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普通人的个人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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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21-09-14 21:51:09 更新时间:2022-06-02 12:26:21

楼主:俺家三郎  时间:2021-09-14 13:51:09
一个普通人也可以尝试写写个人史,一百个普通人的个人史就成了共和国史。也许比教科书更接近真实。
楼主:俺家三郎  时间:2021-09-14 15:53:29
老集黄昏(2)


人们都说,三岁以前根本不记事儿,可我却牢牢印下一个刻骨铭心的画面:在一个院落里,夕阳斜照,大人们都在一旁忙着说话,我自顾自地转动着一架脚踏车,辐条在飞速空转,美丽而眩目,小小的我为之沉迷。不知怎的,我的一根手指就绞进了链条,随着撕心裂肺的哭喊,大人们都跑了过来,爹当机立断,用老虎钳剪断链条,救出了我的小手。。。。。。。

那是我两岁时发生的事件,在一个秋日黄昏之际。

我对家乡的记忆只有这个片断,那件事过去没几天,爹就带着我们全家离开了胶东老家,从此随着他的单位四处漂泊。

“老集”是山东平度县的一个街名,在县城边上,那里现在还矗着一个城楼,俗称“大郭”。当年八路军攻打它,城上的伪军确实还顽抗了一阵子,八路军心生一计,把靠着城楼的老百姓屋子都掏空了,户户相通,然后才得以接近城墙,用两个炸药包轰开了城门。

我家就在近处,爹清楚地听见城上的伪军惊恐的喊叫:“八路老爷别打了,我们投降啦”!说完,辟里啪拉往下面扔枪支。这边,八路也急了:“弟兄们别扔了,别把枪摔坏啦”!伪军的枪比八路的好,八路不喜欢伪军但喜欢他们的枪。

我家老屋是爷爷置下的,砖墙洋灰面,小二楼,当时还挺气派的,在老集街独领风骚。县里日军司令部的“杨翻译”相中了这个屋子,要来强行霸占,逼迫爹和嫲嫲(祖母)离开。父亲当时正是血气方刚青年,哪吃这套?不屈不挠的与他对恃,直到有一天夜里鬼子兵开始砸门抓人,才被嫲嫲逼着跳后窗跑了。

爹再回到这个老屋,已经是日本投降前夕,八路占领了城外的所有地盘。原先的二层楼已被削去一层,房顶做了防御工事。

胶东古时是丰饶之地,为春秋时期天下最富有的齐国所属。它有两个地方最好,除了国都淄博,就是胶东。汉武帝还把这里封给两个弟弟。地方好了,就有人来争,于是你杀过来,我杀过去,战乱不断,地荒人稀。

元末时期,洪水汤汤,又遭了灭顶之灾,人人都成了鱼虾的腹中物。出城十里,有个“固山”,怕有几百米高,据老人说,山顶上曾经发现过旧船铁锚。

洪水能淹没几百米高的山顶?这个说法好像有点儿夸张,除非是大禹或挪亚方舟时代。但洪水造成的恐怖,代代相传,成了民间千年余悸。

洪武年间,朝廷从云南、四川大批移民来胶东。

因路途遥远,怕人逃散,移民多日被反缚,因此,养成了平常背手的习惯,至今被胶东人沿袭下来。在一支来自四川梓潼县的队伍里,有张氏兄弟二人,后来他们被奉为我们胶东一带张氏的祖先,恭恭敬敬地被记在族谱首页。怪不得我成年之后对四川颇有亲近之感,原来有远祖基因的传承。

街上张氏好像没有出过什么值得夸耀的人物,爹所能引为自豪的张家人物,就是曾祖父时代有位武功高强的好汉,他天生就一根肋骨,却力大无穷。

有次泼皮欺门,这位好汉屈肘上托着一个重达几百斤的铁塔相迎,把那恶棍吓的屁滚尿流,从此躲开八丈远。我怀疑故事源自托塔李天王,不大相信。

张门有练武传统,爹身手就好生了得,直到五十多岁,厂里的小青年还不敢和他闹玩动手。文革中,我们弟兄有回看完露天电影夜归,与一家恶人发生口角,那恶男恶女竟对我们大打出手。我们弟兄尚幼,自然不是成年人对手,十几岁的哥仨儿都被击倒在地。
正巧,爹下夜班路过,见人围观,上来查看。不想竟是自家孩儿被欺,不禁怒从心头起,一个箭步纵身接敌,只一拳一脚便就将那恶夫妇打翻在地,众人齐声呐喊叫好!

那妇人号称“母老虎”,又称“天不怕”,肥胖凶狠,谁也不敢惹的,其夫年壮,还持有棍棒,却连手都不敢还,只顾狂喊着“张述圣打人啦!救命啊”!狼狈地逃窜开去。。。。。。

爹从不与人斗狠出手,此回情逼之下,小试身手,便扬威于乱世。

我弟兄四人因名字中都夹了个“文”字,个个好文不武,竟失了家传。爹不以为忤,反为家门生了文脉沾沾自喜。

楼主:俺家三郎  时间:2021-09-14 15:58:23
@北雁南风 2021-09-14 15:54:11
很久以前,有个水晶人格雅科夫,写过一个普通家族的历史。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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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看过,我来天涯太晚了。
楼主:俺家三郎  时间:2021-09-16 15:54:15
苦菜花香(3)


苦菜是一种野菜,虽苦但可败火,热炒凉拌均可。旧时贫苦人家常采来充饥,我小时候常去野地寻它,但已经很少吃它,多是弄来养兔儿。苦菜花小而白,有点儿微微的清香且有夹杂涩涩的苦味。

六十年代有本著名的小说《苦菜花》,描写胶东人民抗日故事,很是风靡一时。里面刻画的“冯大娘”、“娟子”、“曼子”这些人物都很可爱。可没人知道,那个在日本鬼子扫荡中东躲西藏的八路军兵工厂,却和我家有些干系。

山东人颇受孔孟之道所累,家族规矩复杂难处,爷爷少年时就为此愤而离家出走,只身跑到青岛去打天下。几年后,渐渐积攒下点家业,开了个修理厂,配了手摇车床等设备,生意相当红火。后来就回家乡娶了嬷嬷(祖母),因此,爹从小就在青岛长大。
日本人占领青岛不久,爷爷不知怎么得罪了他们,被鬼子抓去严刑拷打,出狱没几天就含恨死去,当时仅36岁。为给爷爷治病和打点官司,家庭几乎破产,16岁的爹只能勉强担当起养家的责任。当时青岛百业萧条,爹勉强撑了一年半载,眼看就要断顿,只好带着嬷嬷和姑姑回到家乡平度县老家,此时,家中唯一还值钱的宝贝就是那台手摇车床。
爹指望靠自己的技术和设备,能在这个县城生存下去。因为他从来没有种过田,对种田也毫无兴趣。


立县中学校长张金铭先生揭竿而起,拉起一支抗日武装,爹也兴致勃勃地参加他们的活动。张金明认出爹就是那个开修理铺的年轻人,马上想到来“借”那台车床。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一支军队没有兵工厂制造枪械是不行的。爹非常舍不得又违不得民族大义,只能眼睁睁看着爷爷留下的最后一件宝贝离去。后来这支队伍投了八路军,这台车床再没消息,只是许多年后,我读《苦菜花》时想起过它,问爹,他说,可能吧!

起初,性格刚烈的爹也想跟队伍走的,但看到炕上病恹恹的嬷嬷,只能叹口气作罢。后来还有几次这样机会,都是同样原因被爹放弃了。“父母在,不远游”,爹对寡母始终孝敬如一,直到她老人家去世,才动了离开家乡念头,他要发挥自己的技术专长,投身于建国初期轰轰烈烈的工业化建设当中。

爹虽然没有跟着抗日队伍上山,却也帮他们做了不少事情。有一次,腰上绑了许多传单进城,眼看着城门口鬼子盘查甚严,又后退不得,吓的腿肚子都哆嗦了——抓住是要砍头的!爹正暗暗叫道:我命休矣!也是天可怜见,这时一架马车却毛了,轰隆隆冲将过来,两个鬼子闪躲不及,我爹才赶忙混了进去。

不读史不知天意,我笃信这一点。

我家老屋被汉奸“杨翻译”霸占之后,爹逃出来投了游击队。那时游击队没有后来我们电影里那么神气,白天,钻高粱地,钻坟茔圈子,黑棉袄上扎根草绳子,腰上再别两颗手榴弹,这就是光辉形象。夜里,游击队就出来向炮楼里伪军喊话,或者往汉奸家里扔颗手榴弹什么的。干了一段时间,爹还是放心不下已经躲到乡下亲戚那里的嬷嬷,就离开了队伍。

日本投降后,爹想重操旧业,但已经没了设备工具,只好去做最不擅长的庄稼活儿,共产党却让他去做更重要的工作。什么农救会长,武委会主任,民兵队长,当然,爹并不知道,解放后,这些都不算“正式参加革命工作”,也就不算工龄,当然更别想什么“离休待遇”,尽管入党时还有生命危险。

爹对共产党毛 是非常感恩戴德的,在带领乡亲们闹土改,搞合作化运动中立场非常坚定,对那些动摇分子常常表示极大的愤怒。

老集街有个地主遗孀,大概预感到今后的日子不会太好过,所以极力拉拢一位村干部做靠山。某晚,爹得到举报,地主婆正在家里请干部喝酒。他勃然大怒,冲过去一脚就踢翻了酒桌,并且拎着脖领,把那个醉熏熏家伙给倒拖出来大骂!这事爹觉得很光彩,在家人和同事面前夸耀了很多年。

爹爹革命如此无私坚决,自然得罪了不少人,但他并不自知。直到十几年后的文化大革命,他才知道后果的可怕和当年的有些孟浪不值。



楼主:俺家三郎  时间:2021-09-16 21:04:32
新朝气象(4)

解放之初,天下震动,民心昂扬,共产党一扫百年中国之沉闷苦痛,令人间焕然一新。就在小小的县城里,几乎在一夜之间,赌馆青楼等丑陋之处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土地改革,镇反,三反五反,互助组,初级社,高级社,公私合营,一场接一场的运动,使底层中国人个个都激发出前所未有的巨大热情。

农民对共产党非常拥护,尤其是贫苦农民,他们做梦也没想到,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得到了土地。就像今天的老百姓,如果每人能白白得到一套房子,你叫他连喊三天三夜“万岁”,他也心甘情愿。

不过,刚开始翻身的农民对到处张贴的毛泽东画像感到有点纳闷:怎么毛 是个女的?后来我在重走长征路上,碰到过早年见过毛泽东的老人,也说毛泽东像女的,看来男人女相倒是贵不可言。

男人女相的照片也说明,共产党的摄影师专业水平太差,仔细看看,解放前毛泽东的照片几乎没有一张像样的。最好的是美国记者斯诺照的一张。那是在延安凤凰山,斯诺那天采访毛泽东,顺手把贺子珍头上显然太大的军帽抓过来给毛泽东戴上,不想成为一世之作。不过,也像女的。

还有一张好片,就是重庆谈判时毛蒋合影。在野的毛泽东大气洒脱,在朝的蒋介石却有些拘谨,好像他预感到身边这个克星就要取代自己的大位,因此浑身不自在似的。但这张照片显然是国民党摄影师的大作。

爹做为村干部,后来又做了初级社长、高级社长,那时更是没日没夜的忙碌着,他天生的急公好义,在高潮迭起的新朝新政中,痛快酣漓地张扬着。

爹的顶头上司是“卢区长”,是个“李向阳”式的传奇人物,当年是本县赫赫有名的游击队长。

有一次逢集,“卢区长”带个警卫员混进城里,在一家酒馆吃饭。可是,汉奸特务发现了,一下子被团团围住。警卫员当时慌了神,“卢区长”笑了:“瞧你那点出息!快点吃,吃饱了,我保证能带你冲出去!”

警卫员这才勉强咽下半个饼。好个“卢区长”,拔出双枪,朝着街上赶集人群的头顶,哗哗哗就是一梭子,顿时满街就炸了营,成千上万的人群像没头苍蝇似的横冲直撞,把汉奸队伍冲得七零八落,“卢区长”则扬长而去。

“卢区长”是爹的崇拜偶像,但下场却并不理想,文革中被斗的七荤八素,疯了。大哥那时正在青岛做军代表,到平度县去搞“外调”听说的,爹知道后好几天心里还难受。

我出生的前一年,嬷嬷(祖母)去世了,我没见过她。她最喜欢长孙,我大哥也离不开她,出殡那天,六岁的大哥哭的昏天黑地,街坊四邻都被童子之悲感动的泪水涟涟。

在我一岁的时候,也就是一九五六年,街上出现了一则招工启事,是招聘熟练技术工人,参加正在兴起的工业化建设。我爹动了心,他内心深处的城市生活记忆重新涌动起来,虽然已经年过三十,但建功立业的英雄情结还是死灰复燃了。

应聘过程很顺利,爹在青岛学到的专业技能和四年私塾的文化底子,使他成为所有应聘者里的明星。爹轻松地考过钳工四级,人家又拿出五级的考题,他又过关了。

主聘者为难的说,我们这批招人,最高只能定四级。(后来才知道,老职工最低定五级工,因为他们是建国前参加革命的,而新招聘的最多定四级工。)爹说,四级就四级吧,我没意见。我是党员,服从组织需要。爹心里其实暗暗高兴:四级工月薪五十四元,还能大米白面的吃细粮,比当村干部强几倍了!

那时的东西便宜的吓人,鸡蛋两分钱一个,老母鸡每只一块钱,五十四元简直就是中产阶级,比区长还高,养活我们全家五口人是小菜一碟。

招聘方是个中央国营单位,正规的名称是“化工部第五竖井公司”,刚刚从大型军工企业“501厂”划出来,前去建设江苏海州的“锦屏磷矿”,需要大批技术人才加盟。爹后来才知道,这个“501厂”就是我家车床流向的那个八路兵工厂,但已经没人记得这件事了,说了也没人相信。

爹只身先走了,临走去向“卢区长”道别,他老大不高兴。

爹走后,娘拖着我们一个比一个小的仨孩子,田里屋里的忙活。我太小,带不出去,就让我成天呆在炕上。怕我滚下地来,娘就在我胳膊上系了根绳儿,拴在窗棂上。我每天扒着窗台,看着天井里家雀飞来飞去。

这年秋天,我也不让娘省心,闹了几个月的腹泻,瘦的谁看了都说这孩子养不活。也许这是一种早期排毒方式,后来的几十年我再也不拉肚子,因此,再脏的饭菜我都不惧。


楼主:俺家三郎  时间:2021-09-17 07:05:54
桃花涧(5)


桃花涧在锦屏山里,桃花夭夭,泉水潺潺,是仙境一般好去处。也有个桃花潭,但与李白没有关系,和汪伦更没有瓜葛,除非当地来了李姓地方长官,也许还能编出一段故事。

我的新家就在山下,从山东老家搬到江苏海州的锦屏磷矿来后,几排简易房中的一间,两家合用柴灶,厕所在50米开外,墙壁是芦席隔断的,既通风又传音,每天都能听到不同男人打老婆或打孩子的声音。

尽管如此,女人们还是非常感激自己的男人,使她们能够成为乡邻羡慕的工人家属。终于,再也不用脸朝黄土背朝天地种庄稼了,带带孩子,做做饭,穿穿体面衣裳,这是多么轻松而惬意的幸福生活啊!

那时,我娘才30岁,带着我们不到十岁的三个孩子成天忙碌着。11年前,她嫁给爹时,爹穷的连迎亲的长衫都是借来的,但她相中的是爹的手艺——早晚会过上好日子的。现在果然离开了农村,因此很满足。

娘得空时就张罗全家的布鞋,她把旧布用浆糊一层一层地粘在面板上晒干,成为很大的一张硬布壳子,然后套剪出不同的脚型,重叠起来,再用麻绳密密实实地纳牢,缝好帮,就成了上好的布鞋。

新鞋很挤脚,穿上往往不敢走道,但也没办法。正在时兴的胶鞋很舒服,但娘舍不得买,毕竟家里有四个吃闲饭的,全靠爹一个人的工资养活,生活还得精打细算。

海州这里生活习俗与山东迥异,语言尤其独特,很多话都听不懂,山东人就称他们为“海州猫子”,至今也没人能准确解释它的含义,大概是“土”和“怪”,或者“落后”的意思吧?反正带有贬义,就像当地人回敬“山东侉子”差不多。因此,两帮人少有来往。

因为娘比较节俭的缘故,孩子们很少得到零食,偶尔开恩,总是平分3份,并不解馋。我为幼,或许还有特殊照顾,但两个哥哥知道后,却极可怜地再向我乞求,我也不吝啬,但处理方式自与哥哥不同。

大哥分到零食后,立即消灭。二哥却舍不得,常常藏了好多天才慢慢享用。我亦不留后患,当下全部用来打下馋虫。

二哥长我四岁,身高臂远,用尽心思,常常藏其宝贝悬于壁上,使我站立床上也望墙兴叹。我待其走远,却将床上几条被子摞起,攀援而上,轻轻松松便摘去了胜利果实。二哥几日后见壁上囊空,百思不得其解。

解放之初,民众热情如火,各业效率惊人,短短两年时间,爹所属的“第五竖井公司”已经建好了“锦屏磷矿”,立即开拔,被化工部调往南京建设“南化”去了。走时,我们全家送爹到公司的汽车队,他们将被送到海州去转火车,这是一九五八年夏天。

单位走后,失去倚仗的“第五竖井公司”家属区,立刻被磷矿翻脸停了自来水,迫使她们不得不每天爬山,去桃花涧挑水饮用。来回不易,娘就常常把衣裳带到涧里漂洗。

娘说,山泉洗衣极其透亮,衣裳新鲜的耀眼,尤其是阴单士林布褂子。当时这是唯一不掉色的印染布,女人都非常喜欢,直到一九七一年我插队的时候,还有许多人在穿。这时,城里女性已经开始崇尚“的确良”了,它不单不退色,而且耐穿,有“穿不穿都八年”之说。

爹走后不久,不知为何,我与二哥发生了冲突,他失手将我的头打破了,我委屈之极,独自去找爹告状。我只记得送爹走的时候在公司汽车队,还以为爹一直就在那里工作,便磕磕绊绊地一路找去。汽车队离家属区大概有三里路,依稀记得中途有个百货店,反正是一条大道。

娘见我走失,慌的不得了,再没想到一个三岁孩子能跑这么远。直到傍黑,总算把我捉了回来,自然负有主要责任的二哥遭到责打。半年后,全家在南京团圆,爹爹闻知此事,不禁落泪。偏爱幼子,乃人之常情。


楼主:俺家三郎  时间:2021-09-17 16:17:21
遥望南京(6)

“大跃进”那年,毛泽东一声号令,全国人民像穿上了魔鞋,在每一个角落都舞动起来。人多热气高干劲大,一天当成二十年,今天想着赶过英国,明天想着超过美国,发誓要创造出来让资本主义眼镜都跌碎的人间奇迹。

爹是共产党员,他响应组织的号召,把每天工作八小时改成二十四小时,像机器一样疯狂转动着。公司领导李银章激动地在大会上说,“过去工人做牛马,今天工人是马达”!

这年秋天,工人家属开始自发地从锦屏向南京迁徙,男人们都没有时间来接家属。请假是不可能的,当时没有这种先例,国营企业的领导不认为家属还需要丈夫来接应的。甚至,领导还苦口婆心地做了不少思想工作,告诉工人一个最浅显的道理——其实家属回到农村更合算。有些工人相信了,说服家属回到农村,后来一辈子肠子都悔清了。

当然,干部是党的宝贵财富,他们的家属自然有组织上派人专程接送。

海州离南京并不遥远,仅仅三百公里左右。然而在当时却十分艰难。娘拖着我们三个孩子,由锦屏而新浦,而海州,而徐州,而浦口,而南京。。。。。。。中途要倒三次车,两次船,白天黑夜的折腾好几天。

我们弟兄大的刚十岁,小的才三岁,每到夜晚,一个个困的东倒西歪,拽起这个,倒下那个,顾此失彼,娘又急又愁,直掉眼泪。幸亏同行者还有爹的同事家属曹婶,倪婶,她们才结婚,没孩子拖累,都过来帮娘搭一把手。

几日颠簸,到了南京江北的浦口站,我爹才出现,他刚刚下了夜班,匆匆赶来接我们。浦口离厂区虽然只有二十公里,却不通车,爹只能带我们先渡江,到达下关,然后再坐上两个半小时的小火轮,返回江北的大厂镇厂区。

对这次艰难的迁徙,我全是后来听说的,只有一个场景还模模糊糊地留在记忆里:一个小火车站候车室里,昏黄的灯光映照下,天花板和四壁贴满了发黄的旧报纸。。。。。

我后来才知道,娘不识字,山东土话又难懂,又没单独出过远门,遇事又打怵,又没主意,不知她当时有多难。

我后来才知道,爹是娘的靠山,不管多难,她总会奔着爹来。

单身宿舍有两栋三层红楼,那个时代最时兴的红砖建筑,据说,是从苏联学来的。

那个时候,苏联的任何东西都是世界上最好的,我们崇拜的要命。苏联设置电影部,下辖文化局,我们也照搬过来。没过两年,人家又改称文化部电影局,我们还是照搬着改回来。

当时我们这样做是为了“主义”,不像今天的国人,惟妙惟肖的仿外国名牌,却是为了钱。

单身宿舍一座三层红楼成了我家暂栖地,虽然只有短短半个月,还是让我依依不舍,这毕竟住进了楼房啊!好多年后,每当我从这里路过,都忍不住想多看它几眼。

楼主:俺家三郎  时间:2021-09-18 12:21:03
远东大厂(7)

这里地名“卸甲甸”,与南京城隔江相望,古来演义过几多英雄故事。

赵匡胤挥师灭后唐,曾在这里渡江。时值隆冬,渡江多次失利,斩了几任先锋,附近有村就叫“割头集”,后来乡人讳之,改名“葛塘”。当然,太祖天命,突然某日大江竟封了冻,大军一举灭此朝食,逼的李后主只能哀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如一江春水向东流”,举城而降。

这里左临“黄天荡”,南宋大将韩世忠在此围困金兀术四十六日之久,大灭敌军威风,大长了国人士气。当然还有韩夫人梁红玉战舰擂鼓助威,成就一段历史佳话。

最有名的当属楚霸王项羽,兵败垓下之后,一路逃亡,在这里丢盔卸甲,宁肯自刎身亡,也不愿面对江东父老,成为千古悲剧英雄绝唱。“卸甲甸”之名由此而生。

三十年代,著名民族实业家范旭东来到这里,斥巨资在这里建成中国最大的化肥企业“永利錏厂”,号称“远东第一大厂”。因此,这里就有了一个新建制,叫“大厂镇”,隶属于南京市浦口区管辖。

永利錏厂效益很好,范旭东老板给工人的待遇也很高,这在当年的南京城拥有良好的信誉。工人们很牛,因为他们在南京任何一家饭店,商店都可以赊账——商家所要做的只是抄下他们厂徽上面的工号就行。

国民政府也很重视这个关系到民生的企业,范旭东成为国会要员。抗战爆发,蒋介石曾亲自批船,将厂里的重要设备迁往四川。

解放后,永利錏厂就变成了堂堂正正的国营企业,换了一个更加响亮的名字——化工部属下的“南化公司“。

许多年后,南化七十年厂庆,范旭东的后人从海外归来,给南化三万工人每人送了个半导体收音机。

大厂镇所有的居民几乎都是南化工人的家属,所谓最热闹的一条百步小街,也是因靠着南化一个正大门而发展起来,街名就叫“西厂门”。到了礼拜天,几乎人人都向往这条小街,在这里有布店,饭店,药店,南北货店,炒货店和熟食店,消费一个月的工资足够了。

当时没有长江大桥,大家也就没有过江凑热闹的习惯,因为光来回坐船就要五个小时,当天往返不划算。这样,大厂镇人就把“过江”与“过年”等同视之,很是郑重其事。我小时候就跟着别的孩子唱过:“又甜又香,吃了好过江;又香又甜,吃了好过年”。

爹的单位“第五竖井公司”这时就被化工部调来,专门配合南化建设新项目,后来索性投靠了它,干脆易名为“南化建设公司”。

楼主:俺家三郎  时间:2021-09-18 21:59:57
凤凰山(8)


凤凰山,不知什么缘故,一个不起眼的小山坡,竟然起了这么美丽的名字,正如我们这个国度,拥有许多名不副实的东西一样。
“凤凰山”是大厂镇一处贫民居住的地方,大概有几百户人家,层层叠叠地堆在这里。因为便宜,也因为这里距大厂镇最热闹的去处“西厂门”很近,爹就在这里租了一屋。
东家自住了大的房间,我们全家挤在另一个小间里。屋里只能放张床,我和爹娘享受上等待遇,大哥二哥两个小人儿,则睡在墙角一个黑木箱上。那个黑木箱装着我们的全部家产,从山东老家不远千里的随主人漂泊至此。
还不错,这里还有个小小的院落,足够我们弹弹子(玻璃球)玩。我们常常趴在地下玩的不知天黑,被娘责骂。每当下雨,我更觉兴奋,纸折的小船可以兴风作浪,遨游大海。只是雨夜叮叮咚咚响个不停,全家不睡觉,找出大大小小的脸盆铁锅在屋里接水,我们弟兄来来回回往外泼水,还很欢天喜地。
这里居民大部分不是国营企业职工,多是街头小贩,因此本身也很穷。村里有个很简陋的幼儿园,即使这样,我也没有资格参加,因为家里的钱好像越来越不够用。两个哥哥读书以后,每个学期五元的学费成为很明显的负担,爹娘常常为此发愁。
这家房东并不厚道,尤其对外来居民,这和我们对当地人看法不谋而合——刻薄,小气,夹生,无礼,和我们山东人比,差远了,爹的同事都有同感,他们在一起常常念起家乡的好。
大哥和房东大孩子“毛弟”却能玩到一块去,那孩子市井出身,耳濡目染,倒有许多额外的本领。他教给大哥一个生财之道,两人靠拣牙膏皮开始原始积累,然后买了几十本小人书,在街上摆摊租赁,每本书看两小时两分钱。当时这个行当很是红火,有点儿像后来的租碟。
此事不知怎么被爹发现,他大为震怒,痛责了大哥,爹始终认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只要不好好学习,就是走向歪门邪道。爹教训孩子,若动手占一分的话,责备教育则占九分,有时会连续讲道理几个小时,就是到深夜也如此,用心极为良苦。
大哥的生意刚刚起步即告夭折,这批小人书遣散回家,把一个小木箱都装满满了,这倒便宜了我,成为我的第一批启蒙读物。
印象最深的是一本《马跃檀溪》,说的是刘备寄寓荆州刘表处时,被刘表妻兄蔡瑁追杀故事。“鸿门宴”上,刘备来不及通知关羽、张飞、赵云,只身匹马仓皇出逃,却见一条大河“檀溪”拦住去路,后面追兵已经杀到。刘备心下一横,打马跃河,却失陷河中。刘备想起这匹马名为“得卢”,向来被人说成“妨主”,只好仰天长叹道:得卢,得卢,你果然害我!
谁知那马听了,却腾空而起,飞过对岸,救了天可怜见的刘使君,这才引出了巧遇水镜先生,才知道了天下还有奇才“卧龙”,“凤雏”,于是,演绎出千古传诵的“三顾茅庐”故事。
当然,完整的故事是后来我认字后才弄明白的,这时,我只当作好玩而已。
在我沉迷于三国故事的同时,爹正在谋划再一次迁居,他唯恐凤凰山的邻居让孩子们学坏,要找一个更单纯的更安全的地方。


楼主:俺家三郎  时间:2021-09-19 13:29:07
卸甲甸(9)


这里自被楚霸王项羽闹腾一阵后,千年以来归于沉寂,卸甲甸,风摇芦荻,衰草萋萋,一片荒凉。
公元一九五八年,中国人忽然想起了大炼钢铁,这里又热闹起来,风风火火地建立起一个“南京钢铁厂”。我家下了凤凰山,就迁到这里,它虽然离热闹处远了,距爹的单位却近了,利弊相抵。
准确地说,这里和“南钢”还隔着一座小山,只有三五排平房,都是男男女女的单身宿舍,我家是一个例外,不知爹凭了什么挤进这里,让我家享用了一个完整的房间,再也不用受房东的气。
白天都上班去了,单身宿舍很安静,我可以任意地窜来窜去,捉蜻蜓,捕蚂蚱,常常有许多收获。有一种蚂蚱叫“梭母甲”,飞的很慢,可以轻易得手。烤来吃很香,如果是母的,肚子里有籽,油油的更好吃。还有一种更威猛的,叫“蹬踏山”,肉更多,籽更满,但跳跃很远,不易捉。而且腿上有一排坚硬的刺,弄不好反会被它伤了,因此我只好与它互不侵犯。
因为这里只有我家几个小孩子,叔叔阿姨们都很喜欢我们,常常拿了食堂的饭来换我的面条吃。我娘会做许多面食,光是饼类就可以派生系列产品,如单饼,烙饼,炸饼,糖饼,陷饼,火烧等等,可是我却天性不喜面食,尤其面条。我最喜欢食堂里的饭菜,觉得是无比的香,尤其是菜汤泡饭,因此,至今还特别喜欢街上地摊上的盒饭。那些单身汉听说后,就经常到我家来换面条,他们也是吃不够。
小时候听大人说,不能拿别人的东西,但捡到的可以例外。有一次,我在屋背后玩,却捡到一个上好的镜子,于是拿回家向母亲显摆。母亲笑了:窗台底下拾镜子,哪有这等便宜的事情?这是阿姨不小心碰掉的,快给人家送回去!我小心翼翼地拿去,放到阿姨门口,她们知道后,还夸我懂事。
若说此地白日静寂,夜晚则有些恐怖了。那座山虽不算大,但树大草深,山风夜啸,常常让人觉得“怪禽声类鬼,暗树影疑人”,悚然自惊。而厕所就在山脚下,既无照明,又不得不去,使人发愁。我曾经白日见过一只死鸟,面目狰狞而怪异,我疑心就是女鬼蜕身变来的,又不敢对人言说。
大概过了几个月,公司干脆在山背后辟出一块地方,盖了十来排简易平房,把不够分房资格的家庭统统集中安置在此,我家完成了一年之内的第四次迁居。
因为这里紧靠正在建设中的“南钢”,四周都在烧砖烧瓦,我们就自己起了个俗名“砖瓦窑厂”。它有个标志物——一座旧碉堡,钢筋水泥结构,非常坚固,是国军用来对付共军渡江的,但好像没有发挥过作用,现在也成了共产党领导下的一户工人阶级住宅。若蒋介石知道,一定后悔的要命。
新的家与锦屏磷矿颇有雷同,还是芦墙草顶,风声雨声吵架声,声声入耳,好像企业厂风文化,总是那么富有特色,难舍难弃。芦席背后是位海州人氏,音高难懂,如外国咏叹调。那面听来,想对我家也会同样评价。不久,便渐渐听懂了隔墙方言,可见,文化是需要互通的。唉,为什么对方不是个外国人呢?
“砖瓦窑厂”地处江边,离“西厂门”街上有点远,大概有四五里路,买柴米油盐很不方便,而爹是总也没空的,都是娘来经管。那个年代的妇女,背四十斤大米还不算什么,但买煤就不大方便了,还要借公家的板车。不过,四岁的我已经成为娘的帮手,几乎每天都会和小伙伴去食堂,在人家已经烧过的煤渣里再捡出没烧透的煤核,用篮子挎回来自家用,这样既剩下买煤的钱,又替了娘大老远的运煤。
但这样捡煤核也并不容易,常常是等人家刚倒出来,孩子们就蜂拥而上捡抢,顾不得手脚烫的起泡,因为动作慢了,就一无所获。有时候运气好,给“南钢”运焦炭的板车队从门前路过,在坎坷的土路上总能颠下几块洋捞儿,飘轻的焦炭又好烧又无烟。
《红灯记》里李玉和夸女儿铁梅“提篮小卖捡煤渣”,我却是“提篮小手捡煤渣”,比李铁梅岁数还小的多。唉,天下穷人的孩子,都是早早当家的。


楼主:俺家三郎  时间:2021-09-19 22:43:38
冬日饥色(10)


1959年,门前拉焦炭的板车渐渐稀落下来,远处红彤彤的炉火也开始暗淡,轰轰烈烈的景象不见了,大跃进过后,亢奋激昂的人们突然发现,再伟大的理想也不如自己的肚皮重要。
家里添了一种新食品——杨树叶子,爹在礼拜天领着两个哥哥去采摘,但要跑到十里里之外,近处的嫩叶都被人捷足先登了。娘把杨树叶子先用开水烫了,去去苦味,然后用来做包子馅,苦涩涩的,又没油水滋润,有点拉嗓子,但能填饱皮囊。
饥饿年间也有惊喜,因为所有的金钱都围着食物打转转,烟瘾难耐者只好不顾面子,在大街上俯身去拾烟头。聚凑多了,剥来重新卷起来抽,或者干脆用烟袋锅,也过瘾!幸亏那时香烟没有安过滤嘴。卖香烟者做起了超零售生意,即吸一口算多少钱。通常每支烟可以卖五六口。但碰到高手,一支烟竟然两口就能吸完,卖者连连惊叹:亏了!亏了!
爹上班途中也意外发过一个小财,不知谁撒在地上一小把麦粒,他如获至宝的一粒粒捡起来,放进自己随身携带的烟荷包里,仔细寻了块荒地,小心翼翼地播下种去。秋后,居然收获了二十多斤新麦,全家人不知有多高兴。
娘也有她的法子,瞅着农民收割过的土地,刨出些地下残存的白菜根、胡萝卜根和缨子,回来剁剁碎了,又是包包子,我确实都吃伤了,很多年来对包子像是有仇似的。
要过年了,小孩子都盼着穿上新衣,那种蓝的耀眼的咔叽布学生装,东家西家的拜年,真的好神气。平常可没那样待遇,通常几个孩子的衣服都是按长幼顺序接替,我是老三,等轮到我身上连半新也没有了。
那晚,爹回来对娘说,上面号召党员募捐,他只好把全家六口人的布票都捐了,只剩下二尺零头。娘虽不悦,亦只能叹了口气,只好去买了两条毛巾。那个春节,娘在灯下别出心裁地把我们衣服里外翻新,虽然比新的差了个成色,但毕竟还是添了些喜气。
好多年后,父亲去世那年春节,我在部队回不了家,在给娘和弟弟去信拜年时忆及此事,写到“困难时期伤心年,全家二尺怎做棉?”两句,还是悲从中来,潸然泪下。
其实,过年时小孩子并不知愁滋味,那次大人带我在职工食堂里看电影,好像是说抗美援朝故事,叫“烽火列车”。情节很是单调,敌机轰炸起火的军列老是跑着没完,我看的直发困,站在长条凳上一个迷糊,立刻倒栽葱栽下来,额上顿时添了个大包,血流了爹一身,惊得他们紧急班师回家。
当然,我的血也没有白流,娘破例把留着过年煮熟冻着的半个猪头让我先尝,那种刻骨铭心的肉香使我终生难忘。
“烽火列车”看过没几天,真正的烽火便给招来了。邻栋一个孩子玩火玩大了,转眼间两栋简易房就腾起冲天大火。我们离大火不过几十米,火神沿着电线劈劈啪啪地向我们狞笑着迎过来。情急之中,娘什么也不顾,左手抱了弟弟,右手牵了我,一口气跑出好远,呆呆地看着大祸降临。危急时刻,幸亏有位电工叔叔挺身而出,剪断了电线,保住了剩下的几栋芦席简易房。
也是祸福相依,突发的火灾引起了领导的重视,这里的百户居民全部被迁往本地区最好的“南化九村”,尽管房子还没完全竣工,窗台底下还有大窟窿,人们还是欢天喜地搬了过去。这年冬天还格外冷,我手上长满了皴。


楼主:俺家三郎  时间:2021-09-20 16:33:12
幼之弟(11)


弟弟投胎时没选对时候,正值挨饿最厉害的一九六0年,乳汁没有,牛奶也没有,只能用米粉泡点糊糊充饥。因此,弟弟一直比人家孩子瘦小,甚至到三岁还不会说话,只能用小手指着喜欢的东西叫“嗯嗯”。
爹娘常常灰心地叹气:没想到最后却生了个哑巴。谁曾料,他日后还能出息成为法庭上能言善辩的律师。
本来想再添个妹妹的,但还是小小,爹娘从此泄了气——再不生了,就安心养活这四个儿子。曾经有两位姐姐降临我家,但她们恰似昙花,纵然美丽却来去匆匆,仅仅几个月就夭折了。怪不得家里栽花,总也活不长。
弟弟取名“利”,这样我们弟兄小名“泰”,“永”,“顺”,“利”,就演绎下来,这是爹私塾文化底子的杰作,而且是他自作主张地拒绝了族谱中的名序,惹的族中长辈还老大不悦。
弟弟生来命中就有不安,八天后就动手术,两个月发烧四十三度,三个月娘抱他喂饭时,小火炉中无端飞起一块红炭,径直落在他脖项上,滋滋灼响,青烟焦人。娘竟未察,我在一旁惊恐大叫,才没造成更严重的后果。可是,却给弟弟留下一个深深的烙印。

我长弟弟五岁,自然要承担起一半的看护责任,两位兄长都进了学堂,家中只有我协助娘负责内勤。娘要出门买粮买菜,我就陪着弟弟玩儿。有时候,弟弟不够自尊自爱,不分场合即行便溺,害得我手忙脚乱地为他清理战场。但我并不擅长此事,常常弄的一团糟,被娘责骂。
不久,娘为了贴补家用,到一个水泥厂去做小工,她不放心两个幼儿在家,只好把我和弟弟带上。上班途中要走很远一段小路,田畴阡陌间,偶尔会惊起两只美丽的天鹅,忽闪忽闪地飞向远方,倒吓了我一大跳。
那日,娘把我和弟弟安置在一间装泥粉的大仓库里,自己去岗位上班。玩了一些时候,觉得时间已经很久,肚子饿的不行,我忽然产生一个念头:“娘一定是忘记了我们,径自下班回家了”!我愤怒起来,决定赌气自己抱弟弟回家,好在来路还曾记得的。
平日我抱弟弟并不费事,但正值秋日,弟弟穿的厚些,我的小手就不够长,再加上还有随身的尿布奶瓶类,一件也不能少,因此显得极其狼狈,踉踉跄跄才走出百步,五颜六色早洒落一路。
门卫阿姨认出了我,唤我不住,急忙叫来了我娘,娘搂过两个幼子泪流满面,打定主意辞工回家了。
楼主:俺家三郎  时间:2021-09-20 22:45:35
红楼无梦(12)


新建的“南化九村”大型居民区里,有许多漂亮的白色楼群,其中有三栋红楼鸡立鹤群,简陋的有点煞风景,却给几十户工人带来好运,我家也因此平地青云。虽然这是从苏联搬来的筒子楼样式,一条走廊到头,依次摆着赵钱孙李诸多高邻。
白楼是干部和工程师们享用的,红楼户都有自知之明,谁也不会妄想与上级攀比的念头,他们环顾左右,在脚下找到了参照物,不远处,几排小平房矮檐下还有更底层的许多本阶级分子,赵钱孙李们于是立刻充盈着社会主义幸福感。
这种房型最大的好处就是信息共享,正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真正象社会主义大家庭。贫贱夫妻百事哀,吃了上顿没下顿当然顾不了和谐,红楼里东家吵罢西家吵,倒是显得人气很旺。
邻栋有陈叔叔,隔三岔五就对老婆施展拳脚,陈婶婶常常半夜来请我爹出马调停。爹是陈的班长,一物降一物,虎下脸来便把他骂的老实。那年头,男人女人都没什么文化,打也打,闹也闹,却不分手,几乎个个都能金婚银婚,成为现代人垂涎的典范。
我家住在三楼,是最高层,全家六口挤在一个房间,厨厕与邻共用。邻妇不擅度饥,不几日便饿死一个男婴。他脑袋奇大,身子奇小,长相非常丑陋可怕。死婴至亲好像有些不舍,已经枯萎了的小小生命被晾在厨房一个破筐里,展示了好几天。
惦记着厨房里的恐怖,我来去匆匆,尽量转过脸去,头皮还是炸炸的,腿肚子却发软,越慌越走不快。
那年头水泥楼板不太讲究,娘在屋里拖地,水珠竟滴到一楼人家。那家主妇倒很豪爽,通通通上来问罪,娘抖呵呵才要陪不是,还没说完,那妇人早将拎上来的满满一桶水泼了我家一地。娘生来怯懦,自然不敢言语,只是低声唤我寻找家什抗洪抢险。
红楼居民都深明大义,肚子再饿也不麻烦组织,家家自己动手,在楼下空地种些菜蔬庄稼,以解无米之炊。有户人家吝啬心重,竟暗暗在菜地周围布下电网,邻家小姐姐不慎中招,当场触电身亡。违法者自然坐了班房,邻家凄悲更是伤心满楼。
小姐姐姓刘,她妹妹后来与我同班,长成后嫁给了我一位极要好的耿同学,他与我曾经患难与共插队四年。每与她遇,我总不免想起旧年悲事,只是不敢触人痛处。
一日,爹爹归来,透露一个秘密使命,党组织派爹监视二楼一个“右派”,上面察觉他有自杀倾向,准备必要时进行阻止解救。到下半夜,爹劳累竟日,困倦难支,便委托我们兄弟接管这个光荣使命。
我和大哥不敢大意,目不转睛地盯着二楼窗户,也奇怪,他家灯光亮了一夜,人影也晃动了一夜,但却无事。我不知困乏,犹在激动,仿佛成了一名党的地下工作者。


楼主:俺家三郎  时间:2021-09-21 13:09:28
阡陌田畴(13)
红楼之外便是田野,儿时的我每天都游走在城乡之间。农家村舍不远,虽鸡犬之声相
闻,但并不相往来。大概境遇不同,彼此难以亲近,虽然我们是“以工农联盟为基础的共和国”。当时倡导工人农民是“大哥”和“二哥”关系,但说着说着,渐渐就不那么庄重了,常起些冲突。
那日,红楼有只鸡溜进了稻田,被几个男女社员呼啸追来,那畜牲以为逃回家便安全
了,没料到追兵冲进屋来,硬是从床底生生捉出,当场乱锄打死才扬长而去。
这家主人一旁惊的目瞪口呆。
夕阳落山,暮归的老牛是见惯了的,衣衫褴褛的牧童也不陌生,但从未闻悠扬的牧笛
和牧歌。那水牛我也不觉可爱,主要因为伊脏脏的身上叮满吸血的牛虻。有时兴起,曾和牧童套近乎,想尝尝牛背上的感觉,但待攀上巨大的犄角,却又失了胆气。
村里是常去的,为的是养活几条蚕宝宝。农家当然是不欢迎的,只能悄悄地进村。那
时桑树极高,要爬上去才能摘到叶子,但这并不能难倒我辈,下河上树都是拿手好戏。
可怕的是土狗,汹汹群吠,还是惊心动魄。
有人授了一计,遇狗攻击,猛然下蹲,它会误以为你在捡石块,便惊恐自退。其实不然,聪明的狗儿只是换了个方向,从迎面拦路改成背后追袭,更是防不胜防。因此,我们三五成群进村,谁都愿打头而不愿垫后。
若去田野,则正好相反,“蛇咬头,狗咬尾”,倒是千真万确的。
南京夏日炎炎炙烤,但儿童并不觉得,反而更疯,全不管热的浑身起痱子,甚至额头
鼓起疮疖,硬突突的像幼鹿刚萌发的犄角。至于奔跑跳跃,四肢挂彩是很平常的,不过,斑斑点点的红药水紫药水倒是勇敢程度的标志。
邻人之子“王利泉”,长我二三岁,其英勇不屈让我肃然起敬。他常常因为在外野得晚归,父兄怒其屡犯,拳脚相加,“王利泉”决不躲闪避让,亦不讨饶哭泣,强项应对
劈头盖脸的法西斯暴行。若倒退十几年,不难博取“江姐”类英雄美名。
与之相比,我就差的远,好汉不吃眼前亏,遇祸先闪了身子。就连梦里都是这般情景:鬼子一排枪打过来,我佯死卧在尸堆里,等这群傻瓜走远了,爬起来就去找八路军来给乡亲们报仇。


楼主:俺家三郎  时间:2021-09-22 07:43:52


儿戏一般(15)


弄尘复斗草,
尽日乐嘻嘻。
——白居易《观儿戏》


秋风乍起,杨叶渐黄,正是当年江南儿童“斗草”的好时光。
我们捡来杨树叶,用茎节来角力相斗,能坚持半天才罢手。斗草选材很重要,必须够老,够韧,才不易断。我常常取胜,却有个别人不知道的法子,就是把叶茎先塞进臭球鞋里好几日,都蹂躏熟了,才拿来与对手生脆的叶茎相较。器利长于技,胜负早在意料之中了。其实,输了也不打紧,不过是刮刮鼻子或弹脑瓜崩儿,南方人叫“爆栗”,不算痛,但有点儿丢脸。
斗草是用两根茎干横拉,断者负。这种游戏早在汉武帝时就有了,到唐朝已经非常流行,连宫里的安乐公主都玩的疯,“五日斗百草”,废寝忘食的。怪不得,白居易走在街边看斗草,也看傻了,随口吟出两句小诗:“弄尘复斗草,尽日乐嘻嘻”。
只不知“弄尘”是什么玩意儿?是否“青梅竹马”里的竹马扫起的尘土?“红楼梦”里,香菱和丫鬟豆官主仆之间也玩斗草,还生出许多别样故事。
直到七十年代末,斗草这种游戏才彻底退出历史舞台,孩子们开始学琴学画了。我辈有幸,还和几千年前的老祖宗玩一样的把戏;后辈也有幸,终于可以玩与祖宗不一样的花样了。
其实,就是在六十年代,也产生过许多与时俱进的游戏。如弹“弹子”,即玻璃球,先在地下挖好五个小圆洞,在三米开外数人依次弹出,入洞则加赏一次机会。还可以把敌子撞远,使其失去机会。或将敌子撞入洞中,但须先进完五洞后才有这个权力。其玩法规则似与高尔夫球,台球结合,很有创意,引得无数少年英雄竟折腰。我亲眼看见,一个十七八岁青年也爬在地上,全不顾体面。
倘这游戏能延到今日,或能与高尔夫争个风头。试想,一群达官贵人,巨富豪客匍匐在地,满身尘土的争着进洞,岂不是电视媒体追逐的场景?
后来我看台湾老电影,发现五六十年代,那里的孩子也玩弹子。可见,成人制造的海峡铁幕却挡不住儿童天性相通。
还有一种集存烟盒的时尚,将那印制精美的纸片折成三指宽长方块,平放地下,用掌风煽动翻个儿,便可赢取一张,我靠着手艺搜集了许多。儿童社会里这都可以兑换货币的,可惜因我待价而沽而丧失了发财的机会。烟盒并不同价,根据香烟原价而定,比如“中华”与“农家乐”就是一比十。注意,“中华”还分“大中华”和“小中华”,因“20”与“二十”字型而定,价格能差一倍,好比今天的软硬盒之分。
当然,最最喜欢的还是“官兵捉强盗”,淘小子们分成两派,玩些战场上才有的大智大勇,极富冒险与神秘。因为是夜战,常常生出些意外,出奇制胜就成为可能。我就擅长突然从暗处截杀,一招制敌要害。如同“三国演义”的传神描写:“突然从斜刺里杀出一支人马”。
当然,我所热衷都是男子汉的勾当,至于小女生的跳房,跳绳,跳牛皮筋等,我们都不屑一顾。
旧时儿戏,都是要两人或多人合作才能玩的转,而且免不了要动手动脚,因此儿童虽然身体瘦小,但个个疾步如飞。如今世风超越,儿童在室,不移半步,守着台电脑就能玩遍全世界,着实厉害。但只怕脑子越发好了,却懒虚了身子。








楼主:俺家三郎  时间:2021-09-22 16:04:42
小小游子(16)


转年要上学读书了,正好一位同乡李叔叔要回家探亲,1962年春节前夕,爹娘让我抽空跟着他回了趟老家。
李叔叔很和蔼,我一点都不怵,在咣咣当当的火车上兴奋异常。
李叔叔是个干部,他挺神秘地与同行者谈起苏联的赫鲁晓夫,我听到,立刻大剌剌地插一句:“赫鲁晓夫坏透了”!言毕,周围的大人顿时恐慌起来!那时节,中苏关系还没公开破裂,说错话要倒霉的。
小小人儿,如何知道赫鲁晓夫?大概是爹爹在家不知怎的说漏了嘴,我倒记住了一个不大喜欢的外国元首。李叔叔后来跟爹爹提及此事,仍惶惶心有余悸。爹爹酒后倒向人吹嘘,夸我的政治觉悟来的早。
火车在潍坊停下,舅舅来接了,他在潍坊柴油机厂工作,把我们安置在单身宿舍,他还没结婚,做翻砂工。晚上,舅舅拿来两个馒头,掺了大量麦麸的那种,粗粗的,有些拉嗓子,但我们都高兴的了不得,肚子早就饿的不行了,吃起来比夹肉面包还香——不过,那是很多年后才有的比较了。
第二天下午,我们的长途公共汽车才到平度县城,小姨欢天喜地的拉起我就走。我不认识她,有些惊疑:你怎么知道我是“顺儿”?领错人怎么办?
小姨故意不搭我的话茬,说:错就错了,俺就领定你了!
我无可奈何地只好跟她走。她当然不会错,满车人里就我像大地方来的小小人儿,深天蓝色的栽绒棉帽,藏青色灯芯绒夹克衣裤,栗色小翻毛皮鞋,洁白的口罩,娘给我置办的行头抬高了我的身价,长我九岁的小姨看了满心欢喜,亲都亲不够。
小姨先带我来到“老集街”,指着一座建筑对我说:这就是你家的老屋,现在给亲戚住着。
走进小院,不宽,狭长逼仄,还有口井。这里就是自行车咬住我手指的地方,这就是我在窗台上看家雀飞来飞去的地方。
那家妇人正在灶前忙活,知道我们身份后,热情地要留我们吃饭。小姨不允,急急领我离开。这边张家已经没有什么直系亲属,我姨不愿叨扰他们,免生是非,迳自带我到乡下姥娘家。
出县城往东,沿着乡道步行十里,就是姥娘家,这个村子叫“金沟子”,东面一条小河,清亮可人,据说当年能淘到沙金,但那都是一辈传一辈的旧事了。
到家已是擦黑,姥娘,姥爷举灯来迎,都说我和先前寄回来的照片长的像。
晚餐是香喷喷的大饼子,玉米的,一面烙的焦脆,我还从来没吃过这样好吃的东西。我娘也曾做过,但其玉米面成色没法比,而且缺了柴灶的烟火气,味道就差的远。
还有一种“小豆腐”,是用豆腐渣加萝卜丝煮的,加上葱姜等物,也是香暖脾胃。其实是因为那时家贫无豆,无法做真正的大豆腐,只好用它做替代,这在刚刚熬过饥饿的年头,已经是相当享受了。
姥娘家有三间屋,东屋,西屋,堂屋。东屋里面还有个堆放杂物的里屋,蛛网巧织,小鼠轻唱,少有人去。我被安置在东屋,炕上有姥娘和小姨,姥爷却独居西屋。
炕是微热的,因为没有太多的柴草做燃料,但与南京屋内屋外同样结冰相比,却是非常暖和了。
乏极而暖,又被宠爱,这一夜觉睡的格外香甜。


楼主:俺家三郎  时间:2021-09-23 03:34:34
庄户人家(17)


早起,天已大亮,小姨早已出工,姥娘在灶前咕达咕达拉风箱做饭,我在院子里东张西望。
天井有一个篮球场大,东南角一棵老槐,不知我的小手能否拢的一半?槐下有井,辘轳是半截树干架起,试了试,双手可以摇动。
东墙之外有石榴树,是邻家的,但枝上仅剩的一颗果实,却越过墙头颤巍巍地向我诱惑,我忍不住,以石击落,却早已枯了内核。
忽然,在窗台上发现几块地瓜干,忙抢来大嚼,却被姥娘唤住:“孩子,这都发霉了,不能吃!姥娘一会儿给你找好的吃”。
早餐就是煮地瓜,是地窖刚取出的,甘甜甘甜的,只是存了一冬,有些外表变黑发苦,又舍不得深剜,偶或遇上,便会苦了一嘴。
冬日柴紧,地瓜每煮一大锅,然后用柳条筐盛了,高高吊在梁上,这样比较笨的老鼠就够不着。一日三餐,就够些凉的地瓜来吃,省了举火。地瓜还好吃些,但经常还要吃地瓜干,既面又干,更难以下咽,但我从不拒绝,从小我就知道,随遇而安,就不会使人讨厌。
姥爷比姥娘大些,约有六十来岁,成天阴沉着脸,弄不好就动嘴动手砸碗砸盆,谁都怕他。我亦看出形势,于是躲他老远。有时候老人家发作起来,姥娘忍气吞声,小姨欲劝
不敢,只是躲在一角抽泣。
我见势头不好,就偷偷从大人身后溜出去,跑到南院大舅家,请他来劝解。毕竟他是生产队长,姥爷对官方还算买点帐。尽管他是晚辈。
据姥娘说,姥爷原来不是这样子,六0年差点饿死,因为吃要命地瓜藤和花生壳。后来性情大变。不过,他对我挺好的,每当要吃好吃的,那是我爹每年寄回来孝敬他的一点大米,白糖,饼干,罐头什么的,便唤我到东屋去。我不想去,但不敢不去,只能硬着头皮过去,原来他是让我分享美味。我是属于那种白眼狼型的,吃完了,嘴一抹,抬脚就走,照样躲他远远的。
有一日,姥娘在生产队长院里选地瓜种,我跑去找她,见一圈妇女围着小山一样的地瓜堆忙着。姥娘问我要不要吃地瓜?我说要。姥娘特意选了个大地瓜给我,我却说,大的我吃不了,自己换了个小的,引得妇人们哄堂大笑。
回家后,我问姥娘,她们为什么笑我?
姥娘说,哪有你这么孙(呆,傻)的?给大的不要,还换成小的?
我说,我确实吃不了啊!姥娘叹口气说,孩子,你吃不了,还可以拿回来给家里人吃啊!
我一生后来也碰到过许多类似的事情,被家人,外人都笑话过,因为这种迟钝,少占了不少便宜,也少惹了不少麻烦。后来过了许多年,在一个“三八节”,我陪着单位的女同胞游栖霞寺,这帮娘们唤来一个算命的术士出我洋相。那家伙开口就是一句:“你求财不狠,发不了多大的财;你求官不狠,当不了多大的官!”众人和我皆愣住!
南院大舅家有一姐一弟,弟叫“锁儿”,长我两岁,姐叫“翠儿”长我四岁,常常来带我玩。“锁儿”笨些,下五子棋下不过我,掷土坷垃也没我远,在他面前,我常常感到骄傲。“翠儿”人倒生的清秀大方,又很聪明伶俐,我很喜欢她。
但她们姐俩命运不济,“锁儿”没两年患了血液病,早早夭折了。“翠儿”长大后,嫁了个不太好的人家,听说不久就疯了。


楼主:俺家三郎  时间:2021-09-23 13:00:47
鲁地遗风(18)


过年了,乡下有乡下的热闹,舅舅从潍坊带回来两把“滴滴筋”,这是一种焰火,尽管做的粗燥,但我还是兴奋异常,挥动细小闪烁的火焰在黑暗的胡同里跑来跑去,邻家孩子还没有呢!
吃完年夜饭是要守岁的,一家人围坐在热炕上,唠叨着一年的感念,终于脱离饥饿的幸运和不易,大人们越唠越热乎,我插不进话,就去暖暖和和的梦里守岁。
大年初一,天还没亮,拜年者早已叩响门环,照例要给长辈挨着磕头,地下铺满了松软的麦秸,又舒服又喜庆,又不会弄脏了新棉裤。当然,晚辈们也不会白磕头,通常会被赏一毛两毛的压岁钱。当然,碰到家境不好的,只能降一格,得点瓜子花生什么的,但小孩子们照样欢天喜地。
我跟着小姨全村拜了一圈,收获也不少,好吃的随时就消耗了,压岁钱则小心翼翼地藏在炕席下面,不过,后来回南京时我却忘了拿。
正月间喜庆,谁都想着法子玩,各村都轮着请人来演戏,我姨十六七岁。正是好热闹的年龄,便跟着一帮年轻人,走东村串西村,追逐喜欢的戏班子。小姨去哪玩儿都带着我,而且觉得我很给她长面子。每逢人问,小姨都很响亮地回答:俺外甥,南京来的!

乡下后生不会调情,玩笑往往开的粗直,有个小名叫“狼”的,长的傻大黑粗,话又难听,还喜欢冲着小姨来,我看着气愤,悄悄拽了小姨衣角,劝她说:不要理这个人!

离“金沟子”三里远,有个村子叫“窝箩子”,小姨带我去看吕剧“三娘教子”,这是从明朝李渔小说来的故事。说的是儒生“薛广”南下从商,三年赚了五百两银子,托好友捎回家里。没想到那家伙见财起意,吞了银子,反传“薛广”已死。薛有一妻二妾,见丈夫已死,张妻,刘妾纷纷改嫁出走,只有“三娘”王春娥坚持守寡,仅靠织布养育刘妾子“倚哥”。家中老仆“薛保”,也留下照顾孤儿寡母。
倚哥在学堂受同学欺辱,罢学回来,并不认三娘为母。三娘伤心之极,责打倚哥,砸断织机,以示绝命。老仆薛保对小倚哥宣示三娘大义,倚哥痛悔认错,从此发愤读书,终于考中状元,皇上封了三娘诰命。
同年,薛广在南方也考中进士,亦得皇封诰命,父子同时锦衣还乡,三娘成为千古第一的“双诰命”。
旧时鲁人尚义、
尚德,多对“三娘”尊崇。我嬷嬷(奶奶)和四嬷嬷都是二三十岁起守寡,终生不渝。后辈儿孙,乡人庄客都非常尊敬她们。
“三娘”责儿时说,打儿一下,疼娘十下,我娘常对我们重复这句话。只是我娘确实爱动手,常常嘴到手到,让我们猝不及防,倒感觉不出十倍疼儿的情状。
我爹倒有过之,非见我等有大过决不动手,而且威慑多于实罚,并伴有古之先贤做人的道理,一讲讲到深夜。看他不知疲乏,我们弟兄倒不忍,只好认错作罢。
正月看戏大潮中印象深的还有《小姑贤》,是说一个恶婆婆的,她自己守寡一生,“千年的大道流成河,多年媳妇熬成婆”,反过来却虐待媳妇。多亏了她宠爱的女儿秉持正义,用智慧说服了母亲,使她改过从善。
那个恶婆婆姚氏是个麻子,给我留下极坏的印象,我从此对所有麻子都无好感,只是现在见不着了。

楼主:俺家三郎  时间:2021-09-23 20:56:33
走进学堂(19)


爷爷七岁去讨饭,
爸爸七岁去逃荒,
今年我也七岁了,
公社送我去学堂。
——摘自一九六二年小学一年级课本


盼了许久,终于进了学堂,而且这是南京江北地区最好的“南化四小”,但它很小,无法容纳社区所有的孩子,上面就做出很高明的规定:住楼房者留下,住平房者到另一所学校,我有幸,住在红楼,享受了白楼干部子弟们的待遇。
开学那天,清一色的白衬衣蓝裤子,男生神气地背上草绿色小书包,女生不拘一格争奇斗艳。
我有些难堪,书包是我姨留下的,白线钩织,镂空带花,根本就不是男孩子的装备,我只好窝巴窝巴藏在腋下,也好遮住腋下一片残留的花朵。娘用一只枕套给我改成衬衣,有朵印花怎么也闪不过去,只好让到腋下

教室是宽敞的,墙壁是雪白的,窗户是明亮的,老师教导我们说,这些都是革命先烈抛头颅洒热血换来的,幸福生活来之不易。我们倍感珍惜,打心眼里感激带来这一切的共产党和毛 。感念常了,也就百说不厌,反正作文也离不开这几句话。
只是我不知,身处穷乡僻壤的小学生作文该怎么写?
班上同学大都进过幼儿园,但学习成绩比我并无明显优势,我谨记爹爹“人穷志不穷”的教诲,学习很是用功。虽然我对数字天生不敏感,算术从未得过一百分,但对语文却得心应手,作文常常作为范文,被老师拿来班上读。这使我获得不少好感,第一批就加入了红领巾,还荣任平生第一个官职——小队长,一道杠。次年晋升为二道杠。每年还能拿几张“五好学生”的奖状,我娘乐滋滋地把它贴在墙上,好向人夸耀。当然,大哥的奖状更多,二哥的则很少见着。
因为瘦小的缘故,我尽管在学校是好学生,但依然怯懦,从不与人争。若遇强横,亦不敢动手,委曲狠了,也只是向隅而泣,羞于告师长父母。
一日,卢姓同学与我玩笑,竟在地下撮起两个土堆,说:“这是你爸,这是你妈的坟头”。我忍无可忍,反唇相讥道:“你家好?你姐姐还不是嫁了个老男人”!其时,他姐姐十六岁嫁了个三十多岁的商店经理,成为本地区最大的绯闻。那时,还不兴嫁大叔型,楼上楼下的大妈们兴奋了好一阵子。我是有意无意听来的,这回顺便拿来回击。
卢同学当即告了老师,老师大怒,认为这是严重道德品质问题,而对他侮辱我父母的事却不置一词。于是,让我写检查,并当众宣读。这使我颜面扫地,但绝不敢回家向父母言说,我宁愿独自承受,也不愿遭受双重责备。
此事过去不久,就有另一件事情发生。
在操场,我与马姓同学抢已出界的足球,我在前,正弯腰捡球之际,马同学却在我背后猛推一把,我一头抢地,正撞在阴沟水泥砌成的沿上,当即头破血流,众人急忙送我到学校医务室处理。校医给我缠上绷带,我十分难堪,众目睽睽之下,活脱脱成了一个战场伤兵形象。
南京旧俗,打破人家头,要赔鸡蛋的,我非本地人,并不知此俗,亦未提及,但次日,马同学上学就带来一个饭盒,里面有十个鸡蛋。一伤一礼,本来事已了了,况且童子顽皮,大人也没当回事,就此忘过了。
可几日后,老师忽然莫名其妙令我去马家道谢。我心中委屈,延宕不去,老师她竟天天上课时催逼,全不顾是非曲直和儿童心理感受。即如此,我亦不诉于父母家人,只是默默承受。
我大哥读初中,一日,他的同学来访。我听他说起住处,抢话说:我们蒋老师在你家隔壁呀。他当即不屑地说:是她?她还像个老师啊?跟她男的打架像泼妇一样,我们邻居都懒的理她。我立刻想起蒋老师时常蓬头垢面的模样,心中神圣的形象顿时坍塌下来,因此,对她的种种不解,反而释然了。


楼主:俺家三郎  时间:2021-09-24 11:08:53
最初的老师(20)


平心而论,小学时老师对我都不错,甚至很好,大概是因了我学习用功而又听话的缘故。但我又不在老师特别喜欢亲近之列,大概也是因我怯生生而非白生生,努力学习而非天资聪明之故。当然,喜欢,要靠“讨”的,若不讨喜欢,原因一定在于自己。
蒋老师让大家谈理想,有的想当工程师,有的要当飞行员,有的当解放军,有的要当科学家。轮到我了,我不敢理想高大上,因为爹爹的职业的缘故,我应声答道:“钳工”。
蒋老师有些纳闷:“什么钳工”?
我自豪地解释说,这是技术含量最高的工种,人称“万能工”(这是爹爹的原话)。老师涨红了脸:你的理想就是当工人?
从此,她对我就有些不屑。
世事难料,八年后初中毕业,“工人”成为我们这代人最美好的愿望,哪怕是个搬运工。因为我们一夜之间都被逐出城市,变成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对待皇粮一族,我们做梦都羡慕的要命。这是后话。
二年级换了杨老师当我们班主任,她的脸庞和两条大辫子相当漂亮,而且极富爱心,下课时,她会情不自禁地抱抱几个金童玉女,当然我不在此列,但一边看着也觉得心中暖暖。可惜,她只教了一个学期就调走了,临别时,全班所有同学都哭了。童子虽幼,但亲疏之心却是难欺。
以后来了个肖老师,是个踏踏实实做事的人,我们班一下子就从落后跳到了先进,我也升格为两道杠。
那年寒假,学校要求学生集体去看电影,虽然学生票每场只有五分钱,我家却交不起。肖老师不声不响帮我买了,那场电影名是“红孩子”。
许多年后游子归来,我去给肖老师拜年提及此事,她早忘了。肖老师人极慈善,但家事并不顺心,女儿患小儿麻痹症,残疾一辈子。肖老师退休后,在一所很有名的民办学校当年级主任,我想让女儿到她那里去,肖老师爽快地答应了。但女儿却坚决不干,只好算了。
教音乐的王老师造诣很深,尽管学校没有钢琴,只能用简陋的风琴代替,而且所限都是些粗糙的革命歌曲,但她沉郁悠远的歌喉使我们都喜欢上了音乐。
我好像没见过王老师的笑容,印象中总是端庄而忧郁,后来我从书中读到“端然而忧”这个句子,很容易就想起儿时的她。同学们隐隐传说,王老师的丈夫在坐监呢!不知是为何?怪不得她始终郁郁寡欢。
最神气的是美术老师,上海人张老师,高挑白净,潇洒善言。他头发总是油油的,皮鞋铮亮的,裤线笔直的,在那个朴素的年代里,显得鹤立鸡群,一派风光。
因为张老师居高临下,便能洞察一切,后排同学做点小动作,休想逃过他的火眼金睛。只见他略瞄一瞄,甩手飞出一支粉笔头袖镖,那边是应声而倒!简直是百发百中,全班同学惊叹不已。
张老师背身在黑板作画时,他亦有第三只眼侦伺敌情,往往会出人意料地迅速转身,揪住一只耳朵高高拎起,然后洋洋得意地大声宣告:我抓你们像老鹰捉小鸡一样容易!没有人不惧他,不仅是老鹰和飞镖的威力,还有全班的讥笑和羞辱。
张老师因绝招而得意,亦因绝招而祸及,后来文革兴起,学生因记恨而报复,他因此吃的苦头远比其他同事多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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