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涉嫌损害公司利益的纠纷案，揭开了江西赣州市上犹县“中国中部规模最大”的油画产业基地创始人陈子荣的面纱。

8月下旬，深圳中艺文化投资发展有限公司（以下称深圳中艺）多名股东向上游新闻（报料邮箱：[email protected]）记者反映：公司成立前后两年时期，他们与陈子荣前往深圳、贵州等多地寻找文化投资项目均以失败告终，2012年底陈子荣失联。直到2017年上半年，陈子荣的新合伙人陈国辉才告知他们，陈子荣早在2013年3月就以深圳中艺的名义，与江西赣州市上犹县政府签订了“一笔大单”——上犹油画创意产业园。

2017年7月，3位股东以陈子荣等侵害深圳中艺公司利益为由提起诉讼。代理律师取证发现，深圳中艺曾向北京兰庐文化传播有限公司（下称兰庐公司）3次累计转账600万元购买一尊泥塑（经评估市场价约30万元），而北京兰庐公司的最大股东为杨灏。

上游新闻记者从知情者处证实，杨灏是2020年落马的原江西省委常委、赣州市委书记史文清之子史家昌的另一个名字。

“你说我是个（假）画家也好，就是个农民又怎么样？”针对他人举报自己学历造假、伪艺术家等问题，8月下旬，陈子荣如是回复上游新闻记者。他否认自己认识史家昌，还称因官司缠身让他疏于管理，上犹油画创意产业园在运营不到5年后濒临倒闭。




▲在陈子荣作品集扉页介绍中，陈子荣系著名油画家、武汉大学硕士。图片来源/受访者供图

失联多年瞒着股东拿项目被诉

2011年9月，周金昌、晏鹏卿、饶建文与陈子荣成立深圳中艺公司，注册资金200万元，四人分别占股26%、22.5%、22.5%和29%，公司主营方向为投资油画、工艺品等文化产业园开发项目。陈子荣担任执行董事、法定代表人。

股东晏鹏卿介绍，当时他们看中的是陈子荣能说会道，“平时穿着布扣长衫、布鞋，像个艺术家”，其又出生在抚州油画之乡黎川，对油画懂一些，因此由他负责带队找项目。

随后一年多时间，深圳中艺考察了深圳大芬等地的油画村，制作了项目可行性报告和公司项目画册等，还前往贵州等地考察、洽谈文化产业园项目，但均以失败告终。

股东们称，2012年底，陈子荣突然与大伙失联，“电话号码换了，联系不上。”但深圳中艺公司并未注销，公司营业执照、公章等，都在陈子荣手上。

股东们再次得知陈子荣的消息，是在2017年上半年。

自称陈子荣合作伙伴的陈国辉向股东们透露，陈子荣在2013年3月代表深圳中艺与上犹县政府签订了“一笔大单”——关于上犹油画创业项目的协议书，并以其子陈湜的名义，成立了3家公司开发运营该项目。

2017年7月，深圳中艺监事周金昌以深圳中艺为原告，以陈子荣、陈湜为被告，并将三家公司（赣州市上犹油画创意产业园开发有限公司、上犹县海润嘉华文化发展有限公司、上犹县大润佳华文化发展有限公司）作为第三人，以被告损害公司利益为由向抚州市中院提起诉讼，请求法院判令陈子荣、陈湜将提取的1291.5万元油画产业园发展经费归还给深圳中艺，确认陈湜所持油画创意公司、海润嘉华公司、大润佳华公司各55%股份归原告深圳中艺所有等6项诉讼请求。

抚州市中院一审判决，认定陈子荣等侵犯公司利益，应当归还深圳中艺公司500万元。原告和被告陈子荣均不服，上诉至江西省高院，被裁定发回重审。

经抚州市中院重审、江西省高院二审，2020年10月，江西省高院作出维持抚州市中院一审“陈子荣归还深圳中艺以发展资金名义收取的500万元”判决，并驳回其他诉讼请求。

深圳中艺仍不服，向最高人民法院申请再审。今年7月14日，最高院对该案立案审查。




▲2013年3月16日，陈子荣代表深圳中艺（乙方）与上犹县政府（甲方）签订的合作协议显示，乙方实际拿地价格为38万元／亩，而周边同地段土地价格在200万元／亩。图片来源/受访者供图

借油画产业园低价购地或成亿万富豪

随着案件的审理推进，股东们发现，曾经普通如路人的陈子荣，已摇身一变或成亿万富豪。

据介绍，2013年3月16日，陈子荣代表深圳中艺（乙方）与上犹县政府（甲方）签订了《中国生态文化（上犹）油画创意园项目协议书》及一份补充协议书。

协议书提到，中国生态文化（上犹）油画创意产业园（以下称上犹油画产业园）项目位于上犹县文峰新区、南河湖休闲度假区，占地规模约460亩，总投资16亿元，项目用地分期分批按招拍挂方式出让，由深圳中艺依法取得。

双方还就项目建成后，吸纳艺术创作人员数、经营商户数及实现的销售额等目标要求作出约定。

补充协议书显示，按照优惠政策，乙方实际用地价格为38万元/亩，超出部分在乙方全额缴交土地出让金后30天内，由甲方一次性全部奖励给乙方，用于支持项目基础设施建设和扶持文化产业发展。

2013年8月，上犹县大润佳华文化发展有限公司以6629万元，竞得上犹县文峰南路B1、B2两宗油画产业配套商业、住宅用地；同年9月初，自然人陈湜以总价4000万元拍得上犹县文峰南路D2宗地；同年12月，上犹县再次拍出文峰南路D1、C1宗地，自然人陈湜分别以总价4750万元和5900万元竞得。上述五宗土地总面积达346亩，总价值21279万元。

股东们介绍，上述宗地位于县城中心地段，同地段商住用地每亩价格约200万元。按照上述协议书条款，返还差价后，陈子荣仅在拿地过程中即获利5.6亿元。

值得一提的是，上犹县财政部门根据陈子荣的申请，以油画产业基金的名义，返还9800万元土地出让金至项目公司。不过，依据上犹县政府与深圳中艺签订的《补充协议书》，该笔款项应当返还给深圳中艺。

“我们一起在外面考察，他（陈子荣）从来不出钱，吃饭住宿甚至连买一瓶饮料都没出过钱。”周金昌说，短短数年，陈子荣父子竟摇身一变，可能已成为亿万富豪。




▲2021年8月，江西赣州，坐落在上犹油画创意产业园内的巨型泥塑。举报人称，该泥塑系陈子荣公司从北京兰庐文化有限公司高价购入。摄影/上游新闻记者 肖鹏

冒牌艺术家与假硕士的质疑

陈子荣为何能够得到上犹县政府的青睐？股东们认为，这与他包装自己的“光辉形象”有关。

公开报道显示，陈子荣是新古典主义画派的代表人物、国家一级美术师，1986年从武汉大学毕业后，陈子荣辞去公职，孤身闯荡深圳，与艺术为伍。

由香港天马出版社出版的《中国当代著名油画家陈子荣作品精选集》扉页介绍，陈子荣先生系著名油画家，1966年出生于江西抚州，毕业于武汉大学，硕士学位。“其油画作品以其独到的构思艺术和独特技巧在画坛独树一帜。在他的油画作品面前，你能感觉到一种震撼人心、惊心动魄的力量。在他手下，画笔有灵魂，作品有风骨，我们被那丝毫毕现、静置入味的形象与技巧所震撼折服。”

认证为“上犹县融媒体中心”的微信公众号“上犹发布”，于2017年6月9日发布文章《热烈祝贺！油画创意产业园创始人陈子荣荣获国家文化部颁发的“国家一级美术师”证书》称，当年5月21日，国家文化部传来喜讯：著名油画家、上犹油画创意产业园创始人陈子荣荣获“国家一级美术师”职称，该证书是由国家文化部颁发。





▲陈子荣所谓“一级美术师”证书，实际为某研修班结业证书。图片来源/受访者供图





▲陈子荣所谓“一级美术师”证书，实际为某研修班结业证书。图片来源/受访者供图

“他的国家一级美术师、武汉大学硕士等头衔，都是假的。”深圳中艺股东晏鹏卿说，同陈子荣打交道的两三年里，他们从没有见过陈子荣画过一张画。

上游新闻记者注意到，陈子荣自称拥有的“国家一级美术师”称号，实际上为文化部文化艺术人才中心在2017年3月20日颁发的一个研修班结业证书。此外，江西省人力资源厅在2017年2月6日向江西中鑫律师事务所回复称：“你所关于核实陈子荣职称情况的函收悉。经核实，现复函如下：在2006年—2016年期间经我厅批复并取得一级美术师资格人员中没有陈子荣此人；我厅未曾开展‘油画大师’评审活动。”

陈子荣自称为武汉大学硕士学位毕业。2016年12月27日，武汉大学档案馆出具了一份“经查，本馆无陈子荣学位记录”的证明，并加盖了档案证明专用章。





▲2016年12月，武汉大学档案馆出具证明称，无陈子荣学位记录。图片来源/受访者供图

2020年8月6日，江西省委宣传部公布2019年江西省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拟入选人员名单，陈子荣赫然在列。名单显示，陈子荣所在单位为“上犹油画创意园”，界别为“文化经营管理”。

被人实名举报后，陈子荣落选。

“你不要说我是（假）画家了，就说我是农民也没事啊？我什么都不是能怎么样呢？能达到他们的目的吗？人啊，就是因为你优秀才能说。”8月30日，针对类似冒牌艺术家的举报，陈子荣向上游新闻记者表示，只需要把心态调整好，做好自己的事就好，问心无愧就好，“我就是农民，可以吧？名利是身外的东西，我们搞艺术的吃得简单，穿的就是布衣。他们的目的就是诽谤我。”

深圳中艺公司股东们还向上游新闻记者提供了（2011）临刑初字第245号《刑事判决书》和临检刑不诉[2012]16号《不起诉决定》显示：陈湜与吴某军触犯刑法，陈湜是从犯，犯罪情节相对较轻，决定对陈湜不起诉；同案犯吴某军，被判处有期徒刑5年。

公开报道显示，上犹油画创意产业园艺术总监为陈德夫。记者了解到，陈德夫系陈湜的艺名。




▲2017年2月，江西省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厅回复称，他们未向陈子荣颁发一级美术师资格证，也未曾开展“油画大师”评选活动。图片来源/受访者供图

疑与史文清之子有利益输送

深圳中艺公司的诉讼代理人介绍，他们在调取陈湜所在项目公司银行流水后发现，该公司于2016年11月4日、2016年12月27日、2017年12月12日，分三次向北京兰庐文化有限公司转账累计达600万元。

与陈子荣合作开发上犹油画创意园项目的陈国辉介绍，他在担任开发项目公司总经理期间确有签字，“当时记得是向北京兰庐公司购买雕塑和画，合同金额是500万元。”后来为什么转了600万元，他不清楚。

工商资料显示，北京兰庐文化有限公司注册成立于2016年6月25日，注册资本10万元，法定代表人为赵荫祥，股东有2名，其中杨灏占股90%。

上游新闻记者从知情者处证实，杨灏为2020年落马的原江西省委常委、赣州市委书记史文清之子史家昌的另一个名字。

股东们介绍，经专业机构评估，深圳中艺曾向北京兰庐文化公司转账600万元购买的一尊泥塑，实际市场价值约30万元左右，疑高价购入，存在利益输送。

“你可以看得到，除了塑像，后面还有5匹马，还有5个小的铜雕塑，安装了3个（铜雕塑），另外2个被人损坏，还在维修。”陈子荣说，关于高价购买的问题举报人早就反映到纪检部门，“已经是落实了（没有问题）”。

但股东们介绍，经专业机构评估，这尊雕塑实际价值约为30万元，即使加上5匹马和5个小铜雕塑，总价值也不会超过50万元。

9月13日，记者查询工商信息显示，北京兰庐文化有限公司处于正常存续期间。随后，记者致电该公司对外联系电话，提示停机。

8月下旬，上游新闻记者在上犹油画创意园看到了这尊受争议的塑像：一尊手持板斧巨型人像立于广场中央，下方雕刻诗词《赣巨人赋》，泥塑右下方落款处写有“丁酉之春家福书于燕京古都蘭廬之巅”，还留有一红色印章。

股东们提供的拍摄于2020年10月15日的照片显示，此处落款原为“丁酉之春家昌书于燕京古都蘭廬之巅”，落款印章有两枚，其中一是印有“家昌”。

记者现场看到，落款处中“福”字确有明显修改痕迹。缺失的“家昌”印章，已被大块白灰所遮盖。





▲上犹油画创意产业园巨型雕塑底座题诗的落款印章前后对比图，可看出“家昌”印章被抹去。左图为上游新闻记者肖鹏摄于2021年8月底，右图为深圳中艺股东提供的摄于2020年10月15日

“企业工程对外招标，是公开透明的。不管是哪个单位来投标，我们是以谁的设计能达到我们的意思就采用。”陈子荣介绍，产业园原来是一片坟地，北京兰庐公司提出在这里放一尊赣巨人，“《山海经》里不是有个《赣巨人赋》吗？我觉得这个理念不错，斧头往下，开天辟地，上犹以前是没有油画的，那我们要开天辟地闯出一条路来，有创新。”

“这是正当的商业行为，不存在任何问题。如果有行贿情形，纪委早就找我们来了。”陈子荣说，最开始对方报价1000多万元，经过三四轮谈下来，最后600万元成交，包括设计费、知识产权、雕塑底座等所有东西在内。

至于雕塑底座下方落款，为何将“家昌”刻章用白灰遮住，陈子荣说：“字是请他写的，意为家族兴旺、繁荣昌盛”。

当记者追问这个“他”究竟是谁时，陈子荣说：“是北京一位名家写的，这是一枚闲章。”他否认自己认识史家昌。

据赣州文明网报道，2015年6月15日，时任江西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赣州市委书记史文清，顶着烈日来到上犹县工业园南区，在油画创意产业园建设现场，史文清详细了解园区发展定位、产业发展规划、项目实施进度等情况。史文清鼓励说，油画创意产业极具发展潜力，要加强与高等院校的合作，尽快建立油画艺术研究院、油画产业创作基地，引进更多配套企业入驻园区，做大做强文化创意产业，让上犹油画走向全国、走向全球。

2020年9月21日，史文清涉嫌严重违纪违法在江西省人大常委会原副主任任上落马；2021年5月13日，史文清涉嫌受贿、非法持有枪支案，宁波市人民检察院已向宁波市中级人民法院提起公诉。目前，史文清案尚未宣判。





▲2020年10月15日，江西赣州，上犹油画创意产业园内冷冷清清。图片来源/受访者供图

濒临倒闭的油画产业园

8月26日上午10时许，上游新闻记者在上犹油画创意产业园看到，整个园区人气冷清，位于大门口右侧的招商运营服务中心大门紧闭，留下的电话提示停机。大量门面空置，玻璃门上贴有“旺铺招租”字样，有的建筑尚未完工。

据经营户透露，之前领导来视察时，他们就请本地一家艺术学校的学生来现场作画，营造市场氛围。他还提到，其曾在深圳大芬村经营油画生意，后因油画创意产业园“免租金”优惠政策回到上犹，现因生意萧条，已准备撤离上犹。

针对油画创意产业园的运营现状，陈子荣表示，由于官司缠身令他疲于管理，产业园在运营不到5年后濒临倒闭。

如今的局面，似乎在4年前就有了预兆。

2017年2月23日，上犹县委县政府向深圳中艺公司发出提醒函称，要求其严格执行与上犹县政府签订的投资协议，履行好自己的义务，否则县委县政府将按照协议追究深圳中艺公司的违约责任，将已开发项目视同为房地产开发项目，按同地段房地产开发项目地价责令其补交土地出让金，所享受优惠政策予以取消，补缴已享受减免的各种税费，没收尚未开工建设的C宗地。

今年9月初，上犹县委宣传部向记者提供的资料显示，得益于丰厚的生态人文资源和优越的交通区位，2013年3月，上犹县审计局通过招商引资，签约引进上犹油画创意产业园项目。项目由创始人陈子荣牵头主办、深圳中艺投资兴建，是一个以油画为主导，涵盖中国所有画种及画框、油画、字画等辅助材料、物流等多功能的油画创意产业园。

上述资料提到，2017年1月7日，园区市场交易区正式对外开放。目前，产业园引进签约画家700多名，油画作品销往欧美、希腊、日本、南非等国家和地区。

“现在正是疫情期间，国外艺术家进不来。”8月26日，上犹县委宣传部相关人员介绍。

针对上犹当地是否仔细考察过陈子荣的实际资历、艺术背景，以及其是否存在向史文清之子输送利益等问题，截至发稿，上犹县委宣传部未给予答复。

“本来我作为职业画家，是多舒服的事，现在搞成这样，后悔死了。”陈子荣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