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栩

（作品：《学生的妻子》，［美］雷蒙德·卡佛 著，小二 译，收录于《请你安静些，好吗？》，南海出版公司，2022年1月）

每晚临睡前，迈克还是照老样子给南念里尔克的诗。迈克喜欢大声朗诵。如今这充满自信的声音却在南没几分钟就睡着了的无视下成了一种习惯性的仪式。仪式让南的疲倦显现的十分真实，她并非对迈克给她念诗感到厌烦，而是她真的太累了。

迈克同样也很累。当他强打起精神，把每晚睡前念诗的仪式坚持到南进入了梦乡，他自己也累得立时就要沉沉睡去。可南在这时又睡醒了过来，于是，就有了令我们再熟悉不过的酸楚的一幕。

这一幕，卡佛还原出不少细节，它们的精确不是通过观察得来，那就是切身的体会。从中我们可以看到迈克和南的疲累早已令他们远离意气风发的从前，在如今这般挣扎下苟且地活着。

南对苟活多少还保持了一点儿抗拒，可那也仅仅出现在梦乡以及关于从前的记忆里。南还会做梦，只不过不再做彩色的梦。南在梦里为了自己和迈克乘船时牺牲谁而争吵起来，“你说该是你，我说该是我”。梦里的他们为了牺牲而爱意绵绵，梦醒后的事实却是，南饶有兴致的给迈克讲述自己的梦，迈克却背对着她昏昏欲睡地应付着。

累极了的迈克上了床就朝他那边转过身去，只给南留下了一个后背。他们的婚姻不一定出了问题，只是他们在应对坚硬的现实时所感受到的疲累让他们无力顾及爱情中的甜蜜。爱需要经营，迈克和南已失去了经营爱情的那份心思。活着是他们如今最重要的念想，全身心的投入到活着这个实践中去，疲累不可避免的会成为他们永久的伤痛。

酸楚的一幕里人所共知的经验莫过于迈克和南连互相给对方舔伤的力气都没了。小说里，我们可以深切的感受到这一点。南的记忆保存了从前的一段最美好的时光，那是她和迈克婚后的一两个月，“他们出去度周末”。他们在篝火旁野营，迈克就是在那晚开始给南念诗。“她记得”。美好的记忆藏在一句极其简短的陈述里，其重量何止千钧。迈克却记不太清楚了。他想有意识的忘记从前，忘记那些和人生、艺术有关的高谈阔论。它们在活着这一念想面前是一种束缚式的存在，它们拖累了迈克和南的日子。至少，迈克比南的认识更为直接。

迈克的认识就是卡佛在这篇小说里想要告诉我们的同生活打了长久交道后必然会得出的一个真实结论。这个结论在迈克和南婚后出去度周末的那晚就已然成了一个定论。那晚，迈克给南念诗，突显出爱的甜蜜与温馨。可实际上，在有了一定生活经验的人看来，这不过是迈克和南学生气般的稚嫩使然。它抵御不了现实的严酷，更无法对抗生活的糟糕。对初次品尝到婚姻幸福的年轻夫妻而言，爱屏蔽了他们对真实生活的观感，他们难以看清生活在某种程度上等同于活着的本质，当彻底明白过来，他们已习惯了在疲累中过得浑浑噩噩。

这种日子里，迈克每晚还是在给南念诗，在夫妻俩都疲倦不堪的时刻，念诗让爱的残存成为习惯性的遵从。仪式感就从“遵从”中得来，他们无力经营爱情，只好在用来活着的全部精力消耗殆尽后，于一天结束之际强撑着自己对爱做勉为其难的维护。

在维护爱情的形式下，南的梦境，她的记忆，还有她的喜好和希望，都成了对现实的一种观照。不满伴同酸楚的心绪在暗中涌动，滋生出南向往“诚实的生活”这一最大的心愿。当它实现时，就是南的所有喜好和希望都能得到满足的那一天。可“那一天”在南惬意的述说下还未到来，迈克又睡着了。

南习惯了每晚失眠的日子。这习惯性的焦虑让她每晚睡不了多久就会醒来，然后就在回忆和希望的交织下祈祷入眠。然而，越是这样南越发的感到恐惧。这是生活带来的压力凝结在心头的恐惧，在疲于应付的境况里，南的孤独无助正是我们自身的写照。

迈克想忘掉自己从前的稚嫩，南却在失眠时又记起了它们。记起了往日里的美好，那种单纯的学生气，它在如今只徒具一个念诗的形式，单纯这一精神内核早已失落。失落了单纯的日子爱也变得苍白。尽管每天都能迎接曙光，它让日子并未笼罩在黑暗中，可曙光初现，南看见的却并非日出时的美景，而是“天空变得更白了”这种可怕的景致。这种景致每天都会出现，确定了一个苍白的未来。

苍白中映照出迈克绝望的睡姿。他“牙关紧咬，胳膊直挺挺地伸到她这一侧”。这强撑着同生活搏斗的姿态保有着一缕爱的温存，那是迈克对南的顾念。没什么用。南明了一切。因为随着清晨的光线越来越多的涌进房间，“眼前的床单越来越白”。苍白主宰了一切，它不是开始，也绝非结束，它就是这日复一日，无从改变的日子。

2022.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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