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瞬间，又到了小麦黄梢的时节。夜晚伏案读书，小区外面的麦田里忽然传来子规的啼鸣声：
布谷～布谷……
心中不由得一颤，仿佛此刻已置身于30余年前的乡下。
30多年前，我还在故乡上中学。每年一过小满，麦梢黄时，学校都要放麦忙假。老家有责任田的老师和农村来的学生都要回乡下，帮家人收小麦。麦忙假一般是3个周，大把的时间，都要在故乡度过。
收麦这种劳动很辛苦，用一个成语形容，叫起早贪黑，因为要抢天时，白居易《观刈麦》诗云：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讲的就是这个道理。豫北小麦成熟的时节一般在芒种前后，太阳很毒，割得晚了，日头把麦穗晒焦，麦粒落在田里，就会造成减产。再加上此时豫北已近雨季，收麦不及时，连阴雨一下，麦穗就开始长芽，生了芽子的小麦磨成面，又黑又粘，特别难吃。于是乎抢收便成了必然。
那时候的麦收，没有联合收割机，全凭人手，用牲口或拖拉机拉石磙碾，因此必须先收拾一块地，用做打麦场。一般是一个生产队的人在一起，选块较为平整的地，先割了麦子垛在一旁，再把麦茬铲干净，用拖拉机带石磙碾，把这块麦地碾压得平平整整，然后再用水泼场，以防扬尘。泼场的时节，往往大人小孩一起动手，有的用桶，有的端盆，个个忙得不亦乐乎，犹如傣族的泼水节。
收拾好打麦场后，接下来就是割麦了，这也是麦季最累人的一个环节，因为要抢收，所以常常是早出晚归。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磨镰刀，准备一天的吃食，馒头、咸菜以及咸鸡蛋、开水什么的，因为早上与中午是不回家吃饭的。当然，起得早也是图清晨的天气凉快，可以多割些麦子。
记得作家刘震云曾在一篇回忆文章中，谈到他姥娘个子不高，力气也不大，却是整个村子割麦子最快的人。问及秘诀，姥娘说割麦子不能直腰，直一次腰就会直第二次，容易耽搁时间。正是受了姥娘割麦子不直腰精神的感召，刘震云通过自己的不懈努力，以乡村退伍兵的身份最终考入北大中文系，并成长为著名作家。
我很佩服刘震云的姥娘，割麦子不直腰就意味着不休息，这真是件不容易做到的事。孩提时代，我第一次割麦子纯粹是出于好奇，看着大人在麦田里挥镰如飞，自己心里痒痒，信手拿把镰学割，越割越快，不提防镰刀一下子从麦杆上滑出，把左手的食指划出了一道长口子，鲜红的血从里面汩汩流出。父亲见状，飞快地从沿沟边上拽了把蓟蓟芽，在手心搓了搓，碧绿的汁液便沾了满手。父亲把滴绿汁的蓟蓟芽放在我食指上，用力捂了好大会儿，血才慢慢止住了。
年岁稍长，便知道了割麦是件力气活，要抢天时，也要悠着来。割麦劳累的间隙，便时常直起腰来，抬头望望湛蓝的天，或向远处眺望金黄的田野，权做长时间劳作中的小憩。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但农家的五月，田间的小风景还是蛮别致的：金黄的野菊花，粉红色的打碗花，以及麦丛中不时出现的野鸡蛋……相映成趣，给在田间劳作的农人一丝慰藉。
直腰小憩的当口，突然，有一连串清脆悦耳的鸟鸣划破了田野上空炎热的空气：
布谷～布谷……
哦，原来是子规鸟的啼鸣声！
在我的故乡，管子规鸟不叫子规，也不叫杜鹃。故乡的子规鸟通常是一种四声杜鹃，叫声很像＂光棍背锄＂，所以我们就依叫声管它叫“光棍背锄＂
印象里，在古人的诗文中，“子规”这种鸟出现的频率特别高。“子规声里雨如烟”带给人的是一种如诗如画的优美意境，“萧萧暮雨子规啼”传达的是词人空灵飘渺的心境，而“杨花落尽子规啼”则渲染了一种凄清感伤的气氛，“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表露的则是诗人那种孤寂落寞的羁旅之愁……
据说有一个成语叫“鸠占鹊巢＂，说的是子规鸟借巢生子的故事。《诗经～曹风》有云：鸤鸠在桑，其子在梅。说的也是这件事，鸤鸠指的就是子规。刚听到这一故事时，我也有些半信半疑，但当我看了相关的视频后，果真被震撼到了：被斑鸠孵出来的小杜鹃眼睛还睁不开，就用光秃秃的小翅根一点点、如有神助般地把斑鸠蛋一个个拱出窝外，掉地上摔得粉碎，让人怀疑这一切找不到科学解释，而纯粹是造物主的安排。
从鸠占鹊巢这一行为来看，子规似乎是一种让人诅咒的可恶的鸟。但不知为何，借巢养子，不劳而获，这种懒惰而自私的形象似乎总与我听到的子规啼鸣联系不起来，因为那种悦耳的啼鸣在炎热的麦季，好似一泓清泉，滋润了一个乡村少年被炎热炙烤得躁动不安的心灵……
它自私吗，它懒惰吗？为什么每年从南飞到北，再从北飞向南，乐此不疲地喊着“阿公阿婆，割麦插禾！＂提醒大江南北的农人注意农事？在我看来，它恰恰是一个勤劳而又不知疲倦的行者，它永远不安于现状，永远在路上。只不过，路上无休止的漂泊也会让它偶尓思乡，所以它的叫声中又含着“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布谷～布谷……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