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店(短篇小说)

字数:12594访问原帖 评论数:187条评论 TXT下载

发表时间:2022-03-20 21:52:32 更新时间:2023-02-08 12:41:25

楼主:罗锡文  时间:2022-03-20 13:52:32
【一篇老小说,收入我第一个中短篇小说集《恍兮惚兮》(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喜欢的文友可以看看。】

秋天随即便要走,山中凉气比山外来得快,雾滑滑地拴着山腰。雨后,山野林间迷迷一片烟。
这带山,除本地人外而长年奔忙的,都是对生计夙夜忧心的,能替光阴争挣欲望为家中大小承担负养责任,或因偶或的意外,进出山办要紧不要紧的事的外地人。人虽是活游之物,自然美景却不曾被他们看重,太美的东西感觉不出,即使有所恻隐,却也缺少相当的言辞,因而人之所见皆粗陋,不够细腻。日头落坠又升腾,对人们所做诸事极有帮助,这便是美的。雨水泛滥,山道尽毁,木桥被野水冲走,再美的想思都不美了。山里不缺水,雨来便恶孽。因而山里人生命的铸化便极为缓慢,繁匝欲望原本自然若流水,却不得不让外忧内患所侵袭,落寞捱过一生,便什么都没有了。
年青人歇息已足。先时晃晃白日已没尽,黑云从山头移来,沉敛,山里便暗了下来,不闻鸟兽音语,溪流细弱如喃。他穿上鞋,往山上爬去,心想在找得一间草屋的时候下雨才好。四周幽然,他犯了急,肚上一股凉气窜到胸口。他辨着山径中脚印,脚印极深极清晰。山道泥湿,山石青黑,状如痴呆怪物。路侧薄绿草儿从石头罅隙间探出身,草尖儿触及延面,吸吮泥中水似的。头上枯枝上扑扑扑飞起一只铁色乌鸦,一番急旋栖落到远处树上,打量着孤身男人。有时一只脏毛松鼠倏地窜出山洞,作惊敏状的,一纵,一仄,瞅瞅行人,便飞速溜上大树,再也不寻其踪影。年青人在山坳口停住,路上脚印消失,面前出现两条路,一路盘着山腰游走,一路钻进丛草,黄蛇般出现在一小坡平地上,又爬向一丛树木。天色业已极坏,山风来,他一阵凉寒难挡。他稍作迟疑,便向林间走去。
一座草屋出落在林子尽头。他叫了一声,嘘了一口气,浑身释然。草屋很旧,房面由青瓦插入麦秸扎牢盖成。瓦面象淋了雨水般闪着冷冷冷光。墙由石灰刷过,极白,没有脏物。房屋外观无非如此,单简,朴实,年青人以乡下人实用眼光打量了它的基脚,心想这房子还算结实。时下他站立处便是主人家小小院坝,杂草稀泥混杂一起,年青人便想这儿不下雨也是如此。除了院子,其余的倒干干净净。年青人心活松活动了,当下便认定在此过夜。但见“旅店”二字奇诡,颇有一番清峻风骨,想必是出自名家之手的,只是幌布破旧烟尘如墨。他想许是地方过往行人罕迹,主家生意不好做,主人对那作为招牌的字与布也失去了一份礼性,任其在黑尘风雨中飘个不停。
门口坐着两个女人。年长的在台阶上捆柴。她袖口挽至肘部,露出粗壮浑圆臂膀。她以膝抵住柴身,一手撑着,一手勒绳,身子屈成了一张软弓,脸上生蛋母鸡的脸一般红。这圆臀女人约四十光景,手脚粗大,行路咚咚有声,走得急惶时,往往是前脚踏下提上的声响未绝,后脚就已着地发声。一身质地粗砺的衣服紧紧裹住腰身,虽不雅意,却也逼出一股曲线来,让人惊她年青时候的情份情致不会太损,但看她红了的脸,却浸出一丝凄凉。坐在门边的是一个年青女子,脸白白尖尖,小小巧巧,极似山中不多有的月儿和被月儿浆洗过的薄薄白石。细细眉下两泊无底柔潭,漾波如语,转转眼儿便湿了人心勾了人魂,却漆漆一片深黑,如夜不见状景,四处瞎忙一片慌颤。乖巧极致妙处的小嘴十二分自然静默着,却时时溢满香韵。这般极美之物是从天上取来,大丽大质,极为恰当地安置在一个山里少女脸上,从无损坏,也不容人去损坏,否则,要犯上界的。年青男人将她脸咝咝咀嚼后,心倏地逃移了,又忽儿闪回,拟她作山间妖物了。
两个女人抬了头,疑问着望着他。他走到妇人身边,说明了住宿意思。妇人停下活计,喊道∶“九九,烧水去!”回头对他道,“你跟我来。”
纳鞋底的女子望了一眼男人,便走开了。妇人叫住她:“九九,去叫你爹,要他早点回来,天快黑尽了,他想死在夹山沟里啦?”
少女轻轻应了,转过屋子便不见了。男了看她背影,发了愕。妇人见他这般模样气色,眉头微微一蹙,腮边肌肉抽搐了一下,但即刻堆了笑意道:“你跟我来。”
年轻男子跟着妇人走,心中直嘀咕这当家的肚中缺货,替娇人儿取上这般俗气名字,听了便让人想笑。那许是小名吧?九九,是按姊妹排行来的,那定是贱叫的小名了。屋里光景有些清冷,人像是少了浪漫,那上头的姊妹许是没了?是出的出嫁分的分家?他想向妇人问个明白,但看妇人脸色,便将话兴打住。
“我总共有五间房,除了三口人吃住,就只剩这一间了……以前有两间留给客人住的,客人少,就留一间了。你先看看……中不中意?”妇人说着,将床上被子叠整齐,劈劈啪啪地拍打,灰尘扑向妇人乱蓬蓬的鬓发。
年青人往另几铺床望去,上面是空空床栅,脆脆的;床上只铺了稻草,没有被褥,他更觉这家人生意的清淡了。妇人回头拿了一盏油灯和一只脸盆来,又问他带毛巾没有。他说有的,妇人便告辞出去。
年青人很乏了,倒在床上抽烟。屋中太暗,他透不出气儿来。没有人同他说话,他便同黑暗说,同空荡荡的床栅说,说乏了,便想起那年青女子,坐起来,走到外面去。
这时,女子同一高个中年男人回来。男人脸色黄里浃黑,单瘦,象一片苔衣滤水变色后的石条,腮上挤满硬扎扎髭须,是长在山腰的灌木丛。不过,他身上倒还干净。他眼色阴冷,常漠然地望到别处,瞧人时寒意直逼。他坐到一条矮脚凳上,默默地吸着旱烟。
年青人挪过一条高脚凳,坐到中年男人对面,摸出烟来,递一支给他,自己重新卷了点上火。
男人望了望他,似乎责怨他不该跑到他这儿来扰乱他的日子,他的日子别人是进不得的。他脸上圈着狡黠,冷漠,疲惫和厌倦的光色,极似一个人对一切人事皆已绝望,却又死挣死扎个不休的样子,但人人事事之舛依如往常,他便没活泛精神了。他对一切都没有兴趣。
两人说话极少,氛围极薄。一方什么也不去感觉,因为面前的人不过是个泥巴疙瘩男人而已,另一方却受了礼遇上的不平与压制,感到做这家人生客的不爽了,屁股上烂了痔疮般,汗液也在屁股上浸出,将裤裆、肉和板凳粘在一处了。
女子从厨房里出来,端上两杯绿茶。茶是好茶,茶香一钻入鼻孔,心肺也净爽了。
“托人从外边捎来的,你尝尝……”女子瞟了他一眼,大胆得有些过份,令年青人吃惊。他潜不住初来乍到的羞怯,女子却未见红脸,转扭着吱悠吱悠的腰身退开了
“呃,兄弟,敢问你贵姓?”中年男人像适才睡醒,眨了一巴眼,淡淡地问。
年青人很热切地答道∶“我……我姓李,叫李祖贵,祖字牌的,家谱上牌坊上都是这样定的。我们那儿可都是按牌位取名,我小名狗石……我家,我家住在大坪沟,离这儿很远。我们那儿有很多果树,比山里还多,好多城里人还大批大批的来买哩……”
听话者脸上即刻显出厌烦神情,象即刻又将睡过去一般。年青人始知自己说多了,偏了道,只好讪笑着咽口水吃烟。
“兄弟你到山里来做甚?”妇人在两三米处坐下,探头问他。
“这个……这个嘛,是这样的,山里有煤,有煤就是有煤矿,有煤矿就要挖煤,要挖煤就得要人。县里到处贴布告招人干活,每天可是要挣七、八块哩。”他说,“我看村里很多的人都去了,心就慌了,就瞒了家里出来了。”
“这咋行?你当家的不急吗?”妇人道。
“没事儿,我进山时碰上熟人,叫他们告诉当家的。爹娘都老了,爹今年六十六了,娘也快六十了……我在家排老五,还没结……”他立即察觉自己又要漏嘴了,忙改口,“上头全是当哥的。”
“你咋不拢一个伴儿呢?一个人在深山老林里,碰上野猪野豹,咋办?”妇人极为热心地说。
中年男人也说:“你一个人走路确实很不好,人多个伴儿总得要稳妥些……”这男人也知道这一带山里新近来了一帮背帆布包、扛着铁木架子的人,忙了一个多月,临走时说这儿有煤。他将信将疑,这穷日的山沟里有煤?山那么深,路那么远,即使有煤又如何开采运走呢?没多久,他也听说县上有招收劳工的布告。他同样对此事不感兴趣,而他对身边这两个女人,同样报以疲惫和冷淡。名份上的妻室他业已得到,年青时的张狂和粗疏业已扔弃,他对眼下这种生活没任何满意的方式和悟性,就象对待出现在面前的这个年青男子一样。
年青人脸上鲜朗起来,这个近乎冷煞的男人说了一句好听的话,他便觉得他还是有那么一种人味儿,有点人情的,便很高兴地提提裤子,吐了口唾液,说:“一个人走山路怕啥?我乐意一个人走哩。我们那地方上可有大小伙子不敢独个人离开老家出门,他们舍不得自己那巴掌大,屙不出一点尿屎的田地。嘿呀,这活法我算看透了,光靠那些田呀地呀的,能翻身么?粮食是有吃的了,可手上紧缺,钱从啥地方来?从啥地方来呢?卖粮食?啧啧,根本就不值得。副业呢?我又弄不好,就算在田里地头都栽上果树,巴望有个好收成,过上好日子,可人眼儿烂杂,果子还涩得人流酸口水,就被人偷得光光丫丫的。你说卖啥钱?嘿呀,煤矿招人,去了多少能挣到一点钱,这些钱也够一家人开销油盐的……唉,我还没结……”
“没接啥?”妇人见他红了脸闭了嘴,窘了,便极有兴致地问。
年青人尴尬地笑笑,又往地上吐了一滩唾水儿,用脚碾去地上便是乌黑一团脏。
“你没一个妹子?”中年男人抽毕一支烟,眼光放到别处,问道,神态极似自言自语。
“没有。”年青人说,“五兄弟,我们是五兄弟,没一个妹子。”
“哦哦。”中年男人依旧不在意地吐了一口气,语气里渗出一种不解与失望。他望了一眼年青人,目色蹊跷。作为主人,他这种目光似乎太冷煞太豪强了一点,也将诸多不悦和谜团塞在了年青人脑中。假使这年人再聪明一点,再敏感一些,他便能从男人语气和目力中获得一些虽曾料及却是极有兴致的东西。但这年青人似乎没从娘胎上汲养过如此水分,他一副憨相,不明白人事必须得经过多少弯角沟迥的,因而中年男人这言行,在他眼中正好是一种陌生人初始交谈的情景,虽不痛快却不久就会好起来的。
年青人没法理会中年男人的脸色和心机,他想那年青的女子出现,脑中与肚内一同饥渴。只是这女子如仙家,美如水,却不肯轻易露面人看,躲于某隐秘处了,或悄然做一个人人不能知晓的梦,梦想做一桩蠢事。少女心事或只有做母亲的明白,即使不敢将某类羞涩赤露于娇嫩脸上,但做母亲的即刻便能从女儿眼神一波一款中究出诸多破绽来,捏揉捏揉,心尖儿象变了鹿变了枝头鸟,轻巧跳动切切唱歌。凡从青春的河流中渡过的妇人,还未全然丢掉做姑娘时的羞情,这份心绪被稳稳持着,藏着,不让光阴浮去,作日子惶兮的小奴,所以在女儿面前,做母亲的依有失色失态,至而生发浅浅淡淡的妒意,只是这微妙之心被爱怜和微笑盖严,女儿春心无岔,做母亲的眉间心头糊涂些啥,做女儿的也无意去知晓了。
这女子到啥地方去了呢?
天色黑暗下来,人便沉入一只封闭严实的罐中,阴冷闷人。云彩抹来,与雾烟湿成一片,密密抱拥了山崖和林子。水流声更弱,象一根颤颤近尾音的弦,飘进人耳鼓,听得模糊、清淡、木然。兽迹已没,其声隐隐可闻,引得山气忽地紧收,山影脱逸苦奔。夜业已近迫,压在头上。天云带挟的雨也凑近了,压在头上,头上一泼墨后的重色。
年青人刚走进屋里,天便下起雨来。那三口人很细很低地说着话,走路却极响。他想是妇人在忙了。那女子呢?她不帮妇人一把忙?她干啥老呆在厨房里不出来?
妇人来叫他出去洗洗脸,还说天下雨了,房后阴沟需要掏理通顺,她担心夜雨不断,会冲坏墙脚的。他出去时,中年男人已经回来,在屋檐下扑打身上泥土。他衣服大敞,妇人见他胸腹上黑毛,眼睛抖闪一下,匆匆走开了。年青人见了那些毛,便心下笑他长得野壮,是头野猪。妇人呼他洗脸,中年男人方发现他在盯他,便有些狼狈和愠怒,一声不响地到屋里去了。
“他爹,你也洗洗吧。九九,再舀盆水来……九九,你听见没有哇,再舀盆水来!”
女子应了一声,年青男人便想到她脸上去,打了鼓敲了棒似的,此番可以好好看看她了。
女子端了盆热水,稳稳地过来,欲往木盆里倒。
“急啥?你爹还没洗哪?”妇人止住她,把一条黄色毛巾丢在盆中。女子受抑,望了一眼年青男人。
妇人也觉自个话不当,不得体,要开罪客人的,便笑着道∶“你先洗,洗了脸再洗脚,天凉透了哩。”
中年男人洗毕脸便走开了,脸上紧紧的,令人不安。年青人在木盆中搓洗发臭的脚,搓得极仔细,咕噜咕噜。
雨下得紧,屋顶沙沙作响。山野里处处是烟,黑色的烟。雨景浓重很,压抑得很。
女子和妇人都坐下来和他说话。男人在屋里呼妇人名字,叫翠仙的,妇人便进去了,出来时衣服兜着一堆猕猴桃,叫他自个剥皮来吃。
年青人是头一回看到这卵状东西。妇人的话他听清楚了,却没有听明白,拿了一只便在手中搓了。岂料猕猴桃这种玩意儿软嫩,富汁水,在他手中一压,便全然破烂,毛皮汁水弄了他满手。女子微微笑了笑,伸手拿过一条干净毛巾,令他擦手。她拿起一只暗绿猕猴桃,说:“娘夏天里收的,搁到今天,快熟烂了。”说着,慢次剥皮,露出晶晶绿的汁肉,恍若即刻化为水滑入肚腹中去。男人木木地笑了笑,不敢再去拿,在女子面前,他露了丑,便觉女子已经取笑了他,他不能再去剥吃。
女子见他怪样,便将剥好的给他,说:“你尝尝吧。猕猴桃这种样子不受看,味道却不错,可以解渴的,听说它的营养好着哩。”
他双手接了,两口便吞掉了,味道很酸,酸中回甜,滑及肚中,清凉入骨透肌。他口大吃得急,又使得面前两个女人微微地笑,说是口大福大哩,笑了又招呼他多吃。
“能做点吃的吗?”他吃了几个,便觉这东西只能催人上茅坑,心想得吃点饭才行。
女子看看妇人,又看看他。她恢复了先前平静脸色,在昏弱油灯下越发娇巧迷人,年青男人真想上去狠劲扭它一把才有味。
“天还不迟……”妇人伸出头往外看了看,“李兄弟饿了吗?兄弟走了远路,一定是饿了,让九九马上去做饭。”
中年男人从屋里出来,披了件质地很好的开衫。他手里捧着核桃丢在箕里,叫他不要客气随便碎了来吃。
年青人走了很远的路,肚中着实饿了。妇人和男人便说他没出远门的经验。
中年男人似乎也明了他心事,傍着女子坐下,同三人谈了些天色方面的话,便叫女子到厨房做饭。
“这地方鸟也飞不出去,吃的东西来得不易。”男人磕磕烟斗,烟火已熄,便在身上找火柴,年青人便将自己的火柴递上。
“外面的菜很贵,有人背了菜来卖,价要得黑烂了心肝,都是些烂了心肝的。”
妇人正在剪辣子。她三只五只一撮,手指捏了,剪刀齐口一轧,辣筒子同籽粒便四散飞开去。她听男人说话,也叹了口气:“外面都说山里人吃山靠山,样样来得便宜,好象山里的东西全是宝贝,连石头也屙金屙银……唉,要是这样咋还叫山?吃的穿的都很贵,用山货换点钱,全花在这东西上了。”
“兄弟,不是我做大哥的小气,我们这地方的东西实在烂贱,你只能将就过一夜吃两顿啦。”男人幽幽地说,并不看年青人脸色。
“你说这种话做啥?”妇人瞪了一眼男人,又瞅瞅年青人。
年青人关心的只是那香香的干饭,不是拌饭下咽的菜汤。在他看来,只要有勺豆瓣水酸菜辣子之类的东西,一顿饭就有滋有味了。尽管中年男人一直在叨叨菜贵,又恐他疑心这家人穷得舀不起汤来而小瞧他,但年青人却想的是他处,想到那地方心思便有丝儿醉兴,口里却道:“随便吃点啥菜都行,只要能饱肚皮,有酒吗?”
“你会喝酒?”妇人有些惊怪,男人狠狠鼓了她一眼,她忙改口,“兄弟你说酒吗?酒有的,有酒。”
女子拿了半盆马铃薯出来削皮。妇人问她灶膛的火,她说多放了木棍,会烧很久的。妇人起身盛了一碗干胡豆,慢慢清捡混杂其中的石子泥块。
年青人便看女子轻巧熟练地剥薯皮,看她将剥尽皮的马铃薯丢到水里,水溅散了一地。妇人嗔怪她手重,年青人便朝溅到地上的水看,看得眼花眼涩眼痛。抬起头,他怔怔看女子半侧白脸,很淡的脸,他便觉察出一些忧郁来了。若是她不这样呢?快活一点呢?但他在这层意义上同样没有经验,他没有学会迎合女子的心态。他极力想弄出些好笑的举措来,让她注意他,同他说几句极美极动听的话,但他失败了,败得一蹋糊涂,他愈想往这方面努力,愈显得呆笨无用,他感到极度困难,甚至有些怒气了。没多久,他脸上身上便发了热,出气粗重,这倒引起女子好奇。这女子将一双汪汪水眼放到他脸上,似乎在问:“你哪儿不舒服?病了吗?”
他接住了她的目光,这目光加重了他身上的燥热。他轻松了,吁了口气,开始咒骂自己刚才那些愚蠢的举动。在这女子面前,他老实得有些过过分,也实在得发迂,但也朴实得聪明有份量,他很快便同女子讲起话来。
“这里应该养几头猪,还可以养一条狗。”他找到了话,就象握到了女子的手便找到了一种力量之源一样。
“养猪?”女子惊奇地望着他,又看看中年男人,有些不自然地说道,“猪?哦,是该养的。可咋个养法呢?我们都不……其实,养猪嘛,很简单……不过……”
“养猪,首先得给猪选定合适的圈子,不要太大,也不要太小。一个猪圈最好养两头猪,两头一个围,少很多麻烦。圈子用石板砌,用木头也可以,自己能弄当然好,不行就找石匠给凿得平平整整的,再砌上,要砌牢,要防止饿猪翻墙。圈子弄好了,再叫石匠给打一个槽,要这等长的……”他摆开双臂,伸直了,眼睛从一条手臂转到另一条手臂,“对,就这个长度就够了,够两条青猪用的,太深太浅都不合适,要恰到好处。最后——”
“最后,最后在槽的左边或右边稍远处铺上稻草麦秆啥的,是不是?”中年男人在一边不耐烦地接过话茬。
“是,是的。”年青人张大了嘴,很久没有答上话,那男人懂得养猪,因此年青人有些窘迫,虽然他取得了一些理解,但这理解来得生硬极不友好,他便很伤心。
“李大哥,那,咋选猪崽呢?”姑娘看出了他的心事,心里怨中年男人的话重了,而她心的另一头却又这样说,“我知道怎地选猪崽。”
“选仔猪?嘿,要说难也不难,要说不难也不容易,莫只瞧样子的,看骨架看身段……还要看猪吃草……吃草,选的时候最好带上把鲜草,看它吃……”
女子极有兴致地听,听得久了,便忘了手中活儿。年青人一见她笑了,便愈发有了勇力,唾沫四下飞溅,手脚胡乱着,似乎他全凭了智力即兴构建一个优美动人故事,而这故事因了太美丽太动人或是太长了,他无法尽情表述,也不能用最简洁明了的话在短时间内向女子讲完,因而他便慌了,有些口吃,眼睛瞪得很大,他不得不停下来喘口气,喝口水。女子笑了,笑出了声,他怔怔地望着她……
他便有了隐隐的失望,热流即刻便冷凝下去,身子松散了,能听到骨胳咯吱的一声萎瘫。他低了头,想在地面在某处山洞里悄悄哭一场。
女子出去了。她什么也不曾料想,她只是一个妖妖的精灵。
年青人知道她出去了,便拿眼睛往外看,看到的却是黑骤的夜景,院中除了杂草稀泥以外,他什么也没看见,一团黑。这黑便成了女子九九的眼睛,这眼睛同人一样,全然一片夜,一片旷远幽邃的夜,他看不透,永远也不能够看透,也走不出这方夜景了。
他有些后悔了,那种长久蛰居后又悄然萌动的东西把他刚与她相熟的意念给掳了去。他并非胆怯,有一把男人的劲力,只是诸多与生俱来的后悔机会催他长大成人,去理弄更多的东西,照样还得睇视后悔的机会。到得这般年龄,观望别人双双对对进出嬉戏,看到不到一载工别人便抱了大胖小子,调逗抚弄,心里哪能不痒呢?夜里胯间那东西作梗,硬如铁棍,将好梦搅了,碎了,即使用啥东西牢牢塞住又有何用?这些迅忽来临情景,似乎已将年青人本应有的东西摊得极远,远远的一份痴狂,掩闭在自围的氛围中。当他将硬梆梆的裤衩丢在木盆中让他老娘洗去时,他便一阵肉麻惊惶,仿佛那东西突然没了一般。他本应去想想对策,去做美梦或做圆梦的人,但白日里却让活计累着,夜来皮肉瘫成一堆臭泥。他权当做个好儿子,一个极俊挺棒的小伙子,却每每苦于在夜间光身乱摸胡蹭而找不到一个能亲热说话的人。人还得往上拔,拔节的欲望日日增添,压得他昏聩惑然了。
他发昏,中年男人却没有发昏。人既然已相处了几个时辰,加之山中令人苦恼的寂寞,中年男人阴冷的脸上脱出一丝热,同年青人的交谈也多起来。两个女人在厨房里忙,先是听见炒干胡豆,泼了水后,发出剧烈的“咳吱”声,然后便是油下锅煎着,马铃薯锅内滚动的声音,随后香味袭来,年青人便想这是香烟……
两人正谈着,女子进来,端了半碗黄橙橙熟胡豆,叫他们剥了壳来吃。女子走了,两人边吃胡豆边扯些无关紧要的话。后来,中年男人便谈山外人到山里来砍伐树木而被重重惩罚的事,说这座山翻过去便有三十几户人家的张家沟,有个年青人因撵追一只野兔而摔死的事……
“那小子脑袋开了花,成了几大块,肠子拉了一地,腥臊臊的,只是为了一只野兔。”中年男人结束了他的故事。
“他也太粗心了,咋看不见悬崖呢?”
“是天意!”
两人又默默抽烟,往地板上随意吐唾沫,脏物同胡豆壳杂叠着,成无数屎克郎了。煤油灯疲软无力,光线在房里扩散不开,黑暗依旧在角落迭着。雨没有停,但小了些,细筛过似的。山沟里流水声音已能听见,极为分明。风从门边吹来,钻进人领口袖口,皮肉便小小颤动一下。两人皆感到秋末那点冷,体内热量弱柔,外面单层衣裤已笼不住了。年青人便起身拿了件夹衣穿上,顿觉暖和了,出来,仍坐在中年男人对面,低头抽烟,一串串青色烟雾便又在屋中弋动,间或被风吹破,消失,于是新的烟雾又升起,直到再次让风吹散。
女人过来,极为惊讶两人烟瘴中沉默呆讷模样。妇人说米饭已经蒸上,灶膛里又放了大块木柴,闲了没事,便过来说说话。女子对年青人笑笑,挪条板凳坐下,那神态象经历诸多实验而磨出来的,却显出一切听之自然,动之自然的神色。年青人想咬她的脸和手,让她恶恶地骂他一顿,但这不行。他觉得四人言谈似乎都极隐秘,猜探都不可知底,山上山下每一处皆谈及,主人是要客人明白他待客的有礼,但他看了女子那双娇巧小脚和脸中白白若云的忧愁,便将两个中年人的话拿过来仔细咬嚼,却终无所获。太阳穴筋骨胀痛,血象在那地方厚厚堆积,立即便会撑破皮肉迸裂出来。他用手按住,轻轻地揉。少女太充足的美丽引起了他的烦躁,甚至在她面前以为自己是不中用的人了,而两个有了点年纪的人,却极似这骄傲公主的贴心爪牙,操理了一切。他用身上所有硬健饱满的肉也喂养不了这女子,而女子身上的东西,即使只有一点送到他嘴中,必够他一辈子受用的。
女子极平静,呆呆听他们说话。辫子从她脑后盘绕过肩,拖至胸口,梢须垂着,正似她心事垂着,提不起来。她恍惚极欲将心放置到另一个人的心上去,一块极稳当的地方。三个人的话都是她不乐意听的,听下进去,便觉十二分孤单。她抿了嘴,一声不响,顺手拈了干辣子,用剪刀剪成小小圆圆的块儿。年青人说话,剪子便慢了下来,辣块许久才掉下去,悄无声息。待那中年人一说话,剪刀便飞速行动,籽粒在箕壁沙沙作响。门外浅浅悠悠的风从何处来,往何处去,她全然不晓,只觉心胆随那风飘走了……她起了身,说是到厨房去看看来饭熟了没。
妇人随即也站了起来,说饭多半已经熟了,便要两个人过去吃饭。
吃饭时,雨住了。吃完饭,妇人与女子在灶下收拾碗筷,两个男人便在厨间木墩上坐定时,风也停了,浓重云霾散开去,月儿在云块裂决处露出,山野便亮朗起来,远处山轮峦廓隐隐伏起,样子像即将沉眠过去,却又在新起来的月色中躁浮一样。流水声极近,兽类寻偶捉情的呼声也极近……
四个人说着话,没多大意义的话。月光透过天窗斜斜下来,落在墙壁上,在昏黄灯光中这两方歪歪的影子极不清晰,象两块旧色白帕被人贴在了那儿。
中年男人面色阴郁地抽烟。妇人拿了件衣服来,令他穿上,说天凉了。男人抽毕一支烟,便叫女子进屋睡觉去。女子在厨房里漫无目的地忙了一阵,从年青人身边走过,到里屋去了。 年青人顺了她背影,想到明日早便要同她分手,不免一阵怅然。或许回转时还可与她见面,说上一些话,心底里的话,她便不会象今天这般样子了。他将希望寄往不可知的往后了。这如同所有年青人遇到美好东西却不得不即刻要分开一样,一边得估量着日后再见机会,一边却又万般憾然目下好景无以长久饮享,便真真不愿动身的。时间太短了,他想活得更有意思一点,活得更忘我一点,活得更自私一点,因而便在还有幸的短暂时日中感到极其不爽了。这短暂真该诅咒一番,应该对那个人重重叹息一番。他看天窗和门外月色,又想及回转的时候……他默祷这短短光阴能延展他以后诸多舒活滋味的日子。
他做了梦,他认定这女子是他所要的人便做了梦,要让她做自己被盖下的妙物更是梦,这梦在他滚热的体内便象一条虫,这虫即刻便被融化了。他在想,明日一早,该如何离这小小山店。
女子出来了,说是睡不着,想同大伙儿说说话,又说月亮好,月亮好了,她便说不下去了,傍着妇人坐下,拿年青人看,看得仔细贴切。四人间的氛围开始清淡起来,正迎合了屋外柔水月光,什么都不明了,人心便增生了一些极微妙的惆怅。这情致谁也说不清楚,倒是因了四人各心事造成,于自己心上那番猜想与隐隐不快,便只得以默然来换取了。
月儿已走过中天顶,向西天蹭去,一会儿又隐入云层中去了。
年青人躺在陌生床上,拿黑暗出神,像做呆事。屋中没天窗,灯一熄,便什么也见不着了。他于是便胡想床上有这么两个人在这黑黢黢的景致中做那好事是啥滋味……一切光景皆极静,偶尔水声兽鸣撕裂孤店静寂,如鹿角一般交叉缠绕的枝叶在风中极力往远处伸展,方扰乱他一丝绪念。他坐起来,想抽口烟,烟抽毕,又躺下去,重新去做他睁着眼睛的梦……
门外有人走动,几线光亮从门隙里挤来,落在光光壁上,几纹斑点,随着斑点移动,他明白有人正朝门口走来。
他迅捷坐起来,估摸这人来的目的,他脑中立刻画上年青女子的脸,也许是她吧!?也许是她吧?!脚步声使他失望了,来者是圆臂妇人。他拉过被子,侧了身,故意拉出粗重鼾响。脚步声消失了,四周又是死一般寂静,一会儿,脚步声远去,接着便是开门的声音,在黑暗中极响,一切又回复到平静的景致中去了。
“咋是九九的错?你怎么打她?”声响又起,这是妇人压低的嗓音。
“打你妈!”中年男人尽管也抑着音量,但年青人却听得极为明白,“九九啥他妈都不懂,你阻拦我做甚?”
“你轻点声,你怕别人听不见吗?”妇人道,“再说,九九也是你的——”
“是我啥?你不答应也得答应,事情就这样定了!”
“可那……九九还小啊!”
声音被黑暗吞噬。接着,年青人便听到一阵低低的抽泣,象是那女子在哭,很轻很柔,地隙里钻出来似的。
年青人从被窝中探出头来,侧耳听了听,便了坐起来。哭声很快又消失了。他倒在床上,将年青女子想了个遍,也想不通黑脸男人为啥生气要打她,她为何竟气得哭出来。他几番欲下床问问究竟,却又犯难了,他想自己是外人,管不得别人屋中事,即便有人有了差错,自已也不听得,不曾看到,这样做是没错的。
他想得困乏,眼中便极稠极涩,迷迷睡去。迷迷之中,隔屋的声音又响起。
“九九,不早了,你睡去吧。你尽哭有啥用?”妇人道。
“你愣着做甚?有鬼啦?你也给我睡去。九九,你没长耳朵吗?你们都给我睡去!”
“你,你这是在干啥?你还要带……”
“带你奶奶的……”
“我不睡!”两个女人几乎同时喊起来。
“睡!”男人喝道。其中有一个人脚步远了,迷迷中的年青男人听不出那是谁的脚步声。
“你也该替我想想啊。你这样做……”妇人迸出了哭腔。
“我咋没替你着想呢?事情已到这一步,你说我咋办?”
“难道就没别的法子?”
“你睡觉去,听见没有?这儿没你的事!”
“你……”
年青人于是便沉睡过去。
月儿冷冷望着空旷幽深的山野,被那份朦朦的静谧吓退了,坠到烟霭里去了。
年青人从床上翻身而起时,天色已大亮。他赶紧穿上衣裤,想到还有长长一段路,便为自己的死睡恼怒。门外死寂,一个人也没有。他小腹发胀,便提着裤子在角落里寻尿桶,尿下桶的哗啦声在清晨格外响,他极为奇怪这一家人莫非也睡死在床上,不知天亮了吗?
开门出来,一片极白极亮的光刺得他睁不开眼。又是个没有阳光的白天,青灰色的景致惹人消沉,也许午后或晚上又会下雨的。
厨房的门开着,他便落下心去,径直进去找盆子舀了水,端出来放在院角木架上。
毛巾刚落到盆中,他眼光便落在一个人身上。他认出是那个圆臀妇人。她侧对着他,脸色蜡黄,患了黄疸病似的,蔫蔫地坐在台阶上的柴捆上,浑身上下罩着一圈惨惨的哀怨。她头微微偏着,无精打采地,仿佛脖子里即刻便会消失最后那口游气。头发极其蓬乱,几绺被山风撩着,在额前飘动。她圆实的手搁在膝上,腿脚分开,整个身子恍若瘫痪,上身压在臀上,人就短了许多。
年青人跳起来,轻轻叫了一声,妇人被重重地吓了一跳,身子抖摇起来,将目光落在年青人身上,旋及闭了眼,又睁开望了片刻,才转回原来方向。年青人方觉异样,低头才发现自己因要洗脸擦身,衣服敞着,胸腹露在外边,凉幽幽地,妇人便从这些东西上看到她更多的过去与现在的悲哀。泪水在她眶中打转。年青人红了脸,忙将衣服扣好。妇人头不再回,只是淡淡地说∶“他们走了,一早就走了,回他们自己的家里去了。”
“你说啥?他们走了?他们……回自己的家?”年青人傻了。
“年青人,有些话是不该说的,说了你也不必明白。你到我这儿来的时间太短,啥也不知道,你不知道那狗日的……”妇人激动起来,泪珠儿扑哒哒滚落下去,但她即刻止住了哭声。
妇人继续说道:“他们都不是我啥人,不是我男人,不是我女儿,我没有女儿,我男人十几年前就让山蛟龙给冲走了,连尸体也没找到。你很奇怪他们咋会住在我这儿,是不?年青人,你不知道,那男人只不过是一个嫖客,一个挨刀的人贩子!”
年青人坠入万千丈黑压压的悬崖下去了,缓缓地,风从耳边吹过,他失去了感知。
“他有钱,可都是些昧天良的钱。他到处招徕年青漂亮的女子,骗到外地,转手卖给别人。唉,有钱不是好事,在钱里头你能找出一点点人情来么?找不到的呀!天底下哪个有钱人心不贼狠的呢?钱多了,他就尽做羞死先人不要脸皮的事,做多了,也就成了自然。就在他招了昨天你看到的那女子后,被人告了,他没法,花了很多的钱求人帮忙,钱去了却没个字儿的回音,他狗日的也有被骗的时候。他见情况不好,便躲到深山里,跑到我这儿来了,当然,他也给了我很多钱。”
年青人呆呆地站着。妇人仍没回头。
“他们住这儿已经半年多了。我们混得很熟,处得很好。当初我答应他们住下来,是因为我告诉他们我男人出了远门,一年半载是回不来的。他们也说是长期借住,他们不缺钱,不会少我的。我这破店生意清汤寡水,有长期住的客人为何不答应呢?我点了头,接下来我们就成了熟人,女子就叫我妈,我几乎高兴得要死,我从没有过儿女,一个也没有,老天爷瞎眼了。女子却不叫那狗日做爹,狗日的不是说他们是父女么?我纳闷了,就问我那干女儿,她拗不过我,把什么都告诉了我,我吓昏了。我们商定瞒住狗日的,我呢?当然得好好照顾他们,我放心不下那苦命的孩子啊!”
妇人顿了一下,好象在回忆一桩做姑娘时美好的事情,但那张脸业已被泪水淹没了。
“年青人,不是我怨你,昨天你真不该来,你不来,他们就不会这样快地走了。我实话相告,相处这么些日子了,对那狗日的也有了点感情,我没有男人,日子不好过。做女人的,离了男人可咋过顺心日子?县上风声一直很紧,他们多半一时不走的。你到了这儿,那女子就丢了魂儿似的,这你是不知道的。她很年青,人也长得好看,狗日的看上的是她,她年青呀。你想这事能成吗?那狗日的贼根儿坏哩臭哩!女子可是恨他,他有人样吗?你年青,人也不差,女孩子家家的当然就要往心里想去……这,我有经验,我看出来了,那狗日的也看出来了。今天一大早就带着她走了……他们走了……女子不喜欢他,却还是跟他走了……”
年青人听到这儿,心上隐隐作痛,便想自己该离开这个山店了。他转身进屋取拿自己东西,出来时,还听得那妇人独自在说∶“不喜欢他,却还是跟他走了……”
年青人上了路,两边是黑色杂木,前夜雨水打湿的地方,冷冷闪着亮湿的光泽。他一扭一拐地在泥泞山道上往前赶,一忽儿密密树林,一忽儿突兀怪状山石,一只鹰在头上盘旋,落到一棵枯树上……妇人站起来,目光哀戚地望着最后一个从她身边走开的人,咬着牙。忽地,她掩面疯了般冲进屋里,狠狠关了门,这阵儿,年青人的身影已经在山野里消失了。
沟谷里的流水很深很深。

大家都在看

猜你喜欢

热门帖子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