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说人生充满离别(节选自《血海闻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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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22-12-17 17:48:42 更新时间:2022-12-26 06:23:27

楼主:庄之声  时间:2022-12-17 09:48:42
“脱队的事情就这么了结了,总之你是我派去协助战区长官部工作的,是我的人,他们也不能把你怎么样,但是抱怨一下总还是应该理解的。”
尚珏峰深深坐在办公桌后面的靠椅上,脸色发黑,明显苍老憔悴了几分,也多了一缕白头发丝,说话的语气虽仍坚定,但声音已没有过去那么高亢。因为夜间防空袭要求被遮挡的窗户此时尚未拉开那层厚实的窗帘,早晨的阳光只能偷偷摸摸从窗帘的缝隙中往办公室里探头探脑,桌子上摊着一份被吃了一大半的酥烧饼,台灯也还亮着。尚珏峰这是熬夜了,闻广志心里说着,一边手端着军帽老老实实笔挺地站在自己的长官兼老师面前,听着他的吩咐与训话。
“雷参谋被你连累已经确定要离开战区长官部了,不过他有位好舅舅呀,已经跟我商量好让小雷改做宪兵工作,等我这边安排好了就先派去汉口,一会儿他会来见我,你们可以叙叙旧道个别。”
“这对雷参谋也不算坏事,他老婆肚子那么大,可能再有两三个月就要临盆,他回去也好照顾一下。”
闻广志小心翼翼地回应了一句。
“现在看来战线的瓦解是迟早的事,尽管目前看上去还能勉强稳定几天。苏联既然已经和我们订了约,也就不能坐视战局的败坏,他们就要出兵了,主要是空军,这事你知道就行了别外传,问题是,在此之前我们得守住战线。”
尚珏峰对雷参谋老婆肚子的大小没多大关注兴趣,只是一心教导着自己的弟子。
“这次派你去前线部队,我还找了一个人帮你,你认识的,蔡明时,你和小蔡一起配合另一位姓杜的同志,他担任巡视员,你们做助手,有些部队一定要看死了,比如东北军的那个顾可明,虽然他们在华北战场表现还行,但是毕竟是叛逆后又重新归附的杂牌,小心点没错,如果军心有不稳,必要的时候就拿下他的部队,能做到不?”
“全力以赴。”
“好了好了,别又来这一套冠冕堂皇的说辞,在我面前不用这些表演,如果真出了什么事你和小蔡赶紧跑,不要去拼命,回来,让我见到你们一切安全比什么都重要。还有那个杜庆春杜巡视员,不是我的人,自有他自己的安排,情势危急了你们也不用管他。”
正说着话秘书敲门进来了,两位青年军官紧随其后,正是副官蔡明时和雷参谋。仅仅几个月不见蔡副官的脸庞似乎已经成熟了起来,过去的那种娃娃气质已经消散大半,军装上系着武装带,前腰挂着手枪后腰吊着把“军人魂”短剑只差打上绑腿扛起背囊就可以立即出发上前线的一番打扮。在这“远离”血腥战场第一线的统帅部门里,总会有一些个参谋、副官对铁血生涯有那么一点憧憬,而像闻广志这种见惯了厮杀场景的老军官甚至如雷参谋这种偶尔也亲身体会过“前线”生活的人对战场总是有着自己的理解。
尚珏峰站了起来,背后的一丝阳光便被他的后背遮住了,他刚刚意识到房间里光线太暗,秘书已经急忙小跑到窗户前“唰啦”一下把窗帘拉开,上午的阳光越过尚珏峰的肩膀在地板上留下一道长长的影子,领口的金属板中将军衔也被照射得灿灿发光。
“除了小雷,你们两人这就马上都要离开了。”
尚珏峰说了这话突然一顿,低下头用手背顶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可是他马上意识到自己作为一个上级,一名高级长官不应该在青年人面前轻易表现出自己的脆弱和伤感,立即又扬起了下巴。
“雷挺良,你那边已经去报到了吗?具体怎么安排的?”
雷“参谋”此时尚未来得及换上宪兵的粉红色领章,但现在他已算是基本脱离了以前的那个单位,要另去寻找一番前途了。
“报告尚长官,我已经接到去宪兵司令部报到的通知了,要在南京培训个十来天就去汉口,具体职务到了汉口才会落实。”
“这我就放心了,你舅舅托付的事情我一定要办个实实在在才好回复他。你下到宪兵部队估计先会担任一个时期的连长,好好干一段时间,我再找人打打招呼,总之不会耽误了你的前程。”
尚珏峰这时转向了闻、蔡二人,他伸出双手分别拉住了两个人的手,老中青三人就这么手牵着手谁也不说话,好像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如何说起。
“尚长官,尚先生?”
蔡明时忍不住轻轻地先发了声。
“我的弟子们剩下的不多了,死的死散的散,死掉的姑且不说,飞黄腾达的未必再认我,亡命天涯的说不定还在恨着我,现在我身边伸出手还能摸得着的也就你们两个人,现在,现在我要亲手把你们送上战场。”
尚珏峰说完这话一把将二人的臂膀紧紧抱住,闻广志一头伏在尚珏峰的肩上,心里既不是伤心也不是害怕,那是一种难以名状如同中了魔法似得激动,他无法自我克制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脸皮在抽搐,而握着他手的尚珏峰的肩膀也在颤抖。秘书这时轻手轻脚走到桌边收拾了酥烧饼的残渣,顺手关掉了台灯。
闻广志当然知道尚珏峰这种伤感的来源,这个老官僚十几年来追随着他的领袖,为了领袖的事业甚至曾不惜将自己的某些学生和部下也送进了地狱。闻广志推测他这么干并不是因为私心,他只是一直认为这是一种责任和担当,所以他也痛苦和烦恼,而这大概也是他多年来对闻广志照顾有加的原因之一,他本来应该倾注感情的那么多人死了逃了背弃他了,他伸手可及的就只有闻广志这么一个既愿意恭维他又能理解他的人了。
闻广志的心跳在加速,因为他此时完全清楚尚珏峰作出的安排将决定自己的命运和未来的前途,只是不知道代价是什么。
当这三位小军官离开了办公室后来到走廊上时几乎是并着肩一起昂首阔步地往外走着,小蔡那生机勃勃、红润的少年人面庞充满了激动,不时与擦肩而过的前同事们互相点头打着招呼。闻广志在此地工作时间不长熟人并不多,只是和罗科长简单道了个别,他的心思还拴在家里人身上,短短两三百公尺的路上冥思苦想着徐兰和儿女们可怎么办?他们该怎么撤退?
出大门的时候,心里已经有了一点想法的闻广志尝试着问雷挺良雷参谋,他和有了身孕的爱人去汉口的事是如何安排的。
“是这样的闻长官,我爱人家离汉口不远,我大概培训十来天完毕后就带着她一起走,我们两口子都没什么多余财产,把租的房子一退就能动身。”
听了这番话闻广志这下心里就有了主意了,他和雷参谋商量了一小会儿,又跟蔡明时约好了下午去新部队的时间后便急匆匆赶回了家。
天无绝人之路,问题总是有办法解决的,至少我过去这么多年一直如此,虽然命运上多少有点时乖运蹇,但大风大浪还拍不倒我。我现在有钱有人脉,还有几分运气。闻广志心里这么嘀咕着,不停给自己打着气,自己刚敲定的家庭的疏散撤退计划是完全没任何疏漏的。
徐兰不是一个自怨自艾的人,她对闻广志详细而不厌其烦地向她解释的每一个细节都无言地听着,听着他三番五次地说着雷挺良这个陌生的名字,以及下一步就要与这位雷参谋和他怀孕的妻子一起结伴撤退到汉口的计划;认真看着闻广志在纸上写着汉口的门牌号、联系人;写着从汉口再继续撤退到重庆的安排。她知道自己很快就要准备和孩子们一起作为一户难民向西部撤退,因为上海的战役她已经见识到了以前她从没见识过的空前庞大的难民群体,这些从上海方向逃亡到首都的难民们也不知有几万还是几十万,此时就徘徊在城里城外各个角落,很多人已经耗尽了家资再无继续逃难的盘缠便只好流落在南京的大街小巷。她也见到了很多小康人家因为战争而家破人亡失去了赖以维持生计的根本于是不得不低声下气四处向过去的生意伙伴远亲旧友们求助。她从来没去过湖北,更没去过比汉口还要靠西的重庆甚至再往西边的小县城——闻广志的老家,她心里此时产生的那种巨大的不安和恐慌并没有表现在男人面前,即便偶尔有那么一丁点儿,闻广志此时也没注意到。
“听余先生说他跟赫先生一家也差不多十多天后开始疏散,也是先去汉口方向,然后再入川去成都。”
在闻广志把他的计划书安排得差不多后,徐兰补充了一点。
“那可太好了,你试试马上联系一下他们,如果能一起走就是加了双保险。雷参谋的船票是没有问题的,余先生跟赫先生他们肯定也是能弄到船票的,到时候你们一起走,你和孩子们就都安稳。”
闻广志很满意徐兰的镇静,他怀着轻松的心情开始把从黄文忠那里敲来的“不义之财”进行了一个合理的分配。现金要分成两部分,小金条也要分一下,随身带着一些,行李再装一些,对了,要不要在闻秋身上也藏个二百元?徐兰看着闻广志不亦乐乎地忙碌着,眼泪已经悄悄流了下来,等闻广志把一切都安排妥当,抬起头这才发现徐兰已是泪眼婆娑一脸的哀怨。
“我们都能走了,可是你什么时候能跟过来?”
闻广志听了这话不由得心里一股刺痛,他不顾正在自己边上玩着布娃娃的女儿小惠,一把将徐兰搂住了。此刻他已经从因为对自己的爱人和儿女未来命运的忧思而几乎忘掉了自己的情绪里解脱了出来,他不能对徐兰说他就要去的是一个可以将他随随便便就打死、炸死、烧死,可以让他尸骨无存而且可能永远不见天日的地方;他要陪着上司去视察去加入的那些部队是他只在文件里才看到过而且很可能就在若干年前还曾是他的敌人并且他几乎不认识里面任何一名军官或士兵(除了那个在徐州车站有过一面之缘的老“兵痞”)。
“我们是上级军官,不会到最前线的战壕里作战的,你能有什么不放心呢?我们都是躲在钢骨水泥的永备工事里指挥作战,不会和普通战士一般去冲锋陷阵。”
“可是日寇有很多飞机大炮,这条街上的刘夫人,他儿子也是位高级军官,可还是牺牲了。”
说完这话徐兰发觉自己完全是犯了个大错误,可是这错误又不知道该如何去改正,于是一下子精神近似于崩溃,大声哭泣了起来。
“放心吧,我会在司令部给你写信,你现在一定要控制住自己,你是一位军官的夫人不是吗?你要矜持一点,不能像以前那个女中学生一样感情太脆弱了。”
闻广志抬头看了一眼桌上的小闹钟,他估摸着还有半个钟头的时间可以供他挥霍,于是他又继续开导着。
“战场上总是会有危险,可是你的丈夫,是一名上校,肯定不会去最危险的地方。但是,如果我在战场上一想到你就会满脑子都是你哭哭啼啼的样子,难免就会分心,说不定就很容易被敌人杀死了。”
徐兰在这半劝导半威胁的话语之下,赶紧强忍住了抽噎起身去擦了把脸,把面庞上的泪渍擦洗干净。趁着徐兰去收拾自己的哭丧脸,闻广志轻手轻脚进了里屋,想再看看正生着病发着烧的儿子,可能的话还是要跟他道个别,闻秋此时并未睡着,睁着大眼睛看着他父亲温柔的目光心疼而又无言地望着自己。
这就是我的儿子,我的血脉,就快要过十岁的生日了,但现在却像个伤兵一样躺在我面前,而我就要离开他去一处令千百万普通百姓一想到听到就会恐惧和逃避的地方,那里已经快要变成一座大坟山了。我这几年多少还是尽到了自己的义务,我的孩子每天都能吃到一枚鸡蛋,喝到一杯牛奶,每当换季都能添置一套新衣裳,与此同时这个国家还有不知几百万和我的儿女同龄的孩子们每天连三顿稀粥都未必能保证喝得上,过年的时候能吃到一小溜肥肉皮都是件奢侈的事,闻广志心里突然涌上并翻腾着这些思绪。我要去作战去流血去牺牲,我要让闻秋和小惠能够继续过着这样安稳的生活,所以我要去拼命。不能让病中的儿子冒险踏上逃亡的道路,得争取至少一二十天,而在前线每打退敌人一次进攻就是为孩子们争到了一点时间,不管是一天两天还是一分钟两分钟,坚守的时间越长,机会就越多,为了这个不但我自己要去拼命,而且还要催着赶着逼着别人一起。在我的阵地上,决不允许任何一个人逃跑,不管他是军长还是列兵,只要他们胆怯了逃跑了我会立即毫不犹豫地向他们开枪,不听劝就把他们当场击毙,想到这一点闻广志不由自主地牙关都咬紧了。
也许是看到父亲的奇怪表情,闻秋突然“哼”了一声,惹得闻广志心疼得赶紧过去握住了儿子的手。
“爸爸,你要走了呀。”
父亲没有回答,只是微微笑着略点了一下头,这时外面传来了敲门声,徐兰去开了门不知在和谁说着什么,不一会儿徐兰便进了卧室。
“是赫先生的女婿,赫先生让他给闻秋带了两盒西药过来。”
“是上回在余先生家门口见过的吗?叫什么来着?”
闻广志一时想不起那青年的模样了,当时是两位男学生,可哪位才是赫先生的女婿此时他完全记不清了。
“是姓邵的那小伙子,送了药就走了,连口水都没喝。”
闻广志正回想着那青年人的相貌,以及今后该如何感谢赫先生一家的关照,房门又被敲响了,这次进来的却是一位腰扎皮带头带风镜前腰还挎着一支盒子炮的传达兵。
快到中午时天不知什么怎么的阴下来了,上午还光彩夺目的太阳此时已隐藏了起来。闻秋看着父亲的背脊,以及面对着父亲和自己的那位全副武装的传达兵,他们在交谈着什么,自己是听不大懂的,而徐阿姨正在一旁揩着眼泪,小惠踮着脚,一只手死死拽着父亲的腰带,另一只手把一块油纸包着的酥烧饼往父亲军装的上衣口袋里塞。窗户外,能看到摇曳的树枝和不时随风飘过的落叶,但是风的声音却很模糊微弱。
“又起风了,还有点飘雪花。”
林士堇跟邓珠说的话一下子把闻秋的思绪从二十多年前揪了回来。老林边说着边把一个装着酥油糌粑的小口袋套到了邓珠的腰带上,邓珠把干粮袋的位置又调整了一下,避免和斜背着的步枪带子互相打搅。
“马褡子里还有几坨干牛肉和四五个罐头,不用给我带这么多吃的。”
邓珠跟老林说完话,然后又转身看了看正直愣愣盯着自己的闻秋,那眼神充满了疑惑。他有点不放心,于是走近闻秋的身边又在他额头上抚摸了一下,试了试体温,还是很烫。
“晚上可能又要下大雪了。”
林士堇在边上自言自语。
邓珠蹲下来从怀里掏出他那个宝贝小观音在闻秋额头上点了一下便塞到了闻秋上衣兜里,闻秋还没完全明白邓珠的意思,这位年轻的“喇嘛”已经站起了身往石缝外走去。
“全都要看你的了,邓珠。”
林士堇冲着邓珠的背影嘱咐了一句,邓珠顿了一下但并没有回头,却突然举起了左手摆了摆。
“除非我在路上死求了。”
这康巴人丢下这么一句硬话便去牵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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