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好多事、人，到后来-——与当初的印象——变样了。东方朔其人其事就是这样。


一


中国士人一直在探索向皇帝提意见的方法，司马迁认为有创意的进谏也是一种伟大。司马迁《史记》专门列出一组传记，记录了三个故事，都围绕着“进谏”叙事，统称为《滑稽列传》。
司马迁死后，过了几十年，褚少孙把东方朔的故事，也编入《史记.滑稽列传》。东方朔的风格，明显与司马迁不在一个调子上。
孟优的故事可以看出司马迁的用心。说，楚庄王非常喜欢一匹马，可是这马得病死了。庄王很伤心，决心按大夫的标准葬它。于是准备棺梓，筹建治丧领导小组，组织大夫们排练，并下令，有胆敢为葬马的事进谏的，处以死刑。
这天，有个叫孟优的伶人，走进宫殿，刚进大门，就仰天嚎哭。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庄王也很纳闷 ，就接见他，问是个什么情况？
孟优就滔滔不绝地说开了：“我大王的马呀，高贵的马呀！大王对不起它！”
庄王说：“我怎么还对不起它呢？”
“用大夫的葬礼对待，太薄待它 。我请求大王，用美玉来做棺材，用上好的梓木做外椁，拿缝豫、樟贵重的木材做护棺，让士兵挖墓，老人背土，齐国和赵国的使节在前面陪祭，韩国、魏国的使节在后面护卫。这才是我堂堂大楚国啊！”
庄王听罢顿时无语。
优孟又哭唱起来啦：“大王啊！还要给马建立祠庙，用猪、牛、羊各一头来做牺牲。还要拨一万户人家，以马祠庙为中心，建立一个城池，专门供奉它。”
庄王喃喃地咕隆道：“这是不是太过分了呀”
优孟继续说道：“这是国家的尊严！就是要让诸侯知道，大楚的马有多贵重，我们大王有多高贵！”
庄王曰：“诸侯闻之，皆知寡贱人而贵马也。为之奈何？”
优孟收起哭像，一本正经地说：“那就把它拿来葬在人的肚儿里吧。”
庄王答应不再举办葬礼。并下令不准再传扬这事。
东方朔的言论比之更加新颖。东方朔给汉武帝的自荐书这样写道：“我眼睛如珍珠明亮，牙齿似贝壳洁白，勇猛像孟贲，敏捷如庆忌，廉洁似鲍叔，守信同尾生。像这样的人，可以做天子的大臣了。”
褚先生说，这封奏书太长，用了3000枚竹简，汉武帝看了两个月才看完。每每阅读，武帝心里流淌着一阵愉悦，觉得东方朔这个人真是太有趣了，下令把他暂时留在接待站，听候安排。奏书的内容，大概也在宫廷流传，朝野上下自然增添了几分喜感，给如履薄冰的宫廷气氛和正襟危坐的官场秩序带来一丝轻松。
东方朔真正走近汉武帝，是靠他伪造圣旨。东方朔在宫外等待皇上召见很久了，要得到恩遇很是渺茫。有一次，见看管御马圈的侏儒，就哄骗他们：　“皇上认为你们这些人对朝廷没有用处，要把你们全都杀掉。”
皇上路过时，侏儒们都哭着跪在地上磕头。皇上问：“你们为什么这样？”侏儒们回答说：“东方朔说皇上要把我们全都杀掉。”
武帝就召见了东方朔。东方朔回答说：“侏儒高三尺多，俸禄一袋粟，二百四十钱。我东方朔高九尺多，俸禄也是一袋粟，二百四十钱。侏儒饱得要死，我饿得要死。如果不要我，干脆让我回家，免得在这儿浪费长安的米。”武帝听罢，一阵开怀大笑，他从来没有听过这么诙谐的回话，立刻宣旨，让东方朔待诏金马门。遂逐渐皇上亲近。
东方朔是射覆高手。武帝也是个贪玩的主。射覆，是一种游戏，把一个小物品置于钵内，然后让人猜里面是什么东西。猜的人往往当场起一个卦，然后根据这卦像，推算出钵里的物品。有一次，武帝把一只壁虎盖在盆子下面，东方朔用草起卦，然后说，根据我的卦象，它是龙又没有角，是蛇又有足，慢腾腾的行，缓滴滴的望，善于爬墙，这东西不是壁虎就是蜥蜴。汉武帝听罢，真是高兴极了，立刻兴奋地说道:对，对，对，你猜对了。赐给他十匹帛。又让他猜别的东西，连着都猜对了。这些事流传到百姓那儿，特别是儿童、放牧的小孩对东方朔的预见能力无不为之倾慕。
占卜，有些人相信它永远是有效的。这个故事中，有三个对象，一，盆内的蜥蜴，二，起卦的卦象，三，由卦象做出的推理。现代人很难体会这过程的迷人劲儿。比如：东方朔得到“屯”这个卦，从这卦象开始推导，结果居然就是蜥蜴。
当然，东方朔不会百猜百中。有个也受武帝宠幸的伶人，叫郭舍人，要跟东方朔打赌， 他把树上长的寄生盖在盆子下面，让东方朔猜。寄生，大概是灵芝一类植物。东方朔推算出结果后，说：“是寠薮。”这个词很稀罕，少有人用，当场的人或许根本不知道它指的什么。
郭舍人听后就笑了，说：“没猜中！果然没猜中。我就知道东方朔一直在忽悠，这次终于败露了。”东方朔紧绷着脸，盯住盆子，一句话不说。郭舍人说着就揭开盆来，让东方朔看。东方朔一看，立刻说出一大堆话来：“生肉叫脍，干肉叫脯，附在树上叫寄生，盖在盆子下面的就叫窦薮。” 武帝为东方朔的诡辩加分，支持东方朔的辩解。所以算东方朔猜中，郭舍人赌输。东方朔机智，表现在他能随机应变，这种应变被世人称为博学。
这就是东方朔。他，智慧、机智、博学。
孟优表面愚钝，内心严峻而深沉。东方朔内心张扬、表面灵气四溢。后者并不为司马迁看中。
但他们却有相同点。
孟优达到进谏目的，在当时是个创举。无论是孟优，还是楚王，他们的思维，都包含了那个谁都没说出的意思，这个意思无法用不能用明白的语言表达，只能在隐语中实现。当然在今天，这个语言表达的效果已走了到它的反面：有了强烈讽刺批判意味。司马迁那时叫隐语，现在已叫反语了。
虽然语言效果变了，但语言背后的那个思维没变！即想的和说的不一样！想的和说的越不一样，这样的言语就越妙！制造这等言语的思维分三个部分，一，明确想的；二，寻找动听言语，并要与所想无关；三，虽是无关，但与所想有巧妙的联系；这“巧妙”二字，姑且叫它隐思维。
东方朔有超强的隐思维能力。就覆射看，表现为两个方面。一是狡辩能力，他所想的，如果错误，他说的，却一定是正确的。想的和说的不一样。他能为失误找到合理解释，把错误说成正确，说得叫人称绝，反败为胜。这，被称为智慧，博大精深。东方朔的狡辩给汉武帝颇多启发。也被世人大力追捧。这大概正是司马迁不看中的。
二是直觉能力。如果东方朔猜想的，是正确的，但所说的，却是含混不清。由卦象的推导大约就是这样。比如屯卦，可由字形，推想到围绕状，由围绕，推想到，寨子，再想到防御。围绕状，推想到初创，也即开始。由开始，推想万物初生，由万物自然可以想到充满，由充满，会想到，充满希望等等。想到了初创，自然会想到困难，困难当然不会完善，不完善即缺陷。如果当年东方朔得到的恰好是屯卦，他一定会如此这般最后推算出，由屯得到蜥蜴！屯怎么一定是寨子？寨子怎么一定是防御、一定是困难？但结论需要这样的推论，需要这样的逻辑。含混的推演围绕这一个确定的结论展开思维，亦即隐思维。但它向来被认定是有效的！合理的！得到一个卦象是偶然，然后用偶然去附和结果。这恰好就是它迷人之处。迷人即合理，这就是支持合理性的心理动机！
孟优和东方朔都呈现出隐思维特征。隐思维不单纯是思维方法，它塑造了一种人生状态，即滑稽状态。隐思维的形式也许变得令人眼花缭乱，它的隐逻辑却没有消失。

@遣海棠风 2022-07-04 15:58:01
哈哈哈，，，，可绝不仅是儿童或放牧的小孩儿，我就费半天时光从头儿看到了尾推导过程。令人难以置信的是竟然能有人还把推导过程从头儿直到尾给写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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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觉得迷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