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
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开元二十四年，吐蕃发兵攻打唐属国小勃律，河西节度副使崔希逸在青涤西大破吐蕃军。唐玄宗命王维以监察御史的身份出使凉州，慰问前线将士，并任河西节度判官，这首诗就作于此次出塞途中。
所谓“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颇有些凄凉黯淡之意。他此次出访之背景颇不简单，玄宗晚年愈益昏庸，重用奸相李林甫，而贤相张九龄被外放，张派的王维此次出塞正此背景。所以他名义上是中央派来的使者，实际上是被排挤出京，也就难怪他心境不佳了。“车”欲问边，人却不欲也，开篇即充满被动无奈，身不由己之感。
“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王维此前写过不少气势雄浑的边塞诗，按理说，终于有了机会亲自到想象中的塞外边陲去体验感受，即使是被排挤，他也应该感到兴奋激动才对，为何却有如征蓬一般的辗转飘零之感呢，甚至连大雁之北归都加深了他的漂泊之感和乡愁！
龚鹏程在《中国诗歌史论》一书中说：“王维作品里，山水田园诗仅占四分之一，其述豪侠，咏边塞，陈闺怨者，无论质与量，均不逊于山水田园。比诸岑参、高适，亦无愧色。豪健佚荡，岂旷淡清逸云云所能局限？”
然而虽然他的边塞诗数量大，质量高，为何留给人们的印象却是“旷淡清逸”的田园诗人呢！故此龚之论调真乃皮相之论。殊不知，王维之咏边塞，并非他本性豪健，而是时代精神使然。“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何必书阁下，白首太玄经。”初盛唐的一个个书生都向往着骑马射箭的边塞军旅生活！以摩诘之高才，即使写边塞诗，也一定出手不凡。然而那是他本来的气质吗？其实王维之本性更偏女性的阴柔气质。还是老杜眼光准，“最传秀句寰区满，未绝风流相国能。”仅以一“秀”字就把握住了摩诘之根本气质和美学风格。于边塞军旅生涯，王维乃“好龙”之“叶公”也。故此真的到了边塞，他却兴致不高。
有些诗整首皆好，有的就有句无篇，仅有一联出彩，此诗当属后一种情况。很长时间内，我都仅仅只知道“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却既不知出自哪首诗，也不熟悉它的上下文。最早读到这句诗还是在梁羽生的武侠小说里面，乃一著名剑法绝招之名称，“大漠孤烟直”为击刺之招法，“长河落日圆”就是长剑画一个圆圈。此联状塞上大漠风光，境界雄浑苍凉，真乃千古名句。然并非性情豪健，乃能作此壮语，实乃摩诘以天才诗人画家之绝顶才华，准确把握住了天地自然景物本身之壮丽伟大。
后世之诗家学者对此联推崇备至，王国维赞其为“千古壮语”；曹雪芹借香菱之口赞道：“想来烟如何直，日自然是圆的：这‘直’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合上书一想，倒像是见了这景的。”这就是诗论家所艳称的“无理而妙”，这让我想起有一次冉云飞在讲到李商隐之“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时也大赞“无理而妙”，其实，在诗歌欣赏中，没有“无理而妙”这回事，凡妙处都一定是有理可说的。那此联到底妙在哪里呢！
我们先来回答痴丫头香菱的问题“想来烟如何直”。“孤烟直”之理由有五：一曰无风。烟乃至轻易被风吹动之物，故常以“袅袅”形容炊烟，而烟居然青云直上，则此时此地之静谧死寂之可知，非但无人声，竟至连风声亦无；
二曰狼烟。《坤雅》有言：“古之烟火，用狼烟，取其直而聚，虽风吹之不斜。”此烟直而不斜，很可能是狼烟，烽火狼烟乃边塞传递紧急军情之用。唯此狼烟，而根本没有任何居民之炊烟，则此地之荒凉可知；
三曰聚焦于几何图形。烟可以有黑白青黄之颜色，袅袅上升之动态，然着一“直”字，则聚焦于空间性之几何构图，仿佛现代人用特写镜头捕捉定格的一个画面。德国美学家莱辛在《论绘画和诗的分界》一文中提出诗歌乃叙事性的时间艺术，绘画乃展现某一瞬间画面之空间性艺术。然则时间性之诗歌艺术如何体现绘画性——即以意象并置之对偶技巧，强行打断时间性之叙事顺序，而获得绘画之横截面。摩诘另一相似之名句是“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墟里”乃村庄之意，虽是孤烟，仍有人家；“上”关注动态，暗含时间性的生灭流变之感；“直”聚焦于静态，暗含无时间性之永恒荒寂之感。
四曰空气干燥，炊烟易于上升。如果空气潮湿沉重，炊烟要上扬就没那么容易了。所以烟之“直”也是垂直上升的静定之动予一定距离外之观察者造成的错觉。
五曰景物单调。雨水稀少，土壤贫瘠，虽然已是春天，平坦广阔之荒凉大漠上仍没有树木青草之绿色，没有潺潺流水之声，没有昆虫鸟雀之鸣叫，此时景物之视觉几何特征就分外突出。
“‘如’如何圆？”日自然是圆的，然则着一“圆”字岂非废话？日虽然是圆的，但落日之圆很多时候我们却未必看得见，要么被山脉树木房屋遮挡，要么落霞漫天蔽日。诗人得见落日之“圆”，则大漠之旷远，没有树木人家之荒凉，空气干燥万里无云之天空皆可由此推知。而落日之“圆”形或“圆”点，孤烟之“直”线、长河之“长”线形与大漠之平面共同构成了点、线、面之几何构图画面，正仿佛蒙德里安之抽象派绘画。此等在诗句中用景物呈现的几何构图之妙，非身兼大画家身份之摩诘不能为。
然则千古壮语“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壮”在何处？没有树木青草，牛羊人家，一望无际之荒凉大漠，惟一长河自天地相接之地平线流淌而来，而得见“长河”之“长”，又须是大漠之平旷开阔地势方可；碧空万里无云，惟余一落日点缀其间；垂直上升之孤烟则是天空大地之间的连接和构成了整个画面之中心。面对这样的画面，我们仿佛回到了不仅无人，甚至连动物植物都没有的矿物性的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亘古如斯，永恒荒寂之太古。而“大漠孤烟”之荒凉孤寂，落日之终将隐没，又让我们感受到了作者内心的孤独，凄凉和惆怅，这跟作者被流放和飘零之落寞心境是一致的，故而把此联仅仅视为壮语就太简单化了。

谢谢。你好！

毕兄好久不见！

梁羽生很多小说里都写到。

@linyi518 2022-07-28 15:03:26
最早读到这句诗还是在梁羽生的武侠小说里面，乃一著名剑法绝招之名称，“大漠孤烟直”为击刺之招法，“长河落日圆”就是长剑画一个圆圈。
金庸连城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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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羽生很多小说里都写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