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评介|照鉴人心和时代的《审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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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22-03-05 20:59:26 更新时间:2022-03-06 02:35:24

楼主:王栩的文字  时间:2022-03-05 12:59:26
文/王栩

(作品:《审丑》,严歌苓 著,收录于《严歌苓作品精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0年2月)

无定念中学时,就和捡垃圾的曾大爷打上了交道。那时的无定,在阳台上读书画画朝楼下闲看之际,楼下那个捡垃圾的老头作为一道可怕的风景就这么时常的落入了无定的眼帘。“可怕”是严歌苓精确的用词,概括出一个在垃圾箱间忙碌的糟朽的老人穷病无靠又令人厌恶的形貌。这个形貌因为居于生活的边缘而长期被人无视,因此,出于自然的也就失去了正常为人的一份尊严。

“出于自然”是捡垃圾的老头恒固地把持了自己与人有所交集、互动时符号化了的身姿。“站着,半躬背,稍屈膝盖”,这是所有穷到老,劳碌到老的人都有的身姿。这样的身姿对一个老境之人而言显得触目惊心,在曾大爷身上,更是浓缩了世间一切惨淡的伤痛。只是,这样的伤痛出现在小说《审丑》里,却被一股麻木的心绪所掩盖,它使得怜悯与同情的生发都略显多余,唯有文字里的颓唐见证着作者对世间疾苦意在笔先的表现。

世间疾苦在无定的内心已激不起一丝微澜,这个在美术学院教书的人如今内心里只有发腐的平静。这种平静映照出一个人浑浑噩噩活着的迷茫,迷茫中,无定连伤痛都未存下,亦即失去了对活着之意义的感召和体认。因为意义的失落,无定的生活淹没在老婆的责骂和不屑中,这让回忆成为无定寻获伤痛的一个无奈的方式。回忆里,是无定一家同捡垃圾的曾大爷不甚寻常的渊源,也是一个困苦之人对他人之困苦的观照下算不上怜悯的感怀。

感怀是寻获伤痛的努力,这番努力的结果至少让无定重现出一个无忧无虑的曾经。那个曾经里,父亲也和自己一样没出息地在美术学院教书,在生活中受着母亲的责骂和不屑。可那时生活的困苦没给无定的内心留下多么深的印记,在顽劣心性的主导下,无定以自己惹上了捡垃圾的曾大爷而让自己一家同后者打了几十年的交道。

落入中学生无定眼帘的这个捡垃圾的老头以老得可怕的形貌诠释了苦难的具体形象,它的典型性在于,苦难就在世间游荡,并不因为老头是个捡垃圾者就有着边界分明的指向性。中学生无定在阳台上瞅着楼下垃圾箱边忙碌的老头,饶有兴致的学着老头的腔调,逗弄着那个唤作小臭儿的七八岁小男孩。这是老头的孙子,浸泡在苦难中直到长大成人也未曾蜕去一副邪性心肠的野孩子。

这个野孩子在中学生无定对自己的招惹下用撒泼耍横的方式得到了无定的母亲给予自己一块冰糖的赔偿。这个情节有着作者对一个普遍贫困的年代的记忆,同时,也表现出个人在面对生活的苦难下因为困苦而自然表露出来的小心。小心是作者对日常经验的描画,在母亲对无定的叮嘱里,比自家穷得还狠的捡垃圾的祖孙俩成了招惹不起的讨厌的人。可这般讨厌并未给贯穿人世间的苦难贴上类型化的标签。捡垃圾的祖孙俩,他们不过又穷又脏,成天在楼下的垃圾堆里讨生活而已,而住在楼上以无定一家为代表的住户们未必就能摆脱直面苦难的烦恼优游的生活着。

严歌苓宿命般的叙述里,也在美术学院教书的无定接替了从父亲那里延续下来的苦难。这苦难所包含的不仅仅是困苦的生活,还有一个艺术先行者难容于时代风尚无措的心绪。无定的父亲在艺术上提出了“审丑”的观念,践行这个观念需要实践中有人牺牲自己,到父亲的课堂上充当裸体模特儿,用“夸张、浓缩了劳苦谦卑的衰老”的人体,表现“一种丰富的不幸”。无定的父亲想到了捡垃圾的老头,这个念头在无定父亲的脑海里涌现的毫无悬念的顺遂。

一开始曾大爷并未答应无定父亲的请求,直到孙子小臭儿退伍回来,对爷爷提出搬出去单过的心思后,曾大爷从无定父亲手上接下了美术学院的差事。这个差事是捡垃圾的老头对孙子表示怜爱的方式,有了它,曾大爷就能尽快给孙子挣来他想要的一屋子铮亮的家具和电器。无定父亲去世后,作为美术学院教师的无定,从父亲那里延续了苦难之际,也延续了介绍曾大爷到美术学院给学生们充当裸体模特儿的角色身份。有了家具和电器的小臭儿,还想要一架钢琴,才讨得来媳妇,这让曾大爷对孙子的怜爱再一次无奈的占据了老人全部的身心。

高一层的审美,恰是审丑。无定父亲的“审丑”观,在曾大爷的裸体面前,有着宿命的色彩。小说里写道,“那是丑,是彻头彻尾的丑,是宿命的丑。那丑丑得多么悲惨,因为它绝对没任何转机和选择地丑着。它只得那样丑着,否则就什么都不存在了。丑是惟一证实他存在的质地”。艺术观念对应于人体所具现的形貌,看似无可辩驳的阐述了艺术原则的统一性,实则,这段阐述又何尝不是对人世间苦难的高度凝缩呢。

因为展露自己作为老年男性具有典型性和丰富性的身体,这个身体在忠实于“审丑”原则的学生笔下成为全国美展一等奖的作品。捡垃圾的老头随之在美术学院走红,成了学校里的抢手货。学校外面,曾大爷的个人境况不但没有得到任何改观,反而被周遭那些熟识或不熟识他的人鄙夷或者恶心。严歌苓呈现出一个阴沉的年代感,在保守而封闭的时代风尚面前,艺术先行者践行艺术的勇气不经意地损害了一个所谓的时代之感情。它以观念的革新触及到人们的底线而引发了众怒为标志,彰显为对充当裸体模特儿的曾大爷隐于沉默下的声讨。

这样的声讨无定看在眼里,却难以从心底对曾大爷生发出半分儿怜悯和同情。“无定早习惯世上一切不公道”。不公道的典型在小说里指向已是一名捐商的小臭儿。生活拮据的无定带着几张画去和小臭儿谈生意,目睹了暴发户小臭儿的无耻以及他对仍然在捡垃圾的爷爷的冷血。无耻和冷血是阴沉的年代感里另一类流行风尚,小臭儿紧跟流行的步伐显得自然而精纯,缺德和积德的概念在他而言已同明日黄花那般属于过时的事物。

小说结尾,无定终于找到了曾大爷的住处。美术学院算错了曾大爷的计时工资,少付了老头百把块钱。无定揣着这笔钱,也就有了一个寻找老头住处的出于某种私心的理由。这个私心是无定对困苦的感受下源自善意的悲悯。悲悯被世上的不公道摧残的弱者,它让无定在寻找曾大爷的过程中那冷硬的心性得到了些微的融化。无定最终没有见到曾经的这个捡垃圾的老头,可他站在老头为自个儿搭的一个柴棚样的小房前面,看着门上手写的门牌号码,“三百四十一”时,这篇小说于此刻爆发出了它那撼动人心的力量。

按照老头留给学校的地址,无定走遍了这条街都没找见三百四十一号。在三百四十号就是这条街最后一个号码的冰冷的事实面前,曾大爷给自己搭的小房手写了三百四十一的号码,透出一个困苦之人维系为人尊严的辛酸的努力。这样的努力以曾大爷生前编造出来的给孙子脸上贴金的谎言照鉴了人心和时代的颓唐。曾大爷的谎言里,小臭儿对爷爷只有说不尽的好,这好足以让世上之人心生羡慕。可那些人偏要究根问底的探个虚实,这虚实终究在无定的善意里勉强圆满的落在了曾大爷的谎言是真话的实处。

替曾大爷圆一个并不那么美丽的谎言,无定的心绪充满善意,却不无勉强。善意是个人内在本质的体现,勉强则突显出道义对个人的困囿。当善意占了上风,人心和时代的颓唐在善意的映照下其朽败、腐臭的气息方得到完全散发。

(全文完。作于2022年3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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