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书写(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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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16-02-01 00:00:00 更新时间:2022-05-13 23:40:44

楼主:rsjby  时间:2016-01-31 16:00:00
之一:曾祖的县志


民国十三年(1924)初冬的一天,天还未亮,土黄场万斛坝庞家祠堂旁磨子塝一户人家的院落就亮起了灯光。伴着院里越来越嘈杂的人声,东方渐渐露出鱼肚白,晨光里,一顶小轿抬出院门。
万斛坝弥漫着朦胧的晨雾,庞家祠堂高耸的马头墙隐隐约约,墙上的彩绘只见其色,不见其形。天包寨半腰的石笋突出雾海,顶端的小树斜伸枝桠,准备迎接第一缕晨曦。更远处,放牛场那形若笔尖的尖山子,端坐在云天相接处,仿佛正将天庭里的一缕文脉静静悄悄地注入磨子塝。
时年36岁的曾祖坐在轿中,思绪随着小轿的颠簸起伏不已:祖上诗书养家的庇荫,终于开花结果,自己潜心为学的努力,满腹经纶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但那么多前贤耆老,为什么就是自己呢?自己能不能完成这重大的任务独特的使命呢?想来,有书院山长教导,与同学世弟携手,应该没有问题!
此时,万斛坝外的前河响水凼边,正静静地泊着一艘下行船,曾祖将乘船沿河而下,行两百余里,前往县城增修《宣汉县志》。


1976年,经台湾内政部登记证内版台业字第1147号允准,位于台北市罗斯福路三段240巷5号的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影印了《四川宣汉县志》一至六卷。其书为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印行的中国方志从书所属华中地方第385号,封面注明“据民国庞麟炳、汪承烈等纂修,民国二十年石印本影印”。显然,在影印者的眼里,曾祖是民国二十年《宣汉县志》的主撰。
民国十九年(1930)秋九月,川陕边防军第二师师长魏邦文撰的《增修〈宣汉县志〉序》说:“延聘邓孝廉柳泉、罗中将春士及庞君斗南、向君云隐诸名宿,分司编校各役。”在魏师长笔下,曾祖只是排名第三的增修《宣汉县志》撰述人。
主持增修《宣汉县志》先后两度“宰”宣汉的汪承烈在民国十九年秋九月撰写的《增修〈宣汉县志〉序》说得清楚一些:“延邑耆儒邓柳泉先生总其成,黎居稚庵、庞君斗南、向君云隐、向君经荃襄其功。……既而稚庵、经荃迄未至。邓先生订义例,斗南、云隐甫从事撰述,……”因黎稚庵“迄未至”,曾祖上升为第二位撰述人,仅排名在“订义例”的邓柳泉之后。不久,“邓先生旋亦弃世”,曾祖顺理成章地成为增修《宣汉县志》的主撰。
民国二十年(1931)秋八月,二等嘉禾章、前任总统府顾问、第一届众议院议员向作宾的《重修〈宣汉县志〉序》说:“请邓师柳泉重修县志,以庞君斗南、敝族云隐助邓师协纂矣。邓师旋归道山,……”与汪承烈的说法一致,增修《宣汉县志》之初,曾祖只是其师邓柳泉的“协纂”之一,后因邓柳泉的离世,成为增修《宣汉县志》的主撰。
可见,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影印的民国二十年印行的《四川宣汉县志》,将曾祖列为主撰是恰当的。


县城座落在前后河的交汇处,保留着古城的规制,城墙四合,四门洞然。紧邻北门的城墙边,一所独立小院内,一幢两层楼的青砖瓦房耸立院北,一排平房靠拢西墙。教育局和修志局设在院内,楼房办公,修志局占着二楼楼梯右边的几间,平房是厨房和火伕杂役的住所。平房前两株枣树高大挺拔,枝桠伸出院墙,初冬季节,枣子成熟,诱得路过或专门跑来的孩童仰脖伸颈,垂涎欲滴。
曾祖负责编撰增修《宣汉县志》之卷一:舆地志,卷二:营建志,卷三:祠祀志,卷四:物产志,卷五:职业志,卷六:财政志,卷十:武备志上编,卷十二:礼俗志,共八卷。宣汉的历史沿革,境域地理,山水林木,道路交通,城镇街衢,庙寺道观,土特物产,农工商贸,财政金融,兵事武备,风俗人情,在曾祖脑海里风起云涌,风生水起,镇日静坐深思,渐渐条分缕析,条理分明。曾祖慢慢磨墨,凝神提笔,用精致小楷撰述。曾祖的小楷尽得钟繇心得,点如大山摧陷,钩如金戈斧钺;运笔有若鸣凤天空翱翔,回锋仿佛少女漫步花林;笔画间的牵带纤细如丝发毫末,轻巧若流岚晨雾。几十年过去,曾祖编撰的县志犹存,但雅正古朴的小楷却没留下一丝半毫,我也只能面对着宋人所临钟繇的《宣示表》、《贺捷表》、《力命表》、《墓田帖》想像曾祖的手下功夫,笔底风云。
偶有余暇,曾祖踱进紧邻修志局的关岳庙瞻仰关帝岳圣。踱步于先贤塑像前,逡巡于历史烟云里,清宣统辛亥年(1911)10月,受武昌起义鼓舞,与同乡7人相约从省城成都束装回宣,准备发动辛亥东乡起义的情形浮于曾祖眼前。虽因泄密,起义被迫提前,被派回土黄、樊哙发动民众的曾祖未能赶赴县城参加起义,但回忆起惊心动魄的前前后后,尽管已时过境迁,依然令曾祖血脉贲张,激情豪迈,块垒顿起,甲兵横陈。
夏天傍晚,曾祖常与一起编撰县志的同学向可褒(字云隐)从北门穿城而过,到南门码头坐看行船,指点风帆,厘史拔古,沐风纳凉。走过南门儒林桥时,一间门面开阔名为“广济堂”的药店引起曾祖的注意。曾祖深谙歧黄之术,曾搜方书数十种,见此药店规模不凡,格局宏大,乃信步踱入,谦言相询,与店主相切相磋,共琢共磨。令曾祖想不到的是,他去世二十多年后,药店店主的孙女与自己的孙子机缘巧合,结成连理,生儿育女,成家立业,传其庞氏血脉。


曾祖留下的唯一生平资料是与他一起增修《宣汉县志》的向可褒在曾祖去世后撰写的《庞斗南墓志铭》。
“君姓庞氏,讳麟炳,字斗南,世居宣汉土黄场。”土黄庞氏一脉,源于浙江余姚,先祖明末出仕顺庆府,清初因战乱避走川东,一支居绥定,一支上万源,然后从万源分支宣汉中河,再由白马至土黄,沿河而居,渐成气候。曾祖之“曾祖尔能,祖大猷,以公正闻邑里。考好龙,清时习弓箭,县试终场第一,例入庠。”虽“以武大,自小儿辈必从名师游。”
曾祖生于清光绪庚辰(1880)之冬月二十日,“为长子,出就外傅,即受之于尹小渔先生及其子东蕃之门,弱冠屡前茅。华阳文海云、吾邑邓柳泉两先生,先后长来鹿书院,皆以翰院目之。”曾祖先就读于尹氏父子门下,后赴县城来鹿书院受教,聪颖异常,深受两任山长喜爱,被视为翰院当然人选,然“三试不第,而科举废矣。”
曾祖顺应时潮,入“铁道学校,欲以工业为世用。未几,而国变;未几,而川汉路巨款尽矣。愤然曰:‘天下从此多事,吾亦奚为师,而以得于师者转饷后学。’任中高学校管教者,几三十年,学子称为‘斗夫子’。”民国二年(1913),曾祖会同留日回乡的丁绍南等,筹资改建土黄场禹王宫,兴办萃英小学,任国文教员;民国三年(1914)受聘达联中授国文;民国五年(1916)宣汉中学创立,受聘授国文达20年;民国二十五年(1936),回任萃英高小校长,并创设饰心女校。曾祖终身从事教育,“沾化雨,坐春风,惟君一人足当此席。”直至民国二十七年(1938)八月十九日盛年而逝。
曾祖涉猎极广,尤喜集古术秘方,“书课余闲,及方书尽数十种。病服君方,死始无恨。”《宣汉县志编余》第五集收录有刘梓权与父亲合写的《宣汉“斗夫子”庞斗南》,记载了一则曾祖医术高超的传说。龙观刘某,春天得病,求遍土黄、樊哙名医治疗至夏,仍不康复。家人失望,准备抬回家中料理后事。路过万斛坝,巧逢曾祖在家度假正沿河散步,刘家人上前求治,曾祖翻看病人用过的药方后说:一次捡三贴合为一贴,熬好服用。三日后,刘氏家人差人告喜:病势已缓,望再处良方。曾祖说:减量,两贴合并为一贴,再用五济,即可痊癒。暑假未完,刘某已健朗如初。


民国戊寅年,祖父已育有三女,曾祖在世时,常以无孙绕膝为憾。曾祖去世,祖父延聘风水先生选勘阴宅,告及曾祖之憾。先生沿磨子塝而八角楼而柑子园而庞家祠堂,来来去去好几次,终于选定庞家祠堂与柑子园中的一块墓地,后近接天包寨,远连尖山子,前近为良田环绕,远有前河裹抱。先生曰:贵先父葬此,你必生三子,现可为三子取名,将其铭刻于碑。祖父乃以瑜、瑾、珪名曾祖三孙,列于墓前石碑之上。
民国二十九年(1940)初,父亲出生,名瑜。民国三十二年(1943),二爸出生,此时抗战进入最艰苦时期,祖父说:现国家疲惫,家境不顺,就不生三子了,日子这么紧(jin),怎能再取名瑾(jin)呢?把三子的名用了吧!乃以珪名二爸。然命理不能违,冥冥中一切皆有定数,民国三十五年(1946),么爹出生,祖父以瑾名之。风水先生的预言期然成真,曾祖获三孙传宗接代,若其泉下有知,定会舒眉展颜,开怀而笑。
“文革”初,曾祖气象不凡的坟茔被“破四旧”的红卫兵倒碑毁坟,掘墓破棺。虽已埋身地下二十多年,但曾祖肉身未腐,面容鲜活,红卫兵用篾条挽于曾祖颈项,拖曳至柑子园前路边地里,兴尽而去。日靠西山,残阳惨照,大队干部见天将入夜,恐曝尸路边的曾祖吓着行人,命在家的二爸与堂叔就地掩埋,现已无迹可寻。可怜曾祖诗文满腹,读书传家,从教一身,治病救人,最后竟落得葬无识记,祭不知所。
“文革”中期,土黄供销社兴办糖厂,曾祖墓碑被运至厂里用着搓糖的案板。后糖厂解散,碑被弃置于供销社外的院坝里,餐风沐雨,任小孩在上踩踏嬉戏。1996年,父亲辗转找到缺失一角的曾祖墓碑,送县文物管理所保存。幸而石头无知,愿意承刻曾祖墓铭;更幸石头坚硬,未全毁而保存曾祖生平。


1992年,宣汉县志编纂委员会重新编纂了民国元年(1912)至1985年的《宣汉县志》,“以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为指针,实事求是记述历史。”
教育志概述民国时期小学教育时说:“1933年,全县仅有高级小学18所;县城和南坝、清溪、普光各2所,土黄、天生、柏树、王家、庆云、双河、黄金、官渡、双庙、芭蕉各1所。”土黄1所应是曾祖与同乡丁绍南等合作创设的萃英小学。
人物志里没有曾祖之名,与曾祖相关的人士有在保路运动中救曾祖出狱的同乡冉崇根与曾祖之舅石体元、为曾祖编撰《宣汉县志》作序的向作宾(名君卿)。
附录中有汪承烈民国十九年秋九月撰写的《增修〈宣汉县志〉序》,内有曾祖之名。曾祖历时六年,主撰民国增修《宣汉县志》,终在后世编纂的《宣汉县志》附录里留下名姓,其幸欤?!
1999年,宣汉县志办组织人力,整理民国二十年印行的《宣汉县志》,字体改繁就简,加入注释。历时三年,于2002年横排再版,名《宣汉县志(民国版)》。内容与体例均遵原著,但未在封面和扉页标明编撰者,也未在前言提及曾祖等,幸在后记里说:“再版志书内归十六分册而纂为一本,通览无余,概之全貌。本书之卷一至卷六、卷十(上)、卷十二原由庞麟炳字斗南编辑;卷七至卷九、卷十一及卷十(下)原由向可褒字云隐编辑,特此说明。祀兹以记。”


翻看曾祖主撰的《宣汉县志》,思绪不停地上溯,想追寻到曾祖的每点每滴,每时每刻。
我常想:天若假年,给曾祖再添三十多年寿诞,我就能在曾祖膝下承欢。曾祖定会教我识字描红,读书作文,由《三字经》、《幼学琼林》而《千家诗》、《古文观止》而《四书五经》……以我小时之懵懂无知,定会教啥忘啥,曾祖摇头不已,大兴承接文脉无望之叹;及稍长开窍,过目能诵,小楷初成,曾祖颔首微笑,指点满壁书橱觉诗书传家可如愿。
江山革故,旧貌换新颜,祖父每日从万斛坝磨子塝挑书到土黄场上缴公家,前前后后挑了一个多月,曾祖继承积存的经笥后全不知所踪。书橱破败,家徒四壁,沦为赤贫的祖父饿殁于1960年。父亲侥幸读至初中,被招到月溪场上教书,二爸么爹小学毕业,均回乡务农。诗书传家的传统被拦腰斩断,曾祖的后裔在时代大潮里挣扎,求生不易,哪有心思与精力去研读,书香渐淡,一代一代离曾祖愈来愈远。
的确,曾祖离我很远很远。他一袭长衫,一绺短须,面目清矍,不惊于世事,不诧于时俗,不因门庭高阔而喜,不以满腹诗书而傲,不为世道不公而怨,气定神闲,儒雅谦和,他透过近百年的烟云遥遥地注视着我,目光里既有怜惜,又有失望。是的,我离曾祖更远更远。我读的书杂乱无序,腹里乾坤走不出几十里方圆,额头的皱纹不是知识的堆垒也并非人文的积淀,孜孜于物欲享受,矻矻于现世回报,蝇营狗苟,急功近利,哪有丝毫曾祖风范与诗书家传?我在曾祖的县志里回望曾祖,满心惭愧,满面羞赧。
楼主:rsjby  时间:2016-02-05 08:58:31
之二:难忘父亲读书声


深冬,寒夜,凛冽的北风从山巅倾泻下来,狂暴威猛,仿佛盛夏的山洪,撞击得紧闭的门窗哗啦啦哗啦啦响。肆无忌惮的狂风,愤怒地吼叫着,跳跃着,发泄着,在屋角墙根、门坎窗边、瓦脊檩上搜寻,想要挤进每一丝缝隙,甚至撕裂裱糊在窗棂上的报纸,扑灭灶炕里的柴火,摧毁所有的防御与抵挡。
我躺在被窝里,蜷曲着身子,抱着父亲温暖的脚掌,一动不动静静地听父亲读书。父亲半坐半躺在床上,靠着床栏,就着油灯,捧着书本,抑扬顿挫,轻轻读来。父亲的声音轻柔舒缓,轻轻地抚过我的耳膜,静静地注入我的脑叶。偶尔一股寒风挤入屋里,吹到床边,豆点星灯,左飘右忽,他轻重缓急的语气如飘忽的灯光,一忽儿近一忽儿远。
窗外寒风呼呼,夜雪飘飘。屋内油灯飘忽,一闪一跳。父亲的声音愈来愈远,愈来愈轻,仿佛怕惊醒夜里的精灵,仿佛怕惊散缕缕书香,由明明白白而嘤嘤嗡嗡,由近在耳畔而远到天边。不知不觉,我眯上眼睛,酣然入梦。梦里,我长大了,识字了,能断句读书了,正捧着父亲刚才捧着的书本,摇头晃脑地顺着父亲刚才读给我听的篇章词句继续读下去。


儿时,随父母居住在月溪场上的杯子坪村小。小学背山面坎,左塘右壑,房呈丁字,坝似矩阵,石础木柱,黄墙灰瓦。虽位居杯子坪的中央,是好多条泥道土路的汇聚点,却远离村落,不与任何房舍挨邻搭界,遗世独立的样子,仿佛一座道观,仿佛一丛古刹。
学校里,父母与几位民办老师一起,分级分班守着百多位孩童。孩童稚嫩的读书声朗朗传送,流播至杯子坪的坝沿屋下,山岭沟壑。在田间地头劳作的农人,听到夹杂着自家孩子的朗朗书声,如饮甘泉,如啜琼浆,精神一振,劳累顿消,有说不出的快慰与醉意。我坐在教室的最后,呆头呆脑地听着父亲的讲述,似懂非懂地沉醉其中,有些疑惑,有些痴迷。
春晚饭后,天已漆黑,我们兄弟姊妹几人坐在灶旁,一边等母亲烧水洗脸洗脚,一边听父亲给我们读书。父亲的声音如跳动的柴火,清脆锐利,有着不及而立的急切,急切里有一丝毛燥,毛燥中有些许遭遇不公的无奈。有时是一段寓言,有时是一个传说,有时是一则成语,远古的情节娓娓道来,方外的掌故如数家珍。“排排坐”的我们渐渐忘记了柴火,忘记了学校的泥屋,忘记了杯子坪的山山野野,游离于现实之外,进入文字的世界,与故事情节一起起伏跌宕,与作者笔下的人物一起历险经难。
陶醉有之,嬉闹亦有之。父亲火眼金晴,全神贯注于书本的眼神笼罩着我们的身影,见我们不认真,便提高声调,当头棒喝。如谁再不自觉,便举手敲谁一个“毛栗子”,蜷曲的中指高高举起,轻轻落在头上,如敲击,有点疼,似抓挠,有点庠,充满警示,充满爱意。被敲者满面无辜,束手挺胸,端坐如仪,没被敲到的吃吃偷笑,蜷脚低头,暗扮鬼脸。
山风徐徐,院树簌簌,门窗吱吱。屋外的黑暗里,木门前,仿佛站着一人,正举手轻扣门环,正试探推开木门,想要探身进来,听父亲读书。


其实,杯子坪的岁月,是父亲人生最为灰暗的日子。因被人检举“翻文化大革命的案”,父亲被开除留用,只发基本生活费,从月溪场上的完小下放村上,一边教书,一边接受贫下中农的监督改造。母亲亦受牵连,带着我们兄弟姊妹来到杯子坪,与父亲一起安家于大队村小。幸而农人纯朴善良,既不嫌弃,也不斗争,不但给父母应有的老师尊敬,而且要求自家孩子对我们谦让呵护。
父亲经常提及杯子坪,却从来没说起过他当时的心境。勿需惴测,在那样的冷酷环境高压态势下,出生大地主和工商兼地主家庭的父母,肯定有临渊履薄的危机与寒彻。但在我的记忆里,杯子坪的七八年里,父亲并不沮丧,也不阴郁,甚至听不到他的唉声叹气,我们一家,杯子坪的一切,充满浪漫与温馨。
朗月夏夜,父母坐在学校的操场纳凉,驱蚊的艾蒿燃起丝丝白烟,淡淡的药香萦绕鼻翼。见我们几兄弟姊妹疯得差不多,父亲一声令下:好了!我们便既有些不情愿又有些企盼地收住奔跑的脚步,规规矩矩围坐到父母身边。父亲靠在凉椅上,一手拿书,一手拿扇,就着马灯,给我们读书。父亲的声音如沉静的月光,平静悠远,有着而立之年的稳重,稳重里满含磁性,牢牢地粘吸着我们的目光与神情。读着读着,父亲伸出拿扇的手:打扇!哥哥急忙接过父亲手中的蒲扇,一会儿给父亲扇,一会儿给母亲扇,一会儿给自己扇,那份自得意满,令我、弟弟、妹妹眼谗不已。读到最紧要处,父亲突然提高声调,吩咐:茶来!沉浸在故事里的我以为是书里的话,呆呆地看着父亲,好一会才明白是父亲下给我的命令,急颠颠地绕到父亲身后,捧着母亲泡好的山茶,双手奉上,父亲端茶在手,细啜慢品,一饮三咏,啧啧有声。
清辉遍地,夜凉似水,万籁俱寂中,父亲的声音搅起清幽月光,舞动斑驳树影。我觉得书里的一切,就在父亲的嘴里。我不明白父亲的故事为什么如此绵延不绝,我想跳过那些精彩的过程,一下子到达结果,用最短的时间知晓故事的结局。

楼主:rsjby  时间:2016-02-07 10:17:28
之四:祖父的最后时光


农历庚子(1960)年正月十五晚,土黄万斛坝磨子塝水井湾一幢低矮的黄泥墙青灰瓦房里,亮着暗红的油灯:光如豆点,在冬春之交的寒风里瑟瑟发抖;晕似灰云,随着左摇右摆的光飘飘忽忽。祖父静静地卧躺在屋角的木床上,脸色腊黄,双眼深陷,气若游丝。正月十五,是传统的元宵节,夜里家家户户都应摆一桌丰盛的饭菜,都要放焰火,过大年。一直昏迷的祖父突然有些清醒,他眼皮颤动,想睁开眼睛看看家里大年的景象,却连睁眼的力气也没有,他嘴唇轻抖,想喊一声祖母,却连提嗓的力气也没有。
其实,不用睁开眼睛,祖父也知道家里大年的景象:灶冷灰浅,火担空悬。前年大炼钢铁,铁锅铁罐甚至铁铲铁瓢早被大队的土高炉吞没,公社四管理区三食堂兴办,家家户户连贫下中农家里早已不许炊烟升起。平时如斯,大年也不例外,依然如斯。其实,不用祖母过来,祖父也知道祖母就在不远处,正坐在油灯照不到的阴影里暗自啜泣。
祖父感到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正慢慢脱离躯体,要飘飞离去,他想抓住它,重新把它塞入体内,但手却一动也不能动。他知道自己已然油枯灯竭,时日无多,想起过去,想起现在,想起将来,一丝悲凉涌上心头。很奇怪,这丝悲凉唤醒了祖父几乎消失殆尽的生机,他身子一挺,竟然坐了起来。

农历戊申(1908)年十月十一,祖父出生于土黄场万斛坝老房子一户殷实富庶人家。祖上勤勉努力,奠基立业,广有田产;父辈耕读养家,诗书拥壁,学问非凡,其父终身从教,“任中高学校管教者,几三十年,学子称为‘斗夫子’。”
万斛坝上天包寨下前河之畔的老房子,呈四合格局,屋连宇接,斗拱飞檐,青砖为墙,彩绘于壁,柱多合抱,雕龙其上,厅堂高阔,规模宏浩。几十户庞姓人家井然而居,和睦融洽,贫者男耕女织,富家经商典田,其雍容儒雅、宽宏大度的族风,在前河有口皆碑,流布广阔。
庞氏家塾位于老房子东南一角,一厅宽敞的瓦房,一个精致的院坝,十多位髫髻童稚。祖父端坐同龄之中,听塾师吟诗讲经,在塾师的指导下识字描红,读书作文。傍晚放学回家,曾祖把祖父叫到书房,逐一抽问塾师所教,详细阐释诗中意象、经里乾坤。祖父一日两受教:在塾学,背诵诗文,在家里,详领要义,日积月累,聪颖渐显,遂成同龄佼佼,为老房子一族最为显著者。同宗每见曾祖,都交口称赞祖父的学业:虎父无犬子;曾祖微笑着捊捊短须,讷讷谦逊:哪里,哪里!
夏天放学后,祖父会与同学们一起跑到万斛坝外,跳进响水凼里,河水清清的、凉凉的,冲刷祖父幼小的身躯;河底的鹅卵石滑滑的、硬硬的,按摩祖父稚嫩的脚掌,祖父有说不出的舒坦与快慰。傍晚时分,只要在家,曾祖也会坐到河边的石头上一边纳凉一边与族人闲谈,目光遥遥地扫过畅游在河里的祖父,有说不尽的慈爱与安详。

见一直卧床的祖父坐起身来,祖母急忙擦干眼泪,奔到床前,为祖父披上棉衣,掖好被角。祖父伸出皮包骨的手,拉着祖母同样皮包骨的手,眼里含满泪水,欲言又止。
不用祖父言说,祖母也知道祖父要说什么。几十年共同经历了跌宕起伏的生活,相濡与沫的夫妻,哪需言说?祖母虽不会诊病疗伤,却也明白祖父已时日不多,今日的反常定是回光返照,想有所交待。但,有什么可交待的呢?交待了又能怎样?大儿未成年而早夭。长女婚后病逝,女婿在运动中自尽身亡,外甥一人寄居其叔父家。次女外嫁县城城郊肖家,夫家成份硬朗,种菜度日,勉强为生。二儿初中毕业,被招到月溪场上教书已经五年,前几天回家过节时说过认识了一位去年刚从县城分来的女老师,吃着公家饭,还算安稳。三儿、四儿小学读完,早已回家务农,虽已订婚,迎娶还有待时日。三个儿子都末成家,传宗接代遥不可及不知何时,享孙儿孙女绕膝的天伦更不可能。
祖母听到祖父肚里咕咕直叫,她知道,祖父饿了。祖母条件反射般地站起身来,要到碗厨里给祖父找吃的,步子还没迈出,又停了下来。不用看,碗厨早已空空如也,找不到一粒稻米,半块红苕,整个家,只有屋角水缸里的清水可以饱肚。
何止是祖父肚里咕咕直叫,祖母的肚里也一直咕咕叫着,隔壁的木床上,二爸、么爹的肚里也咕咕直叫,不远处,邻家农人们的肚里也咕咕直叫,远在月溪场上的父亲肚里也咕咕直叫。沉静的夜色里,肚里的咕咕声,一直静静地响着,何止一人两人,何止一家两家,何止一地两地……咕咕不绝的肚饥声,荡漾开来,荡漾开去,形成莫名的交响,如凄惨的魔音缠绕着木床、屋瓦、院坝、山梁、田野、大地……

祖父年序稍长,初具独立生活能力,便外出万县求学。
长江边上的万县,自农历丙午(1906)年开埠以来,渐成长江上游重要的商业中心之一,是川东除重庆外的大码头。十九世纪二十年代的万县,风云际会,不但有坐地虎杨森、唐式遵的长期蹲踞,也有杰出共产党人朱德、陈毅、肖楚女、恽代英等活动的身影,更有西方列强巡游于长江之上的巨型炮舰。
农历丙午年由白岩、万川书院整合而成的万县中学堂,此时已更名为万县中学校,迁至城东考棚。留日学者钟稚琚创办于农历甲寅(1914)年的四川省立第四师范学校仍在亢家塆。祖父在万县就读的只能是这两所学校,从他后来一直任教于土黄场萃英高级小学的经历看,可能性最大的当是四川省立第四师范学校。
农历丙辰(1917)年冬,章太炎到省四师演讲并题写了校训碑:“无冥冥之志者无昭昭之功,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农历癸亥(1923)年春夏,肖楚女在省四师任教,恽代英曾到校演讲;同年秋,开国上将陈伯钧考入省四师,后由此入黄埔军校;农历丙寅年七月廿九日(1926年9月5日),英舰“嘉禾”号和“柯克捷夫”号开炮轰击万县市区,中国军民死伤以千计,民房商店被毁千余家……如果,祖父在万县求学时真就读于省四师,那么,他与上面提到的这些人这些事有没有交集?如有,交于何,集在哪?如没有,哪又是为什么?
青春年少的祖父,面对国家的积弱积贫,面对世道的满目疮痍,岂能不热血沸腾、慷慨激昂。但他为什么走的却是一条迥然于上面提到的人走的路呢?或许,祖父作为动荡时代里的平凡读书人,只知规规矩矩尊衔父命读书学习,只知老老实实学成回乡报效桑梓。与投身时代洪流的弄潮儿们,即使有交集,也无法共鸣;如果没交集,更会平凡到底。
楼主:rsjby  时间:2016-02-07 10:18:16
之五:祖父的最后时光(续)


正月十六凌晨,一夜昏迷的祖父再次醒过来。
这是个晴好的日子,太阳暖暖地悬在冬日灰暗的天空,阳光从屋瓦的缝隙照进来,照到祖父躺卧的木床。祖父腊黄浮肿的脸庞,在阳光的照射下,亮亮的,皮肤下面仿佛包着水,只要轻轻一碰,就会皮破水迸。去年夏末,祖父的身体就虚弱起来,开始是乏力,后来是浮肿,最后终至卧床不起。祖父明白自己的身体,知道并不是病,而是营养不良长期饥饿所致。祖父耳濡目染过曾祖处方治病,略知药理,如果真是病了,那么治自己这一身病的药方再也简单不过:顿顿吃饱饭,餐餐有油腥。
祖母从四管理区三食堂端回的早饭,就放在祖父的床头。那既不是饭,也不是粥,只是一碗浑浊的汤,没有一丝油腥,几粒切碎的红苕粒静静地沉在碗底。祖父的目光扫过饭碗,连叹气的力气也没有。他轻轻的扭过头,用动作告诉祖母:不吃,留给孩子。祖母既不劝祖父,也不去端碗,这碗“饭”一直静静放在祖父的床头,刚开始还冒着热气,渐渐地便静若止水,再后来,便冰冷得如霜似雪。
祖父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与那碗“饭”一样,热量正在渐渐消失。寒冷包裹着祖父,厚厚的棉被一点也没有暖意,平日里暖暖的太阳也只是白晃晃地刺眼,他拼命地蜷曲着身躯,用又膝盖抵着空空的肚皮。他神情恍惚,意识模糊,时而清醒,时而昏迷,棉被越来越重,身躯越来越冷,他知道:最后的时刻马上就要到了。

从万县学成归来,祖父与出生于樊哙场高台井的祖母合卺成亲,在万斛坝磨子塝水井湾新屋组建了自己的小家。其时,曾祖在县城宣汉中学任教,被县长抽调编纂增修《宣汉县志》。在曾祖的安排下,祖父一直任教于曾祖与同乡丁绍南等创建的土黄萃英高级小学。
萃英高小,位于土黄场中的禹王宫内。禹王宫高大挺拔,柱粗廊高,窗阔厅雄。在禹王宫的一侧,祖父占着一间教师宿舍,铺摆着简单的寝食之需。课后,祖父在这里备课准备、批改作业、就寝安眠。祖父教过什么课程,有些哪些学生,已无从稽考。从万县归来到土黄解放离开萃英高小,二十多年的时间里,祖父应该有很多为教心得,有很多喜爱的学生,但随着时光的流逝,这些,都湮没于历史的烟尘再不可寻。
夏日傍晚,祖父喜欢单独一人或与同事一起踱到场外的前河边,或漫步于鹅卵石上,或散坐于木船梢头,或脱鞋行于河里,沐风纳凉。其时,祖父肯定会想起在前河末端县城里教书的曾祖,肯定会生出自己虽未辱没家风、却难超越上辈的感慨;祖父肯定还会想起几里地外的万斛坝磨子塝水井湾新屋里的家人,肯定会对自己孩子的前途有许多设计设想。
周末放假,祖父便顺前河而下,行几里地回家。这几里地上,农人勤劳稼穑,农事欣欣向荣,祖父的学生散居其间,每每走过,“老师”的热情招呼此起彼伏,不绝如缕。祖父行走在前后相继不断的尊敬里,有几分自在自得应是人之常情。祖母虽出身大户人家,却只识女红不识字,只会相夫教子,不能吟诗作画。祖父回到书房,把孩子叫到跟前,站成一排,先让他们检讨自己一周的学业、行为,然后辅导、教育、疏理、教训,教其为学,教其为人。
这样的不惊不诧的平淡时日,一眨眼就是二十多年。这二十多年里,祖父不知迎来、送走过多少茬学生,也不知在回家的路上走过多少趟。这二十年多年里,祖父迎来了自己的孩子,送走了盛年而逝的曾祖,由一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走成了面容沧桑的中年人。其实,在这样表面不惊不诧的时日里,世事正风起云涌,大开大豁,许多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事正在发生。农历己丑(1949)年夏末,外面的消息一日紧似一日,一位远房堂祖知世道将变,邀约祖父外逃台湾。祖父平淡地拒绝,他深信:教书育人的他,并不是革命的对象,新社会里,同样需要教书育人的人。

正月十六下午,祖父已入弥留。
祖父最后一次颤动嘴唇,似有所言。祖母附耳过去,祖父微弱的声音依稀可辩:想…吃,吃……,个…,红……,……,苕……。祖父用尽最后的力气,拖了很久很久,才说出哪个“苕”字。红苕,哪里找得到红苕?祖母心痛欲绝,不忍再看祖父,别过脸去,泪如雨下。这悲凉而世俗与我的想像完全不同的吁恳,成为祖父留在世间最后的声音。
许多年后,当父亲向我诉说祖父弥留之际的话语时,我的内心涌出无尽的悲凉。我知道,骨子里是文人的祖父,明知自己马上就离开人世的祖父,如果不是真的饿得不可承受,怎么也不可能丢开尊严说出这样世俗的话来。但我又想,或许,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在灵魂出窍的一瞬,祖父才真正放弃了几十年人生的重负,拾起初入人世时的童真,抛却世俗的外衣,说出自己真正的内心。

注:祖父逝世时,父母还未成亲,我更不知在何处。对祖父的了解,除父亲曾经说过其逝世时最后的吁恳外,全来自父亲为祖父补写的碑文。碑文简洁明了,全文如下:
吾父戊申(1908)年十月十一日生于土黄乡万斛坝老房子,幼入家熟,少读于万县,长就教于土黄场吾祖父庞斗南等诸学人所创萃英高校。后遭变故,迫于生计,耕种田亩。庚子(1960)年正月十六日下午辞世于土黄公社四管理区三食堂。先后同难于饥馑者有本食堂三十余名精壮。吾父临终前尚念念乎想吃几个红苕。
楼主:rsjby  时间:2016-02-09 11:59:32
之六:母亲手术记


凌晨六点,闹钟响了。很猛烈,很尖锐。必需爬起来了。是的,必需。毕飞宇笔下“玉秀”清亮的眸子、温润多情的心性、坎坷的命运将昨晚的夜推向深处,再深处。身体与意识在今天凌晨便因倦怠慵懒而显得迷离,又迷离。但,必需爬起来。是的,必需。
上周五,母亲住进医院。一整天的检查后,决定今天手术。医生告诫:病人家属须在七点半前到达医院,协助完成术前准备。闹钟定于六点,既因有医生七点半前到的规定,也取其吉祥的意义。六者,顺也。六点钟响,万事皆顺;六点起床,母亲的手术肯定顺遂,顺趟。
母亲的眼睛高度近视,有严重的白内障,眼底也有问题。以前,看到母亲看电视坐到电视屏幕前,看报纸几乎贴到眼镜片,觉得也就是近视而已,没什么大不了。近一年,母亲的眼睛发展到其中一只只有光感的严重程度,看着母亲走生路试探的脚步,时不时前伸找寻父亲的手臂,才明白:母亲的眼睛已经病得很厉害了。
在静寂的街道行走,每一步都将细微的光亮嵌入街面。渐渐地,人由轮廓而至生动,车由散行而至集聚,暗暗的都市慢慢明亮起来,充满朝气与活力。从昏暗走进光明,不仅是时间演进的必然,更是内心深处的祈愿与企盼。

七点二十,到达病房。出乎意料,凌晨的病房很热闹,每张病床前都有亲属或站或坐,把本就狭窄的病房挤得满满当当。走道里,白大褂的医生护士,蓝大褂的护工,急急匆匆,来来往往,比周六周日多了不知多少。
母亲穿着竖条病员服,坐在病床上,左眼上方画着一红一黑两道痕印,红是护士确定手术的眼睛,黑是护士的再次强调。妹妹拧干毛巾,要给母亲擦脸,母亲抢过手来,自己小心地擦拭,却并不扩展至前额。显然,护士保护好痕印的叮嘱母亲是牢记在心的。一向颇为讲究的母亲穿着宽松的病员服,额头一红一黑两抹墨痕,晃眼一看,不禁满腹疑问:这,是母亲吗?
一直记得一张黑白照片里的母亲。在那张应该是五十年代末或者六十年代初拍摄的照片里,母亲年轻,漂亮,系着长辫子,辫子又黑又粗,顺着耳际搭到胸前。眼睛晶亮晶亮,充满神采地注视着远方,眼神好像能穿透宇宙洪荒直达亘古似的。照片里的母亲美丽得不同寻常,但最美丽最不同寻常的却又是那双晶亮晶亮的眼晴。
恍惚里,我幻化成那张照片里母亲的眼神,从五十多年前穿透过来,晶亮晶亮地注视着五十多年后母亲昏花的眼睛,疑惑不解:我怎么成这个样子了?

七点五十,跟随医生护士到达检查室,进行术前的最后一次检查。
上周五入院,周六、周日先后有两位教授级的助理医生集中主刀医生与母亲相同的七八位病友,讲解白内障手术的知识和风险。今天,主刀医生终于出面,一一检视、询问患者。主刀医生约五十岁,声音轻柔,指着母亲眼底的照片:眼睛就像相机,现在的手术是换相机的镜头,而眼底是胶卷;如果眼底问题大,晶体换了,成的相可能依然不清。我说:应该有很大的好转吧?主刀医生一边和助理商量一边对我说:近视给她留三百度,还是三百五吧,不然她不适应;有效果就好,很大是不可能的,你看看,这是正常的眼底,这是她的。
母亲眼底的照片摊放在桌面,我顺着医生的手指看过去,眼底呈弯曲状,曲度很大,很薄很浅的一层,看上去很穷窘。贴在墙上的正常眼底很平缓,几无弯曲,很丰满很厚实,看上去很富足。我多多少少有点明白是怎么回事,却又不甘心。主刀医生看了看我,不再与我多说,轻柔却坚决地命令:就这样,签字吧!同时将头扭向门边:下一个。
我在病人家属栏签上父亲的名字,笔头满是痛楚:为什么现在才关注母亲的眼睛呢,早干什么去了?也满是希望:应该好的,六点钟响,万事皆顺,肯定会有改观的!

检查结束,患者又全部回到病房。九点,第一位患者被护工招呼着推进了手术室。
手术室离病房很远,先穿过一段长长的走道,转一个九十度的向后是一段向下的缓坡,缓坡结束坐电梯上两层楼,然后又是一段长长的走道。我悄悄跟在护工的身后,想侦察到手术室的位置。但跟到最后那段走道时,护工却背对着我挥挥手:不能再前了,回去。
走回病房,一家人正陪着母亲说话:父亲戏谑母亲额头一红一黑的墨痕,妹妹问母亲要不要再添件衣服。我无话可说,一会儿在病房看看母亲,一会儿到连着手术室的走道侦察。每每见走道那端护工推回一位手术结束的患者,便殷勤地跑上前去:下一个,是不是20床?开始,护工要理不理地看看手推椅上的名单:不是。后来,护工烦了,对我翻翻白眼,口都不开。
从父母的相册里看到,母亲也曾不戴眼镜。但母亲不戴眼镜的模样除相册照片上的固定影像外,记忆里竟然找不着一丝痕迹。记忆里的母亲一直戴着眼镜,镜片由薄到厚,再到瓶底的模样。我相信,母亲最初戴上眼镜时,肯定是清秀文雅的,薄薄的镜片遮不住她晶亮晶亮的眼神;最初的镜片,不但没有影响到母亲的视力,反而使她的眼睛更加秀丽,更具魅力。我相信,我,我们几兄弟姊妹便是在她透过又薄又轻镜片晶亮晶亮而又知性雅致的眼神注视下长大成人的。
十点二十五,又远远地看到护工从手术室的走道推出一位做完手术的患者,我依然跑上前去:下一个,是不是20床?护工出乎意料地对我咧嘴一笑:就是啦。我突然有些激动,跑回母亲的病房:该妈妈了!

母亲被护工推走,我们一家人跟着过去,刚到第一段走道口,护工转身对我们挥挥手:行了,就到这里。
白内障手术是一项成熟的技术,白内障摘出是一个小手术,据说只需要十几分钟就可以做完。主刀医生是医院里的权威之一,二级专家,教授,手术肯定没什么问题。但我却还是忐忑难安,在第一段长长的走道里走来走去,走去走来。
快退休时,母亲的眼晴便开始出现玻璃体混浊的症状。在僻远的小镇上,除配备度数更高的眼镜外别无他法。于是,母亲的眼镜逐渐加厚,一千,一千二,一千五,一千八,终成瓶底。医生反复告诫母亲:高度近视,少用眼,多休息。但退休不久,我们兄弟姊妹四人的子女全都集中到父母身边由父母管理着读书,研究“孙”,母亲的眼睛又开始劳累:看课本,看作业,看家校联系书,看中考高考信息……十年,弹指一挥,四个小孩长成大人:侄女儿子大学毕业,侄儿大二,外侄高三,而母亲的眼睛却慢慢恶化至目前的样子。
终于,十一点二十六分,走道那端推椅出现。母亲坐在推椅上,一只眼睛遮着纱布,缓缓而来。我想迎上前去,脚却没迈。远远地,母亲从推椅上站起,身着合身薄棉衣,戴着镜片又薄又轻的眼镜,眼睛晶亮晶亮地向我走来!

楼主:rsjby  时间:2016-02-19 08:46:56
之七:我给儿子订守则

儿子人小鬼大,折腾人的花样层出不穷,使我难以应付。经过无数次愤怒的责打和痛骂,冷静的劝慰和思考后,忽然想起了自己读书时那些功效非凡的“守则”,欣欣然决定使出这一新招“给儿子订上几条“守则”,去规范他的行动。儿子的坏脾气很多,但要一条一条地加以归纳却也不易。冥思苦想了半天,才归纳出四、五条,赶紧用笔写好,贴上墙,逼着儿子去读、去背。
开始,儿子不知其真正的内涵,把这“守则”当成一个新鲜玩意,逢人便自我吹嘘:“我有一个守则”,并且会一条一条地背出来。但蒙敝终就是蒙敝,儿子对“不”的敏感使他很快就认识到那“守则”不是什么好东西。开初,只要吆喝一声“读守则”,他便会急颠颠地跑来,以标准的立正姿势,背着双手逐条逐款地背读。但没过我久,情况便有了变化:他不愿去背守则了,只要一听到吆喝,便尽其所能地逃跑躲藏;既使把他拉到守则前,也是嘟着小嘴,默默地反抗着。
儿子的坏脾气实在太多,随着时间的推移,“守则”不断地充实。刚添上一条“不许爬阳台、窗台”,他又会因光着脚到处乱跑,被刺破稚嫩的脚掌而嚎淘大哭,于是不得不又加上一条“不许光脚走”;这条墨迹未干,那里又为洗手洗脸和他妈妈斗起法来,于是又得加上一条“自己洗手脸,按时洗头,不许哭闹......”就这样,“守则”逐日增多。渐渐地,不但儿子不把它当回事,我也觉得这是件不讨好的事情。为了不再多写守则,我在最后加上了浓墨重彩的一条:“一切行动听指挥”。
日久天长,儿子不读“守则”了,我也不再往上面增加新的内容了。儿子渐渐忘掉了“守则”,照旧我行我素,偶尔问及,也只有一句近乎滑稽的“一切行动听指挥”。我也渐渐的不能用“守则”去规范儿子的言行,高兴时让其自生自来,不高兴时便乱打他几下,暂时抑制他的“暴行”。
终于,有一天儿子趁我不在家偷偷地把“守则”撕掉了。在儿子的童稚、天真,自然面前,我彻底失败了。
儿子三岁半。
楼主:rsjby  时间:2016-02-26 15:31:37
侄女二三事

侄女出生时,我还在父母工作的乡镇工作。
嫂子产假满后,回城上班 ,将小侄女寄养在我父母家。父母在街上请了一个婆婆,每天早晨,将侄女送过去;每天下班,再将她接回家来。
那时,我爱有事无事骑着的自行车到处乱逛,每次经过带侄女的婆婆门前,我总是猛地一带刹车,飞身下来,快步跨进屋中,将或坐在椅兜里,或睡上床上,或躺在婆婆怀里的侄女抱过来,高高地举起。开始,侄女并不认识我,表情很木然,不惊不诧的样子,沉静得让我很不服气。慢慢地,她熟识了我,见到我时,眼里会闪出快乐的光,嘴里依依呀呀地叫着,手舞脚蹬很急切的样子。后来,她甚至听到自行车的铃声就咯咯笑起来,丫着一双手,盯着门,眼珠转来转去地处找我。有一天,我忽然在她有些零乱的声音里捕捉到一个词:二爸!我激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高高地将她抛向空中,如是者三五次,直到婆婆告诫:别吓着她,才住手。再大一点,在婆婆的调教下,她有了表现自己高兴的手法,每次见到我,我只要说“比(方言:表演的意思)个咪咪哆”,她就会伸出一双小手,丫开五指,转动手腕,很陶醉很有节奏地表演起来。
小时候,父母、哥嫂和周围的一些人都觉得侄女模样不漂亮,但在我心里,却觉得这个“丑小鸭”似的侄女,很可心,很乖巧,实在是太讨人喜欢了。
侄女快一岁时,儿子出生了。和不太安稳的儿子比起来,侄女就显出她的文静、小心来。
吵瞌睡时,儿子需要我抱着在楼梯走上走下,使劲地抖上好一阵子才安眠。而侄女只需要或抱着轻摇两下,或放在床上轻拍一会,或放在椅兜里轻推三五个来回,就安安静静地沉入梦乡。哭闹时,儿子张着大嘴,声音特大,很难收口,很有一点不累不休的样子。而侄女哭起来却很文雅很有节制的样子,表达出委屈或愤懑即可,稍有安抚或吓唬就会止声。
两姊妹能够蹒跚着走路了,我经常带她们到学校的操场里玩。每次,下楼时,儿子急颠颠地跑在前面,偏偏倒倒的样子让人很不放心。侄女则紧紧拉着我的手,我故意不牵她时,她会扶着墙试探着踩实了脚才移动步子。好多次都是这样:儿子已经在操场上跑出了很长一段距离,玩得满身泥土,侄女才一步一试地来到操场。有时,我将儿子和侄女抱上操场的乒乓球台,儿子高视阔步,不顾死活地乱走,到了台边也不停步,吓得老婆跑前跑后照管。而侄女则低头敛眉,谨小慎微地在台中转来转去,遇到台上作为网隔的一块小砖头也小心翼翼绕开。
侄女小时候吃相有点贪。
她最喜欢吃炒鸡、炒鸭。每次母亲炒一盘鸡或鸭出来,侄女便很急切也很乖巧地端着她自己的小碗,跑到餐桌旁,坐在炒鸡或炒鸭面前,开初是用汤匙、后来是用筷子,将鸡肉或鸭肉送进自己的嘴里。还真别说,侄女年龄虽小,但啃起鸡、鸭肉来却很有一套,三下两下就吐出一块骨头。那骨头精尽精尽的,一丝肉未也没剩下。到最后,她的面前那一小堆骨头,比任何人面前的都多。这样的时候,侄女一般都是将那盘鸡肉或鸭肉啃得见了底,才象征性地添点饭来,什么菜也不要地吃入肚中。
我调进城时,侄女已进了幼儿园,我经常叫她来我家玩。一次,侄女来后,老婆特地炒了一大碗鸡肉。侄女高兴地坐在鸡肉前,忘情地啃了起来,一不小心,把本来就已经松动的稚牙挤掉了。但她一点也不在意,和着骨头将它吐到桌上,继续啃她喜欢的鸡肉。直到后来吃饭时,才发现牙掉了一颗。很多年后,看着越长越秀气的侄女,我总是戏谑她:你记不记得,那一次吃鸡肉,把牙都啃掉了!侄女则红着脸,小声地说:二爸吔,别揭人家的短好不好!
读小学时,侄女与儿子一个年级。
每到星期天,我都会带着儿子和侄女外出玩耍。一出小城,我便坐在蓝天白云下青山绿水旁看自己的书,将儿子和侄女“放”出去,任由她们在田垄边,溪沟旁,山脚下,农家院落里玩耍。这时候,侄女就一副大姐姐的样子,指挥着她的弟弟,摘花,扯草,搬石,和泥,切菜,做饭,煞有架势地操办她心目中的大餐,很慎重,很投入,很匆忙,不亦乐乎。
侄女小时候老是晕车。刚放“大周未”那会,同学同事经常组织起来,阖家到比较近的景点旅游,每次,我都带上侄女。坐在车上,侄女一副病恹恹的样子,靠在我的怀里一声不响,有时甚至呕吐不停,难受的样子让人心疼不已。但到了目的地,一下车,她马上就荣光焕发,精神百倍,兴奋地与同行的小孩子东一趟西一趟跑过去,跑过来,那高兴劲让人难以相信她是一个晕车的孩子。
后来,侄女开始学钢琴了,每周未都要到离县城几十公里外的市里学琴,回家后时间也安排得紧紧的。再后来,侄女一月两次地到省城的音乐学院去学琴,来来去去很是辛苦。我问她:坐车难受吗?她说:我不晕车了!但有时看到她回家有些蓬头垢面的样子,我还是觉得心疼。每次到她家,她都从琴房里跑出来,缠着我问这问那,但只那么一小会,便在我哥的督促下,很不情愿地踱回琴房,坐上琴凳弹起琴来。音乐的声音流淌过来,不管是很熟练的,还是比较生硬的,我都听得很沉醉,很痴迷,因为这是我侄女弹奏的音乐。
小学毕业,侄女考入音乐学院附中,到省城读书去了。虽然我每年三五次地过去,她放假也回到小城。但随着年龄的增长,侄女渐渐地有了她自己的世界,也不可能再由我带着玩耍了。她依然喜欢到我家里来,但除了上网借书打游戏,就是与她弟弟一起摆她们同龄人的悄悄“龙门阵”。
现在,侄女已经出落成一个身材高挑,容貌清丽,很秀气,很有气质的大姑娘了。但在我的心目中,侄女却还是小时候谁都看不上眼的那个“丑小鸭”。
每次到省城,我都会静静地聆听侄女弹奏钢琴,我觉得,这是世界上最优美的琴声,超过肖邦,莫扎特,李斯特……
楼主:rsjby  时间:2016-03-05 22:39:00
读曾祖诗文记

曾祖一生,历经晚清、民国,清时就读东乡来鹿书院,被两任山长视为翰林当然人选。科学废,欲以工业救国。后决意“以得於师者转饷后学”,“任中高学校管教者,几三十年。”据说,民国时期,县内可称“夫子”者,唯曾祖庞斗南及其世弟向可褒,一曰“斗夫子”,一曰“褒夫子”。
曾祖承接家学,饱读诗书,曾在县中任教多年,曾与其同学世弟向可褒同修《宣汉县志》。按照文人传统,曾祖课余闲暇,定会著诗作文,或吟咏风光秀美,或抒发胸中块垒,感而慨之,叹而述之。时过境迁,近百年的烟云尘封了过往的许多,曾祖的著述几无可寻。幸而,在民国《宣汉县志》里,存有曾祖文二诗五。虽非大家之作,但血脉相因,读来亲切有加。屡读屡感,百读不厌,兹记如下。


民国五年,正值盛年的曾祖,“主陶成校讲席,重九率诸生游”文山。登临山顶,眼界为之一宽,俯瞰南昆,层云荡胸中,参与保路运动、被拘、解脱、回乡欲发动辛亥起义的往事浮现眼前,许多感慨盘亘于心。文弱的曾祖于瞬间涌出万千豪气,极目远眺,撩云而歌,歌曰:
文凤山、高极天,绝顶登临眼界宽。马伏、鹿走、五龙、百羊,奔赴肘腋间。 江流如一线,蜿蜒千里赴东川。河岳英灵钟我辈,莫负此江山。
文山,在今下八镇境内,海拨千余米。光绪《东乡县志》名其为文字山,记曰:“在县东五十里,高极千仞,形类文字,有文字溪入于前江。”曾祖在民国《宣汉县志》称其为文凤山,记曰:“简称文山,在下八庙街后,高极千仞,上有真武庙。”录清知县李并楷《字壁霞苔》诗于后。并有按语:“旧志及诸书,皆作文字山。余屡过其下,于正面侧面,晴时雨时,反复谛视,与文字各体皆不类,心窃疑之。民国五年,主陶成校讲席,重九率诸生游其上,索残碑考之,皆作文凤山。盖山形夭矫如凤,且庙后刊一石凤,极精工,宋以前物也。讹作文字,盖不知几何年矣,因亟正之。”后附其《重九登文山歌》。
《重九登文山歌》上阙写文山之“高极天”,登临所见之马伏山、鹿走山(又名鹿子山)、五龙山、百羊观山(又名白云观山),全都低矮其下,均在山亦或登临者之“肘腋间”。若说其在山之肘腋间,只是景之描绘;若真是说其在登临者之肘腋,则见歌者心胸之开阔,气势之高远。下阙前两句写登临所见之河景,因山高视远,前河成“一线”,千回百转,蜿蜒逶迤奔赴“东川”。后两句抒发情感,有江山钟灵、舍我其谁的意味。
父亲曾梳理曾祖年谱:清光绪十四年(1888)十二月生;清宣统元年(1909)入成都铁道学校;清宣统三年(1911),九月,参加保路运动,被拘,经同乡冉崇根、石体元营救解脱;十月,与冉崇根、石体元、冉淮瑞回宣,欲发动辛亥东乡起义;民国二年(1913),会同留日回乡的丁绍南等,筹资改建土黄场禹王宫,兴办萃英小学,任国文教员;民国三年(1914)受聘达联中授国文;民国五年(1916)宣汉中学创立,受聘授国文达20年;民国十三年(1924)开始,奉知县汪承烈令,与向云隐重修《宣汉县志》;民国二十五年(1936),回任萃英高小校长,并创设饰心女校。民国二十七年(1938)八月十九日盛年而逝。但据曾祖在县志里的自述,民国五年,其正“主陶成校讲席”,还于“重九率诸生游”文山。民国五年,曾祖究竟在哪里从教,已无从查证。百年后的今天,坐在电脑前,我只能猜测:曾祖说自己“主陶成校讲席”肯定没错,父亲梳理的曾祖年谱也应该没错,或许民国五年曾祖已受聘县中,但兼有“陶成校讲席”。
今天,介绍文山者,多引用曾祖的《重九登文山歌》。这歌,是文山的颂歌;但这歌,更是曾祖的心歌。


曾祖在民国《宣汉县志》卷一《舆地志•山水》之“万石溪”后录其《万石溪杂咏》四首。题记曰:“光绪乙未,移居溪下之油房坝,凡八年,至今回忆犹耿耿不能忘也。旧有《溪居杂咏》十首,今存其四。”
诗曰:
万竹当户水绕庐,风光最好暮春初。
桃花浪里桃花瓣,冤枉潭头冤枉鱼。

带叶生柴倘厌烧,溪童习惯水边樵。
清晨冒雨探新涨,要拾浮槎趁早潮。

刳木为简水作关,殴鱼奔赴竹笼间。
料他应悔龙门跃,不及当时点额还。

水绕山围日易斜,宜于耕稼利桑麻。
殷勤又恐坡塄旷,半种油桐半种茶。
曾祖在县志里介绍万石溪:“即《寰宇记》之万户溪也。源出开县之杉木湾,行五里至漆树沟前三小溪合流,行六十里到碑牌沟属之木盆河合瓦屋坪水,又十余里至高峡子,三溪沟之水来会。三溪发源于茶园坪,行十余里到高峡子悬崖习练下为合流。又行八里许,有大石障之,支注而为大潭,水原南行,折而北出,又得南行,土人名曰‘冤枉潭’。又三十里至土黄坝对岸东岳庙侧入前河。”
据父亲讲:庞氏一族,自万源经白马迁居土黄场万斛坝,渐成气候,广有田地。曾祖祖上,在万石溪油房坝亦在田产房屋,曾祖七岁从万斛坝八角楼旁移居油房坝,“凡八年”。这八年,正是曾祖启蒙读书、诵经阅史、逐渐成人的时候。油房坝之于曾祖,正如杯子坪之于我,都是记忆深刻之所在。那些山川景物,那些风土人情自是“耿耿不能忘”,咏之入诗,在情在理。
不知《溪居杂咏》咏于何年,那时曾祖在哪?从十仅“存其四”可以看出,诗成之时,离曾祖开始参与编纂民国《宣汉县志》的民国十三年应该有一段距离。这四首诗,第一、三首吟咏渔鱼之事,其“桃花浪里桃花瓣,冤枉潭头冤枉鱼”一联,令人想起文天祥《过零汀洋》里的名句。宣汉县地方办公室校印的《宣汉县志(民国版)》有注:“桃花瓣:鱼名。冤枉鱼:钓而不饵者曰冤枉鱼。”第二首吟咏的是前河打水捞柴的风俗,而第四首则吟咏万石溪的地势特点与物产。
因为不懂韵律,不懂诗,所以,不知道曾祖的《溪居杂咏》从诗的角度考察,究竟处于什么水准。但“杂咏”之名,却是经常见到;其所咏之事,却是故乡日常。
楼主:rsjby  时间:2016-03-05 22:39:46
读曾祖诗文记(续)


纯阳洞,“在赤溪场北岸,本乞丐栖宿所也。民国初,里民向某创建,不数年,丁丕承倡改洋修。向某少落拓,曾于峨眉山顶见纯阳酒醉像,尔时即有是想,今生计稍温,故卒成其志。”曾祖在《宣汉县志》卷二《营建志•群祀》介绍赤溪寺纯阳洞时,录其《纯阳洞歌》、《再题纯阳洞》、《题纯阳洞观音殿》三诗于后。
《纯阳洞歌》曰:
洞祀玉泉,列圣观音,而纯阳专之者,以纯阳首输诚于此也。先是有向鹏飞者,游峨眉识纯阳,纯阳叛峨眉来归向,分封于此。后纯阳贰向即丁,丁复大其闬闳、高其墙垣以张之,又虑其实力单薄也,援玉皇,列圣观音,以厚其势。于是丁、吕之交日密,而向、吕之恶日深矣。君子于是乎不直回道人。丁字培成,赤溪场人。洞在赤溪南岸。丁氏望族,培成又其巨擘也。君子亦多其千里不敢欺孤云。云隐既为之序矣,余嘉其心热力毅也。复作歌以赠之。十六年冬月。
峨眉旧是神仙域,古仙今仙多于鲫。
三醉岳阳旧酒徒,终日昏昏遭揶榆。
麻醉性过自忖量,曾薄卿相公侯王。
神仙何处不家乡,胡为居此受肮脏。
岳阳楼下革命热,古老前人去不得。
邯鄣道上曾栖止,现今遍地红胡子。
遇卢见钟细思索,不天不地何处落。
夙闻宣汉赤溪寺,四大寺中有名字。
寺旁向长已倦游,千里依人有落头。
莲冠鹤氅毅然往,向长欢迎首鼓掌。
赤溪寺已胙崇宁,度选新居劳居停。
仙凡意见各交换,要城市半山林半。
仙人惯作气丐装,曾聚斜阳古渡旁。
娲皇凿就张骞空,豢虎况邻卖杏董。
向询俞咈吕回都,此地真宜我辈居。
又是水涯又山巅,一水盈盈隔市廛。
买醉归时丹书看,任他尘市沧桑变。
遣输敦匠班弄斧,木天署去天尺五。
吩咐白云洞口遮,并教流水管落花。
誓与向长长相守,天上人间不他偶。
十二万年弹指顷,索佣索符意气逞。
久交不独俗人难,纵是神仙亦复然。
吕鄙向有烟火气,思访仙吏与仙尉。
旧交忽覯丁令威,新自辽阳化鹤归。
他乡遇故古欢续,谈罢蓬莱谈时局。
大罗天上已维新,植党清党手续频。
上八洞与下八洞,一律平等无伯仲。
独身主义不中用,将来产共妻亦共。
圆通敏活回道人,第一将作务去陈。
琼楼玉宇写之遍,按图誓把木天换。
乌头绰楔连云栋,泥澄水磨砖无缝。
地祇效灵翠水涌,落成记征向恩宠。
传单发起群仙会,父老昆季姑姊妹。
提倡女权观世音,不甘枯坐紫竹林。
闽蜀万里地缩近,普陀岩教夸蛾连。
三十三天消息闻,云车风马来纷纷。
列圣宫中采邑分,附庸主盟水火争。
令威舌战苦调停,先到为君后到臣。
洞岩岩洞早擅名,证以符讖合专诚。
纯阳酒酣思旧事,当年落拓不得志。
峨眉山上饭后钟,至今耿耿蟠心胸。
宁为鸡口况龙首,沉沉夥颐人知否。
亲擘麟脯炙龙肝,电邀古仙今仙来参观。
丈夫恩怨须分明,莫道仙人不世情。
峨眉旧侣醋心酽,青鸟往还悭觌面。
相约高踞四十万丈顶,几回望他仙;仙乎来,总不惠然肯。
《再题纯阳洞》曰:
赤溪渡口小山头,绰楔峥嵘压碧流。
僧俗同心甘北面,神仙变法效西欧。
题名我拟洞宾洞,选胜人登楼上楼。
闻道江湖荆棘满,何妨物外作闲游。
《题纯阳洞观音殿》曰:
普渡众生愿久虚,纯阳同志况同居。
大千苦难知何限,甘露能分一滴无。
民国十六年冬,纯阳洞“倡改洋修”毕,曾祖之同学向可褒“既为之序矣”,曾祖“嘉其心热力毅也”,乃作《纯阳洞歌》“以赠之”。从诗的内容看,《再题纯阳洞》、《题纯阳洞观音殿》都是此时的作品。
三诗所咏,均为赤溪寺纯阳洞。《纯阳洞歌》讲述神仙传说,千般引流,百般附会,洋洋洒洒,凡七百余言。上及娲皇,下至民国,内关纷争,外涉女权,由古及今,从东至西,三教九流,主义星罗,神话棋布。由一个纯阳洞而三山天外,言之所及,邈远悠长,意蕴深邃。《再题纯阳洞》为意尤未尽之作,题纯阳洞之景状。《题纯阳洞观音殿》则是其一殿之专咏。
赤溪寺,今已改名天台乡。多次路过,曾驻足欲觅纯阳洞,不知其所,估计早已损毁不存于世。


曾祖在民国《宣汉县志》卷一《舆地志•桥梁》中介绍了“长田坎桥”。“距风洞子里许,民国十七年,吾弟勋臣倡建。”并附《长田坎改修梁桥记》于后,记曰:
《寰宇记》:万户溪值土黄坝南岸,今万石溪也。迫溪而南,东其亩者曰长田坎,断涧横出,徒杠渡之。民国七年秋,吾弟勋臣既成伯父得云公墓,更桥兹涧,承先志也。往时春水稍涨,沿溪而渔者,人可历落。叔伯父中年耽静,长身鹤立,日钓于斯。炳与三弟鳞寿、鳞云、鳞至牵衣相随,属童稚群践,桥震而眩。伯父环顾诸子曰:“吾久志焉,而未成之逮者斯桥也,汝辈当卒成之。”宣统庚戍,伯父即世。越七年而墓始成,竖碑之日,子姓咸集,家大人心之公曰:“炳乎,尔忘尔伯父之言乎!”勋臣固幼嗣伯父者,于是移诸石工,自墓之桥,更集诸斤锯陶瓦者,石其趾,屋其背,版其虚,凡费银三百六十四洋,而桥亦成。方事之始,预度仅百数十元耳。勋臣谓是区区者,独立足支也。乃工巨用博,王君宝书又捐募以益之。一日,萧贤成、文慕义二人者肩炭至,批籍而奋然曰:“斯举而我辈无名,耻孰甚焉!”罄其橐,各捐制钱一千而去。踵二人后者,共七十有六元。是役也,凡三阅月,寿司出纳,至督工役,而弟云方肄业成都讲武堂,炳亦长萃英高小校,不获躬视,滋内疚焉。用志颠末,勒诸贞珉,慰先伯地下,且以风世之孳孳为利而一毛不拔者。
曾祖曾于七岁移居万石溪,并一住八年。对“断涧横出,徒杠渡之”之长田坎桥肯定很有记忆。所以,当其弟勋臣倡建新桥,“石其趾,屋其背,版其虚”,“桥亦成”,乃慨然记之。
此文一波三折,先概述原“徒杠渡之”之桥险,再总括“勋臣既成伯父得云公墓,更桥兹涧,承先志也。”然后回忆伯父之“久志焉”,继而写勋臣“移诸石工,自墓之桥,更集诸斤锯陶瓦者,石其趾,屋其背,版其虚,凡费银三百六十四洋,而桥亦成。”至此再回忆建桥之艰,用费之巨,引出“萧贤成、文慕义二人者”,“罄其橐,各捐制钱一千而去”的美谈。最后用一句“以风世之孳孳为利而一毛不拔者”而总全文。
查宣汉县地方志办公室印制的《宣汉县志(民国版)》,所记长田坎桥一事,在长田坎桥的修建时期上,两处不同,相差十年。志里介绍长田坎桥说:“民国十七年,吾弟勋臣倡建”。而所录曾祖之《长田坎改修梁桥记》里则说:“民国七年秋,吾弟勋臣既成伯父得云公墓,更桥兹涧,承先志也。”从《长田坎改修梁桥记》中“宣统庚戍,伯父即世。越七年而墓始成”,“于是移诸石工,自墓之桥”的叙述看,修桥应该是在民国七年。


曾祖在《宣汉县志》卷二《营建志•坊表》提及清节妇敬覃氏神道碑,并著《敬覃氏神道碑文》以记之。文曰:
节妇,五市覃公立廷之女,樊市敬公全康之妻也。年十六,归敬氏,五阅月而全康死,节妇娄欲身殉。或责之以舅姑在,且殄夫祀何?遂。明年归宁,父母怜其少也,已议婚某巨室矣。家人私语窃指目节妇,节妇已心怪之,及聘币充庭,节妇大愕,猝剪髻白父母曰:“儿苟渝初志者,视也。”父母且悲且喜曰:“始谓汝无子耳!今若此,光两族矣。”聘者索然而返。时閤境喧传,谓敬氏一门萃两节妇,殆于中公积善之庆欤。于中者,全康之祖也。先是于中公季子配义聘徐氏,甫成婚而夫死,亦守志不渝,故人言云云。自是舅姑益爱怜之,命抚弟孟章子干宗为嗣。干宗克振其家,有声族里,门祚其方兴未艾乎!抑节妇熏陶有素耳!节妇以光绪丁未年六月卒,享年五十岁,盖守贞凡三十有余年,前清已奉旨旌表,民国又沐褒扬。今夏重修县专,余谬与修撰,将以事略入列女传,而干宗适以道碑文为请。干宗,余婿也,表彰节义,又吾辈责也,故叙而系之以铭。时则民国十五年四月朔日也。铭曰:“女而士,辉彤史,丧所天,矢以死,吁嗟炜兮!慰夫魂,字螟蛉,露头角,日峥嵘,吁嗟英兮!坚逾铁,青裒雪,荷褒纶,表厥宅,吁嗟杰兮!阴教章,薄俗匡,永无极,姓字香,吁嗟昌兮!”
一直疑惑不解,曾入成都铁道学校受教新学,欲倡从武昌起义发动宣汉辛亥革命,凡三十多年为高中学校管教者的曾祖,为什么会写出如此一篇奇文。
曾祖虽受旧学影响至深,有旧大家族的血脉传袭,但从县志里的一些记载里可以看出,曾祖并不是守旧的人。在民国《宣汉县志》卷一《舆地志•山水》之“挖断山”后的按语里,曾祖说:“莲池沟之挖断山,为王三槐发也。嘉庆时教匪猖獗,三槐祖墓发挖殆尽,至今尤为禁地。”并进而叹曰:“夫政策不良,致愚民铤而走险,当轴不知悔悟,乃戮及山川,戮及尸骸,虽云专制残酷,亦科学不昌有以愚之也”。最后还阐明其按语所指:“余惧夫堪舆家之曲说牵引,又悯迷信者之无识盲从也,阻碍文明进化,实非浅鲜,因附及之”。能认识“堪舆家之曲说”的曾祖,为什么就走不出男尊女卑怪圈,还要去写旌表褒扬节妇之文呢?
思之再三,我在私底下原谅曾祖:或许,这并不是曾祖的错,而是时代的错。曾祖撰文所记之节妇敬覃氏,民国时不是“又沐褒扬”吗?既然政府都再褒再扬,曾祖撰文记之,亦不为过。


楼主:rsjby  时间:2016-03-06 14:37:13
《诗》曰:“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曾祖从土黄庞氏一脉脱颖而出,虽未成大家,却也算是饱读诗书的文人。午夜梦萦,常常怀想曾祖所在的时空,遥对早逝的曾祖,我问他是否刻印过自己的诗文。曾祖面静如水,眼眺星空,并不作答。晨起,咀嚼回味,仿佛明白:即使刻了,也会同曾祖积存的满屋经笥一样,毁不知所,岂能劫后而留存至今?今读曾祖留存诗文,虽不敢说其有多高水准,但品之再三,其作却多少有些韵味。只是现而今,家传已断,厝火无薪,忝列后嗣,愧对先人。
楼主:rsjby  时间:2016-03-10 11:55:05
拟古•有感

曾祖年少时,曾移居土黄万石“溪下之油房坝,凡八年”。“后回忆犹耿耿不能忘也”,“有《溪居杂咏》十首,今存其四”。吟诵再三,感而慨之。
万石溪边影,鸟鸣推敲语。
且行且吟哦,时急时迟疑。
咏成诗十章,今仅四留遗。
诗曰暮春初,桃瓣冤枉鱼。
哪悔龙门跃?心高与天齐。
少年踏新涨,浮槎弄潮取。
殷情稼穑忙,油桐话桑榆。
弹指百年过,回首烟尘迷。
儒雅清瞿貌,屡入夜梦里。
追远德应厚,经笥何处觅?
芸窗凭栏望,极目露沾衣。

附:曾祖《万石溪杂咏》四首
其一:万竹当户水绕庐,风光最好暮春初。桃花浪里桃花瓣,冤枉潭头冤枉鱼。
其二:带叶生柴倘厌烧,溪童习惯水边樵。清晨冒雨探新涨,要拾浮槎趁早潮。
其三:刳木为简水作关,殴鱼奔赴竹笼间。料他应悔龙门跃,不及当时点额还。
其四:水绕山围日易斜,宜于耕稼利桑麻。殷勤又恐坡塄旷,半种油桐半种茶。
楼主:rsjby  时间:2016-03-12 15:00:16
@rsjby 2016-03-10 11:55:05
拟古•有感
曾祖年少时,曾移居土黄万石“溪下之油房坝,凡八年”。“后回忆犹耿耿不能忘也”,“有《溪居杂咏》十首,今存其四”。吟诵再三,感而慨之。
万石溪边影,鸟鸣推敲语。
且行且吟哦,时急时迟疑。
咏成诗十章,今仅四留遗。
诗曰暮春初,桃瓣冤枉鱼。
哪悔龙门跃?心高与天齐。
少年踏新涨,浮槎弄潮取。
殷情稼穑忙,油桐话桑榆。
弹指百年过,回首烟尘迷。
儒雅清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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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粉儿 2016-03-12 00:5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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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
楼主:rsjby  时间:2016-03-17 09:00:40
@皇君大人 2016-03-12 01:05:40
楼主,我的前人叫黄德威,和石体元是好友,想请教你关于他们的 历史 ,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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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了一宣汉县志民国版和82年版,人物志里未见“黄德威”。
楼主:rsjby  时间:2016-03-25 19:26:10
我的么爹

矮矮壮壮的么爹突然去世,使我痛感人生的无奈和悲哀、生命的脆弱和短促。
从发现有病到卧床仅三个月时间,从卧床到不醒人事仅五天时间,从不醒人事到去世仅不到十二个小时,么爹就那么急匆匆地走了。
印象中的么爹是那种典型的憨厚老实农民。
小时候,祖母住在么爹家,每年假期回老家探望祖母时,我都住在么爹家。那时,不知是什么原因,成份很不好的么爹竟然得到了一个人人都眼红的差事——到大队的煤矿里挖煤。在么爹家玩耍的日子,我总是盼着他能回来。因为只要么爹一回家,他总能从他的衣兜里掏出令我惊喜的东西——一支圆珠笔、一块小橡皮擦什么的。现在想进来,当时他被大队派到矿上也许就是因为他老实。
也许因为憨厚老实,所以么爹总显得有点“笨”,家里的大小事情他都拿不出主意,缺乏一个男人应有的男子汉气派。他总是十分驯服地听从么妈的安排,从不唱反调,是当地有名的“气管炎”(妻管严)。
成年后,与么爹的接触少了。
因为大队的矿停办了,他只好回到家里种粮食。他没有手艺,没有想法,没有胆量,不敢冒险,只好认认真真地、小心翼翼耕种那点“包产地”,虽然能吃饱肚子,但家境并不太好,也没能发家致富。
后来,二爸搬进了城,么爹一家人在老家继续从事农业生产。父亲觉得老实的么爹呆在那里一方面可能受人欺负,另一方面也没什么出路,东劝西劝地将他劝到了一个比较大的镇子,并将我们原来的房子送给他住。么爹在这里也不能做什么,先是倒点菜卖,然后是帮别人搬运东西,好好歹歹能维持一家人的生活,也多多少少能存点钱。
再后来,就听说他病了,听说到一个大都市去检查,听说检查结果是癌症……对一个没有公费医疗,不多的收入刚够糊口,没什么积蓄的家庭来说,这是一个巨大的灾难。
么爹没法住院,也住不起院。从大都市回来,带着在那里买的一些药,在家里说得好听是静养,说得残酷些是在等——在等每个人都必须经历的与死神的约会。
在这期间,我曾经两次去探望么爹。第一次去时精神还可以,但我没办法和他摆谈什么,也不能真正地安慰他,我们相对无言地坐了一会,我便推说有事走了。第二次去时,他已经卧床,我同样没有办法面对他的痛苦,他也只简单地问了我一下就沉沉睡着了;我看着他那浮肿的脸庞,听着他在梦中时不时发出的一声呻吟,体会着他生命之灯将灭的悲哀,欲哭无泪。
第二次探望没两天,么爹就去世了。
尽管有很多工作要做,我还是请了假最后一次去看么爹。我在么爹的灵前守了整整一个晚上,我在心里暗暗告诉么爹:我守着你,你安心地睡吧。

楼主:rsjby  时间:2016-04-04 11:00:45
县志里的先辈

宣汉土黄庞氏一脉,祖源浙江余姚,明未出仕顺庆府。张献忠入川,避乱而奔,至万源龙潭河。后迁厂溪鲤鱼池,再迁白马石柱坪,三迁土黄场万斛坝,繁衍生息,至清后期,渐成望族。民国时,土黄区有“白马的橡子摘不得、华景的马儿骑不得,月溪的蚊子打不得,土黄的螃蟹搬不得”之民谣,“螃”者,庞也。
族望人众,必有佼佼者脱颖而出;脱颖而出,必有可书可记之迹。查民国《宣汉县志》,《人物志》和《教育志》里有涉直系先辈的条目共四,现录于后,以飨后嗣。


民国《宣汉县志》之卷十一《人物志四•孝友》中有“庞学纯”条。记曰:
庞学纯,字时习,土黄场人,生性孝友,族叔某老而无子,公延于家严事之,终其身。兄学智早逝,侄尔康游惰,屡戒不悛,卒荡其产。公买以贱价,有所乞求亦吝不与,侄愤与之绝,久之沦为人佣,早起迟休,迥异曩日。公曰:“是有悔心矣。”举原产还之曰:“吾为尔守久矣。向者无底之壑难填也,且不欲恤汝者,贼汝也。”侄感激泣下,卒为佳士。析居时,以田租百二十石为义田,设义塾以教族中子弟之失学者,以养贫乏废疾之不能自存者,并垂家训,世世遵守。邑中各姓建宗祠而又别设义田者,实自公始。异公殁,不肖孙大生者倡议瓜分,今仅存三十余石矣。其能继公志而遵公法者,孙大猷别有传。
查族谱源流,庞学纯系吾太高祖之祖父。庞学纯先辈奉无子族叔如家严,“终其身”;诲无知侄子而改邪,“为佳士”,尊长训后,其得颇多。不仅如此,庞学纯先辈还热心族务,“以田租百二十石为义田,设义塾以教族中子弟之失学者,以养贫乏废疾之不能自存者。”可见,土黄庞氏,至庞学纯先辈已有余力,可抚贫济困,旁骛同脉同族。


民国《宣汉县志》之卷十一《人物志四•公正绅董》中有“庞大猷”条。记曰:
庞大猷,字永升,土黄场人,事继母李以孝闻。母殁,公已六十余岁矣。须发皤然,匍匐尽礼,人尤以为难。性耿介,勇于公善。祖学纯置义田而未建祠,公完成其志。市初无公所,公躬亲督理倡修之,功毕而费俭,后人常举其数目以为首士者劝,今关帝庙、禹王宫也。前清把总岁出查场,名为禁赌博、烟馆、熬糖等,实比户诛求滥索,所谓春牌、秋牌是也。公始倡捐设公费局,里人以扰。岁荒,常减值以平谷价,出粟以赈饥民。同治初,知县李大绪恶富户囤积,辇谷入城,封公仓,饥民数百人环公宅而呼曰:“此庞公活我者也。”差役悚然,返告李,以是反其令,诸囤积者感焉。乡里讼事,得公片言立解,狂夫孺子,公至皆肃然起敬,无敢哗者。光绪中,与乾三公同办三费学田,公年倍长,乾三多敬惮而尊长事之。乾三妻冉氏为邑著姓,一日,外姑以卤鸡来,方食,公自外至,曰:“民脂民膏,忍下咽乎?吾视事以来,米肉蔬菜皆取自家中也。”乾三谨受教而不辩之。至夜,厨人以实告,公愧谢乾三者数四。时局初设,局绅薪水由公手订,或有议其菲薄者,公曰:“吾固知其菲也。然吾侪资计差温,虽菲何害?且以此培植寒酸,撙节一分,即寒士多受一分之福。作法于凉,其弊犹奢,吾固防后世之奢而预凉之也。”卒如公议,月薪六钏。故邑侯张兰有“综理细密,不贪不苟”之褒语也。公殁,士林惋惜者久之。可褒于乾三为子弟行,尝举公事以教吾,故知其详。于此可见当时诸老背私为公之概,而不长恶、不遂过,友朋相与之际,尤为后世所不及云。
庞大猷,乃吾太高祖。太高祖承其祖父之孝,“事继母李以孝闻”,继母逝,虽已年过六旬,“须发皤然”,却“匍匐尽”子之礼。太高祖之“公善”,超越其祖父,不仅局限于同脉同族,而惠及邻里,广济饥馑。大猷太高祖不仅热心公益,而且善于管理,勇于自责,“不长恶、不遂过”,“为后世所不及”。土黄庞氏,至大猷太高祖辈,已富而为仁,泽被邑里。
记中之“乾三公”,即向世元,“字乾三,监生,以子麟补贵州同知,貤赠朝议大夫,继谢公月楼而总南市者,乾三公也。”南市,即今南坝。记中之“故邑侯张兰”,“字雨亭,湖南辰州府沅陵县附贡生,光绪十八年署”东乡。大猷太高祖能与“乾三公”“同办三费学田”,能得县令“‘综理细密,不贪不苟’之褒语”,可见其影响已越前河上游一地之隅而至前河中游,已入当局之视域。


民国《宣汉县志》卷十一之《人物志四•孝友》中有“庞灵龙”条。记曰:
庞灵龙,字得云,大猷公仲子也,身羸弱如不胜衣,父母病,与禇兄弟更番夜侍不以为苦。弟兄九人,两母出也。父殁析产涉讼,公积诚感悟,卒底于和。公夫人丁氏无出,以弟心之子勋成子之,教之曰:“汝虽嗣吾,本生不容歧视也。弟兄多食指繁,汝其裒多以益之,毋自封殖为也。”公殁,勋成一遵公训,时分润焉。心之讳海鹏,与三兄辅臣同习武科。辅臣数以不善马步射落弟,然刀弓石为诸人冠。试官叹曰:说“郭令公负米五斛行二十步,不过是也。”光绪六年,心之膺对试案首,因让辅臣以入武庠。盖科举时,案首必第,文武然也。是岁院试,心之始以辅臣散号名,同榜登第。争名利而弟兄不相能者多感愧。古之人推位让国,如夷齐,如泰伯,何尝规规于名利间哉!后世斗粟尺布,煮豆燃萁,互相仇视于无已。至于今,势遂重而不可收拾,可概也夫!
大猷太高祖生九男,均以“龙”名,为当时著名的“庞氏九龙”。庞灵龙,吾叔高祖,吾高祖庞好龙之二哥。此记虽名“庞灵龙”,却记庞灵龙、庞智龙、庞好龙三兄弟之事。灵龙叔高祖,体弱至孝,睦兄悌弟。叔高祖智龙、高祖好龙,“同榜登第”,为宣汉一时美谈。读此记,甚不明了:高祖“膺对试案首”,何能让其兄智龙号辅臣者“以入武庠”,而高祖又何能以其兄“散号名”入试“登弟”?光绪年间的武试,难道已成儿戏,可以换考、替考?但不管怎样,高祖、叔高祖“同榜登第”标志着土黄庞氏,已有余力致力科举,由绅而仕。


民国《宣汉县志》之卷八《官师志•民国•知事》“冉崇根”条里有曾祖事,曰:“……月余后归,询之友人庞斗南,云然。盖斗南与崇根同归自省,又协谋起事者也。”
民国《宣汉县志》之卷九《教育志•各高级小学校》“萃英高小校”条里有曾祖事,曰:“在土黄万寿宫内,民国四年,里人庞斗南、吴郁周、张子高、丁绍闵、赵蓝田、马绍周等创办。”
民国《宣汉县志》之卷九《教育志•各区初级小学校一览表•第三区初级学校一览表》“饰心初小校”条里有曾祖事,曰:“校名:饰心初小校;地点:土黄场关庙;开办年月:民国十二年;开办人姓名:庞斗南、罗受之。”
曾祖与冉崇根“同归自省,又协谋起事”句所指,即曾祖从成都束装回宣,准备宣汉辛亥起义一事。后虽因起义提前,曾祖回乡动员民众,未及参加,但其为倡从辛亥、举义东乡发起人之一的身份不容置疑。曾祖“任中高学校管教者,几三十年,学子称为‘斗夫子’。”其所创设的萃英高小校,为后土黄小学之前身;其所创设的饰心初小校,后并入土黄小学。土黄面向大众教育之发端,应从曾祖创设萃英高小校始。曾祖是民国《宣汉县志》的主撰者,除录有自己少许诗文入志外,不可能将自己的事迹写入县志。况且,撰写《宣汉县志》时,曾祖正当壮年,也不合进入县志的体例。举义、办学、撰志三事说明,土黄庞氏至斗南曾祖已入执宣汉牛耳之精英行列。


迁至土黄万斛坝的庞氏先辈,克勤克俭,无怠无荒,躬耕田亩,稼穑而富。为富而仁,家有余而惠亲,再有余而睦邻,仍有余乃济众。由富致仕,仕穷而学,学富而教。至曾祖斗南,已成宣汉“夫子”。
一直以为土黄庞氏乃耕读养家,为书香门弟。拔梳县志族谱,才知家学渊源,只始于曾祖。而今回望先辈,已不敢妄称书香门弟。曾祖一生,致力教育,其后辈中,祖父、姑婆、父亲、母亲曾为教多年,数祖记典,忝称教育世家,却不为过。民国《宣汉县志》之后,县志仍在续编,土黄庞氏一族,再无人入志。这,既有时势之因,亦有人才凋零之缘。徘徊于民国《宣汉县志》,彷徨于先辈传记文字,既自得于先辈煌煌,又自惭于而今寥寥。
古语有云:行百里者,半于九十。祖辈到达之百里眇眇无垠,望之不及,亦步亦趋,其踪难觅。能踏上这百里长路已属幸运,半于九十何从说起?所谓“以飨后嗣”者,只是一厢情愿,空口白话。其源既长,其迹既杳,其时已逝,其势已消,后嗣难为,何可飨之?
楼主:rsjby  时间:2016-04-16 20:15:02
“宣汉土黄庞氏一脉,祖源浙江余姚,明未出仕顺庆府。张献忠入川,避乱而奔,至万源龙潭河。”这段可能的有误。
《庞氏族谱》土黄樊哙专辑里《庞氏固本溯源简序》有“至元末兵变,我祖启祯公入太平镇……”句;第20页正文首行有:“启祯景泰年(1453年)步入太平龙潭河”之说。原县志办奉正明《巴蜀百家姓族谱文化》(达州宣汉卷)第97页载:“庞氏始祖宋时庞升迁湖北,元时庞荣自湖北麻城孝感宦游四川南充,其后子孙繁衍。明景泰2年(1451)兵变,普祯等三祯东渡,1451年普祯迁达县凉水井(今管村),1453年启显二祯迁太平龙潭等地落业。”
宣汉庞氏系从浙江迁湖北,元时庞荣宦游四川南充,明景泰二年迁川东。明景泰二年,为1451年,查无大事发生。所谓“明景泰2年(1451)兵变”或许是指“朱徽煠朱徽焟谋反”事。
朱徽煠朱徽焟谋反:徽煠、徽焟是岷庄王朱楩(朱元璋第十八子)之世子。景泰元年(1450),朱楩逝世,其次子徽煣嗣位。广通王徽煠有勇力,其家人段友洪以善奇技得宠。后来都事于利宾言徽煣有异相,当为天下之主,于是徽煠谋乱。作伪敕,分遣段友洪与蒙能、陈添行前往苗族地区,用银印、金币诱诸苗,使之发兵攻武冈。苗族首领杨文伯等不敢听其遣。事发,段友洪为徽煣所逮。都御史李实报告朝廷,景帝遣驸马都尉焦敬、中官李琮征召徽煠入京师。湖广总督王来、总兵官梁珤又尽发阳宗王徽焟谋反之罪,同时召徽焟入京。景泰二年(1451)十月令除二人爵,幽禁于高墙之中,十二月,以谋逆之罪废为庶人。其时蒙能方率苗兵至武冈,闻事败,遂举义旗入广西领导苗民起义。
但谋反“二朱”封地在云南,即使兵变(苗民起义),也不太可能殃及川东的南充等地。三祯东迁,原因难明。
楼主:rsjby  时间:2016-05-11 14:59:07
痛入骨髓的内疚

疼痛,时常袭扰过来。只要一想起那些事,便会是刻骨的疼痛。这疼,悄悄地降临,寻不着它来的痕迹,但一经降临,便再也不愿离去。千方百计要将它驱逐,却越驱越强,愈逐愈深。这痛,轻轻地使劲,找不到它折磨我的手段,但只要它一出现,就会令我神销力散,萎顿于地,不知所措。感觉得到一只钢针刺透皮肤,穿过肌肉,深入内心深处;体会着它锋利地来,尖锐地抽动,一下一下地刺击心脏与灵魂;看得见它刺入时的微微弯曲,抽出时针尖上欲滴的鲜血与疼痛。
现在才明白:内疚,是一种比疼痛更痛的感觉,是一种永远也无法解脱的疼痛,是一种将伴随永生的折磨。

儿子已经大二,经常亲昵地叫着“爸爸”,只要我说什么基本上都会很听话地“嗯,嗯”点头,私下里悄悄地对他的一位几乎同龄的长辈说“很崇拜爸爸”。许多事,我也由着儿子,尽量让他在远方的学校里过得快乐。每次到成都,我都带着儿子逛街,问他:需要买什么吗?钱够用吗?如果他看中了什么衣服,我会为他买;走时,还会塞给他一点零花钱;我买书看到适合他读的书时,会买上给他。这样的时候,他总是很有亲热地对我说“谢谢爸爸”。我知道,儿子现在已经长大了,表达感情的方式也不可能是以前那样撒娇式的拥抱或者拧着我的手臂“扭扭”了,他的“谢谢”里有一种只有我才能体会得到的亲情与温馨。但,这一切,都不能阻止我在成都看到儿子、在家里想起儿子时内心深处涌出的痛入骨髓的内疚。
其实,儿子小时候也不太听话。或许并不只是我的儿子才这样,可能所有的孩子都这样。他们的行为肯定都无法让父母满意,都无法满足父母的希冀与期望。那时,我正年轻气盛,脾气火爆。虽然经常带着儿子玩,陪着儿子爬山、打球、逛书店、做作业,但当心情不好儿子又“犯错”时,就会使用武力。我也知道,打孩子是不对的。但怒气一来,便会将什么都忘记,就会举起专门给儿子准备的竹条,让它带着划破空气的“呼呼”声,落到儿子细嫩的身上。
有时,我会叫儿子站在我面前,摊开小手掌,伸到我面前,一下一下地打。每一次下去,儿子都会疼得嘴里发出吸冷气的“哧哧”声。我翘着脚,坐在椅上,边打边问:记着教训没有?儿子带着哭腔:记着了,记着了。有时,如果觉得儿子犯的错比较厉害,我会命令儿子将裤子褪下,亮着白白的屁股,趴在沙发上,没头没脑地打下去。每一次打击,儿子都会身子一挺,发出痛苦的哭嚎:爸爸,我改,我改。儿子五年级快结束时,一次惩罚儿子后的第二天,学校老师问我:你家孩子怎么了,没法坐在样子?儿子回家后,我将他的裤子褪下来,看到他的屁股肿着,竹条留下的印痕红里带紫,一条一条清晰地浮在肿胀的屁股上。虽然我现在还记得儿子这次挨打的原因,但不管他有多么严重的“罪行”,他那时只是个孩子,我竟然如此狠心不顾死活地下手,将他打成那样,再怎么都没法原谅自己。
是的,我没法原谅自己。正因为没法原谅,这种内疚才在内心深处盘根错节,茁壮成长,壮大得枝繁叶茂。一次,老婆对儿子说:你爸爸很后悔小时候打你太多。儿子笑着对我们说:我都记不得了。我知道,儿子记得,他是为了减轻我的压力痛苦与内疚才说记不得的。我一边欣慰:儿子长大了,懂事了;但内疚却在一瞬间加重了不知多少倍。我知道,儿子早已原谅了我,但儿子的原谅却并不能让我解脱,因为,我无法原谅自己,永远也无法原谅。
身边有些人佩服我对儿子教育上的投入,说:你真有远见,儿子也听话,也出息。但他们哪里知道,送儿子外出读书前我对儿子的那些惨无人道的毒打。我下过很多次决心,要当着儿子的面,对他说:儿子,对不起,爸爸曾经那样对待过你!好几次,当儿子坐在我面前,这话将要出口时,却又被我硬生生地咽了回来。或许,我还放不下父亲的面子,而且,我知道,即使我说出来了,我依然无法原谅自己,这内疚也依然会存在于我的内心深处。更重要的是,我不愿意让儿子因为我一直背着一个曾经那样对待他的包袱,而让他背上想方设法缓解我情绪的包袱。

我总是陷入“如果”里:如果回到二十年前,如果重新将儿子一点一点地养育成人,我肯定会对儿子更宽容,我肯定不会对儿子动用武力。但很遗憾,生命不可重来,生活没有如果。从我对儿子举起竹条的那一瞬间,我就已经失去了弥补的机会,我只好让这痛入骨髓的内疚永远陪伴着我。
人到中年,世故而圆滑,内心深处的情绪已然僵硬,许多事都会熟视无睹,很难动情动容。但现在,当我泪眼朦胧地观望我和儿子一起走过的路时,我分明看到儿子被我“惩罚”眼里涌出的泪水。泪水如泉,清澈明亮,晶莹剔透。这泪水,演绎成一面镜子,照射出我人性的卑劣,泛滥成一片汪洋,淹没了我生活里许许多多的快乐。我无法自赎,也不愿自赎,我愿意在痛入骨髓的内疚里痛苦地活着。或许,我平淡的生活里也只有这一份珍贵的令我感动令我痛苦的内疚了。
楼主:rsjby  时间:2016-06-17 16:39:04
多年父子成兄弟?


一直很尊重父亲,从小到大,都尊重。
小时候,对父亲的尊重是因为敬佩。他知道许多我们不知道的事情,他能随手在黑板上画出很多形神兼备的东西,初中毕业的他,超过了许多受过专业训练的老师,承担着初中主要学科的教学工作。
除了敬佩,也有一些害怕。虽然他并不象我对儿子那样“残酷”,几乎不打骂我们,但他声色俱厉的训斥和偶尔降临到头上的“栗子”,却依然令人生畏。于是,我们顽皮时千方百计躲着父亲;在父亲眼皮底下,尽量乖巧温顺;父亲翘脚坐在藤椅上看书时,要么坐在他旁边拿本书装模做样地看,要么恳求他把他看的书读给我们听;在昏暗的煤油灯光下,我们睡在父亲的脚头,在他娓娓道来的故事里沉入梦乡。
长大了,对父亲的尊重是因为他是父亲。个头长高了,懂事了,在社会上独立生活许多时间,也为人父了,看父亲的目光渐渐地不再仰视。平视,是一种心态,并不要求对等。平视,是因为对父亲有更多的了解,知道了许多父亲不知道的事情。所以,即使意见相左,也不和他争吵,而是平心静气地阐明自己的观点。即使知道他错了,也不顶撞,而是找机会轻描淡写地指出他的错误。他絮絮而言时,我坐在旁边听;他要出去逛逛时,我陪着他走;他写文发博,我悄悄地去看。其实,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了解永远都是表面的,即使亲如父子,也是这样。与父亲相处的时间越长,看他的博文越多,越觉得自己对父亲的了解太少,越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儿子的失职:既没有深入父亲内心的欲望,更没有深入父亲内心的努力。
在内心深处,父亲永远是高于我的一个生命个体,值得我从精神上仰视的人。

为人父后,一直很宠儿子,从小到大,都宠。
刚出生,儿子的样子很不好看,翘着唇,皱着额,小眼睛眯成一条缝,头大身子小不成比例,但这并不影响我对他的喜爱。每天一下课,我便急急地跑回家,抱起他,边哼歌边在屋里转来转去。一开始,儿子并不认识我,眼神茫然,身子扭动,小手乱抓。慢慢地,他知道我是谁了,看我的眼神令我陶醉,身子乖巧地贴在我的怀里,两只小手不是抓着我的衣服就是在我脸上乱摸。当软柔、细嫩、暖和的小手,抚过我的脸庞时,传递给我的是浓浓的亲情。儿子会看图识字了,我给他买回许多彩色的图画书,抱着教他了解书中世界。他能自己看书了,我坐在书桌前看书写文备课,他便抱出一大堆书摊在床上,每到高兴处,他嘎嘎怪笑,还招呼我过去看。
儿子读幼儿园时,我调到了机关,单位离幼儿园很近。每天早晨出门,我提着儿子的书包,伸出一根手指,儿子马上心领神会地牵住了我的指头,一个高高的男人,一个矮矮的小子,小手牵着大手指,慢悠悠地走在小城的街上。到了幼儿园门口,儿子背上书包,给我一个飞吻,才转身飞跑向教室。放学了,我早早地等在幼儿园门外,他一下子窜出来,跳入我的怀抱。我边走边问:高兴什么?学了什么?他环着我的颈,一打开话闸,就叽哩哇地说个不停。
读小学时,每天午饭,是儿子固定的学校新闻联播时间。他边吃边说,说到兴奋处,两手乱舞,好几次筷子都差点戳到我们。
读初中时,儿子远在成都,每年节假日我们都去看他。只要一见到我们,他就跑过来,紧紧地抱住我们,不停地讲述他的学校他的同学他的新生活。逛街时,他像个导游,介绍每一幢楼,每一个商场,甚至哪里有厕所也告诉我们……八年一晃而过,不知不觉中,儿子已长成了一个小伙子。读大二的他,胡须硬了,喉结凸出,个头也快赶上我了。他的话反而少了,每每问他话,他听话地“嗯嗯”着,回答也很简洁,他大多时候是在应付我们。有时,我故意与他讨论他那个年龄段的敏感问题,比如男女感情,比如人生设计,比如毕业走向,他都以短促的语气和简短的词句作答。我知道,儿子对人生早有规划,也正朝着那一方向努力。或许,他还不习惯与我平等地交流,或许,他像我一样不善于表达,又或许,他以我对待父亲的方式来对待我。
因为有父子伦常与亲情在,彼此要真正地平等对话,确实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作为父亲的我有“架子”,身为儿子的他有自然的“定势”。几千年来沉淀于血脉里的传统,不是谁想抛弃就能抛弃得了的,更重要的是,我,儿子,都乐于接受这个传统。

汪曾祺曾写过一篇名为《多年父子成兄弟》的散文,记述了作者父亲与作者,作者与儿子之间那种亲近、温馨、平等的关系。初看到这题目,总以为肯定来源久远,意味深邃。但上网一查,却没有检索到预想中那些幽古的出处和深刻的寓意。
多年父子成兄弟,是汪曾祺父亲的生活体验,是汪老从现象中抽象出来的经典语言。
语短意深的一句话,却道出了人类整体成长、个体发展的规律。当儿子的身心智力达到或超越父辈时,原来高高在上的父亲与顺服着长辈意志的儿子之间的人伦关系中,渐渐渗入了平等、商量、妥协、互助的因素,原本尊卑有序的格局便会慢慢地演变为平等协商的对等局面。
或许,在汪老的意识里,父亲能保持一点童心,与儿子结成兄弟关系,是父与子之间亲情交流的较高境界。但,“多年父子成兄弟”却并不适用于我。于父亲,父子四十多年,于儿子,父子二十年,父亲是父亲,我是我,儿子是儿子,纵使时光变迁,我也持有永不变更的特殊角色与定位,我们也始终无法成为真正的“兄弟”。因为,这里面,不仅有伦常阻止,也有亲情挡隔,更有我个人的生活体验与思想感悟。
楼主:rsjby  时间:2016-07-18 09:41:33
古渡•渡人


那时,前河是一道风景。
前河从城口发源,穿群山,过峡谷,在樊哙境内完成了由溪而河的过渡。至土黄场,水流渐渐丰沛,气势越来越恢宏,河滩虽多,却不急湍,积潭栉比,绿水幽幽,一个比一个深。河顺山势,左扭右拐,自然天成之态,颇为可观。宽阔的一面,淡白色的鹅卵石任意铺排,大的叠压着小的,一堆小的撑起大的,挨挨挤挤磕磕碰碰之态,仿佛走出了静止,灵动起来,生动不已。逼窄之处,结满青苔的山石堆垒岸边,赭黄的泥土填堵着石块间的缝隙,仿佛能工巧匠的手艺,砌就了坚固的河岸。二者之间,一汪清流,随弯就势,任意恣肆,从土黄场上游的远山来,向碧溪口的远山而去,敷陈出的盎然绿意,给人间烟火世俗红尘增添了许多温暖和一丝禅意。
那时,土黄境内的前河上,没有桥梁。
前河虽并非大江大流,却也有河的气势。春夏雨水丰沛之时,浅处至少齐腰,量大流急,稍有不慎,就会被水冲倒卷走,徒涉很危险。到了深冬,水是浅了许多,滩上浅处刚过膝盖深处不及裆部,但寒风凛冽,冰水刺骨,徒涉需要勇气。


土黄场下场,有一个渡口,一只渡船,渡人过河。
渡船木制,两头尖,中间宽,前面插篙杆,后面置双浆,尾部有舵。在中间的宽阔处,搭着大半人高的竹篷,靠边设有石灶,备铁罐铁锅,为船人伙食之需。半高处,紧贴竹篷悬着捆扎紧致的被褥,至夜打开,铺于船板,即可入眠。除不竖桅杆外,渡船与行舟并无区别。
撑船摆渡的是一远房同宗,按辈份我应叫他三老爷。渡船属四大队所有,三老爷是大队选出的摆渡人,负责摆渡万斛坝的农人过河,挣工分。不是万斛坝的人过渡,需给一分钱,三老爷收来,上交大队。
三老爷摆渡时,一般都在船尾执篙把舵。他将篙杆在岸边轻轻一点,船便静静离岸;再一搬舵,船已驶入河心。傍万斛坝的岸边,水缓流深,一篙下去,篙杆没入水中,只剩一点梢尖。船向土黄场那边行驶,水越来越浅。水不再深绿,而显清亮,看得见水底游鱼、卵石。好多次,篙尖只差一点就戳着了浪里白条,令我又欣喜又心惊。船过中流,渴了的农人低头弯腰,探身船舷外,掬起清流,啜饮如酪。船头,早有年轻人小伙自告奋勇帮忙撑持,左一下,右一下,三五几下,船已近岸。因滩太浅,船无法抵岸,三老爷在邻鹅卵石处搭一约丈余的小木桥,船上人等,挑担背篼,络绎上岸,逶迤过坝,没入土黄场鳞次栉比的房舍间。
人下完,三老爷踱至船前,插篙于篙洞,将船静静地钉在岸边。他坐在船尖,卷起旱烟,装入半尺长的烟杆,边抽烟边等待回渡的人。有时,对岸的人等不急,喊起来。三老爷不答话,慢慢站起身,从篙洞抽出篙杆,向鹅卵石丛轻轻一点,空船回渡。


三老爷家居万斛坝,与祖母家相隔不远。每年春节,我们一家回到万斛坝,都要去三老爷家拜年吃饭。其时,三老爷除陪着父母说话外,还常常顾着我问这问那,其蔼然可亲之态,多少有些令我觉其并非远房,而是至亲。
奇怪的是,每次我和堂弟去土黄场,过渡时,摆渡的三老爷却完全是另外一幅样子。堂弟很亲热地叫“三老爷”,我碍口失羞,只对着三老爷笑笑,算是招呼。三老爷面无表情,对我仿佛没有看见,对堂弟也只用眼角扫过,并不搭理。他脸色平静几至木然,没有表情,眼神空漠仿佛虚无,我们不入他的法眼。我心怯怯无所惜,觉得是自己不叫三老爷的缘故。但越是这样,越是叫不出口,我红着脸,硬撑着,挤入人堆,希望避于三老爷的视线之外。小小一只渡船,我能躲到哪里?走到船尾,他执篙把舵,并不用心摆渡,却用平淡的目光紧盯着我;逃到船头,他东一篙西一篙,漫不经心地撑船,却也能寻到我的身影,逼视不已。过渡短短几分钟,我度时如年。
次数多了,时间长了,我慢慢地不那么害怕了。我挤在人堆里,目光从大人们的脑袋缝里钻出去,观察三老爷。其实,三老爷哪有寻着我看,他的目光越过众人的头顶,遥遥地望得很远很远,我顺着他的目光寻去,那远远的地方什么也没有,我疑惑不已:三老爷,他究竟在看什么?他何止是不答理堂弟亲热的喊叫,面对其他过河农人的招呼,也爱理不理,最多从鼻孔里轻轻地哼一声来,算是回应。那些热情没有得到三老爷回应的农人,并不像我那般红着脸不知所措,而是照常高声笑语,一点也不把三老爷的爱理不理放在心头,船靠岸时,依旧亲热地按着辈份亲疏,叫着不同的称呼与三老爷道别下船。
一日正午,我一人去土黄场找同学玩。未到渡口,远远地看到渡船停在土黄场那边,三老爷端着碗坐在船头,晒着太阳,吃着饭。我知道,这次不叫“三老爷”只是笑笑,是不行的了。磨蹭着来到渡口,鼓足勇气,正要开口喊“三老爷”,三老爷却在河那边亲热地叫着我的名字,放下饭碗,迅速地将船撑了过来。我红着脸跳上船,望着三老爷笑笑。三老爷回报以亲切的微笑,篙杆一点,几下便将我送过河。下船时,我又红着脸,望着三老爷笑笑,他竟亲切地笑着,亲昵地对我嘟囔了一句:这娃儿。走过河坝,快进土黄场时,我回过头去,三老爷端着碗坐在船头,边吃饭边往我这边看。遥遥的,远远的,我竟然清楚地看到了三老爷脸上浮起的笑容。


今天,前河是否还是风景,不敢妄语。
土黄场边铺排得平平整整、洋洋洒洒,让人觉得温暖,有几许禅意的鹅卵石坝被采沙船挖得千疮百孔,宽阔的河床被新新建的滨河路挤得只有浅浅一线。深绿的河水,清亮的河水,渗进缕缕乌墨,变得混浊不堪。前河还名前河,却已伤痕累累。岸边青山依旧,河里绿水不在,谁还敢掬起一捧啜饮?
土黄场上场大石桥凌空跨河,气势非凡,浅滩处的翻水桥随处可见,与人方便。万斛坝的农人越来越少,车去车来,哪还有人走路上街?曾经熙来攘往的泥道坍塌了,当场天人头攒动的古渡倾圯了,载人过河的渡船入灶为柴灰飞烟灭了,而摆渡人三老爷,也早仙逝入土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古渡注定要消失,渡人焉能独存!
离开万斛坝后,再没见过三老爷。我不知道一直渡人过河的渡人三老爷,在古渡消失的日子里,如何打发他的时日。但他在渡船上不爱搭理人的脾气,他对我时而亲热时而疏远奇奇怪怪的性情,却如在眼前。而我,好想重新踏上他的渡船,不再只红着脸对他笑笑,而是亲热地叫他一声:“三老爷”!
楼主:rsjby  时间:2016-09-10 21:50:36
瓤南瓜考


四五年前,房产老板开发西区,楼盘取名聚城峰华,要在小城的西边建一座新城。小城人都不看好,本一小城,十多万人,百多年来,商业都在后街衙门口、街心花园一带,不可能再形成一个中心。老板不理会,把住宅小区安排在二楼的平台上,临街留一个八字形的大广场,地面一楼和地下两层全作商业。小区建成,老板在广场左右傍边各塑一面直径两米左右的金色大鼓,取名金鼓广场。
而今,西区已具规模,聚城峰华、世纪金城、龙城1号、鑫世纪公园城的高楼一幢挨着一幢立起来,小城殷实之家一户接着一户搬过去。当初不被看好的金鼓广场有了气候,成为小城消费热点,虽还未聚集成城,但热闹繁华却有峰岭拥叠的气势,马上就要超越后街了。
从土黄万斛坝搬进城的刘金波夫妇在金鼓广场地下二层最僻远处,开一家餐馆。和广场那些动辄上百甚至几百平的大餐馆比起来,刘金波夫妇的店袖珍小巧,主要经营土黄菜。当初,刘金波到广场开店,是想捡三年免租金的便宜,由于地势背角,一次客少,生意有些清淡,只因没雇人,两口子老板厨师小工一身兼,一月下来,还是有几大千的赚头,与打工挣工资差不多。
一日,老乡聚会,定在刘金波的餐馆。我先到,见门额上挂着隶书店名:瓤南瓜。墙上贴着介绍:据庞麟炳(字斗南)主撰的民国版《县志》饮食志载,瓤南瓜,以嫩南瓜为囊,瓤以坐墩肉,铁罐文火慢蒸而成,兼得嫩南瓜之清香,坐墩肉之细腻,可谓本土山珍。
老乡多未到,我问刘金波:“今天也有瓤南瓜?”
刘金波一脸得意:“当然有,我昨天专门买了嫩南瓜。”
见我闲着无事,刘金波一边忙一边问:“你是土黄哪里的?”
“万斛坝。”
刘金波有些惊奇:“万斛坝?我也是万斛坝的,老家在下桥刘家院子。你贵姓?”
“免贵,姓庞。”
“姓庞?住在八角楼,还是柑子园,还是水井湾?”
“老家在磨子塝水井湾。”
刘金波更是惊奇:“水井湾?是斗夫子的后人?”
我没想到,开小餐馆的刘金波竟然知道“斗夫子”,内心涌出一阵激动:“他是我祖祖。”
“你一说姓庞,我猜就是,没想到,真是斗夫子的后人。”
民国时期,祖祖闻名县域,被士子门生尊为“斗夫子”。我一直觉得“斗夫人”属于民国,属于文人学士,没想到,今天,一个开餐馆的老板,竟然顺口而出。“斗夫子”在刘金波嘴里,既不生份、拗口,也无特别的尊敬、崇拜,自然而然,熟稔亲切。
这天的聚会,我不在状态,意马心猿,一直想着瓤南瓜,想着万斛坝,想着祖祖。


南瓜,在小城的口音里,被读成náng瓜。李时珍《本草纲目》载:南瓜种出南番,转入闽浙,今燕京诸处亦有之矣。正如西瓜由西域传入而得名,南瓜之名,源于其“种出南番”。náng瓜之náng,是南在小城的变音?应该不是,小城方言里,“南”都读作nán,未见读成náng者。
李时珍继续介绍南瓜:三月下种,宜沙沃地。四月生苗,引蔓甚繁,一蔓可延十余丈,节节有根,近地即着。其茎中空。其叶状如蜀葵而大如荷叶。八、九月开黄花,如西瓜花。结瓜正圆,大如西瓜,皮上有棱如甜瓜。一本可结数十颗,其色或绿或黄或红。经霜收置暖处,可留至春。其子如冬瓜子。其肉浓色黄,不可生食,惟去皮瓤瀹食,味如山药。同猪肉煮食更良,亦可蜜煎。
小城的南瓜,生长时令与李时珍记载有所不同。春节后,育南瓜秧,三月初移种,四、五月开花、结实,一年有暮春、仲秋两茬。形状与李时珍的描写亦有差别,嫩南瓜“正圆”呈球状,表面光滑;蓄至深秋的老南瓜则呈扁球形,表面有纵沟和隆起似桔瓣。
南瓜,是小城的主要菜蔬,吃法很多,一年四季,都在饭桌上。
南瓜藤喜欢发茬,为确保主藤营养,要整理茬藤,把掐回的藤尖,开水焯焯,沾豆瓣浆凉拌,毛忽忽的,有淡淡的清香。麦收时节,母花萎缩结蒂,公花还开得艳艳的,摘回,裹上麦面,炸南瓜花吃,自家磨的麦面磁实有嚼劲,南瓜花柔软细嫩遇齿即碎,滑溜溜茸腻腻的。暮春,首茬嫩南瓜长至比拳头稍大,切成细丝,用盐臜一臜,佐以青椒,热锅猛火快炒,炒好的瓜儿丝,皮绿肉黄,入口绵扎,嫩而不淡。仲秋,炒二茬秋瓜丝吃,清香虽不如春夏的热烈,却多了秋日的持重。稻熟谷香,霜降过后,老南瓜收回屋里,黄朗朗地堆满灶间堂屋,案头床下,大白菜下市,冬凌肆虐,时蔬绝迹,新年旧年之交的几个月,老南瓜随取随吃。煮着吃,汤色金黄,味甜若加了糖,和肉食一起煮,去油腻。蒸着吃,切成片,摆放不紊,排列齐整,看上去是一碗烧白,和上米面,便若臜肉,如有酒米底子,酒米黏中带甜,更为诱人。老南瓜的皮,也不浪费,炒着吃,虽有些粗糙淡涩,但涩中有甜,回味悠长。讲究的人家,把老南瓜晒干,打成粉,和酒米面做成饼,炸着吃,蒸着吃都行。南瓜籽更是小孩的最爱,老南瓜切开,把瓤泡入盆水中,慢理细捋,从瓜瓤中将南瓜籽一粒粒择出,晾在筲箕里,积少成多,大年夜,一家老小围着柴火,炒南瓜籽,把过年的日子衬出别样的美好温馨。


民国十六年初春时节,绵延十数里长的万斛坝麦苗青青,满眼葱茏,前河婉转逶迤,绕坝而过,远山峦涌峰起,望若屏障。远远地,从樊哙方向走来的一支迎亲队伍进入万斛坝,最前面是唢呐,唢呐声声,高亢嘹亮,热烈喜庆,唢呐之后,爷爷斜披大红花,骑着马头缠有大红花的高头大马,一顶四抬花轿,一律大红,跟在爷爷身后,抬嫁的抬着三门柜、高低柜、立箱、边箱、八仙桌、高靠椅、独凳、长凳、凉床、洗脸盆、洗衣盆、洗脚盆等木制陪嫁走在最后,队列很长,唢呐已被三个院子的大娃细崽围着走不动,最后一袭抬嫁才刚刚渡过万斛古渡。
这天,十七岁的奶奶从樊哙高台井,嫁到了水井湾。坐在花轿里,奶奶忐忑不已,自己虽家境殷实,却是个睁眼瞎,斗大的字不识一升,磨子塝水井湾这一支庞姓,是耕读世家,书香门弟,公公更是名闻县域的“夫子”,嫁到这样的人户,能好好地敬老尊长、相夫教子吗?
其时,祖祖在县中教书,一年回老家两三次。爷爷在土黄场上祖祖兴办的萃英小学教书,一月回家一两次。奶奶在水井湾的家里,孝敬公婆,敦睦邻里,操持家务,把一个大家打理得井井有条。奶奶做得一手好菜,简单的时令菜蔬在她手下,能翻出许多新花样来,看着都喜欢,吃来更是爽口。我不知道奶奶父母是怎样教育奶奶的,但奶奶这一手,却与时下流行的“想栓住男人的心,先栓住男人的胃”异曲同工。
当年夏天,学校放假,祖祖、爷爷回家度夏。一天午后,两爷子坐在院坝的凉椅子上乘凉谈古,不知怎的,祖祖向爷爷谈起了吃食:“这一辈子,印象最深的是辛亥前在成都吃的一样菜。”
爷爷好奇地问:“什么菜?”
祖祖摇摇蒲扇:“那天,你体元舅公去拜望咨议局蒲议长,带我一路,蒲议长留饭,有一样叫西瓜盅的菜,最好吃。”
“西瓜盅?”
“是叫西瓜盅。把西瓜掏空,放入鸡、鸭、鸽子、鹌鹑、肚条,加上桂圆、红枣、黑枣、党参等,蒸煮而成。吃起来,几种肉香杂陈,还有西瓜的清香,淡淡的药香,那滋味,已过二十余年,还余香留腮。”
爷爷悄悄吞了口口水,说:“叫清善,试着做做。”
祖祖说:“算了,我们小户人家,哪可那样奢华。况且,凡事都该留点想头。”
奶奶在屋里听到祖祖、爷爷的对话,钻进厨房,看到案头放着几只嫩南瓜,突然有了主意。
晚饭时,祖祖坐上饭桌,见一只嫩南瓜端坐盘子中间,宝相庄严的样子如老僧入定,嫩绿的瓜皮油浸浸的,香气飘绕,萦鼻不去。祖祖深深地吸了口气,问:“这是什么?”
爷爷揭开嫩南瓜上面的小盖:“这是清善给你做的南瓜盅。”
南瓜盅揭开,瓜肉暗黄,肉丸淡红,汤汁清亮。祖祖挟起一个肉丸,一边斯文着细嚼慢咽,一边饕餮得啧啧有声。这顿饭,祖祖吃了三小碗,远远超过他平时一小碗的饭量。
饭后,祖祖把奶奶叫到桌边:“清善,这道菜,做得好。你给它取个名字吧!”
奶奶看了看爷爷,说:“不是叫南瓜盅吗?”
祖祖摇摇头:“南瓜盅?太文了,没新意。这是道土菜,名字还是土点好,叫什么呢?”
祖祖沉吟时,奶奶却想好了:“要不,叫瓤南瓜?”
祖祖、爷爷同时一拍手:“好,瓤南瓜,这个名字好,就叫瓤南瓜。”
以后,祖祖回老家度假,只要有嫩南瓜,奶奶都要给祖祖做瓤南瓜吃。重亲来访,稀客到家,只要有嫩南瓜,奶奶也会做瓤南瓜待客。祖祖听到同事同行吹嘘什么好吃食,便一改平时内敛的风格,一边笑着讥哂,一边津津有味地说起瓤南瓜来。瓤南瓜在奶奶手里,花样百也,不断翻新,瓤丸子,瓤臜肉,瓤肚条,瓤猪肝,瓤蛋卷,瓤豆花,瓤鸡瓤鸭,瓤梨瓤枣……只要是能吃的,奶奶都会瓤入嫩南瓜,虽各有风味,但瓤来瓤去,都没有第一道瓤南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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