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部落】云上的山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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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22-10-30 18:11:21 更新时间:2022-10-30 16:55:05

楼主:程晓枫  时间:2022-10-30 10:11:21


薯片的咔嚓声在我的耳边爆炸,叠在窗外的是隐隐的犬吠和我想看见云借以打开脑洞的柳絮般的游思。我抱着沉重的头颅,在稿纸上歪歪扭扭描下几条断续跳动的蚯蚓文。今天我没有看见一朵云。风在流汗,从我的后背一股股灌下去。我趴在软绵绵的法兰绒衣袖上迷糊地望着远天。一大朵雪白的云上有三四只山羊轻飘飘地接连往下落。最后一只羊用它的前蹄死抠住棉花糖般的薄云边,咩咩地哀号,终于也随着掉落。下面是一片血红的大海,一群鲨鱼顶着山峰似的背脊游荡在水里。我想跑过去救羊,背后猛然被木棍似的东西一顿乱砸。我大叫一声,醒了过来。我发现自己伏靠在窄窄的书桌上,天还亮着,有人正粗暴地敲门,“子君!子君!”
门口是西坪报社的小刘,他已瘫软在地上,喘着粗气冲我叫:“西街一家……大火……死人了……快去……”
我习惯性地拢了纸笔,夹着人字拖冲出门去,带倒了一枝浸在花瓶里的半枯秋水仙。伴着玻璃碎地声与淌水声,我扭头喊了一声:“老样子!叫他们发个定位。”
风随着屋顶上斜斜的阳光柔顺下来。在小区门口尚能看见自窗子往外飘的黑烟。一个推着冰柜车的老妇人紧攥着约莫六七岁娃儿的手不安地抬头看。三三两两的情侣谈笑着斜瞄一眼,很快从街道上刺过去。我手脚并用贴着楼梯,爬上了三楼。一股烧焦的味道猛烈扑过来。焦得黑黄的纸片纷散在走廊,有几张还在无力地拍打。半片窗帘喇喇作响,一条新拉的警戒线横挡在面前。防盗门倒在地上,隐约见左侧的屋子里歪着几条影子,几个警察正忙着拍照,一束光晃来晃去。里面听见响声,一个穿着警服的黄毛小伙子探出头来:“干甚么?这里不准靠近,下去!”
“我是记者,西坪报社的,请让我……”
“工作证!”他打断我,狐疑地瞥了我一眼。
我像被虫子咬了一口,浑身滚烫瘙痒,这种感觉就像八年前刚上大学时大概因为水土不服常被墨绿色的隐翅虫叮咬而起的反应。我想起校医院敷的一种黑乎乎的药膏泛起一阵恶心,心里发虚,半天才想起一句:“慌了……没带……”
“没有证,进个屁!”他抛下最后几个冷冰冰的字走了进去。
“警官!”我近乎喊起来。
“程子君!”里间突然冒出来一张熟悉的微胖圆脸。
“欧阳所长?您也在这?”我激动地叫出来。
他用蚂蚁的声音朝里面嘀咕了两句,就朝我招手。因为十一年前的一桩案子,我和这个男人混得饭熟。我撕开一个不太整齐的微笑,扯开条子总算进去了。
“所长,您亲自来啦!”
“这次太厉害,能不来?”他递过来一双白手套。
屋子黑如煤炭,虽然临街,光线却不足,另一个高个儿制服帮忙打着手电。陈旧的霉味与烧焦味混在灰尘里使我接连咳嗽。天花板与墙壁黑得可怕,几条电线裂了皮垂在半空中。床与橱柜全变了模样,几乎成了一堆焦炭。三个警察显然刚到不久,缩成一团,正紧张地调查。
我这才打量起现场的尸体。一具半躺靠在床边,口仍大张着,脚耷拉在床脚。从其面容以及裙样的衣服判断,显然这是个女人。一具男尸躺在地板上,干巴巴套在蓝格子衬衫里,一滩乌黑变色的血迹半掩半露在尸体下。我准备叫欧阳所长,却发现他们凑在一个墙角。上前一看:一具尸体赫然倚墙半坐着。此尸焦得最是厉害,黑糊糊的变了形,一个诡异的微笑可怕地挂在烧得面目全非的半张脸上,手指的骨头露在外面,完全无法辨别身份。我倒吸了一口冷气,不禁要往后退,鞋跟“晃当”一声踩到一个金属硬疙瘩。一把短刀血淋淋地被惊醒了,旁边一只倒下的汽油桶张着灰蒙蒙的大口舔着地板。我这才明白过来混在空气中那股难闻的油腻味是怎么回事,它伴着恐怖黏着于空气里。
“你别破坏现场!”黄毛爆了。
“房东咋个说?”欧阳所长有点儿吃力地站起来。
“那老太婆支支吾吾的,只说她发现时,屋子已经大火弥漫。租户是个姓邹的谁,两口子大概是十年前搬过来的,穷得要命,拖欠租金两个月了。此外就问不出个啥子了。”高个儿说着把手电关了。我才发现火与烟把这间十几平米的屋子熏得暗淡成棺色。一股绝望的心绪空虚如一座城堡渐浮上来。
恰如这破屋,我害怕年久失修的东西。
黯淡的死屋里,只有窗外懒懒地透过残卷的帘子射进来一小片光亮,我瞄到它投在高个儿的记录本上形成一块模糊的斑。我眯着眼,看到上面写着邹什么的字眼。邹什么?我吃力地想辨认出来,猛然一个名字突突地窜进脑海:邹功全。
“欧阳所长!”我叫起来。
欧阳所长抓过记录本,死死盯着那个名字连扫三遍,像是如梦初醒,吃惊地盯着我。随后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抢过高个的手电到处照。他把那卷耷拉下来的窗帘掀开,墙上赫然写着一个血红的“仇”字。
四人同时惊叫。



夜半愣着,山谷的风呼呼成娃子的哭噎声。十四的月亮恰似一张亮晃晃的金箔贴在清凉的天幕上,又隐隐裂出一道血丝。这道坡好长,就像一个叫张爱玲的民国女人的一生。我的脚飘在软绵绵的大地上没有着落。我打了个哆嗦,提在右手的鸡蛋一晃一晃的。
下转过坡角的弯道,下一瞬我看见月光下靠近山崖的路旁的一棵樟树根前清晰地立着一个高高的人影。直觉使我立即止了脚步,猫在一块凸起的岩壁后。他在风中俨然是一个寂寞的男人。很快,他侧身转过半张脸,高凸的颧骨,垂着赘肉的下巴,微驼的背——分明是邻村的功全叔。他喃喃地在说着什么。我有点想走近去看看,可一股更大的力量硬生生地把我拽回来,摁在原地。我只得侧耳倾听,突然他提了嗓音像是在对山谷喊:“万春……舒万春……你死得好……死得好……”那声音颤抖着,既凄惨,又像在发笑,笼罩在山谷的黑暗处。
我呆住了,脚软得如浮在半空中的沼泽,身体像樟树叶颤抖起来,心里的恐惧海浪般一层又一层地把我掀起。手里的竹篮“啪”一声掉下,蛋黄疯狂地从壳里涌出来,汩汩分成几股往坡下淌。我慌了,不敢再看坡下一眼,拔腿要跑,还是拢起了半剩的篮子发了疯地往回逃。转过一个弯后,边狂奔边把竹篮连蛋甩出去。因为太用力,篮柄上的竹篾子折成了倒刺扎进我的手指。我忍着痛,听见篮子滚落山谷发出的沙沙声,背后一阵巨大的吞噬感迅疾袭来。扑倒在家门口时,我已成了一个泪人。
那一天,我刚满十五岁,往姑妈家送鸡蛋,成了全世界最绝望的人。
那一夜,我昏昏沉沉,发起了高烧,第二天上午才慢慢醒过来。妈面色惨白,她说夜里我一直在说胡话,断断续续地重复一句:功全叔……别追我……功全叔……杀人了……
舒万春确实一夜未归,他的尸体是在大樟树下的谷垇里找到的,半掩在草叶与泥土下。当时他已血肉模糊,脑浆迸溅,大概在摔下去的时候头撞到下面的尖石。从他的红色夹克的衣袋里找出一张筑屋结项清单。野草的清新与尸腐气以及微微的酒气相混合,弥漫在早晨的空气里。摩托躺在一旁,前轮脱落。
舒家兄弟一夜之间成了孤儿,伏尸痛哭。尸体被抬到暂设的灵堂,消息传遍了全村,各家纷纷前来吊唁。七十岁的李家奶奶颤颤地拄杖携孙赶来。她把花圈和暖被递给兄弟俩,丢下拐杖扑到灵床前放声大哭:“万春,你怎么就去了呀!老天爷,你怎么不开眼呀?”灵堂更添上一层悲云。“杏儿,快给伯磕脑!”旁边六七岁男孩跪下朝沉睡的舒万春一个劲地磕头,周围的人都哭了。李家奶奶拉着舒家兄弟的手说:“你们爷佬是个大好人啊。”庆明刚干不久的眼眶又一次湿润了。庆亮在一旁两眼无神,呆呆地沉默着,像一尊雕像。
村里人都知道,一年前夏天的某个傍晚杏儿去钓怪子时掉进了水库,被赶羊回家的舒万春瞧见了把他救上了岸。
庆明说,他爸昨夜是去要债的。三年前,庆明庆亮的妈患乳腺癌去世了,家里就靠舒万春一人支撑。他是个泥水匠,家里还有三亩半田。九个月前,万春叔帮邻村的邹功全家筑屋,半年的工钱结下来,共计一万五千六百块,当时邹功全付了一万一。“爸昨天赌钱输了,在家翻箱倒柜地寻钱。然后他就说去要债,骑上摩托就出门了。没想到啊……”庆明痛苦得话也变声了。
此案件由派出所的驻村警员欧阳文负责。很快,村里传出消息,舒万春正是被邹功全所杀。他们就债务问题发生争执,他便把他推下了山谷,并且有目击证人亲眼所见。目击证人是谁,不得而知。同时,欧阳在摩托车上同时采集到了两个人的指纹,其中一个经过验证正是邹功全的。
傍晚,舒家兄弟和包括欧阳文在内的派出所警队一起赶往邹功全家展开抓捕,那是在一个村子孤角的偏僻处。院门虚掩,不见一人,新立的贴着红纸的大门紧锁。警员破门而入,只见家设如初,客厅案头上插着尚未点完的香,厨房的砧板上躺着半根晶莹带水的白萝卜。众人楼上楼下搜了几遍,竟不见邹功全夫妻的踪迹。他们成了一堆失群的黑色蚂蚁,天色尚亮,人已沉默。
庆明大叫一声,咬破手指,在绿漆的门上大书了一个仇字。
庆亮呆呆望着天空,天上那朵云像极了一只羊羔子。



我看着面前这具坐在地上的尸体,那个烧焦的微笑静得可怕。这个人就是舒家一心想报父仇的大儿子,大我两岁的小学同学——舒庆明。
“可是……”高个推了推他的眼镜,“他为什么不逃走,他完全可以离开。”
那抹微笑像是一个漩涡,要把我吸进大海深处。
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夜,我参加了一个婚礼。
“为庆明和嫂子干杯。”我一边把面前这个男人礼服鲜红礼花上的一粒雪拂去,一边举起了盛着红酒的高脚杯。
这是一个婚宴承包招待所。参差不齐的干杯声像极了好莱坞电影中守夜人打更的集体混响,接着百十张嘴发出近乎相同频率的声波,最后是喜气洋洋玫瑰般的大笑。
“也要恭喜子君!”新郎干枯而布满黑茧的手伸过来,“子君考在哪里来着?”
“北京。”
“北京大学?”
“北京师范大学。”一个细如蚊蝇的声音回答。
“那也差不多。”庆明脸上的笑蠕动着,堆得快掉下来。“我听说你们大学生圈里流传着一本书叫《禅与人生》,约莫我也是个禅者。”众人伴奏得恰如其分。
“我干这行也是为了我那父母双亡的可怜弟弟啊。”初中刚毕业的庆亮是一个幻想家。那一年,他长得和我一般高。他举杯的细瘦的手停在半空,沉默如其他宾客,如一汪大湖。
“可他胆子太小,是个孬种,总不让我放心!”哥哥把弟弟的酒杯一把扫下,酒泼在水泥地上,像一滩冒着气泡的血。我瞬间感受到一团火的温度。
一个端着烟斗的老者在烟雾缭绕的空气中吃力地站起来。“别这样,庆明,今天是你的大喜……”
“大喜个屁!”他一手推开水草一般缠绕着他的新娘,一把抓过弟弟结白如月的衣襟,将他拖到大门口纷飞的夜雪中。
“你是不是忘记了你的深仇大恨,忘记了我们的亲生父亲怎样惨遭杀害?你啥时候才能长大呀弟弟?”
“我没有。”庆明咬着嘴唇坐在雪地里满带哭腔,任由大风撕开他的领口。
雪一直下,天气好的时候可以用舌尖接住冰凉的雪花,冲镜头做一个不大不小的鬼脸。可是风大的时候,幻想家的大衣只剩下幻想。
在某个特殊的日子,新郎总会成为全场的总指挥。
“好!那就证明给我看。这辆车给你了。钥匙!这是点火,这是离合,挂挡,手刹,脚刹,加油,大灯……骑上去,证明给我看!家里带回老爸的那张债单,证明给我看!”庆明咆哮着。
“庆明,你喝醉了。天这么黑,雪这么大,弟弟还小,庆明……”他的女人苦劝他。
“骑!”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脸可怕得像一具黑色骷髅。
夜,如墨水般流动。
庆亮默默地站起来,看了哥一眼,目光温柔得如同婴儿,一言不发。雪下得无声,像一场洁白的默剧,偶尔能听见远处折竹的噼啪声。他转身走向那辆火红的摩托,脚步中带着不易察觉的微微颤抖,他终究骑上去了,慢吞吞地。在无数次冰冷的打火失败后,汽缸似乎终于恢复了燃烧的热情。他发动了,他慢慢地骑走了,歪歪曲曲地远了,远了,穿过了古老的石桥,经过了路头的石鼓,他最终淹没在一团苍茫的暮色中。
“走,继续喝酒。”众人只得随他进去。“我弟有种,不是孬种。”他往喉咙里猛灌下一杯白兰地,恰如一头躁动的熊。
这场晚宴注定要持续很久。
第二天早晨的阳光软软地照在前一天夜里的雪上。鸡叫了三声,一条黄狗在雪地上撒下一团迷人的琥珀色,走了。两个孩子在一片衰败破碎的红色中挖寻没点着的爆竹。不远处车轮碾过的地方化出一条湿漉漉的黑道。什么都照常出现了,除了那辆火红的摩托。
庆亮的尸体是在一片干枯盖雪的河滩上找到的。庆明扔下摩托,跌跌撞撞,近乎是扑到河滩的。他先发现了摩托,接着看见了弟弟露出的半个脑袋。他突然背过身去,任我把庆亮挖出来。庆明好一会儿,才缓缓转过头来。庆亮闭着双眼,脸破得厉害,身上还穿着那件黑色礼服,躯体周围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那辆摩托像火红的朝霞掉在近旁的河里,车头凹瘪得像个受了欺负的孩子。
“亮儿,你怎么在这睡着了,跟哥回家……亮儿……你别吓哥……亮儿!”他跪在雪地里,呜咽地近乎说不出话。
雪把新郎的礼花打成了白色的雏菊。大滴大滴滚烫的泪水把庆亮黑色礼服上的薄冰融化了。天地间只剩下一个沉睡的幻想家,一个悲泣无声的哥哥,一个静默的诗人。
“亮儿,是哥害死了你!哥对不起你!哥是凶手,哥杀了你!”庆明突然爆发出了撕裂般的嚎叫,后是片刻无声。“亮儿,哥马上来找你!”他两眼无神地向四周望了望,走向了那条河。我奔过去,劈手夺过他手中的石头,死命地抱住他。“你干什么!”
“我不想活了!”
“他的死不是你的错。”
“是我逼死了亮儿。他还这么小,还只是个孩子,雪这么大,我怎么……天哪!”
“你冷静一下。”
“放开我,让我去找亮儿!亮儿!”
“想想嫂子,想想你爸!你父仇未报,你忍心走?!”
他突然静默了,不再挣扎。他像一滩软泥融化在河滩上。我竟只能以仇恨留住一条无辜的生命,若干年后,我想起这股连着大地根脉的无奈,依旧被压得喘不过气。
大雪,像一场盛大的白色葬礼。
那年冬天,雪下得格外厚,格外久,仿佛要把大地上所有痕迹洗刷干净。



庆明早就想自杀了。
欧阳文叹了口气说:“结婚后他们并不幸福。庆明成天嚷着他是杀害弟弟的凶手,嚷着要为父报仇。三天两头和他女人吵架,摔东西,打老婆。我还在村里的时候,把他家门槛都踏破了。不到一年,他们便离婚了。开的维修店也倒闭了。现在他如愿以偿了。”
那具焦尸倾听着这一切的诉说。
烈火焚身,庆明把最残酷的刑罚留给了自己。
“再搜一遍,看看还有啥子么。” 欧阳所长伸了个懒腰,点了根烟,这是他每次结案前的口头禅。
天花板上挂着乌黑的蜘蛛网。挨床的墙上贴着一张油画,依稀能辨出圣母的轮廓。烧焦的床上一团破旧的棉被,快要化成了灰。床底下是两双盖满灰尘的拖鞋。梳妆台前的镜子打碎成七八块。抽屉,对了,还有抽屉。线团,螺丝刀,半截铅笔,一个用坏了的水龙头。最低层的一个上了锁。因为烧得半焦,抽屉很容易地被拉断了,里面跳出一个密封的铁盒子。
我看了欧阳所长一眼,他脸上的表情在烟气的掩映下越发难辨。
盒子打开了,什么都没有——除了一叠纸。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羊在半空中,轻飘飘像几片梧桐叶子,落下来应该很慢,我突然想。
我开始看起了稿纸,欧阳所长踩灭了烟头,也探过头来。这场景像极了拉斯柯尔尼科夫和杜尼雅在昏黄的灯光下读那本神圣之书的场景。
我应该还世界一个真相,至少在我死之后,让人们看看这个沾满血的无耻人间。
2008年8月14日的晚上,邻村的舒万春骑着摩托车突然寻上门。当时我不在家,荷香在,当时她在厨房弄饭。我后来听着她痛哭中这一番断断续续的讲述,心痛得哇哇像刀绞。奶奶的,她把他迎进来的时候,他的眼神就像一匹原野上的狼。
“邹功全呢?”
“功全他出去了,你有什么事吗?”
“什么事?还债!”
“万春,你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我们现在实在没钱,我们凑足了马上还你。”
“不还钱,今天我不走了!” 这畜生真敢说。
“万春,你像变了个人,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没有!还钱啊!”杯子摔在地上,碎成了玻璃渣子。
荷香被逼得急哭了。“万春,你是第一次来要债的。你知道,我们还欠了舒三贵家三千,李昌国家八千五。他们几乎是每天都来催,家里都快被他们搬空了。功全只是个小学老师。你们……是要把我们两口子往死里逼呀!”我知道荷香说出这番话有多难,我娶了她真是三生有幸。
舒万春不说话,只是攥着拳头。
“你还没吃饭吧,我去把菜弄完。”
荷香做得很用心。他看着满桌的饭菜发了会儿呆,大口大口地吃菜扒饭,老白干一杯一杯往肚里倒,眼睛里涌出了泪水。我和舒万春以前也算是老交情,我去乡里上课时,他常来家里帮活。可接下来发生的这一切,我操他八辈祖宗,断子绝孙的下贱货!
突然他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嫂子啊,我也是走投无路啊……我把钱全输光了……家里一分钱也没了……两个娃儿都指望我哪……嫂子,我不是人啊!”
荷香心也软,鼻子发酸,上前要把他扶起来,可他一动不动。唉,荷香就是心太软,她一辈子就这一个毛病。
“嫂子啊,三年了,明儿亮儿妈走了后,家里就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哪!嫂子啊,今天这一桌菜……”他说得泪眼模糊,不能自已,神情越来越恍惚。
荷香抓住他的手,“万春,你先起来再说。”她要把他拉起来。
那一刻舒万春抽搐一般,孩子似的抱住她的双腿,眼睛布满血丝,嘴巴吐着肮脏的酒气。“荷香,我不要钱,我只需要个人安慰……你安慰安慰我。”这混蛋的手不觉开始往上游离,竟搂住荷香的腰。他的眼睛慢慢燃起一团火。
“万春,你干什么,不能这样,快放开我!”荷香要把他的手扒开。
“荷香,我心里真的好苦。”他像一头野兽疯狂地扑上来。他开始撕扯她的衣服,解她的扣子。“你这个禽兽!”她尖叫起来。他全然不管她的挣扎,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块抹布塞住了她的嘴巴。现在,他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占有她,疯狂地占有她,一点点把她吞噬,吞噬。过了这么多年,我才有了一点勇气把它连血带肉地翻出来。
一阵兴奋的冲动之后,暴风雨慢慢平息。
舒万春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后,放开了她。“荷香!”他听见我的声音远远传来,感觉天旋地转,完全慌乱了。荷香说他当时扯头发,咬手指,完全像个疯子冲了出去。
畜生,造孽呀!
舒万春往村头狂奔的时候,我看见那辆插着钥匙的摩托趴在院子里,像是睡着了。我走进房间,荷香衣裙不整地理着头发,像是亚马逊雨林中一只惊慌失措的猴子。“万春……他……”她看到我,突然抽泣得说不出话来。
我一下子啥都明白了,脑袋炸成两半,要往外冒烟。我扑到院里,赶着那辆罪恶的铁疙瘩,冲向了村头。
车灯往前照,在大路形成一道瀑布似的的银河。我狂躁得要把整座山移平,撕裂那个畜生。我最后一次看见舒万春是一个在坡上狂奔的红色影子,眼看我就要摁住他。可随后那团影子跌跌撞撞,歪向右边,像一只蚂蚁掉了下去。
我站在大樟树下望向山谷,一股怒气窜出来却找不到发泄的口子,忽然空空的。我恨着把摩托甩了下去,破口大骂,又哭又笑。“我不欠你的,现在你欠我的。舒万春,你死得好,死得好啊!”
我突然嗅到一股咸鸡蛋的味道,我知道有人在这里待过。
那一夜发生的种种,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我的老婆被强奸,我被陷害杀人,这是个什么世道?!听到风声,荷香很惶恐,她劝我一起出去躲一阵。我的仇恨还没完呢。我同意了——这个地方我再待不下去了。我们没有孩子,现在倒成了一个方便。第二天,我们匆匆离开了这个罪恶之地。



舒万春不是邹功全杀的。我和欧阳所长对视一眼,从他的眼睛里我看见自己面如死灰。
还剩两页纸,上面的字迹凌乱了许多。
2011年12月5日夜,大雪。
偷偷潜回家的全区通缉犯邹功全雪模雪样地盯着前方慢吞吞的摩托大灯,想起了若干年后他的尸体在火葬场慢慢被烤焦的不慌不忙的气场。灯把他的脸照成了金灿灿的麦田,他那如山包鼓起的颧骨,叠成三层的下巴和凄苦如青藏高原上的海子的眼神被无比清晰地写在黑夜里,唤醒了这个十五岁少年尘封了三年的痛苦梦魇。
“邹功全!”二档的轰鸣噪声在忘记压下离合后突然停止在河滩的山崖上。
中年男人像一匹受惊的山羊,五彩的幻光溢满了脑颅。有那么一瞬,他开始相信自己的人生会终结于四十五岁。
“瞎娃子,挡什么路!”他有点颤抖地按下了离合。两个心事重重的骑摩托车的人偶遇在山崖边上时,夜的上空抖了一声孤绝的猫头鹰的咕叫声。
“三年前,你杀了我爸。”
“你是舒庆明?”他心里惊了一下。
“有人亲眼见你把他从牯子岭的大樟树下推下去!”
“不对,你是那个二娃子,舒……庆亮。”他颤抖地点了根烟,盯着这张瘦俊的脸若有所思,似乎也开始相信自己杀了人。
“你杀了我爸……”
砖头打在头上,一阵火辣辣的熟透了的麻震感。头顶一股新鲜的热流,融化了飘在脸颊上的雪。邹功全想起了学校的皮孩子飞着砖头砸窗时玻璃的爆裂声。那块血样的砖头在他的脑子里飞进飞出,嗡嗡作响。
“你有完没完,不是我!”
“不是你还会是谁?”
邹功全苦笑了一声,他终究面对的只是个未长大的孩子,而这个世界和这孩子也没什么两样。他摁灭了烟头,像头野兽要嘶吼,像极了《克罗地亚狂想曲》的预奏。
摩托倒地后,紧接着是摩擦声,扭打声和清澈响亮回荡在风中的耳光。两团黑影不断交融,又分开,最后猛烈地撞击到一起。“你爸是混蛋,你全家都混蛋!”不知谁背后的冰块被压得咔咔作响,最终碎成不规则的冰渣。
少年倔强地捂住胸膛。“我爸是混蛋……你老婆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
这是邹功全三年来第一次从别人嘴里听说的对她女人的评价。这小东西大概想骂婊子或者其他什么下流的话,可是一时半会想不到合适的词汇,教惯了书的邹功全脑子的边角处首先浮现了这个离奇的想法。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的血液在倒流,像一群大马哈鱼逆流而上,汇在一起要冲破头顶。胸膛聚起无数暴裂的火石榴,暴起的青筋和身上滑溜溜的皮大衣极不相称。三年前无处发泄的那股愤怒全回来了,冲断堤坝,决然地爆炸了。他提起这个口出狂言,抓着摩托不放的老鼠模样的瘦弱少年,连人带车掀下了模糊的山崖。
他听见连续三下撞击石头和崖壁的声音,最后是两声紧促的砰响后一片冷淡的寂静。
夜黑得邹功全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好久他似乎都感觉弄错了。那个被掀下去的是自己,他正静静躺在崖底。摸着被一股黏黏的液体打湿的冰冷的雪水,他知道一切确实发生了。
一个哥哥在热闹的婚宴舞蹈,一个弟弟在寂寞的雪地安眠。



真相隐藏在死屋的三具尸体中,如一团蓝色的火焰躁动着。天色渐渐昏暗,灰尘渐渐蔓延。宇宙正在颠倒,东风往东方吹的时候,不需要一个劲地倒时差。窗帘呼呼作响,屋子的破桌上不知何时绽放起了一朵金黄火焰的白蜡烛,映衬着几个失落人的煞白面容。我的手心渗出了细密的冷汗,莫名的悲哀在整间屋子藤蔓一般快速生长起来。墙依旧是黑的,尸体依旧是黑的,人在这待久了心也渐渐焦黑。
欧阳所长默默走到这个刚离开人世不久的叫荷香的女人面前,盯着她的眼睛不放。尽管带着焦色,她的眼睛睁得很大,眼珠鼓起向上翻,口大张着,手放在胸前,显然死之前经过痛苦的挣扎。脖子上深下去的印记正是痛苦的来源——深陷的掐痕。“她是被掐死的。”欧阳徐徐吐出这句话。
谁掐死了她?黄毛小年轻第一次碰见如此迷离的案情,已经有些晕厥无力地靠在墙上。高个儿拾起那把满沾血迹的刀:“他用刀捅死了邹功全,再掐死他的老婆,最后泼汽油自焚。”他出神了好久,突然又叫道:“不对,他如果要杀人灭口,照样用刀捅死她是最直接有效的,掐死倒麻烦多了。”不久的后来,指纹与血液验证道出了一切真相。
“从一开始,我就感觉不对劲。庆明从来没说要连舒万春的老婆一起复仇。”欧阳文补充道。用他以前的话来说:庆明是个爱憎分明的人。
我全身止不住地发抖,咬破的嘴巴渗出鲜血。其实我心里一直有个秘密,曾经我想用它堵住一个口子。八年后,我发现这是一场徒劳,一场暴风雨终究混着浓重的血腥降临在大地之上。所有人,不可避免地被吸进黑洞里。
白色,此时的宇宙除了白色一无所有。在一个男人背对河滩之时,我浑身颤抖地把这个十五岁少年从厚厚的雪里挖出来,眉毛,脖子,手臂,黑色礼服,最后是残断的腿。我掸着礼服上的白雪,衣袋露出了纸单的一角,连带抽出一张照片。
不管那张债单,我的眼光全都被吸在那张照片上。看着眼前这个情绪癫狂的男人,我倒吸一大口冷气,把照片快速收进了口袋。
一张照片。
一个阳光灿烂的夏日,一棵老樟树下一个女人搂着一个男人,笑成了一朵荷花。
“你根本不行。”
“你说啥?”一记耳光火火地扇过来。
“当年我和他……我们是情愿的。”
头发被抓起,她被按在床头。
他在上面如同一只山羊,下面的她像一朵漂浮的云。
一个宇宙在瞬间崩塌,他叫成了一只恶魔。
夏夜流光的温存点点地洒在席子上,空气透着一股甜蜜的香。
他把她的身体死死抵住,手绝望地伸向她的脖子。
一阵难言的骚痛感窜遍了全身,滚着一股热流,一直红到了脖子根。
他掐住她的脖子,大声哭喊:为什么?!
一阵青涩如毒蛇般的颤动,他要把她整个吞下。
她脸色发青,眼珠鼓起,手拼命地拍打。
呼吸随着忽上忽下的颤动紧促地狂奏,猛烈如一阵暴风雨,大肆地狂洒。
她急促地呼吸,显得吃力而痛苦,断断续续,不规则地好像随时要停止。
她卖弄地呻吟地,像要谱一曲独一无二的交响曲。
痛苦的呻吟声,像一条急切想突破冰面吸氧的鱼。
她和他合为一体。他随着她缠绵而松软的呼吸,慢慢安静成一片湖。
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屋子空荡荡的,仿佛一个人也没有。



我一个人走在路上,我知道第二天《西坪日报》会登出一篇《西坪社区纵火杀人事件》的耸闻,署名是子君。当一颗沙子从手里滚落长江后,我突然感觉自己是多么无力。云用尽一生力气只是为了能飘在天空。
我那具空洞洞的骨架拖着我的肉体缓缓移动时,我想起在那个屋子里的最后一幕。“全错乱了。”欧阳文再也支持不住,双膝跪在地上。“我错了,你错了。”他指着所有尸体。“我们都错了!”他崩溃在最后的谜与真相间,神经错乱。仿佛掉进了一缕血丝的清水,再也不可能纯净。我看着坐着的舒庆明用他最后的表情嘲笑整个世界。他仿佛看透了真相,终究被真相嘲弄。他杀对了人,也杀错了人。
最终我也不知道那张照片是谁拍的。
眼睛看不见多少真实,就像为报社写耸闻异说只是我的副业,却成为我的主要经济来源。第二十六年,我早已忘记自己何时走进了这片白色荒原。天空还有一点亮色,我不觉走上了大桥,恍惚间看见从云上掉落的山羊,还在慢慢下坠。它们接二连三,无论做什么动作,都在轻轻地下飘,像一场没有风催促的大雪。我知道,最后它们都将落入血红色的大海,被鲨鱼一点不剩地整个吞下。
三小时前我刚醒来,现在我沉重得像一块铁。但我又觉得我自己轻盈得似一片羽毛,落入水中不会激起一丝波纹。我很想体验一片羽毛的生命,它会成为整个世界的句号。水面和我只有一片叶子的距离,这样我可以在鲨鱼张开它的血口前接住一只山羊。我现在唯一确定的就是这个。现在,我要过去了。
“叔叔,你在干吗?”
一个声音急切地把我拉回来。我发现自己正站在大桥的栏杆上面向一汪江水张开手臂,像是在向全宇宙挥手。回头,我看见一个年轻的女人牵着一个孩子站在眼前。那面容无比熟悉,像是失落了好多年的一块玉。
“嫂子!”我终于认了出来。
“子君。”她朝我微笑。
“这孩子是……”
“我儿子。”
“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舒白,今年七岁。”他大声说道,眼睛明亮又清澈。
我从栏杆上跳下。
我激动得把他举得比我还高,至少高了一片叶子。

后记
我无意写成悬疑推理,尽管最后确实有些相似。
这个故事依旧来源于一个梦境,当然只占很小一部分情节。
整整四天,我闭关浸泡在苦水中,快变成了一个傻子。宿舍楼安静得很适合睡觉。《巴黎评论》成为了我唯一的快乐源泉。我断断续续,脑子抽筋,碰到了许多阻碍。我恨不得把整个脑子倒出来,叹息自己想象与逻辑的匮乏。后来我感觉小说需要逻辑与想象的两者结合,不管它多么写实,或多么意识流。
写这篇小说的时候,我一直在想:这里面充满的尽是罪恶与肮脏,仇恨与私欲,近乎没有美好的东西。我该不该写出来,它又有什么意义?写到路尽头的时候,总会有一股力量隐隐地将我往前推。
我不过是用最传统的剥笋子的方法寻找一件事情的真相,或许真实并非我们眼见的那样。最后我突然发现我们生活中很平常的人,他们手里也会沾上血,心里也会有不为人知的一面。生活的真相远比我们想象得更为复杂,我们需要一层层剥开,然后承受盐水。
同时,这确实是我个人的小说试验,叙事片段的打碎与拼凑,用一点电影手法。第六部分的结尾,我用的其实是两个画面的交织混合。接着我开始信仰多维象征,甚至粗暴地认为一维象征都是垃圾。我很谨慎地对待起“关联时间”这个概念,人物不同时间的年龄被细细地埋下。小说是披着悬疑推理的外衣,但内里是对人性的试探和摹写。
《云上的山羊》,我认为这是有点诗味的名字。而一开始我想用的是《谜》或者《西坪社区纵火杀人事件》,要向台湾电影导演杨德昌致敬。很神奇的是,电影《误杀》中也出现了多次山羊。
我相信写作和爱情一样,是一场冒险,有痛苦也有幸福。用尽最后一点力气,也只不过要寻找最纯粹的那个自我。
作家与疯子,只有一墙之隔,有时我想。
我一直习惯用纸笔写作,感觉更像一场神圣的仪式。我曾想:写作的一个乐趣是在文中埋下一些东西,让读者自己去寻找出来。纯文学是我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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