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评介|《心灵史》:以哲合忍耶的形式宣讲一个民族的心灵秘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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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22-03-18 04:35:13 更新时间:2022-03-20 06:33:16

楼主:王栩的文字  时间:2022-03-17 20:35:13
文/王栩

(作品:《心灵史》,张承志 著,花城出版社,1991年1月)

沙沟回民马志文在世情的角度看来不算什么响当当的人物,可他用自己硬壮的信仰给张承志以启蒙,引导后者一步步靠近了一类人在信仰的集聚下鲜为人知的精神世界,并且从中感受到心灵自由的释放。这就有了《心灵史》的成书,一部硬壮的文字书写下的关于一个民族的心灵秘史。

硬壮,近乎不近人情的形容,形容一种同周遭格格不入,无法被主导和改变的精神面貌。它同内心的坚守一脉相连,皆属于抽象、神秘的意识范畴,一个强大的心理能量的聚合。这种强大的心理能量突显在一类人的身上恰恰观照出这类人共同的灵性。它是信仰的基石,历经劫难不变的原初的追求。

这样的追求对生活于现代的马志文而言所经受的考验同古代的先辈们相比同样严峻。只是,以往的流血和战争被当下的美食和嬉乐取代,这让马志文这类人面对娱人耳目的场面时表现出的严肃不亚于先辈们在屠刀下牺牲自己的悲壮。所以,张承志对马志文不无愧疚的赞叹,“他一个人便平衡了我的世界”。信仰在这样的赞叹下不由得迸发出了激动人心的力量。

探寻这股力量的源头,张承志对自己的母族进行了细密的梳理和总结。尽管如他在书中所言,这部《心灵史》只有半部,可这半部笔墨对母族在漫长的古代里所历劫难的讲解和叙述却是惊人的真诚。或许,正是这样的真诚,让张承志的书写饱受争议。书中,那些真诚到极致的文字在对劫难的叙述下同时讲解了源自教义的信仰的真实。这种以实例阐述教义的叙述虽则古怪,却无可辩驳的浸透着感情的强烈。感情,可以将其认识为张承志写作此书的原始动力,又是作者本人作为一名多斯达尼(信众)坚守心灵的原初信念。这让此书在强烈感情的鼓舞下,以病态的刚硬坚持了作者对母族历史的回望,回望中的一份念想,是对母族的依恋,更是以决心为依撑的勇敢。

勇敢是作者的举意,它让作者内心的决定和想法变得虔敬而挚诚。在神圣的感召下,“尝够了追求理想在中国文化中的艰辛”的张承志,仍然高举理想主义的旗帜,用神性的文字告诉读者一个不灭的信仰,这个信仰让他的母族在古代经过几近于全灭的黑暗时期后延续至今,繁衍生息,重新拥有了几十万人的族群和信众。在母族繁衍的生机面前,张承志用《心灵史》昭示出的勇敢还在于,他坚信,这部书真正的读者,不会背叛的读者,即为哲合忍耶,坚守心灵纯净的回民们。

抒情式的文字并不会削弱文字内在的神性。相反,作者的坚信正说明了他对母族毫无保留的信任。这种信任呈现出一个弃绝了机心的胸怀和情操,它生发自心灵的纯粹,犹如古风般的映照出一个简单、朴实的信仰世界。

这是由穷乡僻壤构建而成的世界,它的受众一贫如洗,衣衫褴褛,可它们形成的风土让信仰成为这个世界里的唯一出路。正如张承志所认识到的,偏远的地域,贫瘠的乡村,这种先天的地理条件和落后的经济面貌正是制约了代表中国正统文化的孔孟之道对其的输入和影响。正统士大夫文化的落后使得土著的俗文化难以形成有效的主导性力量对思想产生压制和接受,一旦伴同传说流传的奇迹得以显现,人们就会满心畏惧的表示崇敬,这就给神秘主义精神提供了赖以滋生的土壤。

克拉麦提,伊斯兰教称谓“奇迹”的术语,以其对神秘事物的指向成为回民的一种认识习惯。它产生自恶劣的生存环境衍生而来的绝望,绝望中,相信奇迹,以信仰为支撑活下去的勇气成为信徒们终生的信念。这样的信念在公家看来无异于自由发展的异端。它对公家的冲击力在于,在对信仰的追逐、心灵的坚守下,日渐暴露出黑暗中国腐朽不堪的现实。这个现实同时也反衬出哲合忍耶处于被迫害被侮辱的境遇,从未得到有效的改善,而信仰也就在这样的境遇里难以撼动。

有了一个历劫般的境遇,张承志给出了信仰的真实。在涌动着神秘气氛的大西北,以陇山为中心的地区,由于造物主将神性优先降于这块贫瘠的土地所营造出的神圣的环境,生长于斯的人们浸润着先天式的宗教素质和情感。那些烈士传说,圣徒事迹,以及安息着烈士遗骨的拱北坟园,无一不将信仰以宗教情感的方式注入人们的心灵深处,成为安身立命的一项重要保障。因此,信仰同心灵水乳交融,灵性也就随之产生。信仰的真实同时也就可以理解成,信仰不是一种灌输方式,它是一方水土对心灵的滋养,与生俱来所荷载的民族的记忆。这种记忆让挣扎在边缘的穷苦的人群有了属于自己的思想武器,它让穷人们找到了自己的道。在这信仰之道的坚守下,“一切心血,都只在教门身上”,让公家看见了找到尊严的底层潮涌着一股自己无法主宰的力量。

这力量的核心主旨即为“底层贱民也要争心灵自由的精神”。在心灵自由的主导下,乾隆十年之前,回国传教的马明心用教义给西北回民们搭建了一座通向真主的桥梁。这座桥,接通了追求归宿的路,清楚了今世和来世,降临了天理和人道,它们总括成一条圣徒之路,也是通向束海达依(意为殉教者们、烈士们,舍希德的复数名词。指伊斯兰教为主道而献身的人们)的殉教之路。马明心的殉教开启了哲合忍耶牺牲和受难的两大宗教功课。同时,它也是追求灵性和自由的底层贱民历劫的具体实例在宗教层面鼓舞人心的精神指向。这一指向以忠实于心灵的自由为依托,用牺牲来全美对主的爱,在毫不反抗的流血中追求一瞬间信仰自由的滋味。张承志以实例否定了乾隆年间公家编订的《钦定石峰堡纪略》,还屠杀以他所认定的历史的真相。这个真相延续了马明心的殉教之路,以张文庆阿訇带领石峰堡上全体多斯达尼礼尔德拜之日任官兵屠杀的方式将束海达依的追求引向了圣的时刻。

这一时刻是哲合忍耶用牺牲来证实的人道,它能让对其施加以恐怖的那个暴政害怕。因为对乾隆为代表的统治者而言,与其说他们在伊斯兰神秘主义面前感到无措,不如说他们对穷人有了信仰表现出骨子里的畏惧。信仰虽然源于心灵的自由,传播信仰的文字却迥异于公家尊崇的汉文。这种打破了文字统一性的传播方式让正统士大夫们成了文盲,信仰也就跳脱了正统士大夫文化而在穷人心中牢牢的扎下了自己的根。

扎根于穷乡僻壤的信仰在穷苦的生存境况里孕育出真诚的意念。它靠的不是经济力量,它靠的是内在的坚忍。马明心用自己的一言一行实践着这种坚忍,他是真正不要施散的传教者,以本色践行着教义对穷人尊严的维护。这就是信仰的建立,沉默是对它的支撑。沉默中,穷人回民成为十八世纪这场理想追求运动的主角,他们在心底掩护信仰,等待一个高声赞诵时刻的到来。

张承志在对哲合忍耶的讲解下赋予信仰一种异端的美。在正统的中国文化中,除却异端的美感,异端所带来的只有杀戮和战争。尤其是灵性的异端,更是不可避免的会直面正统对其的冷淡,甚至敌视。这让历劫成为哲合忍耶在历史上的常态,也是坚守信仰、追求心灵自由的穷人回民被侮辱被迫害的常态。

《心灵史》一书,列举了从马明心至沙沟太爷马元章这二百多年的实例。这些实例,既是哲合忍耶的史事,又是关于一个民族劫难的叙述。结合史事的叙述里,张承志不无客观的总结出,哲合忍耶“不仅是一个文化水平极低的宗教集团,它又是一个在中国罕见的、视野开阔的农民集团”。张承志的总结,引出一个抒情意味浓郁的命题,“在中国,只有在现世里绝望的人,只有饥寒交迫的人,才能够追求和信仰”。这个命题揭示的要义在于,唯有追求信仰,方能实现精神的永生。至少,它使人保持了精神的纯粹。纯粹之精神除了显现于自我的牺牲,还以符合大多数人同情心的自我的受难宣示出一种良心层面上的悲剧精神。

马进城,十三太爷马化龙的孙子。在教众的竭力周旋下,这个落入公家之手的马化龙的后裔,未曾被发配至边远极地,而是充刑汴梁,给一满清小吏为奴。马进城为奴的日子里,拒绝了哲合忍耶回民们对自己的营救。他用拒绝自由,甘做罪人的行为所具备的强烈的宗教意味震动着哲合忍耶的理解和认识。这就是受难者的形象,它以阴柔对照牺牲者的刚硬,用选择忍受和顺从拉近了宗教和信众的距离,故而,自汴梁太爷马进城始,哲合忍耶获得了一种平易近人的面目。它所体现的贴近心灵的陪伴,让难以达到牺牲者超人境界的普通信众从汴梁太爷身上看到对自由的摒绝背后所显示的宗教的成熟和深刻。它的意义在于,哲合忍耶不仅有了血还有了泪。在对牺牲和受难两大宗教功课的完成下,哲合忍耶血泪交融的历劫史同时也是一部观照底层人民命运的苦难史。

这样的历史用血泪书就,在保卫信仰的抗争中被迫举起劈柴的斧子。他们只有这般简陋的铁器,而它原本就不是为了战斗所铸造的武具。当残民的秩序成为无常世事里的所谓铁律,坚守心灵自由的信仰面对暴政的戕害必然会走上流血和仇杀的极端之路。张承志的《心灵史》并没有刻意回避“民族仇杀是历史的一种真实”。十九世纪的中国,当仇杀起衅于 、民族压迫的恶意,张承志笔下的哲合忍耶无疑是“中国大地上最敢于赌命的一类人”。他们孤单的奋争于无援助的牺牲中,以此塑就了高傲的、真正叛乱者的气质。这是革命者的气质,其内在的革命的本质不会允许革命者以同样艰难营生的普通汉民当作自己抗争的对手。哲合忍耶的对手只有一个,试图以暴力扑灭民间信仰的清朝中央政府。

抗争中的牺牲者和受难者,其肉身和灵魂的归宿在宗教意义的高度给“归宿”添加了一笔重要的注脚。这个注脚导引出“哲合忍耶的每一处拱北都有着再被毁的前定”这一悲壮的指向。拱北,意为圣徒陵墓。哲合忍耶的拱北史上,受迫害而死的圣徒,骨殖在其死后被公家挖掘出来锉骨扬灰的例子屡见不鲜。就是得到善终的穆勒什德(教主、太爷),其坟墓也会遭受践踏污辱。张承志揭示出,公家的这种卑鄙手段不是一种战争措施,因为公家发现在信仰的集聚下抗争的回民不是军事组织。这种手段是对哲合忍耶心灵上的折磨。与这样的残酷相对应的则是哲合忍耶的每一处拱北里都埋葬着一个圣徒的灵魂。他的骨殖可能无踪,他的灵魂却会不灭。拱北,以顿亚(现实世界)的形式构筑了一个建基于信仰的美丽。

这美丽相对于俗世中的肃杀和黑暗,自有着令人发痴的魅力。这里的“痴”,是寄托身心于信仰中的陶醉,陶醉在宗教致人心的慰藉里。它让一颗饱尝痛苦的心灵在对痛苦的忍受下焕发出向着来世的追求。这样的追求之路,历经灾难、逆境、厄运和牺牲,于团结一致的沉默里,诚信不疑的怀着信仰招展着一面象征的旗帜。它是信仰的一种崭新的形式,张承志从中萃取出一份悲怆而沉重的情感,这情感唯哲合忍耶独有,它使哲合忍耶孤单而高傲。被这孤单、高傲的情感笼罩下的真的人性和人道毫不伪饰的展现在张承志笔下,助力其完成了对他的母族自豪地宣讲。这种宣讲无异于高声赞颂,赞颂“一种可怖的和美丽的精神”,以哲合忍耶的形式,赋信仰以心灵的自由。

(全文完。作于2022年3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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