怕会发生什么突出其来的情况。

“嘘”，我打了两声尖厉的口哨，耳膜嗡嗡地振响——可一点动静也没有，我的心顿时紧张起来。难道小黄出现了意外？不会吧！不会的！我的脸颊骤然间变得炙热不堪，不知是汗水还是眼泪？“嘘”，我又打了一声口哨，手指放在唇边，嘴里咸的发苦。

唧唧……”是小黄？天哪，是那只可怜的鸟儿发出的回音！我赶忙扯断那些牵牵绊绊缕缕下垂着的花蔓，冲了过去。我终于又见到你了，我心爱的小黄。可它却被关进悬挂在紫藤下面那个——所谓的“先生”编织的看起来十分精美漂亮的竹条樊笼里。它，也已经看见我了，在笼子里扑楞着蹦跳起来。

我慢慢地凑过去，它更显得兴奋不安了。它不停地叫着跳着，身子却显得很是单薄，往日那闪亮美丽的羽毛变得毫无光泽。我的心在揪痛。小黄也像是明白了我的来意，用它的小喙叼啄着竹笼的一根根篾条，小爪也不住地胡乱扒拉着……渐渐地，它的喙角渗出了一丝丝殷红的鲜血，爪子也磨破了皮，但它那双凹陷的黑色小眼睛，却一直一瞬不移地盯着我——哦，小黄，你是在发泄对这种囚禁生活的厌恶？还是在表达对这个牢笼的控诉？或是在抱怨我的姗姗来迟？我哽咽了。

它的叫声愈来愈凄厉。我恍然从梦中惊醒，于是发疯似的抓起鸟笼，双手用力，“啪”一声鸟笼被扭断了，再飞起一脚，将那只破笼子踢出去老远。只听得“哗啦”一声，破笼子撞翻了墙根的一碰“君子兰”——哼，都给我见鬼去吧！

小黄跳上我的肩头，来回蹦跃欢叫着。我把它轻轻捧在手掌心里，静静地望着它，它晃着脑袋激动地盯着我。此时此刻，彼此默然无语，但那两颗殷红的心，却在此起彼伏地激烈地相互应和着跳动着。

我轻轻地吻着它的头，被它那种与其弱小身体并不相称的抗争精神所深深折服了。

它经过一番奋力拼搏之后，似乎平息了下来，静静地依偎在我的手上。蓦然间，它用那金黄的小喙，在我的手心来回轻轻地蹭着，我被它的举动所震惊了——原来，我的手掌缘有一道三四公分长的伤口。大概是我在撕烂鸟笼时被竹篾划伤的吧。那殷红的血依然淡淡地渗出来。我惊奇地望着它，一动不动，任凭我的血和它喙角的血恣意地渗流，然后渐渐在我的手掌边沿汇集到一起。
……

雨慢慢地停了，东南方向的天空现出一拱美丽的彩虹。我想，那可爱的小黄也许正站在高高的柿子树梢头，唱着婉转的歌，在等着我的归去吧。我深吸了一口雨后清新的空气，顿时，自己好像扫除了一切烦恼；于是，我加快步伐，踩着泥泞的小径，向那彩虹方向走去……

（1991旧作底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