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奥登：一首诗的翻译及其他，或者轻松的知识

·范倍([email protected])


在当前及先在的诗歌翻译者那里，奥登恐怕属于公认的最为难译的一位。然而，在未见原作与猜测揣摩中，奥登的难译之“难”却被转换成了难解之“难”。极端之时，恐怕就是认为阅读或者译解奥登如同猜谜或者瞎子摸象。奥登的作品尽管语言妙趣横生，风格纷繁多变，题材宽广博杂，然而，却并非无迹可循晦涩难懂。也许可以这样说，奥登诗的复杂在于他对语言的非凡理解和运用，而不在于他的主题、意义或者是诗意的别有洞天。埃米莉·狄金森有诗云：心灵寻找着自己的朋友。只要对于其人有足够的理会，对其作品有足够深入的阅读，对其关于写作的态度和人生的态度有足够的感受，理解奥登的作品就不会再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奥登的诗歌也不是有着复杂谜底的谜语/密语，更不是瞎子面前的一头巨像。比如这首《Easy Knowledge》，从理解上来说，如题目所示，非常easy。The unbridged gulf,the lost wholeness,the threat of violence，这三个元素形成了奥登早期诗作里一个无法分割的cluster。写于一九三零年五月的《Easy Knowledge》，同样或多或少地涉及到这三个elements。与奥登绝大多数作品一样，这首诗也有不同的版本。在1945年出版的《The Collected Poetry of W.H.Auden》中，这首诗的标题是：Make up your Mind，还有一个副标题：To have found a place for nowhere。
这首诗的更长一些的版本是作为副歌出现于那部佚失的诗剧《The Fronny》中 ,它借用了一种骑跨手法(Riding manner)。从风格上看，诗的开头是对于T.S.Eliot的《The Hollow Man》的明显回应。此诗显然是有关爱情的，而非象有些人所认为的那样，是对知识的戏谑或是主张不必要有过多的知识（例如,张祁：猜谜或者一条大象腿）,从而把奥登曲解为一个反智主义者。W.H.Auden不仅仅是一个诗人,也是一个典型的智识分子。爱被犹豫不决（indecisiveness）所侵扰（此诗初版的标题明显地说明了这一点），而且，恋人的行为举止显得荒谬和尴尬。优柔寡断的情人的蠢模样在此之前已经出现于作者的另外两首诗里，其一是1927年11月的《Because sap fell away》(见The English Auden:Poems,essays and dramatic wriings，Edward Mendelson编，1977),其二是同年12月所写的用于诗剧《Paid on both side》的第一版中的《The four sat on in the bare room》。a snub-nosed winner,第一节最后出现的这个塌鼻子的家伙实有所指,即《Letters from Iceland》(1936)里的“snub-nosed Gabriel Carritt”。这个Carritt，奥登在《The Orators》(1931)中有一首颂歌(Ode)就是献给他的,但在1966年的版本中被去掉了。
本诗第一小节从恋人恍惚焦灼的精神状态开始写起，到最后遇见了朋友的朋友和熟人，虽有尴尬（Falling in slush）也得强颜欢笑，shaking hands。

Between attention and attention,
The first and last decision,
Is mortal distraction
Of earth and air,
Further and nearer,
The vague wants
of days and nights,
And personal error;

诗人直截了当进入恋人的心灵。爱者（lover）体验到的，在专注与专注的空档里，在第一个决定和最后一个决定之间，充盈天地间的是mortal distraction,是摧毁性的分神与不安，是致命的焦灼与斗争。在远方，在身旁，是日日夜夜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需要，是一种缺乏的感觉，是一种涉及私事的过错。这八行诗构筑了上下左右的一个封闭的情感空间（earth and air，Further and nearer），爱者被封闭于这样的空间，无法逃脱，在绵延的时间里挣扎（days and nights）。

And the fatigued face,
Taking the strain
Of the horizontal force
And the vertical thrust,
Makes random answer
To the crucial test;

这个闭锁空间又在接下来的诗行中复现（the horizontal force/And the vertical thrust），仿佛情感之网无处不在。面色苍白的爱者（the fatigued face）在情感的枷锁的紧逼中，Makes random answer/To the crucial test。这类似于很多电影里都会出现的场面：一个陷身爱情的人（多为女性）正用扑克牌计算自己的命运。命运是残酷的（the crucial test），而扑克牌给出的答案却是随机的（random）。

The uncertain flesh,
Scraping back chair
For the wrong train,
Falling in slush
Before a friend’s friends
Or shaking hands
With a snub-nosed winner.

当心灵／精神在寻找答案时，靠不住的、易变的肉体却磨皮擦痒（Scraping back chair），原因是the wrong train。因为关于爱的知识与具体情爱之不可弥合的差距（The unbridged gulf），因为先前的感受之无法把握，所以，先前的训练是不正常的，不对的。而且，那wrong train却是随时进行着，比如在朋友的朋友面前陷入泥泞之际，在与那snub-nosed winner握手之际。
这一小节所描摹的情感表现的主体是模糊的，不明确的，即是我是你，也非我非你。朋友们的朋友，塌鼻子的赢家，随着这些他者的出现，此诗走向了更为开阔的诗境，从个体的情感写真指达群体的情感旅程。

The openning window,closing door,
Open,close,but not
To finish or restore;

第二节一开始就出现门和窗，仿佛有些突兀。其实，这正是作者想要的效果：希望读者从上一节造成的顾影自怜的情感体验的迷梦中脱身出来，恢复理性的状态。其实，敏感的读者读到这里，看到The openning window，自然会有一种从上节的紧张气氛中舒一口气的感觉，然后，继续的阅读，已经有了一种必要的距离。或许，这才是阅读诗歌的正确态度。第一节的体验型情感在第二节里被分析型情感替代。关闭的门意味着拒绝，而打开的窗却是一种诱惑，这一开一关，既非情事的结束，也非情事的复原和从头再来；诱惑与拒绝的游戏必须不停地玩下去。

These wishes get
No further than
The edges of the town,
And leaning asking from the car
Cannot tell us where we are;

很典型地，在这里,被爱者（the loved one）成为了the town [to be visited by lover]：the love loses his way,has to ask for direction。爱者迷了路，不得不打听方向。把恋人比作小镇，与《悼念叶芝》里“身体的各省都叛变了”是一样的手法。从闭门开窗的房屋到令人迷失的城镇，诗歌/情感的空间扩展着。第一节的内在空间映射成第二节的外部空间。第一节里模糊的个体在这里也成了表征群体的“我们”（us）。

while the divided face
Has no grace
No discretion,
No occupation
But registering
Acreage,mileage,
The easy knowlege
Of the virtuous things.

爱再一次被提及，并被理性化（registering／Acreage,mileage/The easy knowlege/Of the virtuous things），但依然不能被感觉到（not felt）：the divided face/Has no grace/No discretion/No discretion。第一节里那张苍白疲乏的脸，现在被分割被规划，成为一张被爱者之城镇的一幅地图，它标明了面积，距离，记忆中善美事物的简单常识，但是却没有爱的优雅，爱的谨慎以及爱的占驻。
The gulf依然没有填平，依然处于unbridged状态；lover依然在摇摆，在追寻the lost wholeness；那产生自wrong train的隐微的the threat of violence依然在第一个决定和最后一个决定之间徘徊不去。诗歌返回开始，重新封闭起来，并且把“我们”(where we are)——我们每一个读者——封闭于其中：These wishes get/No further than/The edges of the town。此时，诗歌本身就是一座城镇，一座语言和情感纠结交错的城镇。
在进行了这样的读解之后，在领略了这首诗的内在意图和精妙技巧之后，是不是翻译就变得容易起来了呢？当然不是，翻译的难度在于不仅要用另一种语言去复制原作的语意/语义场，也要复制原作语词间的张力、对比、嬉戏、争斗，而这，恰恰是不可能的。



Abel [[email protected]] 2005.2.28 北京电影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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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译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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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松的知识

［W.H.奥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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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专注与专注之间，
在最初和最后的决定之间，
是充盈天地的
致命的迷茫不安，
在更远和更近处，
是每日每夜的
朦胧的需求，
和个人的错误；
疲乏的面孔
承受水平的拉扯
与垂直的挤压
形成的张力，
为那残酷的测试
准备随意的答案；
不确定的肉体
因为错误的训练
摩擦着背后的椅子，
在朋友的朋友面前
陷入泥泞
或者与一个塌鼻子的赢家
握手言欢。

打开的窗，关闭的门，
打开，关上，但并不
结束或是重新开始；
这些心愿不会
远于城镇的边缘，
从汽车里探身询问
不能告诉我们我们在哪里。
然而分裂的表面
没有优雅
没有斟酌
没有占驻
却登记着
亩数，里数，
善良事物
轻松的知识。
May 1930

Abel 试译于2003.12/2005.2（范倍 [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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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Easy Knowled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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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H.Auden]

Between attention and attention,
The first and last decision,
Is mortal distraction
Of earth and air,
Further and nearer,
The vague wants
of days and nights,
And personal error;
And the fatigued face,
Taking the strain
Of the horizontal force
And the vertical thrust,
Makes random answer
To the crucial test;
The uncertain flesh,
Scraping back chair
For the wrong train,
Falling in slush
Before a friend’s friends
Or shaking hands
With a snub-nosed winner.

The openning window,closing door,
Open,close,but not
To finish or restore;
These wishes get
No further than
The edges of the town,
And leaning asking from the car
Cannot tell us where we are;
while the divided face
Has no grace
No discretion,
No occupation
But registering
Acreage,mileage,
The easy knowlege
Of the virtuous things.

May 1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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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转贴请保持以上所有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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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奥登：暴力的隐秘戏剧，或者诱饵鸟

奥登的早期诗作中，有一个非常典型的形象：airman。这个形象为奥登提供了一个超越的视点。借重于airman，奥登远离了传统，如同airman远离地面。远离，不是切断和隔绝，但又的确把远离者置于一种孤寂的状态中，如同airman俯瞰大地，感受到飘荡于空中的苦痛，因此满怀重新回归大地的渴望。airman在地上的对应者就是spy，间谍或特工。间谍们从一个群体/区域中脱身出来，进入到一个新的区域/群体，通过伪装成这个新群体的一员，为原来的群体工作。很显然，spy处于一种真实的模糊状态中。他必须完全隐藏又保持他对原来群体的情感，同时又得与新的群体建立亲密而又虚假的情感关系。诗歌就仿如这样的间谍，它嵌身于我们这个实在的世界，却在为另一个世界服务。这个跨越边界的spy或者The Secret Agent（1928），承担着整体与分别、此在与彼在、真实与伪装、引诱与欺灭的全部秘密，它是社会/情感戏剧的绝对核心。写于1931年５月的《诱饵鸟》，正是对这样一出社会戏剧的绝妙描摹。这些看似良善的Decoys，就是fowlers的间谍，是spies。
1931年3月到11月，奥登写出了题献给Spender的《The Orators》，它包括两个部分：Book1.The Initiates；Book2.Journal of an Airman。这首《The Decoys》，属于第二部分。The airman feels that he is likely to be exposed。这首诗显示：The spies of Hollies begin to act as agents provocateurs。
既然密探已经开始行动，所以这是一首行动的诗。在这首诗里，有四个行为者（agent）或者戏剧角色（part）:1.some birds，这些鸟就是标题里所说的Decoys，一种用来做诱饵的鸟（一般是假鸟，当然也不一定）；2.出现在第三节的fowlers，猎禽者，真正的受益人；3.The madman keeper，守护者；4.最后一节里的The real unlucky dove，受害者。

There are some birds in these valleys
Who flutter round the careless
With intimate appeal,
By seeming kindness trained to snaring,
They feel no falseness.

第一节第一行设定了这出社会斗争戏剧的舞台以及两个重要的角色：在一些山谷里有一些鸟儿，这些鸟儿围绕着那粗心的角儿，发出亲密的引诱，表现善良真切。这些鸟就是诱饵，它们的良善并非真正的良善，而是被训练出来，是为了诱惑the careless落入圈套。They feel no falseness。但他们感觉不到“假”（falseness），它们必须以假为真。

Under the spell completely
They circle can serenely,
And in the tricky light
The masked hill has a purer greenness.
Their flight looks fleeter.

在对主角进行了特写之后，给出一个环境介绍也是必要的。主角们在这个空间里鼓翅振翼，敏捷飞翔，全然被一个魔咒控制。在微妙的戏剧性的光效中，山也戴上了面具，绿得更加纯粹。

But fowlers,O,like foxes,
Lie ambushed in the rushes.
Along the harmless tracks
The madman keeper crawls through brushwood,
Axe under oxter.

安详平和快乐的背后，却包藏着阴谋和血腥。那些埋伏在灯心草里的家伙，fowlers，他们才是真正的主角，他们狡猾如狐狸。他们把魔咒（spell）施加于some birds，使得这些原本普通的鸟儿变成武器：The Decoys。这些猎禽者，追寻着腋下夹带斧子的守护者（The madman keeper）的行迹。因此，道路虽然无辜，却也参与了罪恶。

Alas, the signal given,
Fingers on trigger tighten.
The real unlucky dove
Must smarting fall away from brightness
Its love from living.

Alas，呼唤高潮的音乐响起。杀戮的信号发出。杀戮的手指搭上扳机。Alas，一只鸽子从光明中坠落，坠入黑暗。这只倒霉的痛楚的鸽子也就是那不能识破intimate appeal的the careless。为何如此粗心？为何视不能破玄机？只因为：Its love from living。在正常的生命和生活历程中，鸽子学会了爱。因为爱，所以不怀疑。

范倍（[email protected]）2005.3.1 Beijing Film Academ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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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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诱饵鸟

一些鸟在这些山谷里
围绕那粗心者振翅鼓翼
发出亲密的引诱，
凭籍为捕猎而练出的良善,
它们不觉得虚伪。

在魔咒的彻底掌控下
它们的盘旋安详从容，
在诡谲的光线中
那伪装的山绿得更加纯粹。
它们的飞翔如此矫健。

而那些猎手啊，像狐狸，
在灯心草里趴伏藏匿。
顺着无辜的足迹
那疯人守护者爬过灌木丛
腋下夹着斧子。

呀，信号起，
手指搭上扳机。
那实在倒霉的鸽子
必然痛楚地从光明里坠落
它的爱源于生活。

1931.3
范倍 译于2005.5/200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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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诗:

The Decoys

There are some birds in these valleys
Who flutter round the careless
With intimate appeal,
By seeming kindness trained to snaring,
They feel no falseness.

Under the spell completely
They circle can serenely,
And in the tricky light
The masked hill has a purer greenness.
Their flight looks fleeter.

But fowlers,O,like foxes,
Lie ambushed in the rushes.
Along the harmless tracks
The madman keeper crawls through brushwood,
Axe under oxter.

Alas, the signal given,
Fingers on trigger tighten.
The real unlucky dove
Must smarting fall away from brightness
Its love from living.

May 19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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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倍[email protected] 申明：转载请保留以上所有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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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鼓励。正在读几本有关奥登研究的书，会陆续写点东西并翻译东西上来，还请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