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连载:悬疑长篇小说《生死歧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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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08-01-31 17:08:00 更新时间:2022-08-12 21:19:39

楼主:梦雨飞虹  时间:2008-01-31 09:08:00
小说简介:一念之差,导致他坠入了万劫不复的命运深渊!面对着霄壤之别的生活转换和判若隔世的人生错位,他在深邃的黑暗中摸索前进,在一条充满危险、艰辛和磨难的道路上进行了绝地求生的长期抗争。不料,就在生活的曙光出现时,他竟然又一次走到了人生的歧路上!

上部   第一章


朱文正以百米赛跑的速度冲进站台,又使出全身的力气挤上了极度超员的784次列车。当他好不容易站稳脚跟,并且能够把挎在肩上的旅行包卸下,勉强夹到两腿之间的时候,列车已经长鸣一声缓缓地开动了。朱文正看了一下腕上的手表是二十三点正。准确点说,是公元1992年3月28日,星期四的晚上十一点正。
看到车窗外面的站台由慢而快地向后移动,朱文正长出了一口气,他那已经僵硬的大脑开始松弛下来。突然间,三个血淋淋的大字闪现在他的脑海中:“杀人犯”!他浑身一震,脑神经又一下绷的紧紧的。一点不错,他朱文正就在过去的这两个小时里,从一个国有企业的干部,一下就变成了一个罪犯,而且是身负重案仓惶逃命的杀人犯!
仅仅一念之差,就铸成了这样无可挽回的大错!朱文正感到飞驰的列车正将自己带向万劫不复的深渊!面对那深邃的黑暗和永恒的虚无,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朱文正是佳川市红光造纸厂的副厂长。两天前,他前去省城参加一个造纸新技术成果发布会。会议今天上午就结束了,本来他可以赶下午的火车回来。但是因为省城里他有很多战友,听说朱文正来了,便一起商议着来个小聚会。这样,朱文正就打电话告诉妻子章谊,说他明天再回去。不料晚上七点来钟,朱文正跟战友们喝得正高兴,孙厂长却忽然把电话打到了宾馆的餐厅找他,说因为厂区外的排污暗渠塌方,大片的造纸污水淹了附近白塔村的农田,老百姓到厂里闹事,把大门都堵了,让他抓紧回来处理。今晚上就回来。老孙说局里正好有车上省,你等在那,一会我叫司机去找你,把你捎回来。
朱文正当时就有些不高兴,加上有几大杯酒垫底,就很不客气地质问:“厂里不是还有两个副厂长嘛,怎么还非得我连夜回去啊?”
孙厂长忙解释,林厂长得了急性胃肠炎,胡厂长书呆子胆小怕事,我请示局里鲁局长来着,他说白塔村的人蛮不讲理出了名,处理不好要闹大事的,还是让小朱回来解决比较稳妥。你就辛苦一下吧,人家局长专门交代用局里的小车去接你啊。
孙厂长说到这份上了,朱文正再不愿意,也不能再推托,只好双手抱拳跟各位弟兄们道歉。
“弟兄们”也不愿意,说文正好容易跟你喝上一回酒,你还这么多破事,先罚了你再说。接下来你敬一杯我敬一杯,很快就把朱文正灌的迷迷糊糊。后来上了车他就睡了一路。到佳川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司机问他去哪,他早忘了孙厂长的交代,说了一句,“当然是,回家。”司机就把他拉到了他家所在的光明路路口。
所谓的光明路,实际上黑糊糊的一片。这里是新开发的住宅区,红光造纸厂去年落成的五幢宿舍楼就在这里。由于刚竣工不久,道路、供暖、煤气等设施都还没有配套,所以现在只住了十几户。朱文正是因为这个地方离父母家比较近,一旦宝贝儿子有个伤风感冒,或是发邪不想上幼儿园了,送他去奶奶家也方便,所以就早早搬了过来。
今天晚上是个阴天,整个院子里漆黑一团,楼道里的灯也黑着。朱文正摸索了半天才把钥匙插进锁眼,打开了房门,轻手轻脚走了进去。
朱文正住的是三室一厅的户型。一进门是个大约二十平米的客厅兼餐厅,南面两个明间,北面一个暗间。他和章谊住东面的大间,六岁的儿子住西面的小间。走进客厅的一瞬间,他感觉事情不大对劲。因为他看到卧室的门半开着,里面灯光迷离,还传出了一男一女的说笑声。
朱文正一个箭步冲过去,猛地推开了卧室的房门。突然间,他象被钉住一样呆在了那里。
卧室的双人席梦思床上,那本属于他的位置竟然有个男人!他旁边就是章谊,他们显然都没有穿衣服,只是章谊在忙乱中抓起床罩盖在两人身上了。
章谊也惊呆了!她下午下班前才和朱文正通过电话,怎么也想不到他竟然这么快就会回来。她极力蜷缩在绣花床罩里面,那双平时很好看的丹凤眼这会瞪的溜圆,半张着小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极度的震惊、勃发的愤怒和无法抑制的耻辱使朱文正丧失了理智。他转头四顾,发现了门边低柜上的那个石制烟灰缸。他抄起来就朝那个浑身是肉的胖男人冲过去。朱文正认识这个人,他是是佳川商业技工学校的校长祁秉忠,外号“祁大头”。章谊就是商校财务科的会计。
祁大头吓坏了,他赶紧从床的另一边跳下去,手忙脚乱地穿衣服。章谊赶紧一跃而起抱住了朱文正:“文正,文正,你别冲动,我、我给你解释……”
看到妻子就那样赤身裸体地挡在面前,朱文正更加怒不可遏,他使劲要掰开章谊的双手,可她拼死命一样抱得更紧了。眼见祁大头飞快地穿上了裤子,抓起上衣就要往外跑,朱文正急了。他猛然转身,使劲把章谊向外一甩。章谊象个麻袋包一样被他甩过了床,她的头重重地磕在梳妆台的棱角上,同时撞翻了床头柜上的那盏玻璃台灯。只听哗啦一阵响,那台灯在地板上跌成粉碎,屋里顿时变成了一片漆黑。由于用劲太大,朱文正自己也站不住脚,倒退两步跌到了卧室的门口。他手里的烟灰缸滚落在地上,发出了很大的声响。
朱文正翻身就要往起爬,却忽然有一只手摸到了他的脸,随即就是一拳又打在他胸膛上,再次把他打倒在地。朱文正没想到祁大头还敢打他,气的咬着牙往前一扑,抓住打他的人把他摔倒在地。那人在朱文正的身下拼命挣扎,朱文正就气急败坏地掐住他的脖子,狠狠地把他的脑袋往地板上撞。那咚咚的响声让朱文正感到过瘾极了,他心里念叨着:好狗日的,我让你打,我非把你的大头撞扁了不可!不料他才撞了几下,对方猛一扬手,什么东西重重击打在他的左侧头部,一下把他打的晕了过去。

第二章

在朱文正的感觉中,失去知觉似乎只是一闭眼的功夫。当他从剧烈的头疼中醒来的时候,眼前仍然漆黑一片。他有些奇怪,这屋里怎么会一点光线都没有呢?难道是自己的眼睛不管用了。他赶紧大张着两手四下摸索着,摸到了门边的灯绳。一下拉开,雪亮的电灯耀的他睁不开眼睛。等他适应了那光亮的时候,面前的景象让他大惊失色!
客厅的地板上,祁秉忠头破血流、四脚摊开躺在那里。他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面颊上的肌肉扭曲着,似乎在承受着极大的痛苦。朱文正赶紧过去试了一下他的脉搏,没有试出跳动;再摸摸他的胸口,探探他的鼻息,什么感觉都没有!他已经死了!
愣了几秒钟,朱文正又爬起来冲向卧室。在门口,他看到了更让他惊恐的一幕:
妻子章谊侧仰在床边的地上,满脸鲜血,她的整个头部都浸泡在血泊之中。那平时俏丽的一张脸惨白得如同是墙上刚刷的涂料。朱文正看到那梳妆台上的玻璃板碎成了几块,棱角上还带着血迹和毛发。
朱文正扑过去,把章谊的头抱在自己怀里,声音颤抖地连连叫着:“章谊!章谊!你怎么了?章谊,你醒醒……”
章谊一动不动,浑身软绵绵地如同被抽去了骨头。
朱文正瘫坐在地上,一下子感到连呼吸的力气也没有了。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大脑里一片混沌。一个可怕的声音在他耳边轰鸣:“朱文正,你闯下弥天大祸了,你成了杀人犯!你完了!你一切都完了!”很快,鸣着警笛的警车,威严的而冷酷的警察,冷冰冰的手铐,阴森森的监狱,黑洞洞的枪口,这一切就象走马灯一样在他眼前晃过。朱文正感到一阵冷汗从额头上冒了出来。
好像是要证实那些可怕的想像,外边不远处突然响起几下汽车喇叭声。朱文正吓得一哆嗦,赶紧放下章谊走到客厅,紧贴在墙根屏息倾听。过了一会儿,汽车引擎声音消失了。他刚刚喘出一口气,却猛地听到有人敲门,那人还叫着:“文正,文正!小朱?”
是孙厂长。他就在东面的楼上住,原来刚才的汽车就是送他回家的。朱文正这才想起他连夜赶回佳川的目的,他竟然把这正事忘得一干二净。他心惊肉跳地倚在墙边一声不吭,连大气也不敢喘。
孙厂长敲了半天门没听到动静,又扯着嗓子叫起来:“文正,我在厂里等你半天,你怎么回家了你?闹情绪了?小章不是值夜班吗,你等我回去拿瓶老窖,你起来弄俩菜,咱爷俩边喝边聊,算我慰劳你。等着我啊……”紧接着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远去了。
朱文正心胆俱裂,感觉到内衣都被冷汗浸透了。他赶紧站了起来,哆哆嗦嗦地从衣橱里找出一个旅行包,手忙脚乱地把几件衣服塞进去,又翻出两千多元钱装进内衣的口袋,别的什么也顾不上拿,就赶紧关上电灯出了门。在门洞口,他先伸头往左右看看,没看到有人,就贴着围墙跟溜出宿舍院子,一直跑到了光明路上。
这一带是才开发不久的住宅区,居民不多,所以到了这个时候街上已经是悄无一人。春风吹过刚刚萌发新芽的杨树,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朱文正疾步走过两条街,才拦到一辆出租车坐了上去,跟司机说:“去火车站。”
在佳川火车站,朱文正换下了身上沾有血迹的衣服。本想把衣服扔在厕所里,又怕被人发现报警。他只好把那衣裤随便一裹放进了旅行袋。
已近深夜,车站候车的旅客比白天少了很多。他买了最近时间的一张车票,准备到井源去。
井源在佳川以东一百九十公里。朱文正有个表舅在那里开着一家木材加工厂。朱文正以前在北京当兵的时候,表舅的儿子因为做心脏手术曾经去部队找过他,朱文正帮了很多忙。所以去他那里躲几天应该没什么问题。
车很快就来了,朱文正上去以后才发现里面人太多了,连过道都塞的得满满的。乘客看起开始来多数是外出打工的农民,车厢里乌烟瘴气,人声嘈杂,那感觉几乎让人窒息。不过不管怎么样,总算是安全地逃了出来,或者说,他现在是侥幸捡了一条性命。
朱文正和章谊结婚已经七年了。他们的结合是朋友介绍的。那时朱文正还在部队上当排长,章谊是佳川人民商场的售货员。朱文正英俊挺拔,章谊白皙俏丽,人家都説这才叫金童玉女的绝配。后来朱文正转业进了轻工局,从轻工局调到造纸厂,章谊也调到商业技工学校坐起了办公室,加上那个宝贝儿子朱天翔,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朱文正做梦也没想到,那种“红杏出墙”的丑闻会落到章谊身上!也就是由于没有一点思想准备,所以当那对男女的丑态一下子暴露在眼前时,才使朱文正由于深受刺激而丧失了理智。可有一点他搞不明白,他当时虽然极度愤怒,却并没有想把谁置于死地。是祁秉忠先打的他,他才还的手,也不过是把他的脑袋往地板上撞了几下的,怎么就弄成;额那个赖样?还有章谊,他只是想甩开她,谁想会使出那么大的劲儿,而且她的头就那么巧地碰到梳妆台的棱角上。
朱文正这才知道,原来人的生命力是非常脆弱的。一念之差,就是两条生命的丧失,一时冲动,就能酿成这样无法收拾的悲惨结局!丈母娘家怎么办?他自己家怎么办?五岁的儿子怎么办?这么点的孩子就早早失去了父母之爱。长大以后人家问起他的爸爸妈妈,叫可怜的孩子如何回答!
想到这一切,那种后悔、自责、焦虑、恐惧的感觉,就象毒虫在一点一点噬咬着心脏,他感到自己的心在滴血!

第三章

列车停了几站以后,车厢里稍微松快了一些。朱文正找到一个停车不开的门口处,在地上铺了一张报纸,又把提包放上去坐了下来。这时他忽然感到有些头疼,并且越疼越厉害。随着火车的晃动,他的胃里也开始翻腾,只想呕吐。他使劲控制自己,蜷缩在车门边,身上不住的哆嗦。
有人在往他身边挤。他转头一看,见是一个民工模样的小伙子。穿一身脏兮兮皱巴巴的旧西服,头发又长又乱,模样倒是清清秀秀,就是那一脸明显的假笑和滴溜乱转的眼睛让人觉得不舒服。他挤着硬塞着坐到朱文正身边,拿出烟来递给朱文正,并递过了火,呲牙笑着招呼他说:“大哥,去哪啊?”
朱文正说声“谢谢”,接过烟点燃,猛吸了几口,随口应道:“去井源”。
小伙子一副装出来的惊喜:“真的?我也是去井源啊。这车到那才四点,正好咱俩走夜路还有个伴。你去井源哪啊?……哎大哥你怎么了,身上不得劲?”
朱文正用拳头轻轻敲着自己的额头,一边说:“我……有点晕车。”说着,他就闭上眼睛,很快昏睡了过去。
小伙子叫了他几声,他一声不吭,推推他也不醒。这时列车过一个道岔,车厢晃动的很厉害,朱文正整个身子歪到了一边,竟然还是沉睡不醒。小伙子贼眉鼠眼地四处张望了一下,见没人注意,就悄悄地把手伸向了朱文正身下的那个提包。

不知过了多久,朱文正猛然被一阵摇撼惊醒。意识恢复的瞬间,一阵剧烈的头疼再度袭来,使他禁不住呻吟了一声。他睁眼一看,原来是一个戴着“列车安全员”红袖章的一个胖子在查票。
“真能睡啊。上哪?你的票呢?”
“啊!”朱文正清醒过来,看看周围,原来拥挤不堪的车厢里已经空空荡荡,对面的车窗外面,透进一抹艳丽的阳光,天早就大亮了。
朱文正往起坐坐,四下一摸,不禁大吃一惊:自己屁股底下的那个旅行包已经不知去向。他又赶紧探手入怀,里面的口袋空空如也,装在那里的两千四百多元钱竟然一分也没有剩下。顿时,他面色灰白,如同一盆冰水迎头浇下,他感到骨髓里都浸满了冰碴。
朱文正慌了,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坏了师傅,我我,我的东西,我的行李都让人偷了,我睡着的时候,还有钱,什么都被偷了。”
那人显然不相信,一定坚持要朱文正补票,还说要找乘警来“处理”他。这时旁边站的一个老头开口了:
“这位师傅,他没说假话。我好早就看到他在这里坐着睡觉,头一次验票的时候他还拿出票来着,真是让人给偷了,你就别再难为他了。”
朱文正抬头感激地望着那个老头。他看上去五十多岁的样子,个子矮小而且又黑又瘦。手里端着一个紫砂茶壶,一边说还一边对着那壶嘴喝水。他好像在边上站了一会儿了,在听朱文正跟那“安全员”交涉。
“你看到他拿着票上来的?”胖子有点不相信。
“对对,没错。我从西宁上的,真是看到了他拿着票。他还有行李什么的,你看让人偷了个干净。你们这车上治安也实在太差了。”他直摇头,似乎认为朱文正“丢票”的责任就该那胖“安全员”来负。
“安全员”说,“那算了,照顾你吧,票就不用补了,不过你下一站必须下车,听到了没有?”
那人走了,朱文正朝着老头千恩万谢。他不知道老头到底是从哪上的车,也可能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他一直在睡觉,老头显然是好心帮他。不过朱文正遇到了大难题,他担心的是,那小偷拿了钱以后会把提包内那些血衣、证件等没用的东西扔掉。如果有人捡了交给警察,警察再据此跟佳川方面联系,那么佳川警方马上就会判断出他的出逃方向,他现在的处境应该说是十分危险。
老头看他一头汗水,就掏出50元钱递过去说:“算了算了,你也别太着急。这点钱你拿着,下车后再打个票返回去就是。以后出门小心点,啊?”
望着那皱巴巴的五十元钱,再看看老头穿的那身旧衣服,朱文正忽然鼻子一酸。他把钱塞回去,一声不吭地蹲到地上,真想抱头痛哭一场。

第四章

老头很看他那痛苦的神情,就开导说:“你别想不开。有什么大不了的啊,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人生一世,谁不遇上点为难的事,前头的路儿多着呢,过了这个坎也许就是阳关道,一下就能时来运转的。”
没想到这浑身泥土腥味的瘦老头还能说出“塞翁失马”这样的词来。朱文正冲口而出:“大叔,话是这么说,可是我不行。我什么‘路’也没了,有的话就是死路!”
说出这话,朱文正自己先吃了一惊。他连忙看看老头,老头也是一脸的惊诧。
朱文正横下一条心,对着老头解释说:“大叔,你是好人,我跟你说实话。我在老家因为债务纠纷和人打了一架,把那人打成了重伤,不知是死是活。我只好出来躲躲,身上的钱还让人掏了个干净。你说我哪还有什么生路啊?”
朱文正说完就紧紧盯着老头的反映。他怕吓着老头,更怕老头去报告乘警。老头如果大惊失色他就赶紧声明自己是开玩笑,实际上是出来躲债的,并没有伤过人。老头要实在不信坚持去报警,那么自己只有跳车了。但愿一下就摔死,千万别摔成残废,那比死了还要难受十倍……。
没想到老头听了他的话却笑了一下:“你这白白净净、斯斯文文一副书生样,还会跟人打架?要是真的话也是别人先欺负你,我说的对不对?”
朱文正愣了一下,连连点头。能在这个时候遇到“知音”,他心里很感动:“大叔你真能理解人。所以我说我没得路走,只能谢谢你的好心了。”
老头用怪异的眼光盯着他瞅了半天,掐灭烟头站起身来,拍拍他的肩膀走开了。
很快,列车预告前方即将到达津洲车站。朱文正无力地站起身,准备下车。不料在车门口,他又看到了那个老头。老头把他拉到一边,小声说:
“我看你象个忠厚人。你要实在无路可走,也不怕吃苦受累,就跟我去五池吧,那是内蒙古的地界,全是深山老林,山高皇帝远的地方。我叫吴老三,手下呢有个建筑队,你可以先在我那干着,以后再想别的办法。你看呢?”
面临绝境的朱文正心头一阵狂喜。“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古人实在伟大!”他连连点头,不知该说什么好。
吴老三往左右看看,又凑到朱文正的耳边小声说:“要是说定了的话,我就说你是我老家的亲戚,出来让我帮你找活的。从现在起,你姓申,申请的申。就叫申老六。我老婆的娘家姓申,就说你是我老婆的侄子好了。”
朱文正有些迷惑。一是这“申老六”不像个名字,二是他假冒吴老三老婆的侄子实在不合适,那太容易露馅了。不过看吴老三胸有成竹的样子,他一定有他的道理。
吴老三领着朱文正往车厢里走,一边又说:“跟我一道的还有一个人,是我本家的侄女。你跟她说实话不要紧,其他对任何人都别露底,记住了啊。”
他们来到车厢另一头的座位前,朱文正看到车窗边坐着一个穿篮条绒上衣的年轻女子,一边看着窗外一边织着毛线。她大约二十岁出头,看上去个子不高,体态却很匀称。长圆脸,粗眉大眼,脸色红红的,是一种很健康的颜色。
吴老三领过朱文正来,对那女子说:“枝子,这就是你申六哥。跟咱们一块去五池。”
朱文正注意到了吴老三的用词:“这就是你申六哥”,这说明吴老三显然已经把自己的情况,包括“打架”的“劣迹”都跟她说了,朱文正就很有些不自然地冲她笑笑。
枝子扭头端详了朱文正一眼,只是略微点点头,又开始专心织她的毛衣。
三个小时后,车厢里响起了报站声:
“各位旅客请注意,列车前方到站是土城车站,有在土城车站下车的旅客,请您准备好自己的行李物品,在右边车门下车……”

第五章

天色刚亮,两辆警车急速驶过光明路,开进了红光造纸厂的宿舍区。
佳川市北城区刑警队接到报案的时间,是早上6点36分。报案人是红光造纸厂的厂长孙福源,说他的副厂长朱文正家里发生了凶杀案。
这个孙厂长昨天晚上曾经去找朱文正喝酒,但是屋里亮着灯却敲不开门。早上起来他出门买回油条豆浆,顺路又去敲朱文正家门的时候,却忽然发现门边的水泥地上有一个很清晰的血脚印……。
刑警正在朱文正家勘察现场的时候,井源市公安局的同行却又打来了紧急电话。他们那里的蔚河水库大坝上有人落水,遗留下的物品中有个身份证,上面的人名正是佳川市的朱文正。
很快,佳川警方派人急赴井源,联合勘查了那里的案发现场。
一个在水库大坝值班的工人描述了事发经过:那是天刚蒙蒙亮的时候,这个工人忽然听到远处有人在喊叫,喊的是“救命”。他赶紧跑出水闸房,就远远看到两个人影在河边的草地上厮打,其中一人连捅了另一个人好几刀,并把他踢下了河。看到有人过来,那人拔腿就跑,很快就钻进树林不见了。
在工人指认的案发现场,佳川方面的刑警王隆看到了草地上的斑斑血迹和凌乱的脚印,还有一个脏乎乎的旅行包。
王隆仔细看了那个提包。它大约五十公分长,三十多公分宽,呈长方体,是暗蓝色的。生产厂家是甘肃省兰州市一家旅游用品厂。旅行包里有一套休闲服,一个打开的皮制小公文包,里面有张身份证,姓名是朱文正,男,民族汉,出生:1960年5月25日,住址是甘肃省佳川市光明路158号二号楼四单元102室。另外还有一些杂物。当时现场还散落着一些人民币,收集清点后共有115.20元。
从各种情况分析,被害人应该就是这个朱文正了。

经过多次的案情分析、案发地点的调查、物证的检验,佳川警方推定了以下案情:
佳川红光造纸厂副厂长朱文正,出差回到家中意外发现其妻章谊与商校校长祁秉忠的奸情。朱随后与他俩发生争吵和打斗。这当中,朱文正将祁秉忠殴打至死,将章谊摔成脑外伤。其后,他连夜乘坐784次直通旅客列车逃往井源市(后来查明他有一远房亲戚住在井源)。次日凌晨四时十分,朱文正在井源下车后即出城向西北郊区方向步行,行至蔚河大坝附近的树林时遇到抢劫。朱文正在反抗中被劫匪刺死掉入蔚河。由于当时坝上正在开闸放水,朱文正的尸体随即被冲走。
一个半月之后,蔚河水库下游八十多里之外的许邑县公安局给佳川市公安局发来传真,通报了该县照洺镇几天前曾在河边发现一具无名男尸的情况和处理经过。尸体是在一处偏僻的河湾苇丛中被路人偶然看到的。由于泡在水中时间较长,尸身腐烂变形,面貌无法辨认。因为当地在四月初发生过一起渡船翻沉事故,曾有六名乘客失踪。所以有关部门误认为是事故中溺水死亡的无名乘客,在报上刊登认尸启事后不久即将尸体火化。后据公安部门调查,此人的体态特征等与佳川公安局通缉的在逃犯罪嫌疑人朱文正比较相像。并查明当时该名男子穿着一身深蓝色西服,西服衣袋中有一个皮夹,内有几十元钱、一张兰州至佳川的火车票,两张佳川市的出租汽车票,还有一张小孩的照片。经查,朱文正在案发时穿的就是同样颜色的西服,照片上的小孩是朱文正的儿子。男尸手上戴有一块西铁城手表,经辨认也是朱文正的。
综合几方面的情况分析,佳川警方认为朱文正已经意外死亡。“3.28”命案即告结案。
只有一个人对上述结论有所怀疑。他就是参与侦破此案的佳川市刑警队刑警王隆。他的主要疑问,是“佳川血案”中朱文正所持凶器的去向。法医验尸结果表明,祁秉忠致死原因是被钝器连续击打头部导致的颅内出血。经调查认定,这“钝器”应该是朱文正家的一个用“白凉砚石”制作的大烟灰缸。可是佳川命案现场并没有发现那个烟灰缸。也就是说,肯定是朱文正把它带走了。事发之后,朱文正是在惊恐慌乱的情况下仓皇外逃的,他从兰州带回来的那个大提包还在门口的地上扔着,他也没有采取其它任何措施掩盖犯罪现场的痕迹,却单单带走了那个笨大沉重而且并不值钱的烟灰缸。这到底是为什么,王隆百思不得其解。

第六章

吴老三的那个建筑队正在给“棋盘口”铁矿上干工程。建筑队一共十来个人,多数是铁矿附近吴家寨村的村民。外地人包括朱文正一共三个,他们住在工地上一个简易的工棚里。枝子也算是建筑队的,专门负责给他们做饭。
和朱文正同住的两个人,一个二十来岁不大精神的小青年,叫申小四,一个是沉默寡言像个哑巴的胖老头,叫老肥。山里人有个习惯,一般都不叫“大名”,互相以外号和小名相称。朱文正入乡随俗,被人们叫做“申老六”。
建筑队的主要工程是给铁矿盖一座仓库。朱文正对于“建筑”一窍不通,砖瓦油漆水电一概不会,吴老三就让他和那个老肥一起挖排水沟。朱文正很少干力气活,两天下来累的不轻,手上也磨起了血泡。可是一想到自己能逃过一劫,躲在这人迹罕至的大山深处,安安稳稳地活着,他又感到很满足。
因为干活累,反而治好了困扰朱文正多年的失眠毛病。他现在入睡很快,睡得也很踏实。这天早上他醒得很早,见外面天气很好,就爬起来一个人走到工棚外面的空地上,深深地呼吸着新鲜空气。
太阳刚刚从东面的大山后面露出脸来,透过一层淡淡的雾气,把暖暖的亮色涂抹在西面的石壁上。朱文正住的工棚建在一个巨大的山间谷地的进口处。从这里向南看去,就是那个铁矿的矿区。那里有一些红色的砖房,稀疏林立的井架,一座长条状的房子上高高耸立着一个大烟囱,里面传来隐隐的机器轰鸣声。在那大房子西面,紧靠一面近乎陡立的山崖,那有一片脚手架,就是在建的仓库工地。
朱文正正四处打量,忽然看到谷口公路的拐弯处闪出了一个骑自行车的女人,正朝这边蹬过来。那人粉红上衣,棕色裤子,一头黑发在晨曦中飘逸,背衬绚丽的霞光和湛蓝的天空,很有点仙女降落凡尘的意味。及至那人走近,朱文正才看出她就是枝子。枝子这会儿把一直盘在头顶的青丝放了下来,在脑后挽成一束,显得年轻靓丽了很多。
转眼间,自行车停在朱文正的面前。朱文正问她:“你今天怎么来这么早啊?”
枝子也不说话,却把自行车后座上一个青花包袱拿下来扔给朱文正,“从家里拿了床铺盖,你把那套脏的扔了吧。”
朱文正来的时候没有行李,工棚里正好闲着一套破被褥,是个走了好久的工友留下的。朱文正就用上了。那被褥脏的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而且有一股很大的霉臭味,朱文正凑合了两天实在忍受不了了,就问枝子借肥皂,说有空他想自己拆洗一下。枝子借口说回村给他拿,不料拿来的确是一床被褥。
朱文正连忙推脱:“这,这不合适吧,我怎么能用你家的东西,那被子洗洗还能盖。”
“行了,别假装客气了。”枝子推车进“厨房”,一边头也不回地说,“你去放下被褥,过来一趟。”
朱文正把那包袱拿进屋里,打开一看,只见里面有一床篮地紫花面的棉被,一条青粗布很厚实的褥子,蓝色条纹的床单和一个枕头,另外还有一块很大的塑料布。被子褥子都很干净,散发着淡淡的肥皂香味。让朱文正意外的是,里面还夹着一套半新不旧的黑色中山装。
看那两个同伴还在憨然大睡,朱文正就悄悄溜进了厨房。
枝子正准备做早饭,朱文正感激地说:“谢谢你枝子。那铺盖等我以后挣了钱再买新的还你。还有那衣服,谁的呀”
枝子没搭茬,一边往大锅里舀水一边问:“你没干过体力活吧?工地可累了,你要不行就别硬撑。”
“没事。我以前什么活都干过。技术不敢说,力气有的是。”朱文正说着攥拳曲臂,显示他胳膊上的肌肉。枝子嗤的一笑,“得了吧你。给你说啊,里屋桌上有红药水,你把手抹抹,别感染了。”她又解释说;“在这里干活经常有磕了碰了的。我这里消毒水和药棉花都有。”
朱文正非常奇怪,不明白她怎么会知道自己的手破了。枝子撇撇嘴说:“你干干净净一个城里人,白面书生的样子,抡上两天大镐,不起泡才怪呢。”
朱文正心里一热。看着这个枝子粗粗拉拉风风火火的,没想到她这么细心。也就因为这种感动,所以当晚上收工吃过饭以后,朱文正发现枝子没跟其他人一起回村,而这时天色已经昏暗了,他赶紧又去找枝子。

第七章

枝子不紧不慢地在拾掇明天吃的菜,朱文正关切地问:“你怎么还忙?天都快黑了,你该早点走的。”
枝子看看天色:“哎哟,可不是。”站起来又说:“没事,这山里又没狼。”
朱文正迟疑了一下,说:“我送送你吧。”
“不用了,你干一天活怪累的。”枝子说着斜眼看看朱文正,那意思分明就是求之不得。
朱文正回屋穿上外衣,枝子已经推着车子在门口等他了。朱文正说他骑车带枝子,枝子说还是走走吧。道上不好骑,再说路也不远。
他们并肩走在崎岖的小路上,似乎都有些不自在。沉默了一会,朱文正没话找话地问:“在火车上三舅说你们去青海了,你有亲戚在那里啊?”
“我丈夫在那里。青海海西州。那有个劳改农场,他在那蹲监狱呢。”
朱文正吃了一惊。天色挺暗,他看不见枝子的脸上是什么表情。
“对不起啊,枝子。我。我不知道……。我以为,我以为你还没结婚呢。”朱文正赶紧道歉。
“没事。他蹲了好几年了。是……我们结婚的第二年吧。”
枝子用十分平淡的语气,讲起了她那不幸的婚姻。
“说我们的事得先从我吴三叔说起……。”枝子口中的吴三叔自然就是吴老三了。吴老三父亲的祖籍是本地的吴家寨,母亲却是青海人。他父亲死的早,所以从小就跟着母亲在青海生活,也在青海娶妻生子。“文革”中他被诬陷为“坏分子”,呆不下去了才投奔了原籍五梁山的亲戚。后来冤案平反,吴老三重返青海,在西宁开过饭店。吴凤枝的父亲曾经是吴家寨的老村长,当年在吴老三落难的时候帮过他。吴凤枝高中毕业以后没考上大学,闹着要出去打工。去别的地方老村长不放心,就让吴老三把她带到了西宁,在吴老三的饭店里替他收钱管帐。
吴凤枝的丈夫魏杰群原来也在那个饭馆做厨师,有一次喝多了酒,在替吴老三要帐的时候跟对方发生冲突,把那人打成重伤。那人告到法院,魏杰群被判刑五年,关进了监狱。一场官司打下来,加上赔偿人家的医药费,花费了三万多。由于伤者那边不断扬言还要报复吴凤枝,他们在西宁呆不下去了,吴老三就带着吴凤枝回到了吴家寨。这是两年前发生的事情。
吴凤枝叮嘱朱文正说:“这些事儿你别跟人讲。我们村好多人都不知道,我只是说我不服水土回来了,说我丈夫还在青海打工。这回去我是去探监,吴三叔跟我一块,去看他在那边的亲戚。”
朱文正连连点头,心里却有些不以为然,他想,枝子她老公打架打进监狱,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会瞒的住,没准村里人早就心知肚明,大面上装糊涂就是。
吴凤枝好象是看出了朱文正的心思,给他解释说:“这个地方你还大了解,这里人特别自私,就只看到自己眼皮子底下的那点地方,其他的一概不关心。就连街上有人打架,这里的人都没有站一边看热闹的。所以啊,你在这里呆着就很安全。”
枝子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朱文正一眼,看得朱文正心里一跳。
枝子最后这句话让朱文正心里一惊。他这才想到,眼前的这个枝子并不是山野村姑,她曾经在西宁呆过,应该是见过世面的女人。她肯定不相信朱文正关于自己失手伤人出来避祸的说辞,一定怀疑过朱文正隐瞒着什么重大事件的真相。这样看来,自己今后能不能在这里藏住,安全地避过警方的追捕,跟这个枝子关系不轻。他是过来人,能看出枝子对自己很有好感。他必须恰当地利用这种好感,取得枝子的信任,来更好地保护自己。至于这种想法是不是有点不大高尚,朱文正顾不上分析,因为他现在最重要的是生存。对其他人说来最简单的问题,恰恰是他面临的最大最艰难的课题。
楼主:梦雨飞虹  时间:2008-02-01 08:24:42
第八章

四月下旬的一天,山里的天气已经十分暖和了。吃完晚饭,小四和肥子去铁矿附近的南甲台镇上看录像,工棚里就只剩了枝子和朱文正两个人,枝子拿出了一件灰色的夹克衫。
“看你的衣服都破了,我给我爸买了件夹克,他穿小了,你看合适不合适?”
朱文正连忙推脱。枝子拉过他,就把衣服往他身上套。朱文正只好穿上,枝子帮他拉上拉链,左看右看,自己直点头。
“你看,正合适。穿着吧,啊。”
朱文正看看也确实很合身,就说:“那就谢谢你了。等开了工钱我再给你吧。”
“你胡说什么,谁要你的钱,当我是衣裳贩子啊。”枝子撅起嘴不高兴了。
朱文正看看枝子,见枝子也正看着他。两目相接,枝子的脸一下子红了,朱文正的脸也红了,他赶紧低下头,假装抻抻衣襟。
枝子赶紧转移话题:“给你说啊,吴三叔过段时间他准备办个厂子,他让咱俩都上他的厂里去干呢。”
“三舅要办厂子?怪不得这阵没见到他。”
“是这么回事,山外不是有条玉良河吗,供应南边查林市的生活用水。上边要治理污染,沿河的皮革厂、造纸厂、冶炼厂这些小厂都要停。那些厂有的迁走,有些干脆就要卖了,三叔就想弄个厂来干,还没定下来呢。咱们这边建筑的活太难揽了,钱也不好挣,他不想再搞建筑了。”
朱文正胡乱点点头,心里却在想着别的事情。犹豫了半天,他才小心翼翼地问枝子:“咱这附近有邮电局吗?我想晚上去打个电话,你看行不行?”
枝子抬眼望着他问:“给你老婆打啊?”
“我……,不是,”朱文正没法解释,想想说,“算了,不打了。”
枝子一笑,笑的多少有点勉强:“你打去就是,明天你骑我的车子去南甲台,回来的时候顺便捎点菜。你出来这么多天了,你老婆不知怎么挂念你呢。”
枝子说完,低头收拾自己的东西,准备要回家。
朱文正紧皱眉头,心里激烈斗争了好一会,终于下了决心。他想明白了,以后自己可能在很多方面都需要枝子的帮助,必须把一些实话告诉她,最终取得她的完全信任,否则,将来的麻烦只会多不会少。
在送枝子回村的路上,朱文正讲述了自己的遭遇。
当然,他没有全说实话,但他说出了最主要的事实,他是个外逃的杀人犯。不管因为什么理由,也不管他有着怎样的借口,这个事实都不能改变。朱文正之所以敢对枝子说这些,一是她早知道自己“犯了事”,二是因为枝子的丈夫也是个杀人犯(只是没有把人杀死而已)。所以她应该有一定的心理承受能力。果然,枝子听了他的话没有半点震惊,相反还十分同情地说:“我说呢,看着你就是个好人,是个老实人。你根本不可能无缘无故跟人家打架。那你以后准备怎么办?你往家打电话,还想再回去?”
“那不可能。我那可是两条人命,抓住我非得枪毙不可。我还是在这深山里猫着吧,过一天算一天。”
枝子看着朱文正,眼神中充满同情和可怜:
“你也别太悲观。跟你说,这五梁山里面,犯事躲进来的人多着呢。你看老肥,够老实的吧,三脚踹不出个屁来,他手里也有人命呢。在这山里藏了三十多年,早就过了法律的追溯期。他也不走了,一个人住在山里,过的也挺好的。”
“追溯期”,朱文正脑子一亮。对了,根据《刑事诉讼法》的规定,死刑犯的追溯期是二十年。只要过了这段时间,自己就可以罪不致死了。转念又觉得可笑,二十年啊,到那时自己都成五十多的小老头了。而且这二十年都象在刀尖上生活,真的也没什么意思。
枝子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就捅了他一下。
“六哥,你怎么敢把实话都跟我说了呀,你这么相信我?”
朱文正很认真地点头:“是,我相信你。枝子你也是个好人,你比我好多了。你这么照应我,我都不知道怎么谢你了。”
枝子凑到他眼前,瞪着他:“真不知道?”
朱文正有些心跳。他感觉到了那具近在咫尺的年轻女性的躯体,一股热流在他的体内升腾。但是他不敢造次,就故意说:“知道知道,我送你回家啊。”
枝子撒娇:“急什么,我还没坐够。”
“天黑了,回去这么晚你爹该着急了。”
枝子哼了一声,“他才不管我呢。”不过她还是站了起来,一双充满野性的眼睛望着他。
朱文正不是不懂枝子的意思,可他真的是没有胆量也没有心情。他也不能让枝子失望,就伸手搂住她的肩膀,轻轻对她说:“今天真的晚了,以后啊,以后再聊。好妹子,听话。”
枝子很兴奋地点点头,就那样依偎在朱文正的臂弯里,朝村里走去。

第九章

第二天上午,朱文正骑着枝子的自行车,翻过两道山梁,才找到了那个南甲台镇,进了镇西头的邮电所。
这个电话怎么打他琢磨了无数遍。他很清楚,自己是被警方通缉的“要犯”,不光家里的电话可能被监控,就是亲戚朋友甚至厂里的电话警察都可能做了安排。所以他想来想去,想到了一个不相干的人,那就是佳川市佳城区轻工局办公室的女文书小张。
小张才调轻工局不久,朱文正并不认识她,不过她跟红光厂厂办的刘会计是熟人。有一次在刘会计那里,朱文正无意中看到了小张的一张名片,上面有个住宅电话,号码是723365。朱文正之所以能记住这个号码,因为他自家的电话号码是726365,跟那个电话只是一字之差。红光厂归轻工局管,小张在局办,她的消息应该很灵通。
朱文正把长途电话挂了过去,正巧小张在家。朱文正说找朱厂长。在弄明白是要错电话之后,小张对他说:“你别找朱文正了,他早死了!”
“什么?这这,这不可能啊!”朱文正大惑不解,赶紧说:“我上两个月还见他来着。我们是业务关系单位。”
小张就说,怪不得你不知道。他们家出了大事。朱文正他老婆和人家胡搞,正好叫他出差回来撞见了。朱文正当过兵,好厉害的,当时就把那个奸夫给杀了,还把他老婆打了半死。这事都成了佳川的特大新闻,你那没听说啊?
“把他老婆打了半死”这句话让朱文正一愣,“他老婆没死?那朱文正怎么死的?他判死刑了?”
小张说他老婆抢救过来了。可是朱文正逃到了井源,却又碰上了抢劫的,让人给扔河里淹死了。又叹道:“他们家好可怜。孩子那么小,他老爹气得住了院,他那个老婆没脸见人,伤还没好就离家出走了。你说这家破人亡的什么事啊。”
朱文正的心脏就象被鞭子狠抽了一下,疼的一阵紧缩。他不敢再往下问,应付了两句,匆忙挂断了电话。

回到铁矿已经是下午一点半了。人们吃了午饭又都去了工地,只有枝子一个人在伙房门口张望。看到朱文正骑车带着青菜拐进院子她赶紧上前接他,一边埋怨道:“你怎么才回来,急死我了,以为你迷路了呢。”
“怎么会?”朱文正笑着说,“就是这山路太难走,还骑车子呢,好多地方都是车子骑我。”
枝子看看他问:“电话打了?你挺高兴嘛。”
“打了。”朱文正看看四周没人,小声说道:“我拐弯抹角问明白了。我老婆没死,救过来了。这我就放心了,不然我哪还有心思买这么多菜啊。”
枝子的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进伙房给朱文正端出饭就坐到一边不吭声了。朱文正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兴致勃勃地念叨在南甲台的见闻,说了半天枝子一点反应都没有。朱文正很奇怪,端着碗过去看她:“哎,你怎么了,怎么不高兴了。”
枝子把身子一扭不理他。他伸手搬过枝子的肩膀,看到了她那发红的眼圈,一下子愣住了。
枝子低下头,声音有些嘶哑地问:“六哥,你……是不是要走了?”
朱文正恍然,一下明白了枝子的心。他说:“傻枝子,我上哪去啊?那个男的还是死了,我怎么敢回去。还有,我老婆伤没好就离家出走,连孩子都不要了。我现在无家可归,走投无路,除了你枝子,谁能拿我当个人啊。”
枝子歪头望着他:“你说的是真的,你以后就在这五梁山住下去了?”
“啊,我这样的,还能上哪?”
“万一哪天,忽然说你那是冤假错案,就跟什么电影上说的,你平了反,一下子又发了,还不早就把东甲台忘干净了?”
朱文正一边笑一边直摇手:“你别安慰我了,我上哪找那样的好事。我现在是过一天算一天,过一天赚一天。”
“骗人。那咱俩拉勾,你以后要是自己走了,不管别人了,你就是小狗。”枝子伸出小手指头,孩子一样傻气地坏笑起来。
朱文正刚要伸手,枝子却忽然一下把手缩了回去,冲伙房的大门努了一下嘴。还没等朱文正反应过来,她已经疾步走过去,一下子把门拉开了。
门外站的是愁眉苦脸的申小四。

第十章
“你在这干吗呢?怎么不去干活?”枝子很有些不高兴地问。
申小四说他头疼,问枝子有没有止疼的药。枝子没好气地说,“我哪有,你当我开药店的?你去睡一觉吧,起来就好了。”
申小四转身走了。朱文正有些担心地问枝子:“他在门口,会不会听到我说的话?”
枝子愣了一下,才明白朱文正的意思。她不在意地说:“不会。小四脑子不大好,没人听他的,你放心。”
枝子说的不假。朱文正来这些日子了,跟小四、老肥在厨房隔壁的工棚住着,就象是跟两个哑巴住一起差不多。小四除了干活,就是躺在铺上听收音机,或者是翻来覆去看着几本破旧的武侠小说。偶尔外出,也都是拉着老肥一起去。他不光不理朱文正,对其他人也极少说话,每天阴沉着脸,就像别人都该着他钱似的。
朱文正听枝子说起过申小四的身世。小四原籍是青海省汝墨县的,跟吴老三沾点亲戚——吴老三的前妻,是申小四的表姑。他父亲叫申明亭,原来是县矿产局的一般干部。申明亭妻子儿女在农村,他一个人住在县城。由于生性风流,不甘寂寞的申明亭就跟在局食堂当炊事员的一个乡下姑娘搞到了一起,申小四就是他们的私生子。不过他们没敢要这个孩子,偷偷把他送了人。后来私情暴露,申明亭背个处分,开除党籍开除公职,在乡里的中学当了一个临时工。那女孩子被家里逼迫着嫁到了四川,这段孽缘也就烟消云散。申小四长到五岁上,养父母先后病故,其他亲戚打听到了申明亭的学校,又把他送了回来。在申家,申明亭的妻子和那些同父异母的哥哥姐姐对他十分厌恶,经常欺辱他。阴暗的生活环境,使申小四变的沉默寡言,性格孤僻,对那个冷酷的家庭充满仇恨。一次二哥和人家打牌赌输了,偷拿了家里的五十元钱还债。申明亭发现少了钱就提着皮带审问他们兄妹四个,那三个人异口同声说是小四偷的。申明亭就不问青红皂白把他吊在树上狠狠打了一顿。小四咬牙忍着疼,一声也没有吭。当天晚上,他点着了院子里的柴火垛,然后逃出了家门。那年,他还不到十四岁。
大火烧毁了家里的三间房子,还导致他大哥在救火时摔断了腿。申明亭望着那一片废墟咬牙切齿地宣称,找到小四他要活扒了他的皮。
小四在外面流浪的时候,遇见了回青海探亲的吴老三。吴老三的老婆是申小四生母的表姑,看他可怜,就带着他来了内蒙,从此他就再也没有回过家。
想想申小四的不幸遭遇,竟然使申东阳有了很大感悟。原来世界上不幸的人很多,比他更倒霉的人也有的是。已然到了这一步,还是自己找点高兴吧。
朱文正看申小四回屋去了,就从袋子里拿出了一小瓶护肤霜递给了枝子。
“给你用吧。本想再买些别的,可我身上就这么点钱了。”
枝子很有些喜出望外。她拿起那护肤霜,翻来覆去看个不够。朱文正知道她并不是稀罕这东西,她那高兴的样子显然因为这是朱文正特意买给她的。她抬头望着朱文正,脸上泛起一片红晕。
朱文正有点紧张,赶紧说了一声“我得干活去了”,没等枝子拦他,就疾步走了出去。


第十一章

傍晚时分,建筑队的人们正准备收工,吴老三过来招呼大家:“哎先别走,矿上到了一车炸药,没人卸车。咱们去帮把手,也就是一个钟头的活,一人五块,怎么样?”
一个钟头五块,那自然是很合算的活儿。民工们放下手里的家什跟吴老三走,只有老肥不大情愿地嘀咕着,“卸那玩意怪玄乎的,一下爆了咱们不得一块完蛋。”
朱文正说:“你寻思那是摔炮啊?光是炸药没引信没雷管,从车上往下扔都炸不了。”
铁矿本来有个存放炸药的专用仓库,在一堵天然石壁的下面。前几天到了一批木支架,把仓库给占了。反正这些炸药马上就要用,矿上就要吴老三把新仓库西头那间已经完工的值班室清理一下,先把炸药存放在那里。
炸药是成箱的,很好卸,没用四十分钟就卸完了。有一个负责看管炸药的工人把一个“仓库重地,严禁烟火”的木牌树在了那屋子的门口,又跟大家交代说,这几天没事别靠近这房子,更不准在这附近抽烟、点火。
民工们拿到现钱,高高兴兴往回走。吴老三把朱文正拉到一边问:“老六,你以前是不是在造纸厂干过?”
朱文正一惊。心想吴老三好几天没来工地,难道他外出调查自己的底细去了?他不知吴老三什么意思,也就含糊其词。
“我没记得跟你说过啊?你怎么想起问这个。”
“你别多想。山外治理污染企业呢,我琢磨着低价弄个造纸厂回来。你那汗衫上有‘红光纸厂’几个字,我寻思你以前可能干过造纸,你就帮我去看看那机器设备。”
朱文正大悟,心里直骂自己糊涂。他穿的汗衫是厂里运动会发的奖品,在左胸部位印有红光厂的厂标和四个小红字。朱文正一方面是疏忽,一方面也是只有这一件汗衫,所以竟然整天亮着自己的“老底”招摇过市,真是蠢到家了。
听朱文正承认自己以前在造纸厂呆过,吴老三十分高兴,第二天就领着朱文正坐他的“专车”去了山外。朱文正这才知道吴老三还有一辆破旧卡车,由一个叫李老桩的中年人给他开着,平时跑个运输挣点小钱。
吴老三找朱文正算是找对了。朱文正入伍前就是造纸厂的工人,转业回来又干了这些年,对于各式造纸设备都很熟悉。到那以后看看机器设备,他就很内行地跟那个厂主讨价还价,结果那人又让了吴老三四万元。条件是赶紧把机器拉走,他等着转让厂房。
吴老三很高兴,签了协议之后他领朱文正和李老桩到镇上吃饭,吴老三连连称赞朱文正有本事,会侃价,说是以后造纸厂搞起来,就让朱文正到厂里管生产。
看到朱文正有些迟疑,吴老三知道他顾虑什么,就小声对他说:“你放心,我以后想法给你弄个身份,你再出来就好办了。”
什么叫“弄身份”,怎么“弄身份”,吴老三没有细说,朱文正也就没有再问。

第十二章
立夏不久,枝子的父亲病了在县医院住院,枝子去陪护,吴老三就让朱文正替她做饭。工地上的饭菜十分简单,加上他们干的工程快结束了,剩下一些抹墙皮、勾墙缝、门窗水电安装等结尾的活,只留了六七个人在干,朱文正的“伙夫”也就当的挺舒服。
连着下了两天大雨,伙房的青菜吃光了。这天早上起来,天还是阴的厉害,朱文正也不管了,粗粗准备好午饭,找了一块雨布带着,就骑车去南甲台赶集买菜。
天气十分闷热,朱文正赶到南甲台就已经是浑身冒汗。他匆匆选购了一些菠菜、莴苣、芹菜,又割了几斤猪肉,正想往回赶的时候,忽然一阵凉风吹过,随即几声闷雷,大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砸了下来。
朱文正在一家商店的门檐下避雨。本想等雨停了往回赶,可那雨大一会儿小一会儿,夹杂着时远时近的雷声,就是不停了。看看时间快到中午,朱文正就进店买了一包饼干。正在吃的时候,忽然西面天际传来一阵巨大的轰鸣声。那似乎是一声惊雷,但是声音相当沉闷,而且震动极大,连商店的橱窗玻璃都在微微发抖;朱文正还没回过神,又是一阵连续不断的轰鸣从远处传来。这次的声音虽然不如上次那样响亮,但是伴随的震动却更加强烈,以至于引起商店里和街上的人们一阵惊惶,纷纷传言是发生了地震。许多人不顾外面在下雨,忙不迭地从屋里跑到了大街上。
朱文正没有经历过地震,却也知道大地震的厉害。他有些害怕,看看地面不晃荡了,赶紧套上雨布,骑上车子就朝棋盘口的方向赶回去。
从南甲台到棋盘口的小路要经过一条河。朱文正赶到河边才发现河上的石桥断了。不知是被水冲的,还是被刚才的地震震的。朱文正没办法,只好掉头回去绕公路。
从公路上去棋盘口,远了将近有一倍的路。朱文正正在奋力蹬着车,忽然背后响起几下汽车喇叭声,他回头一望,心里咯噔一下,脸色都变了。
那是一辆顶部装有刺眼的兰红两色警灯的警车!
警车在朱文正身边减速,车窗玻璃摇下,露出一个四十来岁中年男人的脑袋,脑袋下面是更为刺目的一身警服。
“哎同志,往棋盘口走这路对不对啊?”
朱文正额上一下就冒出了汗水,他慌乱地点头。本想象儿童团骗日本鬼子似的给他们指条假路,可还是不由自主说了实话:“对对,前头不远,还有五六里地。”
“谢谢啊。”那人摇下车窗,朱文正听到了他说的后半句话:“快点,抓紧时间,别让……”
“别让”什么,朱文正没听清,因为那警车加大油门,一转眼的功夫就不见了。
朱文正蹦下车子,傻傻地站在那里不会动了。
一辆警车,三个警察,要去棋盘口。朱文正到棋盘口两个月了,那里从没有来过警察。如吴老三所说,象这大山深处,荒脊偏僻、人烟稀少的地方,天高皇帝远,根本就是没人管的地界。但如果这里隐藏着一个负案在逃的杀人犯呢?这的警察就是再不负责任,也不会听之任之吧。
朱文正猛然憬悟,调转车头,骑上就跑。骑出好远了,忽然想到他的自行车是跑不过警车的,他看到一条拐向远方的小路,就折了过去。路上满是泥泞,蹬起车来相当费力,他全然不顾,用尽全身力气踩动车子,歪歪扭扭地一路前行。至于要去那里,他根本没想,他只是本能地认为离开棋盘口越远越好。
天色渐渐阴沉了下来。朱文正路过了两个小山庄,最后顺着那条小路骑进了一个荒凉的山沟。这时天上忽然又下起了雨,朱文正推起车子向沟里走,想找个避雨的地方。很快,他模模糊糊地看到沟边上有一块阴影,拨开没膝深的杂草走过去一看,那似乎是一个倾塌的矿坑。他停下车子,摸索着走进去。里面伸手不见五指,看不出有多大。朱文正试试地面,好像还比较坚实。他扶着坑壁边缘伸出的木架,慢慢挪动脚步,一点一点走了进去。很快,他感到了地面的粘滑和倾斜。他有些发慌,赶紧回身后退,但是来不及了。
他手里的木架轰然断裂,双脚立时不由自主地滑动起来,他惊慌地四处乱抓,可什么也抓不住。他无法停住身体,双手乱舞,身子在黑暗中飞速向下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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