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栩

（作品：《西省暗杀考》，张承志 著，收录于《张承志作品系列：卷二·中篇小说》，东方出版社，2014年7月）

时间进入民国，湘阴左家的一个后代去新疆喀什上任途中，路经一棵杨，专程去拜访了伊斯儿老阿訇。这次拜访，在今日这个左大人对前人的追忆和感怀下，除了对远逝的史迹凭吊了一番“人情练达”的敬佩之意，也就瞧不出丝毫触及心灵的悸动。

伊斯儿如今已是一个平和的长者，他失落的太多，背负的罪太大，但他平息了杀机，在换季的人间高声赞颂。可以公开高念《默罕麦斯》和神秘的即克勒，这让一个时代远去，而在新的时代里，众人的亲见下，“原来清家踩着的回回像要吃香了”。随着赞颂的声音久久传荡，学经、礼拜的人也多了起来。教民们怀着虔敬之心膜拜着一棵杨那三座长满蒿草的衰坟。没人知道坟里埋着什么，他们在玄乎其玄的传言里用信仰铸就一棵杨的圣名。

伊斯儿老阿訇知道，坟里埋着失落的血性。这是消逝在史迹里的刚烈，在机缘已去的今之这个时代里，跟左大人凭吊前人遗事的感佩一般，只余下存留在思古幽情的叹惜声里。

这声叹惜化作小说里的一般见识，作者从客观角度引入的通说。当时代洪流所孕育出的英雄志士皆出自南方，陕西如同被遗忘了似的无声无息。她那血与火交织的史故被灾荒饥馑、贪污匪案的时代消息所替代，如同丰沃的大地失了血气般变得贫瘠而焦枯。这样的遗忘着眼在人物身上也有着具体可感的喟叹。左家那位先人，在新的时代里，也是南方人悼诵的多，“而斯人竭力的西省，却稍嫌冷淡一些”。作者的客观论说，延展出小说《西省暗杀考》的一种内在的情感认知，对血性这一精神之物的颂扬以考证之笔剖露一个时代的神勇与刚烈。

无论传自地域的金铁铮鸣的史故，还是出自人物的杀伐酷厉之刚毅，皆汇就了一个时代奋争之血性。作者引入的通说，不在为历史人物张目，亦非对小说中的虚构人物贴金，而是在小说叙事中插入一段佐证，便于读者经由一个关于复仇的故事对血性理解的更为丰满而形象。

小说《西省暗杀考》在追索史迹的过程中引入一段虚构的复仇故事。这个故事历时四十年，契合了被后人尊称为十三太爷的马化龙殉教时的预言，“四十年后将有人为他复仇”。预言应验在辛亥革命爆发之时，但复仇的口唤却没有落在伊斯儿身上。这让伊斯儿在八十九岁高龄临终时穿不上血衣，带着隐藏了的真实辞世，湮没了故事，也湮没了一个时代的血性。

小说在大量的伊斯兰教的秘仪和教规的铺陈下刻划了参与复仇的四个回回形神兼备的个性特征。血勇的，怒而面红，这说的是竹笔老满拉的奋勇；骨勇的，怒而面白，这是喊叫水马夫的刚猛；而那万里寻一的神勇之人，才能怒而不变色。伊斯儿在三个同伴接连死去后，用二十余年的时间营建经济、安插隐线，西省大小城乡，各处皆有争先殉命的教众，这般隐忍和调度，若非神勇之人，实是难以运筹的如此完备。可左家衰了，刘家垮了，一个时代在即将消逝之际将现实中的这份失落真切地呈现在伊斯儿面前，复仇失去了具体的目标，完成复仇之愿的这份心志却愈加坚定。

“心坚如铁”，在神迹的昭示下推动着这股复仇的浪头于小说各处翻滚涌动。无论在兰州城，竹笔老满拉的当街击杀，还是在肃州，喊叫水马夫的乔装突袭，都是复仇之怒在小说里燃点的血性。师傅的以身殉教，开启了复仇的传承延续。它延续自金积平原满地的红，那红是浮了一平滩的血，浮进了人心的深处。

带着沉甸甸的血衣，四个从金积一役中侥幸存活的回回在一棵杨潜匿了下来。血衣是一份沉重的使命，是对无常（死亡）之人心灵的慰解。小说中四个回回没有在战争中死去，金积平原上无止尽的杀声撑起了他们复仇的信念。这信念在小说情节的展现中，不应理解成宗教仇杀那般狭隘和偏激。这信念，当是一个呼唤，呼唤血性的回归。同时，也是重诺守信的包涵。一件事情能将其视为机密般的隐于心中四十年，巧为营设，暗中谋划，无论功成与否，只求一死。同样帮规如铁的金兰山的坐堂大爷“见识了西省黄土碱水喂养出的血性”之后，也不由自主地滋生出源自心底的恐惧。

时代变了，这恐惧连同血性一并化作历史的烟尘，成为一个虚假的迷障。迷障里，竹笔老满拉在兰州有了一座圣徒墓，成为后人求告显灵之所在。肃州，则兴起了一个新的教门，这让喊叫水马夫在后人的敬仰里也有了一个圣徒般的归宿。一棵杨的三座衰坟四乡闻名，在新的时代成为一处与麦加不相上下的圣地。这些甚嚣尘上的喧闹烈烈蒸腾，映衬的金积平原愈显荒凉。这寂寥，哀叹了血性已死、刚烈不在的悲声。几十年弹指而逝的时光飞速流转，尘封了历史，血性的意义在求告和膜拜中变得空泛。直到作者用考证之笔写出这个故事，一个高声的呼唤在文字里方显出它的本义和真貌，“贵比千金的血性死了”是感叹的表露，呼唤血性和刚烈的回归则是小说观照历史的昭告。

（全文完。作于2021年9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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