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楼留

第一回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

一阵阵的诵经声，与木鱼敲打声，正从金德大厦B座1304号房传出。

昏黄的白蜡烛光在声音中微微晃动，窗外的路灯照不进来，1304号房里的每张脸孔或明或暗，看着是人，却又似鬼。

“哐啷~哐啷~哐啷~”

所幸还有那穿着鹅黄道袍的道士偶尔会配合经文段落摇晃一下手里的铜铃，才令房间里的守灵者们稍微消退些睡意。

但对于怀胎十月的何云枝来说，这铜铃声却让她越发觉得烦躁。

何云枝是这个1304号房的女主人之一，另一个女主人则是她的婆婆，男主人便是她的老公，名叫梁守仁，现在正在此和他的兄嫂们为她的公公——梁竞强守灵。

何云枝自个在角落处坐着，焦躁地抚摸着自己箩筐般大的孕肚，忍受着腰酸、背痛、浓烈的睡意陪着夫家的这帮人在这假装慈孝。

不过，真慈孝和假慈孝又如何，何云枝也懒得去说破，光看自己现在的待遇便知道，与这些人计较也只是白费唇舌。

何云枝扫视过在场每个人的表情与神色，最后将抱怨的目光落在了大厅正中的一张黑白照片上。

那便是她公公——梁竞强的遗照。

此时此刻，凌晨4点，在这个深夜时分，遗照前竖着的三柱高香已经随着时间流逝矮了许多，大概只剩半掌长，但那依旧缥缈缭绕，将遗照中的梁竞强衬托得有些诡异和阴森。

干瘦的面容，凌厉的双目，有着两道浓郁且长的眉毛，那么眉毛长得几乎要连成一线，鼻子则是呈鹰钩形，双唇又薄如纸片，看着像是紧紧抿着，让人感觉是个刻板又严厉，不好相处的那种老头。

虽是如此说，但梁竞强生前倒也没有苛待何云枝这个儿媳妇。

那么何云枝怨气是从何而来？此事说来倒有些蹊跷与无奈。

梁竞强仙游的那天，正是何云枝预产期的同一天。

那是七天前的一个中午。

梁竞强有个雷打不动的习惯，就是吃饭一定要喝烧酒才下饭，吃完了抽根烟就要回屋躺着眯一会，这天也是如此。

至于何云枝，因为怀孕不便，收拾碗筷的功夫自然是不用她做了，便也回到了自己的卧室。

没一会，梁守仁也进来了，何云枝也习惯性地说了句，“你又不帮忙收拾。”

“这不是要陪你嘛。妈都说了，老不让她做家务都要觉得自己老不中用了。”

何云枝听了，没再接话，而是突然皱起了眉头，紧接着身体出现明显的颤抖。

一种强烈的疼痛感突然在何云枝的体内爆发。

“啊！啊……肚子好痛……”

梁守仁见自己老婆这个样子，怕不是要生了呀，赶紧就拎起之前何云枝准备好的行李包，开门，扶着何云枝准备出去。

可就在梁守仁要打开1304房大门的同时，另一边梁竞强的卧室，也传出了惊呼声！

“阿仁！阿仁！快来看看你爸！你爸好像不行了！”

接着又是一连串的喊叫，“阿强！阿强！阿强……不要吓我……你不能就这样丢下我自己先走了呀！”

梁守仁这一听可不得了，将何云枝的手，从自己手中转移到那雪白的墙壁上。

何云枝就这样独自扶墙强撑着，忍受着无法言喻的痛楚，以怨恨的目光追随着梁守仁，看着他奔向了另一个卧室。

直到……梁守仁推开了那个卧室的门，透过缝隙，何云枝和里面躺着的梁竞强来了一个四目交汇！

（“他……他怎么睁着眼……”）

何云枝一个激灵，赶紧收回了目光。

待回过神来时，何云枝才发现自己刚才那痛苦欲死的感觉居然……消失了……？

“是怎么了？难道我不是要生了吗……？”何云枝喃喃道，自己一步一步挪动到大厅的沙发旁，缓缓坐下，她是那么的小心翼翼，她怕此时的平静只是一个假象，她怕那种痛苦欲死的感觉会又随时袭来。

可是过了好一会，何云枝的身体再没有任何变化，她便安静地坐在沙发，静听着梁竞强房间的动静。

“你爸怎么突然就没了呀……”

“呜呜……我都让他不要喝那么多烧酒了啊，就是不听……”

“终于把自己喝没了，我以后……唉……他就这样把我丢下了……”

何云枝知道自己婆婆是个没什么主见的人，凡是都是依赖公公的，现在公公突然仙游，她怕是一时三刻都不能适应过来吧。

“妈，别难过了，爸活到这个岁数不是什么大病折磨走的，也算是这样了，唉。”

何云枝听那母子二人在里面互相说了一轮安慰的话，才总算是想起了她，提起了她。

“阿枝呢？她怎么都不进来看看自己的公公？！”

梁守仁这才对着大厅喊道，“阿枝！”

何云枝气不过，并不想理会，便继续坐在沙发不动声色。

这时又听见梁守仁在里面说了句，“阿枝刚才好像是临盆胎动……我先出去看看她……”

结果，梁守仁踏入大厅，发现何云枝像个没事人似的稳坐在那，便有冒火，带着责怪的口吻像是责问道，“你肚子不痛了？”
“嗯。”

这下梁守仁那份责怪更加明显了，“那刚才喊你你怎么不出声呢？！”

接着便是命令般说道，“爸他，走了，你也进来安慰一下咱妈吧。”

“哦。”

（“呵，安慰的话你俩不都在里面说完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到也不见你先关心关心我！”）

何云枝的内心，犹如被一盆冰水泼来，却又不得不跟随梁守仁来到婆婆和公公的跟前。

“阿枝，听阿仁说你刚才肚子有了反应，现在……还痛吗？”梁守仁的妈妈干巴巴地问道。

何云枝微微摇头说道，“不……嗯，没有。”

其实她很想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才的对视让自己受了惊，或是因为见到白事，和自己肚里的孩子受到冲撞，但是何云枝还是选择了不把这些话说出来，她不想麻烦。

“哦，那就好。”
“你公公他走了……”

说到这，像是又要哭出来。

何云枝上前轻轻搂着自己婆婆的肩膀，也说了一番节哀顺变之类的话。

“嗯，我……我没事……呜呜……”

梁守仁见自己妈妈又要哭了，赶忙把话锋一转，对何云枝说道，“阿枝，你去都有哥哥他们的电话，你打过去通知一下他们吧，让他们都回来见见爸最后一面……”

“嗯。”何云枝应了一声，便走出去打电话了，她不想待在这个让她感觉不舒服的卧室里。

何云枝总共打了五个电话才把梁守仁的兄嫂通知到位。

这时，梁守仁搀扶着婆婆出来了，何云枝才忽然想起些什么，问道，“对了，咱们不用先打电话到医院吗……我想一并去办了入院待产。”

梁守仁却说道，“我还要照顾妈，就先不去医院了。”

这下，何云枝可沉不下气了，说话的声音都提高了几个度，“什么意思？可是我预产期随时要生了啊。”

梁守仁，“那等你要生了，我再送你去医院……”

何云枝，“那我自己去！”

梁守仁不耐烦地喝道，“现在家里刚出事！你就别折腾了行吗！”

何云枝还想要大声反驳回去的，却被另一个声音抢先道。

“阿枝，对不起啊，你不要跟阿仁置气，是我不好，是我老了，是我拖累了你们……”

何云枝被这一出弄愣了。

“妈……！”

“阿仁你别说话！”

何云枝的手突然被婆婆牵着，婆婆轻拍着她的手背，安抚地说道，“阿枝，你怀的是咱们梁家的血脉，咱们梁家的子孙，我们又怎么会不心疼呢……你先听话，乖乖在家待着，别让我老人家操心了。”说着，像是又要哭了。

何云枝看着婆婆那通红的双眼感觉左右为难。

“叮咚。叮咚。叮咚。”

门铃声打破了这个局面。

来人是梁守仁的大哥和大嫂，提着大包小包的进来，与何云枝他们简单互相打了声招呼。

见气氛似乎有些奇怪，大哥边询问边把手里的东西卸下摆好。

何云枝看着这对面容和善的夫妻，觉得似乎能有转机，便又把要入院待产的事重提一边，边说还边以寻求帮助的眼神看向同为人母的大嫂……

虽然大嫂满眼怜悯，也想替何云枝做主，却……

“接下来我们要守灵七天，这期间不可外出。”

面容和善的大哥，却这样说道。

“阿枝，我记得你的娘家在外地吧，现在他们也来不了照顾你，就别让大家操心了。”

何云枝品味着这句话里的意思，不再说话。

于是便有了开头的那一幕，昏黄的白蜡烛光、拥挤的1304号房、不知道真假的道士、怀胎十月的孕妇、诡异的守灵仪式……

不过，守灵的这七日里，何云枝却也是出奇地没再出现那一种感觉，那一种痛苦欲死的临盆胎动的感觉……

直到第八日的黎明到来。

第二回

随着旭日初升，道士耍了一番剑花作为结尾，将未燃尽的烛火一一斩灭。

与此同时，不知道是因剑风所致，还是天意有为，烛火熄灭后的烟气夹杂着三柱高香留下的余烟自成一缕飘向了何云枝。

旁人已经开始收拾灵堂，准备撤走一切的器具，所以都并未察觉这一异样，反而是何云枝本人，却是看着这缕烟雾吓得张大了嘴，想喊却喊不出声。

何云枝清晰可见这缕烟雾的背后竟然有一黑一白两个人影追着这缕烟雾向自己奔来！

直到下一个瞬间，那缕烟雾一下窜入了何云枝张开的双唇之间，被她吸入体内，那两个一黑一白的人影同时在她的眼前像细碎的沙子被风吹散远去般又突然消失了！

虽然这突如其来的经历长不过60秒，但是何云枝很确定这不是因为自己睡眠不足而出现的幻觉，至少她身体的颤抖，心灵的恐惧，以及她从未出现过幻觉的经历，都可以为她做保证。

“啊……”

随着那缕烟雾被何云枝的身体完全吸收，那一声迟来的惊叫也终于从何云枝喉咙发出。

这一声惊叫，同时也惊动了被白墙相隔在1304号房外的亲友，只听外面有一阵小声的议论，随后便见梁守仁的大哥从门外往里探头，询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大厅剩下的在打扫余下卫生的梁守仁，也是莫名其妙地看向了何云枝。

何云枝还未意识到自己要为自己的奇怪举动需要作出解释时，那种痛苦欲死的感觉突然又开始在她体内疯长。

然后何云枝感到下体有一种湿润，“阿枝穿羊水了！”梁守仁的大哥喊了一声，然后又听见外面想起了“叮”的一声，是电梯到了。

梁守仁的大哥又把头转向白墙外，对着外面说道，“你们陪老妈和宋道长先把老爸的遗体送下楼吧，顺便帮我们打辆的士。”转头有对里面的梁守仁说道，“阿仁，旁边的电梯也快到了，我和你扶阿枝出去吧。”

说罢，两个男人就去扶何云枝，何云枝抓着两个男人的胳膊就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手指所触碰到的皮肉都被她抓得凹陷下去。

三人好不容易下了楼，楼下却只剩大嫂和一辆红色的士等着他们。

大嫂先抢先说道，"快把阿枝扶上的士吧。"边说也边去帮忙照顾狼狈的何云枝。

待安顿好何云枝坐稳，梁守仁的大哥便问道，“其他人呢？”

“黑箱车来了，他们先过去了，妈说别误了时辰。”

“嗯，那我们去医院吧。”梁守仁这才关上车门告诉司机一个明确的地址。

来到医院时间尚早，人流不多，很快就安排了何云枝的床位和手术室。

手术很顺利，是个女婴，可是……
护士帮女婴清洗干净，重新抱到病房门口时，看见了站在过道窗口前抽烟的梁守仁，喝道，“先生！医院里不允许抽烟！”

梁守仁像是被惊醒般，将小半截烟往窗框处胡乱摁了许多下才把烟头摁熄，随手就丢到了旁边的垃圾桶里，再抬头看向那名护士时，才发现护士手里抱着个婴儿。

梁守仁嘿嘿嘿地笑着，样子看着又憨又傻，“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护士小姐，你抱着的就是我的女儿吗？”

“你是哪床的家属？”护士还是板着个脸问道。

“里头三床的。”边说，梁守仁边凑上前来。

护士没应他，一个转身就抱着女婴进了病房，身后的梁守仁边小声嘀咕着什么，边跟着走了进去。

“太太，恭喜你，是个健康的小公主。”护士走到三床床头边，笑盈盈地对着床上的何云枝说道。

何云枝看着似乎十分虚弱，却依然撑出一个美丽的微笑，她想掀开被子去摸摸她女儿可爱的脸蛋，可是掀被子的动作实在有些过于缓慢，以至于手还只搭在被子边未掀开就被制止了。

原来是护士单手抱着母婴，单手去按住何云枝的手，提醒道，“不要一下受了寒。”

“护士，让我来抱吧，让我来抱吧。”梁守仁迫不及待伸手过去想抢。

护士再次表演了一次变脸，对着梁守仁斥责道，“小心点抱。”
梁守仁只顾在那挤眉弄眼地逗弄自己女儿，根本不想再搭理那护士。

护士也不想理他，看女婴确实被抱稳了，才转回来对何云枝讲述关于她女儿的情况和新生婴儿要注意的事项，以及她生产后要如何护理。

梁守仁那边，也不知道是他的“鬼脸”太可笑还是太可怕，女婴竟挣脱开裹布笨拙地挥动了她白嫩的小手。

梁守仁突然察觉到一丝异样，一把抓紧女儿的手数到，“一，二，三，四，五……六？！”随之大喊，“怎么会是六根手指？！护士！护士！”

“先生请你安静些，不要打扰到其他病人休息！”

梁守仁压低了声音，语速却略微提高地问道，“我女儿怎么会是畸形的，是不是你偷偷懒没看好，把我女儿给别人抱错了？！”

护士又忍着怒火答道，“我正在给您太太讲呢，您要是听不清楚可以不要离那么远听！”

还好这时医生来巡房替护士解释道，“先生，其实您女儿的情况很寻常的先天发育性畸形，有可能是来自遗传因素、药物影响、环境污染，还有就是基因突变。”

医生翻看了以下挂在何云枝床尾的病历牌，又继续说道，“嗯……你们是临时入院的啊，那之前都没有做孕检吗？”说完，又抬头看向梁守仁。

“那这…能治吗？医生……”梁守仁问道。

医生微微点头应道，“嗯，当然可以，等孩子大一些，上小学之前就可以来做个切除手术，是很简单的小手术，问题不大。”

梁守仁和何云枝在得到确切答案后都舒了口气。

之后就是由其他医护人员安置好新生婴儿的小床，并说明了其他情况，带着梁守仁下去补缴好费用和手续。

这短暂的空隙，何云枝总算可以安静地仔细观赏自己的女儿.

她是多么的可爱啊！

在何云枝心里，无论她的身体有畸形还是有残缺，她都将会是她今生的唯一……

看着女儿的睡脸，何云枝不自觉的也感到一阵放松，随之安然入睡。

朦胧之间，何云枝好像梦见了一个男人的背影，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是她的公公梁竞强？但是梦境里的空间太过昏暗了，让人无法确认。

何云枝正想上前开口询问，身边却出现一群苍蝇萦绕，围着她嗡嗡嗡地转。

还未等何云枝把苍蝇群驱散开去，那个背影就已经化作光团消失不见了。何云枝也梦醒了。

“你媳妇怎么这么邪门，生了个畸形的娃？”

“妈，你别瞎说，小声点。”

“可不是嘛，这手指头有六个，怕不是有些不吉利啊……该不会，就是她克死了你爸……”
何云枝睁开眼，入目的先是午后的阳光，而后才是背光坐在婴儿床的俩人。

“嘘……”

俩人听见动静知道何云枝醒来了，赶忙换了个画风，何云枝的婆婆说道，“哎呀，阿枝啊，你醒啦，现在身体感觉怎么样。”

“妈……你也来啦……我没事，就是麻药过了，伤口有点疼……”何云枝开口喊道，感觉整个嘴巴十分干涩，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

梁守仁给她递了杯水，带着吸管的，何云枝吸了两口感觉好多了。

“是呀，我来看看我的孙女，看看你，辛苦了啊儿媳妇。”何云枝的婆婆说道。

“……”何云枝敷衍地笑了笑，然后梁守仁帮忙把病床摇高，方便她照看女儿。

梁守仁也开声说道，“是呀，妈刚从殡仪馆那边结束，中午随便吃了点就过来看你了。”

“谢谢妈。”何云枝说道，然后又问，“爸的手续都办妥了吗，大哥大嫂他们呢？”

梁守仁答道，“他们过来这么多天，好多工作还没做，先回去处理了。”

“哦。”何云枝应道。

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梁守仁和他妈妈也猜想着最开始的对话可能是被何云枝听到了。

沉默了好一会，还是何云枝的婆婆地下率先打破沉默，说道，“啊，我来看过你俩母女平安，心里的大石总算放下了。”然后又摸着何云枝的手说道，“儿媳啊，你就先好好休息啊，我们在这也怕吵着你，我先回去收拾一下家里，明天我炖了汤再带过来看你啊。”

说完又是轻轻拍了拍何云枝的手背。

“辛苦妈为我操劳了。”何云枝应道。

梁守仁也赶紧借机会开溜，对何云枝说道，“那我先送妈回去了，我晚点再过来啊。”

何云枝是知道他在这医院待不住要回去抽烟喝茶，但也不想说，就这样目送他们离去了。

安静下来的傍晚，何云枝才能静下心来思考问题，为什么自己的女儿会长出了第六根手指呢？虽然梁守仁没有陪自己，但每一次产检自己都有做足啊，一直都没有发现胎儿有什么遗传……遗传，也是没有可能的。

那难道就是医生说的其中一种可能——基因突变？虽然感觉有些不可思议，但好像也是唯一的解释了。

只是，真是普通的基因突变吗，还是因为受了什么影响……？

何云枝看着女儿，想着医生说过的话，又记起到自己入院前见到两个一黑一白的人影……一切好像毫不相干，但此刻，何云枝却总会把他们联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