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苏州》一书载俞平伯先生《赴浙苏日记》，讲到在苏州洽隐园（惠荫花园）见“清韩慕庐（菼）手植朱藤，盘在老树上，与拙政园文衡山枯藤相伯仲。”
这韩慕庐除了留下手植朱藤外，还给苏州后人留下了一些诗文，告诉我们一些当年的事，也可说是历史吧。
韩氏诗文集名《有怀堂集》，其中有一篇《刑部尚书翁公叔元神道碑》，讲到清初顺治年间的事：“坐奏销案俱谪，公以隶卒，菼以官兵圈房，被迫辱俱欲死。后公寄籍永平，菼秀水，俱第一，亦俱黜。”
这第一句“坐奏销案俱谪”讲的是清初一件大案，是由江苏巡抚朱国治的奏章引起的。朱说苏、松、常、镇四府的钱粮，历年积欠的不少，他已令所属统计造册，计得绅士13500馀人、衙役240人，报请朝廷处理。顺治皇帝批给有关部门，决定名单上的现任官员降二级调用，秀才、举人、进士等功名一律褫革，积欠数目大的还要追交。因功名已革，所以枷责鞭扑都可施行，可以说是当时知识界的一场大灾难。“公以隶卒，菼以官兵圈房，被迫辱俱欲死”，这是讲翁公因欠赋受隶卒之辱；韩菼则除此之外还犯了一件官兵圈房的事--驻防官兵看中了韩家房屋要占以驻兵（及军属），韩氏另有诗《己未出都述怀》讲及此事：“破巢兵扑捉，勾租吏怒嗔。输租仍殿租，褫辱及衣巾；室毁还作室，督促旧主人。”说他在追租和占房二事中的遭遇。尤其是“室毁还作室”，官兵占用了房产，竟还要原房主修缮装修，供其享受，正是欺人太甚。
翁叔元是常熟人，韩菼是苏州人，这次功名被革后，后来要再去参加考试，翁就寄籍永平，韩赴秀水，到外地去报考。二人到底有才学，又都考上，且均第一。可是又被查出来了，“俱黜”。
这件奏销案，涉及士绅一万多人，当时有笔记小说（非今之小说）述评此事，云：“巡抚朱国治强愎自用，造欠册达部，悉列江南绅衿一万三千馀人，号曰抗粮，既而尽行褫革，发本处枷责，鞭扑纷纷，衣冠扫地。如某探花欠一钱，亦被黜，民间有探花不值一文钱之谣。夫士夫自宜急公，乃轩冕与杂犯同科，千金与一毫等罚，仕籍学校为之一空，至贪吏蠹胥侵没多至千万，反置不问，吁，过矣。后大司马龚公特疏请宽奏销，有‘事出创行，过在初犯’等语，天下诵之。”
这一诗一文，告诉了我们清初苏州（江苏）士绅所受的一次大劫难。如果再参以其他资料，还可有进一步的了解。徐乾学《憺园集》中有他为翁夫人钱氏所作墓志铭，讲到翁家的事：说当年吴中大饥，铁庵（翁叔元）家贫，夫妻二人二女儿还有一老媪，每天只有一碗米，杂以糠，幸不死。而翁的大哥竟贫饿而死。这时又遇追索欠赋的事，翁叔元功名已革，吏卒每天来，他“恐见辱，欲雉经者数四”，夫人和女儿天天守着他，不让他自杀。那天又有人来敲门，翁以为又来催钱，无奈家中无钱，遂又想自杀以了事。夫人听出敲门声不像催租吏那样粗暴，乃让女儿去门缝中窥视，发现敲门人不是本地口音，原来是翁的族叔父从洛中派来送信的。开门让来人进来后，接信，内有一百金，嘱侄儿快去洛中。翁叔元把百金交给官府，虽然还有积欠，毕竟追索稍松，翁氏乃有机会走了。翁叔元走后，吏卒又来催收，发现翁已出走，乃拿出绳子，装出要缚夫人去见官的样子，“夫人愤欲投水死”，二女及邻人劝救乃得不死。最后，把房子卖了二十金交给官府，夫人和女儿逃到一个穷乡僻壤破房子中住，“炊烟累日不兴”。而翁叔元逃到了永平，投靠族人，以后乃借籍永平，考中了举人。“报者至，入茅舍，见其灶半沉水底，盎中仅数日储，叹息去。”这篇墓志铭中没有讲到韩菼碑文中提到的考中了又被黜的事。直到再过了十六年（从坐黜那年开始），翁叔元才考中进士，得以迎妻子入京，结束了两地分居的日子。夫人念翁晚年无子，还特地从家乡买了一妾一同进京。这在当时认为是夫人的妇德，所以写在墓志铭内了。
所谓欠钱粮，墓志里说得清楚，实为连年灾荒所致。翁氏弟兄是地主阶级，也穷得吃糠，饿死，所欠赋税自然一年一年积欠下来。现在忽然总算帐，而且不论欠多欠少一律革除功名，使那些中过秀才、举人、进士的人如何吃得消。不是苛政是什么？
就在这奏销案稍前，苏州还有著名的金圣叹哭庙案，被杀的有一十八人。韩菼为顾予咸所作《墓表》，也有几句讲到此案：“及狱具榜掠诸生万状，必欲引先生，不承，乃强入之。十八人者，竟傅会逆案皆斩。坐先生绞，奉旨复官，寻入以奏销案，竟落职，嗟夫，直道之难如是。”顾予咸是吏部员外郎，因病回乡（苏州长洲县），不料遭此大祸。这哭庙、奏销二案，都是巡抚朱国治一手造成的。
朱国治办了这二件大案，自知不得民心--老百姓（以知识分子为代表）对他恨之入骨；后来他家有丧事，循例要丁忧守丧，他害怕一旦离职手中无权即遭报复，惶惶然在新任巡抚韩世琦到达之前，就先期离苏，“轻舟遁去”。这件事被朝廷上的言官参了一本，说他擅离职守，部议降官五级处分，康熙皇却批示予以革职。过了好几年，他才复出到云南做官，正碰上吴三桂叛清，他亦牵连进去，被杀，死得很惨。
韩菼于康熙十二年考中状元。《聊斋志异》里还编了一个他中状元的故事，说他大魁天下之前，受聘为鬼师，在阴间一家人家教孩子，期满辞别时，东家告诉他：“公他日为天下第一人，但坎禀未尽”，果然，后来都应验了。最后，他官至礼部尚书，死后谥文懿。

这是一篇旧文，曾收入《七里山塘风》书中。因近日苏州报纸有关于韩菼的文章，乃检出这个，再发一下。

提一提或许有人看

七里山塘风书中一篇，早先是为苏州杂志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