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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猫乘》的注译快要结束时，忽然想要暂停这个工作，转而编写并校注《陆游猫诗小集》，因为包括《猫乘》在内的三部清代猫书之中，全都提及陆游猫诗，却从未有过完整的引用，每当为那些诗句注释时，我也只能就原书的所引而作注，感觉支离破碎，不够过瘾，更不够深入。
尽管这有熊瞎子掰苞米之嫌，同样的事情，我却不止做过一次：
注译《衔蝉小录》时，我曾中途停手，掰下了两穗特大的苞米，或者说编写了一部孙荪意的传记，外加一篇《徐悲鸿猫画综述》，然後才回头继续注译《衔蝉小录》，直至全部完成。
去年注译《猫乘》时，有出版社找我翻译一部童书，为了这一穗大苞米，我不得不让《猫乘》的注译中断几个月，直到今年初。
至於在注译《衔蝉小录》和《猫乘》期间，零星撰写的《扬州八怪画猫》《猫鬼、蛊毒及其他》《家猫为何又称狸奴》等短文，也算是一穗穗小苞米。甚至在上周，我还写了一篇《路德延<孩儿诗>：中国最萌的儿童诗》呢。
那麽说干就干吧，没啥不好意思的。反正我早已在注译三部清代猫书时，整理出可以从《剑南诗稿》中找到的一切猫诗，只要核对一下原文正误，就可以为它们注释了。
起初，我想以钱仲联《剑南诗稿校注》中的原文为准，後来下载到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藏明末汲古阁刻清初毛扆重修本《剑南诗稾》的电子版，就决定以此为底本，把整理出的陆游猫诗全部校对了一遍。
接下去的校注和某些诗句的意译工作，倒是没有多少可说的，说一句很累但很享受就够了。

二

从二月十日起，经过近四天的日夜奋战，这部《陆游猫诗小集》，终於校注完毕，共收陆游猫诗二十四首，原文皆录自前述的毛扆重修本《剑南诗稾》，其中的异体字一律保留；校注中标明的各诗创作时间及地点，均采自钱仲联《剑南诗稿校注》。
校注中征引的古籍原文，基本采用网上公布的古籍刻本影印件，另外加以标点，其中的异体字全部保留，绝不把原文的“猫”字改成“貓”字。
在钱仲联《剑南诗稿校注》中，惟有“貓”字；在毛扆重修本《剑南诗稾》中，惟有《初归杂咏》 之二有“貓”字，其余猫诗皆仅有“猫”字（但“貍”与“狸”字互见）。这正是我决定用毛扆重修本《剑南诗稾》为底本的缘故，因为在中国古代的不同时期，“貓”与“猫”字具有不同含义。
总的来说，中国出现家猫之前，“貓”与“猫”字即已存在（它们的读音不是“mao”，而是“苗”）：“貓”字，与貍、狸、野貓同义，仅指浅毛虎（又名虦苗、虦貓，狸属），《诗经》中的“有貓有虎”，提到的只是浅毛虎与一般的老虎，与家猫无关；至於“猫”字，其实是个动词，意为夏田（夏天打猎）或食鼠，同样与家貓无关。中国出现家貓之後，貓、狸、貍、野貓则泛指猫类野兽，但不包括家猫，因为此时的“猫”字，已经变成名词，专指家猫。
随着佛教东传，中国自印度输入家猫後，原来基本没人使用的“猫”字，终於在隋唐时期（或者更早）走上前台，用来指代家猫（甚至也可指浅毛虎），这就是唐宋时代图书喜欢用“猫”来称呼家猫的缘故。与此同时，也有人用“猫”字来指家猫，而非浅毛虎。到了明清时期，“貓”与“猫”字皆指家猫的现象越来越普遍，而“貓”字反而渐渐占了上风，用“猫”字来指家猫的时候越来越少。当新中国推出简化字，“猫”字再次上阵，彻底打败了“貓”字。

三

对於其他情况，再没什麽需要补充的，那就说说陆游与猫吧。
很多人没有意识到，陆游（1125～1210）不但是伟大的爱国诗人，也是伟大的爱猫诗人。陆游的爱猫、知猫、养猫、写猫，当然与他的自身情况有关，但也不能忽视家庭的影响。
陆游的祖父陆佃（1042～1102），就算不喜欢撸猫，也应该是懂猫的，所以才会在《埤雅》卷四的释兽篇中，专门为猫撰写长文，介绍猫的种种情况。虽然不知陆佃是否养过猫，但他确实养过一种曾被误认为野猫的北方动物，叫做貔狸，又名毗黎邦，有人说是野猫或者貛子之类，实乃一种大鼠，李时珍认为就是黄鼠。
北宋的张舜民在《画墁录》中说，毗黎邦是“大鼠”，在辽国极为珍贵，只能用於进供或是赠送外国使节，宋朝使者前去朝见後，将会秘密获赐十只毗黎邦，外加十只腌羊。张舜民使辽，获赠了一只毗黎邦。他不想要这种大耗子，就把它放生了，却不知这东西另有催化妙用：在炖肉时，如果把一块毗黎邦肉放进炖着十斤肉的鼎中，那些肉就会马上变得稀烂。
北宋哲宗元符三年（1100）七月，陆佃出使辽国，获赐貔狸（毗黎邦）数头，带回京城。陆游听父亲陆宰（1088～1148）回忆说，他还记得父亲带回的貔狸的样子，好像特肥的大耗子，非常惧怕日光，偶尔被从小洞透进的阳光照到，就会死去。後来，陆游把这件事记录在《家世旧闻》里：
“楚公使虏归，携所得貔狸至京师。先君言：犹记其状，如大鼠而极肥腯，甚畏日，偶爲隙光所射，辄死。性能糜肉，一鼎之内，以貔一脔投之，旋即糜烂，然虏人亦不以此贵之，但谓珍味耳。”
由其中的“偶爲隙光所射，辄死”句可知，至少陆佃把貔狸当宠物喂养过一段时间，而不是拿回家就杀了吃肉。
陆宰是否养过猫，同样无处察考，但他至少爱读猫诗。有一次，友人问他能不能解释黄庭坚《乞猫》诗中的“闻道狸奴将数子”句，他却没有答对，经友人指点，方恍然大悟。陆游大约亲见或从父亲那儿听说了此事，就把它记在了《老学庵笔记》里：
“先君读山谷《乞猫》诗，叹其妙。晁以道侍读在坐，指‘闻道猫[《老学庵笔记》作猫，《山谷外集诗注》作狸]奴将数子’一句问曰：‘此何谓也？’先君曰：‘老杜云，蹔止啼鸟将数子，恐是其类。’以道笑曰：‘君果误矣。《乞猫》诗数字，当音色主反。数子，谓猫狗之属多非一子，故人家初生畜必数之曰：生几子。将数子，犹言将生子也，与杜诗语同而意异。’以道必有所据，先君言，当时偶不叩之以爲恨。”
除了这篇猫诗话之外，陆游还在《老学庵笔记》里记录了两条与猫有关的内容，一是“马鞭击猫，筇竹杖击狗，皆节节断折，物理之不可推者也”，可为乃祖《埤雅》卷四释兽篇中的猫文作补充，二是秦桧因孙女童夫人的狮猫走失而立限令临安府访求一事：
“秦会之初赐居第时，两浙转运司置一局曰箔场，官吏甚衆，专应副赐第事……所费不可胜计。其孙女封崇国夫人者，谓之童夫人，盖小名也。爱一狮猫，忽亡之，立限令临安府访求。及期，猫不获，府爲捕系邻居民家，且欲劾兵官。兵官惶恐，步行求猫。凡狮猫悉捕致，而皆非也。乃赂入宅老卒，询其状，图百本，於茶肆张之。府尹因嬖人祈恳乃已。”
由其中的“凡狮猫悉捕致，而皆非也”句推测，陆游记载此事时，既为秦桧滥用权力感到愤慨，也为狮猫的走失感到遗憾，因为他也是爱猫的。

四

从《陆游猫诗小集》里的内容看，一生之中，陆游创作的猫诗至少有二十四首。
在生命中的最後两年，陆游每一年的猫诗都有三首之多，那是因为陆游越来越意识到，猫是他的灵魂伴侣，有了猫的陪伴，就可以心境平和，甚至延年益寿。
想想看，陆游退休以後，假如没有猫，他还会那麽长寿吗？对於陆游的长寿原因，人们做出了种种总结，却偏偏不肯承认，陆游的长寿秘诀之一是养猫。
除了养猫，陆游也养过狗、喂过喜鹊，甚至还养过一头小鹿。在我看来，这都是陆游长寿的加分项：热爱动物，尤其爱猫。
从陆游猫诗的创作时间看，保留下来的第一首陆游猫诗，是在南宋孝宗淳熙十年（1183）八月所作的《赠猫》，当时他已经五十九岁了。可是，这既不能证明他在之前没有写过猫诗（陆游曾经大量删除早年诗作，其中或许就有不少猫诗），也不能证明他在之前没有养过猫。
陆游四十六岁时，曾经在南宋孝宗乾道六年（1170）闰五月十八日，携带家小，从山阴一路坐船，去夔州担任通判。而我们可以知道，在赴任途中，陆游携带的不仅仅是家小，还有他的爱猫。因为他曾在该年的七月二十一日来到武汉的杨罗洑镇（即南宋的阳逻港），把船只停泊下来，到处买鱼，准备给他的小猫吃，却因为当地人只卖大鱼而感到遗憾，於是在记录这次行程的《入蜀记》卷四中抱怨说：
“二十一日。……晚泊杨罗洑，大堤高栁，居民稠众，鱼贱如土，百钱可饱二十口。又皆巨鱼，欲觅小鱼饲猫，不可得。”
遗憾的是，陆游与猫的事情，目前只能谈这么多。
最後，希望每个喜爱陆游猫诗的读者，都能像他在《独酌罢夜坐》诗中写的那样：“勿生孤寂念，道伴有狸奴。”
什麽？你家还没有猫？那还不赶紧去聘回来？到时候千万不要忘了“裹盐”，因为陆游早就告诉过你：“盐裹聘狸奴，常看戏座隅。”
猫弥陀佛。

二〇二二年二月十三日晚
肖毛於哈尔滨看云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