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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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22-11-18 18:45:49 更新时间:2022-11-20 05:06:21

楼主:程晓枫  时间:2022-11-18 10:45:49
贪一晌戏台悲欢,守一世山河常在。

这世上最费力不讨好的行当大概就是戏。
朱鹮自小就晓得,下九流的门道,表面风光,背后是永远处在冬天的破屋子,一大群没爹没娘的孩子挤的是大通铺,阳光不常来这破落院子,饭菜也莫奢望着有油水,过年吃一顿饺子已是天大的福分,过个把月再想起来口水能一路流到棉袄上。
院中生着个枣树,叉手叉脚地横着,就那么冷眼看着、听着。
背戏考得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听声记,错一个字儿挨十下板子,贴墙练倒立,汗水顺脸淌,咸涩得眼都睁不开。大寒天白天夜里地练功,窗棂的雕花都蒙着雪,一开口就呼哧呼哧地往外喷白气儿。
就这么日日夜夜地熬着,吃的是苦中苦,做的是人下人,最终红不红的,还得靠几分天资和运气。
朱鹮是幸运的那个。早早成了角儿,出门有专车,到哪都有自己专用的后台,河北省的省长都是她的戏迷。眼下约摸十尺见方的一间屋堆得满满当当,胭脂水粉点翠珠花铺陈了一桌台,墙面上一套套戏装头脸挂着,朱鹮左右这么一看,回忆起大院里那些又远又近的血与汗,思绪直转回了十六那年,她趁天黑偷摸溜去工人夜校听课,讲台上的姑娘一身学生装,头发剪了齐耳的式样,望着讲台下笑着,那是不曾沾染过脏污的笑。她笑着说咱们都是一家人,只是社会分工不同,总有人要吃苦受累,但精神自由平等的,灵魂生而高贵。朱鹮远远地看着听着,拳头不自觉地攥紧,指甲抠进了自己的掌心却半点不知道疼。
哪里有心口疼呢。她那时不知不觉淌下眼泪来,天生傲骨好似找到了归处,十八岁时终于把共产党宣言捧在心口,攥紧了右拳,在一家地下书店宣誓。
“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拥护党的纲领,遵守党的章程,保守党的秘密,对党忠诚,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
外头的走廊忽地吵嚷起来,她从回忆里抽身出来,默默抬手去抓芍药茶壶,袍袖下露着一截清瘦的胳臂,就着壶嘴喝了口茶。



“怎的这会子不舒坦了?半年前在奉天城唱得好好的莫不是她朱鹮了?非驳了我们三爷的面子不成?”
戏园的老板嗳嗳地应着,偷眼看过去,到底不敢拂了那位的面子,僵着脊背去敲朱鹮的门。朱鹮那厢早有准备,披了水红袍子施施然行礼,风吹低一株荷花似的好看,抬起脸来是朦朦胧胧的似笑非笑,老板身后寻她的年轻小兵冒冒失失地闯进来,大门吱呀一声豁然洞开,硬邦邦砸到了墙上。
“谢三爷抬爱,小女子这一出戏唱过后再到三爷府上不迟!”
那人没料她态度突转,愣了会才重重哼了声,丢下句“算你识相!”便拂袖而去。
隔天新绘的大宣传画就挂上去了,北平城街头巷尾都在传号称养病歇了半年多未登台的名伶朱鹮要开嗓唱整一折子的《谢瑶环》,戏票是提前五六天就售罄了,若没点门路便是一票难求。
除了这位名伶名声大之外,此等盛况更有别的原因。
譬如这半年抗日运动风生水起,传单雪片似的飘遍了大街小巷没半刻安生。学生闹工人闹,这戏也就无法再唱下去,好好的戏园空了个半载,自也吊的这奉天城的戏迷们竖了耳朵日日夜夜巴巴地盼着戏园子开张。这家老板面子大,好说歹说是把她请回来唱几出,也是给戏园增点彩。
这不,天刚擦黑戏园子便点了串串红灯笼,楼上楼下上了十成十的座。莫说座无虚席,站只怕也没个下脚的地儿,真真儿的水泄不通。
朱鹮扮上了相,满头珠花水钻压的人脑仁儿疼,然而她面皮儿上不得显露出半分。胡琴咿咿呀呀地响起来,乐班调弦拨索替她打个铺垫。她甫一开嗓,底下的喝彩声险险要把房盖儿鼓开。
台下两个纨绔子弟噗噗地呸着瓜子皮扯闲篇“这鹮姐儿倒是个妙人儿,这长相,这……”另一个稍稳重些,眼风往二楼一个清净的包厢上一带,一巴掌拍在同伴的后脑勺上“仔细着你的皮!睁开狗眼看看二楼包厢坐的哪位爷?你能看上这出戏可都托这位爷的福呢!”
京中惯称白三爷的这位,原是沪上白家行三的少爷,乃是将门之后,留洋归来后凭着手腕节节高升,年纪轻轻就做了少校。坊间盛传这尊大佛几番来奉天城就是为着听这朱鹮一亮嗓儿,偏生这位角儿有大半年都称自个儿养着病不登台,人又寻了个偏远破落地儿待着,终是这次白三爷不耐烦了,眼看着戏园老板给人请回来,反倒不肯听几折子戏就罢休了,连着来了几晚上,怕是得把人带回沪上去。
“出京时圣上谕本院,先斩后奏法度严。侵夺民田害良善,公子王孙也不宥宽。你们劣迹如山人共见,大闹察院罪通天。蔡少炳先试尚方剑!”发声讲究个吐纳运气,用不着扩音器,清亮的嗓音从前排漫到后排。“斩!”
谢瑶环这个角色是个两门抱,台上朱鹮作了小生扮相挣着嗓子唱这一出,眼波凌厉如同薄荷叶子擦过的刀刃,加了身段做足了架势,却不知怎的恍了一瞬,有片刻的出戏。戏台子上她扮上了相便是这忠义两全的女官,拿足了满身正气直斩奸佞,纵使身死也不悔。可她朱鹮,真有这般硬挺的脊梁?
白天明心思敏锐,一眼盯着了她的出戏,眉头饶有兴致地高高挑起。
武皇养在深宫九年整的金丝雀儿罢了,作了女巡按还不是一样。
好容易熬到散场,谢了座儿便被戏院老板夸着捧着入了后台,呷了口茶润润嗓子,伸手将将要卸点翠珠花下来却被老板按住:“咱……咱还有客……三爷可等着呢……”
“这是戏台下,算作我朱鹮去见他,怎好让谢瑶环去见?”朱鹮笑开,“三爷是个懂戏之人,你原样与他说了,并不会怪你,且去就是。”
朱鹮这才舒了口气,绞了热毛巾照脸上一遍遍地擦,许久才卸下了厚厚的油彩,露出一张干净好看的脸来。
不似寻常旦角的上挑眼角,反倒是眼尾微微下垂,显出些无辜,说不上大,但若勾了眼线自下而上地去看人,清凌凌的眼波是能醉人的。唇算不得厚,只是唇珠分外圆润,略成个不大的心形。鼻子最为好看,琼阁楼台似的挺拔,在脸上投下一道极为好看的影子来,衬出她眉目间几分英气来。
梳妆罢,朱鹮扬声道:“杨老板,差人去请三爷到会客厅……”
“不用了。”走廊里沉郁男声响起,“我自己来。”



朱鹮惊惶回身,见门口不知什么时候立着个轮廓硬朗的高大人影,一身白色西装偏穿出一身军装似的煞气,寒着脸步步朝她逼近“鹮姐儿好大的面子,连我白某都敢不放在眼里了?”
朱鹮反应快,下意识往后退,脸上不紧不慢地笑开,嘴里招呼着“三爷怎的亲自来了?可是为着明儿邀我去府上唱堂会的事儿?我这地儿乱,您先坐,我给您沏茶……”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先她一步按在了那茶壶上,朱鹮下意识抬眼,蓦然撞进了一方寒潭里。
朱鹮脊背一凉,终于记起这位的确是个战场上杀伐果决的,是真见过血腥的主儿。
“鹮姐儿可还记得自己是谁?”白天明双手撑着桌子,高大身影投下的阴影把朱鹮整个儿都笼在里头:“谢瑶环不畏强权刚正执法,那是她有脊梁,莫非演了一场谢瑶环,鹮姐儿就真把自己当了忠义双全的女官了?”白天明唇角勾出个笑,一字一顿“你是戏子。”
他直起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朱鹮“走还是不走?”
朱鹮的笑僵在脸上,纤长的手不自觉捏紧了袍角,倔强地对上那双寒凛的眸子,最终却还是败下阵来。
“好。”
大步离去前掷下句话:“一刻钟内到戏园外。”
戏子合该无情无义,专做个金丝雀,被人豢养在笼子里便是天大的福分,不听话便是只有挨饿受冻的份儿,离了人养着可不就是一个身死。



白天明迷戏,不过沪上若谁听戏可要被人嘲一句“土”,白天明是不在意这个,毕竟没有哪个不要命的敢在他跟前提,不过大上海听玫瑰玫瑰我爱你的客人总要比戏台子底下吃糕点得多,歌女身材婀娜,总比黄粱一梦的杜丽娘要更美妙,戏子在沪上吃不上饭的窘境是真实存在的,白三爷再爱听戏也只能跑北平,奈何前几次都扑了个空,这次绝不会再错过朱鹮。
明面上唱的是《谢瑶环》,背地里安排的可是一出《连环计》,朱鹮称病罢演是在通州接受训练,此番正是在组织调配下来到北平,为的就是白天明这条大鱼。
适时国民党消极抗日,恐日降日情绪一时高涨,白天明又是个中与日本人从过甚密的主儿。他爱听戏,断不会错过朱鹮这个名角儿,而朱鹮,也绝不会放弃接近这条大鱼的机会。
近些年局势动荡,自1927年两党合作破裂后,党在国民党统治区的工作逐步转入地下,十里洋场纸醉金迷的暗影憧憧之下潜伏了不知多少共产党人的身影。那些年轻人怀揣着共同的梦想,为了信仰放弃即将到手的辉煌,隐去姓名,隐去誓言,即便同伴身死也没有用眼泪祭奠的权利。
以至身死不知埋骨何方。
组织上早已启用沪上埋伏在各行各业的暗线,只待只朱鹮飞去牵扯起丝线来,编成一张大网。
“我听过你的《游园惊梦》”,回沪上的轿车后座上,白天明闭目养着神,神色间不复刚才的冰冷怒意,反倒染着些倦怠“唱得很好”。
正在极力按捺着计划开始的紧张感的朱鹮乍听问话不免一愣,“谢三爷赞赏。”她只能一面笑一面附和。过去这些年她唱了无数场杜丽娘,记不起究竟是何时何地。
“几年之前了,你记不起来倒也正常。”沉默在车厢里飘飘荡荡许久,夜色里莫名的香气在车厢里氤氲开来。
朱鹮没再出声,只觉得白三爷这个人莫名其妙的。
下榻在白家附近旅店的第三天清晨,她被白天明叫醒,迷蒙睡梦里被拉到了城郊。她以为白天明会带她去少爷们惯常去的戏院夜总会云云,却没想是带她去西林禅寺。寺庙元朝曾一朝毁于兵焚,明朝复又重建,历史虽悠久,在沪上千百座寺庙里倒也没多出挑。因着还是早晨,游人三三两两,僧人洒扫庭院,四下无尘仅香炉烟袅袅。
“三爷这是何意?”
“背井离乡地半绑了你过来,怕神佛怪罪。” 白天明今天似乎心情格外好,说出的话都有些像玩笑。
朱鹮不置可否地一哂。
“三爷也信神佛?”
白天明没应她的话,只说“不去许个愿吗?求平安考功名都很灵验。”
朱鹮闻言微微一愣,旋即摇头道:“好像没什么愿望要叨扰的,就拜一拜吧,许愿就不必了。”
神佛之流朱鹮是不愿信的。她在乱世本就无依无靠似浮萍,飘摇未坠只因运气好,实在不该妄求太多。双膝能触到坚实地面,眼能看阖上后短暂的黑,耳能听手能写脑筋能思考,健康平常,本就已经别无所求,何况她一生所爱是戏,天赐一把珠玉之声不知多少达官贵人不远千里来听,在加入中国共产党之后,这个身份又能替其他的同志挡去太多可能存在的怀疑目光,她所得到的已经太多,又何必祈求额外的庇护。
秋日里熹微晨光从背后照得年轻少校的黑色大衣和黑色头发都莫名地柔软起来。
他跪坐在蒲团上,唇无声地念着,远处的诵经声穿过炉烟而来。
回城路上,朱鹮垂下眼睛默默思考着计划如何开展,却听白天明蓦然出声:“今天晚上有客要来,你且回去准备准备。”
“要唱堂会?”
“也没那么正式,人少,也不用扮相,唱一段就是了。”
朱鹮听明白了,应该是朋友小聚。她舒了口气,那理当是不必回白家老宅的。白家乃是将门,对她这等连大户人家三等奴才也不如的戏子自然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轻贱鄙夷。即便她怀揣着光辉的理想绝不自轻自贱,也断不是那会上门去讨白眼的主儿。
“那我就唱些短的喜剧吧。”
白天明不置可否。
轿车载着他们去了处陌生的西式花园别墅,白天明解释了句是他在沪上的别馆,近些天才收拾出来。门房姓许,六十来岁的年纪,一身旧式夹棉缎面长袍,比寻常大户人家的家仆要体面上许多。他见了白天明只是略一行礼,见了朱鹮却大不一样,有些激动地道:“您是朱鹮朱小姐?”
朱鹮入梨园行后一直算得上当红,也不惊讶,“您认得我?”
“早几年跟着三爷听过您的戏哩!三爷是打小就爱这些,我们这些老骨头也能跟着沾沾光不是?”
“是《游园惊梦》?”朱鹮笑开,忽然想起来时路上白天明寥寥话语中所提及的,遂这么一问。
“正是!您要是肯赏光,我们这些日子也有耳福了!”
朱鹮应下,习惯性地伸手往兜里去却忽地顿住,只好轻微一哂“瞧我,当是在北平呢,还念着给您递个好位儿的戏票。”
白天明没理会这一段小插曲,径直走上前推开花园外两扇对开的雕花镂空大铁门。
老许连连欠身谢过朱鹮,又疾步上前跟着白天明。
朱鹮微一侧头,瞧见门边钉着块木头牌子,刻着“南礼”两个字,一条石子路直通往别墅的阆苑,草皮修剪得一丝不苟,路边大片粉黛乱子草开得朦胧如烟。
倒也雅致。
朱鹮跟着白天明绕过一个攀着葡萄藤的凉亭,再穿过一段抄手游廊,哗啦啦撩开幅水晶门帘这才进了个西式装潢的双层大宅。白天明不愧是留过洋的人,四面墙壁贴着带暗纹的壁纸,客厅一个大落地窗正对着花园,两边墨绿色的丝绒窗帘长长垂下,落地台灯和沙发茶几都是欧式的,颇为漂亮。
朱鹮有她的客房,二楼右手边第二间便是。白天明遥遥指给她,自己则从老许手里接过皮箱和公文包快步进了书房,眉头蹙的颇紧,心里头不知道放了多少事似的。那皮箱不是朱鹮在意的,公文包的厚度却让她立刻警觉,那里面很可能有机密文件!
在现在的局势之下,对白天明来说绝密等级越高的文件和信息,对党很可能就越有价值,她必须要获取的白天明信任,否则不可能把消息顺利地传递出去。
朱鹮迈步进了自己的客房。她本以为只是一个简单的卧房,可究其内里却大有讲究。四壁贴了漆皮双花色的壁纸,进门率先看着个间壁,配了个黑木茶几和绛紫色的天鹅绒沙发,边上一个落地台灯边角垂着晶莹的珠络,绕过去才是卧房,一张四柱床悬了雪色纱帐,地上铺了厚厚的绒毯,边上甚至还有一个独立的盥洗室。
天色渐渐暗了些,朱鹮挪了会客厅的小几,兀自在房里加了身段舞下去。《拾玉镯》的戏词她是烂熟于心的,她十数年来练功不曾有松懈,眼下这般做也只是习惯使然。
虽然名义上只是朋友小聚,白天明的地位注定了他多疑的心性,若是没有这份警惕他也走不到如今的位置。而既然能作为白天明在私宅小聚的朋友,其重要性定然是不言而喻的。
根据组织上的情报,极有可能是那位生了副温文尔雅好皮相的北方商人,姓禾,名越初,凭着三寸和气生财的巧簧舌在沪上很是混得开。他一双眼笑眯眯,恭维话都能说得似发自真心,来沪隔年便半只脚踏进军政圈,接了一家老小来沪上就此扎下了根。
正思量着,门传来笃笃两声响,老许的声音传来:“朱小姐,三爷喊您下来呢!”
“已经好了,这便来。”朱鹮应下,对着镜子最后一次抚了墨绿旗袍的裙角,指尖勾着个玉镯便下了楼去。
底下皮质的欧式沙发上已经坐了人,白天明斜倚在靠背上与对面的一男一女谈笑风生。抬眼见她来,扬声道:“朱鹮,到这来。”
对面的客人也抬头去看她,看她出来也是齐齐一愣,大约也是没想到白天明当真在自己宅子里养了个戏子。来客正是禾越初,边上大约是他的妻子,鹅蛋圆脸儿,笑起来竟还有几分娇憨。朱鹮不免多看了一眼,传闻中这位禾夫人是个狐狸般慧黠的人物,不想外表竟这般无害。
“ 天明家中竟还有如斯佳人啊,这新宅子我看也气派得很,莫不是学古人也来一个‘金屋藏娇’啊?”片刻怔愣过后,禾越初反应极快,托了托眼镜饶有兴味地笑看白天明。
“我们刚商量着打牌呢,现下人不就够了!”禾夫人面露喜色地一抚掌。
朱鹮是地地道道的旧式人,并不会打牌,她笑答道:“朱鹮是打从北平过来的,打牌在奉天城还是件稀罕事儿,只怕要扫了两位贵客的兴了。” 墨绿丝绒滚银边的领衬得她纤白,笑起来尖尖小小的虎牙在淡色的下唇上压出个深红的形状,唇珠微微撑得平了些,嘴上是告罪可全无低三下四的模样。白天明眼神淡淡扫过,又不动声色地收回。
“不妨事,本就叫了柳岩过来凑数,现下也快到了。”禾夫人笑着打圆场, “柳岩是个妙人儿,哦,和朱小姐还是同乡呢!说是打小唱旦角的,模样是一等一的周正,人心思也灵,沪上的公子哥儿都爱招他同游呢!” 三人继续谈笑,没注意到立在一旁的朱鹮有些恍惚。
……柳岩?
“朱鹮,你去拿两瓶红酒来!” 白天明出声,朱鹮从自己的思绪中抽身出来,应了声却不知道红酒在哪,只能站在原地看着白天明。白天明望她一眼:“去厨房,李嫂知道。”
白天明留洋几年,事事亲力亲为惯了,不习惯许多人伺候,手下也都是在临近的地方住着,这宅子里算上他们俩大略也就六七人,李嫂是常在厨房忙活的,下午那阵不得见,这会见了朱鹮也是又惊又喜“是朱小姐吧?这卸了扮相也是一样美哩,哎唷,老许还跟我嘀咕朱小姐什么时候亮嗓呢,可巧今晚上就来客了,我们这些做下人的这不就有耳福了!”
朱鹮笑着应下,拿了两瓶波尔多红酒转身,李嫂端着杯子跟在她身后。
恰逢此时门铃响起来,而后珠帘一阵互相碰撞的脆响,有些寒凉的风含着几分脂粉香味儿从门口卷进来,同时卷进来的还有一个姿态轻佻的少年,掐金刺绣的葱绿长褂配个碧色的马甲,胁下垂一水菊白短流苏,随着他的走姿摇曳不定。人未近前声先到“问您诸位好啊!三爷的花园忒不一般,那粉黛乱子草可够美的,要不是今儿禾老板邀我还真难得见这景色呢!”他进屋来,十分熟稔地坐到白天明边上,没骨头似的要依着他,“下次三爷可要让我白天来呀!”他带些韵白的口音,说起话来有些鼻音,哝哝喏喏的。白天明戏园跑得多,对他这等做派的乾伶见得不少,虽然没甚亲近之意倒也没拦着。
“你个没骨头的,若不是念你有趣我断不会邀你作陪的,这下倒好,平白叫三爷看了笑话去!”禾越初笑骂他两句,他眼珠滴溜溜一转反又贴白天明更近一点“三爷你看禾老板!他……”
柳岩话未尽,餐桌那边一声酒瓶坠地的响声传来,上好的波尔多红酒“啪”的一声碎裂开来,绛红的酒液撒了一地,钻出玻璃碴子的缝隙汩汩往外涌。
四个人同时转头看向那个与欧式布景格格不入的旧影,那禾越初见白天明面色不虞连忙出声调侃:“哟,鹮小姐这是醋了?柳岩你也是……” 他脸上的笑突然僵住了,原因无他,那纤细人影从餐桌边一个箭步冲来,从白天明身边把人扯起来,眼神上下一扫厉声喝问:“柳岩,你还有什么脸面见我!”
柳岩混迹沪上许久,养尊处优惯了,哪肯吃亏,怒气冲冲开口便要讥讽,却在看清楚朱鹮脸的那一刻怔住了,嗫嚅半天才带着哭腔喊道:“师姐……”
“好好的发什么疯!” 白天明眉头紧紧皱着,面上染一层薄怒。
朱鹮没回他,眼睛一眨,清凌凌两行泪。
朱鹮和柳岩乃是师出同门,那时朱鹮是戏班子里最大的女孩,也最得师傅重视,柳岩打从来戏班起就跟个孱弱的猫儿似的,饭也吃不下几口,想父母想得哀哀凄凄地哭,师傅操了戒尺要打,朱鹮从旁窥见些同病相怜,一个箭步上前把人从戒尺下护住。师傅叹息一声放下戒尺,柳青也就这么入了梨园行。
京剧生旦净末丑,唯男旦最是难寻,天资嗓音,模样身段这一关过了还不算完,自幼便得苦练童子功,更有一大难关就是倒仓,一大批孩子选到后来就得了柳青一个,取了个艺名叫柳岩。
柳岩十六岁那年唱堂会,演的是一出《黛玉葬花》,“碧云天芳草地蜂愁蝶怨,乱莺声啼不住似水青春光阴 。绕疏篱穿曲径遮遮掩掩,又只见一抔土谁荐寒泉。来此已是葬花之所。”扮相清丽,凄凄切切好不惹人怜爱,南京来的老板相中了他,要把人带走。谢师那一夜班子里大的小的在祖师爷的画像前跪了一地,听师父将半生的道理一下下砸进他手心。
伶人自古与倡、优、隶、卒共存,注定了身份低微,可越是如此越要看得起自己,绝不能自轻自贱,走到哪都不能忘了忠和义,不能把老祖宗传下来的玩意儿扔了,时刻谨记着祖训,万不能辱没了京戏的名声。
柳岩一走四五年,师父时时惦念着,朱鹮习了些字便往南京去信,回信没着落,倒是先看见个小粉头被金主拥着的相片登了报,没多久又是柳岩在南京第一大舞台给日本人唱粉戏的消息。年近古稀的老人被接二连三的打击气得一病不起,召了朱鹮来病榻边颤巍巍执了戒尺,却再说不出话,昏黄的烛火下老泪纵横。
师父没说的话朱鹮懂,打,是要她记得戏子的耻辱,断不能走柳岩的老路;哭,是哭师门不幸,悔自己管教不力,出了个柳岩。
经柳岩这么一遭,师父的身体每况愈下,大夫的头摇了又摇。
除夕夜那一晚朱鹮肝胆欲碎,再哭不出眼泪。老天撒皑皑白雪作纸钱,乐班子把《哭灵堂》吹打了一遍又一遍。
朱鹮写信寄往南京要柳岩回来吊丧,却只等得石沉大海。朱鹮笑得凄惨,亲手挖去名谱上柳岩的名字,烧了师父常摆在桌台上的他的照片,也把这个自小疼爱的师弟从心底里剜去,留个血肉模糊的空洞。
朱鹮一巴掌甩到已比她高了许多的少年脸上,柳岩结结实实承了这么一下,疼的眼冒金星却半点不敢出声,只听得朱鹮厉声冷喝:“你还有脸叫我师姐!师父惦念着你的时候你在干嘛?师傅死的时候你又在哪?”
柳岩闻言似是被抽空了力气般“咚”地一声砸落到地面上,哽咽道:“我收到信了,只是哪儿有脸面见师傅!”他向前膝行两步去抱朱鹮的膝盖:“师姐,你替我想想,我那时一个人在南京怎么活得下去……”朱鹮听他这套说辞更是怒火中烧:“活不了?正经唱戏活不了?做贩夫走卒活不了?给日本人唱那些个淫艳词句就活得?”她使了力挣开柳岩,又是一脚踢过去:“我宁去当街乞讨都不给日本人唱戏!你也配当个男人?”
她抽了李嫂倚在墙边的鸡毛掸子,一手指着柳岩冷声道:“伸手!”
柳岩哪敢有半个“不”字,听话地手心朝上举起。朱鹮率先在他掌心啪啪地抽了三下,问他:“ 柳岩,你走的那天晚上师父同你说了什么?”
柳岩抽抽噎噎答道:“是……是说伶人自古低贱,被人瞧不起,我们就更不能自己瞧不起自己,不能忘了忠义廉耻,还有……不能把老祖宗传下来的玩意扔了,时刻谨记着祖训,万不能……辱没了京戏的名声。”他是越说越小声,朱鹮拿鸡毛掸子一下下打他手心,痛心道:“你倒还记得,我看你不如忘了的好!”
她停了手上的动作,把柳岩的手一掷,吸口气短暂平复了一瞬。她的怒火是真实的,可理智绝没有离家出走。以白天明手眼通天的情报网断然不会连她和柳岩师出同门都查不到,何况白天明把她带在身边怎么会不查探她的底细。今日这一出貌似是禾越初随意找了个人来作陪,可谁又知道是不是对自己的试探呢。
她现在对白天明来说和一只好嗓儿的云雀没甚区别,养了来取乐的玩物罢了,步步前行如履薄冰,时时须得带着面具。她是憎恨柳岩给日本人唱戏,那畜生似的东西也配听戏?可她此时在白天明面前哪里敢赌!
她心思一转,立刻朝向白天明告罪道:“此番是朱鹮唐突了,只是我们梨园行有梨园行的规矩,长的教育幼的是理所应当,但冲撞了三爷的贵客也是事实,一码归一码,四爷待会要罚便罚,便是挨枪子儿遭鞭笞我朱鹮也使得!”
白天明闻言转过头来看她,神色不辨喜怒,淡淡一点头算是允了。
朱鹮谢过,复有转向柳岩,似笑非笑道:“不能荒废了老祖宗传下的玩意儿?你且唱两句,我听听进益到什么地步了?”
“那、那唱昆腔……”
朱鹮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柳岩嗫嚅几下嘴唇,他这些年借着唱堂会的幌子在沪上和南京混交际场,离了北平就再没几次正经开嗓唱过戏了,再好的水磨腔怕也成了荒腔,他自己心里知道斤两,硬着头皮开腔唱了个折柳阳关,怕奏阳关曲,生寒渭水都。是江干桃叶凌波渡,汀洲草碧粘云渍。这河桥柳色迎风诉,纤腰倩作绾人丝,可笑它……
边唱边看着朱鹮的脸色越来越沉,渐渐收了声,瑟缩着不敢看朱鹮。
朱鹮怒极反笑:“还知道自己把老祖宗的玩意丢了?”
朱鹮不再看他,自顾自面北跪下,字正腔圆道:“传于吾辈门人,诸生须当敬听;自古人生于世,须有一计之能。吾辈既务斯业,便当专心用功。以后名扬四海,根据即在年轻。此刻不务正业,将来老大无成,若听外人煽惑,终久荒废一生……”柳岩回过味来,是入梨园行时跪在祖师爷画像前立下的誓词 ,也急忙转了方向面北而跪,内心是实打实的悔。



誓词念罢,朱鹮长叹一声扶起柳岩,再没同他多说什么,可巧宝华春的外送烤鸭到了,老许指挥着宝华春来的几个小利巴鱼贯而入,终于是些微地搅动了大厅里凝固的空气。
禾越初适时地开口道:“这宝华春的烤鸭我可是早有耳闻,不想在三爷这竟有此口福,这一趟可真是没白来呀!” 白天明淡笑道:“白某招待禾老板的,当然得是最好的。”禾越初朗声而笑,口道“岂敢岂敢”。
朱鹮也执了酒瓶立在一边,先为禾越初夫妇斟上红酒,再要为白天明倒时被他抬手止住,朱鹮不明所以,抬眸望向他,白天明道:“坐下吧,让李嫂来。”
那些利巴插空围过来,他们用保温的铅铁桶送来一只才出炉的烧鸭,油淋淋的,烫手热的。附带着他还管代蒸荷叶饼葱酱之类,再带些味醇质烂入口即溶的酱小肚外加爽口的素砂香肠,这么凑成一桌宴席。还有一个利巴要在席旁小桌上当众片鸭,讲究片得薄,每一片有皮有油有肉,随后一盘瘦肉,最后是鸭头鸭尖,大功告成。禾越初看他手艺不错,笑着赞了两句,老许也给了些赏钱,小利巴欢天喜地称谢而去。
朱鹮有些食不知味地吃了些餐食,再就在边上安静地当个摆件。经他俩这么一闹,白天明交代给她的《拾玉镯》是唱不上了,禾越初夫妇也没了打牌的兴致,只道下次再聚。
柳岩在一边小心翼翼地望着她,朱鹮不愿再看那双幼时也曾这般望过她,如今却失了当初那份纯真的眼,闭了闭眸子疲惫道:“柳岩,找时间回北平一趟,啊?”柳岩连连应好,朱鹮抬眸认真看向他,似有什么话未尽,张了张嘴却没再出声,只摇了摇头,与他挥手作别。
望着柳岩最后登上禾家轿车的背影,朱鹮轻轻地叹了口气。那个曾经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唤着“鹮姐姐”的纤弱猫儿已经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长成了她陌生的样子,不知道柳岩离了北平后还想不想爹娘了。
他从前一年一年地盼,盼着盼着便长大了,现今比她还高出了许多来。大概是不会再想了罢。
“回去吧,夜里凉。”立在她身旁的白天明蓦地出声,朱鹮这才从思绪中抽身骤然回神“朱鹮今日唐突了三爷的贵客,还请三爷责罚!”
白天明保持着离她大约半步远的距离,在冷色的月辉下缓步穿过小径,闻言回身板了脸居高临下地去看她:“你是该罚!”
朱鹮闻言定定站住,白天明不待她开口便转回身去,声音被秋凉的夜风捎过来。
要她唱戏。
朱鹮在这栋冷清的宅子里唱了可说是她人生中最简陋的一场堂会。没有乐班,没有扮相,她是穿错了衣裳的杜丽娘。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溅!”
只有白天明这一个观众,朱鹮本欲讨好他,可她一生所爱是戏,不多会儿便入了化境似的,自顾自地唱开去。
白天明不叫停,她唱了《游园惊梦》后,又专拣些平日里不得常登台的来唱。生死恨完锁麟囊,黄粱一梦到南柯。
说什么花好月圆人亦寿,山河万里几多愁。胡儿铁骑豺狼寇,他那里饮马黄河血染流。尝胆卧薪权忍受,从来强项不低头。思悠悠来恨悠悠,故国月明在哪一州。
何处悲声破寂寥,隔帘只见一花轿,想必是新婚渡鹊桥。吉日良辰当欢笑,为何鲛珠化泪抛?此时却又明白了。
戏里种种,浮浮沉沉不过黄粱梦一场,寥落酒醒人散后,那堪秋色到庭槐。
朱鹮闭着眼睛且行且吟且唱,似有风来,袅娜飘荡。
朱鹮慢一回身,蓦地对上白天明的眸子。
那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本似自出生起便不曾流淌过多的情绪,如今却骤然起了些雾气。
白天明极快地阖了一阖眼,垂眸敛起沉沉夜色。
这生死恨,唱得极好。



那泪意让朱鹮难以忽视,她对白天明的立场产生了疑虑。
这样的疑虑一直持续到见到了组织上的联络员之后。
白天明也不拘束着她,问了她要去新新百货后也没作过多表示,只说让家里的汽车夫跟着,朱鹮心下明白,这也是试探。
轿车平稳地滑行,穿过繁芜的街道,花岗岩石的外墙映着水绿的玻璃,一个哥特式尖肋拱顶缀“新新百货”四个楷体字,打开车门,熙熙攘攘的人声逐渐变得真切起来。
朱鹮进了新新百货,不紧不慢地在香水柜台前挑选着,末了信手指了个瓶口栖着蝴蝶的法兰西香水,瓶身上褐发紫眸的美人笑望着她。
香水被呈在一方红丝绒盒子里,沉甸甸的。
她又走到卖旗袍的柜台前,笑眯眯地看向柜台后的女子:“你好,您这儿卖领带吗?”
“一共有两种,不知道客人喜欢什么样儿的?”
“要金线缀绛紫涤丝的,我家先生喜欢。”
话落,对面女子职业化的笑容不易察觉地真切了些许。
那女子是她的联络人,在组织里称阿南,身份确认后朱鹮走到一边,掌心划过那些柔滑的布料,少顷拈起件银灰色洋花泰西缎的在身上对着镜子比划了一下,阿南走过来扬声道:“小姐眼光真好,这一件是上好的泰西缎,小姐肤色白,这一件是再合适不过了!”
朱鹮掩口而笑,道:“我再看看其他的。”
朱鹮又去拿起件串枝花缎的倒大袖旗袍,绿色的五枚缎地,红纬显花,将两件比在一处,面上笑意盈盈地左右瞧,似在犯难,阿南也指点着那件串枝花缎的,皱眉摇头,压低了声音道:“昨天接到了上线的电报,上面要求你坚持监视,切忌轻举妄动。”
朱鹮笑着点头:“正是,这件串枝花缎的色彩的确艳。”
阿南含笑点头,旋即低而快地说:“伺机策反。”
朱鹮被这四个字惊住,又及时收敛了讶异的神情,指了那件串枝花缎的旗袍道:“就这件吧,泰西缎的……不大合适。”
阿南正欲开口,那厢又来了个打扮入时的小姐,两人再不能多说,朱鹮只能结了账离开。
一切还算顺利,朱鹮的心稍稍安稳下来,连带着脚步也轻快了些。
变故发生得突然。
先是她穿过马路时一辆狂飙的失控轿车朝她疾驶而来,她险险避过时又被惊慌的路人搡了一下跪到了地上,看热闹的人群围过来,本是要关心她的伤势,人群里蓦地传来声:“她是朱鹮!”
沪上听旧戏的人少,认识白天明的人却多,单她一个奉天来的坤伶惹不起什么水花,可等闲见不着白天明的人却不会把她单单当个戏子。
“封建糟粕!时代不进步就是怪你们这些人!日本人都快打到家门口了你们还只知唱戏!”扎了双麻花辫蓝衣黑裙的小姑娘当她是破烂古董。
“呸!傍上汉奸的贱货,还有脸拿脏钱买中国的好衣裳!下贱坯子!”领着孩子的中年妇人当她是卖国贼的帮凶。
“当兵的只知道寻欢作乐,唱戏的住进宅子里能有多干净?早做了姨娘了吧?”几个男人挤眉弄眼,将她当个肮脏的妓女。
一颗又一颗的人头围拢过来,不论是不是真的认识她都要刻薄地骂上两句,不知道谁先踢了她一脚,不知谁又扔出了烂菜叶子,她徒劳地将自己抱紧,耳边回荡着那些不堪入耳的骂声,有人来揪她的头发,有人一脚踢在她背上,一声闷响。
疼痛太密集,灵魂似乎都抽离了身体。
她的眼神空洞,似乎成了个不会反抗的木偶。
这就是她誓死要守护的百姓。
这就是,她誓死要守护的百姓。
一个被所有人轻贱的戏子,因为信仰,要将这群可鄙的看客护在臂弯下。
她毫无预兆地大笑起来,人们被她突如其来的反应吓得一愣,汽车夫也正好带着巡警赶到,人们作鸟兽散,只留下人事不省的朱鹮在原地。
那盛着法兰西香水的锦盒早已不知所踪,被她无意识紧紧护在怀里的串枝花缎旗袍倒是还在。她眼角滚下清凌凌两道热泪,没入了鬓发再看不见。
再醒来时鼻端萦绕着股来苏水味儿,勉力睁开眼睛模模糊糊看到了输液架。她不认识的透明液体顺着针管滴进身体里去,她浑身都没什么力气,像是要沉在苍白里。
“醒了?”恰逢此时白天明推开病房门走进来,空气中隐约有一股烟味弥散。
朱鹮下意识想撑起身子,却牵动了身上的伤,白天明摇摇头,示意她不必。
“抱歉。” 白天明一双墨黑的眼凝住朱鹮,声音微沉。
“又不是三爷打的我,这是作何?”朱鹮倒还有力气笑。
白天明待她不薄,战场上凶戾嗜血的独狼却忍了她一再挑战,吃穿用度一样不短她的。何况这顿打也不白挨,经了这么一遭,对白天明她的疑心大抵也能消散个六七成。
“终究是因我而起。”
“三爷我想问您一句话。”朱鹮想起组织上的任务,又忽地记起那晚他单赞了生死恨,种种蛛丝马迹连缀在一起,一瞬间似有灵光闪过。
“你说。”
“三爷年少成名,英武不凡,当真做了他人口中卖国求荣的汉奸?”
这次倒是换了白天明笑了,细听竟还带着逗弄的意味:“你觉得呢?”
朱鹮看他浑不在意的态度,心中似乎有什么逐渐清晰,面上故作犹疑着答道:“我想不是……”
“由着他们去。” 白天明脸上显出些讥讽的笑意。
“为什么?”
毛玻璃外是空荡的走廊,一片静默中累积更多不安。白天明回头扫了眼身后,才转回来道:“盯着我手上军权的人太多,蒋派,汪派,乃至日本人,今天我出去明说一句我打或是不打,明天从南京到北平都得翻了天,甭管我在沪上还是哪儿都别想安生。”
他在防着谁?
朱鹮想起自己模模糊糊间听到老许唤李嫂回别墅炖些鸡汤来,再一醒来就只看见了。李嫂是她在宅子里接触的最多的人,她也秘密地查探过,只是最普通的妇人,丈夫在外做些小本生意,家里一个已经嫁人的女儿。
至于老许,履历也确实清白不假,的确也曾到过北平,听过她的《游园惊梦》,怎么看他都是无懈可击的。
等等?
她某次清晨凭栏远眺,看见白天明的车子即将驶走时被老许拦下,断断续续隐约听见老许问他要去什么地方,还有句不好交代。
再体面也是下人,就算是自小看着主子长大的老仆又怎敢过问主子的私事?不好交代?除了白天明,他还要向其他人交代什么?
朱鹮感觉身上的伤都不疼了,她及时克制住自己的狂喜,虽不知道老许听从谁的调遣,但至少可以肯定白天明绝不是通敌叛国之人。
她展现出一份戏子应有的迷茫:“三爷说的这些,我不全懂,可连报上都说三爷您……算了,还是别污您的耳朵了罢。”
“但说无妨。” 白天明嘴角始终一抹讥诮的笑意。
“说您和……日本人勾结,和汪精卫一样是汉奸走狗,是……”朱鹮咬一咬牙,“是卖国贼。”
“三爷不生气?”
“党内形势太乱,我手上的军权如同一块肥肉,任谁都想争三分,争下去只能变成消磨战力的内耗。” 白天明站起身踱到窗前,看着阴沉的天色道“山雨欲来啊……”
“所以我不表态,也不能表态,而是最好耽于玩乐,譬如不远千里到奉天城听戏,甚至最后掳了人回沪上。”窗前人逆着光转过身来,看不清面目,却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我要你和我演一场大戏,直到开战。”
上海俨然是个东西方文化已经很好的融合了的大都市,跟随着洋人也将个外来的耶诞节办得有声有色。
禾越初邀他们一同去给袁二爷贺寿,只单听姓氏就知是个了不得的人物。禾家的企业便是乘了袁家搭桥江浙财团的东风。袁二爷是当今袁家掌权人的父辈,说是祝寿,不过是名利场的合作罢了,沪上的纸醉金迷歌舞升平只锁在上层的院里,繁花似锦的热闹在浦江饭店的玻璃窗外化为虚无。
“袁二爷爱听昆曲,今儿鹮姐儿可要好好表现。”禾越初笑眯眯地看着朱鹮,柳惜耀却一瞪他:“人是我从北平带回来的,倒被你请来给自己增光了?”
禾越初哈哈笑着将手里的皮箱递给朱鹮,道是戏服备好了且去换,另一手去拍白天明的肩膀,凑在他耳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侧过脸来看着她,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他今日又穿着一身军装,披风帽边缀一圈貂绒。
朱鹮笑起来,去替他正了正披风道:“我去上戏了,你好好看。”
戏台子搭在后院,底下的人个个穿貂带帽,袁二爷坐于正中还拥了个手炉,七十的人瞅着倒也精神矍铄,自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在。
戏还未开始,席间商人政客和军官混作一团谈笑风生,白天明捏了一枚金桔,莫名有些烦躁,他不喜欢这种场合,不过一堆笑面狐狸扮了人,笑语晏晏却字字都是冷针。白家乃是将门,且不说已故的白老爷子在清法战争中战功赫赫以身殉国,白家现今掌权人白敬更是李宗仁十分器重的手下,官至中将,他在军营里时有听闻自己借关系上位实际绣花枕头一包草的声音,鄂州一战后才封了少校才堵了悠悠众口,更因此名声大振成了许多夫人小姐口中的少年英才,只不过他都当是宾客间的谈资,能不参与就在一旁。譬如此时,春闺梦里的常客皱着眉头看向戏台。
粉襦裙随着台上热袅袅婷婷的莲步轻移微微荡起,一把珠玉之声伴着舒徐柔婉的水磨腔,珠翠头脸在冬日的阳光下也闪闪发亮。
折扇后一双含情目水光盈盈,倒叫人疑心真是杜丽娘撕破了书卷走到面前来了。
年轻军官此刻终于释出几点笑意,在人群中回望那双摄人美目,兀自陷进戏词里的姹紫嫣红。
隐约听见后方有人在问禾越初,“演得不错,这是禾先生的人?”
白天明莫名地在意起来,竖起耳朵去听,却没听见禾越初的回答,心下有些不痛快,可也不知道不痛快在哪,大约像是所有物被褫夺的不快,可这样又不全对,大抵把朱鹮看作所有物令他不适,她并非一尊泥塑,可以随意为人所有。
乱乱糟糟的背景音里,金桔在他指间爆裂。
他端起在这场洋不洋中不中的宴会里背后让人嗤笑的红酒杯走向后方人群,甫一来便有人夸他“初生牛犊不怕虎”,他笑笑,把杯口抵在低对方两寸的位置上,做足了谦卑后辈的样子,嘴上谈笑,“宗仁先生曾骂我是头不懂合作的狼呢。”
众人哄笑,说他真会开玩笑,禾越初也夹在其中与他碰杯,谈笑间戏台上已换了曲目,指手画脚点评完又有人提起刚刚的杜丽娘,说她身段美极,求禾先生牵线搭桥认识一番。没等禾越初说话,白天明已举了杯致歉:“她不是禾先生的人,是我的人。”
此话一出,刚刚出声的人讪讪举杯同饮,众人笑着缓和气氛,对白少校也有捧坤伶养戏子的爱好揶揄着,心照不宣面上不显。倒是禾越初在左边站着,露出个意味颇深的笑容,也举起杯和白天明同饮。
宴席中柳惜耀离开去戏台子后头寻朱鹮,厢房昏暗,朦胧光线里朱鹮正细细擦拭脸上的油彩。白天明上前,坐到妆台边上的圆凳上定定瞅着她。
朱鹮看他这样心下又是毛毛的又是想发笑,不觉止了动作,似笑非笑地看着白天明道:“三爷这是何意?”
冬日里毛巾浸饱了水,冰寒得有些刺骨,她纤白指节都泛红,白天明眉头皱了皱,似有些气闷,从她手里捉了巾布来替她卸妆。
“……闭眼。”
朱鹮一双勾了眼线的澄澈眸子含了笑意去看他,竟让他有些羞赧。朱鹮依言闭眼,白天明捏着她小巧的下巴把人脸儿微微抬起照着光。
他是个自小舞刀弄棒的,枪也摸得炮也用得,偏偏换了个花瓣儿似嫩的娇娥,一身力气都不知往何处使,手下力度轻了又轻,朱鹮倒觉着像是羽毛拂过脸面,睫毛微微颤了颤,被白天明逗笑了:“三爷,我又不是瓷娃娃,可也不必这般紧张着,须得用点气力才能把油彩抹掉的。”
白天明不听她的,自顾自慢悠悠地替她擦拭,李副官催他回席上去,被他冷冷一扫再不敢多言,他沾了沾清水又擦了擦覆着两颗琉璃珠的薄薄眼皮,“我与二爷交情不深,送过礼便可以离开了,禾越初大概要多留的。”
轻薄粉罗衫还未褪下,外头的日光照了几缕照在了朱鹮脸上,涂抹过红色的唇还未卸尽,在冬日里有一些干燥,那颗唇珠显得分外可爱。朱鹮察觉到他停了手下的动作,睁开眼来被光照到不适地眯了眯眼,就着这被抬起来的姿势笑了,“擦完了就走啊。”
白天明轻咳了声别开脸,“那带上衣服走吧。”目光擦过她有点泛红的鼻尖,低头又看人的衣衫单薄,忍不住皱了眉头道:“禾越初给你备这么薄的戏服?他是要冻死你吗?”
朱鹮笑笑,道:“戏服太厚重了哪里会好看,台上圆滚滚立着个杜丽娘还不把人吓死了?”
白天明解了貂绒披风给她披上,末了还拢了一把粉红襦裙捏着她的肩往外走。朱鹮身量矮,一身娇嫩颜色全被灰色遮在底下,一时不察他动作突然,轻呼一声:“衣服还没拿呢!”
“买新的。”白天明去掰她的脸往前看。
手底下柔软的脸颊隐约有了鼓起来的弧度,大抵是在笑。
人啊,大约总是喜欢一时清醒一时沉湎。
到南礼别墅下车时,朱鹮忽然觉得脸上有些凉凉的,她抬起头,看见有一粒一粒的雪落下来,累赘水袖被拢在一边,灰貂披风里探出只细白的手,接了两三片在她手心里融化的冰花,眼角眉梢俱是在笑着。“下雪了。”
傍晚昏黄街灯初亮,日光还未完全沉下,细碎的初雪落在她头上,偏她不自知,举着皙白泛红的手向他笑,“我以为沪上是不下雪的。”
她新奇地转了个圈,粉襦裙和灰披风贴在一起,绽出个色彩奇异的花朵。粉的灰的融进了雪色里。朱鹮蹲下身去将薄薄一层雪尽可能地拢起来,白天明叹了口气,也矮了身子去拢,“雪凉,我来。”
天地间初生一份稚嫩的宝贵。
最后白天明手里勉强凑出个上下两个拳头大的小雪人,朱鹮接过来细细地捏了又捏,笑到一半先打了个喷嚏。
白天明在雪地里笑起来,眼前的人顶了一头雪花,难得孩子气的甩了甩头发,让他莫名想到了小时候见过的幼猫甩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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