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闪电(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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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22-05-28 22:34:23 更新时间:2022-12-25 09:59:18

楼主:罗锡文  时间:2022-05-28 14:34:23
一根锈迹斑斑的铁钉牢牢嵌在上官老头房门右侧,没有人知道是谁有意或无意地弄上去的。这天夜里上官老头他突然觉得自己周身彻彻底底变了本质似的,脑袋与往日秃顶的感觉不大一样,心脏扑扑跳得象一只锁在笼里穿了鼻孔的哈巴狗。那两根萎缩得实在不象样子的细腿中风似的颤抖。他心慌意乱地将全身摸了个遍,感觉将他害得矮了半截。他想戴上帽子,两顶在礼拜天上街买气功书籍时顺便买的绅士帽,一顶咖啡色的,一顶藏青色的。卖主先是对他嘿嘿一笑,恍若他油光光的脑袋从西瓜这个概念转到女人臀部上去一般,他便自嘲地磕了磕那圆东西,顺手戴上,饶有趣味地取过卖主手中的蛋圆镜。卖主干瘪瘪的肚腹一挺,一口唾液便喷来:“老哥!甭说了,您老年轻了!”他听得心中滋润,便买了下来。这阵儿,他想将它们拿出来再兴趣兴趣一番,便打开衣柜,一只猫咚地落下来,他一愣,细细一看,原来是挂在衣柜门边的袜子。他摇了摇头,感到脖子生硬,充了气似的,周转不灵。他按按肚皮,嘀咕道:沉住气,帽子就在里面……
一道蓝白的闪电摔到他眼前,要削掉他脑袋似的。就在那犀利有声的光线即将熄灭的时候,他抓到了帽子,紧紧地捂在胸前,喃喃道:老天爷,你也太夸张了吧!该死的……
他回过身,又一道凄厉的闪电将浸了色素的米汤似的夜劈成数块,抛往各处。他抽了口冷气,腰椎脱了节似的,承受不住上身的重量,旋即又象一股浊气将他腰给灌满了,阵阵胀痛。他磨磨蹭蹭地找到沙发,一屁股掉了进去。接着他从怀中取出帽子,一点一点地举起来,越过前胸,涉过面颊,在头顶上方停住了,在空中泼成一幅水墨画。一道电光逼来,他整个的姿态似乎在与卓然的闪电对抗,相峙,而他的脑子旋转着这个念头:戴上帽子,把思想盖住!把心灵箍住!把闪电掐住!
“不!”他暴怒地站起来,两只帽子便飞碟般飘了起来,漩着涡儿,跳着舞蹈,只因兴致太高,碰到冥冥中神秘的墙,猛一省悟,收不住脚,还欲任着性子,扭动着盘盏一般的屁股。
“不!”上官老头握紧拳头龇牙咧嘴地吼道,半掩的房门就像一个人受到惊吓时张开的嘴。过道柔和的灯光蹩了进来,地上便铺了一块黄色毛毯一般。就在这时,上官老头的眼睛紧紧盯着了那根锈迹斑斑的钉子。
他缓了口气,目光却没有任何放松。他拐杖般的双腿支使着他的脑力朝向了铁钉,以便使他能够贴近它,问它,摸它,乃至吻它。铁钉位于黑暗中央,墙壁夹角处,在上官老头的眼里便是一根墨线,荒唐地摁在墙上。他伸出手去,想探测它究竟是什么东西。但他的手再一次在油腻腻的空气中凝固了。一根扭曲的木棍,一截变质无力的指挥棒。他脑中一点儿记忆也没有了,像一只被掏空了瓤肉的南瓜,一根空了心的梧桐,转不动,滑不了,干涩干涩的。若有一片厉石飞来,任何人便可以想见一声沉默如磐的迸裂会给这个人带来什么后果,而实在地,他在那情景之下也需要某种飞来之物,不偏不倚地击中他的秃顶……
闪电的重量让他疲惫。他沉吟良久,那根刹那被照亮的铁钉在恢复原状后,缓缓变粗,黑压压地向他直冲而来。他惊疑地看看双手,他惧怕那越来越粗硕的铁钉就是被这两只手给拉长的。但他迅速否决了手的功能,乍一抬头,那巨物正向他刺来。他张大了嘴,两只手瑟缩着向后摊开,寻找着依托,一片神光,一具实在又抽象的魔影,他有生以来似乎只在妻子阿南身上体验过的销魂,而今在他眼前再度掀起浪潮,随之又摇摇欲坠。他感到整座大楼都在下沉,在倾斜。空气被抽去似的使人窒息,那片白厉厉蓝幽幽的光电正宣布着这钢筋水泥丛的末日……
他想抓住那个人的手,想埋在那个人的怀里痛哭,想伏在那个人的脚下大叫一声……
突然,室内的灯一齐亮了,刺得他睁不开眼睛,整个身子的累赘全压在脊背,屁股和鸭趾一般的脚上。这时,他才感觉到自己喘气喘得太粗重了,吐吐纳纳,肺部便如刀锉一般,喉咙急速扩张。原来他碰到了壁灯开关,他吃了晚饭后便神差鬼使地将灯全部关闭,“啪”地钻进了黑暗之中。
现在可以来看看我们这位主人公了。眼睛漆黑、细小,眼光尖锐却又不失柔和,是上官老头给人的第一印象。接下去,一只高挺本当是美丽端正的鼻子,却不伦不类地在顶尖儿抹了深红膏药一般,成酒糟物了,其下面是古猿洞般的鼻孔,偶尔会探出不加修剪的黑白灰三色杂糅的鼻毛。再往下,是薄薄的嘴唇和恣然扩张的一溜胡子,幽默者说它们有好色之嫌,会看面相的则说那是命途多舛的征兆。但令他引以为荣的是他那张脸皮,街面上肖像画卖钱盛行,几位初出茅庐,以名师之徒之名,以炭精粉木炭条等专门的素描速写工具替人勾勒面部人生的年青画匠,曾极力主张为他画一张,声称只收三分之一,不,四分之一的辛苦费,原因就是因为位那张油光光的脸皮使他年轻起码二十岁。若只是一次性的恭维,还不至于打动上官先生的心思,因为他自诩心中有数,别人的评议他多不往心里去,便没要那幅画,倒是将一张大团结抛出去,几个后生便对他道:您老将长命百岁!后来,他去商场买东西,起初他是要买洗衣粉或肥皂的,但他刚一在柜台前站定,一位说三十也行,说二十刚出头也行的女士(上官老头不清楚她脸蛋上的粉末算稀里糊涂还是算均匀调和)见了金条似的尖叫了一声:您老面部肌肉细嫩,天生好肉,极有保养价值,肥皂和洗衣粉太粗糙,不妨用香皂,用珍珠霜也行。上官老头想:可恶也!肥皂和洗衣粉是洗衣服的,哪能洗脸?心中却甚喜:人都这么说我皮质好,多半没掺假。便买了几块高档香皂。女服务员又好说歹说地要他买了两瓶洗发香波,说它们对他焦黄的头发大有好处。他回家后急急地在头上揣摩,只在后脑处摸到几根细软得几乎没感觉的毛,便觉得那女服务员可笑。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他那张脸确实照顾了他脑袋上其余部位,使他丰富的神态情致疏密相间,错落有序,没有生硬和牵强痕迹……
上官老头肩膀瘦削,不免增添了他形象的猥琐。在六十五岁这年坎上,他肩部远不及髋部的宽度与厚度,加上疏松下垂的腹部如老棉絮一般,搭配着细小僵硬的腿脚,他自己和我们都不得不叹一口气:上官先生老了!
要承认自己,是一件极容易又极为困难的事。上官老头一改昔日的粗暴强硬,在退休后的几年里,度着一种淡雅的、清柔如水的生活。他觉得这样很好,一个人的世界,自己是统治者,台灯、沙发、书籍、瓷器、门窗、鞋袜等东西,都是他的臣子与家奴。有时心中愉悦,恰又想如厕,他也要耐住性子死忍一阵子,憋足力气,直到非排泄不可时,方踱着方步,君子上香一般走进他干净得让来客很是不适、感觉怪异的洗手间。他照旧将这样的行为称为“国王对臣仆的随意支配”。
但这日不同了。自打他在公园里溜达,拿西天绚烂的云彩和血质的夕阳发呆时,他就感到他的躯体已接近爆裂的边缘了。
他稍稍舒了一口气,摸了摸不事稼穑的脑袋,两侧太阳穴快门一般一收一缩。他啪啪地拍了几下,很惬意与自嘲地打了一个响指,再倒上一杯水,坐回沙发中,独自品味香茗似的,企图从中品出苦与香两番况味出来。
闪电是一条闪闪发光的蛇,面目狰狞地窥视着他房间各处,一闪一失,来也快去也快。令他惊疑不解的是,这把几十万人都赶进各类不同的房间的电火消失后,却没有雷声。
老天爷,你也是一个怪物。他想。
停电了。这是理所当然的,他对火灾和落地电线过度的敏感和恐惧不亚于令他站在三十层的大楼顶端探头往下看时的昏晕程度的可怕。一切又回归到无边的黑暗之中,只有电光一闪,他才能看清面前状物和那哈欠不止的门。
他全然没有了睡意,默默地缩在沙发里,像在历经一场永远也达不到目的的梦,在梦上发痴。他觉得如此的静谧对他的心脏和脑髓有好处,对家具也有好处,也对他躺在盆景支架下的两只冷漠的绅士帽有好处。但他不安起来,身子扭动几番后,终于站了起来,慢慢踱到门口,在过道上停了下来。
他有摸了摸秃顶,想要梳理出一丝思绪似的,他明显地感到自己的手掌已经日趋一日地粗糙了。这令他感到极度悲凉。
邻居房间里透出一丝贼黄的光线,在地上绷出了竖琴的琴弦,只俟他用手或脚趾去弹奏。他恍兮惚兮地回头看看自己的房间,那里仍黑压压一片。他即刻明白邻居点上了蜡烛。
他周围一片奇白景象,像太平间的早晨被时间打开却又被浓雾封锁却又挣扎着往外突围一样,银色光芒在墙壁上舞蹈,又像波浪一样荡开,旋即被黑暗全部收取,却又突然出现。他的影子落在地板和墙壁之间,折断了腰的幽灵似的。他闭上了眼睛,眼前的黑魆魆物体之间,残留着那条且黄且弱的烛光。他想,这样也许可以将一切都排除在外,正如关上了房门,所有与自己有关无关的东西都被关住了似的。
他睁开眼,眼前没有退路,只有黑夜。昏黄的烛光落在他睑上,他以眼睛去对准它,看见一块明亮的聚点,其余的他没能看清……
他呆呆地站立者,四周掩得紧,密不透风,就连平时扰得他不得安宁的蚊虫这会儿也将它们的声音和叮咬从黑暗中抹去,他恍若置身于莽莽原始森林里,找不到路径,也寻不见可以给他指明方向的星宿,流水的声音也消失了,浓厚的夜幕浆糊一样牢牢粘住了他。
他努力地往前走。地面潮湿,有一股霉味。他跌跌撞撞地跨几步,眼看就要栽倒在地。他试图抓住什么,结果双手在黑暗中狂乱地挥舞着,一个趔趄,什么也没有抓住。他长长吁了一口气,口腔干燥干燥。恍惚之间,他感到眼前全是充满暗绿的腥臊和红色的瘴气与雾霾,遍地腐朽的古木长满了钢针般的硬须。他仄起耳朵,一阵呼味呼味的声音突然响起。紧接着一声凄惶的嗥叫撕裂了厚厚的夜,夜的碎片缓缓蔓延开去,游离着,敛聚着,翻滚着。远远的地方灯火辉煌。有一丝风,流水终于发出了声音,却很刺耳,空气也湿润起来。他弹指敲打脑门,心里一笑,求偶动物的难熬之夜啊……
他又伸出手去,再次企图抓住什么,他触到了一块平面,冷冰冰的,旋即上下不停地摩挲,才发现是.门,一扇光滑如脂的门。
闪电掀开了拥在他四周的夜帷,他定睛一看,原来是邻居的门。他触电似的将手缩回来,明白刚才幻景中的声线就是从门里漏出来的。
房间里住着的是一对新婚夫妇。呼哧呼哧的声音仍然源源不断地传来。他不由地将脸贴上去,但除了那点烛光之外,他仍然什么也没有看见。
他吓了一跳!闪电迅疾地将他的秃头印在了门上,又迅速隐去。那道巨硕无朋的影子就像房子的主人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他懊恼地回到屋中,重重地倒在沙发里。可是他无法平静,那声音越来越大,直捣他耳鼓。他从手中抬起头来,那络烛光没有了,倒象是起风了,将那屏弱的烛光吹熄了。
确实有风。他闷热难当,正欲起身将窗户打开,唰唰的闪电又逼他退回沙发中去,耳边那种声音牵住了他,他颓然着,头象一颗成熟的梨悬挂在胸前。他轻轻地念着一个人的名字:“阿南,阿南……”
风大起来,上官老头的门被吹得啪啪响。那年青夫妇发出奇怪的响动,但上官老头的脑袋一直低垂着,没任何反应。黑夜紧紧地聚拢来,绾在一起,稳稳地主宰着大楼。闪电的光芒几近徒劳。
“阿南!”上官老头终于进出一句沙哑的喊叫,回答他的仍是一片死气沉沉的寂静……
“阿南死了……阿南真的死了!”上官磕磕绊绊地从火葬场出来,手里捧着阿南的骨灰盒,一步三晃,轻飘飘地,象断了筋骨,脑力业已失散了作用。他走一段,哭几声,碰上一个人,便小孩般说一句:“阿南死了……阿南真的死了!”然后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去,与他迎面而来的人远远瞥见,都木然地让了路。
深秋的寒冷冻伤了他的脸和双手,一路残枝败叶在风中翩然而起,追随肴他的脚步疯狂前窜,扬起漫天灰尘。
他身后是几个身着草绿色军装,臂缠红袖章的年轻人,神态麻钝地听着他的嘶叫,影子一样跟随着他。他们清峻,冷漠,严肃,与上官老头保持着相当的距离,而他们那样子就像刚刚被展览过,如今再度展出,土得掉渣了。
“阿南死了……阿南真的死了!”上官业已分不清左右了,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即刻就要摔倒在地上了。他脚上的两只大头鞋裂开了大嘴,载着他在枯叶翻飞、标语扎眼的大街上艰难地挪着。
“把他弄走!喂,你们几个听见没有?把他给我拉走!你们还磨蹭什么?没听见我的话,还是没长耳朵?立即给我把他弄走!”一个歪脖子,精神肿胀的人站在十字路口的岗亭下,朝几个年轻人吼道。
上官站住了,极力想分辨清楚被拉走的人是谁。但他失败了,他分不清人语人言,只紧紧地搂着盒子,旁若无人地继续前行,重复着那句话:“阿南死了……阿南真的死了!”
“站住!老混帐,站住了!”有人在他身后吼道。
他没有听见,他执意前行。
“站住!老东西,.站住!”
他停了下来,钉在地上纹丝不动了。突然,他猛地转过身,声泪俱下地跪了下去:“阿南死了,阿南死了,阿南真的死了!”
“去你妈的!”走在前头的四角脸劈头骂道,长腿一伸,骨灰盒从上官怀里飞了出去,“朋”一声地掉进一条阴沟里,一分为二,一股黑色的浊流顷刻间隐匿得干干净净,空空的木壳漂浮在水面上,很快就消失了.
起初,上官空搂着的手臂失去了反应,眼光只是随着呈抛物线飞行的骨灰盒而飞速移动,直到木壳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地面,他才获获爬过去,
足、在沟沿,用尽力气嘶吼道:“阿喃啊,阿南,你别走,你不能走……”
“阿南死了……阿南真的死了!”
他抱着一尊雕像,跪在阿南遗相前,咬烂了舌头。
阿南没有替他生下儿女来。他觉得有阿南在自己身边,就心满意足了。
阿南和他是娃娃亲,他父母在世的时候,就把阿南娶回了家。
阿南因为不小心将一瓶里水倒在了 像上,用帕子擦不干净,便将其打碎了偷偷扔掉,结果被发现,被打成“反革命”。
阿南被扯着头发在大街上示众前,脱光了身子和他过了最后一夜。
“你是阿南?阿南,你……”他在街上看见一个中年妇女,他认定她就是他的阿南。
“阿南?谁是阿南?神经病!”中年女人眼睛一圆,把他的惊奇和兴奋给撞了回去。
他痴痴地望着女人的背影,黯然道:“阿南……神经病?你也说我神经病?”
“你是阿南!阿南,你……”新来的秘书刚刚走进他办公室,还未来得及毕恭毕敬地叫一声“局长”,他目光便直了,朝前探出了头。
“不,不,局长,我不是阿南,我叫……”年轻的秘书尴尬地一笑,滩开了手。
“你不是阿南!?唉,你看,我真老糊涂了!”他拍了拍额头,忙将头别开,望着窗外。
窗外那条马路,正是他抱着阿南的骨灰盒痛苦不堪地往前走的那条路。一点儿也没变。
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阿南在厨房里炒菜,他一进门便闻到饭菜的香味,馋得直接吞唾液。
阿南将织好的毛衣拿过来,让他穿上试试。
阿南被人按倒在地拳打叫踢,他眼睁睁地望着,身子和思想飞到了另一个星球。
他呈交了退休申请。
他一个人便这样在七楼的这间房中握过了五年。
阿南正羞答答地从娘家往他这儿来.那时候,他们在乡下……
几十年里,他都感到阿南这样向他跑来。
“阿南!”他整个身子从沙发上跌倒下来。他抖抖地在地板上摸索,摸索一点往日的脉络,摸索阿南留在地板上的脚一印。
他忘了,阿南从未到这间屋子里来过。
年青夫妇业已全然安静下去。他累了,身子软软地坐在地板上。闪电将他的脸照得死白死白的。在他手上的是两顶圆圆的绅士帽,他把它们举起来,想要它们盖住他的思想,掩饰他的回忆。
他手一扬,帽子再度盘旋着飞了出去,掉到了地上。
他摇摇摆摆地站起来,神情沮丧,目光旅县夜吞.,只有电光告诉他壁钟已蔽打在.个部位,旅游到了什么地方。这些永远沿着同一半径和一个圆周逡巡的铁伙计,委实比人活得舒畅,过得安泰。
钟声哑了。他谨小慎微地朝床走去,心中顿地涌来许多新的鲜活的东西。他觉得,他还可以再做一点儿有魄力的事情,再品尝一场将浑身毛孔都激动得喘不过气来甘美,再体验体验他作为军王统治他的臣民的豪迈,再一次使所有被欲望都溶化于水的快感,再把丢失在大街上的青春和新婚时的红塘抓一把回来,嚼一嚼那把他的神经弄得混沌不开的又酸又甜的滋味,无论付出何等代价,也要拽回往日的幸福。一定要死死地抓住眼前不存在,只留在记中的仇怨与快感的意念。他就象一个善良的女人在某个夜晚变成慈祥的母亲之后,在她的眼里,无论面对道德、权势、背叛、金钱还是死亡,她感觉到的只是美丽而高贵的东西,迷人而又永恒的事物。既然人生来就有男有女,撕破脸皮往床上一滚,正如吃奶喝水乃人的本能一样,这种不学便会的知识技能,在对上官这种有深刻洞见力的人来说,其行动便表现为恰到好处和不留蛛丝马迹,他自己本身绝对不会冒出亵渎神明贬谪人格的酸液来……
“今天——”眼睛博士神态阴柔地走上讲台,放下手中纸卷,正正经经地扶了扶眼睛,目光扫了一遍猴子般眨巴着眼的学生,抑扬顿挫地说,“我们开始讲马尾巴的功能!”
教室里一片哗然。坐在电影院的上官和几个同学都忍俊不住,笑作一团。
“马尾巴的功能是什么?”他吐了一口痰,问。
“简单极了,调节生理冲突,保护性器,抵御外来干涉……呃,啊,呵呵,嗨!也就是防止你那棍儿的……嗯,啊,呵呵!”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他虎了脸,以为这种解释他不尽如人意。
寝室里灯火通明。两个开玩笑开昏了头的同伴脱去上衣,揪住对方腿根处那丑陋东西,吭味吭哮地嘴着粗气儿,笑骂不绝。
他和其他同伙一边嬉笑一边击掌砸桌地给双方加油,一阵儿又齐声大喊:“漏油啦!”
很多人的心痒了,又被马蜂被蛰了一般。一股空前绝后的失落袭上心来,他擤了一下鼻子,一个人走了出去。
皓月当头。婆娑树影里,他撞见许多喁喁私语的情侣,枯藤一般纠缠在一起。
他的灵魂在江中游,随着淅淅沥沥的月光飞走了……
二十年后。
“这辈子让你吃尽了苦头。我们的孩子,我们活了这么些年,可,可还是没有孩子……”阿南伏在他胸前,满脸伤痕,青一块紫一块的。
他吻着妻子的伤痕,心也刀镂般痛。他有些语无伦次了:“没有孩子也行……我戒酒了,你知道吗?我戒酒了。他们又打你了,阿南,他们不是人.他们是一群野兽也不如的东西。这就是人!恶人猛于虎也!……我想抽烟!但不行。酒也没有了。明天你……唉,如果让孩子来到世上,你想想,对他有好处么?一不幸的人终身便是不幸,我们两个承担着就行了,何苦还要无辜的孩子到人间来受罪呢?”
“他们打我,作贱我,我都挺过来了。不就是自己命薄了一点、贱了一点吗?我,还是要活个人样来。他们打我,终有一天会遭报应的!"
“他们会遭报应的,他们必将劫数难逃!阿南,明天,你就别去了.我已经给你娘家托人带了信去,你到娘家去避一避。”
“没用了,你没看见窗外的人吗?他们的心肝黑哩。你干万别这样做,如果让他们发现,你想想会有什么后果?你过得也不轻松啊!"
“我们一块儿去。”他舔着她的头发。
“不!”女人猛地抬起头来,把他吓了一跳。她呜咽道:“你别去!答应我,求求你别去看我。他们没有人性……”
他倒了下去,几团裹着血污的乌云滚滚而来。他清楚地听见自己的骨骼咔嚓作响,身子急剧拉长,触天撞地。
“阿南!”他大叫一声,似恶梦方醒。
“你……”阿南伸手去摸他的脸,摸到了满手的泪水,“不知还能不能回来……”
“睡吧.”他也摸到了一手的泪水,抽摘了一下。他解开怀,将女人的头轻轻拥了进去。他们狂热地抱紧对方的躯体,寻找着最后的倚靠。
他将一张崭新的钞票扔在破烂不堪的纸箱里,逃避追捕似的走开了。瞎子哀婉无力的琴声令他毛骨悚然。
让《二泉映月》见鬼去吧。他摇了摇头。
又是那个勾勒人物表情的年轻后生。不过,时下他扔了炭精条木炭条和丢勒梵高似的带着苦难的自信,神气活现地摆上了地摊,众目睽睽之下,出售低廉书刊,下流文学和健美图。他口沫飞溅,一声“老哥”,一声“小弟”,一声“大爷”,一声“大婶”,围者甚众。年青男女一脸蹊跷地蹲着,漫不经心却又目不转睛,发出异样的光来。老男老女则鸭觅食般从年青人后颈上探过头,收了腹,见状,脸色大变,老女人不轻不重地回敬一句:“没正经的东西!”老男人则杞人忧天一般摇着头:“这年头,唉,人都变成啥样子了!”
他站在摊前不动,一溜光滑结实的女人胴体香图吸引了他的注意。他费尽心机想弄明白这贱泼卖主的用意,眼睛却盯在女人们风姿绰约、造型完美的肉体上。
“老哥,哦不,大爷,你来几张?”年青人已经认不出他来了,甚至差点分不清他的年纪了,这得怪他把碳精粉木炭条给扔了。
“不要不要。看看,看看就足够了.”他心里说,手脚可有点乱套了。
年青人转过头去等,人家是上了岁数的,心下却咕噜这老东西肚子里下水准花哨。他还未见过一个老头子这般稀奇古怪地瞅那些健美图。但他等了半天,等到的却是工商局税务所的人来令他上税.
年青人烂脸,不得不掏腰包。老头子早已走远,年青人失望地叹了口气。
上官老头终于憋足气解开了衣服,去掉了最后的遮蔽物,一股寒气嗖嗖嗖地从脚心窜到脑门,他禁不住重重地打了个寒噤,双手紧紧地按住了下腹,似乎担心黑洞洞的房间的某个角落里,有一个心术不正的人正死死地窥着他,说不准手中还有一架相机,在白花花的闪电中偷拍他哩。他全身极度紧张地收缩着,以致于两肩酸胀,胸口憋闷,心脏剧跳。
他上了床,双手不停地在萎缩的身上摸来摸去,这使他感到极为悲哀,因为他触及到的皮肉如粘满尘粒,被抽了线头的的破布一样。岁月啊……两行浑浑的老泪无声无息地涌了来,蜗牛一般爬着。电光一闪,他就闭上了眼睛。他不记得自己没这样做已有多少个年头多少个日夜了,他记忆所储蓄着的只有与阿南在一起的情形,其余的都是一片空白。
“轻点!你这只骚猪!轻点!”寝室里仍然处于摇撼人魂魄的氛围之中。
“No,No!不下重手咋下得了崽?你别嚷嚷好不好?今晚就让你活个痛快!骚猪,你他妈真没本事!”
“拿水来!”
“拿毛巾来!”
“拿香皂来!”
“拿安环套来!
“拿验胎器来!
“That's great!(好极了!)”众人兴致勃勃地忙来忙去,两个同伴摇头晃脑地用口琴奏起了《斗牛士之歌》。
“人要活着,活得狠,才配算一个人!”有人吼道.
他屈着身子,亢奋,操热,心跳,倾栗。他双手一齐伸向下身,抓住了证明他是男人的象征物。他就象一个孩子,在初临春潮之际感到万般胆怯与新奇。他热情、善良、乐观、豁达、健全与慷慨,一点儿也不古怪,一点儿也不虚伪,相反,他一切的痛苦和悲哀都在于他过分的仁义而不够粗硬。现在,猎奇心并未给他带来多大的愉悦,带给他的是痛苦和优郁一
个人孤零零地把生命嚼着,那味道只能一个人去品味,去责备自己,又委屈求全.一切由自己把持,别人不能干涉,而自己最亲近的人却不会再于自己的身上找到一生中最丰厚的慰疗,不能对他的命运作出让步或反对。这些对他说来,是再没有比它们更痛彻心性的事了。
那是被高尚的人们轻蔑地称为手淫的故事,又被低贱的人们修补过的传说。只不过,我们的上官老头实在是太过敏感,他心潮涌荡的时候,始终不敢正视头上态肆的闪电。思想与闪电一样来去倏忽,应当紧紧握住。
他瘫软下去,四肢摊平,过度的张惶使他疲惫不堪。他没有将光光的身子盖住.他脑中什么也没有了,似乎又填塞得太多太多了,不明白自己究竟要干什么,已经干了什么。他就在清清楚楚和浑浑噩噩之间睁开了眼睛,闪电在他瞳仁里留下了短暂的反射。他想这辈子就这祥完了,这辈子就这样重新开始。他想竭尽气力大呼一声,想拿起一把刀将那丑东西割掉。他想阿南第一次到他身边的情形,想亲事里那两个开玩笑的同伴。最终他想起在局里时的那个女秘书,她毕业于师范大学,本地人,却说一口普通话,同事们都说那是“母鸭学鸡叫”“山西的骡子装马叫”,可他觉得她的声线简直无可挑剔。退休后,他们仍然保持着往来,还有那条街,心想如果这会儿没穿衣服在街上行走,后面跟着一群着草绿色军装的人,会有什么效果呢?
下雨了,风挟粉雨在窗上打印着密密的麻斑,这夜的第一声惊雷炸响!上官老头浑身抖了一下,他不由自主地拉过被子,将身子盖住。
“老天爷,你真乖!你真懂人意……”他惨淡地笑道。
他想睡去,一闭上眼,纷繁的心绪扰得他焦躁难耐。
英国警察又抓了一批足球流氓。他大肆嘲笑英国佬,居然在谣言泛滥的时候捏造出足球流氓,普察直他妈没种!
城里又建了两座公园,他去过几次,可那些景观大缺少变化,一派俗气。
他没命地逃下办公大楼。那对闹离婚折腾了五年之久的夫妇,总是求他出面当公证人,要他出补贴,到头来竟使他感到在财务主任面前不好大声说话。
住房问题是一大癌症。市里贴出了改革住房制度的通告。不料,结婚的人一天比一天多,势头比美国人的艾滋病现象更让人惊恐,生拉活扯地拼凑成一对夫妻,目的就是要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而某些部门却故意让空房落满尘埃堆满鼠屎,也不愿意分配。
大观庙附近又枪毙了一批罪犯,其间有三名强奸犯。那天他们什么事也没做,专门对这三名强奸犯进行了追踪讨论,他的部下,一个掌管人事的尖嘴男人认识其中两人……
他无法驾驭自己,脑袋像要炸裂开去,任凭如何努力,也无济于事。
“阿南,我堕落了,我堕落了……”他盯着黑暗中的天花板,仿佛他的阿南业已脱胎换骨,仍然在每个夜晚要来和他相会一样。他依旧为自己的清醒而痛苦。
他再一次置身于密集紊乱的森林之中,森林将它恐怖万状的面容暴露在他面前,他就象一匹解除了羁绊而今又被藤蔓死死缠住的马一样狂暴不安,紧张地张大了鼻孔,喷出烫人的气息。闪电在丛林之间凶狠地撕咬着,猛劈着,狠戮着,一次次企图将一堆涌过一堆的林莽刈为平地,烧得精光。巨雷在铁厚的夜空中炸响,莽莽林野参差不齐地暴露地闪电剧烈的光焰之下,被逼迫得往下缩着身子,要钻到地下去似的。随着风雨来临,那些可怜的树棵们无可奈何地撞来撞去,你推我搡,东奔西突,希望借助希组僧间伴的躯体阻挡狂风。等到暴雨将它们兜头淋湿的时候,它们一齐怒吼起来,整个原始大地在颤栗,在哀号,在挣扎,在咒骂,在倾斜,在破裂……他们孤立无助地东张西望,风雨剥去了他们所全部的衣服,闪电削去了他们的目力,巨雷炸掉了他们拼死一搏的勇气,黑暗吞噬了它们丰富而危险的思想。他抱住脑袋,毫一无辞章地对着密集的恶风呼叫,像长长的电流与黑暗相接,顷刻间他的声音便坡吞没踏碎。他的躯体消失了,整个森林将他与世隔绝,再也没有人乐鸟语把他唤回到这没有心灵的都市里来……
他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焦灼地在床上呻吟着,双手猛地捂住了脸。闪电。雷鸣。风声。雨声。他终于放开自己,让自己哭出声来。
“阿南,你别怪我……”
城中心古旧钟楼上的钟声响了,沉重,混沌,苍凉。几乎每个夜晚他都侧耳倾听这启示光明与命运的声音,感受它所有的涵量,做梦,也听这钟声,那梦与心境也跟着一烁一闪的,酷似他常常静静眺望的夕阳。夏天,夏天就要过去了。
天晴了,一丝微弱的南风吹进屋来,夹杂着泥腥气和木择的芬芳。窗外是蔚蓝如洗的天空,拉得长长的,空空逸巡。几块方方的阳光落在了地板上,将一只绅士帽圈在其中。窗前电线上,栖着几只鸟儿,叽叽喳喳地,快活而优雅。洋槐和悟桐业已显出秋天的气色和阴谋,几片叶子掉下树枝,落在还泛着绿色最后那点冷色调的草坪里,风来,它们便浮起来,随意翻飞着,随即又不经意地跌进远处一条灰暗的水沟里……
他睁开眼,望着明晃的窗口。
虚掩的门开了,被风轻轻吹送一样,柔和轻缓。素雅的连衣裙打破了屋内深晦沉郁的格调,同时,一缕淡淡的香界帆进上官老头的鼻里.
他眉头头一扬,转过头来。他平静如水,仿佛来者在他意料之中。他没有起床,只是伸出一只手去,说了一句话:“昨晚的闪电可把我给折腾够了。”
女人走到床前,将自己的脸放在他手里,很久才说出话来:“你还是该有个家了。”
他望着窗口,看见了正在蒸发的水汽。从那儿传来车辆和行人的声音。他把目光收回,落在女人身上,嘴角一丝不易被察觉的抽搐后,他直勾勾地盯着墙上几块跟莫奈的印象画一样的污痕,缓缓说道:“你知道吗?一个人只有真正地爱过另一个人之后,他才能明白在他的一辈子之中什么是有滋味什么是没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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