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秘——1944年,来自雪域秘境香巴拉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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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10-07-07 22:20:00 更新时间:2020-11-10 10:58:47

楼主:康人嘎子  时间:2010-07-07 14:20:00
内容简介

在藏族传说里,“香巴拉”作为与“秽国”相对的净土概念,乃是人人向往的完满福庆、至善至美的理想王国。普通人是不可能靠近香巴拉的,因为那是“神仙居住的地方”。 1933年英国作家西尔顿的小说《失去的地平线》出版以来,人们对于香格里拉(香巴拉)的找寻,一直没有中断过。
小说故事发生在1944年,我剩一架飞虎队战机去滇西执行特殊任务,不幸在穿越喜玛拉雅大雪峰时失事坠毁。幸存的我为雪山丛林里的一个石洞屋里的老人所救,他告诉我,这里是通往香巴拉王国的大门,他和一批神秘的人都是香巴拉王国大门的守护者。
我在这里养伤治病,经历了种种神奇事件,特别是老人用石洞里魔镜一样的冰墙,向我展示了一个在暴风雪里迁徙的牧牛部落,他们是为了寻找到那个传说里的丰美草场而迁徙的。他们走出了雪灾,战胜了狼群的袭扰,走向了新的草场。我终于弄懂了,香巴拉不在天上,就在人的心底。每个人心里都藏着自已的一片净土,那就是理想之国香巴拉。只有一颗真诚向善、不屈不挠追求理想的心,才可能到达。小说以情感为线,写了不同时空的几对男女的恩怨情仇,又衔接巧妙,天衣无缝。传统的文字叙述与现代小说结构的组合,构成一幅辽阔苍凉的图景,质朴且有画面感的文字与神奇且引人入迷的故事,增强了小说的可读性与观赏性。

目录

第一章 香巴拉入口

劫难
我死了吗?
魔镜

第二章 雪狐部落

风雪
狐狸
灾难

第三章 雪神

追魂草
受伤
决斗
粉红与蔚蓝

第四章 人与兽

狼的末日
雪地狼王
头人帕迦
蓝雾
呼唤野性

第五章 大冰河

骑桶人
黑雾
死河
雷石
河心
又一个早晨
红毛狐狸
过河了
风在吼叫

第六章 荒野情歌

伏藏
苦修者
婴儿梦
白雾
他与她
梦的声音
孤狼
冰泪
狼斗
热汤

第七章 雪地恩仇

战争梦
金太阳
尽管来
冰水融化
战争
大荒
仇眼
神判

第八章 大雪崩

阳光草地
又见狐狸
雪地孤旅
山桠口
生死雪恋
争夺狼王
天外有梦
雪崩

第九章 最后的香巴拉

狐狸的早晨
香巴拉之心
爆炸,爆炸

楼主:康人嘎子  时间:2010-07-07 14:22:21
我不知道是从深海似的睡梦里醒来了,还是仍然挣扎在暗无边际的睡梦里。
在我面前站着一位陌生的老人,他的笑声也很陌生。他告诉了我一个从未听说过的牧牛部落——阿洼部落。那个部落正在狂暴的风雪里拼死挣扎,去一个据说美如仙境的牧场。
哦哟,我祝福他们。可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第一章 香巴拉入口

劫难

我与肯特上尉都没想到,飞机穿进喜玛拉雅冰冷的雪山丛林里时,会遇上这么恶劣的天气。
我们在纱网似的雪雾里撞来撞去,冰渣敲击机体沙沙沙响着,像揉捏一张薄脆的纸。我的身子随颤动的飞机摇晃,头像充气的球一样在膨胀。肥胖臃肿的肯特上尉牙齿咬出了血,浑身的肉都在抖。我看他额头有青筋鼓了出来,想说我们现在像是弱小的蚊子,只需有人一巴掌,叭地一巴掌。
他看了我一眼,咬紧的嘴角噜出了怪异的笑。机身平稳下来时,他把咬在嘴里的牛皮筋呸地吐出来,伸出大拇指给我比划了一个自信的手势。
我浑身的紧张才放松下来。
眼前是白茫茫的雾。
雾把世间的一切都染成了虚无,我的心却抓得很紧,不知道雾后是坚硬的岩石,还是千年不化的冰川。
这就是驼峰之路,悬在空中的死亡之路,西起印度加尔格答的阿萨姆邦汀江机场,进入战火烧红的中国西南。肯特与我是执行一项特殊任务,没有运输货物,也没有悬挂炸弹。我们的P-40画着呲牙咧嘴的大鲨鱼,肯特说,我搞不懂你们中国人,硬把鲨鱼说成老虎,我们成了张大翅膀在空中飞翔的老虎。我笑了,啥也没说。心里很赞赏我父老乡亲们的这个创意。如虎添翼,那可是比鹰更雄姿英发,比虎更勇猛威风的赞誉呀!
飞机平静下来时,喧嚣的马达声撞开了我的瞌睡之门,我的梦随着颠簸的飞机在冰山雪峰的丛林里飘浮起来。我隐隐听见肯特在唱电影《卡萨布兰卡》里的那首很温情的插曲,半睁开眼睛,他的飞行头盔便在我眼前快乐的晃动。他回头看我时,我看见了他兴奋的红鼻头。
肯特是个幸福又快乐的小伙子,临行前,他刚刚在加尔格答诺瑟教堂举行的婚礼,新娘是一个很有名望的印度商人漂亮的独生女儿。他对我说,肖恩,你懂不懂,新娘子的吻,比最美的法国葡萄酒还香甜。我悄悄对他说,还有比新娘子更甜美的东西在等着你啦。他急了,红鼻头差点戳在我的脸上,说新娘子是我唯一的爱,没有谁能代替她。天上就是掉下一个团的天使,都不能与她比。我笑了,说看看你新娘子的肚皮吧,我们等着瞧呢!他明白了,脸更鲜红了。说出的话也在喉头上打结。他说,她母亲正为此事跟他犯浑呢。谁知道印度是这样的规矩,没结婚前就不能上床。我们可是天底下最爱的一对呀!
他上飞机前,幸福的新娘子依依不舍地搂着他,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他狠狠吻着她,然后拉着我朝飞机走去。那是动人的一刻,可我们还不知道,那是他们的最后一吻了。

飞机在跑道滑动时,他对我说,我是他见过的英语说得最好的中国人。他问我在伦敦呆过?我说,没有。我的父亲在伦敦呆过,他是康定基督教堂的牧师。他一声OK,说难怪。他又看着我,说没想过讨个英国姑娘?我说,我是中国人,现在是国难当头,还没想过讨老婆过日子。他就哈地笑了,说你们中国人都是这样,把与女人交往称作讨老婆过日子。所以,你们是最不懂男女感情的种族了。
我苦笑了一声,不想反驳他。

楼主:康人嘎子  时间:2010-07-07 14:25:04
我捧着撞晕的脑袋,在想遥远的小玉。住在我家隔壁的小玉,她父亲是做糖人的小贩。小玉常常拿着小糖人来找我,把耍铁棍的孙猴子或玩大刀的关云长递给我,说这是男孩儿吃的。她吃七仙女和花木兰。她父亲的糖人做得很漂亮,把蔗糖抽成细细的线,再挽成花纹复杂的糖人,看着像雕刻精细的皮影。那糖看着就舍不得吃,小玉就叫,吃吧,不吃糖化了,就啥也不是了。我吃了孙猴子,好像更有劲去爬树爬墙了。吃了关公,就拿起竹扫帚当大刀,玩得嗡嗡响。
那时,我们都还小,我十岁,她八岁。她爱拉着我的手在草地疯跑,边跑边笑。她的牙齿生得很怪,闪着蓝色的光斑,可她就爱毫无顾忌地张嘴大笑。她父亲见她笑就瞪眼睛,说没教养,女孩子应该笑不露齿。她就对父亲咧开嘴,说牙齿是你给的,又不是偷的抢的,还要藏着掩着。
她牵着我的手在草地疯跑时,真有在天空飞翔的感觉。
那个中秋夜,月亮很大,她拿着张写标语的红纸,吐了口唾液在手里揉揉,就朝脸上擦拭。那张细嫩的小胖脸涂得红红,笑着问我,她像不像新娘子?我说,像唱戏的。她噜着嘴生气了,说你怕我当你的新娘子吧。我感觉她的手心的汗很冷,就指着月亮说,我们跑到月亮里去吧。她甩开了我的手,捂住了脸蹲下来,背心抽搐着哭起来。我不知所措了,站在她身旁,想拉她,手伸过去又缩了回来。
起风了,把月儿刮得摇摇晃晃。
我说,我们回去吧。她站起来,满脸的红色看着像关公。
那天,她关紧了门,说什么都不想与我玩了。
那天,我第一次做了很奇怪的梦,是关于男人女人的梦。我忘了梦见了什么,记得那天我内裤一片湿漉漉的冰凉,不知发生了什么,看着看着就哇哇哭起来,我母亲知道怎么回事,把内裤拿去洗了,然后对我说,我长大了。
我长大了,小玉就该是我的老婆了吧。我对小玉说了,小玉脸羞得比涂抹了红纸还红。
后来,我去省城念国立高中。我回来时,去找小玉。她母亲蹲在门边薄薄的阳光下纳鞋底,鞋底上有只彩线编织的蝴蝶,细一扯蝴蝶就飞了起来,我问小玉呢?她没抬头,说走了,离开这里了。
我的心像加了块石头沉重了,啥也没问就回屋了。那一天,我心里都像梗阻着什么东西,压迫着忍受着,鼻一酸,眼泪就滚落了下来。
我就没见到过小玉了,她的影儿就像只纯白的鸟张开翅膀在我梦里飞呀飞的。
我不知我与小玉间发生的事叫不叫爱情?
在我回省城时,小玉的妈妈来了,叫我把一包穿的棉衣裤给她捎去。我才知道,小玉也去省城读书了,在女子师范学校。

肯特回头看了我一眼,说你好像在哭?我擦擦酸涩的鼻子,说没有。他说,你坐我的飞机,就该放心。这条线没有别人说的那么险,我跑了上百次了,拉过军火,还挂过炸弹。这条线我闭上眼睛都敢飞,哪里是山崖哪里有风暴我凭感觉都知道。别担心,你会完成任务回家躺在妈妈的怀里的。
我笑了,笑得很苦。
我是去执行一项特殊任务的,肯特只负责把我安全送到那个地方。那里刚让日本人占领。我会在黑夜掩护下低空跳下。我看着黑漆漆的窗外,不知现在到了哪儿,我此去遭遇如何,心里突然变得沉重如石头。
我的身子在轻软的云雾里飘浮起来时,我听见很脆很响的卡巴声,像是粗壮的树被力大无比的人折断了一样。我睁开眼睛,肯特正很痛苦地甩动脑袋,头盔在机舱上撞击着。我问他怎么了?他嘴张得很大,呵呵呵地叫着。手拉扯着头盔的系带,我看见他的手指,像中了毒似的变得乌黑。
飞机甩动起来,我的身子在机舱内滚来滚去。
肯特扯开了头盔,扔在身旁。他的脸变得乌红,像是缺了氧似的。他又去撕扯衣领。我想去拉他,他指指舱门,意思是让我跳伞。那时,我还没想到逃生,只想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啊呀叫了一声,从腰上拔出了手枪,他眼睛血红,嘴痛苦地歪咧着。他手伸进了上衣袋,很费力地把一张照片掏出来朝我递来。照片飞到地上,他绝望地看了一眼,脸上爬满了痛苦。他又举起枪,枪口使劲戳进了他大张的嘴。我慌了,想拉住他,机身又一甩晃,我甩到的机尾。听见了砰地枪响,我爬起来,脑袋嗡嗡地响。我看见肯特趴在操纠杆上,前面的窗户一片喷射状的血红。
机身在坚硬的岩石上磨擦着,一片浓如海潮的雪雾向我卷来。又一声巨响,我的身子朝很冷很潮的地方飞去……

楼主:康人嘎子  时间:2010-07-08 13:49:47
我死了吗?

哐当——
像两个金属油筒撞在一起,响声过后,我脑袋里便飞来无数巨大的野蜂,嗡嗡嗡地吵闹不停。我挥手想赶,手却笨重得像石头。脚也抬不起来了,轻轻一动便是刺入骨心的痛。在我张大嘴喘息时,眼前的黑雾散开了。我嗅到股檀香的味道,在我酸胀的鼻腔内搔着,我张大嘴好想狠狠打个喷嚏,可脑袋内嗡嗡嗡的响声,像不断喷涌出的洪水似的把我的欲望淹没了。
有只温热的手靠在我的脸颊上,又在我的眼圈周围摸挲。我睁开眼睛,看清了,顶上有幅巨大的坛城画。那是在藏区寺院里常能见到的坛城画。巨大的圆构成了人间、天堂与地狱的三维世界。正中是坐在莲花宝座上的身披绛红袈裟的菩萨。
身旁有个火炉烧得很旺,鼓风机把滚热的风刮到我的身上。
我又想撑起身子,一阵刺痛从脚底传到背心,我没有了力气。
有人在我耳旁轻轻吹着热气,我嗅到股草根的气味。我眼皮又沉重了。那人把什么东西在我额头上敲了几下,说:“白色的牦牛从远处归来,脚踏五彩祥云,游荡在冰雪里的魂终于回来了。雪莲花的香味围裹着你的身躯,你不安份的魂回到了母亲温暖的怀抱。”
他说的是汉语,标准的四川西部一带的汉语,带有很重的藏腔。我在甘孜与青海一带常听见做生意的藏人说这种腔调的汉话。在他的浑厚的声腔里,吹过脸上的风柔和了,温软得像是淋浴喷头洒下的水雾。我又合上了疲惫的双眼。
我睡得很沉,我感觉到自已躺在棉软舒适的羊毛堆里似的,轻轻地就飘到了空中。
马铃声从远处响来,叮叮当当很脆地缠绕在我的耳旁。我又醒来时,忍不住打了好几声喷嚏。那浑厚的声音又说:“别动,我来喂你喝些热茶。”
我嗅到股奶油的清香,肚子咕噜地叫了一声。
他是用一根胶皮吸管喂我。温热的奶茶在我喉头滚动着,心内的太阳升起来了。我平静下来,又看看蓝色烟雾飘荡的四周,说:“我是在哪儿?”
他说:“你在我这儿。”
我吸吸鼻子,嗅到股草根在潮湿泥土里腐烂的气味。我说:“这儿是哪儿?”
他沉默了一会儿,把一张轻软的羊毛被子盖在我身上,说:“一个很平静安全的地方。你可以睡过严冬睡到春天的地方。”
我想寻找说话人,腿上绑着夹板,脖子上也捆着坚硬的夹板,转动不过来。只有看着顶上的那幅坛城图,看着蓝灰色的雾气从坛城里飘荡出来,丝绸似的拉扯得很薄很薄。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他的温热的手指又在我的额头上太阳穴上轻轻按摸,一股中药的清香味涌来,我醉了。
我眼皮沉沉地耷着,拼尽最后的力气,咬着牙说:“我到底在哪儿!”
他把几个字在牙齿里嚼咬了很久,又清晰地吐给我:“香巴拉,通往极乐天国的神秘山谷。”
我挣扎着想撑起来,因为那几个字把我满脑的嗡嗡声赶跑了。
我想起那部书,我在印度加尔格答接受盟军情报搜集训练时,读过那部书。几个西方人让人绑架到西藏某地,在那里的种种奇遇使那个英国人写成一部叫《消失的地平线的》的书。那个神秘之地就叫香巴拉,在一个山峰奇峻,沟谷如仙境的地方。难道我到了那个地方?
他好像明白了我的心思,手轻轻把我按了下去。指头揉和地在我眼圈上下搓着,嘴里像嚼咬着什么经文,我听不清楚。他长长地吆喝了一声,缓慢地说:“一切有色的东西都是如梦一样的幻象,投入其中就会醒不过来。你好好睡吧,平静的心态才能平静地呆在香格里拉。”
中药味越来越浓,我让这股香味围裹起来,朝一个四周都是彩色光芒的虚空升腾而去。我睁开眼睛,看见闪亮的雪花降落下来,雪花片很大,我看得仔细,每一片都闪耀着银子的光芒。
“每种有色的东西,都是幻象。每一个幻象都在编造你的生活。投进去吧,海那么深的地方,你会像一粒雪片似的活得自由平静。”
我在飘。我身体真的很轻,像一根从鹰脖子上掉下的羽毛,在空中飘着。风很大,搅和着冰渣雪沫,也搅和着我。我在旋风的搅拌中升上高空。到处是白茫茫的,冰雪闪着蓝焰焰的光芒。可我一点也感觉不出冷,心内像有一堆火呼呼地喷吐着热气。
我是死了吗?天呀,身子真轻,天那么高……

楼主:康人嘎子  时间:2010-07-08 19:58:52
魔镜

什么琴声?
风一样的柔软,花一般的清香。小鹿漫步在草地,鹰悠闲地在高空摇晃。琴声轻轻地呼唤,我醒来了。我看见许多金色的粉沫在空中飘着,那就是音符。我听见有人轻声地叹息,琴声举得很高,似乎快把顶上戳个洞,然后又碎成金色粉沫缓缓地落下来。
我能抬起脖子了,手也有了力气,腿还有些沉重,还绑着夹板,却也能抬起来了。我活动了下手臂关节,看来没有伤到骨头,就撑起身子半躺在铺了软垫的床上。
四周没有人,屋子敞亮像是裸露在日光里。我发现这间很宽的屋子像是从崖壁上掏挖出的,墙壁上整块青灰的石头,有些地方浸出了水,染上了一层绿幽幽的青苔。光源竟然是从一面雪白的墙壁上发出来的。开始我以为那是快巨大的冰,过去伸出手来摸摸,温热的。荧光在玻璃面的墙体内闪烁,我嗅到股太阳烤晒般的气味。
另一面墙是个很大很古旧的书架,整齐地堆满了厚厚薄薄的书。我能看清书脊上的藏文、英文、汉文,像梦里一样的怪异。可这确实是一间奇怪的大屋子,让我想起不久读过的那部凡尔纳的小说《神秘岛》,怀疑自已从高空掉下,掉进了尼麾船长的那个神秘的火山洞。侧面有道木门,绘着艳丽的花纹,旁边是个神龛,点着两个铜灯盏,龛内是空的,有几只红翅蛾绕着油灯飞,影子也是红色的。我听见了流水声,哗哗哗响在脚下。屋子里竟然有条小水溪。地面是粗糙的没经打磨的红色岩石,溪水就从岩石的沟槽里缓缓流过。我看见水里还流动着小鱼,是那种没有鳞片的高原黑背鱼。
我把双脚放下地,岩石是暖和的。我想站起来,脚还没有力气。
“别动,躺下来。”有声音在我背后说。
我回头,有个穿着白色衣袍的老头站在那儿。老人须发如雪,脸色暗紫,眼睛细眯,眼角隆起草根须似的皱纹。他手抬起来,朝我轻轻地摇摇,叫我躺下去。他说:“躺下去,你脊椎和腿上都有伤,刚刚才给你修复完整,还没好利索,动了会再次受伤你就再也不能站起来了。”

楼主:康人嘎子  时间:2010-07-09 21:01:50
我没躺下去,昂着僵硬的脖子,有些激动:“我是在哪儿?你是谁?”
他说:“你是在我这儿。我是谁?我叫阿洼,你就叫我老阿洼吧。你放心,不是想害你的坏人。你想好得快,就好好睡一觉。”
我躺了下去,那部探险的小说《消失的地平线》里的“张”跳出来。那也是个别人看不出有多老的老头,在香格里拉是个知识渊博的智者。我笑了,笑自已竟然以为小说里的人就是眼前的这位老人。我仰看着天花板上的彩画像晴空晚云似的飘荡着。我眼皮有些沉了。
我还是强硬着脖子,不让自已睡过去。我说:“求你帮帮忙,救救我的同伴。”
他看着我,眼睛是湿润的。他手掌在硬白的头发上搓搓,说:“是那个黄毛洋人?”
我说:“肯特是个优秀的飞行员,救救他吧。我们还要一起去完成任务。”
他眼睛闭闭,好像有些伤心,走过来,一只手放在我的胸前,说:“对不起,我没法救活他。”
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肯特的影子好像还在我眼前晃着。我说:“他在哪儿?”
老人轻轻把我按来睡着,说:“我把他埋在雪地里了,还有你们的飞行器,也让雪埋住了。”
我又想撑起来,想对老人吼一声,别埋葬我的飞机。可我已没有力气说话了。身子在暖暖的热气里正渐渐地融化,化成哗哗啦啦流动的水。
老人声音低沉,像是从遥远地方传来的亲人的呼喊:“你在那片死亡的荒地上已经走了十天了。十天了,与死亡纠缠博斗,你终于甩掉它了。你累了,该好好睡一觉了。你听,那些鸟的叫声像不像母亲唱出的催眠曲?”
我没听见鸟叫,却看见了一群小鸟在开着花的草地上嬉戏。那是梦里的草地,广阔无边,绿色的草生长到天空上去了。我跟着鸟跑,也会跑到天空里去。
康韦、巴纳德、马里森、布琳克洛小姐,还有那个神秘的老人张。我在牙齿与舌尖上细细嚼着小说里的人物,在梦的草地上漫着步。身子轻如灰尖,一丝柔弱的风都会把我刮到很远的地方。
我醍来时,屋子似乎更亮了,有片柔和温暖的阳光罩在屋内。老人在念叨着什么,听着像是咒语。我撑起身子,那闪动的光亮刺激着我朦胧的眼睛。我看见那堵闪着光亮的冰墙像电影似的正放映着什么。老人站在墙壁前,背对着我。他念叨着,手掌在墙面上一晃,映象变成一片狂风嗥叫的雪原。雪很大,浪滔似的在荒野是翻卷滚动。他手掌又一晃,把雪野里的什么拉近了。我看见一队人在雪原上艰难行进。人与牲畜都披满积雪,驮着东西的牛在深深的雪地上缓缓挪动,人裹着厚重的皮袍,把头埋得很低,在狂风里一步一步地挣扎。
老人也低下了头,把手掌摊开捂住了眼睛,似乎有些伤心。我听见他喃喃低语:“死亡缠住了脚步,寒冷没有尽头。倒不下去,就会走出冰河冷窖。”他的手又在画面上一晃,镜头朝远处拉长,我看见了一片壮观得有些悲凉的画面,巨大的冰峰雪山在滚来又滚去的黑雾里挣扎。茫茫雪原冷寂如无人的外星。河水在雪原上划出哀伤的曲线,那些站立着默哀的人就是披着厚雪的高原杉树。
我看见有些小黑点在画面上移动,想看清那是些什么,就爬起来,伸长了脖子。老人感觉到了,手一挥,画面消失了。他唉的叹息一声,回过头来,说:“那是外面的世界,寒风与暴雪横行,并不弱于你们正在进行的残酷的战争。”
我指了指那堵冷冰冰的墙,想问那是什么,嘴里却说:“那里有道门?”
他回头看看,嘴一咧笑了。老人笑起来很好看,慈呼呼的像是菩萨。他说:“你听说过魔镜吗?”
我说:“是神话里的那个魔镜?”我想起小时候,妈妈讲的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里的那个魔镜。可以看到世界任何地方,还可以说话。当然只说实话不说假话。
他笑出了声,说:“我这是透视窗,就像魔镜一样可以看到外界任何地方。这是我们香巴拉人的发明,已经出现了上千年了。”
他不说了,我却惊奇极了。不为这个神奇得像是神话的魔镜,而是他说的香巴拉。那可是香格里拉另一种说法,难道那次飞机失事,真的把我送到《消失的地平线》里的那个神奇的世界来了。
那个康韦,还有许许多多像康韦一样相信香格里拉的人都在寻找,却踪影全无的神奇世界,我却在无意中,闯进来了……

楼主:康人嘎子  时间:2010-07-11 10:58:37
第二章 雪狐部落

风雪

我醒来就听见他的诵经声,是藏传佛教寺院里的那种很有韵味的诵经声,还有摇铃在关键处伴奏。我爬起来,浑身轻爽极了。而饥饿的肚皮却叫人伤心的咕噜了一声。
他抬起头看我,脸在飘逸的酥油灯苗里闪着古铜的光亮。他说:“新的一天到了,看看我这里还是一片黑暗。你呼不到新鲜空气,听不见虫鸣鸟叫,看不到清亮明净的河水。真的委屈你了。”
我苦笑了一下,还能说什么呢?我从天空掉下来,掉到了这儿,是我愿意的吗?
我说:“我想吃东西,饼子,糌粑,只要能填肚皮都行。我好饿。”
他笑了一声,没理我,低头继续在那迭条形经书上诵读着。摇铃在响,我却找不到铃响在何处。
我跳下床,地上铺着什么野兽的皮,毛刺细软,走在上面很舒服。我走到火炉旁,上面煨着的大锅吐着很香的气味。我揭开锅盖,滚热的雾气喷在我的脸上,大块的牛肉在滚动的汤水里冒着喷香的泡。我忍不住咽了口水,伸手朝锅里抓去。
他用铜瓢把我的手击开了。
他看着我,眼内是慈爱的,让我想起自已的父亲。他伸手把粘在我脸颊上的几根兽毛拈在指头上,揉搓了几下,说:“你刚恢复,还不能急着吃这么硬的肉。”
我的肚皮又不争气地咕噜一声。
他给我倒了碗热茶,说:“先喝些热茶,加了奶的。”
喝了热茶,额头与鼻尖有汗珠冒了出来。看着锅里翻滚的肉,我却没有了食欲。那一刻,肯特临死前那副难受的样子跳出来,我心里充满了疑惑。肯特为什么会那样?为什么会难受得掏枪自杀?我心里隐隐的有东西在那里咬着痛。

他用铜瓢捞起一块肉,吹吹热气,放在桌子上。从腰上抽出一柄宽叶刀,把肉切成薄薄的片,放在一个擦拭得锃亮的银盘内,撒了一撮盐端给我。
我肚皮又咕噜呻吟了一声。
我在吃肉时,他说这肉是山那边的牧场送过来的。这里牦牛吃高山上的草,肉里有草的香味。这肉吃了养心,心里有事,都会淡漠视之。
我吃着肉,心里的事更清晰了。急得坐不住了,扔下手里的肉片,站起来说:“我谢谢你救了我,现在吃饱了,有力气了,我得出去找我的同伴,做我们的事去了。”
他没拦我,把经卷小心地裹在一张黄色绸缎内,放入一只雕花漆盒内,然后坐下来,端起茶喝了一口,说:“你出去也找不到飞机和同伴了。他们早淹埋在崩塌下来的雪峰底下了。”他怕我不信,手在那面镜子上一抹,我看见狂风正在雪原上冲撞,迷迷茫茫的灰雾笼罩了整个世界。
他看着我,指指风雪说:“现在你就是急,也没有办法。”
我抓住头发,低下了头。
他沉默了一会儿,手掌轻轻靠在我的背上,然后抱着我的头。那一刻我心里像燃起一盏灯,昏黄的飘动不停的火苗使我在暗黑里冲撞的心平静下来,像只回窝的麻雀。他低声说:“孩子,我知道你很伤心。也知道你是去做什么的。”
我咬牙昂起头,说:“你放我走。我不完成任务,不知有多少人会死。你知不知道,我是为正在死亡的国家战斗,日本鬼子正在屠杀我的同胞,灭亡我的国家呀!”
他的手又很温柔地在我背脊上拍拍,说:“孩子别急。有些事别把它想得太绝望了,现在为你们国家战斗的不止你一个人。”他的眼睛盯着我,有很深奥的东西在眼内跳动。他嘴紧抿的时候几条很深的皱纹让我想起自已的父亲。他笑了一下,说:“还是让你看看你想去的地方吧。”
他手在魔镜上下比划着,我看见有图景从模糊到清晰,从辽远到逼近。雾罩的群山,葱笼的树林,我看见了隐在白色岩石与肥厚宽叶的芭蕉树林里的日军弹药库。寻找到它的位置,引导盟军战机来炸,就是我的特殊任务。看见了,我的心痒了,朝那面显示弹药库图景的墙壁走近。图在我眼前模糊了。
他看着我,脸上是平静而温暖的笑。
他说:“孩子,你的事已经有人帮去完成了。在这里,你就平静地住几天。你的内伤还没好完,雪静下后,我们还得去寻找你死去的同伴,还有你们的那个飞行器。”
我奇怪,他怎么会知道我藏在心里的东西,知道我是为完成这个特殊任务去那儿的。我说:“我的事,没有谁会帮上忙的。”
他伸出大拇指轻轻揩去我眼角上的泪迹,说:“孩子,你要信任我们香巴拉人。”
他温暖的眼光让我平静,我想说信任他,可牙一咬又把想说的话吞下去。那一刻,我真的感觉到饿了,饿极了。我端起肉盆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他给我倒了一碗热奶茶,和着肉喝奶茶,真是天下最好的美味。
他像在做魔法似的,手在那面墙上一抹,狂怒的风雪又朝我们呼啸起来。他回头对我说,我们还是来关心关心这场罕见的暴风雪吧,有个为了生存在风雪里挣扎的牧牛部落需要我们帮助。
迷茫的风雪刮到了我的脸上,我啥也看不见了。

楼主:康人嘎子  时间:2010-07-12 09:32:29
狐狸

坐在火炉前,温暖的炭火映红了他的脸颊时,他更像一位智慧超群的老喇嘛。他说,他不是喇嘛,只是一个忠心守护大门的人。他告诉我,他叫阿洼,也可以叫洼格。他眼睛有些红,亮晶晶的液体在眼眶内闪动:“洼格,就是公狐狸。”
他的手掌又在那面墙壁上左挥挥右舞舞,狐狸的画面出现了,一只在雪地上忽慢忽快,小心奔跑的狐狸。浑身火一样红,映着白皑皑的雪地,很耀眼。
他说:“狐狸可是人世间最有灵性的动物了,看它那副模样。”他把狐狸拉成特写,一只很漂亮的双眼仿佛会传情的狐狸。“它瘦小,可它凭着聪明的脑袋在荒原上生存下来,活得那么快乐、自由呀。”
我心里好笑,他是在说自已吧。阿洼,这名字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我也感觉到这名字里有某种深沉的东西,当然不是你思考它,还是它在思考你。他手一摊,说:“小兄弟,你以后可叫我阿洼大叔。这里的人都这样叫我。”他的眼睛就带着很有意味地盯着我,嘴角流露出温暖的笑。
我说:“你不是姓张吗?”
他笑了一声,说:“我从你脸上看出来了,你在怀疑我。哦哟哟,我看过那本书,一个英国人写的《消失的地平线》对吧。你看我的样子就像那个英国绅士在香格里拉撞上的那位姓张的智慧老人吗?”
我说,我不清楚,可你与那个书里的老人很像。我问:
“你真叫阿洼?有那样奇怪的名字?”
他笑了,脸颊涌上了一团红色。“阿洼大叔,我们这里所有的人都这样叫我。阿洼就是狐狸,我是一只老狐狸,哈哈。”
我说,我叫肖恩。在成都读大学,本来明年就该毕业,去什么法院做法官或律师的,却弃笔从军,拿起了枪杆子。
他拍拍我的背,好像很理解我。他说:“国家有难嘛。”
“不过,最近一段时间,你还不能离开这儿。你伤没好,骨头刚接上还很脆。当然,你年轻,头脑也比我这种上了年级的人好使。我想请你留下来,帮帮一个牧牛的部落。哈,就是我给你看过的那个部落,帮他们走出雪原,在他们想去的地方安下家。”
我想起那个在风雪里挣扎的部落。那个部落跟我有啥关系呀!我连这里的门都不能出,怎么去帮他们呀!
他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说:“你在担心吧,你又不是神,当然没有力气把他们从暴风雪里拖出来,放到安全的地方去吧。别担心,我们只需跟着他们的脚印前行,在他们最需要的时候,给他们指指路。”
我们,难道还有其他的人吗?我想,在这里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那些人呢?我四处看看,仍然是青色的石壁,几道黑洞洞的门窗关得密不透风。
他的手在那面墙壁上一扫,牧牛部落的画面又出现了。那些在风雪里拼死抗争了一整天的人畜们都疲乏了,围坐在雪地里,燃烧了大堆的干牛粪火,烟雾与茶锅里吐出的蒸汽飘进雪雾里,把周围弄得脏污灰暗。
他很严肃地说:“我们跟着他们走,就是跟着一个悲壮的故事走。当他们安全到达目的地了,你可能就会明白我们的香巴拉到底是什么了。”
我还是有些不理解,说:“为什么是这个部落,不是其他的部落。在这样的风雪里为生存挣扎的不止这一个部落吧。”
“哈,”他笑了一声,脸颊红了,说:“这世界那么大,好多地方还在战争的残杀里挣扎呢,我能管得过来吗?我盯着这个部落,是因为这个部落也叫阿洼。一个以狐狸为祖先的部落。当然了,与我们香巴拉也有些渊源,以后再慢慢告诉你。”
我看着他,想说他是把我软禁在这里吧。能禁得住吗?这个老人。我心里涌起一股凶狠。
他的声音却非常柔和,说:“你是担心困在这里走不出去吧?困不住你的,看看,我这样的老人连一桶水都提不起来了,能困住你吗?当然,也不是你想走就可以走,现在你走不出去,我也走不出去了。”
我知道他是说外面风大雪大。可这风雪不可能刮到世界末日吧。
他说,我现在担心的是那个叫阿洼的部落。阿洼,和我名字一样的部落。
我笑了,说:“你们都是狐狸吧?”
他也笑了,啥也没说了,手掌在画面是舞动着,看着像是打太极拳。那只狐狸在雪原上奔跑,像极了燃红了的火苗,跳上山坡又跃上倒木,然后站在那儿,脑袋机警地左右看着。他的手又一挥,画面翻过来,那只部落又顶着风雪缓缓地行进了。
他冷冷地说:“狐狸死不了,阿洼部落也死不了。”

楼主:康人嘎子  时间:2010-07-12 09:33:23
坐在暖烘烘的火炉前,喝着带有青草香味的奶茶,不知白昼与黑夜。他把舌头弹出很有节奏的脆响声,然后望着火苗沉默地思考。金黄的火苗在他苍苍白发上爬动,在微风里很像闪着亮光的的绸子。
他又弹了声响舌,说:“给你讲讲这个狐狸的部落吧,从我祖父到现在,我们已跟着他们走了好几百年了。我们看着他们一次次的生死博斗,在他们最危险时,我们都伸出援手,使他们绝处缝生。他们就是我们,谁叫他们同我们一样,都有个阿洼的种姓呢!”
你知不知道,这片土地曾经有个战乱的时代,部落间的混战把血浇透了黑色的冻土,连春天生长出来的草都带着血肉腐烂的气味。可这里的人们也不是天生好战的,也有好多部落向往平静与安定的日子。阳光下的黑头藏民谁不想过安定的日子呢?可欲望比天大,那些想侵占想权势想复仇的人总不能使人们安定下来。
那是个什么夜晚呀,晴空里的弯弯月儿也是平静的,一动不动钉在天边。没有风,听得见老鼠在干枯的草丛里窜来窜去的籁籁声。这个牧牛部落也一片安定,早早歇下了。茶锅与火炭留下的最后的温暖。牧羊狗也悄无声息地躺在火堂旁。牛反刍的声音突儿高突儿低,伴着从梦里吐出的醉人的鼾声,使夜更深更黑了。
这个夜晚,灾难也用最轻软的脚步,朝他们爬来。
一声尖厉的哨子像绳套朝沉睡的部落扔来,野蛮的吆喝声把人们从梦里惊醒。火焰与石头砸塌了帐篷,接着便是刀剑的撕杀与惨烈的喊叫。到处都是喷溅的血水。狗吠马嘶,牛群散开跑进了黑色的森林……
撕杀声一直响到天亮,这个部落的人差不多全躺在了血水里。
只两个人逃了出来。他们是两兄弟,是头人的儿子,那夜正在半山的岩洞里照顾一匹快下崽的马。部落里火光升起时,他们赶了下山,看清了那群用黑色炭涂脸的人。他们赶回自已的家,帐篷早烧成的灰,父亲的尸体裹在炭灰里。
他俩抱在一起痛哭时,黑脸部落的人从四面围了过来。
弟弟舞着腰刀想去拼命砍杀,哥哥拉住了他,说为了给部落留下根,我们都得逃出去。哥哥把烧红的炭灰朝四处扑来的人身上撒去,在一片浓烟升起时,他拉着弟弟朝森林逃去。
他们在森林里东西躲西藏,终于甩掉了野兽一样的追兵。可森林却深无边界,阴暗潮湿的一切都是那样的陌生。几天没吃东西了,衣袍又撕成的碎片,遮不住夜晚来临时的风寒。他们躺在一棵古老的断木后,再无一点力气往前走了。
弟弟哭了,对哥哥说,我们就死在这里了。我们的父亲,还有我们的部落就死在这个黑森林里了。哥哥的嘴唇咬出了血,他也再没有力气劝说弟弟了。
寒冷从脚底升腾,他们的双眼迷蒙,耳朵开始有无数飞蚊嗡嗡响起来了。
哥哥先发现,有团温暖的光在眼前晃动。弟弟也看见了,是红色的光,晃动着晃动着,来到他们的面前。那团光刚开始像个圆球,在地上滚动了几下,跳起来,就成了一只皮毛血红的狐狸。那只狐狸机敏地打量他俩,在哥哥的脚下蹲下来,爪子抓抓他的靴子,又伸出舌头舔舔他从鞋的破洞里露出的冻伤的足趾。哥哥抬起头,伸出手触了一下狐狸软软的皮毛。狐狸抬头,眼内有温柔的东西,一团湿润的水滴了下来。哥哥的心热了,对弟弟说,这只狐狸是来救我们的。弟弟哼了一声,头歪着看了一眼狐狸,说救我们,不怕我们饿得撕了它吃肉?
狐狸听懂了他的话,身子抖颤一下,跳了起来。
哥哥对弟弟说,别说瞎话了,森林里出现这样的灵物,也许是菩萨派来救我们的。
弟弟坐起来,揉揉眼睛,又看看警惕地躲在一旁的狐狸,笑了。他说,这只狐狸他认识。好像前几天做的一个梦里,就出现过。那天,就是这只狐狸送了他一只很酸的苹果。他咬了一口,酸了直跳。那时,正有一个漂亮极了女孩对他唱情歌,他的舌头酸来僵硬了,就啥歌也唱不出来了。他正气这头来得不是时候的狐狸,可它正躺在那女孩的怀里用蔑视的眼光看他呢!弟弟对哥哥说,他知道谁来救他们了。他跳起来,哥哥也跳起来,狐狸便在他们面前跳开了,顺着一条白桦树叶铺成的路朝前跑去。
他们看见在一大堆熊熊燃烧着的篝火,走到那里时,狐狸不见了。四处看看,也没有狐狸的踪影。篝火旁去留下了大堆的食物,有干肉糌粑烙饼,还有奶子与茶叶。
有了这些食物,他们就有了力气走出森林,来到一个牧草茂盛的牧场。
后来,他们在这片草场创业,建起了新的部落。他们给部落取名叫阿洼迦,意为狐狸救出的部落。此后,子孙繁衍,旁支别出,都冠以阿洼这个称号。阿洼,那只有红色皮毛的狐狸就成为了部落的图案,彩绘在木箱柜上,镌刻在圣神的麻尼石上,出现在古歌的唱词里……

叫阿洼的香巴拉老人总用那种带着深意的眼光看着我笑。看着他那样子,我都不敢看他了,觉得他真的有些可怕,那眼光里有滋滋作响的触须,能伸进我的头脑里把一切都看个透,啥也隐藏不住。我说,你肯定看出了,我有疑问。我说:“那堆火与食品是你们留下的吧,肯定不是那个弟弟梦里的女孩子留下的。”
“呵哈,”他笑得很响,说:“你明白了,你很聪明呀,孩子。那是我的祖父留下的,那个时候,我还没出生呢,哈哈。现在,你明白了,为什么我特别关心这个部落的生存了。从我祖父起,就把他们的生存当作我们自已的事了。还有那只狐狸。”
他手在墙壁上一抹,那只红色的狐狸又出现了,是躺在一个穿白色衣袍的少女的怀里,少女的纤纤细手轻轻拈着它的杂毛,把脸温暖地靠在它茸茸的身上。老人看着画面,眼里有了亮晶晶的液体。他说:“这只狐狸是那只救他们命的狐狸的好几代孙了。它很通灵性,却温柔如春天的流水一样。”
我却看着画面上的那个少女,尖削的下巴,深深的眼窝,高高的鼻梁,不像这个老人的后人。老人看着我,却笑得很狡猾,说:“她是我们香巴拉人。来自卡拉卡尔,就是那个有蓝色月亮的山谷。”
我歪着嘴,做了个疑惑不理解的表情。老人又笑出了声,说:“你不相信那本书写的是真事吧。那个黄毛洋人把香巴拉写得那么神奇,能有几分真假呀!不过,所有人的心里都装着自已的香巴拉,他写他的,你也有自已眼里看见的。对不对?”
我明白他的意思了,是想让我长期住下来。我的手臂很急躁地朝上一举,想把我心里的话说出来,却看见他的脸沉下来了。我又把话吞了下去。他拍拍我的背,说:“孩子,我知道你急的是什么。我也不愿把你拴在这儿。你好好养伤吧,你这个样子就是去了外面,也只能是送死呀!”
我无话可说了,坐下来狠命的灌有些凉的奶茶。

楼主:康人嘎子  时间:2010-07-13 10:20:22
灾难

我狂呼乱叫醒来了,抱着脑袋,眼前还是那片喷射状的红色。身子下是洪涛里漂流似的摇晃颤动,心子朝更加暗黑的地方收缩。
阿洼老人的诵经声使我在狂躁里平静下来,我撑起身子抬头看他,他也回头看了一眼我,嘴角收缩了一下,皱起温暖的笑纹。我看见他旁边蹲坐着一个年轻的女子,双眼睫毛很长,墨汗里浸过似的漆黑。她看了阿洼老人一眼,也回头对我温暖一笑。我在想,那个抱狐狸的女孩,是不是这个女子?
阿洼老人说:“孩子,你做恶梦了。来,喝点热茶,心里会平静些的。”
我接过那女子递来的热茶,还在想刚才梦里的事。肯特上尉那双求助与无奈的眼睛还在黑暗里晃着,那张恐惧的脸由血红到青紫。他张大嘴想对我说什么,我伸过头去想靠近他时,他又挥手叫我离开,离得远远的。他抽出腰间的枪,我能看清M1911A式自动手枪上的钢蓝。他举起枪时,脸上难看死了。他的嘴张得很大,像要吞咽下什么巨大的东西。枪管伸进嘴里时,两行带血的泪从眼角流淌下来。我大叫一声,想冲过去,枪声响了,一股灰烟从他背后飘出,血水便喷溅出来……
我的牙齿在嘴里橐橐橐磕碰,腿还在不停地颤抖。
“喝点茶吧,可怜的孩子。”阿洼老人说。
我喝了口茶,很清香的茶,粘在舌尖上时又有些苦涩。我叹息一声,把茶喝干净,那女人想来添上时,我摇了摇手。我能感觉到茶水在心里滚动,把那种血腥那些狂躁压了下去。可我填满心间的疑问又涌了上来,我双眼让泪濡湿了。
“我不明白,我的弟兄,勇敢乐观的肯特上尉怎么会突然举枪自尽呢?”
“这个世界上你不知道的事还很多呀,我的孩子。”他的脸膛放出红光来,手指在我脸上晃了一下,说:“我们的心里都紧闭着一间房,没有门锁,我们平时也忘记了打开这间房来看看。就在那一天,你的弟兄,那个肯特上尉无意中掀开了那道门,平时疏忽了的邪恶的东西飞了出来,挠乱了他的心智。哦,孩子,我们都愿他的灵魂能得到宽恕而平静。”
我笑了,是很恶毒的笑,我差点对他大喊大叫。我的朋友我比谁都了解他呀!他会心智紊乱,做出疯狂的事吗?对一个刚刚结婚,盼望与新婚妻子相爱相守的人,能做出那样疯狂的事吗?我不相信,砍掉我的脑袋都不会相信。我又冷笑一声,说:“我会弄清楚的。别以为我眼睛看见的都是梦,我也有嗅觉,能找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的!”
阿洼老人看看那个女人,女人低下了头,我发现她两只手的指头相互纠缠着,显得很紧张。阿洼老人端起茶碗,低低吹去浮在面上的碎茶叶,喝了一口,茶碗捧在手心低低搓着。那是只黑亮的紫砂碗。他看了我一眼,说:“好吧,你去查吧,怎么查都行。想我帮忙的话,我们香格里拉人都会来的。”
女人在给他倒茶时,不小心把茶水溅到了他的腿上。女人嘴皮都吓紫了,低着头跪在地上直说对不起。阿洼老人哈地笑了,说:“一点茶水嘛,浇在花的根须,会根盛叶茂。而我这个不中用的老人,说不定会治好我痛了许多年的风湿呀!”
我却把这个女人记在了心里,想她肯定知道些什么事。肯特兄弟,等着吧,我不会让你白死的。
阿洼老人却说,人呀,脚都是朝前生长的,那是为了朝眼睛看着的地方走。老盯着脚后根的人只有摔跟斗。过今天的日子,想明天的事吧。

楼主:康人嘎子  时间:2010-07-13 10:22:34
在我心情平静下来时,我仔细打量了下那个女人,大约二十左右,脸微胖身材丰满,肤色白晰。眼睫毛很长很黑,笑起来像月亮似的美丽。阿洼老人说,她就叫月亮,是金色的,藏话叫色金达瓦。她坐在阿洼老人身旁,给他递着他需要的东西,看起来很像他的女儿。阿洼老人却说,按香格里拉的规矩,色金达瓦该做他的老婆。可他不想她做老婆,因为她还很年轻,该有很美的未来。他与她只能是父女是朋友,互相谈谈心里话,也互相帮着做做事。
色金达瓦又把一碗加了盐的茶递给他时,他端起茶没喝,看着那堵能观察世界任何地方的墙,眉头皱紧了。他放下茶碗,手掌在墙壁上的挥,雪风又在吼叫了,墙壁闪耀着刺眼的寒光,浓雾卷着大片的雪花扑面而来。那队迁徙的牧牛部落顶着风雪走近了。色金达瓦的脸也阴沉了,捂住脸好像不忍看见这个正在受难的部落。阿洼老人的声腔很和蔼,说:“只要在朝前走,就有希望。红狐狸的阿洼部落没有就没有失去信心。”
达瓦说:“我是不想再看到有人死在雪地上了。像昨天看到的,一对母女,走着走着,就睡在了雪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
阿洼老人什么也没说,轻轻拍着她的背。
我忍不住了,把这几天的疑惑说了出来:“他们不该离开自已的家园,走进这迷茫的没有尽头的风雪里。我想,他们不离开自已的草场,此时正坐在暖烘烘的帐篷里喝着热茶呀!”
阿洼老人冷笑了一声,色金达瓦说:“他们不是离开,是在逃命呀!”
我仍然不理解他们说的话。
阿洼老人招呼我坐到他身边来。他手墙壁上东一抹西一抹,一片焦黄的到处飘荡着死亡气息的草地出现了。强烈的旋风从黄土上刮过,把干枯的杂草刮到了天空。阿洼老人看了我一眼,眼心里充满了血红。他说:“活下来的都忘不了那场燥热的风暴……”
呼儿,呼呼呼——风把草皮铲起来,黄色的沙土漫天飞着,扯开飘不散的黑雾。

“风整整刮了五天五夜。开始,只是细声的喘息,刮落树顶的几片枯叶。渐渐,嘶声吼叫起来,卷起褐黄色的烟雾和山那边霉烂的焦土,狂涛般滚了过来……”
焦土与狂风在墙壁上的画面上交织出现,阿洼老人有些受不了,张大嘴喘息着,又捂住胸脯咳喘起来。好像那风沙是朝他刮来的。他接过色金达瓦递来的茶,喝了几口才平息下来。他指着墙壁上的画面,对达瓦说:“你给这位先生讲讲吧。”
达瓦站起来,像个很有礼貌的讲解员朝我鞠躬行了个礼,朝向风沙滚滚的画面,说:“本来就让掏食草根的地鼠糟蹋成癞痢头般的黑草滩,此时只留下满眼的枯草,像头远力蠕动的老牛。萎缩的草卷曲着衰弱的身子,仿佛轻轻摆动一下,都会化为灰烬。那个时候呀,周围大山和灌木丛都涂上一层焦黑,那是种死亡的颜色。成群的秃鹫与乌鸦傲立在枯树枝上,呜哇哇撒一片忧伤,瞅准时机扑向那些枯瘦羸弱的小动物与牲畜。不久,草滩上就留下了具具白骨,冷冷的刺着人的眼睛。”
“那是个死亡的日子。不过,那只是个开头,像一场什么戏的序幕,死亡的大门还没掀开呢!”
活下来的人呀,都这么说……

楼主:康人嘎子  时间:2010-07-14 16:15:55
第三章 雪神

追魂草

这几天,我都要活动活动腰身,踢踢腿,甩甩胳膊。我没感觉哪里有不舒服或疼痛。我以为自已的伤好完了,老阿洼却说,还早还早。我就是用了香巴拉的药,那也不是神仙妙药,我伤得那么重,不会好得那么快的。
他说:“我们香巴拉的医术,只是把你骨头碎块粘合起来了,可要长牢固,还得靠你自已的身体机能自已生长。”他说,我整个身体都像是七拼八接的碎片,立在那儿是个好好的人,但还是破的碎的,活动大了,力气费多了,又会哗啦成碎片的。那时,就是天王老子下凡来,也没法子医治了。
他这么说,我只好老老实实呆在这问潮湿的石头屋子内了,感觉身体内的每一块骨头碎片都长满了锈,痒得难受极了。
当然,老阿洼仍然让我看冰墙上那个与风雪搏斗的牧牛部落,风声哗哗啦啦地把世界撕成的雪片,部落的人与畜群与风雪搅成了一团。我都看得疲倦了,半闭着眼睛,心却朝梦里飞去。
梦,仍然在战场里飞扬,到处是炮弹炸开的碎片,雪花样漫天飞扬的碎片……
那天,老阿洼抱来一个木箱子,放在我的身旁说:“我与香巴拉的医师谈了你的伤。他说,只有这个才能治好你的伤病。”
我打开箱子,里面装满了红红绿绿的彩色硬纸片。我的手在里面翻动了一会儿,就明白了,这是些拼图片。我小时候最爱玩拼图片,常与兄弟姐妹们比赛拼图,我们凭感觉抢着拼,我就像天生有灵感似的,总是第一个拼好图片。我看着碎片时,心里就有一幅完整的图画生成了。不是骑玉兔马舞大刀的关公,就是红脸黑脸玩铁锤的哼哈门神。
我把一箱碎片全倒在地上,翻看着那些碎片上的彩色,心里乱乱的。我拼了一会儿,拼出了一片蓝天,飘着几朵白云。可后来就啥也拼不出了,越拼越乱,我心也烦了,扔下手里的碎片,捂住有些晕的头,说想睡一会儿。
老阿洼说:“想睡,就去睡一会儿。”他又叫达瓦停下正在练习的钢琴曲,让我静悄悄地睡一会儿。
躺在床上,我闭上眼睛,又是残墙断壁和尸体的碎片,血腥味的焦土铺天盖地罩了下来……

此后几天,我再不想拼图了。
我与老阿洼都对着白光闪烁的冰墙,我开始为上面的画面而吸引,很像坐在上海百老汇大剧院看好莱坞大片。老阿洼不动气色地喝着碗里的老也喝不干的热茶,不时斜着眼睛偷看我。达瓦不常来,来时也是静悄悄的。她在我耳边悄悄地说,那是阿洼部落发生的事,都是真实的。香巴拉人的眼睛每天都看着他们,那是神奇的眼睛,可以看到世界任何地方任何人的任何事。
我的心却更加沉重,想问偷看别人的事,那不是侵犯人家的隐私,是最不道德的行为呀!我没说出口,因为我隐隐感觉到,这里面肯定有什么阴谋,是香格里拉人不敢拿出来见阳光的阴谋。
达瓦却笑得很可爱,把我喝空的碗里斟满了雪白的鲜奶子。我嗅到股青草的香味。
在闪烁的冰墙上,一个精心策划的谋杀故事开始了……

楼主:康人嘎子  时间:2010-07-15 13:13:34
一抹深黑的雾紧紧咬着神山岗嘎拉高昂的冰雪头颅。
暗黑的空中划过一条炫目的光,又隐没在更深更暗的夜色里。又一片闪亮,黑雾瘀血般地朝整个阴沉沉的天空浸染开来。
有人感到板结的草地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那场燥热的恶风暴,就被这一张一合的嘴吞没尽了。草地上所有的声响都吞没尽了,死一般的沉寂,沉寂……
橐橐橐,一串细微的马蹄声从远处隐隐约约地飘来,揉搓着板结的草地。渐渐,马蹄声沉重起来,把这片厚重的死寂撕开敲碎,朝孤立在尼曲河岸的那顶黑色牛毛帐篷响去。
帐篷在昏暗的天幕下,像一只沉睡的老鸹。
马蹄缠绵地绕着帐篷,橐橐橐,敲在碎石上,踩在枯草上,砸在死羊的腐肉上。门前一只牛犊样的花狗懒懒地抬头望了一眼,又懒惰地埋下头,伏在腿弯里。马蹄在门旁凝住了,很久很久,门内才吐出一丝浊重的叹息。
“我知道你会来。”嗓音沙哑苍老。
马背上一串浪笑,夹着咂舌的声音。花狗又抬起并没有,双眼涌出一层沾湿的东西。
“进门别弄熄我的灯。”
又一串荡笑,马背上跳下一个矮小的汉子,他埋下头捶打酸痛的腿,回头笑焦黄的牙齿,细长的眼角有一团红肿。他揉揉粗大的鼻孔,说:“该死的风。”
“风早停了。进门别弄熄我的灯!”
“老巫婆。”
汉子弯着指头,敲敲把喉头吼得喝喝响的狗脑袋,一把抓开了帐篷门的破毡片。屋内一片漆黑,没点灯。这瞎眼的老太婆是不用点灯的。守门花狗咧嘴露出白晃晃的牙齿,喉头喝喝响着像在冒汽泡。
“去,别吓着我的客人!”黑暗里一串哈叱,狗老实地闭上了嘴。
“你今年多大了?”
“我是火虎年冬天出生的。”
“哈哈,”老太婆颤颤地笑了,在黑暗里说:“你妈把你生在羊圈里,是我掐断的脐带。”
“别亵渎死去的亡灵!”
“呵哈,菩萨。”
“有没有酒?”
“在屋角,在老地方。”
“喝喝喝,”汉子笑得很怪,伸手在屋角胡乱地抓着。咣——,有东西撞倒了,掉在地上碎了。
“没眼珠的东西,这边来。”
“我找油灯。”
“外面很黑?”
“有团沉重的云。”
沉默。屋内暗黑得像个深深的地洞,只有浊重的喘息。汉子在喘息声里听出了恐惧。
“五十年了。那场灾难降临时就是这样,刮风、燥热,还有团厚厚的黑云。阿洼部落就是让那团黑云砸碎的。”
“没灯在哪儿?”汉子还在摸索。
“男人都死光了,只剩下女人,还有怀中的孩子。”
“油灯放到哪儿了?天!”又一个东西掉在了地上,碎了。
“我们就跟着那串狐狸脚印走。什么也不顾,往前走,走,让死亡紧紧跟在背后。当我们看见那条有火红长尾巴的狐狸时,死亡终于甩掉了。”
“牛皮筋一样的故事,我都听你嚼过上百次了。”汉子没找到油灯,有些气恼地靠着门柱。他渐渐适应了浓墨般的暗黑,看清了老太婆的身影,盘腿坐在一堆散发着奶腥味的破毡片上。其实,不用看他也知道这瞎眼老太婆的模样。枯黄的脸,深暗的眼眶内让那些灰绿色的眼屎塞得满满的。半裸的上身,凋谢的乳房像软软的耷着的两张干羊皮。他听死去的母亲说过,这老太婆是部落里唯一经过那场灾难的人。
“看来,部落又得离开这片草场了,”老太婆叹息一声,说。
“阿洼的头牛恋圈,几十根鞭子都抽不走呀!”汉子有些气恨。
“别忘了,对饥饿的人,肉包子的诱惑胜过念百遍祈福经。”
“那老鬼,劝说他我嘴皮都磨破了,出血了!”
“喝喝喝,”老太婆笑得浑身都在颤,说:“次仁帕加,你这个只配跟着马屁股做买卖的商人。”
“油灯在哪儿呀?”汉子拼命地敲打火镰,飞溅的火星子一串串跳进了黑暗里,像扔进狂滔急流里的小石子,溅一丝水花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天阴沉得可怕。远处有一声细微的叹息忧忧怨怨地传过来,又淹没在无边无际的沉寂里。黑云低低压着地面,像趴伏在地上的猛兽,悄无声息地等待即将到来的一次次流血拼杀。
“喝喝喝,”老人又笑了,“我听见了,是它的呼唤。”
“谁?”
“阿哇部落的子孙们都该听它的呼唤。”
“谁?”
“红狐狸。”
“嗯。你是说,整个部落都该迁徙。”
“是红狐狸。”
次仁帕加感到眼心胀痛。牙根有个什么东西在咬。他努力想寻找老人说的那条红狐狸。狗蹲在暗处喘着粗气。远处有什么东西轰隆一响,接着闪过一串红光,又熄灭了。牛羊就在此时开始躁动不安的,吵闹声震得帐篷船似的晃动起来。狗咬了几声,也扑进了暗夜里。次仁帕加又在四处摸索,他想会找到油灯的。
“止贡赞普时期,有只叫洛洛的头鹿让沼泽魔鬼莽让摄走了灵魂,要鹿群带进那片死亡的陷阱。那头叫加央的聪明公鹿在森林里叼来棵夺魂草献给洛洛,才救了整个鹿群……”
“这故事我听说过,”汉子有些急躁。
“松赞时期,有个牧羊部落,头人是个吃人肉的魔鬼化身……”
“这故事我也听说过。那个叫边巴的小伙子也用夺魂草救了整个部落,对吧。”
“喝喝喝。”
“嗨,你的油灯!”次仁帕加拼命敲打火镰,又忿忿地把铁火镰扔在地上。
“灯就在你身上。心里有灯自然明。”
次仁帕加的手让一只粗硬的手钳住了,他感觉到了那股腥味很重的喘息。老太婆木雕似粗硬的胸脯几乎要抵在他的脸颊上了,他脊背颤过一丝寒冷。
“把你的手摊开。”老太婆说。
他感觉到几根粗硬的手指牙齿般在他手心咬着,啃着,又凝住了。两只手掌胶一般粘在了一起,一只冰雪般寒冷,一只火炭似滚烫。两人都在浊重喘息,像爬了不少的山路。黑暗里,远远近近的狗在狂吠。他感到了心窝里那团肉在不安份地蹦跳,拼命地压住呼吸。老太婆抖颤着手指捏住了他的手掌,把三个小布包放在他的手心。
“这?”他捏着布包,放在鼻尖上深吸一口,有股刺鼻的香味。
“夺魂草!”老太婆从残缺的牙缝里逼出几个字,又沉默地缩回了黑暗里。
“你叫我来,就为这个?”
老太婆没回答,连一声喘息也没有。黑暗还是黑暗,看不见任何影子。他怀疑是否存在这个老太婆。
“老巫婆,”他低声说,又把布包放到鼻尖上,使劲嗅那沁人心脾的香味。
浓稠的黑雾里,有个汉子牵着马朝远处的牧村走去。周围如果有人的话,会看见他那双套在牛皮靴子里腿长短不齐,把矮小的身子支撑得摇摇晃晃。
他是个瘸子,次仁帕加是个猥猥琐琐的瘸子。
屋内黑暗处突然亮起一团红色的光芒,老太婆手里举起一盏点亮的酥油灯,又放在了桌子上。老太婆手指叉着乱篷篷的头发梳理了几下,又在脖子上来回搓着。头竟然掉了下来,原来是个面具。
在冰墙前看着这一切的我,惊得大叫起来……
楼主:康人嘎子  时间:2010-07-16 14:55:57
受伤

对着图象闪烁的冰墙,我的头麻木了,嘴张开着再也喊不出什么了。阿洼老人平静地端着碗,把加了糌粑面的奶茶喝得很响。暖融融的火光烤着脸,我能清晰地看见他鼻尖上沁出的汗珠子。他笑了一下,说:“吓着你了吧。”
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我真的惊呆了,从内心到皮肤上每一个毛孔都惊得麻木了。我闭上眼睛,再也不想看冰墙上出现的任何画面了。
那个有尖厉笑声,行为古怪神秘的老巫婆竟然是张面具。撕开面具,露出的真面竟然是面前这位智者似的阿洼老人。他为什么要装成那个样儿?他给那个猥琐的瘸腿汉子的是什么东西?我感觉到那是个阴谋,充满凛冽寒气的阴谋。
阿洼老人很平静地面对冰墙,手掌在墙面轻轻一舞,有许多水花在墙面荡开了,流水声串串响着,与水花一起消失在遥远的地方。冰墙暗了下来,我却感觉到寒风刺骨似的冷。阿洼老人没看我,说:“我知道你此时的心,像这水花似的不平静,也像这流水声音一样迷茫。你肯定很惊异,也很疑惑。哈,有些事原本很神秘,有许多隐在迷雾后的地方让人看不清。不过,却是真实的,像你手生长着十根指头一样的真实。”
他回过头,温暖的炉火映着他的脸,那是张苍老却很有光泽的脸,连银白的须发上都镀着一层耀眼的光。他说:“奇怪吧,我就是那个部落里的一个掌握与神沟通,会打卦算命,预测未来的巫师。在那里,我是个老太婆,谁也不清楚我有多大的年龄,我比他们最年老的头人还要老。在那里,我是座桥,从我这座桥过去,就可以看到他们敬重的神,就可以得到忠告,知晓未来。”
我笑了,很怪的笑。我说:“你为什么要躲躲藏藏,你现在的样子就让人敬重,也能把你知晓的告诉他们,帮助他们。你怎么要装神弄鬼,把自已弄成那个样儿。”我想起那个笑声很怪,脸皮干燥的老巫婆,心里就不舒服。
阿洼老人叹息一声,说:“我也不想那样。过去,我帮他们时,都是在暗处。我的朋友,就是那个巫婆,她叫班却乃炯,在那个冬天突然死了。我对这个部落的帮助都是通过这个通灵的巫婆来完成的,现在她去世了,是去冰河边打水时死去的。我发现了她的尸体,带了回来。我就想到装扮成她的样子同部落生活在一起。那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
我看看他,心里还是堵塞着好些疑惑。有句话我在心里嚼咬了好久,还是说了出来:“你给那个叫帕加的汉子两小包东西,是厉害的毒药吧。”
他有些慌张了,手举起来,又在脸颊上抹了好几下,然后就捧着脸不吭声了。过了好久,他笑了,没有声音的笑,脸上的皱纹很轻松的散开来。他说:“你体内长了会害你命的瘤时,你会怎么办?割掉,只有割了才能保你的命。”
我明白了,但我没说出来,心里还是对这样的阴谋充满了恐惧。
灯暗下来,有团蓝色的雾在屋内升腾。冰墙哧哧扎扎响着,又是一片雪亮。 阿洼老人的手在冰墙上舞动了几下,说:“狐狸开创的部落,得有真正像狐狸一样的人来拯救呀!”
我知道,一段新的画面将出现在墙面上……

又是一天了,冰墙一片冷漠。我在屋内流动的空气里嗅到了青草的香味,似乎还听见了叽叽喳喳的鸟叫。我看着这间让蓝雾死死包裹起来屋子,看着四面冷冰冰的石墙,说外面的雪停了吧,我想出去看看。
老阿洼盘腿蹲在火炉前翻看一部厚厚的书,抬头看了我一眼,老光镜片滑到了鼻尖上。他说,雪没停,风更厉害了。雪豹都不敢出洞,何况是人。
我笑出了声,他也听出我的笑就是不相信他的话。他啥也不说了,又埋进了厚厚的书里。那是本包有墨绿厚封皮的书,书脊上的字已褪了色,但能认出那是一行早已失传了的古印度伽罗斯底文字,状如驴唇。那是很规范的天城体,我在阿育王石刻和石柱上看见过。可这种文字早在公元三世纪后就不使用了,也没有刻印成书的记录。我对他手里的书产生的好奇,伸手去摸书脊上的那行刻印很深的神秘文字。
他说,这书记载了香芭拉王国一万多年的历史,预见了未来人类将遇上的种种灭顶灾难。战争、瘟疫、水患,人类该怎么做才能避免这一切的发生。他知道我看不懂书里的文字,就把书递给我。很厚的书却轻如柔丝或羽毛。我不知道印书的纸是什么材料,薄薄的像是细软嫩滑的皮肤。在我翻动时,那些文字像有生命似的跳动起来,还有叮叮当当的声响。我想起了秒针走得钢响的罗马表,想起时光飞驶,想起宇宙按着规律演化巨变,就是这种声响。
我把书还给他,说看着这书,我自卑极了,像个无知的文盲。
他哈地笑了,什么也不说,合上书,用绸缎包起来放入一个木盒子里。木盒很普通,啥也没装饰,保留着自然的本色。
他说:“人的世界里没一个人能读懂此书。当然不是它的天书文字,蝌蚪文蛇形文都有人能猜个八分。这书深奥之处在于它很平淡,平淡得一不小心就把紧要之处就忽略了。其实,它在说香格里拉王国盛衰大事时,也在说人类与自然怎样和谐相处。人与生命的永恒之源,就在这个和谐。”
我的心很乱,才没心思坐在这里读书呢。在阿洼老人又走进那部厚厚的书里时,我又听见了鸟叫,很宛啭的鸟叫,像柳林里的黄雀在晴朗的早晨骄傲地唱歌。只一会儿,我又感到无奈起来,我没见到那个叫达瓦的女子,连一只小虫都没见到,只见粘稠的蓝雾在潮湿的地上慢慢升腾。我连打了好几个哈欠,又歪倒在床上。

炸弹轰响,我驾着飞机在敌群里俯冲扔弹。黄色的烟雾弄脏了机舱玻璃,我还是能看见不断升高的熊熊火光。我看见了那个弹药库,在一片水杉林里。我朝它冲去,想把最后一颗高爆弹投到那里。可我的翅膀燃起鲜亮的火光,两个翅膀像融化的蜡在燃烧中掉下了。我也在空中打着旋朝地上的火光里掉去。我记得自已大声呼喊,想让自已的喊声使飞机重新生出翅膀飞上天去。可是,我的脚底却燃出的鲜红的火苗,接着全身都融化在火光里了……
我醒来,是躺在冰凉的地上,受伤的腿又火燃似的痛。阿洼老人与达瓦都站在旁边看我。达瓦蹲下来,用衣袖擦我鼻尖上的冷汗。我抬起身子问:“我的飞机呢?”
达瓦说:“你做梦了。你从床上喊叫着滚了下来,看看你的腿,又得重新接骨了。”
我耳心里还响着飞机马达的卡卡声,嘶裂耳膜的炸弹暴炸声。腿骨的疼痛上窜到肋骨,我张大嘴啊啊叫喊起来。
老阿洼掏出一块很像橡胶的东西叫我咬住,我含在嘴里,舌尖便尝到了冰板似的寒冷味。那种酷寒的感觉通过麻木的舌尖,我的全身都麻木了,耳朵里响着潜水似的嗡嗡声,我像在一个冰寒的水池里沉沉浮浮。黑暗包裹了我,我啥也不知道了。
醒来时,我看见了达瓦迷人的笑容,她告诉我,天晴了。
我想爬起来,跟她去外面看看太阳,她却双手压住我的肩膀,说:“阿洼说,你不能起来。你还得睡,再睡四遍好觉,就可以出门了。”
她的脸红扑扑的,笑得很单纯。我嗅到股奶油的香味,肚子咕噜了一声。她笑了,说:“知道饿了?刚挤了新牛奶让你喝个饱。”

楼主:康人嘎子  时间:2010-07-17 08:19:51
决斗

这是个温暖的屋子,四壁冷冰冰的岩石浸出绿色的水迹,看着很冷,其实很暖和,像牛皮包着的热水。我呼吸着清新极了空气,有花草的香味。我找不到开着花草的盆景,却能很清晰地嗅着那种清甜的花草香味。这样的地方很适合睡觉,我整天都在梦里梦外地穿行,再一次醒来时,老阿洼告诉我,该吃晚饭了。
我坐在火炉旁与他一起吃夹肉烧饼,喝新鲜奶子。我没见到达瓦,这个神秘女子每天不知是从哪里出现的,也不知是从哪里消失的。这间山洞一样的屋子,四周的岩石墙都是严丝合缝隙的,我没看到窗户和门。
开始,我怀疑那壁书柜,好多电影里都出现过用书柜做的秘门。可这里的书柜是嵌在岩石里的,书柜的格板都是绿色的带着花纹的花刚石。
吃完饭,老阿洼又在念他的那一厚本书了。他说,书是用失传了的古老文字写成的,我听着像是西藏寺院里喇嘛念诵的经书。我无事可做,望着冰壁,真希望上面出现点什么,像电影似的让我度过这段无聊的日子。
我听见了雪风的喧啸……
灯光暗下时,达瓦出现了。我又没注意到她是从哪里出现的,好像屋内那团阴影突然膨胀了一下,她就出现了。
她走到老阿洼身旁,对着他耳朵说了些什么,又回头对我笑了一下。老阿洼叫我到冰壁前来,他要让我看想看的东西。我拖着绑着夹板的腿过来,他的手掌挥着冰壁上的画面朝一片有黑森林的大地飞去。我看见串串黑烟从树林里升腾,越来越浓。浓烟里夹着土墙爆炸后的碎砖瓦。画面伸进森林时,我惊呆了,那座一半建在山崖内的日军弹药库整个塌掉了,让浓烟与破碎的石头埋住了。我还看见散在四处的弹药箱,残肢断腿。一面日本膏药旗让火烧了一半。
老阿洼说:“孩子,你该高兴了吧。我说过,你的事还有人去做。”
有种悲伤的情绪却从我心内滚过,我真想埋着头蹲在墙角把心内的郁闷之气狠狠吐出来。达瓦却给我端来一碗滚热的茶。老阿洼捧着我的头,又让我埋在他的怀里。我轻轻抚着我的头发,安慰我说:“孩子,别以为你没去,你就不是英雄。你没去,你的魂传导给了后来者。他以为你死了,是为完成这个任务死的,所以他炸掉这个杀人弹药库的信心更足了。他把弹药库的位置准确告诉了昆明飞来的盟军轰炸机。”
我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泪水却一直在流。我不知高兴还是愧疚,反正鼻腔很酸,就想狠狠流一通泪,把心内埋藏所有苦恼都发泄出来。
那天,我,达瓦和老阿洼坐在火炉旁,喝着阿洼新熬的咖啡。奶是新鲜的奶,咖啡来自遥远的肯尼亚。阿洼用他狐狸一样的眼睛看着我说:“别忙喝咖啡,我想让你认识一个人。”
他的手掌在冰墙上一抹,出现了一个男人的脸。一个年轻彪悍的男人,粗眉大眼高鼻梁,嘴唇紧抿着皱出两条坚毅的深纹。飘逸的长发用红绸带挽着,挂着手镯一样大的绿色巴珠,英俊得让人不想眨眼睛。老阿洼说,这个漂亮的小伙子就是阿洼部落老头人普布顿智的儿子维色。我叫你认识他,是后面部落的命运会系在他的身上,他与新上任的头人帕加都会成为故事的主角。
我说:“这故事怎么开场,怎么收场,与我有什么相干呢?我还是想早点养好腿,回去与日本人干一仗。”
老阿洼笑了,说:“世上的事,都是沟连在一起的。东边山上的石头,西边河岸边吃草的山羊看着没有关系吧,说不定那石头会飞下来砸在羊的头上。你还是跟着这个部落的故事走下去吧,我相信他们从死亡的线路上挣扎出来后,你就不会说这种话了。”
“是吗?我怎么听不懂你说的话。”我把达瓦端给我的奶茶喝下去,沁心的香茶使我浑身舒服极了。我的瞌睡消失了,眼前一片明亮。
老阿洼的手在冰墙上一抹,故事就开始了……

楼主:康人嘎子  时间:2010-07-17 08:21:09
墙壁上的维色盘腿坐在一棵从岩石缝隙里伸出的山柳枝后。
浓密的山柳枝几乎遮盖了他的全身。山柳枝有种甜茶的清香,他眼内有了些倦意,半睁半闭只想躺在这里美美睡一觉。
红狐狸就在那时出现的。维色没留意那只火一般扎眼的畜牲,细眯的双眼在手里的那块银钩上雕刻着。他把奶钩挂在树枝上,奶钩钟摆似的在他眼前晃出了一片银光。他肚皮里翻滚着烫烫的东西,心里有些闷,眼皮沉甸甸的,只想睡一觉。走了五天的路,翻了三座积雪的大山,他很累了。奶钩在眼前晃动,他心里很闷很闷。
“我不该杀死他。给我奶钩就够了。”
他心里很闷,喉头有虫子在咬。他呕出了一股酸水,额上便隆起了粗硬的青筋。他第一次明白,热科部落的汉子们都是喜欢喝酸酒的,夏巴拉姆嫁给这个睡牛皮的部落,怎么喝得下这种马尿般难喝的酸酒!
奶钩在眼前晃动,银光刺得他双眼滚热。他抓紧奶钩,又紧紧按在胸脯上。奶钩也是热的,在他胸肉上烫出了细细弯弯的月伢儿。风胡乱揉搓着山柳枝,撞着他阔厚的背脊,他瞪大了双眼,头颅高昂,舌头舔舔嘴唇,有种咸涩的味。一丝愁绪就是在那时涌上心尖的。
风是从热科方向刮过来的。他嗅到了那股酸酒味,还有那股血腥味。
他心里很闷,那股浓酽的红色泉水从那黑林般的毛丛中汩汩涌出,沿着古铜色的脸脯爬向嫩绿的草滩。那里,有几头悠闲吃草的牛惊恐地昂起头,甩着耳朵。帐篷里的狗便狂咬起来,远远近近的部落响起了刺耳的口哨……
“那是个好汉子。不过,我值得。”
他望着手中的银奶钩,心里平静多了。
阿洼部落的头人,他的父亲普布顿智从来没有告诉过他,热科是片肥美的草滩。他站在那片草滩上,就像站在一片堆积如山的草垛上。他愧恨没带上自已的那匹花斑马,不然他会让它生一对翅膀飞上天去。
天蓝得透明。远处隐约可见一块刺眼的东西,有许多灰雁朝那里飞去。那是片宁静的海子,薄脆的水面仿佛轻轻吹口气就会哗哧哧撕开一条长长的口子。
他不忍心打破这种宁静,不想走近那个海子。
他遇见了那个男人。从海子边一丛红枣柳树后钻出来,看着他一脸的诧异。
“朋友,你是从阿洼来的?”那汉子眯眼望他,眼珠很小,却透出一丝威严。
“我找那个叫邓珠的汉子。”
“哈哈,”那热科汉子笑得很开心,说:“是为姑娘来的吧?”
“我是个男人。”维色叉开双腿,斜着脑袋让红丝绳从头顶吊下挂在壮实的肩膀上。他就那样子看着那汉子,显得傲慢极了。
“哈哈,我喜欢你这样的汉子,”热科男人解下腰刀,扔在草地上,然后盘腿坐下,褪下羊皮袍。他结实像块岩石,胸前蔓延着一团团黑毛。那是块生满枯草野藤的岩石。
维色也解下腰刀,扔在草地上,盘腿坐在那男人的对面。
那男人头颅像头公狼,很傲气朝向散着团团白雾的山尖,又回过头望着维色很奇怪地笑,咬着嘴唇嘘了声很响的口哨。一匹毛色绸缎般润滑的青马朝跑来,又很重地踏了几下蹄子。热科汉子便解开马背上的皮绳提来一个装得满满的牛尿泡。
“想不想喝酒?”
“我嘴里正燃着一团牛粪火。“
维色嗅到那股酒的酸味,眼珠红了。
“喝吧。热科的酒是迷魂的汤,喝了就会忘掉回家的路。”
“忘掉的还有女人,”维色笑笑,高提着酒袋子仰起了脖子,金黄色的酒浆从他嘴角淌下。呸!他把满嘴的酒浆喷到地上,眼珠更红了。
“这是什么酒呀!马尿水也没有这么酸臭!”
那男人也望着他笑,把一根嫩草放在嘴里嚼。那颗镶金门牙也在笑。
“我喜欢你,朋友。”
“告诉我,那个叫顿珠的男人躲到哪去了?”维色又灌了口酒,嘴里的那团火浇灭了,心里的火又烧起来了。
“你翻了不少的山吧?”热科汉子斜着眼睛问。
“都是岩羊走过的雪顶。”
“是个好汉子,我喜欢你。”热科男人说话时,眼心里射出咬人的光芒。远处有狗在咬,接着牛羊嚷成一团。他接过汉子递来的酒袋,又狠狠灌了一口,让那股酸味从喉头淌过,浸泡苦闷的心子。
“你是为夏巴拉姆来的吧?”
“阿洼的男人都想为她拼命。”
“你没见过热科的顿珠吧。他可是我们热科头人的儿子,有两头壮牛的力气,战神威尔玛是他的保护神。听说过没有?他扳断过一头野牛的脖子。”
“我不在乎。”
维色轻蔑地仰起头,一行红嘴乌鸦正从他头顶飞过,这些丧气的乌不该此时从他头顶飞过,还尖着嗓门撒一串凄惨的声音给这片荒寂的草滩。他咬咬舌头,又说了一遍:
“我不在乎。”
“哈哈,”热科汉子在维色胸前使劲擂了一拳,又抓住他的肩膀说:“我喜欢你,阿洼的朋友!”
他就在那时,看见了挂在热科男人腰上的奶钩。奶钩闪一片银光,晃花了他的双眼。热科男人眯着眼睛诡秘地一笑,提起奶钩的红丝绳,在他眼前晃着。
“这就是夏巴拉姆的奶钩,你想找的就是它吧。哈哈,去年这个时候,我在阿洼草场夺走它时,喝过两个阿洼汉子的血。”
“你——,就是那个贼汉子顿珠。”
“哈,就是我。热科头人的儿子顿珠。不过,谁想抢走它,得看看他有没有那个本事!”顿珠把奶钩挂在腰上,双臂抱在胸前很轻蔑地看着维色。
“我们动手吧,”维色平静地拾起地上的刀。
“你酒喝够了?”
“扔掉你那袋酸臭的马尿水,动手吧!”
“好,呀呀呀!”
他们的腰刀出鞘,挥一挥闪一片蓝焰焰的光晕。他们都使出男人的勇气拼命撕杀起来。
“哈哈,阿洼汉子,我喜欢你!”顿珠快刀狠狠朝他砸来,乒乒乓乓的脆响震得他耳心嗡嗡真颤。他用刀背阻挡、拼刺,浑身的骨节似乎正在松散。躺在草丛四周的牛羊全跳了起来,惊恐地在他们周围踩出了一条泥沟。他咬牙坚持,相信会坚持住的。那一年,父亲带他翻越嘎巴拉雪山,他就是咬紧牙帮爬上雪顶的。那时,他还是个尿裤子的小孩子。
“哈哈,”热科汉子还在笑,热汗飞溅到他的脸上。这喝酸酒的家伙心内仿佛有凶狠的东西在骚动,刀砍得更有劲了。
他咬紧牙,双眼昏花。没有太阳,他却分明看见眼前晃动着一团团光环。他喉头内喝喝喝叫着,靴子踩断了草根,踢起了湿土。
他记得刀尖捅进那团黑毛丛内时的快感,那时他浑身都像让电击中似的颤抖,握刀的手就陷进了一个温热的水池。他记得自已快被那热科汉子砸翻时,猛地踢起了地上牛粪火堆里的灰烬。那汉子两只手都举起来抵挡飞到脸上的火灰,维色趁机朝他的左胸狠狠捅了一刀。浓稠的血水汩汩淌下,染红了胸前的黑毛丛。
“哈哈,好汉子,我喜欢你!”
顿珠无力地扔下了刀,不在乎胸前不停涌出的血浆,盘腿坐在草滩上,又提起了酒袋。维色也筋疲力尽了,握住带血的刀,瞪着昏花的眼睛,心里还有些闷。
“好汉子,坐下陪我喝几口。”顿珠脸色苍白,蓬乱的头发经幡似的飘动。他大口大口灌着酒,血又在汩汩流淌。那血也有股酒的酸味。他擦拭了一下嘴,苦笑一声,又把酒袋子递给维色。
“陪我喝几口。”
维色扔下刀,接过酒袋。他没喝,觉得袋里装的就是这个热科汉子的血。
“我早就听说过,阿洼头人的儿子有狼的凶狠,也有狐狸的智慧。”顿珠说话的声音低沉了,喉头上有东西在喝喝响。维色看见,他眼珠上的光泽也消失了。
“你的刀也很凶狠。”维色感到手臂酸痛,浑身乏力。
“你羸了我,夏巴拉姆就要你这样的汉子来保护。”顿珠用力撑起身子,摘下腰上的银钩。朝维色递来。维色接过奶钩时,看见顿珠大睁着的双眼罩上一层灰雾,脸上凝固了一层痛苦的绝望,男子汉的绝望。
“哈哈哈,”维色猛地狂笑起来,抱起酒袋子狠命地灌着。他从来都没有这么渴过,也从没过这么能喝酒。他眼睛红了,很想喝血,比酒更烫的血。哈哈哈,他站在肥厚的草地上,高举着银奶钩在眼前晃着,他此时很想抱着女人在草地上打滚。
银奶钩还在眼前晃。维色又伤心地眯上了眼睛。奶钩的银光还在他眼内闪耀,他还清晰地看见那个热科汉子石雕般立在草滩上。他不愿倒下去,是个好汉子。维色这样想着,从山柳树丛后站了起来。谢谢
就是这个时候,他看见了那只火红的狐狸。
好漂亮的畜牲,绒绒的皮毛红中透黄,像绣着金丝线的红绸缎,在阳光一闪一闪的晃人的眼。尖削的嘴上翘着,薄而透明的耳朵警觉地竖起,眼睛不大很机灵地左右转动。它在草丛中晃了晃,浓浓的大尾巴火苗子似地在枯黄草地跳荡起来。这团火苗慢慢地朝嘎巴拉雪山口荡去,顺着他来时的脚印。
他摒住呼吸。周围的一切都安静极了,山石与森林都沉睡了。他看见那只火红的狐狸站在山桠口上回头瞥了一眼,那眼神像在谈一件隐秘的事情。他很虔诚地伏在了地上。
父亲说过,狐狸是山神的化身,护佑着在这遍土地生存的阿洼人。
他抬起头来,大片大片的雪花就降了下来。这雪下得好突然,没有任何先兆。雪片整块整块落了下来,眨眼间山沟草滩全让寒冷的白色淹没了……
维色踩着积雪连夜赶回部落时,他的父亲,阿洼部落的老头人普布顿智突然去世了。
一切都没有先兆。

楼主:康人嘎子  时间:2010-07-19 08:40:58
粉红与蔚蓝

有一种声音从我心里爬过,在我梦里是生有尖利毛刺的灰色小虫,慢慢的轻轻的从我心里蠕动过去,我就醒来了。心里还留着那种酸痛的刺痒,很烫的泪就从眼角滚落下来。
屋里其实没有声音,闪着很亮的光。我看见四周冷冰冰的石壁都消失了,像是飞升到了无根无底的外太空。有很亮的星球滚动过去,接着又有一串,漂浮在空中环绕中心转动。中心处慢慢升腾起一颗粉红色的星球,很大很漂亮。四周暗了下去,我也像漂在了无根无底的太空里。
有人咳嗽了一声,我才明白这是在屋子里,一间封闭得找不到门窗的屋子。我看见老阿洼和达瓦都站在屋子正中,双手摊开,手心朝上像要捧住天空飘下的什么东西。他俩脸上都虔诚极了,嘴唇紧闭,双眼细眯,眼缝里放射出蓝莹莹的亮光。他俩像是在做什么仪式,都没发现我醒过来了,还一脸惊怪地看着他们。
那颗粉红星球在慢慢膨胀,周围的光却暗了下来,只一片亮眼的粉色,像一朵快暴炸胀开的花蕾。老阿洼的念诵带着伤感,而达瓦明亮的歌声渐渐升高。那颗粉色星球在瞬间散成了细碎的粉沫,朝四处飘散。纷纷扬扬,像凋谢的花瓣。花瓣朝环绕旋转的星球飞去,朝漫无边际的黑暗星空飞去。
阿洼与达瓦都跪了下来,抱着头伏在地上,做出很伤心的样子。直到另一颗星球,在旋转的星球丛中诞生。那是颗漂亮极了的蓝色星球,也在宇宙的旋转中渐渐长大,从一颗豌豆长到一个篮球大小。
老阿洼朝达瓦挥挥手,达瓦朝蓝色的星球做了个奇怪的手势,灯熄了,一切都不见了。有很冷的风刮到脸上身上,我感到骨心都在痛。老阿洼拍了下手掌,四周的石墙闪射出白昼的光来。我看见老阿洼与达瓦都红着脸坐在火炉旁,手里都端着冒着热气的茶水。他们都在看我,又互相看一眼,做出奇怪的笑。
我什么也没说,坐在地上,把棉被披在身上。
他噜起嘴把茶碗里的茶叶沫吹开,喝了好几口才很满意地喘口气。他又望着我,说:“你都看见了吧。我们在做一件奇怪极了的事吧?哈,看看你的脸,都吓成紫茄子了。”
我苦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
他招手叫我坐到火炉边来。我过来,他又端给我一碗热茶。达瓦对我很甜地笑着,我喝着茶,看着她笑,浑身就温暖了。阿洼说:“今天是我们香芭拉人的纪念日。我们香巴拉好几万年前就开始这个纪念仪式了,一辈辈传下来,就是叫我们别忘了是从哪里来的。”
我想着那颗粉红的星球,明白了香巴拉人都是来自那颗突然爆炸的星球吧。
他说:“我们是来自那颗粉红的星球,那是颗漂亮极了的星球,那里水与自然物都是柔软甜蜜的。可是,我们的祖先早就知道它会在某一天膨胀爆炸,在那一天来临前,我们都做好了疏散准备。我们像花瓣似的朝宇宙四处散去。只我们这一支来到了蓝色的地球。”
他见我一脸的疑惑,就笑了,说:“你听着像是凡尔纳的科幻吧。哈,这可是事实,谁也幻想不出来的真实。”
我说:“我只是难以想像,一颗好好的星球也会爆炸。”
他说:“这有什么?宇宙都有生命,别说组成宇宙的小小星球了。就是这颗漂亮的地球吧,也会慢慢地走到它生命的尽头的。只有人类,还有我们香巴拉人,这种有精魂与思想的物质,都可能永恒不朽。能量的掌握,会使我们逃过一个又一个劫难的。”
我说:“我的寿命也不过六七十岁呀。”
他像寺院里的喇嘛辩论一样,拍了个响掌,说:“我说的是人类。精气神构筑成一个整体的人类,那是不会死亡的。你可以消失,但你的精气神不会死去,仍然活在人类这个长长的链条上。”
我说:“我听不懂。”
他说:“我也不解释。孩子,香巴拉的事,不会让你什么都明白。”
吹过的风暖融融的,还带有花的清香。我没看到暖风与花香是从哪里吹来的,达瓦见我东看西望,就眯着眼笑,在我耳旁悄声说:“这就是香格里拉吹来的风,你找不到的。”
我好奇了,问:“这间屋子就是香格里拉?”
她就笑得喘不过气来。阿洼老人说:“这里只是香巴拉的大门,我们只是香巴拉的看门人。孩子,这里有好些故事,我以后会给你讲的,现在我们还是看看阿洼部落发生的事吧。那个部落呀,他们在风雪里迁徙的命运,就是人类战胜死亡,获得新生的命运。”

楼主:康人嘎子  时间:2010-07-19 08:43:02
我弄不清楚他为什么这样说。他的手掌把冰墙上的画面拨开了。闪烁的墙面突儿风雪,突儿阳光,草地压得板平,高山顶的雪像瀑布流下。远的都在拉近,模糊的开始清楚,我的心像匹逃生的野鹿,冲进了冰墙上的画面,在枯萎的草地,在夹雪的寒风里冲撞着……

维色独自一人走进了图面。
他踩着软软的积雪,朝岗嘎尔山脚的那棵神树走去。
树是苍老枯朽的,百年的风风雨雨雕刻了它岩石样的身躯,被夜色涂抹得铁一般沉重的积雪就压迫在它光秃秃的枝干上,在寒风的揉捏中卡卡巴巴地呻吟。雪淹没了树脚下一堆堆麻尼石块。石的夹缝里牛头骨的犄角倔强地朝上顶起。几只乌鸦缩着脖子,站在雪堆上嘲笑地望着远处走来的这个人。
维色站在树下,耸耸肩抖去身上的雪。他大口喘气,唇边飘一片霜雾,不久就冻成冰渣子凝结在他蓬乱的须发上。
嘟呜——
耳旁还响着那一声声讨厌的牛角号。他很想吐一口痰,吐掉烙着舌尖的那团火。
他又想起了那袋酸涩的酒。
老头人普布顿智的儿子维色回到部落时,他的父亲已在岗嘎尔山脚那棵神树下的平台上天葬了。阿洼部落的头人们都将安息在岗嘎尔山神暖烘烘的皮袍内。他还知道,那刺耳的牛角号声是呼唤全部落的人,阿洼人听从山神的意愿,选出了新的头人了!
维色跟着拥挤的人群,缓缓朝前走去,冰冷的卵石刺着他粗黑的光脚丫。人群来到一座方尖顶的黑牛毛帐篷前,他抬起头,惨白的雪光晃在一张张惊疑的脸上,像受了惊吓挤成一堆的绵羊。那顶帐篷曾是他父亲居住的,黑漆漆的像一个深深的地洞,又像一片随时都可能让风刮走的阴云。围在帐篷边的人们都抬头焦急等待着,冻红的脸上都带着担忧和企盼。
门帘依然紧闭,里面悄无人声。
门旁几个黑衣喇嘛停下手中的鼓号,一动不动地立在雪地,像一群雪雕。维色看见了洛尔丹,他的结拜兄弟正噜着宽厚老实的嘴唇对他苦笑。他的叔叔,流浪艺人洛桑的指尖轻轻拔了下扎涅琴弦,脸上荡漾着奇怪的笑纹。维色想找夏巴拉姆,黑压压的人头在雪地上拥挤着,他没找到夏巴拉姆扎红头绳的头。
帐篷门帘慢慢拉开了,一股强光刀一般地劈在雪地上。噪杂的人声安静了。
“哦,呀呀——”
所有人都惊得张大了嘴,“怎么会是他?”
洛尔丹捏捏维色的手臂,又皱着脸苦笑了一声。
“瘸鬼帕加,嘿嘿。”洛桑老爹又拔了声琴弦,一片怪声在人群里颤动。
“菩萨啦!”维色暗暗诅咒。帐篷前站着个矮瘦的人,宽大的皮袍子拖到地上,好像腰带也扎不紧他那细小的身子。沉重的獾皮帽压在他不停摆动的脑袋上。他的脸皮很老,像风干的羊肉,尖削的下巴上飘几根白毛。他强硬着脖子,头昂得很高,咧嘴一笑,说:
“阿洼的父老兄弟们,”他停了停,脸上有了些威严,隆起许多和善的皱纹,手在皮袍内掏摸着,抓出一柄狐腿骨做的小手杖,朝上面吹了口热气,又高高举起来,拉长了声腔:“岗嘎尔神山不能违背的意愿,我阿洼的次仁帕加,一根牛身上的不起眼的小杂毛,从今天起为阿洼人掌管这柄头人的狐骨杖!”
“帕加头人!”
按阿洼人的老规矩,谁掌管狐骨杖,谁就是阿洼的头人。人们敬畏地垂下头,伸出虔诚的舌头伏在地上。雪片毫无顾忌地朝他们裸露的背脊上砸着。
维色没有趴下。他不相信父亲会把阿洼的狐骨杖交给这样一个卑琐的没有丝毫男人骨架的人。“我不相信,”他朝帕加甩甩指头说。“我不相信!”他又朝周围下跪的人挥着手臂说,脸烧得血红。他握紧腰刀柄,朝帐篷前的那个人走去,靴子踩得雪地咕咕响。
在他傲慢的脚步声里,有人昂起了脖子。

楼主:康人嘎子  时间:2010-07-20 19:52:33
维色叉开腿,站在矮小的帕加面前。帕加那对深眼窝也透出一种逼人的光,眼仁涌出了一片血红。他咬紧牙,忍住心内逼出的火气,两根细条手指却很温柔地朝维色伸来,轻轻地划着这个年轻人的胸脯。瘸鬼帕加的鬼气就在那根指头上,任何冰冷的心,经他的指头比比划划,都会融化成一滩水。
“孩子,你回来了。你父亲是上午安葬的,他现在躺在岗嘎尔山神的怀抱里,睡得非常安稳。”
“你说说,我父亲是怎么死的?”
“孩子,对你的痛苦菩萨也会伤心的。你父亲的死因我会找时间慢慢告诉你的。”
“我父亲是不是你弄死的?”
“嘿,孩子,别说亵渎亡灵的话了。”
“我走那天,父亲还陪我去猎了一头野牛,他嚼起牛肉来咯嘣嘣响呢!”
“是呀,灾祸是看不见的影子,时时伴随在阿洼人的周围。”
维色冷哼一声,瞧着远处,没说什么了。帕加却分明听见他的牙齿在青紫的嘴缝内敲得很响。维色没回头,心内愤怒的血又上涌着,腰刀抽了一半,闪一片寒光。有人在惊呼,是洛桑老爹,他苍老的脸颊皱起了根根琴弦。
“维色,你?”帕加有些惊恐,盯着那半露的刀刃。黑云在远处压得越来越低,寒冷的风刮来时,人们感觉到有些憋气了。
“次仁帕加,你看看你的样儿,够格当头人吗?”
“维色,嘿。你别靠近我。别!”
“阿洼真的没人了吗》让一头瘸腿的老骚羊来领头。看样子,阿洼人的灾难真的快来临了!”
维色心一横,揪住了帕加的衣领,把他像提一根空心木头似的提起来。帕加从没受过这样的羞辱,脸憋红了,却咬住牙齿一声不吭。维色又重重地把他摔在地上,仰起头,让漫天的雪粉飞到他傲气的脸颊上。
“哈,哈哈哈……”人群里暴出一片嘲笑声。
“喂,瘸鬼,快扔下狐骨杖逃进母牛胯下去吧!”
“帕加,你只配跟商人做一根虫草换一撮盐巴的生意。”
“还会抱着女人的大腿求饶。”
“哈,哈哈哈……”又下片笑声。
帕加爬起来,抖着身上头发上的雪粉,又仰起脸跟着人群大笑,瘦小的身躯在宽大的皮袍内直颤。他觉得,此时心内沸水似的滚烫,更坚定了他内心的信念,眼前涌起了一片血红。
哇——,几只乌鸦在帐篷顶上怪叫,雪似乎小些了,轻柔地在风中打旋,又很轻很柔地飘落地上。远处,有狗在凄怆地吠叫。
维色拔出了腰刀,闪亮的刀刃在帕加的头顶一晃,几绺白毛缓缓飘落雪地。他瞪圆血丝满布的眼睛,朝帕加半睁半闭的眼睛逼去,说:“你要当头人,得拼过我的刀子的牙齿!”
帕加缩紧了脖子,又仰起头,手指拈着下巴上稀疏的几根灰色胡须,望着啃在头顶上的那柄锋快的刀刃,有丝得意的笑水纹似的从脸颊上荡过。那种蔑视很容易激怒正上火的维色,他的刀刃又滑向帕加的脖子,帕加感觉到背脊上颤过一丝寒冷。他咬住嘴里准备吐出的那口气,瞪圆眼睛直盯对方的眼睛。帕加清楚,此时软下去,在阿洼人眼里就不如一条挨了打的狗,这个部落再不会有他立脚的地方了。
“维色兄弟,别那样玩刀了,看看这个瘸子,他会趴在地上向你乞讨骨头的。”洛尔丹的话刺得帕加心里一阵冰凉,可他看看身旁的那位长辫子姑娘,又闭紧了嘴,还用手掌把嘴堵住。姑娘瞪圆眼睛恨他,眼角有一串亮晶晶的泪珠。

楼主:康人嘎子  时间:2010-07-21 19:10:00
帕加还是一动不动,他感到浑身的骨架在卡卡地暴响。他两只手紧抓住狐骨杖,怕谁抢走似的,眼眶内一团明亮。周围的人在他眼内看到了一种雪山冰岩似的冷峻与威严,没有人敢轰笑了。他的眼睛大睁着与维色的眼睛相对峙,一动不动,两人的眼珠都瞪出了一汪汪血红。
雪飘得很轻很轻……
雪落得很重很重……
维色觉得自已的手关节一阵刺心的疼痛,手软了下来。他有些奇怪,同热科的那个黑毛汉子拼刺时,也没有发软过。他不敢正眼看帕加那双泡在血水中的眼睛,他相信那眼眶内有种冰冷的鬼气,刺得他抬不起手来。这小矮子,这鬼瘸子,这细瘦得经不住他狠狠一捏。他会捏干这个瘸鬼身上所有的水分。可那一动不动扎人心窝的眼光,像磨得锋快的刀把他的勇气细细切碎了。
周围的人开始叽叽咕咕议论起来,声音就在他耳心内叮咬,他难受得想呕吐。他斜眼睃睃瘸鬼帕加,那双套在牛皮靴里的腿受不了他轻轻一踏,会像朽木似的嚓嚓。他没勇气踩踏,那双腿立得很稳,像是深扎泥土里的树根。维色的腿有些软了,手中的刀移开了,又回到了麂皮鞘里。
“维色呀,普布头人的儿子呀,是不会做出叛逆的事的。”
维色回过头来,一张枯羊皮般的瘪脸,一双努力从白雾里挣扎出来的瞎眼。维色背脊一阵冷颤。
“班却乃炯大师。”他恭敬地伏下了身子。
“班却乃炯大师。”
所有人都伏在了地上,舌头恭敬地伸了出来。他们惶恐地望着这个弓腰驼背的黑教巫师,望着她瘪瘦的脸上一条条忿恨的刻纹。雪纷纷落下,又在她黑袍上滋滋融化。她从帕加手中拿过狐骨杖,又高举头顶,颤颤地说:“看看吧,没瞎眼睛的阿洼人都看看吧!这就是我们祖先用滚烫的血洗浴过的狐骨杖。五十年前,我们尊敬的普布顿智头人就是靠这柄狐骨杖赐给的勇气,把阿洼人从死亡峡谷带出来,踩着红狐狸的脚印走了九十九个昼夜,才到了这片草地。啊霍!阿洼人靠着这片草地生活了五十年,岗嘎尔山神的眼睛是不瞎的!“
“岗嘎尔山神!“
人们在冰冷的雪地上磕碰着额头。维色也伏在了地上,他觉得有只硕大的脚狠狠踩在自已的背脊上,狠狠蹭一蹭,他就会化作一滩雪水。
“太阳有落山的时候,花朵有凋谢的时候,秋天到了,树叶落了,那是为来年春天的新芽腾出地方。现在,普布头人回到了山神的怀抱,岗嘎尔山神为我们选定了阿洼的继承人,就是智慧胆大的帕加头人!“
把狐骨杖放在帕加的手心时,所有人的眼睛都红了,脸颊也让上涌的血染得通红,像醉了烈性奶酒。
“岗嘎尔的意志不容违背!“
寒冷的雪风呼啸着,把一串串虔诚的喊叫声撕碎后,又瞬间刮得无影无踪了。在遥远的黑云深处,岗嘎尔神山探出半个冷漠的脑袋。
班却乃炯大师半闭着没有任何光泽的瞎眼,朝向东南方雪雾裹罩着的远处,嘴唇蠕动像在嚼咬什么东西。他的手掌慢慢伸直又捏成拳头,脚僵硬地踏起了舞步。
“老妖婆。“
帕加暗骂,把狐骨杖小心地揣进怀里,摸一摸,很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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